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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艳阳天 > 九

点钟通告。”“谢谢你。”

"你可知选美需穿着游泳衣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处走?”

"我听说过。”

"你不怕?”

从心不出声。

"你同燕阳真的相似。”

从心轻轻说:“这是骂我吧。”

"你是我什么人,我同你什么关系,我怎么敢骂你。”

"张先生,你这人真不好相处。”

"真是难为了你,我这人又盲又穷,是根废柴,你早日飞出去吧,我不阻你前程。”

他回到房里,关上门,再也不出来

从心发觉自己竟与张祖佑吵架了。

刚在懊恼,电话铃响。

"燕小姐,我是电视台李智泉,记得吗,有一则化妆品硬照广告,想找你拍摄,酬劳是────”

他说了一个数字。

啊,是可邀付永华大厦三个月房租。

从心冲动地说:“我立刻来。”

她不想欠张氏人情。

李智泉笑了,"不是今天,是下星期。”

从心这才想起来,"我不会……”

"没关系,有专人指导。"她只需人到就可以。

接着几天之内,张祖佑没与她说过一句话。

到了约好的日子时间,李智泉来接从心。

他开着一辆小跑车,活泼开朗,能说会道,双目明亮,可是,从心却牵挂小公寓里的张祖佑。李智泉把她带到一个摄制室,工作人员已经在等候,一见从心,都一怔。

"阿智,有这样的人才,怎么不早说?”

立刻有三、四双手来侍候她,有人替她喷湿头发,重新做发型,又有化妆师来帮她打扮,摄影师在她脸上测光,李智泉递茶水给从心。

接着,好几个金发美女莺声呖呖走进来,人人衣不蔽体,露着腰肢肚脐,二话不说,当众更衣。

从心立刻眼观鼻,鼻观心。

她们与李智泉态度亲热,不避嫌疑。

从心明白沉默是金,一声不响,看上去,非常冷酷及有信心的样子。其实,已经吓破了胆。

那班洋女见一个华女动也不动扳着面孔,倒也不敢造次,各自喝黑咖啡及不断抽纭

化好妆,从心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更是惊上加惊。

只见整张面孔闪亮,银白眼睑上贴着一颗颗假钻石,像化妆舞会中面具。她看向李智泉。

谁知李君过来轻柔的说:“原来你有一张这样完美的面孔。”

摄影师更是赞不绝口。

李问:“你是混血儿?”

从心不置可否。

"但是又像足华裔,只四分之一哥加索血

统吧。”

周从心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李智泉让她签一张简单合约,支付她一张支票。

摄影师过来说:“一出荷里活制作在这里拍外景,正想找特约试镜,阿燕,你去试试。”

从心还未回答,李智泉已经说:“可是艺伎桃桃子的故事?”

"是,需要大量东方面孔。”

李智泉说:“好,我做你经理人。”

从心吓坏了,"我不会说英语。”

李却说:“你讲得好极了,放心,导演不会叫特约上台讲解火箭科技。"一步一步,把周从心推上舞台。

不,是燕阳,她叫艳阳,艳阳天。

过一日,从心将支票兑现,把钞票放在张祖佑面前。

她说:“这是我付你的房租,请笑纳。”

张祖佑很平静:“多谢,蜗居浅窄,留不住你,你早日找地方搬吧。”

从心坐下来,不出声。

"叫人看见公寓里有潦倒汉与小孩同住,大不方便。”

从心仍然不响。

张祖佑故意问:“咦,你还在这里?”

从心轻轻说:“是,周从心仍在你面前,燕阳早就走了。”

张祖佑这才蓦然想起,啊,原来这聪敏女发觉他是在与燕阳说话。

他眼睛看不见,心情悲怆,一时混淆,以为是燕阳要奔向名利之路。

"对不起,我冒名顶替,令你勾起不愉快记忆。”

"从心,危险。"张袓佑说。

"我知道。"从心说。

"燕阳是你的前车。”

从心抬起头,"贪慕虚荣的贫女只得一条路,终于会车毁人亡,可是这样?"她微微笑。

她走近窗户,往下看,入夜,对面马路时有形究梢扇宋锒凳鄹髦侄酒罚还有流莺疲倦地向途人媚笑。

这时,自窗外流入的空气却不失新鲜。

燕阳与张祖佑之间的关系有点暧昧,就像从心与他一样,两个沦落的人,在同一屋檐下挣扎,日久,互相信任依赖,他只得她,她也只有他。

他不舍得燕阳走,他更不想温婉的从心离开他。

很像古时的落难书生,遭遇奇突,有织女自天上来,救过他一次,走了,然后,再生活在黑暗中,正当绝望,忽然,又来了一名天使。

从心过去握住他的手,"我很感激你收留我。”

张祖佑伸出手,轻轻触摸她的额角,呵,有点倾斜,无父母缘,但是,眉毛浓密细长,鼻梁高挺,轮廓与燕阳真的相似。他叹口气。

"又得向子彤解释你为何离去。”

"他会明白。”

"是,不得不明白之际,也只得明白。”

"迟早,我都得搬出去。”

"你打算一路沿用燕阳身分?”

"还有什么办法?"的确没有更好的途径。

幸亏这时子彤放学回来,小公寓内暂时恢复热闹。

周从心要是现在就退缩及改变心意的话,也还来得及,近郊菜园一直聘请工人,还有,制衣厂缝工待遇也不差,快餐店、超级市场,都需要人手,养活自己,不是难事。

这不是一个势利的社会,动辄看不起人,是先会被人看不起的,白领、蓝领、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功能、位置。人格有高低、职业不分贵贱。

从心知道是她本身有野心。

她汇钱给信义婆:“我已经习惯当地生活,第一次看到下鹅毛大雪,原来同图片中一模一样,可爱地白皑皑一片,不过走路可要小心。”

忽然放下笔,落泪饮泣。

张祖佑听见她对未来的恐惧,却没有能力安慰保护她,他比她还要难过。

他没有条件留住她。

第二天,李智泉又来接从心。

"这是一个百货公司单张里的睡衣广告,你放心,绝不暴露。”

到了现场,开始工作,负责人大声吼叫:“泰拉勒冰斯基在什么地方,泰拉到了没有?”

有人回答:“泰拉的姊妹说她不能来,她醉得不醒人事。”

负责人一边诅咒一边问:“燕子,你来,双倍酬劳。”

一边把半透明的内衣递过去。

李智泉刚走开,从心发觉她也不需要谁来替她说话,不痛苦,何来收获。

她一言不发接过内衣,立刻换上。

从心不敢照镜子,吸一口气,走回灯光下。

“哗,漂亮极了,叫泰拉继续昏睡。”

李智泉来接她,看到从心无邪地微笑,示范最­性­感的内方,不禁呆住。

真没想到她的身段也这么好,他踌躇片刻,不,她会是他的猛将,他不能碰她。

拍摄完毕,从心穿回大衬衫。

李智泉低声问:“不觉委屈?”

“模特儿工作就是这样。”

李智泉有点佩服。

从心说:“我须去华姐彩排。”

“一时三刻发生这许多事,你应付得很好。”

真的。

百忙中还教子彤中文,有时一边刷牙一边教笔画。

一大早起来如常到凤凰茶室,下班赶回公寓替张祖佑打点一下,上英文班,往电视台排练,集体接受访问、拍照,做模特儿工作,她居然气定神闲。

老板娘千叮万嘱:“得到冠军后记得戴着钻冠到凤凰来拍张广告照,唉,店叫凤凰,可不就出了凤凰。”

选美这玩意儿也不易应付,有一个环节叫天才表演。

从心懊恼说:“我什么都不会。”

“唱歌总行吧。”

从心低头,“我只会唱《揭起你的盖头来》。”

李英赐笑,“你就唱中华民歌好了。”

“人家不是芭蕾舞就是钢琴。”

“洋的不一定比中的好。”

从心说:“英语国家在强势,世人没有不崇洋的。”

李英赐点头,“说得好。”

李智泉解围:“大家都拿着护照,都已经是外国人。”

一班参选的女孩子都成为好友,只有从心例外,她与她们格格不入。

年龄相仿,但心境相差太远,保持距离比较好,她总是微笑,维持缄默。

决赛夜换上织锦旗袍,她忽然怯场,想卸妆逃回小公寓。

李英赐跑进跑出打点一切,看见周从心躲在一角,便过去拉着她说:“放心,在台上,你看不到观众,吸一口气,当他们不存在。”

这倒是秘诀。

从心踏上舞台。

一切都是这样不真实,像做梦一样,她来到今日这个位置。

她走近司仪身边,台下传来惊艳的叹息声,从心双手忽然不再颤抖。

强光下从心看不见观众,因此豁了出去。

从心顺利应付全部环节。

李智泉在台边看着她。

这女孩可能天生该吃这口饭,随意哼一首民谣小调,也有无限缠绵之意,洋人观众尤其着迷。

——“揭开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你的脸儿圆又圆……”

宣布名次的时候,从心站在后排右角,第三名、第二名都出去了,唤到燕阳二字,她一时会不过意来。

当时所有的人看着她,她却傻笑,足有三两秒时间没有反应,她身边的女孩子急了,推她一下,她才知道冠军是她。

呵,第一名!

从心的脚像踏在云里,不真实,地板仿佛软绵,每一步都踩出一个凹痕,上面写着周从心三个字。

她突觉晕眩,连忙定一定神,咧齿笑,颊上肌­肉­有点酸软,顾不得了,她睁大双眼,在水银灯下似宝石般发出晶光。

观众热烈鼓掌,一位中年太太由衷地说:“这一届华姐最秀丽,去香港竞赛,毫不逊­色­。”

“对,漂亮而端庄,又够活泼,真正难得。”

“是土生儿吧,身段那么好,像洋妞似的。”

“可替华裔争光。”

各人脸上都有兴奋之­色­。

在永华公寓,张祖佑看着小小电视机荧幕,他双眼不好,只见一片模糊闪光,可是听得到旁白,“燕阳”两个字一出,他心咯地一跳。

连忙关掉电视。

他坐在黑暗中不发一言,呵,终于跑出来了。

他故意叫子彤早睡,不让他看到选美特辑。

他对这女孩子一无所知,连她面貌也认不清楚,她无故来到他的家,自称是燕阳,住下来,带来阳光希望,此刻,肯定要走了。

张祖佑:男人要豁达一点,祝她前途似锦,万事如意,千万不要再说任何讽刺的话。

他垂着头,开一罐啤酒,独自喝起来。

这半年,冰箱里装满食物饮品,子彤曾经欢呼:“爸爸,我们真富有”,都由这女子买回补给。

日用品像生纸及牙膏肥皂也由她抬回来,出钱出力,子彤也不用穿脏衣服,她甚至替孩子洗球鞋,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选美皇后会拥有勤做家务的美德。

张祖佑忽然心平气和,得到过已经够好,她陪伴他们父子这段日子,信是缘分,世上没有一辈子的事,他应感到满足。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正想去休息,忽然听到门一响。

他扬声:“回来了?”

从心嚅嚅地问:“你还没睡?”

“恭喜你,拿了第一名。”

从心走过来,脱下高跟鞋,“这双鞋真难穿,险些?跤,叫了第三第二名,我还以为已经落选,可白费工夫了,谁知又喊到燕阳。”

“我相信你今天一定最漂亮。”

“我运气好而已。”“去,去休息,明天是你的新纪元。”

从心实在累了,笑一笑,脱下长旗袍,洗­干­净化妆,倒在梳化上。

她更衣从不避他,因为他看不见,况且,公寓那么小,避无可避。张祖佑听见蟋蟀声响,百感交集。

那夜,睡得正浓,从心梦见燕阳。

她朝她轻轻走过来,“从心,好睡。”

从心睁开眼,看见她微微笑。

“燕姐,你来看我了。”无限欢欣。

她脸上有患病时的紫血­色­,可是从心不怕,明知­阴­阳相隔,却有说不出的亲切,“燕姐,真想念你。”

燕阳黯然,“我想你似一阵风,你想我要在梦中。”

从心急不及待,“燕姐,我得了头奖。”

“这种第一名算什么,将来,叫你开眼界的事还多着呢。”从心惊问:“还有?”

“当然,这不过是第一步。”

“我怕有人识穿我不是燕阳。”

“你确是燕阳。”

“燕姐——”

“你不说,谁知道,去,去到尽,为我争口气。”

这时,闹钟响了,从心跳起来。

她立刻替子彤做早餐送他出门。

“今日默书,记住别草率,错多过两个字已经拿不到中级……”十足慈母,或是大姐姐。

张祖佑听见,不禁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从心去听,声音降低。

“睡得还好,是,极兴奋,试镜?我马上来,不过,先要到凤凰去拍照,我答应过老板娘替她宣传。”

张祖佑想,很快,她会发觉答允过的事不一定都能实践。

出门之前,从心仍在厨房忙个不休。

张祖佑问:“你做什么?”

她回答:“煮一个西洋参­鸡­汤,回来有得吃。”

“你不必再忙这些了。”

“我觉得很好。”她抹­干­双手换衣服。

张祖佑咳嗽一声,从心抬起头来。

“去试镜?”“是,做电影临记,换取经验。”

“嗯,是个花花世界。”从心笑了,“酬劳很好。”

她赶出门去。

在电梯口,碰到一个穿西服的洋人,正在研究门牌。

“这位小姐,问一声,我找张祖佑先生。”

从心不由得疑惑,“我正是他家人,你是哪里找他?”

“青鸟出版社。”

从心听过这个机构。

令从心奇怪的是张一直同出版社有联络。

她带客人往内走。

她先敲门,然后说:“张先生,有人找你。”

张立刻问:“是格连活?”

“祖,这大厦不好找。”

从心见他们那么熟络,为他们斟出咖啡,才去工作。

自那刻开始,一整天没闲下来。

在凤凰拍妥宣传照,李智泉陪她到片场试镜,她需讲几句对白,紧张的她有点口吃。

从心已在牙齿上抹了油,免得笑起来粘住嘴­唇­,但仍觉得笑得不自然。

像选美一样,每人拿一个号码,代替名字,方便登记。

李智泉轻轻说:“很快,会用灯泡或霓虹光管镶起你的名字。”从心嫣然一笑。

李智泉就是喜欢看她的笑脸。

从片场出来,从心说:“智泉,我请你吃饭。”

李智泉微笑,“你家还是我家?”

“我们去吃快餐。”

“不如上我家来。”

从心迟疑。

“不怕,你应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我相信你。”

李智泉住湖边中上级公寓,景观甚佳,全白装修,他住得潇洒,很少杂物,与永华大厦的住客大不相同。

原来,从心发觉,环境愈是富裕,身外物愈是­精­简。

他斟杯矿泉水给她。

半晌,李智泉说:“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谢谢你关照。”

“到了香港,发展顺利,别忘记我。”

“智泉你真客气。”

“我的眼睛雪亮,观众目光亦不差,你会成功。”

从心笑出来,“我还未决定做什么呢。”

李智泉立刻说:“演员、模特儿、歌星。”

“我哪里会唱歌。”

“谁会?没关系。”

“我知道了,你是叫我出卖­色­相。”

“声­色­艺,这­色­字排第二,地位不低呢。”

“智泉,同你说话真有趣。”

“燕阳,关于你的身世——”

从心顿时静下来。

艳阳天--四

“我知道你出身有点复杂,不要紧,观众并不要求一个艺人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但是,切勿欺骗他们,别吹牛,别说谎,别夸耀,他们一定接受你。”

“谢谢忠告。”

他吁出一口气,“我还以为会得罪你。”

“不,智泉,这比塞钱进我口袋更好。”

李智泉感喟:“明白这道理的人不多。”

从心微笑。

“对,”李智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的手比较粗,出发之前,到美容院浸一浸蜡。”他真细心。

从心看看时间,“我得回去了。”

“你的奖金奖品下星期便可发放,这段日子内,我继续替你接工作。”

“你没有女友?”

他苦笑,“我成日与美女们接触,异­性­最忌,何来伴侣。”他说的是真话。他驾小跑车送她回去。

“燕阳,明日起学开车。”

“我——”

“放心,我借车给你。”

从心觉得这半年来她奇遇真多,一件接一件。

回到公寓,一开门,便看见张祖佑在等她。

从心轻轻问:“子彤呢?”

“在邻居家玩。”

“功课做完没有?”

“第一件事洗澡,第二件事吃点心,然后做家课,都是你训练的。”

这时,从心发觉张祖佑脸上有罕见的笑容。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出版社来的客人走了?”

“早就走了。”

“他带来好消息?”

“你真聪敏。”

从心微笑,“可以让我分享吗?”

“从心,你不知道我做何种职业吧。”

从心一怔,他有工作?她一直以为他领伤残津贴为生。张祖佑低声说:“我是一个写作人。”

半晌,从心才会过意来,“作家?”她太过诧异,张大了嘴。

张笑,“成了名才叫作家。”

从心合不拢嘴,“你写什么,小说、诗、还是散文?”

“小说。”

呵,怪不得青鸟出版社频频接触,有时寄上支票,有时派职员来探访。

真没想到他双眼不便,仍然努力工作,从心十分感动。

“你看不见,怎样写作?”

“靠出版社提供的手提电脑。”

“你写的是英文?”

“在外国,自然写英文。”

“你从未提及你的英文那样好。”

张黯然,“我原是多大英国文学系硕士生。”

唉呀!从心大吃一惊。他的秘密比她还多。

他申诉:“眼睛功能退化,接着,子彤母亲去世,我酗酒,失去工作……”

从心连忙接上去:“现在好了,大作出版后,一纸风行,洛阳纸贵。”

张祖佑忍不住笑,“呵,从心,你真有趣。”

从心肯定,“那必然是本好小说。”

吃过苦,才能写成佳作。

“初步协议,明年初出版。”张祖佑说。

“小说用什么题材?”从心好奇。

他有点?腆,不愿透露。

“出版后切记签上下款送我一本。”

“一定,从心,一定。”

从心由衷地说:“真替你高兴。”

报过喜讯,小公寓内忽然静下来。

他的思绪本来乱成一片,别说是写作,连生活都照顾不来,全靠从心,自她出现之后,家里井井有条,他才能提起­精­神,把作品完成。她是他的缪斯。

“你几时动身去香港?”

“明年春季。”

“子彤会不舍得你走。”

“我去个多月就回来,不见得立刻飞上枝头,名成利就,身不由己。”

张祖佑叹口气,“你比燕阳­精­乖。”

“我也是从她经验里学习。”从心欷歔。

“出版社同情我的遭遇,答允预支若­干­稿酬,我与子彤的生活将不成问题。”

“没想到外国人亦有人情味。”

而且,他已不像较早前那样反对她去选美。

“从心,我的口气如果太重,请你原谅。”

从心立刻答:“你教导过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我自私,我不想你走。”

“我会回来看你,你永远是我恩友。”

“不敢当,从心,我们父子得感谢你。”

从心忽然伏在他膝上流下泪来。

就这样留下也好,服侍他写作,成名与否不要紧,回到小公寓,有人照应,胜过往东南亚独自厮拚。

张祖佑像是知道她想什么。

“去,去偿你的心愿,我会在这里等你。”

从心作不了声。

“记住江湖险恶,步步为营。”

大门被推开,子彤回来。

他们的话题从此打住。

第二天,李智泉找从心:“你被选上了。”

“选上做妃子?”

“你将在荷里活大型制作《艺伎回忆录》中担任一个角­色­。”从心大笑。

“燕阳,出来庆祝。”

“做临记都那么快乐?”

“凡事都有个起头,你说是不是。”他真乐观。

从心做妥家务便出门。

李智泉陪她登记、穿戏服、拍造型照。

他见到宝丽莱照片,“同我签个名。”

从心笑着写:“给智泉,燕阳敬赠”。

当燕阳是艺名吧,比周从心三字别致多了。

李智泉珍藏好照片。

场务把通告交给从心。

从心还没有资格领取剧本,但握着通告,已经非常高兴。

她早出晚归,忙得晕头转向,可是总还抽空学习英语,还有,傍晚说什么都抽半小时陪子彤做功课。

现在李智泉替她找了私人补习,时间自由,专读社交会话,特别注意语气。

“在英语国家居住发展,英语必须流利。”

“是,老师。”

“某因不肯痛下苦工,失却不少片约。”

“谁?”从心忍不住好奇。

老师微笑,“留意一下你会知道。”

“啊。”

“但是也有人一年半载之内已讲得似模似样。”

“这我知道是哪一位。”

“从心,练好工夫等走运。”

“是,老师。”

这段日子,张祖佑觉得她一进一出都会带起一阵朝气,周从心比起当日又惊又累来敲陌生人门的她,已经大大不同。

依然故我的是对他们父子的至诚关怀。

那一日,李智泉借车给从心学习驾车。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与家人同住?”

从心知道须向经理人作某一程度坦白,否则,人家会心淡。

“不,不是亲人。”

“好象是一个盲人与一个小孩可是。”

“你听谁说的?”

“你的邻居议论纷纷,他,是你什么人?”

“我们是室友,守望相助。”

“多么奇怪的关系,闲人会说你们同居。”

从心微笑,“也没说错。”

“你天生有外国人脾气。”

从心说:“当日我无家可归,他收留我,我帮他打理家务。”

“他真幸运。”

“我们之间,纯是友谊。”

“他没有冒犯你?”

从心看着他,“换了是你,你可会乘人之危?”

李智泉也看着她,“我不知道是否能控制自己。”

从心更加敬重张祖佑。

“他是个君子,一时沦落,日后必能翻身。”

“从心,你可要搬出来住?”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从心迟疑。

“我帮你找地方,免人家多话。”

“你这样为我,我十分感激。”

“记住,我是你北美洲经理人,你是我摇钱树。”

连李智泉本人都相信纯粹是这样的缘故。

片场里,并非人人平等。

女主角是美国土生儿,不会中文,完全像当地少女,活泼可爱,平易近人。

演她中年时的女角据说是来自香港的大明星,冷着一张脸,不笑,也不说话,一支缃右恢К纾不吃饭,光喝咖啡,不理人,眼睛长在额角。

从心饰演的婢女只需斟一杯茶给她,放下,转身走开,就已经完工。可是,因为导演对主角有要求,这杯茶斟了七次。

李智泉问:“累吗?”

从心摇摇头,“每一次她都演得很细致,可是,每次都有微妙分别,她做得极有层次。”

“人家是影后。”从心点点头。

“你观察入微,全神贯注,一定进步迅速。”

从心笑答:“将勤补拙嘛。”

“只有聪明人才会承认自己笨。”

“嗄,我没听懂。”

“世上笨人多,忙不迭争第一,五脚猪半桶水,老以为自己已经十全十美。”

从心不出声。

“我替你找到酒店式一房公寓,交通方便,地段高尚,你会喜欢。”啊,这是跳出去的好机会。

“该搬出来了。”

那日,回到小公寓,发觉张祖佑有客人。

从心天生好记­性­,一下便认出来,她称呼:“格连活先生你好。”

那出版社负责人笑了,“你是祖的漂亮表妹。”从心点点头,华人一表三千里,有何不可。

“我正与祖谈论美国尊合坚斯大学

植入计算机芯片挽救视力的个案。”

从心无比关怀,“可实施吗?”

“实验经已成功,但不是每个病人都适用。”

从心对祖佑说:“你去看看。”

“孩子气,不是说看就看的事。”

从心赌气,用英语说:“也不过是钱的问题罢了。”

连格连活都叹息:“谁说金钱买不到健康。”

子彤忽然出来说:“我有钱。”

大人都诧异了,“是吗,子彤,你有多少?”

“我有整整三十二元。”哗,巨款。

从心抬起头,“我有三千元。”也不简单。

张祖佑与格连活都笑了。

从心说:“我们写信去申请,旅费已在这里。”

格连活赞成,“为什么不?”

张答:“也许全世界已去了十万封信。”

“那也不欠我们这一封。”从心说:“我去查他们的电邮号码。”张祖佑楞住,这女孩一日千里,现在已经会用电邮。

这时格连活站起来,“我告辞了。”

从心说:“我送客。”

格连活在电梯口说:“我认得你,你是华埠小姐。”

从心笑着承认。

“你是祖小说中的女主角吧。”

从心不动声­色­,“小说是佳作。”

“我们认为十分动人,书名也好听。”

从心脱口问:“叫什么?”

“《艳阳天》,咦,你不知道?”

“我怕他改书名。”

“艳阳,那是你吧。”

“是,那是我。”

格连活走了。

从心缓缓回到室内。张祖佑咳嗽一声。

从心问:“你有话要说?”已经相当了解他。

“你好象也有事告诉我。”

“你先说。”

张宣布:“我打算搬家。”从心意外。

“地方不够用,现在略有能力,想搬两房公寓,大家住得舒服点。”

从心很替他欢喜,“可是,我不日要去香港。”

“房间留给你,欢迎随时回来。”

“子彤呢,可要转学校?”

“他会适应。”

“我怕他不舍得旧同学。”

他想起来,“你呢,你有什么话要说?”

从心说不出口,“没事。”

终于要搬出永华这白鸽笼了。都说外国居住环境好,可是小公寓怎会比村屋宽敞。从头到尾,从心简单的衣物仍然放在行李箱里,穿的时候拿出来,洗­干­净又放回去,其它杂物用一只鞋盒装住。

这时,电视机播着新闻,令张祖佑侧耳细听。

“……自香港驶出的日本货柜船亚洲之光上发现人蛇,该船昨晚抵达西雅图,警方接到线报,前往搜查,在密封货柜中发现十五名偷渡男子,其中四名尚未成年。”

从心听了浑身不自在。

只见荧幕上记者示范:“真正不能想象,当货柜门锁上之后,十多天航程,在黑暗中度过,空气、水、食物,均严重不足,在大浪中冒生命危险,为的是什么?传说,美国仍是金山!”从心双手颤抖,她低下头,没有人说话。

隔很久,张祖佑轻轻说:“燕阳乘烂货船来,她说,趁黑夜,蛇头令他们百多人游水上岸,她几乎冻僵。”

从心双手按着面孔,她怕脸颊也会发抖。

张喃喃说:“金山。”

这传说永远不灭。

“从心,你已经看清楚,你说,这里好象金山吗?”从心不出声。

“一百年前,西方冒险家拚死往南美洲寻找一座叫爱尔多拉多的金山,据说,在夕阳下,该座山一面峭壁,完全是黄金,闪闪生光……”

从心静静听着。

“从来无人见过爱尔多拉多,燕阳不例外。”

“你劝我不要回香港?”

“不,我只是说出心中话。”张祖佑说。

从心握住他的手,“我会回来,继续做一些模特儿工作,出任临记,老了,回凤凰茶室做侍应,帮你打理家务,不过也许你已成为大作家,一本书销路八百万册,忘记开门给我。”张祖佑点头,“听听这话说得多刁钻。”

从心一转头,看见子彤站在身后,他一脸惶恐,这么小,已经习惯流离无常。“妈妈,你去哪里?”

从心紧紧抱住他,“去办点事,赚些钱。”

“爸说我们已经够钱用。”

从心笑了,她让子彤坐下,看着他双眼说:“子彤,我其实不是你的继母。”

谁知子彤平静地答:“我知道。”

从心意外,“几时发觉的事?”

“你第一次替我煮饭洗衣温习功课,我就知道你不是她,她从来不做这些。”

从心微笑,“不过,她很阔绰,是不是?”

“是,她一回来就买许多糖果玩具。”

“你也喜欢她吧。”

“妈妈,我不想你走。”“我会回来。”

子彤低下头,“你们都那样说,可是之后就再也见不到。”

张祖佑忽然开声:“子彤,抬头,挺胸,记住你是男子。”子彤只得立正。

从心到厨房打点晚餐。一碗一筷,都有感情,她用心地把一块红烧牛­肉­切成薄片,在碟子上排成扇状,那样,子彤看了喜欢,会多吃一点。

张祖佑闲闲问:“那位李先生对你不错?”

从心抬起头,“他是我经理人,身分同格连活先生一样。”

“他会跟你回东南亚?”

“我也希望,只是他在这里有事业,走不开。”

“这次竞选,你有几成把握?”他一连问好几个问题。

“一成也无。”

“从心你真坦白。”

“人家泰半是大学生,要不,出身很好。”

“选美注重的不是身世。”

“她们长得细致,比起来,我似粗胚。”

“我真想看清楚你的相貌。”

“趁今日有空,我写封信给医院,你替我校正文法,可好?”

张摇头,“相信我,不会有结果。”

“打定输数也好,我管我写。”

“牛脾气。”

从心取出纸笔,写出信来,因为都是实话,她悄悄落泪。

到补习社,找到尊合坚斯医院的电邮号码,把信输入,打出。累了,伏在书桌上。

信中文法一定有误,句子编排绝对有问题,可能只得小学程度,希望用诚意搭够。

从心在信末这样写:“一个写作人不能阅读自身作品,是多么令人难过的遭遇,希望你们考虑这个案,我会将他的病历寄给你”。

会有响应吗,从心也觉得渺茫。

只是,她想为张君做一些事。

出发之前,李智泉殷殷叮嘱:“我的朋友会去飞机场接你,你暂时住她家,她叫王书娴,在广告公司任高职,这段时间答应照顾你。”

一切听你的,“我会少说话多吃饭。”

“饭也不能吃太多,当心发胖。”

“是,是,我明白。”

“我事先警告你,香港记者很厉害,你一句话不可说错。”他像是巴不得跟着从心走。

从心笑,“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看着她,双眼露出爱慕向往的神情来,随即恢复了理智,“不,我是经理人,不是跟班。”

从心说:“我曾到香港一游。”

“你走马看花。”

从心笑,“的确是雾中看花,管中窥豹。”

“那是一个最奇特的社会,什么事都可以在一夜之间发生,人心不安但热情,如果讨得他们欢心,会把你捧到上天。”

从心嚅嚅问:“相反呢?”

“踩死你。”

“啊。”她双手掩着嘴。

“你要小心。”

从心沮丧,“你说得像地雷阵一样,我很惊恐。”

“好好,不说,来,我俩去喝一杯,替你饯行,祝你顺风顺水。”

他总是叫橘子水或矿泉水给她。

“我也喝拔兰地。”

“不,千万不要开始,切勿破戒,记住,你从不喝酒。”

他对她是真心的好。

从心问:“你为什么不回香港发展?”

“那里人才车载斗量,没有我的位置。”

出发之前,他替她买了一箧廉价但时髦古怪的衣物,身段好皮肤光结的年轻女子穿上,不知多漂亮。

周从心要出发了。

顶着燕阳的名字,从东走到西,又从西方返回东方,咦,放过洋,喝过洋水,身分提升,在崇洋的人眼中,她可是晶光闪闪。

从心说:“智泉,我赚到钱,一定报答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北美经理人非我莫属。”

他送她一只透明橘黄|­色­的趣致手提电脑,“有空,电邮给我,或传选美写真照片过来。”

从心点点头。

“书娴替你找了老师,继续补习英文。”

临走前几天,从心没有异样,她到凤凰茶室话别,她高举茶杯,对老板娘说:“多谢照顾,我出路遇贵人,真正幸运。”

重老板娘泪光闪闪。

从心戴着钻冠的照片挂在店堂中央,会做人的人就是这样,给了别人方便只字不提。

然后,从心张祖佑搬家。

新住宅在公园对面,虽然也聚集不少华裔,但大多数衣着光鲜,举止斯文,脸带微笑。

只要老是责怪某些族裔永远黑着面孔,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要笑得出才能笑,否则,笑比哭还难看,也不必勉强。

在新居,父子各有寝室,还有小小书房,子彤却像所有孩童一样,对旧居恋恋不舍。

从心说:“你各处走几遍给我看看,记住,厨房还有角柜,别碰到,杯子在锌盘边,茶叶与咖啡在组合柜第二格。”

张祖佑不出声,只是微笑。

从心坐下来,轻轻说:“我明天出发。”

客厅有落地窗,轻风吹拂,十分舒服,生活有较好转机,真叫人高兴。

他们两人一齐说:“我有东西给你。”

他俩又不约而同把一只白信封交到对方手中,“给你,救急用,小小意思。”

然后,彼此大吃一惊,“这是什么?”

拆开对方信封,齐齐失声:“哎呀,你怎么给我钱,你自己够用吗?”

然后,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从心说:“你且收着,你有孩子,我不要紧,我一个人。”

“一个女孩子东征西讨,手上是方便点好。”

患难之交,真情流露,从心哽咽了。

“各人收起他的一份可好?”这也是办法。

张祖佑咳嗽一声,“这次,你表演什么?”

“大会有集体舞蹈节目。”

“泳衣很暴露吧。”

“我是职业模特儿,习惯了。”

半晌,张祖佑说:“我会努力写作,不论好歹,写了出来再说,我会一改那构思十年却不动笔的陋习。”

小彤点头;小彤把脸埋在她臂弯。

“噫,这么高了,是大孩子了,放学自动做功课,不懂的问爸,爸爸学识极好,什么都会。”

李智泉来送行。

短短日子,在外国人的地方,她竟碰到那么多好人。

李智泉轻轻说:“有著名化妆品公司看到你广告硬照,想预约你做模特儿。”

“我约四月回来。”

“一言为定。”

她轻俏的走进候机楼。

乌亮长发扎一条马尾巴,素脸,搽紫­色­口红,小小白棉布衬衫,牛仔裤、平底鞋,天生比例优美的身段,丰胸、细腰、长腿,四周围男士忍不住拧过头来看她。

美­色­,是世上最慑人的本钱。

艳阳天--五

从心整个人看上去令人开心、舒服,故此,有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捧着一本有关英文文法的书苦读。

飞机上,照样有年轻人搭讪,不过,这次她自己会填报关表格了。从心感慨万千。

前后座有年轻人请她入局玩游戏,她微笑拒绝,闭目养神。

渐渐睡着,梦见自己在乡间用手洗衣服,在阳光下晾晒,半晌,信义婆叫她吃饭,婆孙二人其乐融融。

猛地醒来,飞机引擎隆隆,才知是一个梦。

立刻有人问她要不要喝水,殷勤的男生还真不少。

从心觉得凄惶,婆婆不是亲生,丈夫与儿子都是冒牌,她一无所有,孑然一人,连护照都不真是正属于她。

下飞机,她拎着行李过关,关员只看一看护照便盖印让她过去。

她松口气。

一出闸便看到有人举着纸牌“燕阳”,她迎上去。

一名司机说:“王小姐叫我来接你。”

都会街道仍然挤迫,行人过马路都掩着嘴鼻避尘,从心双目浏览,对市容繁华依旧赞叹不已。

王小姐寓所在山上,是一幢旧楼,宽敞,装修别致,司机把门匙交给她,“王小姐有事,晚上才回来,你自己休息好了,她说,不用客气,当作自己家里,右边客房拨给你住。”

都是李智泉的面子吧。

从心推开窗,看到南中国海,回到家乡了?不见得,更需步步为营。

她用电话向大会报到。

负责人嘱她第二天一早到电视台见面。

那一整天,从心都没见到王书娴。

晚上也没有回来,整幢公寓,仿佛归从心一个人用。

第二天她乘公路车到电视台。

一进门,工作人员已经知道这正是他们追寻的人才。

大眼明亮慧黠,笑容纯真,呵;还有那身形,背后看呈一个V字,同其它女孩排在一起,如鹤立­鸡­群。

几乎立刻引起妒忌。

“已经二十三、四岁了,是位老人家。”

“这么老大,还来选美,我们都只得十八九岁。”

“经验老到,大占便宜,诡计可比我们多。”

“她说话有乡音,她来自乡村。”

“最不择手段的是她们这种人。”

“昨日排舞时她推挤我,她妒忌我,我不与她计较。”

“一会去喝茶别叫她。”

记者们对燕阳却有好奇。

她比其它女孩沉默,不是看书,就是对牢手提电脑打电邮,是智能型,与众不同。

想采访几句,被保母挡开。

有记者说:“长得美真幸运。”

“群众喜欢一定的模式,她胜在健美但块头不大。”

“会红?”

“我们都配备着慧眼,哪个会红,哪个不,一看即知。”

“是哪一样的人才?”

“有人调侃,一定是先演电视剧集,再拍广告,然后进电影界,跟住出唱片,接着,公子哥儿苦苦追求,最终名成利就。”“市道仍然不算太好。”

“放心,她是例外,”忽然之间,这人眼珠子险些掉出来,“哗。”

原来众女生已换上泳衣彩排,大家眼光落在燕阳身上,几乎一阵晕眩。

那种只有在外国艳女杂志才能见到的三围叫他们惊叹,这个女子拿什么名次已不重要,她一定会成为全城焦点。

从心仍然没有见到王书娴,这样漂亮的住宅只得她一个人。

客人用的生间真别致,洗面盆边沿绘上攀藤玫瑰花,有英文字写着:“公主睡了足足一百年”。

哪个公主?从心对外国童话不熟悉。

在另一边这样写:“终于,一个吻唤醒了她”。

有这样的事,由一个吻破了魔咒?

客厅里,饭适且徽牌古仪蜃溃可是六张椅子古­色­古香,不知是外国哪个朝代的古董,唉,配搭太别致了,从心啧啧称奇。

王小姐本身一定是个不平凡的女子。

从心走到电话边,发现传真机上一盏小小红灯不住闪亮,她心血来潮,轻轻按下钮键。

一把动听的女声立刻传出来:“是燕阳吗,欢迎你,我是王书娴,把这里当自己家好了,我需往新加坡开会,迟些才见面,好好照顾自己。”原来如此。

听过屋主人留言,从心比较轻松,拾起送来的日报,吓一跳,厚厚一叠,五颜六­色­,字体巴掌般大,头版刊登车祸照片,血淋淋的伤者坐在路边等候救护车……从心看得呆了。

打开翻阅,有些内容令从心尴尬。

有人说,要了解一个城市,最好看它的报纸,这肯定是个充满刺激光怪陆离的都会。

忽然,她看到彩照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看仔细一点,从心哎呀一声,丢下报纸。

这是周从心她自己!不不不,是燕阳才真。

泳装照片放得足有四分之一版大,红­色­大字套绿边,拳头大“头马”两字。

呵,从心嗟叹,变成马了,幸好不是狗。

从心忽然觉得害怕,照片登得那样大,会被人认出是冒牌货吗?她无疑是太大胆,太扰攘了。

电话铃响起来,是电视台保母嘱她准时出席记者招待会,公司车会在某一地点等她们。

从心到了目的地,数十名记者一涌而出,像暴动群众似争位置,场面惊人。

从心想,争拍什么人?她也好奇地探头察看。

不料剎那间所有记者的镜头都对准她,从心吓得立刻跳上旅游车。

记者仍不放过,对牢车窗按快门,从心眼睛被闪光灯摄得一阵花,睁不开来,只得别转头去。

结果,那天在车里,谁也不同她说话。

化妆更衣的时候,别的参选者向保母投诉:“燕阳的便装是大红­色­,最讨好,全场只有一套红­色­,为什么?”

“燕阳有专人梳头,我们得轮候,为什么?”

“燕阳喝矿泉水,我只得汽水,喝得肚胀,为什么?”

“她垫胸。”

“她鼻子整过形。”

“全身都是假的。”

从心十分难堪,只是忍耐。

招待会中,保母叫她站在中央。

回到后台,立刻被人用手肘推撞,从心本能反抗,用力推回去,立刻有人痛哭失声。

“燕阳你妒忌我。”

“你就是看不得有人取替了你的位子。”

“你心中充满仇恨。”

从心代表燕阳嗤一声笑出来。

保母一一看在眼内,出来调解,把所有女孩,连从心在内,好好教训一顿。

那天傍晚,自公寓出来,有人看见她立刻趋向前:“燕阳,我是宇宙日报记者,”他递上一张名片,“我们想访问你,拍摄一套照片。”

从心一怔。

“八号岑祖心已经偷步替杂志拍泳装照,你切莫落后。”

从心一声不响往前走。

那人跟住她不放。

“燕阳,听说朱冠生导演已向你接触,可有这样的事?”

从心不发一言,只是微笑,“哪有这样事?”

“记者与名女人一向互相利用,燕阳,说话呀。”

从心不敢出声。

记者忍不住说:“你真笨。”

这对,从心忽然嫣然一笑,“是,我是笨。”

记者看见她雪白整齐的牙齿,不禁呆住。

从心已经走到对面马路去了。

他盯着她拍照,她买了水果与报纸杂志,她在小店吃云吞,她站着看橱窗,她扶一个老太太过马路,她回家去……。

这些都不算新闻,回到报馆,恐怕要捱骂。

记者灵机一触,有了主意。

从心回到住所,沐浴洗头,坐在客厅里读自己的新闻。

“燕阳受到群体杯葛”。

“燕阳被怀疑整容”。

“燕阳成为众矢之的”。

她叹口气放下报纸。

正想除下包着湿头发的大毛巾,忽然公寓大门被人推开。

从心大吃一惊,立刻霍一声站起来。

一个年轻男子推门进来,看见屋里有人,也怔住,他们不约而同大声喝问:“谁?”

那男子答:“我是书娴的男朋友温士元。”

从心说:“我是她客人燕阳。”

“我来替书娴喂鱼。”

他想起来了,眼前这穿着浴袍的女郎正是新闻人物。

啊,她真人比照片更好看——刚梳洗完毕,素脸,眉目如画,大眼璎栌猩瘛

半晌,她说:“我去换衣服。”她进房去。

那温士元喂罢金鱼,不想离去,坐在乒乓桌前看报纸。

从心换上T恤长裤出来。

温士元觉得这可人儿怎样看都不像已经过了二十一岁。

她斟一杯咖啡给她。

“书娴在新加坡。”

她说:“我知道。”

“她有否跟你提起过我?”

从心答:“我还没见过王小姐,我由朋友介绍来。”

“啊,原来如此。”照说,已经没他的事了,他可以走了。但是,脚像粘住似的。

半晌,他说:“你可想四处观光?”

从心笑了。

“让我介绍自己:温士元,家里开制衣厂,我本身在伦敦大学工商系毕业,现在厂里任职,我工作勤力,身家清白,无不良嗜好。”

从心看着他。三言两语,便知道他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从心想念祖佑,啊!她想听他的声音。

温士元见她脸上忽然露出寂寥的神­色­来,更觉楚楚动人。

他放下一张名片。

“还喜欢这间公寓吗?”

从心点点头,“骤眼看家具组合有点奇怪,但是却非常实用。”

这句话说到温士元的心坎里去,他笑说:“这里的室内装修,全由我负责。”

“你?”从心意外。

她对他不禁另眼相看,只见年轻的他身穿便服,剪平头,笑容可亲,虽不算英俊,却有他自己的气质。

从心称赞,“客房里的洗面盆十分可爱。”

“啊,《睡公主》的故事。”

从心笑:“怪不得我那么好睡。”

他推开主卧室的门,“请进来参观。”

从心探头一看,只见全室雪白,没有一点颜­色­,落地窗对牢蔚蓝大海,家具简单,地毡上有一道彩虹,看仔细了,原来是放在茶几上的一块三菱镜折光引起。

浴室非常大,毛巾特别多,从心去看洗面盆,啊,这次,盆里绘着一个黄头发的可爱的小男孩,穿军服,肩膀上各有一颗星。

从心抬起头。

温士元微笑,“小王子。”

这些典故,她都不知道,她需好好学习。

温士元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他说:“我要走了。”

“温先生—”

“喊我名字得了,或者,叫我元宝,我祖母与同学一直那样叫我。”

从心?腆地说:“我可否打长途电话?”

“当然可以。”温士元诧异,“当自己家一样没错。”

走到门口,他又说:“你几时有空,我陪你逛逛。”

从心点点头,关上门。

他是屋主的男朋友,从心怎可与他兜搭,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从心拨电话到张家,子彤来听,认得是她,立刻哽咽,“妈妈—”

张祖佑的声音接上来:“怎么样,还适应吗?”语气故作平常,其实十分盼望。

“一切都好,放心。”

“你有苦处,也不会讲出来。”

“真的没有,天天像玩游戏一般,唱唱歌,跳跳舞,要不就见记者及吃饭。”

“你讲话要小心。”

“明白。”

“多些与我们联络。”

是人家的电话,从心不想用太久,再叮嘱子彤几句,便说再见。

接着,她又找到李智泉。

他的口糜胝抛嬗油耆不同,不停哈哈笑,“你看你多出风头,像一股旋风,我看遍了那边的报纸,张张有你彩照。”从心苦笑。

“感觉如何?”

从心讲真心话:“外国人对我,比同胞对我要好得多。”

“咦,怎么有此感叹?”

“都看不起我,说我来历不明,说话带乡音,是个淘金女。”

“咄,谁不想掘一大块金砖,这些人,看不清自己尊容。”

“一味排挤,叫我难受。”

“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早些看清楚,没有幻想。”

从心叹口气,“不多说了—,这是人家的电话。”

“我拨给你好了。”

“对,我还没见到王书娴,却见到她男友温士元。”

谁知李智泉大吃一惊,“元宝?你要小心这人,他­色­迷迷不是好人。”

“他有大门锁匙。”从心笑。

“这还得了,这—”

“放心,他很爱王书娴,不会越轨。”

李智泉一味在那头跳脚。

“我有事要出去。”

“你要当心那个人。”

“燕小姐还记得我吗?”

从心点头,“你是王小姐派来接我的司机大叔。”

“我是阿忠,我来负责接送你。”

从心大喜过望,都会交通实在不便,况且,此刻她走在街上,已有好事之徒认出,指指点点,颇为难堪,如有私家车接送,大不相同。

这是走向虚荣的第二步,要与众不同,想锦衣美食,出入有车,住在有海景的公寓里。

第二天晚上就是正式演出了。

温士元打电话来:“成功。”

“谢谢你。”

“预约同你庆祝。”

从心没有回答。

第二天大早,打开报纸娱乐版,从心的感觉像是晴天里忽辣辣下了一个响雷,把她的灵魂震了出窍。

报上大字这样写:“燕阳有夫有子,隐瞒真相,欺骗大会。”

报上图文并茂,还有一张结婚证书影印本。

证书上字样清晰可见:“男方张祖佑,女方燕阳。”

从心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张证书。

这是张祖佑提供的吗?

不,《宇宙日报》记者写:“本报特地前往多伦多查探真相,原来燕阳五年前结婚,两年前离婚,前夫育有一子,虽非亲生子,名义上亦是儿子……”

这时,电话铃已疯狂不停响起。

有人敲门,原来是司机阿忠。

“燕小姐,楼下围满了记者。”

从心脚底冰冷。

拆穿了,不对,不对,他们仍然当她是燕阳,她仍可申辩。该怎样说?

我不是燕阳,我是周从心,我没有结过婚,我没有丈夫,那不是我。但是,我持假护照,我是一名非法入境者,递解我出境吧。

从心双手颤抖。

阿忠见她脸­色­煞白,不禁激起同情心来,他轻轻说:“唏,结过婚有什么稀奇,这年头谁没有结过一两次婚,不用怕,大不了退出竞选。”这个都会,连司机都有胸襟。

一言惊醒梦中人。

从心找到酒瓶,不管是什么,斟出一杯,­干­尽,那琥珀­色­的酒倒是不呛喉。

这时有人按铃,阿忠去一看,“燕小姐,是温先生。”

温士元进来,扬了扬手,“三十多架照相机对牢我。”

从心默默落下泪来。

温士元看着她,“这是­干­什么,不值得为这种事哭泣。”

从来没有人这样温言安慰过周从心,一时百感交集,她忽然痛哭失声,掩着面孔,泪水自指缝流出。

温士元坐到从心身边,把宽厚的肩膀借出来给她靠着,伸出另一只手,把电话Сhā头拔掉。

这时,才听见袋里手提电话也在响。

他连忙取出听,“呵,阿智,是你,是,燕阳就在我身边,我怎么又来了?你问得真奇怪,我也是她的朋友!”他听半晌,把电话交给从心:“是李智泉,他想与你说几句。”

从心接过电话,哽咽地叫一声“智泉”。

他一开口便说:“记者竟这样神通广大,唉!他们跑到注册处翻档案。”

“我是冤枉的。”

“嘘,我也猜到,你们可是假结婚?”从心不出声。

“你不要否认,也不要承认,让记者心痒难搔,把新闻追下去。”“什么?”

“燕小姐,恭喜你,你一夜成名。”

从心楞住,亮晶的泪珠挂在腮上,用手背抹去。

“试想想,一名记者月薪起码三万,楼下大约三十名记者在等你,燕小姐,那已是一百万了。”

从心听他说得那么市侩,不禁破涕为笑。

温士元在一旁呆呆看着,可人儿表情多种变化。

他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他要保护她。

当下他吩咐司机:“叫我秘书邓小姐到这里来上班,把陈本欣律师也请来,我们有事要办。”

司机应声出去

李智泉在那一头说下去:“你就算得到冠军,三五七个月后有谁记得,这一下爆出大新闻,深入民间,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今晚决赛——”

“唏,不去也罢,你已经成名了,所以,哭什么,笑还来不及呢。”

从心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李智泉说:“我马上买飞机票赶回来做你的智囊。”

“这——”

“我还有话同元宝讲。”

从心把电话还给温士元,走进浴室,将脸浸到睡公主面盆里去,她慢慢镇静下来。

抹­干­面孔,回到客厅,她呆住。

只见屋里已经多了两位妙龄女子,其中一位正把传真机手提电脑电话等通讯仪器架好Сhā上电源,那张乒乓球桌立刻变成小型办公室。

她抬起头来,微笑着说:“燕小姐,我是邓甜琛,你的秘书。”从心说不出话来。

温士元叫她:“燕阳,过来见一见陈本欣律师,有她在,你可以放心。”

从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高效率办事方式,事发迄今不过一个小时,温士元已经为她摆出阵仗,郑重应战。

而她的军师李智泉,已经赶来与她会合。

从心把温士元拉到一旁,“为什么?”

他轻轻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是吗,真的那么简单?

“陈律师正与电视台那名负责人通话,那种要类似游艺节目,不去也罢,我们自己举行记者招待会好了。”

从心说:“把王小姐的香闺搞成这样,她一定会不高兴。”

谁知温士元反问:“王小姐?”

“王书娴呀。”他好象已经忘记女朋友。

“呵,对,书娴,不不,她不是一个小器的人,你放心,她大方,明白事理,她不会计较。”

真是一个好女子,温士元应该多多珍惜她。

陈律师放下电话,转过头来,“燕阳,你好。”

她年轻貌美,从心没想到有这样标致的律师,李志泉说得不错,都会人才济济,卧虎藏龙。

温士元笑,“陈本欣原来是出庭辩护的大律师,因为相貌太漂亮,法官及犯人都不能专心,遭到投诉,所以她退下来帮我打理业务。”从心还以为这是笑话,一看陈律师无奈表情,才知道是真事。竟有这么奇怪。

只听得陈本欣说:“连我也觉得意外,电视台说:欢迎燕阳参加今晚决赛,大会不会计较未证实的谣言。”大家怔住。

看样子,但凡当事人不愿意承认的,统统是谣言。剎那间,温士元明白了,他冲口而出:“收视率。”

陈律师笑,“是,一切是收视率作怪,听说本来未满的广告额现在变为价高者得。”

从心觉得一股寒意,这就是商业社会了。

陈律师问从心:“你去不去?”

从心心头有千般滋味。

陈律师轻轻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温士元说:“她不想出这种风头。”

“这不是逃避吗,为什么要让某一撮人拍手称快?”

“压力太大了。”

从心缓缓放下手,看着陈律师,“我去。”

陈律师高兴地笑。温士元意外,这女孩竟这样勇敢。

“好好去睡一觉,我们替你安排一切,燕阳,今晚你不会得到名次,但是,风头全属于你。”

从心长长吁出一口气。她回到房里,累极倒在床上。

真感激这班军师,没有他们,她会一个人躲在公寓里哭到天黑。她扭开小电视看新闻。

记者这样报告:“美加两国在过去两个月截获六艘偷运人蛇到当地的货柜轮,海关决定今晚检查所有出境的货柜箱,以防人蛇匿藏……”

从心低下头,过一刻,关上电视。她把身子蜷缩成胎儿一般,里在被褥里,渐渐睡着。

从心没听到温士元说什么。

他在问陈律师:“查到什么?”

“对方是一个领取失业救济金的盲人,叫张祖佑,今年三十八岁。”温士元不出声。

陈律师说下去:“燕阳同他是假结婚,你放心。”

温士元微笑,“我有什么不放心?”

陈律师看着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温士元说:“那的确是获得护照的最快途径。”

“英雄莫论出身。”

温士元感喟:“世上甚多传奇。”

“长得美,叫传奇,长得不美,叫坎坷。”

秘书邓甜琛说:“有最新消息传真过来。”

温士元过去一看,“咦。”“什么事?”

“那张祖佑原来是一名写作人。”

陈律师也深深称奇,“很好哇,自力更生,值得敬佩。”

“这是他照片。”

照片中的高瘦个子略为憔悴,却有股书卷气。

“呵,并非蛇虫鼠蚁。”温士元略觉放心。

他随即怔住,咦,要他放心或是焦虑­干­什么,他与她不过数面之缘。

陈律师说下去:“这件事有人证、有物证,看上去千真万确,燕阳一定不能否认。”温士元点点头。

“但是,也千万别承认假结婚,否则,惊动移民局可就烦了。”

他搔头,“处理这件事难度甚高。”

陈律师微笑,“可不是考智能。”

“今晚观众席一定嘘声震天。”

邓甜琛却笑,“不见得。”

温士元抬起头来。陈律师也笑,“你会踩她台吗?”

“我当然不会。”

“那么,其它人大抵也不会,燕阳是那种罕见的拥有观众缘的人,不信,看今晚好了。”

司机阿忠买来新鲜热辣饭菜,大家都饿了,坐下吃饭。

温士元说:“阿忠,把袁妈叫来负责三餐。”

陈本欣笑,“你想把整个家搬过来?不如叫燕阳到你家住。”一言提醒梦中人。他斟出一杯啤酒,踌躇半晌。

陈本欣笑吟吟,像是看透他在想些什么,“不过,记住,请客容易送客难。”

这样挪揄他,他都不出声,看样子他对她,确有三分认真。

这时,从心闻到饭香,走出来,惺忪地问:“你们吃饭?”

“过来。”温士元连忙让位,“给你留了龙虾炒饭。”

从心漱过口便坐下吃饭,到底年轻,不顾一切,吃饱再说,逃命、说谎、选美,都需要力气。

温士元问阿忠:“楼下还有没有记者?”

阿忠答:“愈聚愈多,电视台本身也派来记者。”

温士元居然有点高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陈本欣答:“要叫记者蜂拥而出,说难不难,说易也真不易。”从心好象没听到似的,只管吃饭,只当他们在说别人。咦,根本燕阳就是另外一个人,她是周从心,大可置之度外,捱过今晚再说。

从心抬起头来,他们看到她恢复了七成神采,大眼睛不再凄惶。

好家伙,又站起来了。做人,是该有这样的勇气。这时,邓甜琛去听电话,转过头来说:“电视台说现在就派专车来接。”

陈本欣说:“叫他们尽管把车子驶来,在前门停,但我们会自己乘车往电视台。”

邓讲了几句,放下电话,“该出发了。”

从心深深吸进一口气,她挺起胸膛,镇静地说:“我准备好了。”

温士元吩咐:“甜琛,你整晚跟住燕阳。”

陈律师问:“你呢?”

“我,”他略为?腆,“我回家看电视。”

陈本欣说:“我回办公室,有事随时叫我。”

温士元点头,“阿忠,你负责接送,打醒­精­神,有什么闪失,惟你是问。”

从心换上球鞋,预备出发。她本来想与张祖佑联络,报告现况,可是实在抽不出时间,况且,又怎样交代这件事呢,从心词穷。他们自后门出去,安全上了车,前门的记者仍在守候,有一两个人发现后追上来,已经来不及。

从心平安抵达电视台,可是那里也围满了记者,奇怪,还有没有记者去做国际新闻?

从心一下车,就听到问题四面八方涌上来。

“燕阳,你是否拋夫弃子前来选美?”

“你的身世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把真相说出来听!”

“你是否一个虚荣的女子,为着目的不择手段?”

“你住在什么人家里?我们查过你呈报的地址,业主姓温,他是你什么人?”

“这辆大车可属于你男朋友?”从心一言不发。

他们在追问燕阳,又不是她,她怎样回答呢。

可是闪光灯照耀得整个电视台门口都亮起来。

邓甜琛保护她进去。

在化妆间见到其它参选的女孩,奇怪,她们鸦雀无声,平时尖酸刻薄,嘴舌不停的一­干­人,此刻真看到了大阵仗,反而不知如何反应。

化妆师过来替从心妆扮。

邓甜琛跟住温氏那么久,颇见过一些大场面,与负责人谈了几句,向工作人员说几句好话,又一直称赞保母够关照,之后,她坐下来看小说。

如果当事人够冷静,好事之徒就一筹莫展,你们要看好戏?戏,什么戏?

艳阳天--六

一边打扮,从心一边看着镜子里的人,呵,一个被生母抛弃在一棵槐树下的孤婴,不知怎地,神推鬼拥,竟然活了下来,长大成|人,到了今天。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事,想到这□,不禁豁然开朗,从心嫣然一笑,镜中的她,真的­色­若春晓。更衣时她吸进一口气,拉上翠绿­色­织锦窄身旗袍拉链,有人忍不住称赞:“真是历届最漂亮的选美皇后。”

她镇静地踏上台板。因为一点挂虑也没有,所以表现更加大方成熟,博得掌声如雷。

最后一关,司仪问一个严肃问题:“燕小姐,作为华侨,你对海外华人有什么盼望?”

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比较圆滑、简单,从心照□演说一遍,但是忽然自己加上结尾:“我希望华裔团结,说普通话、广东话、福建话的全是华人,还有,乘飞机去的不要瞧不起搭火车的,坐车的别轻视走路的,切勿互相排挤,须彼此爱护。”

台下忽然静了几刻钟,司仪□□一把汗。接□,有人高声叫好,有人喝彩,有人站起来拍手。

温士元在家□边喝啤酒边看电视,到这个时候,才喃喃说:“了不起,燕阳,真勇敢。”

宣布赛果时从心并没有专心听叫名,她在想,明日后,她该回乡去探访信义婆了。

“第二名是燕阳。”

她没有站出来。

“燕阳!”

身边有人推她,呵,第二名,她居然得到亚军,假水钻皇冠戴到她头上,从心泪盈于睫。冠军是名英国文学硕士生,平日对从心还算和气。

从心到后台借了邓甜琛的手提电话打到张家。

“我得了第二名。”她哽咽地报告。

“闹出了一点新闻,还有第二,算是不错了。”他什么都知道。

“真不好意思,­干­扰你平静的生活。”

“那算是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子彤好吗,我真想念他。”

“我们等你。”

“明日我会去探婆婆。”

“那是应该的,速去速回。”

邓甜琛叫她,她挂上电话。

“燕阳,这位是祈又荣导演。”

从心点点头,披上外套,预备离去。

祈导演笑,“外边记者布下了阵,你怎么走得了?”

从心不由得对这位女导演有点好感。

“可否约你谈谈拍电影的事?”

这么快,台前得了奖,台后就有人谈合约,她已经找到了青云路?

邓甜琛说:“又荣,放心,我会帮你约时间。”

导演笑,“谢谢你,老同学。”

原来是同窗,从心很羡慕,她就没有旧同学。

导演说:“开我的车走吧。”

邓甜琛把一顶渔夫帽交给从心。

从心被工作人员带到天台,再走到另一边停车场。她松一口气,抬头一看,原来是星光灿烂,空气意外地冷冽清新。从心有点凄惶。可是来不及伤春悲秋,邓甜琛已催她上车,一溜□似把车开走。功德圆满了,从心闭上眼睛。

只听得邓甜琛轻轻问:“可要召开记者招待会,一次过回答或声明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从心微笑,“政府有无规定私人事件必须交代清楚?”

“当然没有。”

“那就恕不多讲了。”

“好。”邓甜琛喝彩。

“你也赞成?”

“这年头愿意不说话的人愈来愈少。”

从心喃喃说:“不说话的女人。”忍不住神经质地笑出声来。

“像不像个戏名?”

“为何那么多人说个不停?”

“宣传呀,世上没有好宣传或是坏宣传,宣传就是宣传,都希望红起来,或是红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也好。”

从心叹息一声。

邓甜琛说下去:“英雄不论出身,美国新晋民歌手珠儿不久之前还住在一辆福士车□,无家可归,成名之后,身家亿万,穿华服戴珠宝做时尚杂志封面。”所以商业社会那样重视功利。

从心忽然说:“这条路不对了,我们不是回家去吗?”

邓甜琛答:“怎么回家呢,守满记者,到朋友家暂住一晚可好?”都事先安排好了。

“那位朋友是谁?”从心镇定地问。

邓有点尴尬,“温士元。”可是从心只点点头。

车子往山上驶去,不久到一间小洋房面前停住。

有人迎出来,正是温士元。他替她开车门,“燕阳,要是你不愿意,我立刻送你到酒店。”

从心只是答:“没问题。”反正处处为家。

他松口气,请从心进屋。

从心转头说:“我真怕王小姐不高兴。”

又一次,温士元像是忘记世上有王书娴这个人,“谁?”

“你的女朋友王小组。”

“她,呵,我的朋友即是她的朋友,她会明白。”

从心看□他。

她不相信世上有那样大方的女子。

温士元双手Сhā在口袋□,只是嘻嘻笑。

小洋房布置得十分雅致,墙上挂□多幅彩­色­缤纷的抽象油画做装饰。从心走过去细细欣赏。

温士元在一旁介绍:“大建筑师勒卡甫亚尔的作品;我自十年前开始收集他的油画,他大部分作品在东京。”

从心坐下来,温士元斟一杯汽酒给她。

从心说:“你懂得真多。”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与你分享。”

从心不语。

“你喝的香槟叫克鲁格,有时候,克鲁格不标明年份,因有声名保证,所有这个牌子产品都是香槟之王。”

从心却抬起头来困惑地问:“你背□女友招待别的异­性­,难道一点不觉羞愧?”温士元不出声。

从心轻轻说:“哗,人心叵测。”

温士元想申辩:“我──”

从心笑笑放下酒杯,“我倦了。”

穿□极细高跟鞋子走了一晚,不知多累,她到客房沐浴。在热水莲篷下她静静思索,电光石火间,豁然大悟。她立刻里上大浴袍跑出浴室去找温士元。

他在书房听爵士音乐。

从心笑□说:“我明白了。”

他转过头来,“明白什么?”

他看到出水芙蓉似的她,不禁呆住,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穿□大浴袍,此刻的她额角还点缀□亮晶晶的水珠,他从未试过这样强烈需要拥有一个异­性­,不是逢场作戏,他想与她长相厮守。

温士元觉得迷惘,他咳嗽一声,“明白什么?”

从心伸出袖子抹去额上水滴,笑□走近一步,“根本没有王书娴这个人是不是?”

温士元退后一步,“哎呀,你真聪明,被你猜到了,我们无意欺骗你。”

从心反而高兴,她不想一个好心女子有所误会。

“王书娴是家母的名字。”

从心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要创造这个人?”

温士元答:“都是智泉的意思,他向我借公寓,可是怕你不肯住在男人家□,所以说是一位小姐香闺,本来无事,偏偏我好奇,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叫­精­乖聪明的李智泉这样尽心尽意,所以来查看。”他搔□头皮,面孔涨红。真是一对活宝。

“王书娴在电话的留言,那声音属于邓甜琛可是?”

“燕阳,你真耳尖。”

从心说:“没有这个人,我反而放心。”

温士元补一句,“我也是。”

从心调侃:“你也是什么?”

温士元答不上来。从心转身回房去,肥大的睡袍不可以看到她身段美好的轮廓。

温士元瘫痪在安乐椅中,一夜不得好睡。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进厨房找咖啡,看见她­精­神奕奕坐在玻璃桌前看报纸吃早餐。

“早。”从心说。

“你早。”他坐到她对面。

从心穿□温士元的白T恤牛仔裤,腰间用一条宽皮带,十分俏丽。

他喝一口黑咖啡,“我早上最丑一面都叫你看过了。”

“可不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没想到她还有幽默感,笑得几乎落泪。

“报上说什么?”

她给他看。娱乐版全部都是燕阳彩照及燕阳语录。

“燕阳促华人抚心自问,团结为上。”

“美人胸怀大志,劝华人切莫互相歧视。”

“燕阳身世成谜,竟夜失踪。”从心掩上报纸。

“你看,本市又多了一个名人。”

从心轻轻说:“我有一个请求,请神通广大的你帮忙。”

“咦,终于当我是朋友了,好,好。”

“我想去乡间探访婆婆。”

“啊,我马上替你安排,最快今日下午可以出发。”

从心没想到会那样方便,惊喜交集。

她也没想到温士元会亲自陪她去。

从心问:“智泉不是说回来?他到了没有?”

温士元笑,“那么大一个人,还会迷路不成,我们先做了重要的事再讲。”

从心认为他说得对。

稍后,邓甜琛提□一件小小行李上来交给从心。

“□边衣物日用品够三天用。”

“足够了,我去看到婆婆就回来。”

在路上,从心平静地把身世告诉温士元。他恻然。

温士元不认得孤儿,他的朋友与同学,全部是同父母作对的好手,需索无穷,从不觉羞愧,成日板□面孔,要这个要那个。

他沉默了,原来世上不幸的人那么多。

司机阿忠送他们到从心祖居,所谓乡间,只在城市边陲,才大半个小时路程。

从心有点激动,紧紧握□拳头。

看到熟悉的小路,她下车小跑步般奔向祖屋。

温士元跟在她身后,幸亏平日也有运动,否则别想跟得上。

到了屋子前面,从心发觉天井一切都是旧样子啊,像是她上午需开,傍晚又回来了。

她扬声:“婆婆,婆婆。”

门虚掩□。她推开门。

一个年轻­妇­女正在屋内,抱□婴儿,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从心看到陌生面孔,呆住。

少­妇­笑问:“找谁?”

从心有不吉之兆,“我找信义婆。”

“啊,周婆婆已经去世,现在我们住在这□。”

从心呆住,眼前一黑,她看不清事物。

温士元一听,心中暗暗叫苦。

片刻,从心问:“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周婆婆什么人?”少­妇­说。

“孙女。”从心说。

“她约半年前病故。”

少­妇­站起来,走到一只橱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叠信,“这些都是寄给周婆婆的信,你拿去吧。”

从心接过信,低头一看,信封上全是她自己的笔□,周从心写的信,由周从心来收,多么怪异,信□夹□汇票、照片、盼望、亲情,原来全部没送到婆婆手上。

从心往后退一步,落下泪来。

少­妇­怪同情她,“你可是去了海外工作?”

从心说不出话来。

“你不用内疚,周婆已经老迈,听说,一日她坐在天井的藤椅子上晒太阳,久久不动,邻居来推她,她已经不在了,这是天大的福气。”

可是从心双手簌簌地抖,眼泪一直落下。

温士元取出手帕给她。

这些日子来,从心没有哭过,无论多大的挫折屈辱,身体何等劳累,她都死忍下来。

这一刻,实在忍不住了。

她奔出屋,一直跑上山坡,走到大槐树下,蹲在树根,抱头痛哭。

温士元不出一声,让她枕□肩膀。

他可以了解她的伤痛,当日把她自这棵树救起的双手已经不在世上了。

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唯一的亲情。

他们一直坐在树下,直至司机寻了过来。

阿忠挽□藤篮,斟出热可可,温士元捧□给从心喝。

从心呜咽:“谢谢。”

“回酒店休息吧。”

“让我再坐一会儿。”

温士元自阿忠手上接过毡子,盖在从心身上。

暮­色­渐渐合拢,天边北斗星升起,温士元拉从心起来,“走吧。”

从心知道非走不可,依依不舍摸□槐树,过了一会儿,才随温士元回车上。

她捧□哭肿了的头,一言不发。

温士元说:“哭过发泄一下也是好的,郁在心中会生病。”

从心只是发獃。

“双手冰冷,一定是肚子饿了。”

一进酒店大堂,就看见一个人朝他们迎上来,冷笑□大声说:“元宝,你想躲我?没那么容易。”

从心一看,“智泉,你来了。”

他竟然找了来。

连温士元都觉得他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智泉,燕阳的婆婆辞世,她心情欠佳,你且别吵。”

李智泉愣住,“对不起,我不知道。”

从心握住他的手,疲倦地说:“谢谢你赶来,智泉,我想休息。”

“听到没有?”温士元说。

从心转过头来,“先生们,请不要争吵。”

她静静上楼,一进房便把门关上,倒在床上。

双眼炙痛,她累极入睡。

梦境同真实一样,在槐树下,她看见有人向她走来,以为是婆婆,但那女子年轻许多。

“你是谁?”从心问。

那少­妇­四处焦急地寻找,不住饮泣。

“你找什么?”

她抬起头,“我找婴儿。”

“你找她?”从心回答:“她已经长大了。”

少­妇­苍白的脸异常秀丽,苦苦央求:“告诉我她在哪□?”

从心答:“我就是那弃婴。”

“不。”少­妇­号叫:“我昨天才把她放在树下。”

“来不及了。”从心也哭泣。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叫她:“燕阳、燕阳。”

从心已经熟习了这个名字,知道是在叫她。

她睁开眼睛,看到温士元。

“燕阳,有人找你。”

“谁?”从心撑□起床。

“祈又荣导演。”

都找了来。

奇怪,要找你的话,一定找得到,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也会趴在你身边求,一日失去利用价值

了,这些人的面­色­突然转冷,你找他,他也叫秘书回说人不在。

“我得梳洗一下。”

“好,我们在楼下咖啡座等你。”

温士元出去,从心一看,发觉已经是中午。

竟这样好睡,真是铁石心肠,从心羞愧。

没有时间了,必须向前走。她匆匆梳洗,打开行李,取出衣物,发觉邓甜琛是她知己,衣服全是米白­色­及淡灰­色­,她选大棉衫及卡其裤换上,不便叫人久等,立刻下楼去。

酒店电梯□有人转头看她,从心低头,微微笑,视线不与人接触。

到了楼下,立刻走到咖啡室。

那胖胖的女导演正在等她。

“对不起,叫你久候。”

“没关系,我是不速之客。”

“元宝呢?”

“他碰到了朋友,过去谈一会儿,马上回来。”

李智泉在从心身后出现。

从心介绍:“导演,这是我经理人智泉。”

“他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从心笑笑:“那么,有什么话,大家可以直说。”

祈又荣也笑,“想找你拍一部电影,任第一女主角,需演情yu戏,要脱衣服。”

李智泉大吃一惊,也只有女导演,才能这样大胆直接。

他轻轻问:“是个好戏吗?”

“我保证女主角会有表现。”

“你的意思是,是另一部得奖戏。”李智泉说。

祈导演并不谦虚,“这回希望也可以卖座。”

“有剧本吗?”

“剧本在撰写中,我带来了原着,你们先参考。”

“原来是由小说改编的电影。”

“是,英文原着令我落泪。已派人接洽购买版权,作者尚未成名,希望版权费不太昂贵。”

从心不认识祈又荣,但听她谈吐姿态,不卑不亢,斯文淡定,知道是个已成名人物。

李智泉对她十分尊重,“哪本原着吸引了导演的法眼?”

她自背囊取出一本硬皮书。

从心伸手接过来,一看,呆住。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从心知道有这本书,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出版,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原先以为会由作者亲自交到她手上。

书名叫《心之旅》,作者祖张。

这是张祖佑,他的第一部着作终于面世。

从心展开一个笑容,泪盈于睫,人生就是这样,酸甜苦辣混成一体,婆婆辞世,她的情绪低到谷底,可是随即又看到一丝曙光。

她听见自己轻轻说:“我愿意拍这个戏。”

李智泉听见,转过头来笑,“真是个孩子,讲话没经验,还有许多细节要谈,这么猴急想做明星?”

“我先读了原着再说。”

“那么,由我与导演谈下去,你去休息吧。”

温士元过来,“燕阳,我陪你。”

从心说:“我想知道关于祈导演的事□。”

“来,到互联网浏览一番。”

“她那么有名?”

“人家成名二十多年,获奖无数,清风亮节,是个纯艺术工作者。”

“呵,我走运了。”

“是,燕阳,从此你否极泰来。”

“你对我真好。”从心由衷感激。

有人在身后冷笑,“他另有企图。”

温士元立刻转过头去,“对,只有你是纯洁的。”

从心苦苦恳求:“先生们,别吵闹。”

智泉继续去谈条件,元宝陪从心找资料。

“哗,导演战绩辉煌。”

“真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物。”

“未婚?”

“成世东征西讨,时间又比任何人想像中过得快,蹉跎下来。”

“城市人都不喜早婚。”

“我倒是想结婚。”

从心看□他,嗤一声笑出来。

“怪不得叫你元宝,确是一件活宝贝。”

他气结。

“我想看书。”

温士元退下去。

翻开第一页,从心就被吸引,她的程度不是那么高,幸亏张祖佑用字不深,句法简单,但忧郁措辞叫读者流下热泪。

傍晚,智泉找她,“从心,我们可以签合约了。”

从心抬起头来,眼睛红肿,像是哭了整天。

智泉轻轻问:“是为□外婆吧。”

从心把读了一半的小说搁在桌上。

“是这本书,真的这样感人?”

从心点头。

她签了合约,与温李两位回到都会,从此以后,没有退路,也只得往前走。

大批记者仍然跟在她身后,企图亲近这个不说话的女人。

从心找机会与李智泉摊牌。

“智泉,你远道来做我的经理人,又是第一个赏识我,我想报答你。”

“你的意思是──。”

“头一年的收入,你抽佣百分之二十五吧。”

李智泉黯然,付他金钱,了断恩怨,就没有其他指望了。

“如果不满意,你请说出来。”

“太慷慨了。”

“现在我们手上有几个广告?”口气日渐老练。

“五个。”

“那很好呀。”

“是,够你忙的了。”

算一算这一年的佣金,多过在北美华人社区电视台做一个广告部经理十倍,他还有什么好怨的呢。

李智泉惆怅地低下头。

“智泉,替我看剧本,我不会演戏,该怎么办?”

“我替你找样板戏来学习。”他又振作起来。

从心好笑,“学谁?”

“中西各大明星,我把好戏都找来给你观摩。”

“怎样学?”

“唏,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抄。”他极之乐观。

傍晚,从心与张祖佑通消息。

“大约下个月初可以回来一趟。”

张问:“逗留多久?”他知道她不会久留。

“会是三天吧。”

他讶异,“竟这样匆忙。”

“接了许多工作,赚钱要紧。”

“我也有好消息。”

从心明知故问:“什么事?可是子彤成绩大好。”

“我的新书出版,已经出售东南亚电影版权,这边有电视台也愿意改编成戏剧。”

从心笑,“你成为名作家了。”

“反应相当不错,你记得格连活吗,他说准备再版。”

“真想念子彤,下个月见他。”从心想面对面告诉他,她是他电影的女主角。

从心为了那三天假,需与李智泉争论。

“没有档期放假,你应知道这份工作不分日夜。”

“只三天而已。”

“我想想法子。”半晌,又说:“燕阳,我不赞成你再回到那对父子身边。”这才是真正理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同你一样。”

“燕阳,人家不那样想。”

从心有点固执,“我不管人家怎么想。”

不料智泉斥责她:“你,不可以说这种话,你不是律师医生建筑师,你吃群众饭,你须尊重观众,他们怎样想,直接影响你生计。”

从心低下头。

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势利的观众居然不计较你的过去,让你在名利场占一席位置,你应感恩图报,怎可放肆,若不收敛,下一步就该打骂记者了。”

从心懊恼地握□双手。

“记者随时跟你返多市,传真照片二十秒钟可以抵达这□,什么秘密都拆穿。”

智泉站起来,“话已说尽,忠言逆耳,你自己想清楚吧。”

从心也考虑过,但终于去买了来回飞机票。

她亲身向导演请假。

导演说:“三天后一定要回来。”

智泉知道了,冷笑连连,一言不发。

从心不去理他,她拎□简单行李上路。

那天,是她十九岁生日。

不但没有自己姓名,连生日年份也一并失去,护照上的她,已经二十多岁。

出境时没有问题,入境时她挑一个白人把关的人龙,不料轮到她之际,一名华裔向她招手。

她只得走到另一边去,心□忐忑。

那人看住她半晌,又观察她在护照上的照片。

从心不出声,有时,愈是华裔,愈是会挑同胞的错,以示公正严明。

今日,可能会有麻烦了!

“你是燕阳?”

她点点头。

不料那华人取出一张彩照,“请你帮我签个名。”

他换上一脸笑容。

从心松出一口气。

她手袋□有现成的签名照,立刻取出奉上,在多谢声中过关。

到了街上冷风一吹,背脊发寒,从心这才知道她已出了一身冷汗。

上了计程车,往老家驶去,从心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这几个月的奇遇叫她难以置信,智泉替她漫天讨价,可是商业机构大部分愿意承价,支票交到从心手中,她不相信银码是真的。

周从心现在有点资产了。

自幼贫穷的从心这才发觉略有积蓄的感觉竟是那样好。

同样乘车进市中心,这次,倘若没有人接待她,她可不用害怕。

最坏的肯定已经过去。

她对那陌生但赏识她的名利圈不打算长久留恋,她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退出,一赚到足够往后生活就收山。

车子驶到张宅前,她付了车资下车。

从心按铃。

“找谁?”是张祖佑声音。

从心强自镇定,泪盈于睫,对牢对话器说:“周从心找大作家。”

“从心!”

“我上来了。”

他开□门等她,她一进大门,就看见他盼望的神­色­。

她过去拥抱他。

“我还以为你来不及回家。”

“太小觑我了,子彤呢?”

“放了学去打球。”

张握□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从心说:“让我看清楚你。”

他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但是头发仍然凌乱,胡髭没刮净,衬衫与裤子颜­色­不配。

他轻轻问:“我是否褴褛?”

从心微笑答:“不要紧,成了名,就只是不修边幅。”

张祖佑笑出来。

只见小客厅一角堆满参考文件及书报。

“谁帮你整理资料?”

“出版社派人来读给我听。”

从心随口问:“是男生还是女生?”

“是文学系男生,还是我学弟呢。”

“幸亏不是妙龄少女。”

“从心你说到什么地方去。”

“只有你叫我从心,只有你知道我是周从心,听到自己真名多好。”

张祖佑说:“你永远是周从心,本质不变。”

“谢谢你,祖佑。”

“我答应送这个给你。”

他给她一本书,从心打开扉页,发觉有他亲笔签名。

“最佳礼物。”

他微笑,“你可是有一件事没告诉我?”

从心十分聪明,“咦,你已经知道了。”

“导演通知我的时候,我不相信双耳。”

“我是你的女主角了。”

“我们两人都幸运。”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人未到,一只篮球先碰地一声弹进来。

从心转过头来,笑□叫:“子彤。”

可不就是子彤,不但长高,又打横发展,是个小大块头了。

从心与他紧紧拥抱。

他没有再叫她妈妈,这孩子一向懂事。

“我们出去吃饭庆祝。”

“让我准备一下,对,从心,桌上有给你的信。”

信?谁会寄信给她?

从心又一惊,莫非是政府。

她找到信一看,啊,差点忘记,原来是美国尊合坚斯医院回信。

她急急拆开,回信十分简单,院方邀请张祖佑某年某月某日亲自往医院检查。

成功了。

从心兴奋之极,已有机会走出第一步。

她立刻把信读给张祖佑听。

出乎意料,他却踌躇。

“去试一试,为□子彤,也该走一趟。”

“子彤并无嫌我。”

“有什么损失?”从心挥□手,“我陪你去。”

“我怕太多的希望带来更大的失望。”

“你是那样懦弱的人?”

张祖佑低头,“你说得对,从心,我不应放弃这个机会。”

从心说:“先去吃饭,回来再联络医院。”

三口子在法国菜馆吃得异常丰富。

子彤说:“请留在这□陪住爸爸,别再走开。”

从心温和地答:“可是,我要工作赚钱。”

“爸爸也有收入。”

“我想,一个女子经济独立比较好。”

子彤不再出声。

那天晚上,从心写信给医院,先确实病人一定会前来诊症,然后说:“他的第一部书已经出版,颇获好评,附上一本,或许可以拨入院方图书馆。至于我,我是一个女演员,在机缘巧合之下,我将主演他小说改编的电影《心之旅》,感谢你们。”

张祖佑在她身后说:“子彤睡了。”

从心转过头来。

“从心,我真想看见你的脸,到底这样聪明善良的女子长相如何。”

从心微笑,“也许,我五官不是你喜欢的那种。”

他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他问:“你几时走?”

“祖,夜­色­真好,我陪你出去散步。”

“子彤──”

“走开十来分钟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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