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h后,我给自己放了几天假,期间把我的“三角牌”电风扇送去维修,原因是马达可能烧焦了,第二年夏天我将它带进了我那时租住的“含巢旅馆”的长包房——我就不得不用起了大志的几乎吹不出什么像样的风的小电扇,晚上,除了一遍遍看《2046》好让自己顺利的睡着之外,我又找到了一个折腾自己的好方法。我来到学校空无一人的篮球场,着了魔似的练习五十次往返跑,接着跳绳一千次,然后是双杆、单杠、最后是倒挂仰卧起坐,如你所知,到了最后一项我早就精疲力竭,所以往往维持着倒挂的姿势,让血流到大脑,好像这么做能让自己想通或者看开些什么。
晚上十一点后的校园是这样的安静,安静得让人耳鸣。当我结束锻炼,拾起扔在地上的衣服和凉茶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大道上传来女孩的歌声。我听出是一首民歌,却不知道她在唱什么词。但是唱什么好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黑暗中的歌声,那种你恐怕一生想听都再也听不到的天籁之音,澄澈、空灵、浑然天成,大概她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在放了暑假的人鸟兽俱已散尽的黑森林,还有一个人像蘑菇一样聆听着,所以又唱的那样率性,带着最本真的美。那如丝如绸的割喉仿佛带着某种光辉,刹那穿透厚重压抑的夏日黑夜,是我那乏善可陈的生命中所发生的奇迹,让我再一次相信,虽然自己资质平平,而且现实残酷无疑,不如意十之有八,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大不了?如同老房东说的那样。只要你想,总有什么东西能给予你安慰,并带来希望,力量和勇气,我想我还要继续过下去的,而且一定会过得比以前好很多。秋天就快来了,我将闻到我最喜欢的桂花的清香。我的汗也干得差不多,我穿上了上衣,慢慢穿过黑树环绕的篮球场。这就是我想说的最后一件事。
2012年4月 至 2013年9月4日星期三
感谢蓝痕(姑娘?)为我画的Сhā图,用心读过的人都会画出这么好的图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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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与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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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花是个胖姑娘,认识小明那年,她15岁,他16岁。
学校的人都喊她“校花”,这是嘲笑,谁都听得出来。小花依然笑脸迎人并不在意,直到有天,一群调皮的男生把她的学生证偷了去,贴在年级的公告栏上,上面赫然写着“校花”“笑话”的字眼。小花抹抹眼泪,慢慢走过人群,只听得那些人从背后发出一声哄笑。那时,小明也在人群里,他也笑着,但并不是那么得觉得好笑。他看着这个胖妞儿的背影,觉得她像个被人推来推去的不倒翁。
小花回家照照镜子,单眼皮,圆下巴,即使像别人一样留着长发,也遮不住偶尔冒出几颗痘痘的脸庞。小花继续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像个陌生人般尽量给出客观的评价,的确不是美女。突然间,她开始有些怨父母,为什么要取个这么土的名字,不像别的女孩“萱萱”“婷婷”之类的多像个标致可人儿的名字。
小花想改变自己的外貌,却苦于囊中羞涩不知该怎么办,而漂亮女孩儿大多是富家女,自己常听闻父母教育,好女孩儿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虽然小花很努力,但成绩也就只是个中等。每次月考的排座都是按照上次考试的成绩,小花总是游离在中间批次,坐在哪个教室并不重要。但这件事,却成了班里的一大竞猜活动。谁“有幸”跟小花分到一个考场,谁就中了大奖,要请大家吃零食。
这次中奖的是小明,小明讪讪地笑,“好,你们等着,我就去买。”众人兴奋得把零食列在一张纸上,准备坑小明一笔。小明是个认命的人,大家说怎样就怎样,也从不反驳。好好先生的脾气,让他长年被人当作“冤大头”。家里条件殷实,小明从不会为钱发愁,只是他在想,要不要给这个胖妞儿叫什么花的也带点儿吃的。
因此,小花在考试之前突然在抽屉里摸到了一瓶奶茶。四周望去,小明正看着她。“给你的。”小明用唇语对她说。小花忽然觉得心口一紧,赶紧把奶茶塞进书包,故作镇静地拿出文具,把书包放好。小花想说一句“谢谢”,再看过去发现小明已经端坐好,等待发卷。小明坐在小花左斜前,中间隔着两个组,从这个角度看,小花只能瞥见小明乱糟糟的头发和泛黄的白t恤,还有他不停在转笔的纤长手指。
这瓶奶茶小花不舍得喝,一直放在书包里,回家后她才拿出来。对着瓶身,小花看了许久,从生产日期到批号再到成分,每一个字都看进心底。小花忽然站起来,翻出出自己的存钱罐,把钱胡乱一攒,起身出门。
现在已是初秋时分,路上的小姑娘们还穿着短袖短裙,露出白嫩的胳膊和腿,马尾辫被风扰乱,但却很像画上的小人儿。因为胖,小花长年穿着直筒裤,还未发育就已经没有了腰身,这种苦闷,小花近两年感受愈加深刻。小花跟着一群嬉闹的小姑娘,走进一家精品店。这个地方,除了买文具,小花很少光顾。
抹脸的?面膜?可以治痘痘的。小花小声地向店员打听着,然后她被领到一处柜台前。里面有各种管状物体,像牙膏的样子,但是要精致小巧许多。小花分不清这些小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店员说着,小花就听着,如果有本子在身边,小花几乎都要开始做笔记了。小花也问不出什么问题,就挑了个她觉着最好看的开始结账。
拿着装着那小玩意儿的袋子,小花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只见小明站在一排卡带前,正对着自己笑。小明的眼神晃了一下,小花下意识地收拢放在身前的袋子。小明眼神突然盯在了那个印着护肤品标示的袋子上,小花几乎都要叫了出来,但却突然噎住说不出话。
两秒钟间,小花脑中跑马灯似的闪过许多可能性,那群人的嘲笑声排山倒海砸过来,小花当机立断,撒腿就跑。她脑中一片混沌,小明诡异的笑容让她心里像Сhā进一排针,几乎阻断了她的血脉。突然一个踉跄,小花被一块石头绊倒,摔倒在地,膝盖一阵巨疼。小花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委屈,哽咽起来。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滴在购物袋上,小花止不住一直哭,边哭边懊恼,他站在那里多久了?这一切都被他看到了?很丢人!很丢人吗?
二、
流言不胫而走,人人都在传“校花最爱臭美”,来往的人总要指指点点一番,或是掩面嗤笑。小花每每挪着步子艰难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总想象着自己走在猪圈或是鸡舍,那种恶臭味直逼心底。小明再没有和小花说过一句话,每次碰巧遇见的时候,小明会刻意避开小花的眼神。两人擦肩而过,不说话,却心照不宣。
小花买回的那个小药管从没有开启过,放在书柜最顶端。因为连带关系,小花再也不喝那个牌子的奶茶。小花和小明就这样互为隐形人,直到高考结束后的第六天。
小花漫无目的走在学校操场上,空荡荡的校园没了平日那些恼人的嘘声,显得有些凄清。高三教室里都成了垃圾场,丢弃的稿纸,没来得及带走的参考书,洒满一地。一个没了气的篮球躺在后门处,小花走过去踢了一脚,球没滚多远就停住。
小明捡起球,才发现小花站在门前。小花正要走,小明叫住她。
“我请你吃东西吧,有话对你说。”
小花心中一直认定,到处散布流言的人就是小明,却不知,那天还有别人看到了小花。那人询问了店员,第二天把事情添油加醋地散播了出去。小明解释完,小花发觉自己有些恍惚。“其实我觉得那也没什么,买东西一点都不丢人。”
小明的话,听起来很合理,换做别人,小花肯定要再三怀疑,可是这次,小花选择相信他。已经毕业了,就要和过去说再见,这些事情注定要留在这里。夕阳照射在校园里,远处的湖面被染成绯红,连小花脸上也被扫上了一圈红晕。
小明和小花终究去了两个不同的城市,认识了不同的人。即使在网络如此发达的现在,小花不用任何社交网络。小花一直害怕透露自己的近况,不愿有人提及那些被围观的岁月。小花感激小明,去旅游的时候会给他寄明信片。甚至,会给他写信。可是天知道,现在几乎没有人会亲笔写书信。起初,小花会收到回信,但久而久之,回信内容愈发简单,最后杳无音讯。小花偶尔也会发发短信,打个电话。但电话里的对话总是平淡无奇,草草几句就不得不以各种理由挂断。小花仍感到欣喜,这是她第一个朋友。
三、
小花瘦了,但还算是个胖妞,但也至少摆脱了过去被人拿来开涮的命运。这几年,小花经历了情窦初开,也经历了惨淡收场。小花从没有抱怨什么,镜中那个平凡的面庞,注定没有众星捧月,只要不被人嘲弄,便是最大的恩典。大学结束后,小花如愿进了帝都一家教育机构,有了稳定的工作。
小花和小明再次失去了联系,而这次是悄无声息般让人难以察觉。小花回过神来想起小明,竟有些回忆不起小明的长相,所有记忆只停留在那个下午,还有那个考场。小花唯一知道的是,小明中途辍学出了国,因为家里不愿让他在国内混日子,因此送他去了国外混日子。听说国外人都喜欢玩facebook,小花连人人都没有,所以就彻底断了想要找他的念头。
今年中秋节,小花回家过节。许久不开启的邮箱里竟多了一封邀请函,是高中校友聚会的通知。一晃,十年已过去。小花突然发疯似的翻出来高中的毕业照,塑封的表面已经落下厚厚灰尘。背面印着班里同学的名字,小花一个个读过来。
“刘明轩。”
或许他也会来。小花到商场买了件漂亮的连衣裙,回家后,在自己身上比对了一下午。虽然不及那些瘦竹竿儿们,但也算得上是有些身段了。就这么决定了,小花要去参加周末的聚会。
聚会就办在高中旁边的一个餐厅。许久不来,这里已经成了商业带,游客纷至,有些吵闹。小花有些不知所措,这么熟悉的地方,竟然毕业后再也没有来过。若不是小明,小花或许也不会前来参加聚会。衣服有些卡身,走起路来,小花不得不憋住气。穿不习惯高跟鞋的她,只好放下速度,慢慢挪着步子。
小花走进餐厅,向包房走过去。门虚掩着,从房间里传出笑闹声。小花不由得提起一股气,准备推开。“小明,你当年是怎么跟那胖妞儿说的呀。”
小花听到这里,立马停下来。
“我呀,就说是你说出去的呗,免得她天天死盯着我,跟仇人似的。”
“哈哈,你也够缺德的,明明你自己招来的事儿,还让我背了黑锅。听说后来那胖妞还不停联系你来着,甩不掉了吧。”
那熟悉的哄笑声传进小花的耳膜,小花心底泛起一阵酸楚,但却没有愤怒。她故作镇定,缓缓推开了房门,屋内的嘈杂戛然而止,只剩下众人惊讶的目光和尴尬的气氛。小花努力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容,大家看着小花有些好奇。
“我是·······”
“小花,对吧,快过来坐,真是好多年不见了,你变了好多呀。”班长过来打趣地说道,试图缓和当下的尴尬。大家的聊天在短暂的停滞后,继续热闹起来。小明对小花礼貌地笑笑,两人相邻而坐,除了几句寒暄,再无他话。人们不再喊小花叫“校花”,他们有更多的话题要去掺和,曾经的恋人分手了,昔日的同窗发达或落魄了,他们感叹着学校的纯真,抱怨着世俗的无情。
觥筹交错间,有人喝得酩酊大醉,有人笑,有人哭。只有小花依旧淡定无比,脸上挂着说不出意味的笑容,一切都恰到好处,不失礼貌。宴席散去,小花和小明在路上走着,他们不自觉聊起两人的近况。小明准备留在国外,过几天就又要出行。小花没有问及小明为何中途断了书信,小明也不再提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的夜晚有些微凉,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彼此间留着十公分的距离。他们从来没有过分的询问,一切都在恰如其分的限度里进行着。小花回到家,找出当年那个购物袋,里面的东西早就不知所踪。这个袋子面上也已经有无数折痕,它一直被小花带在身边,历经几年光阴,边角已经磨损得看不出最初的模样。
有些事情,根本无从去书写它最初的面目。小花听闻的那些话,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已经不重要。时间摘除了人们强加在小花身上的别名,但小花觉得自己青春的痕迹也被无意中抹去了。小花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将购物袋折好,扔进了纸篓,随后她走进了浴室。
桌上,手机灯亮起。
电话那头,小明站在与小花分离的那个地点,拨通了这个从未变过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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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另一副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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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画着不适合自己的浓重妆容,翘起二郎腿,指间一根香烟晕开四周的空气,一口抿下,吐一口烟。女子不过20出头,和周遭的大叔聊得饶有兴致,她说,她出道得早。便和这四周的烟雾缭绕一道,模糊着自己的年纪。她说,喜欢宿醉的感觉。
男子倒在吧台上,被三两个服务生搀扶着架出门外,在飞驰而过的汽车面前扬手,却等不到一个愿意载自己的司机。在夜晚寒风的凌冽中,他只记得醉酒之前,忘记了帮隔壁桌的女生付酒钱。这多么让人难以启齿,竟然倒在路边,一丝气力也没有,语若游丝般喃喃几句,“我住在哪个方向?”
女子回到家,脱下外套,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击起来,她曾经说过,她是个作家。又是一根烟,门外的寒瑟被挡住,但屋内瞬间又充满了烟酒的弥漫。她说,她太喜欢侵染在这种氤氲中的感觉,多么与众不同。母亲从远处的小城来看她,她装作乖巧地逗大人开心,然后在楼下等待亲友时,偷偷点燃一根烟,猛地吸上几口,啊,久违的清爽。
男子踉跄寻得回家的路,一进门,便摊倒在地上。恍惚中,似乎有人在眼前晃荡,是个长发披肩的女子,约莫20光景,一切有关美好的年纪。他心心念念某个没有伴的夜晚,好歹最后也有个影子,来安慰匆匆醉倒的遗憾。
20光景的她,在敲下最后一个字之后,终于伴随着天光沉沉睡去。那白天,不属于她。那刺眼的光芒,足以照得她粗大的毛孔无处遁形,那白昼的活力,让人身子发懒。始终只做夜的情人,正如她曾经在酒吧里,为一个宿醉的男子写下的诗句,“人类最大的愚蠢/没了诗意/徒留夜空的悲切/如果不需要睡眠/你愿不愿来和我一起窥探/活着的另一副嘴脸”
男子醒来,口袋里掏出的凌乱笔调,是那夜留下的水晶鞋。下午5点的时间,他终于起身,洗去一身浊气,在旁边的便利店,胡乱塞了几口吃食,便又踏上另一段夜路。他今年30,以诗人自居,却日日在一个小得只容下五六人的办公室里,帮人写文案。
静夜时分,他上了一台出租车,临近年关,司机口齿不清地咕哝着一些琐事,他本是个千万富豪,后来迷恋物欲,败了家,妻离子散后,只得靠这台车养活自己。每日凌晨游走在声色场所,用几个钟头的等待,换来两百块的生意,醉酒的男女总是那么多。
男子附和几句世俗的安慰,多么厌恶这种逃脱不去的失败感,但又多么兴奋,这夜的独行者,像蒙面侠,没人在乎你白天是否衣冠楚楚。
挡酒,恭维,然后嘻嘻哈哈地唱起烂大街的歌。身旁的女子,熟练地点烟,递酒,然后陪唱。
“你是哪里人?”
“四川。”
“毕业了吗?”
“刚毕业。”
“学什么专业?”
“金融。”
“我是一名诗人。”
“我读过顾城,他把老婆杀了,诗人很奇怪。”
“那是因为没人能懂他。”
“谁都没人能懂。”
他收起那副与人严肃攀谈的神情,一手撘在女子肩头,一手拿起酒杯,手指摩挲着那柔滑的肤质。笑吧,唱吧,突然想起什么,他问,“你愿意陪我一起,探索生活的另一副嘴脸吗?”
女子的小说写完了,出版社发来了退稿信。她不得不再次踏上夜晚的征途,闪亮地出现在大堂里,推开门,满脸笑容地进去坐下。和那众多妖娆又稚嫩的脸庞一道,融化在那般诡谲的氛围里。
他与她擦身而过,女子瞥眼看他,像嗅出一股气味,男子转脸一笑。
“生活的另一副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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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吃白菜的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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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前,有一个外星人,他很喜欢吃白菜,因为听说白菜的叶片鲜嫩多汁,这在他的国度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他的国度只有沙化的水果,偌大的番茄,啃一口,唇齿之间尽是流沙,艰涩无比。
所以他就开着他的飞碟来地球。
他的飞碟就像一只大河蚌,中间的驾驶室很宽敞,边缘很薄——据说这样的飞碟飞行时会比较节省燃料。
结果他在降落的时候,飞碟“梆”的一声,卡在地缝里了。
外星人觉得很蛋疼,因为他的蛋受伤了。
他们的驾驶座就像自行车的座椅一样,所以受到冲击的话——后果可想而知。
外星人觉得很累,简直不能更蛋疼了。
他用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的两条腿从座位下面拔出来。
他把头伸到自己的ρi股下面,然后头和ρi股就这么融合在一起,然后,他的ρi股从背上长出来了——手变成脚,头变成ρi股,ρi股变成头,上下调了个个儿。
没错,外星人就是这么又柔软又Diao爆的生物,不然他们怎么敢侵略地球。
别说ρi股变成头,他们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可以变成头,有时头变多了,就只好留在神话故事里当妖怪了。
这只头和ρi股换了位置的外星人打开舱门,跳了下去。
发现飞碟卡得很深,估计自己用力推是推不出来了。
于是他就回到船上,开始倒车。
当然,我们现实中的飞机是不能倒车的,但是对外星人这种头和ρi股都能互换的动物来说,用嘴放屁也是易如反掌,别说倒车了。
所以他把飞碟的动力口调到前面,挂手动挡。
结果飞船纹丝不动。
外星人顿时怒了,他几乎忘记了他的小脑刚刚受伤。
他一巴掌拍在了操作界面上,只听见轰的一声。
飞碟彻底烂成了一摊废铁。
(二)
没有飞碟,就没有装备。
没有装备,就不能征服地球。
不能征服地球,就不能掠夺地球的白菜。
外星人心里很清楚,仅靠ρi股蛋儿变成头这种三俗技能是不能征服地球的。
他决定想个办法把飞碟修好。
于是他看了一眼扭曲的舱门,从碎裂的天井盖儿爬了出来。
操作板上传来嗡嗡的声音,有个黑色的匣子在轻微震动,于是他把手又伸进舱体,把那个黑色的盒子捞了出来——那是一个扬声器,里面传来很微弱的说话声,同时也有很强的电波声噪音。
扬声器里说,毁灭地球的计划不变。
外星人把扬声器塞到兜里,总之,当前最大的事情是先把飞碟修好。
他在无人的荒野里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修摩托车的大叔。
此人穿一套旧风衣,带着墨镜。
看起来就像王家卫。
王家卫对他伸出了手,告诉他修飞船,一次200.
外星人决定先去赚钱。
他乔装了一下,混进一个小镇里,很快他就发现金钱的秘密——地球人都把钱放在钱包里。
他把自己弄成一个像蜘蛛一样爬行的动物,从墙角爬过阴暗的地方,然后把他能像橡皮一样伸长的手臂伸出去,摸了一个钱包出来。
他跑过去,把钱包丢给王家卫。
王家卫数了数钱,说不够200,还差10块。
外星人就把扬声器抵押给了他。
现在外星人身无分文了。
王家卫告诉他两周以后过来取飞船,这之间可以住在自己店里——王家卫的店就在旁边。
午饭的时候,外星人吃的是小白菜,他觉得自己幸福毙了。
马上就要修好飞碟,占领地球,抢夺小白……诶?
他急匆匆地跑去问王家卫,你们这边白菜多少钱一斤?
王家卫随手比了个数字。
外星人顿时怒了。
@#¥%=“你妈逼,老子不修了。”
@#@¥%=“200块钱都够我吃一个月白菜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气血上涌。
妈的只要辛苦一点,一个月偷两个钱包,鬼才征服地球啊!
想到这里,他对王家卫发动了攻击。
他的身体以脊椎为轴转动起来,手臂挥舞,就像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
他向王家卫运动过去了!地面上留下了一条粗壮的轨迹,沙土都被他卷到了半空!
王家卫一棍子把他夯倒在地。
(三)
于是从此外星人过上了奴隶般的生活。
要帮这个修摩托车的打扫卫生,才能换点吃的。
当然偶尔也有点零用钱买白菜吃。
这已经是支持他生存下去的信念了……
他决定想办法跳槽,只要提高工资就能多吃白菜,这个对他的吸引力好大啊……
他决定跟邻居搞好关系。
这个外星人学习能力特别强,很快他就学会了蛋炒饭。
然后又学会了一些新鲜的菜肴。
他做的果酱特别好吃,这让邻里特别喜欢他。
主妇集会的时候,都把他引为知己。
因为烹饪技术优良,他很快找到了新工作,不需要再依靠王家卫了。
但是,他仍然视王家卫为人类的最大敌人。
隔三差五的,他就向街坊们发传单,号称自己要和王家卫决斗。
然后街坊们就一起去观摩。
王家卫这个人生活十分邋遢,只能以修摩托车为生,一直找不到老婆,街坊都很鄙视他。
所以听说外星人要和他决斗,所有的街坊都来支持外星人了。
外星人感受到了来自人类的温暖,他要痛哭流涕了!
他含着眼泪冲向王家卫,体内充满了温暖的能量。
然后,他再一次被王家卫揍得连妈都不认识。
(四)
外星人从此过上了规律的生活。
周一到周五工作买菜做饭。
周六发传单。
周日被打。
生活异常规律,从不紊乱——可见规律也未必是件什么好事。
但是外星人乐在其中,他觉得自己更健康了,而且挣的钱也够吃白菜到死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喝点小酒,考虑自己还有没有必要征服地球,然后摸着自己酒精过敏肿起来微微发热的脸傻笑。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王家卫主动来找他,那天王家卫把扬声器拍在他的桌子上。
扬声器还在吱吱喳喳地响着电流声,外星人的脸色却变了。
原来外星人总部看他没有回应,准备派另一个外星人征服地球,如果他不听话,就把他一起杀掉。
外星人感到很害怕,他告诉王家卫,自己肯定要死了——原来,他是变身型的,另一个外星人是力量型的。
据说肌肉就像钢铁一般坚硬,敲起来都会有梆梆响的声音,身材也比他高很多。
王家卫看了一眼天色,噢了一声。
满脸都写着“你终于要死了”“可惜没有死在我的手上”之类的喟叹。
三天后,一个魁梧的外星人来到地球。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那天邻居们都出动了——所有人都很紧张,他们知道这是关系地球命运的一战。
王大妈紧张地捏着广场舞的扇子,流鼻涕的黝黑小男孩用力咬着手绢。
那个外星人开着比原来这个外星人更加宽大的飞碟,这简直超出街坊们的预计了。
他的身高有三米多,手执金色长戟,气焰十分嚣张。
看到王家卫和外星人,他不屑地哼了口气,然后把长戟举向半空,然后被一道雷劈中了。
就此倒下,再也没有爬起来。
原来他的身体不仅像金属,而且真的是他妈导电的。
老天爷仿佛是在解释这个雷不是凭空落的一般,哗啦啦地掉下来一堆闪电——外星人看呆了,他不知道地球上会打雷,也许正是因为外星不会下雨,所以那里的水果里才会像流沙一样吧。
这些落雷都打在院子里的一根金属棍上。
王家卫告诉外星人,说那个叫避雷针,比你身高高一点,所以你是安全的。
外星人感激涕零。
“那个,不用谢,”王家卫顾左右而言他,“棍子是从你飞碟上拆下来的。”
“啊?!”
那个飞碟已经被王家卫拆了,做了两个摩托车。
那天的外星人后来就一直保持着大脑短路的状态。
他坐上了新的飞碟,带着街坊们送的大白菜——那些大白菜好多,装满了整个驾驶舱。
他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地球。
直到多年后地球上还流传着他的传说——满腔热血,远渡他乡,保卫地球。
简直是外星英雄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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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阿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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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慢一开始不叫阿慢,因为所有的兔子,一开始都是没有名字的。
他们称呼彼此为毛球,春天的时候,大家一起去野外玩,兔子们把毛茸茸的脑袋从地洞里钻出来,然后就能看到很多白色的毛球在草地上滚动。
这时就会有只兔子在后面喊:“等等我。”
大家就等他,看着他把脚从枝杈纵横的草地里拔出来,然后再慢慢走,因为他经常伤着脚。
在森林里的草地上,有很多树枝,其他的兔子都是踩着树枝交叉的地方前进,但是这种行走方式,他一直不得要领。
后来,有些兔子就不等他了,其中有只最大的兔子告诉他,如果他走的太慢的话,碰到危险就逃不掉了。
为了能跟上队伍,他在别人休息的时候,也在练习跑步,所以其他兔子闲暇的时候,常常能看到他还在草地上跑来跑去。
但是他真的太笨了,跑不了几步,他的脚就会卡在树枝里。
兔子们不仅一次看到他使劲拔自己的前腿,有时他会歪倒在草地上,疯狂地抽动,满头大汗——受伤的腿直直地伸在那里,然后他要一瘸一拐地走好久才能恢复正常。
那个春天,所有的兔子都能看到他在草地上练习跑步。
后来,终于在草长莺飞的季节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人听到他欢呼雀跃的叫声。
那天早晨,有只尾巴是淡黄|色的兔子在家睡觉,结果被阿慢叫醒了,这只兔子的名字叫阿黄。
原来阿慢已经能每一脚都踩在树枝交叉的地方,快速奔跑了。
听见他欢快的叫声,很多兔子都从洞里伸出头来。
因为他终于可以奔跑了,于是便多了很多成年兔子才有的乐趣。
比如捉迷藏,或者跳兔子。
但他们最喜欢的一种游戏,是把石头顶到草丛里,听清脆的碰撞声。
每次阿慢发出清脆的声音,它就会兴奋地问其他的兔子。
“我厉不厉害!”
别的兔子就会很不服气地顶石头,直到也听见声音。
但是阿慢成年后暴露出新的弊端,那才是他被称作阿慢的真正原因——他吃饭太慢了。
别的兔子能把一小片草皮吃撑光秃秃的小土坡,他却只能吃掉几丛草。
成年的兔子未必有那么好的耐心,最大的兔子名字叫阿大。
这天中午,几只兔子吃完以后,阿大和他们对了一下眼神,就准备离开——这时阿慢在后面喊。
“你们去哪里。”
阿大说:“我们去谈点事情。”
阿慢心想,也许是自己不懂的事情,所以就不要参与了。
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于是在这天早晨,阿慢一大早就敲开了阿黄的门。
“阿黄,你们今天中午也要谈事情吗?”
“不用呀。”阿黄说。
结果到了中午的时候,阿大又要带人离开,阿黄很难堪地看了阿慢一眼,准备跟阿大离开。
阿慢就拦住阿黄,他不明白为什么阿黄说不用离开,但是到了中午又不一样了。
“阿黄说你们今天不用说事情,你们是一起去玩游戏吗,我想和你们一起玩游戏。”
“我们不是去玩游戏的,”阿大说看了一眼阿黄,“这个事情阿黄也不知道。”
阿黄愣住了。
阿大说:“我们有点事情要谈,阿黄你陪阿慢玩吧。”
然后就把他们两个丢在一边。
阿黄很生气,因为他本来是能和阿大一起去玩游戏的。
于是他告诉阿慢,都是因为他吃的慢,所以阿大才不带他玩。
“不是呀,我其实……”
但是阿黄并不听他解释,阿黄的心情很郁闷。
第二天,阿大准备离开的时候,阿慢说他已经吃完了。
“我知道你们是去玩游戏,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玩,你看,我已经吃完了,我们一起玩吧。”
阿大感到很头疼,他不想带阿慢一起玩,因为阿慢总出问题。
就在这时,阿黄突然歪倒在地,不停地呻吟,说自己肚子疼。
阿大对阿慢说,“你能照顾好阿黄吗?”
“可是……”
阿大吩咐阿慢照顾好阿黄,自己却带着几只兔子离开了。
于是阿慢开始检查阿黄的身体,一边按摩他的肚子,一边问问他的情况,他告诉阿黄,肚子疼是因为消化不良,吃草吃得太快就会这样。
阿黄很不高兴,他认为消化不良是偶然事件。
阿慢在草地上忙碌着,告诉阿黄,这几种草药吃掉就会好很多——阿黄虽然一直冷冰冰的,但他觉得阿慢好神奇。
后来的阿大还是不带阿慢玩,但是阿黄却一直和阿大在一起做游戏,据说阿黄也为阿慢求过情,但是无济于事。
后来,阿黄再一次倒在草皮上。
阿慢告诉他,你不可以再吃那么急了。
阿黄几乎是吼出声来。
“都是因为你做什么事都那么慢,所以大家才不带你玩。”
“不是的,”阿慢很委屈,“是因为他们谈的事情我不懂,他们才不带我的。”
阿黄很郁闷,其实他的吃草速度也很慢。
但是他不想被其他的兔子排外,所以才强迫自己吃的很快。
留在草皮上的兔子只有一个,不是他就是阿慢——第一次消化不良,就是因为阿慢吃的快,所以他才很急。
他这样对阿慢吼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如果你吃慢点,大家就都不用急了。”
阿慢感到很困惑,他说不是啊,我也想和你们玩……他话还没有说完,一只大猫站在他们身边。
那是一只幼虎——鼻孔里还喘着粗气,看到他们,发出轻微的吼声。
阿慢大声叫阿黄快跑。
但阿黄消化不良,腹痛难忍,跑了几步就倒在地上——于是幼虎轻跑两步,又挡在阿黄面前。
幼虎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靠近阿黄。
就在这时,阿慢突然挡在两个人中间。
幼虎一下就呆住了。
“你要吃就吃我吧。”
“我只想早一点死掉。”
“我一点用都没有。”
阿慢快哭出来了。
“就是因为我吃草吃的慢,大家才不带我玩,也许没有我,大家会更开心。”
幼虎一边低吼,一边缓缓后退。
阿慢的眼泪在双颊流程两道小溪。
这时远方跑来很多兔子,他们在离幼虎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幼虎发出紧张的低吼,掉头离去。
阿慢瘫倒在地。
经历那次事件以后,阿黄就再也没有跟阿慢说过一句话——虽然阿慢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是阿黄似乎变得很冷漠。
为了跟上其他的兔子,阿黄提前很多时间吃饭。
所以阿慢再也没有机会和其他兔子一起玩。
所以他每天都只好一个人在草皮上晒太阳。
那是一个平常的下午。
吃草比较慢的阿慢在大家离开后仍然在慢悠悠地吃草。
这时,他的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紧张地回过头去,等了一会儿,一只花色的脑袋冒了出来。
是上次那只幼虎。
阿慢嘴里的草掉落在地上,他惊恐的后退。
幼虎面目阴沉,看着他,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阿慢被逼到墙角,身体蜷缩起来。
幼虎靠近他,仔细地闻了闻——他的嘴角咧起,露出锋利的牙齿。
然后有些疑惑地缩回头去。
他问:“为什么你吃过的草和别人吃过的不一样?”
幼虎回过头去,看着草地。
“别人吃过的草都是光秃秃的,但你吃过的只是每丛少了几片叶子。”
阿慢颤抖着说。
“因。。因为草也会疼的啊,把草活活咬死,草会很难受的啊,所。。所以只能把枯黄的吃掉,绿色的叶片还可以生长……”
幼虎若有所思,然后问他:"你很怕死哦?"
“我怕啊。”
阿慢身体抽搐着,站不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逃跑,不是兔子害怕就应该逃跑的吗?”
“但是阿黄是我的朋友。”
“但是。。”幼虎眼珠一转,“我妈妈也保护过我,但是他说咬死别人的老虎才是真正勇敢的老虎。”
“才不是呢。”阿慢撇起了嘴:“勇敢的人应该保护别人。”
幼虎对阿慢产生了很强的兴趣,他的眼睛在发光。
“朋友是我们的眼睛,如果朋友死掉了,我们就没有眼睛了,所以我们要保护我们的朋友,只有保护朋友的人,才是勇敢的人。”
阿慢一边说着,一边从墙角逃离,幼虎就在后面缓缓地跟着他——不知道为什么,阿慢的直觉告诉他,幼虎没有敌意。
阿慢说,这种草地上的草叫做车前草,是可以当做草药的,不可以吃,不然生病的时候就没有草药了;那种有长长的球球的草叫做狗尾巴草,也不可以随便吃。
你懂的好多,幼虎在他身后说,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啊?”阿慢呆住了。
“我叫阿斑。”
阿斑告诉阿慢,自己的牙齿不太好,阿慢说也许只是有点脏,要经常洗一洗——他找了一些叶片粗糙的小草帮阿斑擦了擦。
阿慢觉得,老虎也没有那么可怕嘛。
后来,阿斑经常在下午来找他。
那时阿慢也吃完了午饭。
他们在一起玩顶石头的游戏,阿慢总是输给阿斑。
虽然这让他很不服气,但是,经历失去的人才懂得珍惜,他已经把阿斑当朋友了——他们经常一起开心地玩到落日西下,然后才依依不舍的告别。
可惜,有一天,阿大和阿黄就趴在旁边——他们告别的时候,阿大刚好看到。
原来,是阿黄泄露了阿慢的秘密。
阿大跟阿黄说,我们要想个办法杀死这只幼虎,因为在这个森林里,只有这只幼虎是雄性的,只要杀死他,我们的生活环境会宽松很多。
于是第二天,兔子们吃饭的速度放的很慢。
他们在等阿慢。
阿慢吃完以后,他们邀请阿慢做游戏。
阿慢有些害羞:“我还没有吃饱。”
“那你快吃,我们等你。”
阿慢好久没有经历这样的友情了,这让他非常感动,于是他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了。
他跟着兔子们一直走,原来,兔子们嬉戏的地方,有一座小山。
他们走到小山下面,这时阿大说,阿慢你别动。
然后他们很多兔子拿来藤蔓,把阿慢捆在草丛里。
“你们在干什么,这些藤蔓弄得我好痒。”阿慢一边开心地笑,一边告饶,“能不能把我解开。”
“还不可以哦,我们一会儿来找你。”阿大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
兔子们迅速跑上山,从山上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山下的阿慢,他正在藤蔓里挣扎。
阿大说,“我们去找很多石头过来,老虎一定会找阿慢,等他过来,我们就用石头砸死他。”
阿黄顿时惊了。
“那阿慢怎么办。”
阿大狠狠道。
“管不了他了。”
兔子们的动作很迅速,他们四处找石头,然后把石头一个一个堆在草丛里。
石头撞击在一起,发出低沉的声音,阿黄注意到,这些石头非常粗糙,和他们在草皮上玩过的不一样。
兔子们依旧如同玩游戏一般,将石头用力顶进草丛,粗糙的石头相互摩擦,周围又是干枯的草,几次之后就有了火星。
阿大吓了一跳:“快,把火踩灭。”
这时阿黄拦在他们面前。
“你疯了吗,”阿大睁大眼睛道,“快让开,你也会被烧死的。”
没想到阿黄拿后腿踢了几下,顿时火苗烧得到处都是了。
兔子们开始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阿黄跳出了火圈,他回头看去,火圈已经把兔子们包围了。
他跑下山去,准备救阿慢。
他一点一点咬开阿慢身上的藤蔓。
阿慢看到山顶飘起了黑烟,问阿黄怎么了。
阿黄只是摇头。
“我要去看一看。”
“不要去。”
但是阿慢的眼神非常坚定。
“但是他们平时带你玩,他们一定是你的朋友。”
阿黄困惑地看着阿慢。
“阿黄,你不知道朋友是什么,但是我知道呀,我刚刚在下面,一直都在想我很重要的朋友呢,”阿慢的神色很焦急,“我以前不知道什么是朋友,现在我知道了,朋友就是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你就会想他,我现在就很难受,我不能让你和我一样难受,你快逃走吧,我一定会救你朋友出来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跑开。
“阿慢!”阿黄大惊失色。
“你快走吧,我一定救他们出来。”
他顺着山道向上冲去。
(尾声)
阿斑回到家里,他的妈妈挡在他的面前。
“你今天抓到兔子了?”
“没有。”
“你总是这样,”老虎妈妈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
“嗯。”
“我们今天就离开森林,你也要准备一下。”
“今天?”阿斑急了,“但是今天……”
“怎么,你有什么事吗?”老虎妈妈的神色不怒自威,“你连抓只猎物都学不会……”
“但是。”
“你还想顶嘴是吗,”老虎妈妈瞪着他的眼睛,“你也该去学学求生技能,为什么,你到今天为止,都没有抓到过一只猎物,你是唯一的一直雄虎,你不能因为我们对你的溺爱你就不去成长……”
“根本不是的。”小老虎的眼睛一片清亮,说完这句,他痛苦地扭过头去。
这时,他发现,远方的小山上腾起一阵黑烟。
“那是……”
“是失火了吧。”老虎妈妈说。
小老虎往黑烟的方向走了几步。
“阿斑。”老虎妈妈唤他。
但是阿斑没有理她,他甚至动都没动。
“阿……”
“妈妈,”阿斑打断道,“我想清楚了。”
“啊?”
阿斑向前跑了几步,他回过头来,老虎妈妈注意到,阿斑从未流露出如此坚毅的眼神。
“我想清楚了,我一直都不敢杀掉小动物,不是因为我不勇敢,而是因为伤害别人不是真正的勇敢,伤害别人让我感到紧张,我觉得于心不忍,而保护不会,”他的眼前浮现出阿慢,“保护别人让我觉得温暖,让我充满了力量。阿慢说过,没有朋友,就好像没有了眼睛。”
“阿慢是谁。”
阿斑转过身去,“我要去救我的朋友了,我不想没有眼睛。”
“你。”
他疯狂地跑向了兔子们居住的地方,他早就认出,起火的地方离阿慢很近——山林间响起了一声轻啸,一只幼虎矫健的身影跨过丛林。
他在山脚下看到了阿黄,阿黄瑟瑟发抖,看见阿斑,掉脸就跑,阿斑几乎是一个虎扑,就将阿黄一爪扑翻在地。
“阿慢呢!”
“在。。在山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冲了过去。
沿路有一条灰色的土埂,那完全是阿慢用牙齿啃出来的——为了阻止火势,必须啃出一个安全区。
他顺着土埂疾奔,快要靠近火圈的时候,他看到很多白兔跑了出来。
他立在他们面前,如同真正的百兽之王一般威风凛凛——他发出了一声轻啸,声音雄壮,掠过草地。
兔子们裹在一起,吓得动弹不得。
他从兔子们头顶跨过,看到最里面,有一只兔子,浑身焦黑地躺在地上。
这时,那些逃出来的兔子中,有一只体型最大的兔子说。
“我们也没有想到,他啃草的速度有那么快。”
阿斑冷冷地看着他,阿斑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在充血。
“真的,他平时啃草很慢的。”
说完这话,阿大紧张的看着阿斑的脸色。
不知道为什么,这只面前的幼虎,已经有了兽王之威,却突然熄灭了自己的戾气。
他就像是变成一只乖巧的小猫,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那个焦黑的身体面前。
他看着阿慢。
为了啃掉烧着的草,阿慢全身都被烧的焦黑,脸上的肉也被烧掉了,眼球凸在外面。
阿慢他的眼睛都烤花了,红红的眼睛上覆着一层白翳,阿斑觉得阿慢再也看不见自己了。
这时阿慢轻轻地抬起了自己的前爪,拍了拍阿斑的爪子。
仿佛松了最后一口气一般,身体缓缓地松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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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集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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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空闲的晚上打电话给阿敏,她就必定会在五分钟之内出现,每每如此。我们要么坐在路边的灯柱下,要么四处走走,一起听音乐,时不时抽烟,或者买酒来喝。不管我们做什么,嘴上总是说个不停,从舍友的关系到宇宙运行的原理,没有什么是我们之间讲不通的,以至于“话题”这个事物,对于我们两来说,如同太阳能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要太阳照常升起,我们就不会停止聊天。
这个星期天的晚上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我打电话,阿敏来找我。从女生宿舍走到男生宿舍,路程大约是五分钟,阿敏也就在五分钟之内把那段路走完。她穿着蓝白人字拖鞋,腿上是牛仔裤,头发乱蓬蓬地扎在脑后,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也同往常一样。我看到她走过来,掏出一包“七星”,递到她手里。
“怎么样?”
“没怎么样。”
“走走吧。”
我往前跨出一步,阿敏紧跟上来,和我并肩而行。我们朝学校西门的方向走,这是一条惯常的路线——顺着宿舍楼下的那条路一直通往学校西门,接着在校园外面绕一个大圈,最后从南门回来。往外是一处荒地,荒地后面是一座山,黑黝黝的背景,把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映衬得醒目。
阿敏吐出一团烟,一阵风刮起她的头发。
“这几天我倒真是没做什么事情。”
我跟着点燃一根烟:
“没什么事可做。上课,下课,吃饭,睡觉,看看书听听音乐,每天就这么过了。”
“你这么说也没错。”
我吐出一团烟气,它很快在风中飘散,仓皇地向我们身后退去。
我们安静地走了一会,树叶在风中相互摩挲,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哎。”我长叹一声。
“怎么?”
“一个女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你又来了!”
阿敏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可是认真的!”
“那你说说看吧。”
“气质好,圆脸,戴细边眼镜,上课经常坐在第一排。”
“我们学院的?”
“当然。”
“那我知道是谁了。”
“手机号码,微博,qq,知道多少告诉我多少。”
阿敏掏出手机,把那个女生的微博页面伸给我看。果然是她没错。
“又要追了?”
“试试看吧。”
“这到底是第几个了?”
“我也不大清楚。”
阿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追过不少女生,身高从高到矮,头发由短到长,有衣服只穿带铆钉的,也有一天到晚沉溺在动漫世界的。怎么说呢,追女生这事情,我感觉就像是在爬楼梯。一开始志气满满,案首挺胸向前迈进,一步跨过三级台阶,到了第一层,转过一个弯,第二层台阶接着立在眼前。爬着爬着,第三层就又接着出现了。这么一着,问题就来了,这楼梯似乎永远也爬不完。但开始时候的那股强烈的冲动已经快要被消磨干净了。我这一边汗流浃背,火急火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飞冲天,而女生那一边则毫无反应,好像看着我越累,她们就越是开心。这让我丧失耐性,变得烦躁,干脆就选择放弃。所以到头来,我追过不少女生,但从没有成功过。
从阿敏划破天际的笑声里,我听出失败的意味来。
“说不定这次就成了。”
这句话我说得很轻,显然自己也缺乏底气。
“反正,联系方式我告诉你了,剩下的,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呗。”
我翻了一下那个女生的微博,没有看出什么有趣的地方。
我们又走了一会。沿路我们时不时抬眼看那座山,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我跟阿敏说,想要判别一座山的平庸与否,只要换一个方向看它。如果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过去,它都长得一模一样,那么便是普通的山无疑。这座山就是普通山里的典范,从哪里望过去,都只像是一块圆锥形的土堆。
对于如此论断,阿敏勉强赞同下来。
“除了我以外,还认识什么男生么?”
“恐怕没有了。”
阿敏把燃烧的烟头往空中一弹,细小的火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山脚下的那片荒地。我担心枯草会被烧着,站着烟头落下的地方看了一会。
“你也要试着改变形象嘛,比如牛仔裤尽量短一点啦,ρi股尽量翘一点啦,头发拉拉直啦,偶尔化化妆啦。”
“没兴趣。”
野地那里安然无事。
“那可怎么办?”
“反正,能说得上话的,也就阿平你一个而已。”
我又给她递上一根“七星”,还帮她点了火。
“说实话,我好像也是这样。”
我们又走了一会,绕过那座山,经过一处闹市。我们针对这个地段上的三家“福建小吃”店里的拌面做出一番评价,不过哪一家的味道都差得可以。
南门口的巨大拱顶很快出现在我们眼前。和阿敏聊着天走路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上次那个女生怎么样?”
阿敏在电话里问我。
“聊不来,算了。”
她轻蔑地笑了一声。
同阿敏相识是在一年前左右。我在酒吧喝酒,邻桌坐着一伙同班同学模样的人,阿敏也在其中,不怎么开口说话,但酒倒是喝个不停。我饶有兴味地看着这群人饮酒作乐。大概过了一个小时,阿敏喝得醉醺醺,从座位上站起来,晃晃悠悠走到我旁边,突然“哇”地一声把满口的呕吐物倾斜到我身上。我吓了一跳。洗干净秽物从洗手间里出来,阿敏一口接着一口地对我道歉。还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后来她送来一件印有枪与玫瑰标志的连帽衫,正合我意。音乐品味,不良嗜好,人生观点,也都契合在一起,实在幸运得很。
对于阿敏,我能体会到一种亲切感。看着天上的云,我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只要天气晴好,云就会出来,就算一两天看到不它,过几天又会飘到眼前,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况且,天上的云也会变换自己的颜色,有时候白白净净,有时候是耀眼的黄|色,有时候又变成迷幻般的粉红。看云似乎永远也不会看腻,跟阿敏相处也是如此。
看到阿敏跟熊牵手走在一起,是在下个星期天的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在通往图书馆的路上,手上叼着一根“万宝路”,烟头燃烧到一半的位置,耳机里放的是滚石乐队的《lady jane》。
熊有两米来高,面相温和。阿敏穿着一身纯白连衣裙,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鞋,鞋底有砖块般厚度,脸上还画了淡妆。
我一时间呆立在原地,不知是否该继续往前走。
阿敏认出我,向我打招呼:
“嘿!阿平。”
“这是······”
我把眼睛看向一旁的熊。
“我男朋友!”
阿敏向我介绍,笑成了一朵花。
“是嘛。”
熊与我擦肩而过,冲我友好地笑了一下,没有露出牙齿。身上是一股清晨露水的气味。
“再见。”
阿敏扭头看了我一下,拉着熊的爪子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成双的背影走远,脑海里冒出一个个疑问:熊?它吃什么,住在哪?可上街买东西?信用卡有没有不良记录?之前的恋爱经历如何?要是阿敏想亲嘴,该怎么办?
“万宝路”几乎要烧到指尖,残留的烟灰如同一栋废弃的水泥大楼。
当晚我打电话给阿敏:
“在熊那。”
阿敏说。
“那是在哪?”
“山上。”
“哪座山?”
“就是你说的平庸山。”
“晚上还是要回宿舍的吧。”
“当然。”
我松了一口气。
“熊说,要邀请你上他家看看。”
第二天下午,我在西门外同阿敏相见。她换了一身穿着,不过还是裙子,优雅的裙子。脸上画着恰到好处的淡妆,如果同熊约会,这样的妆容应该正好合适。
“真漂亮。”
阿敏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熊在山脚下等我们,棕色的毛柔顺地贴在身上,黑色鼻头油光发亮,应该用清洁产品认真清洗过一番。他拨开一丛杂草,引着我们走上一条水泥路。山上长满了密集的灌木,但都不曾逾越到水泥路这一边,好像这条路的四周罩上了一层透明的玻璃。
“路是我一个人修的。”
熊不无得意地说。
走了几分钟,眼前一片开阔。我们来到一处空地,一座两层楼高的洋房矗立在我们眼前。四壁都是白色,房顶被漆上红颜色,二楼的阳台栏杆则是蓝色的。想不到这座平庸的山上还有如此精美的景致。
“你家?”
“当然。”
“费了不少功夫吧。”
“设计是我一个人,但着手建造就是工程队的事了。家具也是买现成的,让搬家公司顺着山路抬上来。”
“花了不少钱吧。”
“都是小钱。”
熊把我们带到房子后面的一处花圃,里面种满了红玫瑰,白色的木栅栏旁倚靠着一把修枝用的大剪刀。熊为阿敏拉开一张椅子,让我们在茶桌前坐下。
“谢谢。”
阿敏朝身后的熊恬然一笑,熊温柔地看着她。
我扭头看看阿敏,阿敏也看了看我,眼神迷离,猜不出她想表达什么。
熊从厨房里端出一只白色镀金边茶壶,往我们手边的茶杯里倒上红茶。茶具做工相当精致,应该也花了不少钱。熊微微欠身,问我们要不要来点蜂蜜。我倒从来没有往茶水里加蜂蜜的习惯。
“试试看,阿平,都是熊先生亲自采来的。”
熊先生?我对阿敏口中的这一称谓感到无比诧异。
红房顶的洋楼,种满玫瑰的花圃,热气腾腾的英式红茶,举止优雅的熊先生,种种事物排列在眼前,使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身在一处童话世界了。据我了解,童话故事里的人相亲相爱,礼尚往来,所以我不能拒绝熊先生的蜂蜜。
我尝了尝盛在铁杯里的蜂蜜,味道好得惊人,想必是纯天然的,不含有任何添加剂。
“所以,向我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吧。”
熊在我和阿敏之间的座位上坐定,开始说话了。
“他叫阿平,我们是相当亲密的朋友,经常一起出来玩。”
“是的,我是阿平。”
熊朝我伸出一只爪子。又黑又粗的指甲被他用锉刀磨得又圆又亮,丝毫不具有攻击性,但我还是迟疑了一下,把手举到半空中,就不再往前伸。熊充满热情地一把抓过我的手,用恰当的力度握着。
“听音乐吗?”
“好呀。”
阿敏用甜蜜的声音应道。
不知道熊会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
他从茶桌底下掏出一只遥控器,按下按钮,一首古典乐在耳边缓缓流淌开。我抬头寻觅声音的来源,发现屋檐下悬挂着几台“bose”音响,营造出立体声环绕效果,音乐声应当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贝多芬田园交响曲,卡洛斯克莱伯指挥。”
我从没听过。
我接着问起熊的生活。熊说,他在附近的几个山头经营蜜蜂养殖,贩卖蜂蜜,规模相当可以,手下员工忠诚可靠,已经不需要他来亲自打理了。平时没什么事做,就以读书为爱好。只要是人写的东西,他都爱看。
“熊也写书吗,我是说,你们这一类。”
“遗憾得很,我们没有作家这个行当。说实话,我觉得我们熊类最大的缺陷莫过于此。”
我点头表示同意,但不知道自己在同意什么。
话题接着转移到哲学伦理学上来。熊从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引申到人类社会的合理秩序,认为这一切都发源于古希腊灿烂辉煌的古典文明。熊滔滔不绝地发表长篇大论,条理清晰,逻辑鲜明,但我的脑子迷迷糊糊,很难把这些晦涩难懂的语句吸收进耳朵里。我瞟了一眼阿敏,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熊看,似乎对熊所讲的一切很感兴趣。
肚子里突然升起一股打哈欠的欲望,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压制住。没睡午觉,我开始犯困,想抽烟。
“失陪一下。”
我借口上厕所,起身绕到房子的另一边。我掏出烟盒,看了看天,夕阳的余晖洒在一层积雨云的边缘,散发出金色的光亮。天快要黑下去了。我连续抽完两根“万宝路”,迅速回到玫瑰花圃。阿敏把身子依偎在熊宽大的胸怀里,仿佛披上了一层厚实的毛皮衣服。
“抽烟吗?”
我问熊。
“戒烟很久了,”熊摆了摆爪子,瞥了我一眼。“对健康有害。”
我正要问阿敏要不要来一根,但转念一想,这显很不合适。
熊拉起阿敏的手,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厨房,开始准备晚餐。我留在房子外边的空地上,蹲着抽烟。一排蚂蚁顺着我的脚边爬行,我把烧红的烟头往它们那边凑过去。蚂蚁们迅速散开,留下几具蜷缩成一团的尸体。被烫死的蚂蚁们孤零零地留在地上,空气里流动着一股淡淡的焦味。
过了一会,熊抱着一篮子炸鱼,阿敏端着几个白色瓷盘,盘子里放着银质刀叉,从木门里走出来。
我饿得很,但放在手边的餐具有些碍事。鱼应该用手抓着吃,虽然这更像是一头熊的吃法,但人也同样适用,特别是在肚子饿的时候。现在我只能用刀子把稀松的鱼肉从骨头上剔下来,接着叉起来放进嘴里。既然身边的熊用的是这样文雅的吃法,我身为一个人,也会感到不好意思。
阿敏把鱼肉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吃一口,就用手边的餐巾布擦拭一下嘴角。
篮子里的不多的炸鱼很快被我们三人分吃干净。我的肚子空空落落,几条小鱼很难填饱我的胃。但身形硕大的熊似乎都吃饱了,我没有继续饿下去的理由。
熊满意地站起来,挽起阿敏的手臂,坐到花圃旁的秋千下。熊搂着阿敏的腰肢,阿敏把头埋进熊的怀里。他们小声说着情话,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有如清风拂过树叶。
我懒躺在一张藤制长椅上,掏出手机看了看,接着打了一个盹。困意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久久没有散去。
“你觉得熊怎么样?”
“无聊得很。”
夜终于深了,我跟阿敏穿过学校西门,并肩走回宿舍。
“怎么会?”
“说实话,你难道不觉得吗?”
“可能我跟熊还在热恋期。”
“那你们单独约会的时候,会有些不同吧”
“其实做的事情,也都差不多。”
我回头望了望那座小山,依旧是尖顶帽的模样,很难看出那头熊家的具体位置。我不再说话,阿敏伸手找我要讨了一根烟。
“忍了一整天了。”
她用力吸下一大口,双唇抿紧,嘴上的唇彩显出黯淡的亮泽。
往后一个月,阿敏忙着和熊约会,我则无所事事。天气转凉,其间下了几场雨,浓密的乌云铺满了整片天空。我不得不往身上加衣服,有时候也把阿敏送我的那件印有枪与玫瑰乐队标志的连帽衫拿出来穿。
女孩也没再追了,无论如何都追不到,恐怕自己真的不具有和这方面有关的能力。这么悲观地一想,连昂首挺胸跨过第一级台阶的勇气都没有。
我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抽烟,还独自饮了四罐啤酒,差点喝醉。有时候我会想起阿敏,想起和她走在一起讲话,发觉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话了。但想着她正和一头熊谈恋爱,就打消了打电话给她的念头。
学校西门外的山我也看了好几回,但每回看每回觉得它普通,越看越觉得它普通,普通到无可救药。
恐怕往后的日子也要这么过下去。
电话响了。
“有空出来?”
是阿敏。
“当然当然。”
阿敏朝路灯这里走过来,腿上是牛仔裤,一件肥大的套头衫把胸部遮掩得很小。头发扎成一条马尾,在脑后随意摇摆。跟上一次见面简直判若两人,但这才是我熟悉的模样。
“跟熊分手了。”
阿敏一靠近我,直截了当地说。
“怎么回事?”
我朝学校西门的方向走,阿敏跟在后面。她拿出“七星“烟,分给我一根。
“昨天躲在他家的厕所抽烟来着,被熊看到了。当下就跟我提分手,说什么没想到我居然是这样的女孩,他无法接受。”
“就因为这个?”
我伸出手中燃着的烟头。
“也没那么简单。”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一阵风刮过来,灌进我的脖子,我拉了拉衣服领口。
“好冷。”
阿敏的声音发颤。
“抽一口烟,抽一口烟就不冷了。火被你吸进肚子里,可以取暖。”
“胡说八道。”
枯黄的树叶在地上随风翻滚,阿敏迈着步子,双脚踩在酥脆的叶片上,发出卡擦卡擦的声响。
“熊请你吃什么?”
“蜂蜜饼。还有羊奶布丁,或者是玫瑰花瓣做的糕点,名字叫不来。”
“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上次你来,吃的是什么?”
“炸鱼。”
“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在熊那里,吃得最满意的一回,就是你来的那一天。”
哈哈哈哈。我们大笑起来。
“其实不光是食物,像什么古典乐啦修剪花圃啦下午茶啦哲学书啦,样样我都受不了。”
“那天就跟你说过了嘛。”
“早点相信你就好了。”
我很开心,阿敏又回来了。这之后,熊也来了一回。
“熊来了,帮帮我。”
阿敏打电话向我求救,电话那一头静悄悄的,有点恐怖。
“怎么回事?”
“他站在宿舍楼下,把蜡烛摆成心形,还不停喊我的名字。”
“怎么办?”
“来帮我把他支走!”
我快步走过那段五分钟的路程,只用去一半时间。女生宿舍楼下围了一群人,熊高大的身躯站在正中,格外显眼。四周的烛光映照在熊周身的绒毛上,投下层层叠叠的阴影。人群中排头的几个女生显得尤其兴奋,她们仰着脸,一会看熊,一会看四楼某间宿舍的阳台,阿敏就住在那里面。熊也仰着头,没说话,但喘着粗气。众人目光中的那处宿舍阳台黑漆漆的,我猜阿敏已经把舍友都轰出去了,然后把灯全部关上,躲在厕所里。
“小敏,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熊又喊了一声,排头的几个女生接着发出激动的尖叫。
我挤过人群,走到熊身边,不小心踢翻了两支蜡烛。
“还认得我吗?”
“哎呀,阿平,你好啊,你来得正是时候。”
我把熊从人堆里拉出来。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分是分了,但是现在后悔了。那个时候一时冲动,其实后来想一想,小敏是个好姑娘啊,尽管有那么一个小缺点,但谁又能完美无缺呢。”
我知道那个缺点就是指抽烟。
“她好在哪?”
熊说了一堆,把阿敏描绘成一个品味好,气质佳,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富含魅力的少女。
我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
“阿敏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
“你读过书,应该能明白表象和具象有时候是两回事。你所看到的阿敏,本来就是假的,就是个表面的假象而已。怎么说呢,真实的阿敏和我有点类似,我这么问你吧,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不喜欢你。”
“那你一定也不会喜欢阿敏。而我也不喜欢你,那么阿敏也不会再喜欢你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熊想了一会,没说话。不知道他明白了多少。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群躁动起来。借着地上的烛光我可以看到他们不约而同地仰起脸,朝四楼阳台那里观望。排头的几个女生兴奋地跳起来,嘴里喊着阿敏的名字。我和熊抬眼一看,只见阿敏的一张脸从阳台栏杆那边伸出来,头发披散,在风中猛烈地摇晃。
“他妈的,你们要是喜欢那头熊,那你们就跟他在一起好了!不要再来烦我!”
阿敏的这句话如同一座轰然倒塌的高楼。说完,她转身走回宿舍,把推拉门重重地关上。
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我和熊这边,也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熊扒拉开人群,俯身收拾起摆在地上的蜡烛。我看着他走过去的背影,那座厚实的臂膀似乎缩小了许多。我有点可怜他,走上前,帮熊吹灭了几只蜡烛。
人群散了,就像一群被烟头吓走的蚂蚁。熊也走了,临走前冲我挥了挥走。我想,他应该是不会再回来的。
第二天,阿敏手里拎着两罐啤酒,一路小跑来见我。
“昨天真是感谢你。”
“没什么。”
我接过冻得恰到好处的啤酒。虽然天气转凉,但啤酒还是冰的好喝。阿敏扯开拉环,泡沫星子从梨一样的瓶口里涌出来。
“这件衣服,我送你的吧。”
阿敏用手指了指那柄老式左轮手枪,还有中间的几朵玫瑰花。我把手机掏出来,打开枪与玫瑰乐队的《bad obesseion》,递给阿敏一只耳机,把另一只塞进自己耳朵里。
我们走向教学楼,一路喝着啤酒。阿敏说她想吹吹风,而教学楼顶的天台是绝佳的吹风场所。爬到第六层,视野一片开阔,可以看到海,海的对面是几栋正在建设的商品房。风很大,枪与玫瑰的音乐停了很久,但我们都没有把耳机摘下来。
“还有追女生?”
阿敏转过头问我,黑发缠绕着她的脖颈。
“上次以后,就再没有了,估计永远也不会追到。”
“你说过,追女生这种事,像什么来着?”
“爬楼梯。”
“楼梯有多高?”
“很高很高,永远也爬不完。”
“那楼顶有什么呢?”
“不知道,从没上去过。”
“会不会是月亮,还有几颗星星?”
阿敏伸手指了指夜空。月亮很圆,颜色淡黄,散发出奇异的光,像一只陈旧的奶酪。几颗闪亮的星星在淡薄的云层间若隐若现。
我们把喝空了的啤酒罐放在天台栏杆扶手上。又一阵强风袭来,罐子被吹倒,掉到楼下。
阿敏凑向我,朝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还是最喜欢你了,阿平。”
我没说话,伸出冰凉的双手,捧住阿敏的脸。她的脸很热,我的手好像会在这样的热度之下融化。我把自己的嘴唇贴住阿敏的嘴唇,我们吻在一起,残留的酒精在我们的齿间缓缓流动。
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很喜欢阿敏的。尽管她曾经跟一头熊在一起,但那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根本就无所谓。
、.
电梯里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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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只要停在四楼,吱吱扭扭的怪异声响就会随着厢门向两边张开而产生,每每如此。响声持续两到三秒,直到电梯门完全敞开为止。其间不再有其他声音发出,电梯内是一片沉寂,衬托着电梯门的怪叫,如同白纸上突然划过一道黑线。这样的响声令我联想起巴赫的小提琴独奏,婴儿的哭声,发情的猫。
“实在是不像话。”
我这么想。对于图书馆这样庄严肃穆,甚至在某些时刻显得有些神圣的地方,拥有这么一台电梯,拥有这么一层四楼,说得尖刻点——简直是一种耻辱。成直线排开的书架,整齐摆放在架子上的图书,沉默不语的读书人,静静地立在门边的饮水机:图书馆的所有事物有序地组合起来,构成一种和谐的状态。而如此来之不易的状态在四楼被打破,电梯的怪叫声好像一柄尖锥,精确地打某个薄弱点上,裂纹随之产生。单从个人而言,你或许在思考数学题,或许沉浸于文学作品的高尚情感,或许正在盘算月末的生活费,突然在四楼听到这样的噪音,难免受到惊吓,平稳的状态被击碎,脑中所想之物瞬间消失不见——图书馆原本不该如此。
今天晚间,我坐上电梯,从九楼下来。临近闭馆,整栋楼里恐怕只剩我一个。电梯又莫名其妙地在四楼停下。厢门缓缓开启,噪音随之而来,吱吱、嘎嘎,“嘎”以一种又细又长的声调持续着,响了很久。门外面却没有人。我等了一会,依旧没有人影。
小人这时候站在我的面前。
小人通体白色,身高约一米,一个头,一个身子,两只胳膊两条腿,没有五官,也没有趾头,就是一个模糊的人形而已。某个网络代理商的吉祥物,长的就是这幅模样,但我一时想不起那家公司的名字。
“哎呀哎呀,被你看见了。”
虽然没有嘴,但他能说话。我愣愣地站在原地。
“叫我小人就好。”
他走进电梯厢,伸出右手拦住电梯门,不让它关上。
“这层楼的电梯门,总是发出奇怪的噪音。”
“的确。”
“不过嘛,怪事总不会无缘无故发生,你说对吗?”
“当然。”
“既然今天偶然遇上了你,就带你看个究竟。想知道噪音的来源吧。”
我不急着回家,回家以后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恐怕逗一逗猫,抽几支烟,就睡觉了,不如跟小人走一趟。
我答应小人的邀请。
“那好。”小人抬起那颗圆溜溜的头,看了我一下。虽然他也没有长眼睛,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帮我挡一下电梯门。”
我照做了。小人从我看不到的地方拖出一张折叠梯,摆在电梯厢的正中心。电梯上方由两块半透明的塑料板拼接而成,透过塑料板板,隐约可以看到一台长方形的抽风机,还有两条横亘其间的日光灯管。小人爬上梯子,卸下一张塑料板,让我拿在手里。少了板的遮蔽,里面的那盏灯放射出刺眼的白光。小人接着切断那盏灯的电源,把灯也拆下来,也让我拿在手里。抽风机嗡嗡作响。小人伸起短小的手,越过那台抽风机,顶开电梯顶部的盖子,一溜烟钻进黑漆漆的缺口。
“上来吧。”
小人在上面喊。
“这些东西怎么办?”
小人的头从缺口伸出来,我指了指摆在地上的塑料板,日光灯,还有那架梯子。
“不用担心。”小人摆了摆手,
“这部电梯暂时不会被使用了。”
我不明白小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的语气淡定,甚至有几分自信。应该没有问题,我想。
我顺着黑漆漆的盖口,跟在小人后面钻入电梯顶部。想不到上面还亮着一枚灯泡,黯淡的黄|色光线由此散发而出,笼罩住我与小人周围的一处窄小空间。小人在我身后把盖子严严实实地盖上,压好,下面的白光一丝也没有透上来。
现在——几点几分,家里的猫粮可吃完了,电脑是否接到新邮件?我抛开种种顾虑,同小人并排站立于鲜有人涉足的空间。完完全全的安静,如海水一般将我淹没。昏黄的光线下,可以看到细小的尘埃静静地漂浮。光亮随着电梯井的升高而逐渐变暗,直至在三四米远的地方完全散开。再往上,就只能看到黑色,绝对的黑色,密度极大的黑色,浓稠得似乎可以滴下粘液的黑色。
“坐下吧。”
我盘腿而坐,小人递给我一只杯子,里面装有热水。
“谢谢。”
电梯顶部不光有灯,还有一张铺盖,一个枕头,一旁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但都比正常尺寸小了两圈,想必是小人的床。
“住在这?”
“当然,方便工作。”
我喝下一口热水。
“什么工作?”
“发出噪音,等到这台电梯在图书馆四楼停下,我就按下开关,发出噪音。”
小人说完后就坐下了,他坐得笔直,两条短腿并在一起向前伸展。我端详着小人,很难将他模糊的人形同电梯在四楼发出的噪音联系在一起。我原以为噪声只是这台电梯与四楼自身的问题,可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个小人躲在幕后暗中制造这一切。
“这工作,图书馆安排的?”
“不,”小人摆了摆圆溜溜的手,“跟他们没关系。纯粹是我个人的行为。”
“何苦如此!”
“这是必要的。”小人用上深沉的口吻,“不觉得这座图书馆有问题?”
“从没觉得过。”
“毕竟不是馆里的人,”小人身子一弯,脸凑过来,“可是我已经待在这里很久了。”
我把杯子放下,怔怔地看着小人空白一片的脸。我感到小人正在死死盯着我,但就算我换一个角度看小人,他还是在盯着我看。只要我注视小人,小人就肯定在注视我。恐怕这是长着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却没有长眼的缘故。
我把目光移开,转而环顾四周。这里空间狭小,我跨出一个大步,就可以从一头踩到另一头。如此逼仄的空间,对于我,一个空间感很强的人,是一件不大容易接受的事实。只要身处狭窄的地方,我的胸口就喘不上气,要是被迫长年累月住在电梯顶,恐怕几天以后我就会窒息而死。但电梯顶对于体积几乎缩小了一倍的小人,大小正好合适。
“不是说要给我看噪音的来源?”
“对对。”
小人站起来,把我引向电梯门所在的那一边。我小心地迈了两步,尽量不让鞋子碰到床单。小人把那盏灯泡拿在手上,往电梯边缘伸过去,照亮了墙壁与电梯门之间细小的空间。借着灯光,我看到一排紧贴在电梯门上方的黑色小装置。装置呈圆形,荔枝般大小,但几乎没有厚度,
“发声装置。”
小人解释道。
“按下按钮,声音响起,再按一下,声音消失。”
“所以说,吱吱嘎嘎的声响,就是这么来的?”
“正是。”
小人按下按钮,尽管电梯门纹丝不动,声音还是传出来了。
“够了够了。”
我赶紧阻止小人。声音立刻停止。
“完全听不出是音响里发出来的啊。”
“电梯门滑道里也装了一排,上下同时出声,立体声环绕效果,完全以假乱真。”
我退回原来的位置,再次盘腿坐下,喝了一口水。
“的确厉害。”我如实相告。“还做点别的吗?”
小人在距离我一米来远的地方站着,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头顶的高度才处于同一条直线。
“光这工作就够受的了。每天需要清洁装置,每隔三周还要进行技术检修。另外,操作按钮也是技术活,毕竟一开门声音就得响,门一关上声音必须消失,不能显示出人为的痕迹,毕竟,必须要让人们相信,这是图书馆自身的问题。”
我点点头。在这方面,小人的确做到了丝丝入扣的地步,完全没有露出一点破绽。
“要是今天没碰上你,恐怕我会一直把噪声当成图书馆的问题来看待噢。”
“别告诉任何人。”
我感觉小人又在看我。这感觉令我厌烦,但就像踩在鞋底的口香糖,怎么甩都甩不掉。
“没问题。”
我和小人又坐了一会,说了些话。我掏出一根烟点上,小人也找我要了一根,接着从黑暗的角落里拿出一只烟灰缸。想不到他也会抽烟,虽然没有嘴,但烟头放在嘴巴的位置上,渐渐就短小下去,烟雾也从嘴的位置那边不断喷吐而出。
干坐了一会,胸口闷得不行。
我干脆起身,同小人告别。时间也不早了。
“不再坐会吗?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我答应下次再来拜访,就从电梯盖口那里跳下去了。塑料板,日光灯,还有折叠梯,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地。电梯门也死死地咬合在一起。
“你等一下。”
小人在上面说。
话音刚落,电梯门徐徐敞开,怪异的声响倒没有发出来。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但安静的电梯总归令人舒适。
图书馆大门紧锁,我推开一扇窗户,翻身跳出。还好没有被困在里面,不然无论我说什么,都解释不清。
电梯停在四楼,厢门却没有打开。头顶处传来金属碰撞在一起的声响。盖口被掀起,一只日光灯熄灭,一块塑料板接着被一对短小的白手拆下。最后,一架折叠梯从黑洞洞的盖口里边缓缓降落在地。
“上来吧。”
几天以后我再次听到小人的声音。
“不会被发现?”
“在你上来之前,这部电梯暂时不会被使用。”
又是这句话。
“把梯子拉上来。”
等到塑料板被装上,日光灯重新亮起,铁皮盖口回到原位,电梯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小人和我的身体随之晃动,感受到电梯的上升。它重新开始运转了。
“这几天如何?”
小人招呼我坐下。
“养的猫溜走了,不过一天以后就回来了。”
小人点点头。
“还是自由自在点好。”
电梯以一种不紧不慢的姿态向上升去,借着摆在小人床边的小灯,可以看到四周的灰色墙壁正以均匀的速度向下滑落。两条粗大的钢丝绳分别悬挂在两侧,几乎要与墙壁贴合在一起,正顺着电梯的运行缓慢流动。我伸手触摸光滑的壁面,感受到一股纯粹的冰凉,指尖仿佛有一弯静静的溪水流淌。我细细体味着,想象到电梯井里的墙壁长年累月浸泡在黑暗中所孕育而出的冰冷。小人就生活在这里。
电梯即将到达十三楼,图书馆最顶层。随着电梯厢向上逼近,昏黄的灯光已经可以照出位于顶端的滚轴的大致轮廓。吊着电梯的钢丝绳缠绕其间,滚轴放松绳索,电梯就往下落,滚轴拉紧绳索,电梯就往上升。我看到电梯井顶部,那块灰色的水泥板与我和小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我先是站着,接着不得不坐下,天顶逐渐向我压将过来。如此近距离之下,我清楚地看到悬在两侧的黑色滚轴,清楚地看到一块发青的金属盒子放在两个滚轴之间。盒子内的电动机静静地运转,可以听到咝咝,咝咝,齿轮转动的细小声音。最后,我不得不把腰也弯了下来。
“咣当”一声响,电梯停在所能达到的最高处。电梯顶与电梯井顶上下闭合所形成的空间中,我清楚地看到小人的身高正好等同于这块空间所具有的高度。他没有坐下,膝盖也没有弯,笔直地站着,圆溜溜的小头正好与电梯井顶的灰色水泥板相切。
“来过十三楼?”
小人问。
“没有。”
“行政办公室就在这一层。”小人单手一挥,“这座图书馆的罪恶全部发源于此。”
我没有应声,一股强烈的胸闷感如同一双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呼吸愈发困难,想要说话,声音却发不出来。我勉强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
“什么时候下降?”
小人还来不及回答,齿轮转动的声响再次从那块青色盒子里传出来。电梯很快就降下去了。方形空间迅速拉长,天顶缓慢沉入上半部分的无孔不入的黑暗,我的身体一下子舒坦下来。
“刚才怎么了?”
“胸闷,空间一狭小,人就胸闷,老问题了。”
“不要紧吧?”
“没关系。”
我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一下懒腰。
“就要停在四楼了。”
小人不紧不慢地说,接着掏出那块按钮。按钮的小半部分,此时有一盏红色的光点不停闪烁着。
“有人在电梯里按下四楼,或者四楼的电梯按钮被按下,红灯就会闪。”
我能感受到小人那张空白的小脸上,此时显露出的严肃表情。
“先别出声。”
小人认真起来,我只静静看。显然,电梯停在四楼,对于小人来说,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但我却难以体味到小人的感情。他的所作所为在我看来,可以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我又不好跟小人这么明讲。况且,我脑中突然闪过,就在几天以前,我不是还对图书馆四楼的奇怪声响表示出强烈的排斥情绪么。现在,这个噪音制造者就站在我面前,而我将一言不发,从头到尾地把噪音产生的过称原原本本地看上一遍,感情难免也跟着复杂起来。脑海里闪现出阻止小人的念头,但这么做又毫无意义。我干脆什么都不要想,转而仔细注视起小人。小人此时已经摆出一副庄严的姿势:左手握着按钮,右手微微前屈,双脚并拢,站得笔直,就算我推他一把,他也能屹立不动。小人手里的按钮上,红点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直至在电梯停下的一瞬间变成一段持续的红色光线,不再闪烁了。电梯门缓缓开启,我从传入鞋底的一阵轻微振动中判断。而就在这同时,小人按下按钮,“吱吱嘎嘎”的声响立即响起,穿过电梯顶的金属板,传进我的耳朵。脑中神经再次绷紧,三样事物快速地在脑海里旋转:巴赫的小提琴独奏,婴儿的哭声,发情的猫。
我尽力将注意力从噪音身上转移开。我想到小人,我试图理解小人的意义。
随着厢门关上,“吱吱嘎嘎”声又重复了一遍。
声音终于停止,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如同纱布般层层包裹住我的耳朵。
“厉害厉害。”
我实话实话。能把时间掐得如此准确,没有经过一番刻苦训练,没有具备某些天赋,是根本做不到的。
“过奖了。”
小人谦虚地说。
我们重新在电梯顶上坐下。小人把被子朝我推过来,示意我把它垫在ρi股下面,可以坐得舒服一些。
“太感谢了。”
小人摸了摸额头。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恐怕会有点忙。”
“人多起来了。”
“每天都是如此。”
我把烟掏出来,拿出一根叼在嘴上,又递给小人一只。我帮小人点上火,接着点燃自己的烟。小人站着,圆头微微扬起,吐出一大团烟雾。我坐在小人的被子上,感觉舒服极了。
“看来挺辛苦的。”
我坦言。
“真的不容易,不过,你想想,都干了这么久了,早就习惯了。”
“没想过放弃?”
“这倒没有。”小人的头转向我。“从没想过。毕竟这项工作,意义重大,总得有谁坚持做下去。”
“究竟是什么意义?”
“等会跟你说。”小人把烟头弹飞,用手掏出按钮,可以看到按钮下面的红色光点又在激烈地跳动着。我转了个身,背向小人,默默地把这根香烟吸到最底部。
吱吱嘎嘎声又响了十几遍,十三楼也去了两回。但噪音不再那么刺耳,胸口也不再发闷,身体显然已经适应了周遭的环境,四周的黑暗也慢慢将我包围。我一会坐着,一会站着,一会干脆躺在凉丝丝的金属板上,无所事事,只等着小人忙完这一阵。
“刚才说到什么?”
小人突然发问,我转过身子,坐起来。
“工作的意义?”
“对,意义。”
“是什么。”
“我觉得吧,图书馆的一切都太有序了。你想想,桌椅整齐摆放,书架并排对齐,书本标上编号,放置在相应位置,饮水机里的水保持供应,看书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有问题吗?”
“当然有。你想过吗,为什么椅子不可以放歪一点,为什么书本要统一编号,为什么看书人一句话都不能说?”
“图书馆就应该这样嘛!要是按你说的来,岂不要乱套。把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图书馆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你这样想,当然不行了。越过表象,越过图书馆的表象来看问题。不要在乎什么效用,也不用考虑什么人类的便捷。必须看到隐藏在背后的形而上意义。不过,我也不能强求你。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才终于看出点什么来。跟体制有关,这座图书馆的体制有问题。”
“体制问题?”
“正是。图书馆选择了这种体制,那么在这种体制的环境中,只允许整齐的书架,不允许歪斜的书架,只允许完好的桌椅,不允许有缺口的桌椅,只允许安安静静,不允许大声喧哗。体制排除异己,体制只站在有着整齐书架的一边,而对于另一边,对于歪斜书架的一边,体制就要竭尽全力反对,就要把另一边当成错误来看待。但是,哪一边都没有什么对错之分,哪一边都有存在的意义。图书馆这么做,体制这么做,就是不宽容,就是一种不自由。”
小人说得头头是道。
“为了向图书馆宣誓另一边的存在,我必须制造噪音。从安静这一点上来说,这所图书馆简直是做到了过分的程度,一丝噪音都不被允许,这怎么行呢?这是对可能性的否定,而可能性就是这个世界赖以维持的根本。说白了,这座图书馆就是在同这个世界抗衡。”
原来如此。
“何苦只在四楼发出噪音而已?你可以在每层楼都这么做。”
我接着问。
“要是噪音多了,难免引起官方的注意。”
“必须偷偷摸摸?”
“必须如此。我们这一边的力量太薄弱了,随时都有可能被图书馆体制扫地出门。”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不得不说,小人的这番话还挺有道理。
我就这么无所事事地陪着小人,在电梯顶上待了一整天。临走的时候,小人还有些依依不舍,那颗圆溜溜的小头从电梯顶的盖口伸出来,冲我说道:
“下次再来。”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刚刚完成电脑前的工作,我从桌前站起来,猫在脚边窜来窜去。我走进厨房,做了一份三明治,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针刚刚走过中午十二点。我一边咀嚼三明治,一边在脑中盘算着下午该做什么。是带着猫出门走走,还是去图书馆看书,或者上电梯和小人再见一面?我的思路在三个可能性之间来来回回,时间慢慢过去,两片三明治已经从盘子落入我的肚子。
门铃响了。
我想不到谁会在这个时间上门拜访,只好先开门再说。两个保安站在门口。正是那所图书馆里的两个保安。每次我经过图书馆大厅,都可以看到他们或站立或坐在折叠椅上的身影,所以我很快就认出了他们。
“有什么事吗?”
“您现在可方便?我们馆长想要见您一面,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站在左边的保安发话了。
“现在?”
“就是现在。”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您亲自到馆长那里去吧,他会把一切都解释给您听的。”
两个保安的外型几乎一模一样:上身穿淡蓝色制服,腿上是一条烫得平整的深蓝色工作裤,皮鞋油光发亮,一尘不染。腰带上系着一根电棍,也都别在左手边。还有一点不得不说,他们身高一致,胖瘦也几乎相同。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保安,小人的话语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体制排除异己。”
“能等我把午饭吃完了?很快就好。”
“没问题。”
“那进来坐坐吧。”
“不必了,我们站在门口等您,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不喝点水吗?”
“谢谢您,不用了。我们必须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
以上的话全部出自左边保安之口。
其实午饭吃不吃完都无所谓,反正我今天的胃口也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再拖延一下时间,把两个保安请进家门,同他们聊一聊,以便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但他们完完全全拒绝了我的邀请,搞得我现在有些不知所措,但又不好明说:
“既然你们不想进来坐那我们就直接走好了反正这顿午饭吃不吃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无奈,我只能硬着头皮把剩下的两片三明治塞进肚子。这段时间里,房门敞开,两个保安一左一右,站得笔直,没有发出一点动静,犹如两座塑像。临走之前,我扭头看了看蜷缩在沙发上的猫。它愣愣地扫了我一眼。
下了车我们径直走进电梯,来到图书馆13楼。电梯没有在四楼停下,但我下意识地望了望上面,似乎能透过塑料板,日光灯和电梯顶,看到小人的一举一动。此时他应该站在冷冰冰的金属盖上,时刻注意着手中的按钮。
13楼电梯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走在中间,两个保安左右随从,紧跟在后。我不知道馆长室究竟在哪里,但走廊只有这笔直的一条,也没有走错路的可能。我们脚步轻盈地向前迈着,地面将鞋底的声音吸收得一干二净,我们之间也没说上一句话,总之以我为中心的这只队伍就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走廊地面用大块的白色大理石铺设而成,头顶的天花板雪白一片。一排排深棕色的木门相对而设,每隔一门,走廊两边分别设有两盆绿色植物。总而言之,这间走廊以一种完美的对称性架设而成。拥有这样的十三楼,难怪整座图书馆都显得井然有序。
走了一会,尽头处渐渐清晰起来。两扇深棕色木门合并在一起,之间的缝隙呈一条直线。要是这条直线继续在地面上延伸下去,直至走廊的另一头,那么十三层肯定可以被这条线划分为完全相等的两块。
馆长室就是那一间。
走在我身后的保安跨步向前,替我把门推开,在我走进去之后,就迅速把门关上。整套动作里,没有丝毫多余的停顿。
馆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一张皮椅上,身后是一面落地窗,从这么高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处的海。阳光化为无数张闪闪发亮的碎片,播撒在平静的海面。时值中午,海那边一个人影也没有。
“坐吧。”
馆长微微一笑,冲我点头示意,两只手架在办公桌上,十指紧紧相扣。
“小人的事,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
馆长开门见山,我则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们一直疏忽了电梯停在图书馆四楼时那个怪异声响的来源,认为它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技术性问题,这是我们在工作上的一大失误。但就在昨天,这个问题得到有关部门的密切注意,我们以那部电梯为中心,进行了一次彻彻底底的调查。事件真相很快就浮出水面,我们已经掌握了和小人有关的全部信息。而你,也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我问你,你跟小人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往来,对吧。”
馆长瞪大双眼,两根细长的眉毛高高扬起,犹如两把意欲向我劈来的尖刀。
“是的。”
看来小人的事情,图书馆已经全都知道了。我不好隐瞒什么,不过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只能老老实实乖乖作答。
“算得上是朋友?”
“不清楚。”
“你们之间做过什么事情?”
我说我被小人邀请到电梯顶盖上,聊天,抽烟,观察他怎么制造噪音。不过只是观察而已,至于真正的行动,我根本就没有Сhā手。
“很好。”
馆长把手松开,在半空中扬了扬,做了一个劈砍动作。
“我们即将针对小人展开行动。”馆长冷峻地看了我一眼。“而你,作为唯一一个跟小人有来往的人,我们有必要在行动期间对你保持密切监视。此次行动追求高效严整,不容许有任何疏漏。”
“那我该怎么办?”
“待在这里。等行动一结束,你就可以走了。”
图书馆已然做好了周密的准备——信息掌握充足,保密工作一丝不苟,就差最后一步的行动了。看来小人这回在劫难逃,对此我也无能为力,我对着馆长摊摊手,耸耸肩,表示服从图书馆的安排。
馆长侧身从办公桌下搬出一台电视。一台样式老旧的电视,四周棱角分明,屏幕只有八寸到十寸大小,周身包裹着|乳黄|色塑料壳。阳光从落地窗外倾泄进来,打在黑亮亮的屏幕上,反射进我的眼睛。
“你要是闲得无聊,可以打开看看。”
说完,馆长推开靠背椅,跨步走向门口。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我要不要喝点茶。
“如果午饭还没吃,图书馆也可以免费给你提供一份盒饭。”
我摆摆手,拒绝馆长的好意,说自己根本没有胃口。两片胡乱吞下,咀嚼不彻底的三明治此时在我的胃里翻腾,胀得难受。胸口也莫名其妙地闷起来。馆长室里的空气好像和外面的空气有所不同,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充分呼吸。
馆长走出房间,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
我被锁起来了。
房间里闷得难受。虽然天花板内的中央空调保持平稳运转,但我感受不到一丝空气的流动。我走到落地窗边,试图推开窗子,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但落地窗上的玻璃是整块整块地契入镂空墙壁的,根本没有打开的可能。我懊恼地抽出一根烟,点上。
眼下,我只能尽力调整呼吸,使肺部平缓地一张一闭,节奏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以此来适应馆长室里密闭的空气。
我看了看海。只要天气晴朗,晚间我就会抱着猫去沙滩边走走。无边无际的海的那一边吹来撩人的凉风,积郁了一整天的暑热被悄无声息地带走,无与伦比的舒畅灌注全身。我很喜欢那处海,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要带小人去那里走一走。如果总是在电梯顶待着,对他的健康应该没有什么好处吧。
鞋底在大理石地板上咯噔作响。
我踱回椅子,让身子深深沉入椅背软垫。我伸手拉过那台小电视机,按下右下角的开关。“啪”一声响,紫光倏忽划过电视屏幕,画面渐渐清晰。从电视的黑白屏幕里,我看到一座电梯的内部——镜头悬在厢内左上角,日光灯的白光透过塑料板,从上面照射下来,电梯门紧闭,里面没有人。我一下子辨认出,这正是小人所在的那座电梯。
这时候,画面中的电梯门徐徐展开,那两个带我来到馆长室的保安显现出来。他们的五官在画面里并不能看得细致,也就无法辨别出他们究竟是左手边的那一个,还是右手边的那一个。在模糊的监控器镜头里,他们宛如一对惟妙惟肖的复制品。保安后面还有几颗人头攒动着,随着保安踏入电梯,后面人的身影也能看得清楚了——手持扫帚的清洁工紧随保安之后踏入电梯,而他身后又跟着两名电梯工。他们这一对类似于两个保安,似乎也长得一模一样。一样的身板,一样的步态,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手中的物件:一个提着黑色工具箱,一个扛着一把折叠梯。随着身后的三个人涌入电梯厢,率先进来的两个保安让出身位,分别站到两头的角落里。借着敞开的电梯门,我还看到一个人的下半身。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映现在画面中的下半身,穿着的正是馆长的西服裤子。看来馆长站在人群后面,时刻关注行动的进展。
摄像头无法传递声音,但应当有人下达了一声指令。拿着扫帚的清洁工率先开始自己的任务。他高举双臂,用扫帚捅着最外层的塑料板。清洁工使出全身力气,监控镜头也不禁受到力量影响,小电视画面边缘一阵一阵地泛起毛边。一根粗大的扫帚柄正好挡在镜头前,我甚至可以把圈形木头上的一处暗色油渍看得很清楚。半透明的塑料板掉在地上,声音并没有传过来。
我坐在黑白电视前看着那一幕,一阵刺耳的声响仿佛传到我耳边,那块塑料板掉在地上的同时,好像也正正砸在了我的胸口。肺里的气体一瞬间被挤压而出,喉头处仿佛被塞入一团无形的棉花,窒息感紧紧抓住我的全身。我尽力向后靠,仰起头,疏通身体,伸展肺部,终于渐渐缓了过来。
画面那边,清洁工拾起那块塑料板,走出电梯,消失在镜头外。小电视前仿佛上演着一出戏剧,舞台就是那座电梯,开场人物清洁工刚刚退入幕后,扛着折叠梯的电梯工紧接着粉墨登场。他把折叠梯在电梯厢中心架好,还用双手在楼梯踏板上压了压。确认梯子已经架牢,他便向后一步,靠边站住。另一位电梯工提着黑色工具箱,顺着梯子爬到最高处,坐上顶部的靠垫。他把箱子递给同伴,伸出双手,手掌越过了监控器所能捕捉到的范围。上方的光线突然暗下去了,我坐在这一边,想象着他把一条日光灯管卸下来的情景。白色的灯管掠过监控镜头,递到另一个电梯工手里。小电视的画面边缘再次泛起弧形的波纹,波纹时强时弱。突然,一阵抖动剧烈地传来,几条黑线强行Сhā入电视画面。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如一条野兔般剧烈跳动着。我仿佛坠入真空,鼻孔感受不到空气的存在。这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从靠背椅上弹起身子,双手叠加在胸口,尽力按住肺部。好在这阵感受很快消失,我也就慢慢平静下来。
电视屏幕里,那块方形的金属板已经被电梯工拆卸而下,此时正拿在另一个电梯工手中。做完了这些工作,他不紧不慢地从折叠梯上下来,接过同伴手里的日光灯,提起放在脚边的黑色工具箱。两个一模一样的电梯工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消失在监控镜头外。
这时候,立在两边的保安向电梯厢中部聚拢过来。他们抬起脸,嘴上在说些什么。我想,小人这个时候应该出现在盖口那里了。两个保安讲了一会,嘴唇不再翻动,但两对眼睛始终紧盯着盖口所在的方向。敞开的电梯门外,馆长的下半身终于活动开,朝镜头所在的方向走来。他斜身越过那架折叠梯,正正站在舞台的中心。一道隐形的强光似乎打在馆长身上,从馆长以气度不凡的步伐迈入电梯门开始,那道光就一直追随着馆长的身影。
他在电梯厢中心站定,脸略微抬高,眼睛望着的位置同两个保安一致。馆长张嘴说话,脸部表情松弛,不像两个保安那般,把脸紧紧绷着。馆长说了一会,但盖口那边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此时我很想亲自下到那座电梯,把监控器摄像头朝上方掰过去,以便能够看到小人。但如果我能走出这间馆长室,我又何必干坐在这里面对着颜色黑白又没有声音的八寸电视机呢。
突然,画面右侧快速闪过一件白色物体。我以为这架老掉牙的电视机又出了什么问题,但随着那件白色物体向远处飞去,它在画面当中逐渐变小,直至正正砸在馆长的脸上,我才看清楚那正是小人的枕头。两个保安身子向后倾斜,僵在原地;馆长来不及躲闪,脸上还挂着那副温和的表情,直至枕头滑落在地,他才反应过来。只见馆长大手一挥,两个保安手脚慌乱地爬上折叠梯,消失在电视画面中。聚集在馆长身上的聚光灯瞬间熄灭。
馆长怒目圆瞪,尽管画面模糊,但还是可以把那两对如铜铃般的眼睛里喷射出的愤怒火花看得一清二楚。电视画面开始剧烈抖动,一阵强大的压力仿佛一条扑食的猛虎,将电视前的我死死按在软垫上。我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无力地耷拉在半空,一时间什么力气都没有了。但我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黑白电视屏幕。我必须知道小人接下去的命运。
不多时,小人的身形突然重重落在电梯厢的地板上。他被两个保安粗暴地从盖口处丢了下来。我看到小人那副矮小的身体,短小的四肢,圆溜溜的头,脸上空荡荡一片。原本洁白的身躯,在电视画面的黑白图像中变成一片浑浊。我看到小人站起来,在馆长高大的身躯前显得异常渺小。他们对视了一会,我这边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但我相信,在电梯里面,此时也是一片死寂。
我倒在靠背软垫上,眼前一黑,感受到身躯正在坠落。我慌忙四处张望,但什么都没有看到,唯有无穷无尽的黑色包裹住我的视线。电梯井,我想起来,我见过这样的黑色。当我与小人并排站在电梯顶,朝头顶张望时,眼前所见的就是这种黑暗。我明白过来,我此刻被那股力量投掷进深不见底的电梯井,只能在这永无尽头的高度中不断坠落。
绝对的黑色,密度极大的黑色,浓稠得足以滴下墨汁的黑色。
往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体温渐渐上升,肉体发热发红。一股强烈的光线试图冲破我眼前的黑暗。我顺从地拉开眼皮。我看到图书馆大厅,落地窗外的阳光洒满全身。我躺在一张沙发上。
“醒了。”
保安的声音。
“要向馆长报告吗?”
另一个保安的声音。
“不用了,放他走就是。馆长已经被小人的事情搞得筋疲力竭了。”
我意识模糊,但听到小人两个字,脑子马上清醒过来。
“小人怎么样了?”
我立马直起身子。
“对不起,对此我们无可奉告。这是我们工作职责的一部分。”
本来是想带小人来看海的。
我光着脚踩在沙子上,数着猫咪跑过时留下的脚印,再次想到电梯里的小人。
可我却再没见过他。
夕阳漂浮在海面上,如同一只在沸水中翻腾的鸡蛋。图书馆的方形大楼屹立在不远处,外墙的玻璃借着余晖,向四周散发出冷冰冰的光线。
因为小人事件,我的名字登记在册,不再被允许进入那间图书馆。
我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着,在沙子上留下认真的脚印。猫在离我很远的距离上奔跑着。远处走来一对年轻女子,碎花连衣裙在柔和的风中轻轻摇摆。慢跑的老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腿上的肌肉刚健有力,撑起被汗水濡湿的皮肤。
我又扭头看了看冷冰冰的图书馆。如果哪一天,现代社会死掉了,那么立在其上的墓碑,应该就长着那座图书馆的模样,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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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青蛙的来访
t.小`说`
阿平很帅,这是公认的事实。记得在他刚满一岁,抓周那一天,阿平被他妈妈从摇篮里抱起来,送到摆满小玩意的餐桌上。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忽然双眼放光,手脚并用,朝餐桌中心进发,扒拉开摆在眼前的挖饭勺,乒乓球,水彩笔,小人书等杂七杂八挡道的东西,扑向放在餐桌斜角处的一面镜子。阿平肥嘟嘟的小手握着那面镜子,就不再放开,双眼紧盯着自己映照在镜面中的形象,眼神迷离,如同着了魔一般,全家人没有一个胆敢上前阻拦的。直到他看得久了,面色逐渐发红,直红得像只苹果,身体就忽然打个旋,昏倒在餐桌上了。
这些情景,都是当初在场的亲戚们等阿平长大以后告诉阿平的。从昏倒的事实里,他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自己无非是被自己完美的外貌给帅晕过去了。不过长大以后,阿平也不怎么爱照镜子,毕竟怎么照怎么帅,甚至把镜子放在下巴处,单单照出一只高耸的鼻子,也能显出一种独特的美感来。帅气如阿平,到了如此极致的程度,他自己看多了,也就觉得腻味。
可是,一天早晨醒来,一颗青春痘的出现撼动了阿平英俊的事实。他睡眼惺忪地走去卫生间,正准备刷牙,捻亮了电灯,突然从镜子中模糊地看到鼻头上出现了一块模糊的红点。阿平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没有睡醒,被灯光迷晕了眼。视线清晰之后,他就更加明白地辨认出,那块红点正是一颗不大不小的青春痘。它通体暗红色,表皮油光发亮,正正长在鼻头的中间部位,占据了阿平帅气脸庞的最高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他脑海中划过一个长着圆溜溜红鼻子的小丑形象。阿平恼羞成怒,仿佛这颗痘痘侵犯了他身为人的最基本权利。他举起双手,伸出两根食指,如两根箭头一般确定目标,试图让这颗痘痘在手指的重压下爆裂开来,消失不见。阿平给两手下达瞬间用力的指令。压力不断增高,血液沸腾开来,一股钻入大脑最中心处的剧烈疼痛迫使他在一秒钟之后结束了这样愚蠢的举动。阿平捂着鼻子,双眼因为剧痛而沁出了几滴泪水。因为这次鲁莽的尝试,红色扩散到四周,包围了他的整块鼻子。此时,阿平的脸上就如同结了一颗耀眼的樱桃,他就跟那只在脑海里蹦蹦跳跳的红鼻小丑更像了。
阿平懊恼地向眼前虚无的空气发出这样的置疑:都到了适婚年龄,为什么脸上还会长痘?当然,住所里仅他一人,没有其他人会突然闪出来,给阿平一个答案。他就是长了一颗痘痘,就是这么个事实,到底是接受还不是接受,全权看阿平自己。当然,他要是不愿接受,事实还是摆在眼前,甩也甩不开。“好吧,毕竟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是我变得丑一些的时候了。”
但是阿平想到了自己的女朋友,他的那位美若天仙的宝贝!要谈论她的美貌,阿平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这恐怕是一种超越了语言所能描述出的美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是在梦中见到她的面庞,想必每个男人都会笑着醒过来。当然,她的美丽对阿平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会像吃了天鹅肉的癞蛤蟆那般诚惶诚恐。毕竟阿平的相貌同她一样完美,要是在梦中见到他的脸庞,想必每个女人也都会红着脸醒过来。
可是现在,俊男靓女的美好爱情被一颗青春痘打破了,完美容不下任何瑕疵。为此,阿平打电话给朋友,询问治疗痘痘的良方。朋友跟他说,青春痘这东西,想要根植,就得调和身体内部的失衡,怎么做呢,要吃得清淡,早睡早起,内心不急不躁,切记不要用手去抠去挤,不然会留疤!这样过上那么十天半个月,痘痘自然就无影无踪了。有没有快点的办法?阿平不耐烦地问。恐怕没有,电话那头说,你急什么?长很多了?那倒不是,就是鼻子上长了一颗。那你担心什么?才一颗,就把你吓成这样,哈哈哈哈。阿平跑去医院,医生也用这样的话打发他。你不懂!阿平有点不耐烦,挂上电话,走出诊室。因为你没有我这么完美的面容,所以你不懂。挂上电话,走出医院的诊室,他又补上这么一句。
心情烦躁,阿平就抽烟。长了痘痘以后,阿平抽烟抽得格外多。一天之中的烟蒂被阿平Сhā进烟灰缸,拥塞在一起,齐刷刷地向上挺着,好像开出了一朵莲蓬。每天清理烟灰缸的时候,烟头轻易是倒不出来的。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地把对方紧紧卡在烟灰缸里,只有把缸口直直地对准垃圾箱,用手使劲一拍,一大团烟头才会“哗啦”一口气地整个掉下来,散落在垃圾桶的各个角落。而如此过分的香烟摄入对于身体调理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几天下来,痘痘不见得缩小,还难免有了向外扩张的趋势。
阿平开始害怕起照镜子了。看着那颗痘痘顽固地粘在自己的鼻头,自己又无计可施,任由着原本完美的外貌受到这只红点的摧残,这样严峻的事实如同一座靠近轮船的冰山,向阿平靠过来。
几天过去,他几乎不出门,更不敢见他的女朋友。她打来电话:
“最近怎么了?”
“工作忙呢。”
“工作什么时候忙起来了。”
“你不懂。”
阿平挂上电话,身体深深地陷在沙发里。我变丑了,阿平无奈地想着。
下午三点,一阵“piapiapia”的声响从门那边传过来,有节奏地响了三声。见没人回应,piapiapia的声音又响了三下。阿平侧耳细听,虽然这的确是什么物体打在门上的声响,但又不是普通的敲门声。
它又不紧不慢地响了三下。
阿平打开房门,发现一只青蛙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滑腻腻的右手悬在半空,一缕光线透过附着在手指间的半透明蹼膜,可以看到那层薄薄的皮肤里爬满了紫色的血管。piapiapia的奇怪响声正是由它发出来的。
这是只肥胖的青蛙,一颗扁平的大头从一堆肉中探出来,几乎看不到脖子,两颗圆溜溜的眼睛如自行车铃铛那样大,眼皮耷拉着,露出半边瞳孔,眼神疲惫。腹部那边好像套上了一层游泳圈,把穿在身上的西装制服鼓塞得满满当当。原本细长有力的双腿经过长年累月的直立行走,再加上始终顶着一块肥硕的身躯,已然不堪重负,被压得又短又粗。拖拉在地上的裤脚里,伸出两只同手一样长满蹼膜的脚掌,唯独少了一双鞋。整个看过去,青蛙犹如一块巨大的不倒翁玩具。
“你是谁?”
“青蛙,一只青蛙,青蛙你都不认识?”人的语言从青蛙嘴里冒出来,说得格外标准,想必经过了一段刻苦的练习。只有一点,是他身为一只青蛙难以摆脱的缺憾,就是在讲话的时候,他的喉咙里总是会冒出“咕噜咕噜”的闷响。
“当然认识,只是,没见过这么大的。”
“我还不算大,还有一种更大的青蛙,足足有五层楼那么高······好了,不跟你说这些。总之呢,我跟那些五层楼高的青蛙一样,不属于普通种类。普通的青蛙们躲在池塘里,躲在沼泽里,成天蹦蹦跳跳,到了繁殖的季节,就跟异性Zuo爱,产卵生子,繁衍后代,最后死掉。我可不喜欢这种漫无目的的生活,所以我刻苦努力,变成|人的样子,学会人的语言,并且有了一份人的工作······”
“然后呢?你站在我家门前干什么?”
“对,我今天特意来访,就是为了做我的工作。”青蛙说完,一脚踏入阿平家的地板。
“别进来!”阿平看到青蛙肥墩墩的身体靠过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我还没允许你进来呢。”
“请原谅,先生,我今天来,正是为了你的健康,为了给你的生活带来幸福,您不能无情地把我拒之门外。走道里的大理石地板冷冰冰的,我的脚踩在上面,冻得不行,就算是为了暖一暖我的脚底板吧,请您允许我进来,踩在您家温和的木地板上,我的脚好歹也舒服点。至于要留我还是要赶我走,等您听我介绍完我们公司的产品,再做决定,好吗?”
阿平考虑了一会,欠身让出一个容得下那只肥大的身躯通过的空间。青蛙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下,向阿平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谢谢您,太谢谢了。您这样的好人不多了。身为一只青蛙,我已经吃了不少人的闭门羹啦。”
“要拖鞋吗?”
“不用,我不喜欢穿鞋。尽管我努力过让自己穿着鞋走路,因为那样可以更像人类,不过终究还是习惯不来。”
阿平拉出餐桌边椅子,让青蛙坐下。
“喝点什么?”
“茶,热乎乎的茶,如果有的话,真是感激不尽。”
茶端上来了。青蛙把扁平的大嘴靠近杯口,“哧溜”一声响,热茶被吸走了一半。阿平看着留在杯子上的粘液,决定等这只青蛙一走,就把它放进消毒液里好好泡一泡。
“我们公司······”青蛙喝了热茶,僵直的身体舒适地往下一沉,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咕噜咕噜”声变得格外响亮,一股寒酸的气味从嘴里冒出来。“抱歉,”青蛙用长满蹼膜的手遮了遮嘴,继续说,“我们公司,专门给那些为皮肤所困扰的人们带去最为诚挚的帮助。我们不是盲目地进行售卖,而是专门赶赴到最需要帮助的人们那里,向他们推销我们的祛痘产品。我们之所以有信心针对那些病情最为严重的患者,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祛痘药膏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信心。”
说罢,青蛙拿起一只夹在腋下的公文包。同他巨大的身形相比,那只皮包仿佛只有钱夹那般大。青蛙从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
“您可以先阅读一下我们公司的产品介绍。”
“等等。”阿平把放在桌面上的单子一把推开。“你们把我当成病情严重者看待啦?凭什么!”
“哦不,不,请原谅我的表述。从病理学上看,您脸上的症状一点都不严重,一点都不。只是,我们公司判断严重与否的标准,是从心理学来把握的。请稍等一下。”青蛙在公文包里捣鼓了一阵,拿出一叠文件,他那圆形的指尖将一张张文件翻过去,从中间部分抽出一张,接着捏在手里。
“这张纸,”青蛙说,“写有我们公司调研部掌握的有关您的资料。上面详细地记载了您的发病史,当然,不是所有病都记上去,上面所写的,只跟您的青春痘有关。来之前我奉公司的要求,已经详细地读过一遍了。单从病理学上说,您可真幸运,之前从来没有长过痘痘吧?唯独前几天长了,但也只有一颗而已,跟那些满脸坑坑洼洼的家伙相比,您也真是太走运了。只是呢,我之前也跟您说了,我们判断病情的严重与否,关键在于从一些心理学数值里做出的推敲。您看看,”青蛙把这张资料递到阿平眼前,手指着页面上的下半部分画着的一系列柱状图形。
“请允许我跟您解释一下。这个图表呢,”青蛙整了整衣领。“记录了您长痘以来这几天里的‘情感抵触值’。”圆形的指尖指向第一条圆柱。“这是第一天,您看看,满分是一百,而您在第一天就达到九十二了。”
阿平一细看,发现第一张图表里所有的圆柱都被涂成了暗红色。一旁的图例表明,暗红色表示着从九十到九十九的数字区间。
“您再看看接下去的几天,您的‘情感抵触值’居高不下,甚至还有稳步上升的趋势,您看,在第五天里,也就是今天,您的‘情感抵触值’已经高达九十六了,这是十分罕见的!”
“这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您不但没有适应痘痘的产生这一事实,还每时每刻地希望自己的皮肤马上变回原来的模样。您看我说的没错吧?”
“话倒是不假。”
“我们接着往下看。”圆形的指尖指向第二张图表。“这是‘绝望指数’。”代表绝望指数的圆柱颜色各异,高矮也不等,阿平盯着第二幅图看,等着青蛙解释下去。
“您看,在第一天,您可算不上绝望。数值只是三十七,大概,跟一个同女朋友小吵过一架的男性所能感受到的绝望值差不多。可是,到了第三天。”圆形的指尖顺着时间轴指到第三条圆柱。“第三天,指数飙升,达到七十六的高峰值。”圆柱形瞬间变为橙色。
“看到这个变化,我猜,您想必是在这一天里为您的痘痘寻求了某些帮助,但是帮助的效果并不明显,甚至毫无作用,以至于您对眼下的病情感到束手无策。您看,我猜的对吗?”
“虽然我不大愿意承认,不过,还真被你说中了。”
青蛙满意地笑了一下,扁平的嘴在脸上画出一条细长的弧线。
“所以,综上所述,我们公司的调研部门对您做出了这样的评估,认为您的产品需求值已经达到了到最高标准。为了您的心理健康,为了帮助您重返生活的正常轨道,我们公司秉承高尚的职业道德,特意派我上门,亲自找到您,尽一切可能为您提供所需要的一切服务。”
阿平朝四下望了望,果盘里依旧安稳地摆着两串葡萄,碗筷碟瓢依旧老老实实地呆在柜子里,墙上挂着的钟表指针依旧以一秒一秒的频率向前移动。天很蓝,云很白,太阳刺眼。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但是阿平突然觉得,世界是不是在他这几天足不出户的时候突然变成一副自己完全陌生的模样了?
“您在听吗?”
“在,在。”阿平回过神来。
“我可以继续讲吗,还是您需要休息一会,要不要我给您讲个笑话?虽然我是一只青蛙,但是讲笑话的功夫可不比人差。”
“不用不用,你的好意我可心领了。”阿平不敢想象这只青蛙笑起来以后发出的声响究竟有多恐怖。“你就继续说吧。”
“说到哪了?”
“重返生活,提供服务!”
“对对,我们可进行到最关键的部分了。服务。我们公司是一家有良心的高科技生物制药企业,我们一心一意做好药,所以我们所能提供的服务,就只是卖给您品质优良的祛痘药品。”青蛙再次把手伸进公文包,拿出一盒药膏。
“就是这个。我们公司特意为您准备的特效药!”
“有多特效?”
“这么说吧,世界领先的技术水平所能达到的祛痘速度,还要比我们公司所生产的这种药膏慢上十天八天。我们公司的这款产品,可以说是一抹就见效。”
“哈哈哈,我可不信,或者说,我可不敢信。”
“您不信,倒也情有可原。毕竟,我刚才也跟您说过,您对于产品的心理需求值已经达到了最高水准,所以为了尽量迎合您尽快治好皮肤的期盼,公司特意让我给您带来了这种药膏。它刚刚通过临床实验,已经在兔子,癞蛤蟆,猩猩,以及妇女的脸上产生了显著的奇效。”
“癞蛤蟆也能用?”
“当然,如果癞蛤蟆想要治疗他们惨不忍睹的皮肤的话,我们公司也会乐意上门服务的。那只癞蛤蟆,也就是经过我们临床实验的癞蛤蟆,背部涂抹了这种药膏,皮肤立刻就变得和一只青蛙一般光鲜亮丽了。也就是说,皮肤变得和我一样了。”
“可以现在试试?”
“您尽管尝试。”青蛙用黏糊糊的小手麻利地扭开瓶盖。
阿平把手指伸进药瓶,摸到一种清凉凉又油腻腻,半是固体半是液体的东西。如此感触让他回想起小时候在野地边摸青蛙的情景。捉来的青蛙被小伙伴们扭断双腿,剥去皮肤,Сhā在一根木叉上,用火烤来吃,味道鲜甜。想到这里,顾及到眼前这只硕大的青蛙,阿平立马回过神来。
他抹出一点药膏,轻轻放在鼻头上,涂抹均匀。凉丝丝黏踢踢的感受在鼻头散开,阿平不禁打了个寒颤。
“哦,天呐,真是太神奇了!”
“有效果了?”
“简直是即刻见效啊!您等一会。”青蛙满脸堆笑,又把手伸进公文包,摸出一只女士用的化妆镜。“您好好照照自己的脸,包您满意!”
阿平接过青蛙手中的镜子,仔细地瞧了瞧自己的鼻头。原本如蚕豆般大小的红点,现在只能看到一粒红色的豌豆了。
“哈哈哈!”阿平惊喜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青蛙也跟着笑了, “咕噜咕噜”的声响不断蹦出来,好像开水沸腾。“我也止不住地替您感到高兴呢!“
“啥都别说了,我买,我肯定买,多少钱?”
“我们公司专注于为青春痘患者创造福祉,经济利益只是为我们能够提供更快更好的服务打下坚实的物质基础。当然,钱还是得照收,毕竟全公司的人,吃喝拉撒靠的不也只能是人民币嘛!”
“废话少说。”
“我可以给您打个九折,折后价,一千两百九十八。现金支付还是刷卡支付,由您选择。”
“我买了。刷卡”
“好嘞,我给您换上一瓶新的。”说罢,青蛙又在自己的公文包里摸索起来,从中掏出一台pos机,以及一瓶包装精美的新药。
这只公文包怎么什么都能装?阿平暗暗感叹。
“要是您的鼻头上又冒出痘痘,那您就继续用,一旦冒出来您就用,用到它不再冒了为止。我说的,您应该能明白吧。”
“没问题。”
“这是我的名片。”青蛙从紧绷着的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张,轻轻放在桌子上。“如果有什么需要,打电话过来就是,随叫随到。对了,另外,能再给我来一杯热茶吗?身子冷得很,大热天里穿成这样也不顶用,究竟还是只冷血动物啊,一旦在屋子里坐久了,没晒到太阳,身体就适应不来。”青蛙抖了抖自己长及手掌的西服衣袖。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呢。”
“真是太谢谢了!”
又一杯热茶端了上来,青蛙一仰头,把整杯滚烫的茶水倒入肚子,抬起的下巴露出了一层鱼肚白,不同于覆盖了整只头部的青绿色。
“那我就先告辞了。”青蛙起身走到门口。“还得往下一家赶。那一家的男孩,病情可比你还要严重得多,不管是从病理学上说还是从心理学上说。满脸的痘痘,甚至还有化脓,‘绝望指数’‘自卑指数’的圆柱形已经都红得发黑了!我可得赶紧,来之前公司还警告我说,那小子随时都有自杀的可能。好了,废话少说,我就先走了,幸会,幸会!”
青蛙挪动着自己肥大的身躯,大摇大摆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电梯里。
阿平关上门,顺手抄起桌上的那张名片,姓名,联系方式,单位名称,该有的信息全都有。在名片的右上角,还印上了一只傻头傻脑的青蛙卡通形象,显然是他特意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鼻头上的痘痘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但阿平依旧坚持用药,上至眉心下到人中,被他用药膏严严实实地层层覆盖,以此预防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这种变化,当然是为了针对他的女朋友,比如说牵手散步的时候,青春痘会不会一时兴起,偏偏又冒出一两颗来?
这对情侣几天不见,甚至比往日更为亲密。
“什么工作啊,让你忙的没有办法见我。”
“都说过了,你不懂。”
“你不会是故意找个借口躲着我吧。”
阿平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我躲你干嘛?”
“为了让我更黏着你啊。”
听了这回答,阿平高兴坏了,拉着女朋友就往街边的一家酒吧走。
“去喝两杯,庆祝庆祝。”
“有什么好庆祝的。”
“就是高兴嘛,借酒助兴!”
这是一间安静的酒吧,灯光昏暗,音响里缓缓流出查特贝克的忧郁情歌,正是调情的好场所。他们捡了角落的一处位置坐下。
喝了几杯,酒到正酣,阿平来了兴头,突然想跟女朋友讲讲青蛙上门推销的趣闻。不过转念一想,又不能提起自己长了痘痘的事实,毕竟出门前阿平还特意又涂了一层药膏。现在还不是时候,过几天再说吧。阿平想,转而把嘴轻轻凑到女朋友的耳边,想跟她玩一个浪漫而俗套的游戏:
“闭上眼睛。”
女朋友不闻不问,乖乖就范。
“闭好了。”
话音刚落,阿平就把自己的嘴贴住女朋友的嘴。他们吻在一起,各自的舌头探入彼此的口腔,如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他们从嘴里不断分泌出温润的唾液,男性和女性的口水彼此交融,在两人的齿间缓缓流淌,流出一条爱意的小河。这种听起来恶心做起来舒服的亲密举动,胜过一切其他的爱意表达,同爱情的本质最为紧密地贴在一起。阿平恨不得把面前这只绝美的尤物一口吞进自己的肚子,让她永远留在自己心里。“我是多么幸福!”
突然,女朋友的脸颊感到一阵奇怪的触觉。似乎有什么凹凸不平但又柔软的物体在自己的脸上磨蹭。这当然不是阿平那细腻的皮肤所能带给她的感觉。她悄悄违抗阿平的命令,把眼睛睁开。近在咫尺的景象吓了她一跳:
一串又一串红疙瘩在眼前铺展开来,从对面这个人的鼻梁一直延伸到他两边的鼻翼,看起来就像一只照着自己门面打过来的狼牙棒。
女朋友全身的汗毛如触电般直立,全身一瞬间感到奇痒难耐。她一把推开这个同自己接吻的人,无法想象刚才看到的怪异物体就是阿平那只完美的鼻子。隔了一段距离,女朋友定睛一看,发现真是阿平无疑,正是阿平刚才在吻自己,只是是一个变了模样的阿平。
她受惊过度,发出一声尖叫。
“你的鼻子!”她丢下一声叫喊,随即冲出酒吧,消失不见了。
阿平从朦胧的爱意里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伸向自己的鼻子,手上好像突然碰到了一颗长满疙瘩的橡胶球。这是他小时候玩过的一种玩具,往别人的脑袋上用力砸过去,对方会痛得捂住头,蹲在地上,一时半会说不出话。
阿平觉得自己好像被那颗球砸到了,只是隐隐作疼的是那只恼人的鼻子。他用手严严实实地捂住自己的下半边脸,躲避开旁人好奇的目光,随女朋友之后消失在酒吧间里。服务生从门边追出来:
“喂,你们怎么回事?男盗女偷,成双成对地逃单吗!他妈的,祝你们生孩子没ρi眼!”他冲着远方那个快速移动的身影激动地大喊着。阿平如风一般在街道上飞驰,要是被人当街看清自己的鼻子,他宁可当即倒地而死。而女朋友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怎么找也找不着了。就算服务生长着四条腿,也不可能追上他们两。
当天晚上,阿平没再看到自己的女朋友,独自病怏怏地回家了。走进卫生间,一瞥见自己反射在镜面中的形象,阿平啥也没说,飞起拳头,把镜子打得四分五裂。殷红的鲜血填满了玻璃的裂缝,但相比于看到自己的脸,手指割裂所带来的疼痛显然要好受得多。
阿平惊恐万状,扭开放在洗手台上的祛痘药膏,一口气往自己脸上倒下了半瓶。半是固体半是液体的药膏顺着鼻梁缓缓地流向笔尖,啪嗒一声滴在洗手池。 他战战兢兢地捡起一片玻璃碎片,看到爬满整只鼻子的青春痘经过药膏的浸润,反而在灯光下油光发亮,异常耀眼,如同一座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阿平一下子瘫软在地,眼前的世界如同那面镜子一般,四分五裂了。
几天过去,病情恶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试图拨通女朋友的手机,向她解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试图拨通青蛙留在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找他讨一个说法。不过两部电话那头唯有传来嘟嘟嘟的信号音,最后以“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结尾。
半夜,阿平站在住所附近的一处十字路口,脸上盖着一层口罩,把那只惨不忍睹的鼻子遮了个严严实实。痘痘由红转黑,从软到硬,已经深深植根在阿平的皮肤里了。因为这场悲剧,他不得不过上隐居的生活,尽量躲在家里,偶尔在半夜走出家门,只是为了前往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些吃喝,扛回家,塞进冰箱,以便接下去的几天不用出门。这会儿,他刚刚买好三天的口粮,焦急地等待红灯。
一辆通体漆黑的丰田凯美瑞在路中间停了下来。马路上唯独有这辆车经过,阿平的眼睛被吸引过去,看到车内亮着灯,挡风玻璃上映着一只肥大肿胀的青蛙脸。阿平几乎不敢相信,用力眨巴双眼,看到的正是那只几周前上门推销祛痘药品的青蛙。
“真是冤家路窄!”阿平又惊又喜地想到,自己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他从购物袋里掏出一瓶啤酒,右手握住长颈瓶口,高举在头顶,斜身迈开急促的小碎步,犹如一位持刀前进的日本武士。他横穿马路,冲向那辆丰田凯美瑞。
阿平考虑到青蛙可能在看到他以后就猛踩油门逃走,所以他把下半身紧紧贴在车前盖上,威胁性地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瓶,伸出左手,指着车内的青蛙喊道:
“把车窗摇下来!”
青蛙照做了,肥大的身躯已经令他失去了脖子,没法把头探出窗外,只是圆溜溜的眼睛因为紧张而转个不停。
“请问您是?”
阿平没有挪动身子,而是一把扯下口罩,露出整张脸。
“认出来了吗?”
“啊,原来是您。我尊贵的客户。”
“放你妈的屁!”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您对我上次提供的服务感到满意吗?如果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提出来。”青蛙肥大的身躯卡在驾驶室的座位上,一动不动。
“你他妈先给我从车上下来。”
“先生,对不起,上下车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情况,我在开到想去的地方前是不会下车的。”
“好,你行,反正我现在挡在车前,你也别想跑。”
“先生,您别激动。”
“我先问你。”阿平愤怒地挥了挥啤酒瓶。“你看清楚我的脸没有?”
“看清了。”
阿平重新把口罩戴好。
“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没有?”
“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您的病情比上次还要严重得多啊。”
“对,你还有脸说。”阿平用啤酒瓶往车前盖上狠狠敲了两下。“为什么会这样?你要负责!”
“先生,您问为什么,我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我这边还存有公司的电话,您可以跟他们约个时间,同他们体面地谈一谈您脸上出现的状况。”
“呵呵。”阿平冷笑一声。“你留在名片上的电话都已经打不通了,我还会傻到再相信你一次?你他妈的一只青蛙,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人招摇撞骗。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他妈就别想走!”
“哦,真是抱歉,太抱歉了,先生,最近发生了一点意外,我已经从那个公司辞职了,电话自然而然也就作废了。我现在能给您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帮您联系到他们公司的负责人。”
“王八蛋,我才不管你辞没辞职,我也不要你给我的电话,反正现在你被我捉了个正着,你跟我去法院,我要告你!”说罢,阿平手中的啤酒瓶又砸在青蛙的车前盖上,留下了一个凹痕。
“先生,您太激动了,您能不能冷静一下,听我解释好吗。”看到自己的车受到野蛮的破坏,青蛙有些生气,瞪圆了眼睛。“另外,先生,我得提醒您,要是能够身为一只王八,并不见得比做一只青蛙要糟糕。”
“有屁快放!要是你再跟我兜圈子,小心我剁了你做泡椒田鸡!”
“麻烦您也注意到我的脸。”青蛙用圆形的指尖在脸的周围画了一个圈。“您能看出点什么吗?”
阿平定睛一看。青蛙已经不是上次来访时的那个样子了。他从绿色变成了红色,全身冒起了又大又硬的疙瘩,表皮也不再湿润光滑,变得黯淡而粗糙,这样的皮肤同阿平鼻子上的皮肤有几分相似。
“您气得说不出话,没法回答我,但我相信您也看清楚了。其实上次卖给您的产品并没有尽善尽美,我同您隐瞒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实,但也只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才这么做的,您不能怪罪于我。当然,为了对产品做一个彻底的检验,公司突然把我关进实验室,脱光我的衣服,强迫我把那些药膏涂满全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到我头上,或许仅仅是因为我是一只和人类十分相像的青蛙。总之,我只好老老实实照做,可是结果呢,您也看到了,我的皮肤被那种药膏毁掉啦!我也同您一样愤怒,甚至一气之下辞去了工作。我照着镜子,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像青蛙,反倒变成癞蛤蟆了。天呐,癞蛤蟆真是太丑了!他们在我们青蛙眼里就是一种低级生物,类似于你们人类的种族主义观,这是我们蛙类的种族主义观点。这样的痛苦简直无法向您说清楚,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知道我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所以我现在只好接受自己变成了癞蛤蟆的现实!”说完,青蛙,哦不,或许我们应该开始把他称为癞蛤蟆,不断拍打方向盘,或许是因为愤怒,车喇叭滴滴滴地个不停。
两个小区保安注意到街道上的嘈杂,从附近的值班岗亭赶过来,看到脸上蒙着口罩,手中拿着啤酒瓶不断挥舞的阿平,以为是拦路抢劫的蒙面大盗。他们靠近阿平,一个箭步上身,就在癞蛤蟆刚刚说完的时候,他们两一人抓住阿平的一只手,把阿平按倒在地,将他从车前方拖到了路边。
阿平听完青蛙的解释,突然间失掉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反抗,让身子任由保安的摆布。
“保安先生,他不是一个坏人。”青蛙发动汽车,从车窗里丢出一句话。黑色丰田凯美瑞缓缓前进,消失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处。
保安厉声呵斥阿平,叫他老老实实别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站在阿平右手边的保安抽身向前,一把扯下阿平盖在脸上的口罩,想要看清犯罪分子的真面目。一只长满疙瘩的丑陋大鼻子在口罩被揭下以后,突然出现在保安眼前。这张丑陋的脸庞把他吓得不轻,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两步。
“你是谁,从实招来!”保安厉声喝道,也为了给自己壮壮胆。
“我不知道。”阿平淡然地说。
“少给我装傻。”
“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我看着自己的脸,也没法认出来镜子里的人
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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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集棒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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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球
对于一个击球手来说,判断出白色棒球狡猾的飞行路线,尔后用尽全身力气将这颗球击打到尽量遥远的地方,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乐趣。那响亮的,皮质棒球与金属球棒碰撞在一起而响起的“邦”的声音,其令小武愉悦的程度总是胜过音乐中的任何一段音符。
小武曾经想用这样的声音编出一首曲子。无数“邦”“邦”“邦”的声响顺着时间线,有节奏地向下延伸,最好还可以配上美国职业棒球联赛历史上的经典击球画面。
小武此时手持球棒,站在击球区里。比赛在一周之前就预定了时间,可没想到小雨在半个小时前下起来了。之所以要提前预约,是因为比赛的队伍并不是来自同一个学校。而要让十几个素不相识的人从一个地方特意赶到另一个地方,提前确定日期自然是最基本的礼节。
可是对于礼节这种人为的产物,大自然想必是不屑一顾的。雨说下就下,还不见停的态势。那提前预定好的时间,现在就反而显得缺乏考虑了。
小武等待着那个“邦”的声响。上场之前,他已经将娴熟的击球动作又反复练习了几遍。球棒在空气中划出一个黑色的模糊的扇面,有力而迅猛,空气因此快速鼓动起来,发出“嗖嗖”的声响。
现在,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站在击球区的小武的头发。雨水顺着眉角向下垂落,他下意识地眯细了眼睛。眼前的投手随之变得模糊起来,但是那颗白色的棒球却变得格外清晰。球静止了一会,投手模糊的身影安Сhā于空旷的地面上,似乎在“球应该以怎样的轨道飞行”这个问题上踌躇不前。位于视线后方的外野手,就更加难以辨认。他们甚至在雨帘中化为几滩血一样的色块。客场球队的队服是鲜艳的大红。
当然,短暂的几秒钟过去,小武模糊视线中的那颗白色的圆点倏忽向后方倒退。投球手大臂奋力向后一抡,呈弓形蜷缩起来的左腿重重落地。棒球随之脱手而出,以极快的速度飞行而来。
在将球棒对着急速飞来的棒球挥舞而出的一瞬,小武几乎闭上了双眼。从他第一次击中棒球开始,在击球的瞬间闭上眼睛,这样的习惯就保留了下来。当小武试图用肉眼追寻球的来路,自己的动作反倒会因此而变得迟缓,往往在球越过自己的身体之后,他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闭上眼睛依凭直觉,对于击球这一动作的运行来说,比视觉要来得可靠得多。以至于当小武每次完成动作之后,总是耳朵率先向他传来预示着或好或坏的结果的讯息。
“邦!”
响亮而清脆的击球声,在秋雨淋洗之下,甚至透出了几分森森的寒意。
小武将绷紧着的眼皮肌肉一下子松开。由于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紧张状态,眼睛在睁开的瞬间感受到一股痉挛般的疼痛。
他先看清了击球手。他的头尽力扭向右后方的天空,显然是在追寻棒球飞行的方向。小武也顺着他的头的朝向,往那片阴郁的天空看过去。只见那颗球化为白色的小点,在密布的乌云中打开了一个漏口,顺着无形的轨道在空中留下无数重叠的白色影子。那个小点还在继续上升,已经大大超出了棒球场外围的那道包裹着黑色塑料的铁丝网所能企及的高度。
小武又趁机看了看站在场地最外围的几个外野手。他们戴着厚重棒球手套的左手,此时都无数事事地耷拉在大腿外侧,似乎从小武完成这个击球动作之前就一直保持着那样懒洋洋的静止状态。也就是说,球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责任区域,进入无人的远空,闯入了和这场棒球比赛没有任何联系的飞鸟的活动场所。
如此说来,这又是一个全垒打。
直到球顺着抛物线在排水秘道边的树丛后面消失了身影,人群才纷纷回过头来。他们从对于这个本垒打一致的惊叹中分散开,融入兴奋与失落的两股情绪力量之中。场下的同队队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洒脱而有力,可以听出几分势在必得的意味。看来他们对击球手小武始终抱有很大的信心。而客场队伍的队员们则以更低的声调,齐声发出一阵短暂而沉郁的,倒抽一口冷气式的惊呼。相比于队员们的热情,对手受到沉重打击之后的惊叹反倒更能吸引小武的兴趣。
在场的几个女生用尖利的嗓门,表达着女性特有的那种“对什么都感到惊奇”的呼喊。
小武对异性当然要报以特别的关注,只是很难在这片荒凉的棒球场上觅到女性的身影。况且,今天来观看比赛的几位女子,也都无一例外的已经是其他几名男队员的女朋友了。
为此,小武便并没有过分沉浸于全垒打的激昂情绪里,反倒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打量着一切。这是某一领域里的老手特有的面对成就的方式——他们不会被成就所引起的变化带入其中,而是像一个于己无关的人那样观察着。小武用冷静的目光环视了一下球场。一丛纷杂挥舞着的肉色手臂在呈阶梯状的水泥观众席上升起,那几个身着红衣,呆立在远处的外野手此时不约而同地叉着腰,距离感将他们不可名状的失望放大得更为清晰了。
突然而来的一阵不和谐入侵了整个赛场。原本置身于场地的队员们,由比赛规则形成的无形纽带连结在一切,保持着各自的位置,形成规整的多边形图案。而现在呢,因为本垒打的产生,比赛时的那种严肃的平衡感失去重心,纽带随之消散,一边是胜利式的狂呼,一边是失败式的不知所措,相形之下,便透出浓烈的混乱氛围来。
小武很享受这样的混乱,毕竟这是他亲手造就的状态。他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村上龙在小说《69》里写上的一句话:
“……通过自己的力量,也能改变早已看惯的风景。”
在棒球赛场上的小武,正是一个具有改变风景的能力的人。
没有球,比赛就无法继续下去,冷静的小武很快意识到,自己有责任让一切重新恢复原状。小武在棒球赛场上的老道再次体现出来——老手们不会过分沉浸于成功的喜悦之中,而是时刻准备着让下一次成功尽快到来。
几个坐在场边的候补原本想替小武完成捡球的任务,可是直到他们从本垒打的喜悦中脱身而出,才发现小武已经在黑色围栏外的石板路上奔出好几米远了。
小武的金属球棒歪倒在草地上,周身沾满了零零落落的水滴。
绕过围栏的一面,小武小跑着进入一条大路。隔着这条路,他的右手边是那处用来打棒球的空地,而左手边便是向外延伸下去的几个篮球场。
篮球对于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项必修的运动,小武有时也会玩玩,但纯粹只是同朋友间的一种消遣。但小武却并没能在这颗比棒球大上好几十倍的棕色球体上显露出同他在棒球上所展现出来的天赋,甚至可以这么说,他的篮球水平在同龄人中处于中等偏下的位置,连平庸这个刺眼的形容也够不着。
当然,单从运动的角度来说,篮球和棒球各有其趣味,能掌握它们两者中的任何一种,当然都是值得称道的。只是,异性的魅惑往往使主观的评价偏离了客观的轨道。
为什么女生们总是围拢在篮球场边呢?小武时常这样愤愤地想到。规则的难易自然是其中的缘由,棒球不仅要击球,还要跑垒,而对方则要赶在击球手踩到本垒之前将球率先传递回去,另外,还有触杀之类节外生枝,令人头痛的规则。相比于篮球,棒球在外行人眼里,就显得更像是某种繁杂而古老的宗教仪式。而篮球呢,双方队员在两个篮网之前来回奔跑,所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手段将球放入篮筐和用尽一切手段阻止球被放入篮筐。简单易懂的规则令观众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投身进充满竞争意味的对抗中,这恐怕就是所谓的“观赏性”罢。
另外,篮球场上密集的肉体碰撞自然让男性荷尔蒙更为猛烈地挥发出来,也难怪女生们会被那样的气味吸引过去。
此时,一阵激烈的欢呼声传到小武的耳边。众人期待已久的篮球比赛刚刚抛出预示着开场的第一个争球。欢呼声正是由它而起的。
持续不断的叫声如灌入耳朵里的水,尤其是那占有半数以上比例的女性的呼喊,在小武的耳膜边不停晃动着,他不禁为这样的感受所刺痛。“不公平”这种受欺压者最为惯常使用,也最为无力的呼喊从小武的胸口涌起。人之所以感到不公,只是因为他们对现状的改变感到无能。而自尊心又无法容纳本该用于自省的力量,而将其反射到外界去,才会产生那种空洞的抱怨。此时,这种卑微的感情一时间猛烈击打着小武。他能够用一个全垒打给棒球场带来喜悦与悲伤混杂在一起的混乱,而棒球场外所发生的事情,就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所能触及的界限。
恐怕平子也是篮球场边的一员吧。悲凉情绪催生而出的自暴自弃推动着小武进一步做出了这样悲观的设想。这正是平子她们学院的一场篮球比赛,那么她出现在场边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小武再次扭头朝篮球场那边张望着。阶梯式的水泥观众席上已经坐满了人,勉强能辨别出他们的性别,但人群的样貌就完全消散在朦胧的细雨之中了。透过正对着他所在方向的铁丝网,还可以看到一个撑着雨伞的婀娜背影。恐怕那就是平子吧,小武揣测着。他心中忽然蹦出朝着那个女子狂奔而去的冲动,只是,小武想到,棒球比赛还要继续,而那个身影也完全有可能属于另外一个人。
他赌气似地转过头,直视前方,不再朝篮球场看了。
秋天的细雨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后颈,几颗雨滴汇聚成一颗更大的雨水,一溜烟地窜进小武的后背。秋天那透过皮肉的寒冷使得小武在奔跑中打了一个激灵,意识也更为消沉下去。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雨天打比赛呢,小武任性地想道。如果没有这张棒球比赛,自己也就不会无缘无故地被卷入篮球场的呼喊,被卷入一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异性的狂欢中。尽管停止比赛的可能已经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他还是要在这种已然逝去的可能里为自己的情绪找到慰藉的出口:
“如果不打比赛,我现在应该在安静的宿舍里看书吧。”
走出了包围着棒球场地的黑色围栏,无边无际的现实如同天边的乌云一般向小武压将过来。棒球场上,小武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而棒球场外,他只是一个为青春的念想所困扰的青年男人。
纷杂思绪的波动扰乱了时间的平稳,小武的意识似乎还停留在篮球场那里,身子就忽而来到了排水秘道边。
秘道直通学校最东方向的那面湖,每个学期都会传来有人在那里沉底而死的消息。湖后面就是长着茂密树丛的山峦,构成了这所学校的一处天然屏障。
在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里,长长的秘道内总是淤积着一条从这一头延伸到那一头,连结不断的安静的死水。前几次用全垒打将棒球击飞到这里,小武已经对秘道内的死水有了几分了解。如一层塑料膜般轻薄的死水水面呈灰色,并不黑,但给人以浓郁的印象。似乎在秘道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一处隐秘的黑洞直通地下,从中汩汩而出的暗流,正是这种浓郁的灰色。
秘道内部的杂草分两种,一种分布于秘道两侧的水泥墙边,直直向上生长着,如一柄柄利剑般骄傲地挺直腰身,一种则长出细嫩的圆形叶片,轻柔地覆盖住水面,更显温和。杂草们时断时续地生长着,并没有完全覆盖秘道的生命力。它们同灰色的水交错在一起,如同巨蟒背部滑腻的斑块。
“我要快点找到球。”小武催促自己。
他沿着秘道快步行走,视线在不断向前推进的秘道两边来来回回地仔细移动。秋雨更加密集地覆盖住小武的身体,白色棒球衫的背部因此留下了一大块深色的水渍。寒意从这块不断扩大的水渍中弥散而出,使小武的脊背感到一阵又一阵接连不断的凉意。身体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一条粗大的黑色金属管从秘道两侧水泥墙的一边横亘至另一边。小武走到管道边,暂时停了下来。
球呢?根据方才它被击飞的路线,如果没有判断错的话,球应该就落在小武现在所处位置五步远的范围之内。而且这条黑色金属管也是下到秘道里的必经之路。先踩到金属管上,再跳入水中,才不至于有受伤的可能。
小武不想再往前走了。
他蹲下身子,搜索着目之所及的秘道内部。他注意着高耸的杂草间的缝隙,也不放过有可能出现在一丛丛圆形嫩叶间的某处凸起,但还是没有找到那颗棒球。小武接着将视线转移到金属管这里。他试图越过管子粗大的身形看到光线照射不到的部分。油腻腻的黑色铺满了窄小的空间,似乎里面的水变成了一滩浓稠的液体,仿佛石油。尽管心里满不情愿,但棒球还是有极小的可能落入其中的。
可是那里也看不到球的影子。
小武无奈地站起来。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闪现在他眼前。小武几乎在一刹那间就确定下来,那正是棒球身处的位置。他不再多想什么,立刻弯腰褪去鞋袜,爬上管子,伸出腿,让脚板伸进那谭灰色的浆液。
长着一层纤细苔藓的水泥地板率先传来滑腻的触感,紧随其后的便是一种极其轻柔的抚摸。水流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带动着小武的感觉神经,毫毛如同沉在水面下的水草一般对着水流的方向做出轻微的回应。
小武低头看了看。水顺着他脚上的斜面向两边扩散开,泛起一层弧面,荡漾着微弱的波纹。若是一潭死水,脚则应当被完全包裹其中,水不可能顺着脚面的物理构造用运动的方式做出回应。
这潭死水居然在流动。小武突然忆起,前几次将球击入排水秘道,那还是在干燥的夏季时分。顺着初秋时节一同来临的雨水将晚夏遗留在校园内的残暑彻彻底底地洗刷殆尽,顺便又使这谭死水恢复了生机。
今天天上下着的,正是开学以来的第一场雨。也难怪比赛的组织者会有底气在一个星期之前就同外校的队伍定好时间。
小武回过神,凭借方才的印象,开始朝白影所在的方向走过去。不远,也就三四米的距离,就在靠近右手边的一簇杂草丛中。小武想象着棒球的模样,突然发觉它很像一只缩成一团,躲避着捕猎者目光的小白鼠。
生着苔藓的水泥路面有些滑,小武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眼睛在脚边和右侧的杂草丛里来回转换着。
一股淡淡的腥味悄然灌入小武的鼻孔,这或许是阴冷的苔藓在黯淡阳光的缓缓照射下所能散发出的气味。他对此并不抗拒,但心中感到些许不适,仿佛肚腹间吸入了一团阴云。仿佛死去的夏天腐烂的味道。
夏天,小武想到夏天,想到他们在秋雨的淋洗中彻底死了。夏天的尸体似乎以某种实质从水泥墙外的世界整个地向这条秘道倾倒过来,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死去的夏天将这层细长的空间填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缝。腥味正是由它而起,秘道仿佛一具为夏天量身定做的棺材。
小武估摸着距离小心迈出脚步,走出三米多远,但那块白影却再也看不见了。密集的嫩叶丛传来踩在湿透的卫生纸上的触感。身旁,略显干枯的杂草丛从中间辟开,一半紧紧依附着秘道的水泥墙,犹如受惊的妇人,另一半则低垂着头。几颗透明的水珠挂在草尖处,摇摇欲坠,小武从里面似乎可以看到一个缩小了的自身的影子。它们随时都会滴落下来,消失不见。
小武低下头,朝四周看了看。刚才闪现在眼前的白色影子好像嗖一声窜入地下一般,逃离了小武的视界。
莫非这只是一个错觉?小武想到。可能是阳光在灰色水面上的反射,打进了自己的眼睛而产生的错觉吧。可阴云如同一堵坚不可破的围墙将天空死死盖住,阳光根本找不到钻进来的可能。
一股急躁冲破寒冷的外衣,直直顶入小武的大脑。他不耐烦地用力拨弄着眼前的干草,挂在草尖的水滴如同被斯巴达三百勇士逼入悬崖的波斯士兵,纷纷向下跳落。小武的脚步在水面上愤怒地打着旋,细小的嫩叶大范围地向两边倾倒,水花如同破碎的镜片般四处飞散。但小武的身体始终没有感受到那颗棒球的存在。总之,刚才掠过眼前的白影,真的只能被解释为一场错觉。
小武为这次沾湿脚板的徒劳感到愤怒,而阴冷的身体似乎将愤怒感进一步放大。
他不得不重新爬回黑色金属管,在秘道边穿好鞋袜,再次搜寻那颗被自己用一记漂亮的全垒打击飞的棒球。小武用力扭过身子,想到赛场的队员还在等着他,就想尽快弥补这场过失。
可就在这时,小武脚底打滑,整个身体失去重心。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死死撑住自己下落的身体,才不至于整个人跌入水中。
手掌重重压在光秃的水面上。溅起的两丛水花,如同两朵绽开的蘑菇。一种撕裂皮肤般的痛感顺着双手手心直直射入大脑。小武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此时他四肢触地,仿佛一条全身湿透的狗。
就在小武的眼睛还死死盯着水面上一层浓郁的灰色的时候,平子那如风铃般清脆的嗓音传了过来:
“小武,是你吗?”
小武几乎在听到喊声的一瞬间直起身子,双脚尽量抓牢地面,双手慌乱地在灰色运动长裤上抹着,将沾到手上的水擦拭干净。
“平子?”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巴不由自主地叫出平子的名字,声音有些过大了,似乎将他心中对于平子热烈的感情不慎暴露而出。
平子穿着一条深红色迷你裙,站在秘道边缘,身上是一件剪裁考究的白色毛衣。穿在里面的衬衫在平子细长的脖颈间打开一对领口。
湿冷的天气,平子穿着这么短的裙子,却也没有套上一层长袜。她那两条祼露的细长白腿在萧瑟的秋风中亭亭玉立,试图证明着自己具有超越季节限制的持久的美丽。因为站在秘道底部的缘故,小武可以借着极高的仰角审视着平子的那双祼腿。真白啊,小武暗暗想着,不知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是本身皮肤的白皙,那两条腿的周身在暗淡的背景里似乎笼罩着一层发光的粒子。腿中部的膝盖如同柔软的馒头,微微凸起。再往上看,两条大腿紧密地贴合着,中间那条深不可测的细缝直直向上伸,直到它隐匿在迷你裙裙底那一片逼仄的黑暗里。
小武呆呆地看着那道大腿间的细缝,如同仰视着一座高不见顶的摩天大楼。
小武明白自己在探寻着细缝上面的物体,可那目标却始终没有显现出哪怕一丝身影。那条支撑着上方物体的细缝的长度似乎在小武眼中被夸大了,透露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意味来。
平子意识到小武的目光,不自然地向后退去两步。一副完美的女性图景在小武眼前如同被飓风席卷而走一般瞬间消失。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在下面干嘛?好奇怪啊。”
平子顿了一会,漠然问道。
“找球呢。”小武支支吾吾地挤出这三个字。
“什么球,犯得着在那下面找么?”平子笑了笑,低头直视小武的脸,仿佛在辨认什么看不清楚的物体。
“棒球,被我用全垒打打飞了。我还以为掉进这里面来了。”
小武躲避着平子的目光,往手边张皇地看了两下,装出寻找棒球的样子来。
“棒球?”
“是啊。”
“好吧······我不了解······”平子故意拖长语调,右手食指触了触下唇,朝小武跑来的方向转过身去,看样子是准备走了。她伸长右手,指着前方,接着问道,
“篮球场就在那个方向,对吗?”
“是啊,就在前面了。”
小武赶忙回答她。
“谢谢你。”
平子用事务性的口吻留下这句话,接着迈步走开了。
小武一动不动着站着,眼神恍惚而迷离,没有紧紧追随着平子远去的背影。他此时此刻没有这么做的勇气。
“我刚刚好像看到那颗棒球了。”
平子走出两三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对着身后下方的秘道里喊着。
小武猛一抬头。
“什么?”
“我看到那颗棒球了,就挂在路边的绿化带上,你爬上来就可以看到了。”
小武迟疑了一下。
“谢谢。”
平子背向小武,在路上走远了。他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宠物,在平子的身后留下落寞的影子。小武盯着平子远去的那双腿,细腻的皮肤似乎穿透淅淅沥沥的小雨构成的罩子,在小武的眼里保持一如既往纯粹的洁白。
一个想法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平子正是为了去看那场学院的篮球比赛,才故意穿上那么短的裙子吧!
小武握着那颗棒球,颤颤巍巍地走回比赛场地,一路上他的脑中不断回放着方才发生的情景。他力图用幻想的图像推理出平子在同自己打招呼之前的一举一动。想必她沿着秘道一路向篮球场走去,赶去看学院的篮球比赛,结果在秘道里(注意这个荒诞的地点),在秘道里同小武不期而遇了。小武试图推理出其他可能性,比如平子一开始其实走在路的另一边,瞥见人影之后,出于好奇心才走到秘道这一边的小路上。这样她便不会过早地就把秘道里小武的一举一动收入眼里了。可是,不管这么说,这样一个事实是不可动摇的:平子肯定看见自己如同狗一样趴在秘道里,四肢浸入脏兮兮的灰水的样子了。
比赛在小武还没有回来的时候继续进行着。由于等待时间过长,对方队员们掏出备用的棒球。前去捡球的小武自然随着比赛的进程而被遗忘了。
因为小武迟迟没有回来,另一名队员上场顶替了他的位置。
小武坐在场下,脑中依旧萦绕着方才的情景。他将平子的身影在那个场景中不停回放,试图从中找出什么能够令他感到些许安慰的东西。就像导演不停地命令演员重复表演一段始终不能让他感到满意的镜头,可是在反复的循环中,演员已经最为真实地展现了自己,无可挑剔,这样一来,反倒有可能是导演这边出了问题。可是小武什么都发现不了,任凭怎样回溯那段情景,某些事实已经不可改变。他不可能为此而感到满意的。
现在正好轮到对方球员击球。穿着红色棒球服的击球手站在击球区,面无表情,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小武在内心期待着另一声“邦”,尽管是由对手发出来的,但他还是想听到那个声音。他希求棒球赛场中能够产生某些变化,就算这种变化最为细微,也能将他那陷入自责深渊的意识重新拽上来。
可球棒在半空中茫然地挥舞了三次,每次都扑了个空。棒球径直落入捕手的皮质手套里,发出三声空洞的回响。
“三击不中!”
击球手低垂着头走下场地。他被罚下场了。
仿佛这声判罚是冲小武喊出来的,被罚下场的仿佛是他自己。羞愧感连带着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在情感的加工过程中被抽离成一条条纤细的绳索,将小武紧紧捆扎起来。他意图动弹,以挣脱浑身的不自在,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
那股淡然的腥味仿佛残留在鼻尖。
小武静静地嗅着。夏天死了,他想。而自己呢?他好像还在那条排水秘道里,迟迟不肯出来。仿佛自身也不慎失去了。棒球赛场外的现实仿佛一股巨浪,冲破黑色围栏构筑而成的堤坝,将小武保护在赛场内的自我,连同一根根金属球棒,保护垫,棒球帽,一同席卷到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
突然,小武从水泥座位上弹起身子,迈开大步跑开了。他猛地冲向入口处的铁门,手肘重重撞向锈迹斑斑的门面。这个意外并没有令小武停下脚步,仿佛这次撞门只是他奔跑动作中的一个既定流程。
铁门被撞得瑟瑟发抖,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响彻了整片棒球赛场。原本坐在小武身旁的几个队员木然地看着小武闪过的身影,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小武在细雨里高速奔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但只要让自己跑起来就好了。他顺着秘道边一路向下,眼前的景象在飞快的行进速度中被压缩,不再具有实感,而变成了无数条仅仅具有色彩的光带。他急速跑着,将一切事物都抛到身后。棒球比赛也好篮球也好平子也好白皙的双腿也好,都随着他飞速的奔跑,距离得越来越远了。雨点如针尖刺入小武的面庞,秘道里的腥臭味悄然渗入小武的鼻孔。这条道路直直向东,尽头处就是那片湖泊。
而那颗被小武捡来的棒球,居然还一直攥在他的手心里。
.。
一个非典型中二病的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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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梦的源头是在监狱里面。
狱警全部穿着红灰相间的冲锋衣。
我做梦的时候刚被关起来——狱警刚锁上门。
然后很莫名其妙的,广播开始响了。
说挑几个运气不好的杀杀。
我顿时心跳加速——我擦,我运气一向很差的啊
然后狱警就开始抓人
前几个都是身材火辣的美女
我回头一看,好像一个监狱里还有不少漂亮妹子
我觉得如果被杀掉绝逼好亏啊
狱警一走我就有好多花样玩了啊
求求你们让我坐牢啊
结果最后一个数字居然就是我
于是我就爆发了,中二病附体
我用手掌劈空,居然就会产生无形剑气
不过我是看不到的
我只看到对面狱警的头掉下来了
而且监狱的贴栅栏也被我斩成两截……
我一点都没有吃惊,有可能是因为我平时就很中二
于是我就这么淡定地走出牢房
看到红灰衣服相间的人我就用手刀放剑气
砍死不少人
我发现我跑的也蛮快的,跳的也高
几乎能飞了
能想象吧,我的心情就像一个刚刚能扔火球的马里奥
于是我就一边跳一边扔剑气
整个监狱的狱警都被我哇哈哈哈哈了
这个时候狱警派出来一个很魁梧的胖子
我很不屑地挥了了一下
发现他还能走
我擦,于是我噼里啪啦一顿乱挥,终于看到他身上的血液一阵乱彪,然后倒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是我威力减弱了还是这个胖子太狠了
我心想我要不要逃跑
这时广播又响了(我刚刚为什么不把广播劈了……
广播说:尊敬的徐湘楠,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我:……
于是我噼噼两刀,劈开大门
逃到荒郊野外
好像莫名其妙地我就知道一个邪恶组织的总部
于是我就往那里逃
路上看到一个妹子,好像长得不漂亮,但是莫名其妙地我很想接吻,所以就吻了她
貌似我是隐形的,所以她也不知道被什么吻了,不过这不重要
后来我就一路噼噼噼
找了一座楼爬上去了
打开门
里面坐着几个人
三个吧
一个长得像岳云鹏
一个像郭德纲
还有个戴着黑框眼镜,貌似是他们的智囊
那个戴眼镜的说,不错,你逃出来了
我说你丫谁啊
他说你甭管我是谁,你被人跟踪了你知道不?
我说不知道
然后我就听到外面广播响(后来我想了想,广播才是幕后boss吧……
“尊敬的徐湘楠,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你还畏亵女生,太无耻了。”
我:……
黑框眼镜十分淡定地说,外面荒郊野岭总有个女瞎子乱晃。
我:……
黑框眼镜说:虽然她衣服一般都穿的很整齐。
我:你不要说得这么淡定好不好,你说的哪里合逻辑了!
黑框眼镜说:总之,我们把追兵干掉再说吧。
“老郭你们看家。”
然后黑框眼镜扛了把枪就出去了。
外面有个5-6层楼高的机器人。
没有环太平洋那么复杂,感觉就像几个麻将拼在一起。
总之一榔头就把一栋楼轰倒了
黑框眼镜拿枪瞄准了他
我说这个没用吧
只听轰的一声,机器人脸上一股蘑菇云腾起来了
我顿时惊了
黑框眼镜淡定地扔掉枪:果然没什么用。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时就看到机器人拿手对着我们,噼里啪啦放了一堆导弹
这是要死啊
于是我噼噼噼噼好几道剑气就放过去了,然后瞥了一眼黑框眼镜
那个黑框眼镜居然只是对着机器人竖起了自己的中指……
哥们前戏已经结束了麻烦认真点
就在这时,机器人脚下发生了爆炸
只听轰的一声,机器人给炸翻了
原来竖中指是他妈的引爆反坦克地雷么
然后就看到机器人被我们打的四分五裂
我说我们快逃吧
黑框眼镜托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说那个机器人装着i7的cpu
他想拿去给电脑升级
于是我们就去拿cpu
结果走一般我突然想起来个事情,我问他有多少人在追杀我
他说有好多,基本上全地球都在追杀我
然后自己就噼噗噼噗地顺着机器人就爬上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烧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脚下劈了过去
只见地上一道很长的裂缝
然后这个梦就以我把地球劈成两半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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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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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胧胧地,自己好像正在下棋,对手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人,肤色微黑,花白的胡须,瞳仁中似有精光流动——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但他认为,那位老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北人不习水战,公毋渡江。”他回过神来,淡淡地向老人说道。
老人微笑,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各点着一枚黑子,并排向前推来:“我有连环巨舰,渡大江若平原走马。”
他拈起一枚白子,挡住了那三枚黑子:“仆欲火攻,公以为如何?”
老人仰天大笑:“岁已入冬,西风正劲,卿请纵火,我却不惧。”
他也仰天大笑,话语中充满了自信:“公初来荆扬,不识本地风候。冬至诸阴虽生,一阳尚伏,江上每有东风,连绵竟日,仆用足矣!”
老人凑过脸来,瞳仁里的光芒更加旺盛:“为将者,体天、察地、观雨、辨风——我用兵二十年许,岂有不知。十一月东风,非岁岁有也,孰料今冬必如卿意?”
周瑜瞿然惊醒,只见烛光下模糊的倒影在帐壁上连续流动。回过头来,鲁肃正在身旁端然安坐。
“仆如何在此睡?”
“今夜宴会荆州故友,公瑾舞剑而歌,兴逸云飞,方才醉卧,未便移往寝处,暂歇于此。”鲁肃淡淡地回答。
“唔,”周瑜果然感到了醉后的头痛,“宴会子翼……子敬,现在何时?”
“将鼓两更。”
周瑜点点头,突然又回想起来刚才的梦境,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冷颤:“子敬尝语仆,江上有渔丈人,熟识天候,不知何在?”
“东门以外,少刻便到。”
“子敬为仆向导。”周瑜费力地站起来,整了整衣冠。
鲁肃一愣:“夜已将深,公瑾且归去安睡,明晨再访之何如?”
“方才得天与一梦,若不能解,仆不敢安卧,”周瑜拉住鲁肃的衣襟,“子敬休言困乏,相伴同去。”
“唉,”鲁肃摇头,“卿性太急,五脏必然有损。”
两更过后,他们敲开了渔丈人的柴门。
“深夜来访,打搅丈人睡眠,”周瑜深深地作揖,“恕罪。”
“都督说甚话来,二位能光临老汉家里,真是数世福份,”渔丈人回过头去叫唤十来岁的小孙子,“烧火,煮茶来请二位贵人饮。”
进屋,坐下,周瑜忙不叠地问道:“丈人数十载渔于江上,熟悉风候,请问今冬能有东风否?”
渔丈人恭敬地回答:“能。”
“何以为据?”
“老汉渔于江上,四十七载,期间得遇东风十八次。凡入冬早而西风不劲,入十一月天不甚冷者,冬至前后必有东风。”
周瑜回望鲁肃一眼,目光大是兴奋。
从渔丈人家里出来,已经三更过了。两人走了没几步,突然黑暗的街角摇摇晃晃踱出一个人来,曼声而歌:
“天下纷扰兮,宇内披披;繁华萧条兮,草木萋萋;中有一虫兮,其鸣唧唧;为歌太平兮,再见熹熹。”
周瑜紧走几步:“子翼缘何不睡,夤夜来此?”
那人原来是蒋干,他停止了歌唱,深深一揖:“方才蒙公瑾设宴,为做群英会,不觉多饮几杯。既难安睡,不如冯此凉风,来看夜景。”
“先生好兴致。”鲁肃看他跌跌撞撞的,急忙上前搀扶。
蒋干推开鲁肃,一把抓住了周瑜的胳膊:“公瑾,适才帐内耳目众多,不得细谈,干此来乃是……”
“瑜非先贤,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周瑜仗着残留的三分酒意,干脆把话挑明了,“子翼必是为曹操作说客来也。”
蒋干“哈哈”地笑:“公瑾休以干为说客,干不欲与兄谈论公事。只以干为故交,干有心腹之言,欲与兄说。”
“请讲。”
“兄曾记同学时否?曩日共论志向,公瑾思得一明主,辅之以成王霸之业;而干素无大志,云:得做太平犬足矣。”
周瑜也笑:“子翼欲以太平二字说仆乎?”
“天意如此,孙侯自缚面北,则天下即刻太平,”蒋干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干隐于江上,只盼太平。非为天下苍生计,何苦自投曹公幕下,辛苦来说公瑾。”
鲁肃想要说什么,被周瑜挥挥手打断了:“子翼为仆分说天意,然子翼不知天下大势,何所据而谈天意?大汉承平已远,合久必分,是天意也。”
他挥动双袖,像在跳舞:“中原版荡,江东安靖,吴侯建幕于此,已历三世。古来安有以版荡而服安靖者乎?子翼稍待数年,等瑜今冬破曹,明岁入许,定还卿一个太平盛世也!”
蒋干摇头:“曹公奉天子而讨不臣,孙侯不肯北面,致江南再罹兵燹,是不仁也。河北前已平定,中原安堵,而孙侯以僻远之扬州抗拒天下,是不智也。公瑾独有大勇,能退曹公乎?”
“子翼不知兵,仆来日便使子翼看曹操北还。”
“干非不知兄能,”蒋干连连摇头,“然兄愈能,则太平愈不得见。老子曰:圣人出,而天下乱。干此来非为公瑾,非为孙侯,非为江东,而为苍生也。兄独不悯苍生之辗转呻吟于徒,农不得其土,商不得其贾,士不得其死乎!”
“天意如此,”周瑜听不下去了,“非大乱不得大治。况瑜受吴侯累世之恩,情同兄弟,必不使主公面北。子翼且归安卧,明晨渡江去罢。”说着,和鲁肃二人转头就走。
蒋干愣在当地,良久,仰天而哭:“天意,天意,天意如此耶?草虫唯求唧唧,鲲鹏却要高飞,其翼取南溟之风,使草木枯焦,蝼蚁俱灭。奈何,奈何!”
..
在路上
t.小`说`
地里的小麦播撒上了,老张抽着旱烟,眯着浑浊的双眼,看了看西边的落日。
多少年了?
三十年?
老张叹了口气,吆喝了声正在半卧的黄牛,哼唱起了黄梅戏中的《牛郎织女》。
“这么俊的一个老汉,就是被文革整倒了。白瞎了这个人。”每当老张一瘸一拐地走过村子唯一的大道,两旁的女人都会议论一番。
老张原本不姓张,至于姓什么,他自己不说,也没人打听。
六七年,老张还是个中学生。就在前一年,几个学生聚集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发出了“保卫毛主席,坚决与资产阶级抗争”的呐喊。随之,传遍全国,震惊世界。
老张所在的城市,很快被一片红色海洋覆盖,年轻的心第一次开始悸动。
跟军属大院的孩子们商议了一下,决定去北方以北。
北方以北的什么地方,没有人在乎。只要能够保卫毛主席,哪怕苏联也得去。
踏上火车后,其中一个年岁较大的孩子,给老张他们说起了一本书。这本书的出现,让老张第一次领略了文字带来的魅力——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这个孩子在拥挤的车厢内,声情并茂的朗诵了其中的名句: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乖孩子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的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
现在回忆起来,老张也能感受到一阵热浪袭来——那是年轻的无所畏惧和无所不能。
下了火车,悲凉之意迅速传遍全身。
糟糕的地方。
不知谁学着美国人的口吻,嘟囔了这么一句。
“让从未堕落者,扔第一块石头。”戴着瓶底厚眼镜的小刘,表情坚毅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的父亲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是四一年的老红军。他喜欢外国的东西,尤其是《圣经》。这句话是上帝说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都要也应该做第一个扔石头的人。”
其他人流露出了满腔愤怒,随之,将小刘掀翻在地,暴打了他一顿。
老张没有动手,他产生了怀疑——到底,我们在做什么?
看着纷乱的人群和嘈杂的辱骂,他想不明白,在路上之后,是对人生的清醒,还是对未来的模糊?
大概一个月之后,有两个人偷偷的离开了。县委书记领着老张他们这群孩子,足足找了半夜。
一无所获。
书记暴跳如雷,将党中央的文件摔在了老张的脸上。
再也没有人敢离开这座县城了,也没人知道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挑粪、种地、收割,看天吃饭。
老张想家。
三年之后,老张无法忍受背乡之苦,在看护小麦的仲夏之夜,他选择了逃跑。
奔波二十余里后,被县长带的人拦截住了。以“不听毛主席教导”为由,县长拿着成|人手臂粗的木棒,狠狠的敲打老张的小腿。
十多下后,老张听到了“咯嘣”一声。
在牛棚半年多的生活,老张忍受着躯体的疼痛,和发腐、发烂的小腿脓疮。与此同时,小刘扔给了他两个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书籍。一本是《圣经》,一本是《在路上》。
小刘说:“不要让别人看到。”
这是老张的精神源泉,他得到了很多东西。
他跟老黄牛说:“我们要恨这个世界,只是举手之劳。要爱这个世界,却是举步维艰。因此,我选择了留在此地,而不是在路上。路上风景固然优美,可身居一处,才是你我的归宿。你老啦,我也快老了。或者说,我的心已经老了。”
又是一个三年,春暖花开,他听说一个诗人死去了。
“他的人生没有春暖花开。”小刘在来信的末尾写道。
老张撇撇嘴,把信扔到了炉火上,喝光了最后一杯酒。
“明天还要去打酒,跟谁借钱呢?”
昏黄的煤油灯下,老张哭得抽搐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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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梦:国境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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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做梦了。醒来之后耳边犹有呼呼的风声。于是我出门,向异梦馆走去。
最近几天东京的天气非常好。柔顺的空气像一片轻软的羽毛,反射着阳光。
今天异梦馆的入口又变了,我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对地方——一家书店的二楼。一位长得有点像大江健三郎的老大爷默不作声地推开一扇书架,示意我进到里面去。
店里的格局没变。温度比外面略略高一点,有点初夏的味道——进到里面一分钟之后我才发觉这夏天的感觉从何而来——头顶的大吊扇开着,呼呼转个不停。一共有三只吊扇,而最左面那一只,不知为何没有扇叶仅剩光溜溜的一个脑袋,也在卖力地旋转着,看起来有点可笑。
店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顾客。我只能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一个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女孩子。我领了一张号牌,随即被引到3号柜台前面。
巧了,我想。前一个梦的记梦员好像就是3号。
不过今天3号柜台里坐着的不是3号记梦员。“我是28号。”他自我介绍说。那是一个眉毛很浓的男子。没什么表情。
“准备好了,您可以开始了。”和3号一样,他的手也如远山一般干燥和稳定,笔尖悬停在纸面上,一动不动。
我开始说了。
这是一个很短的梦。我和父亲出去郊游——是去郊游的路上还是郊游的归途,并不记得很清楚,总之是在轻轨车站附近发生的事情。
父子俩把两辆款式很相近的山地车停放在高架桥下面的存车处,向一个公园走去。
说是公园,只因为看见那个方向有满眼的绿色,以及一道铁围栏。如果没有东西围着,公园还是不是公园?大概那只是野地吧。有一个圈儿,便有了责任范围,有了责任人,会有公园管理者,会有人想要进来,或者出去。有了出入和流动,便有了利益。
我们走到那道围栏的近前:没有看到任何标牌和提示。我们不知道该从哪里进去,因为看不见门。于是我们开始沿着围栏向前走。绿油油的草坡在我们右手的栅栏里边延展开来。——顺带说一句,其实围栏的左面,也就是我们走着的地方也一样是绿草遍地的,可是为什么我们看见围栏,直觉便引领我们想要“到那一边去”呢?说到底,如果围栏在这草原上无边无际地伸展开,那么哪一边是“里”,哪一边又是“外”呢?——梦着这些的时候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醒来反倒把我给绕糊涂了。
幸好,走了不多久,围栏上便出现了一个缺口:一道门。这是一个铁艺拉花的拱门,没有门扇,可以长驱直入。门口也没有卖票的小亭子。我和父亲狐疑地对视片刻,迈过大门。
迈过大门的一瞬,眼前的春意盎然的景色忽然凋落。山花飘零,空余枯枝,草色昏黄,天空变成铁灰色。气温陡降,我的脑袋不禁向领内缩了缩。
大门的这一边是另一个世界吗?那么为什么,在那一边看起来又如此美好?父亲默默向前走了几步,走到雪地里。他蹲下身来,指给我看一条铁轨的遗迹。这条铁轨几乎被淹没在残雪和灰土中,但仍然清晰可辨。它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向哪里去。如果我把手展开,端平,那么它便可以顺着我的视线,从右手无名指,蜿蜒到我左手的中指方向。
这时候父亲说:铁轨的那边,是俄罗斯。
为什么是俄罗斯呢?那边是俄罗斯,那这边是哪里?我想问,可是已经醒了。梦外面的我,不知道梦里的父亲有没有回答我。
说完了。我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28号刷刷点点,笔不停书地写完最后几行字。于此同时我听见旁边有拉动椅子的声音——大概那个女孩子要离开了——我转头去看,想看看她的面容,可是她已经走到门口,我依旧只看见她的背影。
“记完了。您还有什么补充么?”28号低眉顺眼地说。
没有了。我说。其实心里有点失望。为什么他不问问题呢?
“这是您在我们这里存下的第九个梦。”他说。一面说,一面把写满铅笔字的三大张稿纸折叠,放进一个浅蓝色信封。“欢迎再次光临。”
我说,这是第八个梦吧?
“您的第八个梦已经整个卖给我们了——所以您不记得了。”他笑一笑,把信封放进抽屉。
我起身告辞。当外面的阳光照进店里的时候,我相信自己听见了《红军不怕远征难》的调子,低低地唱着,不减激昂和慷慨。
店门把手上,还留着刚才那个女孩的体温。
——2008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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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集老陈
t xt ~小 说
【去年夏天写的文章,很幼稚。挺逗的。】
老陈从小龙虾壳里探出头,幽幽地问:“你能接受精神上的出轨么?”
十二点多的大排档也只剩下我们两个客人,老板坐在灶头前拿着ipad看电影不时傻笑两下,白炽灯在我头上散发着刺眼的光芒,马路上偶尔有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他点了一根烟,喷出的烟雾在大排档的上空转了三圈就被打散了。
翻开微信好友列表就会发现,我和老陈是通过摇一摇添加好友的。其实当时并不想摇的,手机不小心坠落砸在脸上就砸出个老陈来。故曰:天上砸下个陈二爷,似一块肥肉刚出锅。老陈总是不屑,摸着自己下垂的肚子称赞道:“这本是六块整齐的稻田,却不料时光将它夷为平地,让它成为山丘。”
老陈浓眉大眼小虎牙,微黄的头发略长却也不邋遢充满大叔的韵味,瓜子脸与他的身材完全不符,然而在这个大叔畅销的年代他无疑还是站在了风头浪尖。神奇的是,他的微信头像是美羊羊,以至于我加他的时候深深地隐藏了我怪蜀黍的天性,问候道:“小妹妹今年几年级啦?”而他,作为一个比我年长两岁的成熟男人,用磁性的嗓音告诉我:“老子是男的!” 事后我才意识到是一种高度的敬业精神,没有美色就没有伤害。
老陈总让我叫他chen sir,说这样比较霸气。而我更爱称呼他为老陈,当然,美女多的时候我一般会发自肺腑地喊一声:志摩!老陈说他是个粗人,没有文艺细胞,而我却在某天看到他站在一个音像店门口哭的像个傻Ъ。细听,店里播放的是周董的《枫》。忽然想起在某个午后他和我提起,与他坦诚相见的却没有发生某关系的初恋女友最爱的就是《枫》。
“我嫌弃她不去洗,味儿大,老子性致都没了。”当时的老陈用嘴咬开一瓶雪花,吐出盖子的瞬间像极了在葡萄架下咒骂的狐狸。
老陈的学校妹子泛滥,作为学校各个部门的灵魂人物,他自然受到了广大寂寞女青年的热烈追捧。用他的话来说,能力强人缘好气质佳的男人总是惹人爱。但老陈从来也都是宁缺毋滥,即使被团支部书记拒绝,哭了一宿也绝不找爱情的替代品来填满遗失的美好。
我一直相信上帝是不公平的,因为每当志摩在大排档里向我得瑟光辉事迹的时候,我总是无法与他找到共鸣。我曾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因为我懒得带她去看《致青春》而分手,另一个因为我讨厌郭敬明而分手,分手理由说的有板有眼,似乎我就是专门为唾弃她们的信仰而生的。她们说过一句同样的话:你根本不懂我!
“也许是我真的不懂女人吧……”我夹了一个花生米嚼了许久。
“这人生啊,就像吃小龙虾,你指不定哪天就吃到一个坏的。”老陈递过来一只剥好的龙虾,“哦,对了,我找到女朋友了,在亲戚的婚礼上。”说罢,老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刚递过来的龙虾放进自己嘴里。
“畜生!”
老陈像一个怀胎数月的孕妇,慈爱地摸摸具有竞争力的肚子,嘴角扬起莫名的微笑。
“可是我妈不同意,家族上有矛盾。”
“情和义值千金,上刀山下火海又何妨……”老板的ipad里十分应景地飘来了阿珍的歌声。
“和妈提过一次,她的脸都绿了。哎,我这辈子居然有机会当上罗密欧,魅力不差莱昂纳多。”
其实感情这事也像吃龙虾,吃澳龙的体会不到小龙虾的入味,吃小龙虾的无法感受澳龙的霸气。爱上一群龙虾,可也不是谁家都有养殖场,我们能做的只有好好享用摆在面前的美味,也不枉它在这世上来过一遭。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陈先生,你才不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小骚年。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难得的郁闷,就像一只终于吃到葡萄的狐狸验证了之间的预言——酸,真酸。
老陈和我吃第23次龙虾时,从小龙虾壳里探出头,幽幽地问:“你能接受精神上的出轨么?”
我吐了他一脸烟,“人不作死就不会死,谁叫你之前让无数妹子竞折腰的?”接着狠狠地剥开一只小龙虾,外壳碎裂的声音让我无比兴奋。
“女朋友的第一次给了我,我也不是那种做完拍拍ρi股就走的人,我要对她负责。”
“负责个屁,你妈不是不同意么?”
“是啊,我现在也看不到和她的未来。”老陈扒拉着眼前的龙虾壳,“其实摇一摇的时候不光摇出了你还摇到一个叫苏沐的女孩子,聊地很嗨,关系暧昧。就在上个礼拜我和她去了杭州,晚上她爬我床上,什么也没做,但是她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渐渐停止了解释。
龙虾吃腻了自然会想吃清粥小菜,大排档去多了自然会想去西餐厅,人呐,就是会在新鲜感面前迷失方向,可怜这一桌的小龙虾,被吃掉的时候不曾出现在食客的心头。
“苏沐和我都在自责,她说还好没有产生肉体上的牵绊,趁现在了断吧。”
“女朋友知道她么?”
“暂时不知道,我把苏沐的留言都删掉了。”老陈玩弄着打火机,点燃与吹灭的重复进行,吧嗒吧嗒。“最近或许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和女朋友特别腻歪,连她都有点受不了。苏沐看到我删她的留言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眯着眼看满脸愧疚的老陈,不愿告诉他其实我见过那个苏沐,或者说我见过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时的老陈在公园里深情地吻着一个妹子,手还不忘蹂躏她胸口两团超过c的肉。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真正佩服老陈的,或者说当时路过的晨练爷爷奶奶们都很佩服他,所谓人生赢家就是心里想的嘴上亲的手上揉的不属于一个人。至少老陈的确如此。
7月份的时候,老陈说他要回校上考研班。“人生中最后一个暑假总要让它有点意义,我不想让自己颓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给心放个假。”
送他去火车站的时候,老陈和的哥相谈甚欢。默默无闻的我就在后座看老陈抛出一个又一个话题,用方言将车内气氛调至最高点。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老陈会这么受欢迎的原因吧——他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用不同的话题来捕获不同的人心,就好像机器有许多个档位。
记得老陈曾摸着肚子上的毛骄傲地说那是性欲强的表现。我当时就回他一句,性茭机器。但也许这次,机器因为侵入小龙虾病毒最终没有完成“上苏沐”的指令。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老陈都没有了消息,微博人人空间都不再更新。有时我会去大排档,老板问我另一个小伙子呢,我只能说他忙。也许他真的是忙吧,忙着考研忙着学校活动忙着谈恋爱忙着Zuo爱。忽然我很想知道他和那个不可能女朋友怎么样了,算了,不关咱的事,瞎担心啥呀。
深夜的秋风吹在身上已经不是微寒,我搓了搓手臂打了个喷嚏。还是有人在空旷的马路上飙车,排气管的声音像悲怆的嘶吼;头上的白炽灯忽明忽暗;老板娘拿着ipad看小说看的津津有味。
“唉,这一入秋啊,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老板娘似乎是看完一个章节,伸了个懒腰,朝我这边看去。“你也算是老生意了,这顿我请你,免单了。”
第35次吃龙虾,耳边没有老陈的自吹自擂,没有老板的傻笑声,没有蝉鸣。我看了看从云里发出微光的月亮,抽了一口烟。老板娘说,别抽烟了小伙子,不要像我家老头子一样得了气管炎才知道戒。我只好将眼前的烟雾吹散,摁灭了香烟。
夏天,终于还是过去了啊。
“瞧,我女朋友给我买的。”老陈在检票前指着身上一件蜡笔小新的t恤向我得瑟。“要好好关心她了,总觉得欠她什么。”
“畜生!亏你也知道!”我实在见不得他泛着甜蜜的油腻脸庞。“上完课记得回来啊,再去吃小龙虾。”我朝他挥挥手。
老陈朝我笑笑,露出招牌式的酒窝,最终融入人群,看不见了。
“2011年7月23日晚上20点30分左右,北京南站开往福州站的d301次动车组列车运行至甬温线上海铁路局管内永嘉站至温州南站间双屿路段,与前行的杭州站开往福州南站的d3115次动车组列车发生追尾事故,后车四节车厢从高架桥上坠下。这次事故造成40人(包括3名外籍人士)死亡,约200人受伤。”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陈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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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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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三并不显什么伤心。
三天前。
你过得很好?
还好,算不上很好。
女儿怎么样?
半个多小时后,对方没有任何回应。
或许,她在做饭?老三自我安慰。
2.
说起生活,老三滔滔不绝。可他对生活一无所知,他的滔滔不绝,不过是读了几篇文章,写了几篇受欢迎的文字。
什么是生活?他也问过自己。答案是,他也不知道。
“在这个寂寞的夜,所有人都希望来一场宿醉,把心中的那个人,灌成半身不遂。”老三觉得不够雅致,于是改写道:“在这个寂寞的夜,所有人都希望化身黑洞,将心中的那个人,湮灭无痕。”
还是不够雅致。
老三摇了摇头,凑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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