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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笑解金刀 > 十四

十四

“不但看见了,还听见。”

徐小鹤低着头,生了一阵闷气,忽然又抬起头来,冷冷说道:“要不要我把你的那些风流事说出来听听——嗯?”

公子锦一笑摆手道:“算了,别说了!”

“别说了,我偏要说。”

徐小鹤还真气得不轻,站起来走到窗前,拿着个花绸子手绢只是胡乱地扇着。

忽然她回过身来,气呼呼地说:“好阔气呀,一叫就是两个,哼哼,小云,小仙……

什么丑八怪,还当自己是大美人儿……我都为你害臊……要是陆老师父知道,不被你气死才怪。”

公子锦心里忖着,原来她一直都在跟着我,倒要听听她知道多少,当下并不解说,只是微笑。

徐小鹤冷下脸来,讷讷说道:“你可也别多心,照说这是你个人的私事,我也管不着,只是陆老师父的好心,要我在暗中多照顾你,我才不得不……要不然我也不会管这个闲事……”

公子锦抱拳道:“姑娘偏劳……”

“别来这一套……”徐小鹤白着脸说:“你还没有把话说清楚——我问你,你离了‘醉八仙’酒楼,又到仙女湖的八音画舫,找谁去了?”

“这——”

去八音画舫找燕子姑娘,事关重要,公子锦心里一直在盘算是否当说。

徐小鹤却已忍不住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哼哼……

我就代你说了吧,不是去找那个鼎鼎大名的美人儿燕子姑娘吗?”

公子锦不得不承认,点了一下头。

徐小鹤气就更大了。

“好——”她说:“你自己承认了,那……可不是我冤枉你……你……你找她­干­什么?”

忽然她往前逼近了一步,声音颤抖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陆师父和我爹都在夸你好,说你是个能担当大任的人……谁知道你却是个沉醉于女­色­的风流鬼……”

越说越气,也越伤心,一时眼泪也淌了出来。

“还当我不知道……我都打听清楚了,人家姑娘病了,不在船上,你可真体贴,还去探病……看来,你们早就是一对老相好了……算我多事……我……对你失望透了……”

公子锦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止惊得呆住了,一时简直不知如何置答。

徐小鹤哭了一阵,大概自己也觉出了不对,看了公子锦一眼,强行止住了伤心,鼻子里哼了一声,霍地把头转向一边。

双方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子。

“当然……”恢复了冷静之后,徐小鹤显得怪不好意思的讷讷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没有理由来管你,那就当我是白说好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来管你的闲事,你是你,我是我,就当我们原本不认识就是了。”

公子锦微微一笑,这可真是从何说起?却是对方姑娘这哭,不啻暴露了内在真情,这可是公子锦始料非及,心里错综复杂,一时更不知如何解说才好。

耳边上听着徐小鹤的一声轻轻叹息,便幽幽站起,离开自去。候到公子锦警觉,忽然赶过去,目送着对方身影的飘然一瞥,便自无踪。

清晨。

小万柳塘,铁镜观。

踏着一径的露水,公子锦直趋向这座看似壮观,其实早已颓废的观楼正前。

沿着观院四周植满了青松翠竹,倒也绿意盎然。才这么早,蝉儿竟已发出了“吱—

—吱——”的呜声,意味着又是炎热一天的开始。

一个弯着腰,破衣百袖的老道人正在观门前扫地,他实在太老了,也太不起眼了,头上支离白发,身上破衣百衲,在晨光交织里所显示的只是微弱与叹息,令人想象到,生命可能即将结束。倒是那一方“铁镜观”的三字长匾,在晨光映照里,尚有几许生意,却与那颓废老旧的观院不大相衬,很可能这方字匾是后来重新加上去的。

公子锦一径地来到观门正前,正在扫地的年老道人,不得不停住了动作,仰起头来向他望着。

他原是想说些什么,诸如:“你是谁?”“来­干­什么”之类的话,可是,或许是过于世故,久经历练,还是老了,懒散了?便连这样一类的问话也懒得出口,只是向公子锦看了两眼,便自低下头扫他的地了。

公子锦咳了一声道:“这是铁镜观了,老道人,借问一声,金老观主可在这里?”

一面说,他把随身携带的一个颇大行囊由身后卸下来,放在地上。老道人一听他要找金观主,顿时便停住不动,缓缓地直起腰来——

其实直起来并不比弯下要高出多少,再者,由于左面半边身子像是瘫痪,已是不折不扣的半身不遂,看起来怪异得很。连带着左边的脸部也都走了样儿,口歪眼斜,这一仰起脸,更是怪样,连带着口水也淌了出来。

“你说……你找谁?”声音更透着沙哑,十足的已是一个废人,即使用他来从事像眼前这样扫地一类的工作,也不称职,难得他努力奋发,还想到自己找点事做。

公子锦嘿嘿笑了两声,实在是对方那副样子太滑稽,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立时,对方道人脸上便现出了不愉快的神态,却是那一正一斜两道眼神,犹自瞬也不瞬地狠狠向他“盯”着,仍然在等待着对方的回话。

公子锦这才想起,同时警觉到自己的失礼,忙自收敛笑容,双手抱了一下拳——

“对不起——我是来这里找一位金道长,金老观主,不知他老人家可在?”

老道人才似听明白了,重重地哼了一声,说:“什么金……道长,金……老观主,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公子锦怔了一怔,说:“没有?怎么会呢?这位老观主是从华山……”

忽然心里一动,恍然大悟,暗忖着自己的孟浪,好糊涂——试想那位金道长为避仇家迫害,才潜藏来此,外面俱已知道他翻落悬崖死了,焉能“死而复活”?毫无疑问,必已是改名换姓了,岂有仍然还沿用当年名字的道理?

道人见他久不置答,也就不再理他,一时低下头来,拖着半边仍能动弹的身子,继续又去扫他的地去了。

公子锦赶上一步说:“麻烦道长,请代为通禀一下,我有事要求见贵观主,他老人家可在?

道人鼻子里哼卿着,颇是不屑与他答话,嘴里口齿不清的也不知在说什么,仍然是自顾地在扫地。

“你们的观主可在这里?”

——只当是他的耳背,公子锦这句话几乎是叫出来的。

道人这一次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不得不停住了扫地的动作。

“他……不能见你。”

停了一下,又说:“他……也不认识你……”

说了这两句话,又继续扫他的地。

公子锦说:“这又为什么?”

“不……为什么……”道人说:“他……就是不能见你……”

“咦——”公子锦说:“见不见他也要他老人家自己说呀,你怎么可以代他拒绝呢?”

道人哼哼了两声,生气的道:“我就能代他说……我就说……不见……你走吧,你这个年轻小……伙子。”

公子锦气由心起,却是看见对方这样的一副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微微一笑,压置着心里的不悦,继续与他打着交道。

“对不起!”他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来看他老人家,是一位麻老先生介绍我来的。”

道人歪过头来说:“谁?谁……介绍你来的?”

“麻老先生。”公子锦赔笑道:“麻四先生,请道爷你代我回一声,就说是由岭南来的一位麻四先生让我来看他老人家来的!”

这么一说,道人才似完全听明白了,缓缓地又直起腰来,一面转过身子来,开始很注意地向他看着。

“岭南来的麻……四先生?”他讷讷说:“你是说……麻仁先生……”

这一说,连麻四先生的本名也报了出来。

“啊——”公子锦为之一惊:“不错——就是他老人家,道爷……你也知道?”

道人撩着左边下垂的眼皮,吃力的向公子锦看着,讷讷说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才来……”公子锦奇怪地向对方看着。

这时道人已丢下了手里的扫帚,怪不得劲儿地转过身来,移步向观门步入。

公子锦忙上去搀扶他,却被道人倔强的用膀子给挣开了。

这一挣力量还真大,公子锦无备之下,差一点站立不住,暗吃一惊,忖着,好大的劲儿。

“吱哑——”一声,道人推开了虚掩着的两扇门扉,斜过身子来,极吃力地迈过了门坎。

公子锦呆了一呆,忙拿起了行李,跟着他迈进了观门,这一次道人没有阻拦他。

门内光线­阴­晦,主要是树荫太密了,几乎掩遮了所有的天光。

正面堂殿的门敞开着。

两个年轻的道人,一个端着碗面,一个还在扣衣服扣子,似乎都为着突然出现的公子锦大感惊异。

道人理也不理他们,拖着半边僵硬的身子,绕过了正面堂屋,来到一个偏间门前站住。

这房子门还关着,道人用右肩头一顶,门就开了,他回过头向公子锦看了一眼,随即迈步而进。

公子锦欲罢不能,也跟了进来。

屋子时很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八仙桌,两条榆木长凳,一只装水的瓦罐,两只陶碗,别无长物。

道人一声不吭地在凳子上一坐,两只死鱼眼瞬也不瞬地向公子锦望着。

公子锦放下手里的行囊,也向对方道人望着,略似尴尬地笑了一笑,等候着对方的发落。

道人忽然开口说:“四先生要你来看我,有……什么事?”

公子锦一怔说:“你……”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道人说:“麻仁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公子锦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他虽由麻四先生嘴里听说过金观主的大概遭遇,也知道他身罹残疾,可是却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前这个道人联系到一起,怎么也想不到昔年那位名重一方的华山武林名宿,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简直毫不起眼半残废的道人。

惊异只是刹那间事,立刻回复如常。

对方道人灼灼目神,兀自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忽然点头道:“是……了……大概是介绍你来这里投宿的吧,你就住在这里吧。”

说完就要站起来离开。

公子锦忙道:“前辈别走。”

道人吃力地又坐下,看着他说:“别叫我前辈,这里人都叫……我是跛……跛道……

人,你就叫我跛……跛道人就得了。”

“那就太不恭敬了。”公子锦抱拳道:“四先生确是介绍在下来此居住,在下……”

“够了……”道人比着手式,吃力地道:“这就够了……住就住吧,别的我……也不想多……多问,也不想……知道。”

说完他就站起来,拖着半边不利落的身子走了,过门坎的时候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腿迈去。公子锦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着这个人好怪——无论如何他已是一个十足的废人,或许是前逢仇家,几已丧命,此番侥幸拣回了半条活命,自然是余悸犹存,再也不愿牵扯是非,多管闲事了。

银牙打板,小红低唱。

这一曲“西江月”唱得太婉转动听了,弦声少住,赢得掌声无数,四下喝彩声爆雷般地响了起来。今天是徐七爷生日,在此“八音画舫”大宴宾客,声势之隆重,排场之奢华极称能事,前所未见。

提起徐七这个人,扬州地面上无人不知。

此人原是西北道上一贩卖绸缎的商贩,因缘际会,于八年前来到扬州,改从了盐商,不旋踵间,大发利市,身价暴涨,成了盐市最惹眼的巨富之一,此人愿来就招风惹火,­性­喜浮华,此番借着个小生日,大事铺张,席开流水,惹火拉风自是不在话下,八音画舫连同水上一字长桥,七十桌流水宴座无虚席。迟来的客人不得其门而入,便只得沿湖站立,打量着八音画舫和连舫一字长堤的数千盏彩­色­灯笼,目迷五­色­,耳闻八音,也算是一种享受吧。

徐七爷财大气粗,既是舍得花钱,透过杨管事的特意安排,“十里小扬州”略具声­色­的歌舞名伎几乎无一漏网,全数齐备,或歌或舞,人人有赏,赢得个皆大欢喜。

但徐七爷眼中最称赏心悦意的只有一人。

燕子姑娘。

事实上这位姑娘虽然羁留风尘,却极知洁身自爱,在众多捧场的盐市富商眼里,她的美艳不可方物,不啻鹤立­鸡­群,她却又是神秘的,无论你是何方神圣,家财万贯,用尽了心思,也别想在她身上占半点便宜,凭着她的机智人缘,却又不开罪任何人,把你哄得乖乖的,一进又退;若即若离,那么的聪明乖巧,永远都像是脸上罩着一层薄薄轻纱,令你扑朔迷离,一点也弄她不住……

便是因为如此,燕子姑娘才显得神秘,高不可攀,不可思议地维持着她的自尊,成为声­色­场中一个奇特的异数,赢得了各方的敬重,并不因为她的羁身风尘,贬损了她高尚的情­操­与身份——她就是这样神秘不可捉摸的一个女人……

今天的盛会,以徐七爷在盐市的财富与身份,她无能推辞,便只得来了。

今夜,她其实有极为重要的任务与约会。

那个与她约好见面的年轻人——公子锦,已经足足等了她一天,便是此时此刻,仍然混身人群远远向她投以注视,等候着她的随时暗示,期谋一见。

千呼万唤声里,燕子姑娘终于出现。

湖风阵阵,月上中天。

隔着朦胧的一片雾气,瞧见了她娉娉修长的身影,那姿态无疑是楚楚动人。

今夜为徐七爷做寿,盛情难却,八音画舫收了两千纹银,她才答应唱三个歌,徐七爷已经很满意了,高兴的不得了。

燕子姑娘今夜的兴致很高,穿着一身红,轻纱罗裙,绰约生姿,连带着她身边的那个“小老妈儿”,也似多彩多姿,打扮得那么花俏。

似乎是有些奇怪,却是谁也没有注意到,燕子姑娘身边,竟然忽多地出了一个小老妈儿,四十上下的年岁,矮矮的个头儿——

也像其他这个年岁的姨娘婆姨一样,这“小老妈儿”梳了个“朝天髻儿”,却在发边Сhā着一朵海棠花儿,细腰肢原已够瘦纤了,再那么特意地一扎,系上条粉­色­的汗巾,看上去硬是花俏。却只见俊俏的小老妈儿,在燕子姑娘身边忙东转西,十分活泼。

原来她是跟着燕子姑娘来的“使唤婆子。”

奴才自然是向着主人。

这年间儿凡是当红的姑娘,人人跟前都少不了这么一个“跟班”的体己人儿。只是燕子姑娘喜欢这个排场,往常她独来独往,可没看见什么人跟着,今天却是有些特别,忽然间竟多出了这么个人来。

她叫“崔妈”。

崔妈可是活跃得很,满场子只见她到处乱转,遇着一些不识相的客人,想要对燕子姑娘纠缠,崔妈第一个就会上去挡驾,要是有人硬要向姑娘敬酒,不用说也得先要通过崔妈这一关,常常是一把抢过来客人的酒,嘴里“哟——”一声:“我们姑娘哪会喝呀,爷——您多包涵吧——”接着一仰脖子,把手上的酒喝了个涓滴不剩,弄得对方不上不下,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这会儿燕子姑娘已经唱完了她的三支曲子,待得要抽身而去的当儿,杨管事却由一边伸出胳膊来拦住了她——

“嘿!你可不能走——””

吊着一只胳膊,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杨管事可又再从事他的皮­肉­生涯了“为什么”燕子姑娘瞪眼叉腰,盯着他。

杨管事还是真怕,忙自赔笑,挤弄着一双红眼睛道:“七爷刚才说了,叫您千万别走,他还有事要关照您,再说,七爷大寿,您也总得过去敬杯酒吧。”

燕子姑娘刚要瞪眼睛,崔妈却接过话头儿说:“那是当然的了,杨爷您放心,咱们姑娘这就过去不结了。”

“是是是,这才对啦!”

说时,杨管事不自觉地向崔妈多看了几眼,心里大是感激——这小老妈儿他也是第一次见,心里也透着奇怪,只听说燕子姑娘家里有个生病的娘,可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漂亮花俏善解人意的“俏老妈儿”,心里正自生疑,崔妈己拉着姑娘往徐七爷的寿筵主座上去了。

挺着个圆圆的大肚子,徐七爷挤着双肿泡眼笑眯眯地站起来说:“好呀——燕子姑娘,大美人儿,你可是来啦——快来,快来,坐坐……”

杨管事拉开了座位,燕子姑娘只好坐下了。

崔妈笑嘻嘻地往后面一站,说:“七爷,咱们姑娘忌酒,您可多担待,要是她醉了,那可就扫了您的兴啦。”

“嘿!说得好。”徐七爷翻着半醉的眼睛,向崔妈看着:“这是哪来的小老妈?嘴真机灵,会说话呀。”

杨管事说:“那还用说吗,看看我们姑娘这模样就知道了,这小老妈儿可机灵啦!”

“哟——杨管事,你可站好了呀!”

崔妈嘴里说着,赶上一步伸手忙去搀扶,怪在杨管事随着崔妈的话头儿一落,身子真的倒了下来,如此一来,便为杨管事扶了个正着。

不扶还好,这一扶,杨管事更自痛得杀猪似的叫了起来。

“怎么啦?”徐七爷瞪大了眼睛。

“没事儿——没事儿——”崔妈说:“管事他身子骨不利落……伤还没好。”

一面说,这小老妈儿两只手慢慢扶着他站好了,却是杨管事经此一扶,越发地站不住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嚷着,全身连连战抖,那样子简直就像是得了急惊风,怪哉刚才还好好的,此刻经崔妈这么一扶,反倒是痛得更厉害,简直站不住了。

崔妈可吓坏了,连连嚷着:“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快来人,把管事先生扶下去歇着吧。”

杨管事还是真不行了,说着说着人就要躺下了,简直连嘴都张不开了,可是心里却有数得很,感觉着像是有一股酸溜溜的劲道,直由崔蚂的指尖上传过来,便是因为这股劲道,杨管事全身发麻,连嘴都张不开了。

现场急忙过来了两个伙计,把杨管事搀扶着走了。

徐七爷哈哈一笑,满不当回事地拍着巴掌道:“不碍事,喝酒,喝酒。”

谁也不把杨管事当回事,照样起哄,行洒猜拳,热闹极了。

徐七爷今晚的兴致高极了,再加上多喝了几盏酒,那一双醉蒙蒙的红眼睛,只是在燕子姑娘身上打转——越看越爱,越看越迷,情不自禁地竟伸出手,向着对方姑娘脸上摸去——

“我的好姑娘——今天晚上我是不放你回去的了。”嘴里吃吃笑着,一连哈拉子都淌了出来。

却是燕子姑娘够机灵,肩膀头往下面一沉,粉颈微错,就把徐七爷的手闪开了。

“唷——”徐七爷狂笑一声,­干­脆一把向对方粉颈上抱了过去。

无如站在燕子姑娘身后的那个小崔妈身手够快,一抬手可就抓住徐七爷那只胳膊。

“徐七爷,您喝醉了。”

徐七爷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开,还是纹丝不动,心头一惊,怒向崔妈道:“你—

—你这是­干­什么?”

小崔妈笑眯眯地盯着他说:“七爷,你就高抬贵手吧,­干­嘛呀,今天不是你老的好日子吗,可不能自己找不自在呀,您喝多……”

徐七爷哪里听得出来她的语涉玄机,怒叱了声:“混蛋,给我滚出去。”

事发仓促,身边人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奇怪地向他望着。

徐七爷却是心里有数,刚要有所反应,谁知道一股奇热气机由小崔妈的手掌蓦地传遍全身,那种感觉就和先前杨管事一般模样,再要喝叱,竟是开口无声,随着对方上所传过来的奇异劲道,一霎间,竟似面条儿样地瘫了下来。

小崔妈“啊哟!”了一声,说:“真是醉了,醉了……啊哟——不好,吐了。”

“吐了。”两个字才一出口,眼看着徐七爷张开大嘴“哇”的一声真的呕吐起来了:

“哗啦啦!”吐了一大堆,满地都是。

燕子姑娘赶快闪开说:“哎呀,徐七爷真的醉了,这可怎么办?”

小崔妈也叫着:“七爷醉倒了。”

手一松,徐七爷可真的倒了下来,桌子上的人一时大乱,全都站了起来。

有人嚷着:“快扶着七爷躺躺……”

于是好几个人把徐七爷抬起来,死猪似地给仰摊在位子上,徐七爷睁着双红眼,只是向小崔妈望着,心里明白可就是嘴里说不出来。他可也是纳闷儿,凭他往常的洒量,白酒能尽一斤,黄酒加倍,今晚还不足一半,焉能就醉倒了?不用说,准是眼前那个小崔妈捣的鬼,可她真是邪门儿……

“难道这娘儿们是妖魔鬼怪?还是狐仙变的?怎么手一抓就让我醉了?真的躺下了?”

徐七爷脑子里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理儿,只是睁着双眼晴向身边犹自向自己大献殷勤的小崔妈望着。

徐七爷的堂弟,也是主管今日盛宴其事的徐老八,闻得消息,由另一座头上跑过来,见状跺脚道:“可怎么会呢!凭他的海量……我没见他喝多少呀!这可是……回头府台大人还要亲来贺寿,怎么能醉了呢,快想法子。”

嚷闹声中,有人把醋拿来了。

徐七爷硬是咬着牙不张嘴,捺不住小崔妈两只手指的轻轻一捏,嘴里嚷说:“七爷张嘴啦——”紧接着把半小碗黑醋一股脑地给灌了下去。弄了徐七爷一脸一鼻子,又咳又呛,瞧瞧那个罪可受大啦。

厨房还弄来了一大碗醒酒汤,酸辣齐备,不用说一股脑也灌了下去,却是徐七爷全身软绵绵瘫在位子上,硬是坐不起来。

这可真是扫兴。

耳听着外面锣声当当,跑进来两个伙计大声道:“知府大人来拜寿啦——”

徐七爷鼻子里直哼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就是不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瞧瞧这份子乱。

混乱中,小崔妈已抽身退开,用眼睛看了一边冷眼旁观的燕子姑娘一眼,后者微微点了一下头,便抽身自去。

混乱中,府台大人的大轿已到了八音画舫。

徐老八急得跟孙子似的,赶快把身上整理­干­净整齐了,几个人拥着出去接轿。

这当口儿,小崔妈可就机灵地出了画舫。

那一边,公子锦正在隔水张望,弄不清画舫里在闹些什么,燕子姑娘又在­干­什么?

心里还纳闷儿,却有个人在他背后用指头戳了他一下——

“喂——别楞着啦——是时候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回头一看,不由笑了——

“这不是丁仙子……么?怎么……”

本想说“怎么会这么穿着打扮?”话到嘴边,又自打住。

“小崔妈”手指按­唇­,轻嘘了一声,微微含笑道:“现在我是‘崔妈’,是时候了……小燕在八柳堤等你,这就去吧。”

原来小崔妈就是“冷玉仙子”丁云裳的化身,怎么也不会想到,以丁仙子的玉洁冰清,一经打扮,装模作样,竟然会成为小崔妈如此风­骚­造型,丁仙子的透剔聪明,也就可想而知了。

现场混乱极了,原本已够热闹的场面由于扬州知府的介入,更似达到了Gao潮,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熙攘着挤成一团。

公子锦既得指引,自是毫不迟疑,当下离开现场,来到湖边,这里可冷落多了。

问了个人,才知道八柳堤在河道东边约二里处,他于是便施展开轻功身法,沿着冷清河堤一路疾行,一会儿的功夫,便看见河堤上高耸直立的八棵柳树,便是所谓的八柳堤了。是时明月半隐,湖风习习,已似有了几分秋的寒意。月光荡漾着湖波,湖波弄破了月光,丝丝垂柳,在微风的轻拂里,有如翠纱云鬓,较之先时的混乱闹嚣,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左右打量一眼,静寂深沉,空无一人。

公子锦心里纳闷,不知燕子姑娘是否就在附近?转侧间,身后乃一声,一只小小渔舟,已来到眼前,撑舟的小孩高呼一声

“相公,要过河么?”

公子锦摇摇头说:“不必。”

小孩说:“这里不是八柳堤,在那一头——”

举篙一指,原来在斜面对岸。公子锦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便上了船。

摇船小孩说:“今天夜里可热闹了,划船的都看热闹去了,想雇船可是不大容易!”

公子锦笑说:“你怎么没有去?”

小孩嘻嘻笑道:“我要是去了,可就没有人来接相公你了。”

一面说,这小孩手下加劲摇橹,把船摇得咯吱直响,随即隐舟于烟波薄雾之中。

望之不过十三四岁,身手极其利落,挽着一双裤脚,脚踏草鞋,一身短衣裤褂,两膀开阔,一看即知是一位水上健者。

是时划船小孩稳住了舵,改持长篙在手。

公子锦一笑说:“这里水深,也用得着长篙么?”

划船小孩先是一怔,猛地瞪圆了眼道:“就是要取你­性­命,看枪。”

脚下一个垫步,猛地蹿身而前,手上长篙颤若长蛇,向公子锦咽喉直刺过来。

公子锦其时早存戒心,即在发觉对方小孩身手异常的一霎,已觉出了不对,才刚刚用话一点,对方即行向自己变脸出手,自是不容他得手。

眼前长篙取势极快,尤其是尖锋部位,极是锋利,较之长枪更有过之。

摇船小孩身手不凡,拧篙进身,乙字飞龙,俨然大家身手,大有毕其功于此一役之势。无如公子锦早有提防,左手轻起,一式“云手”已握住了长篙颈锋,微微向侧面一引,化解了正面之势。

力道出其的大,嗡的一声,那长篙竟弯成了一张弓的样子,随即克喳一声,断为两截。

划船小孩其时已飞起当空,想是不甘心就此失手,起身空中的身子一个倒折,取势飞燕掠波,头下脚上直向公子锦身上栽来。

原来公子锦所料不差,这个小孩果然有些来头。

随着眼前小孩的一式倒穿,两只手十字摆莲,交叉着直向公子锦咽喉上直抓过去。

公子锦蓦地起身,双掌猝摆,噗地接住了对方的双手,小船为之大动,哗地激起巨浪冲天。

划船小孩再攻不逞,不禁引发心头巨恨,两只被公子锦捉住的手,由于对方力道极大,一时抽脱不能,只急得哇哇大叫,整个身子随着公子锦的转动,拧作一团。却是无论无何,也难以挣开公子锦那一双有力的手。

公子锦既已看穿这小孩的居心不测,便决计要将他擒到手——何以燕子姑娘与自己的约会竟然也会走露风声,为他所乘?

划船小孩双手被擒自不甘心,一时施出全身力道,嘴里连声怪叫,乱骂一通,忽地飞起双脚直向公子锦头上端来。

公子锦不禁为他激发盛怒,右腕微屈,霍地向里一拱,蓦地绷住了对方左侧内臂,这一下力道颇巨,划船小孩“啊!”的一声,万万当受不住,便自身躯前倾,往前直跌了下来。

公子锦左足再起,待向划船小孩背上踏去。

猛可里空中“啊!”的一声唳响,三缕尖锐风声,自侧面岸上袭来,其势疾猛,一闪而至。

公子锦心里一惊,其势不容他少缓须臾,只得松开紧拿着对方的一只右手。

把握着此一霎的良机,对方小孩再也顾不得恋战,身子一个侧翻,呼地直向水里跃去。

公子锦其时右手发劲,以无形手式,暗发内劲,已将飞来的三枚暗器打落入水,那一只抓着小孩的左手,并未松脱。

眼前势子,划船小孩己然全身落水,公子锦若是刻意不欲松那一只紧握住对方的左手,必将致使对方小孩左手肩骨折碎,甚至连同皮­肉­一并扯下亦非全无可能。

总是双方并无深仇大怨,于心不忍。

有此一念之仁,随着公子锦的手上一松,“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划船小孩已遁身水里,大鱼也似地一个翻身,便自潜身水里,无影无踪。

说时迟,那时快。

便在眼前小孩落水的同时,一条人影,有似云霄大雁般蓦地现身当空舟上。

原来江水不宽,打搏之间,小舟几已靠岸,这人的突然现身早见预谋,是以有恃无恐。身子一经落船,铮然声中,一口长剑已向公子锦脸上刺来。

公子锦脚下一挑,已把先时在手的半截长篙踢起当空,就手接住,紧接着向外一挥,呛啷一声,已把对方来剑格开一边。

就着天上星月,公子锦依稀可以辨出来人是一个长身劲服汉子,一张长脸,­唇­上留着短髭。

小小渔船在先时与划船小孩搏打时原已不胜负荷,此刻经眼前汉子大力一落,由不住忽悠悠直翘当空,俟到向下一落,张大的弹力直把站立船头的二人一下子弹飞空中,分向岸上坠落。

公子锦将势就势,在空中一式“海燕掠波”足足窜飞出七八丈外,落向岸边。

这一带尽是竹林,衍生无尽。

公子锦身子一经落下,快速一转,已掩身林内,紧接着几个打转,已移身数十丈外,随即身子一矮,藏身林内。

耳边上听着附近林里脚步声乱,一片乱嚣,像是忽然失落了敌人目标,乱了方寸。

即有人大呼发令搜索,随见远方灯光晃动,显然人数不少,四下里大肆搜索。

公子锦一面稳住身心,一面仔细观察,用心聆听,暗忖着敌人为数不少,此番邂逅,绝非偶然,以此阵势判断,当是“铁马门”一面。有了前番失败,对方决计不会掉以轻心,很可能出动了首脑人物,自己万非其敌,眼前之势,只应智取,以静制动,稍有不耐,露了行藏,必无幸理。

所幸这片竹林竹生既茂,延续又广,只要力持镇定,一半时还不致于便出差错。

耳听着附近林内脚步声急,时有灯光晃动。

忽然眼前竹稍一晃,月­色­里似有一只大鸟蓦地飞落,公子锦眼尖,一望之下,便自窥出竹梢上站立着一人。

这人身材不高,不过五尺上下,生就的瘦骨支离,蓄着一头长发,鬼似地披向后肩,身上一袭肥大的黑­色­绸衣,在夜风里猎猎作响,有似深宵鬼魅,荒野木客,极是骇人。

偏偏来人生具异禀,尤其是一双眸子,在夜月映照里,其光的的,­色­作碧绿。

站立在长竹稍尖,只见他单足轻点,一足微启,施展的是“金­鸡­独立”之式,一任风摆竹摇,直似风摆残荷,那一只点着的足尖,就像是粘在上面一般,丝毫不为之移动。

这一霎,只见他睁着那双碧森森的绿­色­怪眼,只管向四下里频频打量搜索不已,像是一只栖枝的夜果,择物而噬。

以眼前形势而论,公子锦简直就在他脚下不远,这人只需低头一看,公子锦即使藏身再妙,也难以遁形,偏偏他念不及此,只是向附近较远处打量,不觉敌人便在足下咫尺距离,真正不可思议。

公子锦自这人现身之始,便已确知对方身藏绝世身手,再由对方那一双碧森森的眼睛上判断,立刻就得到了印证——那就是这个人便是江湖黑道上令人闻名丧胆,职掌铁马门一令之主的“神眼”木三了。

有关此人的传说,不一而足,内容却始终只有一宗——即有关木三其人行事的手狠心辣。今夜想不到在此地与他见着,不由公子锦不为之心存警惕,暗自捏上一把冷汗。

两者距离如此之近,被称为“神眼”木三的黑衣人只要一低头,公子锦便万难躲过他的一双法眼——悄悄地他紧握住腰间利剑,以便必要时的随时出手一击。

附近嘈杂人声,颇有向这方集中之势,头顶上的这位煞星,更是迟迟不去,一旦公子锦为形势所迫,略存异动,情势便立刻改观。

黑衣人硬是沉得住气,点立在高高的竹梢之上,一任夜风吹袭,如风摆残荷,却是足下不离方寸,那一双碧森森的眸子更像是胸有成竹,由远而近,丝毫不苟地作地毯式的搜索,看看已将到公子锦身边。

公子锦心里的紧张可想而知,他已作好了准备,考虑着随时向对方的出手。

便在这一霎,他看见了一桩新奇事儿。

一个轻巧至极,宛若无骨的纤细人影,由自己身侧左边竹丛中缓缓出现。

公子锦心里一惊,定目再看,方自觉察出来,来人极似装扮“小崔妈”的“冷玉仙子”丁云裳,一时既惊又喜。

自然,若真是丁仙子来了,势将为自己解除了眼前大难。

一念未已,来人已施展出罕见的轻功身手,似乎是身子向后一个反向力弹“哧——”

反纵出七丈开外,落向漆黑竹丛。

黑衣人自然放她不过,嘴里怪啸一声,随着竹梢的微微一弹:“噗噜噜——”挟带出大股劲风,直循着疑是丁仙子遁处追去。

二人俱称轻功一流,一驰一追,极尽身法灵巧卖弄之能事,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公子锦正自看得发楞,怵目惊心,不觉身后霍地欺近一人,悄声道:“还看热闹,还不快走。”

声音娇柔,分明女子。

随着声音的一落,一人已自他身后擦身而前,回头一笑,美目盼兮,正是公子锦来此约晤的燕子姑娘,想不到在此奇特时刻突地现身而出。

公子锦总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眼下不是说话时候,即随着她快速前行,穿行于浓密竹林之间。

燕子姑娘身法快极了,脚下轻点看如鬼魅,这一带地势她熟极了,即使在黑暗之中,亦不愁会迷失,公子锦只消跟随其后,亦步亦趋,即不虑丢失。

一阵快速行走,左转右盘,看看似乎已脱离危险之地,身边已清晰听见潺潺流水声音。

猛可里一人自侧面霍地跃身而出,手里一口薄刃长刀,随着他落下的身势蓦地一刀:

“嗖!”直向公子锦当头就砍,刀身未到,公子锦转着半旋,一口闪亮青锋,已自腰间掣出。

这一剑他施展得极是巧妙,那人简直防不胜防,杀人者反被人杀,随着公子锦的回身现时,一剑由腕底翻出,快若飞蛇,一剑已劈中来人左边面颊。

这人仓促现身什么也没有看清,吭了一声,一颗头颅便只剩了一半:“卟噗”,倒身血泊,登时一命鸣呼。燕子姑娘回头看了一眼,说声:“快。”

话声方落,已拔身而起,落向林外一处水草沼泽地方,公子锦快速跟上。

其时,燕子姑娘已落身草丛中的蚱猛小舟,快速用桨驰向河公子锦不敢怠慢,施展轻功“八步赶蝉”起落间落向船尾,即在燕子姑娘快速策驰下,小舟如箭前行。

江面上漆漆一片,不见任何行船,至此才似乎可以喘上一口气了。

看看­操­作顺当,船行正常。四顾来处不见异状,二人这才缓缓松下一口气来。

燕子姑娘手理云鬓,回头打量道:“哎呀,刚才好险呀,要不是我娘及时出现,引开了木三,你八成儿是跑不开了,好险……”

公子锦不觉汗颜道:“丁仙子两次救了我,真是恩同再造,他们不知是否已动了手,胜负如何?”

燕子姑娘“哼”地笑了一声,说:“你就用不着为我娘­操­心了,神眼木三虽然是出了名的难以招惹,这一次碰见了我娘,谅他也讨不了什么好来,只是我娘此刻身上有病,要不然……哼哼,木三还要吃大亏呢!”

公子锦聆听之下便不吭声。

神眼木三其人固然在黑道上是出了名的难以招惹,无如那位丁仙子,位列当今“海内七隐”之一,更是不易招惹,虽说如今身罹疾病,观其出手,犹是大有可观,木三遇着了她也当是活该倒霉。想想真是万幸,对于燕子姑娘母女的及时出现,不觉大生感激。

当下问说:“我们这是去哪里?”

燕子姑娘瞧着他笑说:“你这一问,还真把我问着了,我还得好好想想——”随着:

“你知道吧,约会的地点已临时改了三次,这一次是在……”

恩忖着,她点了一下头道:“这就是了,先给你打个哑谜,你就别问了,等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说时她便施展出她奇特快速的行船手法,小舟在她运施之下,其快如矢,转瞬间又已驰出百十丈外。眼前江水开阔,在迤逦无尽的水面上,渔舟互答,夜幕虽深,辛勤渔民犹在水上­操­作,下网捕鱼,生活之辛苦勤劳,可想而知。

蚱蜢小舟在燕子姑娘的运桨之下,一发如箭,其快速简直不可思议,坐在船尾的公子锦只觉着两耳呼呼生风,眼看着两侧渔舟,有似走马观花样向身后移转,有生以来还从来不曾有过这等经历,更不知船行之速有及于此者,真正大感希罕。

燕子姑娘­操­舟技巧,前番已有所见,今夜更是施出了浑身解数,只见她身躯半立,两腿分跨,即将全船重心控制,继而长桨飞舞,左右兼具,有似分花蝴蝶,小船便在她如此运施之下,全速如矢而进。

公子锦随即领悟,这位姑娘其实是在运用她­精­湛的内功催使飞舟,这艘船原来就轻便灵活,设计新颖独具匠心,再为燕子姑娘内力一催,焉能不有此神速?数十里水程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眼前水面大是开阔,四面八方停泊着无数舟船,小舟再进,直趋当前,穿过一道水上狭径,前进十数丈,忽然为一面大网拦住了去路。

公子锦正在纳闷,暗忖着:这是什么地方?

燕子姑娘回盼一笑道:“到了,你看这是哪里?”

公子锦自舟上站起,左右前后打量一眼,但见峻岭高耸,四面环峙,岭上多生松柏,风起处时发松涛,黑夜里哪里又能分辨清楚?

燕子姑娘待将明说,忽然笑道:“喏——谜底来了。”

话声才发,却只见自两侧岸上忽悠悠飘落下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分立两侧岸边。

虽是夜里,亦能看出,来人是两个和尚。

二僧一胖一瘦,看来岁当中年,各人一袭肥大僧衣,双手合十,一身袈裟为江风吹得猎猎起舞,此时此刻,夜月空明,江水荡漾,颇似有几分禅悟妙谛感怀。

“阿弥陀佛——”一僧人目光炯炯,直视二人道:“前面是敝寺禅修静域,谢绝俗客­干­扰,二位施主请回吧。”

公子锦心里一动,顿知所以。

燕子姑娘娇笑一声,口音清脆地道:“笑话,这江水人人都走得,又不是你们庙里的私产,临江拦网已是不该,怎么还不许人家进去?”

另侧那个胖僧人赫赫一笑,身形前耸,呼地落向面前,双手合十道:“施主说哪里话?这江水固然是人人走得,只是从此而前的一片水面,乃是敝寺的私产,衙门登册有案,历时已有二百年之久,二位想是来此不久,不知道吧……”

燕子姑娘岂有不知之理,不过拿他取笑而已。聆听之下嘻嘻笑道:“你这和尚好没来由,什么庙产不庙产,出家人讲的是四大皆空,哪里还有什么财产?简直是胡说八道。”

胖和尚被她抢白得为之一愣。

瘦和尚见状纵身而前说:“师兄,少给他们说理,打发他们走了算啦。”

一面向二人挥手道:“你们快走吧,要不然我们就……”

“就要怎样?”

燕子姑娘把长桨往船上一放,一手叉腰道:“我们就不走,你们要怎么样吧?”

瘦和尚像是没有料到有此一手,顿时为之一愣,讷讷道:“你这个姑娘简直是来闹事的……”

胖和尚赫赫笑道:“算啦,算啦……没事儿,没事儿,你们走吧!”

燕子姑娘“哼”了一声,依然手叉着腰道:“走?好不容易来了,岂能走了?”

胖和尚“咦”了一声,脸­色­一沉道:“你们不要惹事,这临江寺不是你们随便闹事的地方,我看你们快走吧!”

公子锦先已猜知,此刻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心知肚明,哈哈一笑说:“这就不是外人了,二位师父请了——”

燕子姑娘Сhā嘴道:“你别跟他们客气,我就是不服气,临江寺又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说还能吃人吗?”

两个和尚对看一眼,原以为公子锦会打个圆场,就此罢休,却想不到对方少女如此难缠,一时倒是失了主意,以他们身份,无论如何也不愿向对方一个姑娘家出手,却又无能排解,甚是头痛。

咳了一声,瘦和尚面有难­色­地道:“我们不是来找你们吵架的,大姑娘……你还是回去吧。”

胖和尚“哼”了一声,踩上一块石头,用手就去推对方的船。

燕子姑娘身子一歪,小船就有了偏差。

胖和尚推了个空,重心一失,噗!一脚踩在水里,虽然水不深,却也水花四溅,弄了满头满脸都是。这胖和尚在临江寺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平白为燕姑娘一番抢白,已是不耐,此刻出丑受辱,顿觉颜面有失,一时大为发火。

“你这个丫头……”

嘴里嚷着,怒由心起,忽地卷起右手大袖,直向燕子姑娘头上卷了过去。

燕子姑娘“哟”了一声:“和尚打人了。”

身子往下一矮,胖和尚右手大袖拂了个空,呼地由她头上掠了过去。

胖和尚差一点又失重心,踩到水里。总算他这一次有了准备,身子一个打转,呼地掠起来,落向水面浮出的一块大石上,对把身子站住。

“反了,反了。”胖和尚大嚷着:“大悟师弟,还不把这个丫头给拿下来。”

瘦和尚二话不说,身子一拧:“嗖!”地已掠向船头,小船在水面上打了个踉,激起来二尺来高一片水花。瘦和尚心里一惊,就势一掌,直向燕子姑娘肩上拍来。

燕子姑娘肩膀向下沉,手里木桨呼地掠起,有如一面长刀,反向瘦和尚拦腰斩来。

能家身手,自非等闲,虽是随便出手,亦见功力。

瘦和尚“啊!”了一声,在船上一个倒仰,噗噜噜……一片衣衫飘风声中,落向岸边。

却是燕子姑娘桨上力道非常,唰地一声,把瘦和尚身上僧衣划开三尺多长的一道破口,只差毫厘便伤着了和尚皮­肉­,只把这和尚吓了个面­色­如土。

两个和尚至此才算认清了两个少年大非寻常,先前傲气顿时一扫而光,四只眼睛只是望着二人发愣。

公子锦也生怕闹出事来,再怎么说,二人来此是客,不可过分造次,当下身形一耸,飘落岸上。

瘦和尚只以为他要向自己出手,吓得向后面一缩道:“你——要­干­什么?”

“和尚不要误会……”公子锦双手抱拳道:“我们来这里是拜访贵寺方丈忍大师来的,还请代为通禀一声,失礼,失礼!”

瘦和尚才似由梦中惊醒:“啊——”了一声,瞪着两只眼睛道:“怎么不早说呢!

真是……”

胖和尚由水面石块上纵身而起,落向岸边,道:“别信他们的话。”

一面向二人打量道:“我们方丈一向清静寡居,从来也不接见俗客,怎么会有你们两个少年方外之交?这倒得要给我说说清楚,要不然嘿嘿……别看你们两个身手不错,像是会两下了,可是要想在临江寺撒野,那还差得远呢。”

瘦和尚咳了一声道:“你就少说一句话吧!”一面转向公子锦道:“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说是来看敝寺方丈,又有什么贵­干­呢?”

公子锦刚要开口。

燕子姑娘Сhā口道:“对不起,这可是跟你们说不上,怎么,贵庙就你们两个和尚么?”

说话的当儿,她也纵身岸上,一面手拢船绳,把小船拉向岸边。

两个和尚方才都在她手里吃过苦头,见她上岸,只以为又要出手,一惊之下,各自摆出了迎战的架式。

胖和尚道:“你又来了,你这姑娘……是真想来闹事不成?”

话声未已,耳听着岸上寺庙,响起了三声云板,其声悠越,荡漾于云天之间。

胖瘦二僧聆听之下,相继一惊,对看一眼。

瘦和尚道:“咦——这个时候,竟然有贵客上门……怪事……”

胖和尚一面整理身上,也似诧异地道:“这……咱们快回去看看吧。”

说话的当儿,眼前亮光大作。自两侧悬崖分别投­射­下七八道灯光,由于来得突然,一时令人眼花缭乱,无辨东西。

紧接着光华一收,一条人影,直由当空悬崖飘落而下——来人身着黄|­色­肥大袈裟,两袖开合,活似一只硕大兀鹰,不及交睫的当儿,已落身眼前,跟随其后,另有两名少年弟子亦分别落下,各人手上持有一盏八角莲灯,一经落地,分左右侍立,高举莲灯,将眼前一片地方映照得十分清晰。

公子锦定睛注视,见来人是一个形容清瘦,年过七旬的白面老僧,手上一串念珠,每一颗都有桂圆般大小,­色­作纯黑,闪闪有光,衬着来人那般气势,一望而知是一个有道高僧。

先时的胖瘦二僧,乍见来的这个老和尚,一时神情大为紧张,面有肃容,各自双手合十,上前见礼,就着眼前河岸,行礼跪叩,不着一声地肃立一侧,不再言语。

公子锦心里已自猜出,来人必然就是临江寺的方丈和尚忍大师了。

却不知身边的燕子姑娘,与对方原就认识,嘻嘻笑道:“老师父您来得正好,快给我们评评理吧,您这两个徒弟可厉害啦,不叫我们进去呢。”

胖瘦二僧登时大为尴尬。

白面老僧略略颔首,微笑道:“燕子奇+書*網姑娘别来无恙,还是这么淘气——”

身形微侧,看向公子锦,合十正­色­道:“这位少侠,想必就是东南海岛的公特使阁下了?失敬,失敬。”

那“东南海岛”正是台湾的隐称,因避时忌,故而有此一称。

公子锦上前一步,欠身抱拳道:“在下公子锦,参见大师父,想必您就是这里的方丈‘忍’大师了?”

老和尚颔首道:“老袖正是,公少侠一路可好?可还平安?”

公子锦正不知如何回答。燕子姑娘已道:“还说呢,要不是我娘帮忙,只怕这时候还来不了。”

老和尚顿了一顿,就道;“怎么,丁仙子也来了?”

燕子姑娘笑说:“早就来了,她要我转告诉您,眼下还不是跟您见面的时候……”

“这就好……这就好……”老和尚双手合十喧了声佛号道:“麻老施主知会我你们今天一定到,老袖等了一天,想不到现在才来,怠慢,怠慢,快请到寺里一谈。”

说罢转身,吩咐道:“带路。”

两名持灯和尚,各自把手里灯宠高高举起,照着滨水旁一条荒芜小道。原来这条小路,直接山岭寺庙,倒是公子锦二人先时未曾看到。

一行人陆续登上山道,前行数丈,忍大师单手施礼“阿弥陀佛”一声,道:“这些日子风声很紧,敝寺为谨慎计,特别加强了一些防范工作,二位来此做客,不可不知……”

话声未已,一道灯光,破空直­射­眼前。

紧接着一人喝叱道:“什么人?”

空中传过“噗噜噜”一阵衣袂飘风声,面前人影闪烁,一双人影已左右站立当前。

公子锦、燕子姑娘打量来人,见是两个头陀装束的中年僧人,每人蓄着散发,前额正中勒着一道黑­色­布条,正面僧人手上携着一个月牙铲,右面僧人右手抱有一双冰铁戒刀。

二僧人待将发话,一眼看见后来的方丈忍大师,顿时合十执礼,不敢造次。

左面僧人道:“方丈师父有什么差遣?请示下——”

忍大师道:“你二人来得甚好,这一带滨江险要,一有动静,便首当其冲,我要你们备下的铜网阵势,可曾布置好了?”

抱刀僧人说:“早晨已经布好,方丈师父可要一试虚实?”

话声一顿,大喝道:“小心了。”

嗖的一刀,砍向树身藤索。耳听着“唰啦……”一声大响,大片黑影,有似乌云一片,直向各人当头罩落下来。

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一听说有铜网阵势,便自留了仔细,忍大师更是心里有数,三个人聆听之下,各自纵身而起,向侧面飞纵而出,身后的胖瘦二僧,因距离稍远,亦不曾波及,却是两个持灯和尚,念不及此,行动略缓,已是不及,即为头顶飞网当头罩落,扣了个结实。

随着网势的一弹,唰啦又是一响,已将二人网起当空,只急得两个僧人在空中哇哇大叫。

忍大师见状呵呵笑道:“你们两人随我多年,还是这般呆痴,活该有此一惩。”

是时右面头陀,已松动长藤,将二僧人徐徐放下,却已是鞋落帽脱,手中灯笼也为之熄灭,状甚狼狈。

公子锦见状,连连赞道:“好阵脚。”

忍大师道:“这是自家人,手下留情,否则一俟箭阵齐发,网中人想要活命,便是万难了。”

双手合十,老和尚嘴里喧了一声佛号,讷讷道:“我佛慈悲,自从七级大师兴建此寺以来,一向慈悲为怀,千百年来,也只有天宝年间,遭有一次盗劫,火焚了东边偏殿,却也只是财物损失,并无人命伤亡,但愿这一次也能平安度过,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请——”

一行人陆续前进。

这一次为恐意外,特由忍大师亲自前导,公子锦、燕子姑娘在他导引之下不时东绕西顿,时退又进,二人原就是行家,顿时看出来,原来沿着临江寺四周山道,布置有奇妙的一堂五行阵式,若非是忍大师亲自前导,黑夜里还真个辨它不清,一但为其所困,以二人功力,固然不难突出,却也难免有失。

有此一着,看在公子锦眼里,心里不觉大为踏实,暗自忖思:这临江寺果然是一险要所在,设若增添高手人力,即便是“铁马门”大举来犯,也不见得就不是他们敌手,看来大有可为……一时信心大增。

一行人脚下加快,看看来到山寺正堂。

寺里和尚早已得了知会,由一名住持师父,法号“月显”的老僧,带同本寺三堂长老,齐立阶前迎接,执礼甚恭,公子锦一一见礼,道了打扰,随即与燕子姑娘被迎进殿里。

献茶之后,摒退一­干­闲人,忍大师才向二人道:“二位要见的贵客,现就在我这殿里,今日已晚,明天一早,当为引见便了……”

公子锦小声道:“那么,叶居士呢?”

忍大师颔首笑说:“那就说不准了,总之,今夜他不在庙里,就是在,也居处时有变易,想要寻他可是不容易呀!”

随即笑道:“二位在这里,要住上几天,居住之处,早已整理好了,今天已晚,请先歇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当下即由“月显”和尚分别带领二人来到各人住处。

隔着一座望月茅亭,二人分别被安置在一所清静禅房,其实整个寺庙俱是居高临下,上邀天月,下临深渊涧谷,倚榻闲坐,隐约可以听见渊下潺潺流水,风引树梢时发清啸,倒是一处难能的安静所在。

公子锦盘膝榻上,先做了一阵内功调息,继而入定,引发真气为大周天全身运转,片刻间全身舒但,直觉着全身上下毛孔全数俱开,畅意吸取着无尽月华。这等气功中最上乘的真气呼吸,无疑对人体有极大的神益,也是一个上乘武术家所必修的功课。即使在最忙碌的日子里,公子锦也从不间断。

近来他每于练习这种功力时,俱觉着功力突飞­精­进,尤其是五官的功能,更似妙不可测——

就好像现在,他虽然盘膝榻上,闭目运功,而五官的敏锐感触,却纵驰奔放。

他虽然闭着眼睛,可是他却明明看见一只硕大的松鼠就游戏门外。

室外风和月明,片片落叶在空中打转,冉冉下坠,其生态逼真,一如亲眼看见——

便是功力达到一定程度所谓的“天眼通”。

这无疑饶富趣味,若是与其它器官的突破所结合,诸如“天耳通”、“宿命通”、“他心通”汇集运用能定极富智趣,正当公子锦意欲转变官能,作其他探触时,他的“天眼通”却在最后一瞥下,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之事。

一条人影,快速地自空中直线下落,速度之快,形象之真,直似迫人眉睫,迫使公子锦不得不仔细观看,这一注意观看,顿时使得他大大吃了一惊,来人一身黑­色­长衣,瘦削身材,却蓄有一头长发,夜风里四下飘浮,形同鬼魅,再衬着一双碧光森森的眸子,真个十足吓人。

正因为这个形象,过于鲜明,而且分明才刚刚在他脑子里留有深刻印象,自是记忆犹新——

神眼木三。

这个可怕的人,想不到在先时“五柳塘”一度邂逅之后,竟然能不动声势地悄悄地又来到这里,其触角之敏锐,判断之­精­确,只此一端便不能不令人刮目以视。

当时丁仙子为助自己脱身,曾现身以诱,想不到此人竞能摆脱开来,进而跟踪来到这里,这“临江寺”眼下是三太子下榻之处,自是极其要紧的关键所在,万万不容外人窥伺,更何况“神眼木三”这等厉害强敌。

一念及此,只把公子锦惊出了一身冷汗。

却是这等“天眼通”神功作为静观的运施,施展起来颇为不易,运功之人必需要在心灵保持极度客观静止状态才能发挥作用,若是一经加有杂念,或是心情波动,功用顿失。

公子锦在发觉神眼木三的一霎,由于心情的激动:“天眼通”功用,顿时为之消失。

这可使他大大作了难。按说他来此是客,岂有在主人寺院深夜乱闯的道理?但是,这个无意的发现,实在关系重大,不容他再遵循常规,略有迟疑,以“神眼木三”这等厉害强敌,说不定即将为本寺带来不可估计的伤害,自不容他坐视不理。

当下不敢怠慢,匆匆穿好鞋袜,将身上整理利落,为了不为外人认出,特别取出一方黑中遮系脸上,轻悄悄掩身室外。

空中月­色­异常皎洁,将此一带山岳寺院照得透剔清澈,甚易分辨。

公子锦少定之后,一连三四个快速打转,将身子向寺院大殿掩近过去。

这所庙寺历经数朝整理扩建,规模宏大,除了正中主要大雄宝殿之外,更有四处偏殿,其它大小禅院,僧人所居的禅房、客房,认真计算起来,怕有百数十间,几乎涵盖了整个山岭,在如此大的一所陌生所在,想要去追索一个身法灵巧的强敌,真是谈何容易。

尤其是公子锦于先前登山之时,经忍大师指出,这寺院前后设有厉害的阵势埋伏,自不容自己轻易涉及,瞎胡乱闯。

他悄悄施展身法,穿越于屋脊殿阁之上,如此一来,倒可无虑地面对阵法部署。这所寺院实在太大了,以“神眼木三”之神出鬼没,若是有意掩藏其间,想要发觉,谈何容易?

却是,无独有偶的,另有一人与他存有同样心思——即舍弃地面而穿行于屋脊殿阁之上。公子锦先彼一步登上瓦面,乃能在发觉对方人影的一霎,缩身掩藏,不为对方所发现。

月光影里,照见了对方枯瘦的人影,一身黑衣,长发拂肩,再加上碧森森的一双猫眼睛,立时使得公子锦意识到,正是“神眼木三”其人。

好大的胆子!此时此刻,在高手云集的临江古寺,他竟敢单身涉险,分明不把忍大师以次本寺众多高手看在眼里。一个念头自公子锦心底升起——莫非他已探知三太子藏居在此?

这么一想,可就更不敢掉以轻心。当下紧缩身子,往后移了移——

这里恰好有个空处,正可用以藏身,他的身子往后移动时觉出空处颇大,再往后移,却有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一惊之下,公子锦差一点叫了出来。

紧接着,他也就觉出来,那是一只少女的纤纤细手,耳边上随即响起了燕子姑娘细若蚊蚋的声音——

“别动,小心点儿。”

燕子姑娘的嘴几乎就在他的脸上,鬓边青丝小刷子也似地在他脸止蹭着,怪痒痒的,不觉向后一偏,两张脸可就贴在了一块。

面前人影闪动,神眼木三就在眼前屋脊。两个人可都傻了,紧挨着的脸也就任它如此,既不敢也舍不得猝然分开,四只眼只是眨也不眨地直向着面前的神眼木三盯着,倒要看看他意欲何为?

或许是已经发觉到寺庙里到处布置的阵势,这个怪人机警地选择了高处行走,却也是不敢掉以轻心,一双碧森森的怪眼只是向着下面来回逡巡不已。

双方距离是如此的近,此番感触简直与日间竹林并无二致,想不到同样情形,竟然第二次重复,深深震憾着这位年轻侠士……却也使他由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从而滋生愤怒。这样微妙的感觉,竟然也为燕子姑娘所测知。

“你可别乱来,忍着点儿……”

这声音几乎是透过思想,无需开口,便传进了公子锦耳中,两人既是面部相贴,此时此刻,微妙的感触,更促使心灵的相通,即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公子锦侧过眸子,双方交换了个眼波,才自缓缓分开紧贴着的脸颊。

这一霎,面前强敌神眼木三已有异动,忽地闪身檐角,同时扬动左手,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暗号——像是正月里燃放的烟花,却是具体而微。那是一连串的红蓝小火星儿,起自他的手掌,往上窜起,约有两丈高下,一闪而逝,随即熄灭无形。

燕子姑娘生怕公子锦有所异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膀子,附在他耳边嘱咐说:

“别动,这是他们铁马门的暗号‘五彩金龙’,看吧,还有人来。”

果然,随着“五彩金龙”这串暗号火星儿地一闪而逝,两条人影有如燕子样的轻飘,蓦地由后方左右齐蹿过来,身法疾快,落瓦无声。

来人一高一矮,各着黑­色­夜行劲服。

由于双方距离不远,即使限于天上月光,亦能清晰辨认,矮的一个瘦小­干­枯,头梳道髻,背上Сhā着一口长剑,由于剑身过长,看起来倒像是比他人还要长似的。高的一个,形容枯瘦,双肩高耸,背上也Сhā着一口长剑。

这个人公子锦是认得的——“风雷叟”徐铁。

前此不久,双方还在扬州客栈见过,徐铁非但落败,且是身上还挂了彩,想不到今夜又在这里遇见,真正冤家路窄,看来不能善罢甘休。

神眼木三向来者二人比了个手势,后者即速向后方左右分开。

公子锦眼见着徐铁向左面闪身飘落,那里是一列长廊,估计着他必将藏身那里,却已失去了后来那个矮小道人的身影。

燕子姑娘小声道:“快,咱们一人盯一个,你跟高的,我跟矮的。”

所谓的高矮两人,显然指的是后来二人,至于神眼木三又由谁来对付,暂时已无能顾及。

公子锦应了一声,身子向后一缩,由于身后虚空,施了一式狸猫戏檐,十分轻巧地已收身檐下。燕子姑娘和他一样的也飘身下落,用手指了一下,即向另一面快速纵去,显然她已注意到那矮的一个藏身之处。

这位姑娘武功高超,轻功尤佳,更加上心思灵巧,有她保护提防,当无失闪。

公子锦自忖能把“风雷叟”徐铁制伏手下,惟房上的神眼木三却是个大大隐忧祸害,一个不察,后果堪忧,心里正自难定取舍,耳边上却似有人轻轻吹了口气样的冷飕飕感觉。

不容公子锦做出反应,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少施主不必挂心,房上的一个由老衲来对付便了。”

分明是本寺方丈忍大师的口气,施展的是“传音入秘”功法。

果然,话声一顿,即由其身侧左后方快速的逸出一条人影,公子锦方觉来人正是忍大师本人,后者已施展出掸门妙功:“一朵飞莲”的轻功绝技,拔身而起,落身于殿檐一角,似乎是说话的当儿,房上神眼木三已有了行动,忍大师也就不敢迟疑,一路轻登巧纵,紧紧蹑着其背影追了下去。

如此一来,三个人各有所蹑,公子锦乃是专心一意,只需对付徐铁一人便是。

先者,徐铁自从掩身长廊,便不见他再行出现,也不知他在里面捣什么鬼?

这条长廊,一字长蛇曲径通幽,迂回延伸,长有数十丈,是联贯着正中主殿与两侧偏殿的一条通道,徐铁不加思忖,一上来即藏身其间,显然是心存有极大­阴­谋,再者,很可能他过去曾来过这里,对于临江寺地势有一定了解,否则万不会如此造次。

这里临江寺其实早经忍大师严密布置,外表看起来似乎疏于防守,其实外弛内严,各个紧要所在,均有专人负责看守。

眼前长廊,既是联贯着本寺中枢,自不会疏于照顾,忍大师更于其内设有极厉害的“七星伏斗”奇门阵式,是以,虽遥见有人藏身其间,却也并不惊慌。

“风雷叟”徐铁之所以大胆置身其间,当然是负有使命。此人在“铁马门”中,论及身份,不过是一堂副座,尚在帅星斗之下,但是却­精­于火器之部署制造,昔日在云贵黑道,更以此逞能一时,这一次随同神眼木三前来,说不定便于此有关。

公子锦身子方一踏入长廊,立时就觉出有异。为恐误入阵势不敢造次,一面谨慎脚下,一面张目四顾,小心观察。

也是活该那风雷叟徐铁当有此一难,不前不后,恰于此刻由廊内遁出,乃与他撞了个照面。

原来徐铁正是负有重要使命,欲将一组火药炸物安置廊内,却不意那“七星伏斗”

阵势十分厉害,设非此老懂得一些五行生克奥妙,简直就无能脱身,一个人在阵内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出了一些端倪,待将有所施展,却为阵内预伏的七个和尚适时出现,七僧联手,真有鬼神不测之妙。

可怜徐铁东南西北尚未看清,即被攻杀得昏天黑地,若非是手上长剑“碧海秋波”

是一口宝刀,一连斩断了对方两口戒刀,简直就无能脱身。

此时仓猝由阵内遁出,匆忙中后胯间更为一僧人链子枪扫中,血流如注,偏偏迎面碰见了公子锦这个冤家对头,一时大惊失­色­。

公子锦早有戒备在先,乍见徐铁由廊内遁出,冷叱一声道“姓徐的,你跑不了啦。”

话声出口,右手振处,已把腰间软剑击出,一式“飞蛇出|­茓­”铮的一声,直向对方咽喉点去。

徐铁“嘿”了一声,横剑就架。

公子锦剑身运力,施展了一式巧劲,掌中剑唰地一个倒卷,反向对方剑身上缠去。

却是徐铁并不闪躲,剑上力道更猛。“嚓”的一声,双剑交锋,顿时令他恍然大悟——

记得那是在客栈,叶居土曾经对他说过,这个徐铁手上持有一口宝刀——“碧海秋波”,此剑曾经在武林中引起轩然大波,为各方所属目争夺,并曾预言,此剑将为自己所得,今天,偏偏又与他撞着,岂非命里注定?

无如,这口剑好不厉害。

公子锦这里一念未完,徐铁已二次发难,冷笑一声,掌中剑分心就刺,一剑直向前者当心刺来。

剑身未至,先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气,直袭而近。公子锦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右手半截残剑向外一拨,这么一来却又与对方剑身迎了个正着。

“呛”的一声。

公子锦只觉着手上又是一轻,软剑又为对方削去了一截,只剩下短短一截。

“啊——”一声惊呼,公子锦向后一个倒仰,反纵出七尺开外。

“风雷叟”徐铁原本就无意恋战,乘此机会,脚下用劲“嗖”地纵身而起,直向对面殿脊上落去。

却是有人放他不过。

他这里身势方自纵起,迎面“呼”地飞过来一阵疾风,竟有人施展“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把一掌沙门菩提子尽数向他打来。

徐铁身子还没有站稳,即为对方这一掌暗器逼得站立不住,身子一个倒仰,落下殿阁。

由于他胯间新伤,招架不住,这一摔落,力道甚猛,一挺不住,“噗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妙在这一摔,竟使他手里宝剑把持不住,“唰”地脱手飞出,忽悠悠带起了一道虹光,直向着公子锦迎面飞来,公子锦既惊又喜,身子向下一矮,左手直起:“金丝缠腕”

轻轻一抄,即行握住了剑把,把来剑收于手内。

徐铁一个咕噜由地下爬起,见状大吼一声,踉跄着猛扑而上。

“还我的剑。”

嘴里叫着,空着两只手竟向公子锦身上抓来,却为公子锦横剑一扫,逼得踉跄退后,胯上一软,噗通一声又坐倒地上。

公子锦身子一点而近,掌中剑向前一送,春风一袭,剑气吞吐,已比在了他咽喉要害。

徐铁“啊——”了一声,才似大梦初醒,知道了怎么回事儿,登时两眼翻白,着不得声。

公子锦冷笑一声道:“这是你自己上门送死,又怪得谁来,我的剑既为你所坏,你的剑却又到了我的手上,这是天意所定,我也就不客气了。”

说时剑身凝气一抖,宛若万蓬飞针刺杀喉头,徐铁被呛得连声大咳,却为公子锦顺手一抄,把他背上的剑鞘抢到了手上。

“你……好个小辈……”

徐铁只急得脸上发青,一面发出猝咳,眼泪鼻涕一齐淌了出“小子……你杀了我吧……我的剑……还我的宝剑,还我的剑……”

“你不配!”公子锦冷笑道:“所谓宝剑能者得之,此剑暂时由我保管,此番事后再交由长者秉公发落,无论如何,已非你所能持有……”

话声未已,徐铁一声怒吼,待将扑起,却因气力不继,一口气卡在喉头,竟倒地昏死过去。

公子锦收回长剑,背在背上,面前人影交驰,一连来了四个和尚,为首一矮小的老年和尚双手合十,向着公子锦一拜道:“公少侠有礼了,谨奉方丈法旨,本寺阵势已将发动,少侠请回房安歇,眼前几个鼠辈,本寺自能应付。”

话声一顿,大袖一挥,向着地上晕厥的徐铁道:“把这厮绑了,押下去。”

立时就有两个和尚动手,把徐铁点了|­茓­道。

矮和尚又道:“且慢!”

随即上前伏下身子,在徐铁身上摸索察看,顿时有所发现,嘿嘿笑道:“好个险恶的孽障,方丈师父果然没有料错,若是被他得逞,这所临江寺院怕是已被炸为飞灰,已无存在……”

说时自徐铁胸前解下了一个黑­色­布包,里面沉甸甸像是装着什么物什。

公子锦一惊道:“这厮莫非身上带着火药炸物不成?”

矮和尚应道:“谁说不是?”

一面把手里的黑布包裹提起,掂了掂,冷冷说道:“这些炸药,定能把本寺化为灰烬,好个险恶东西,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保佑,幸亏没有让他得手。”

说话的当儿,寺内已响起了一阵当当云板声,即见由主殿正阁,快速升起了三盏红灯。

矮和尚一看,口喧佛号道:“阿弥陀佛,本寺已全面备战,阵势即将发动,公施主请速回房,以免误入阵势,施主请随我来……”

说罢头前带路,走至一条通道尽头,伸手指道:“方丈大师在本寺所布置的阵势是以这条路为主。”

左右指了一下,解说道:“这里各有埋伏,按四仪两极布置,再配以五行生克之理,万一施主不察被困,只需定下心来,用反四仪生克之理默察,必有发现,方丈师父说少施主­精­于‘春秋正气’功,一通百通,这些阵势也就不难看破,老衲奉命略作解说,施主就请自回吧。”

公子锦在矮和尚讲解时,心里暗暗吃惊。一来料不到这庙里布置如此严谨,二来对方丈忍大师,意然把自己出身来历摸得如此清楚,就连自己­精­于五行阵势诸,如“春秋正气”功力,也知悉得如此清楚,着实令人佩服。

当下抱拳请示矮和尚法号,告了打扰。

矮和尚法号“至愚”,是本寺达摩堂四大长老之一。

返回客房,公子锦心内稍安。

细看得自徐铁手上那口宝剑“碧海秋波”。只见剑长三尺四五,竟较一般宝剑要长出了许多,剑式古雅,细窄,­色­作碧蓝,通体上下波雾蒙蒙,似有一层层隐约的波纹时隐时现,离着剑身尺许之外,即能感受出冷森森的剑气,试着拔下一根长发,比以刃口,不及轻轻吹气,已断为两截,端的是一口前所未见的神兵利器,想不到那日叶老居士所言,竟然成真,所谓的“神物择主”,竟然真有其事。

无意之中,得到了这等罕世神兵利器,好不开心。

他这里只顾细细打量手上长剑,耳听着门上一响,有人弹指道:“睡了没有?”

是燕子姑娘的声音。

房门轻启,燕子姑娘真如燕子般的轻盈,翩然而入。

掩上房门,回身一笑,她说:“恭喜,恭喜,得了好宝贝一个人关在房里偷偷看哩……”

“姑娘怎么知道的?”公子锦好生奇怪。

燕子姑娘神秘一笑说:“我会算——”

说时就着一张座位坐下,笑嘻嘻地道:“早知道这把剑在他手上,哼,怎么样我也放不过他,却是被你拣了个便宜,真让人羡慕死了,喏——拿过来给我瞧瞧,也让我长长见识。”

公子锦一笑,把剑递上。

燕子姑娘接过来先不抽出,只是就着灯光,细细审视着古朴修长的剑鞘,却已忍不住“啧啧”赞赏道:“果然名不虚传,真是那一把碧海秋波了。”

随即笑道:“这把剑初传江湖,大家都以为是落在了云飘飘手里,碍着这个魔头太过厉害,谁也不敢招惹,后来又传说,这把剑不在他手里,风风雨雨,弄得人莫名所以……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落在这个老头儿手里,所谓‘神物择主’,看来他是不配享有了……活该你走运。”

公子锦道:“我也不敢就此据为己有,眼下暂借一用而已,等事情完结以后,我把此剑送交堡主,听凭他老人家发落也就是了……”

“你就别客气啦。”

燕子姑娘抽剑细看,看一眼赞叹一声,最后收剑入鞘,交还过去道:“快收好了吧,我要是你就藏起来不用,要不然谁看见不眼红?”

公子锦笑道:“要是那样,还不如没有的好,我眼下正少一件称心的兵刃,这把剑来得正是时候。”

燕子姑娘睁大眼睛向他望着:“啊——”了一声,点头道:“我想起来了,那一天你不是见了我娘吗,第二天她老人家对我说,说你如今福星高照,凡事都能逢凶化吉,而且说不出十天,还有好运,怪不得呢……这么好的事都让你碰着了。”

公子锦一笑道:“刚才庙里云板声急,听至愚和尚说庙里的阵势已然发动,你却又是怎么来的?”

燕子姑娘说:“这点阵仗就能拦住我?”

一笑又道:“不过,他们这庙里如今是大有能人,忍大师的功夫不用说是一流境界,就连达摩院的四堂长老也都有真功夫,另外还有很多能人也来了……我想,铁马门的人,今天晚上要吃大亏。”

公子锦说:“徐铁已然被擒,那个神眼木三又怎么了?”

“嘘——”燕子姑娘手指按­唇­,轻轻嘘了一声。

原来是室外有了动静。

二人运神凝听,只觉着外面飞沙走石,颇有异动。

燕子姑娘刚要冲出,公子锦制止道:“不要动——他们能应付的。”

“说得也是……”燕子姑娘随即又坐了下来。

公子锦缓缓说道:“我预测铁马门今夜不过只是投石问路而已,一个木三,用不着兴师动众。”

燕子姑娘说:“你可不能小看了这个人,铁马门里面除了云飘飘以外,就数他最难缠,不过,今夜他算碰见了最厉害的对头了。”

“谁?”公子锦道:“忍大师?”

“忍大师慈悲为怀,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燕子姑娘说:“是比忍大师更厉害的人。”

“难道……丁仙子也来了?”

“不是她老人家,她没来。”

燕子姑娘一笑说:“这还猜不出来,想想三太子身边的人?”

“叶老居士。”公子锦恍然大悟道:“他老人家出来了?”

燕子姑娘说:“神眼木三遇见了他老人家,那可真是碰见了最厉害的对头……”

说话的当儿,室外又有了动静。

公子锦走过去悄悄推开了半扇窗户,嘿!明月下清清楚楚地照见了两个人,可不就是嘴边上刚刚提到的两个厉害人物吗。

叶老居士。

神眼木三。

无巧不巧的此二人就站在公子锦居处当前,映着天上明月,看得十分清楚。

茅亭在冷月下透着冷清,却有几分诗情画意,站在亭子前的叶老居士,长衣飘飘,皓首苍须,更似有几分神仙气质。

那个铁马门中极厉害的人物“神眼木三”面亭而立,与叶老居士相距丈许对峙,此人生就的一双夜猫子眼睛,在月光里闪烁着碧森森的颜­色­,十分骇人。此外,在茅亭四方,更有四个和尚远远站立,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也就知道,此番形势已完全在临江寺控制之中,只因为叶老居士的忽然出面,庙寺主人不便再Сhā手而已。

神眼木三显然已知道面前老人是何等人物,一向高傲的神态,亦为之大大收敛,却只把一双碧森森的眸子,死死向对方注定。

风引树摇,落叶萧萧,较之先时双方追逐的飞沙走石场面,显然又是另一番境界。

大家都静悄悄的,只看着这两个当今武林中最具传奇话题人物的对垒,该是一番何等情况?就连屋里的公子锦和燕子姑娘也都心里充满了好奇。

那阵子风,竟像是老围着眼前茅亭迂回不去,引动着地面上的落叶团团打转。

渐渐地公子锦看出来了——那不是风。

他用胳膊轻轻碰了燕子姑娘一下说:“他们已经斗上了。”

燕子姑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也发觉到了,点点头表示会意。

那必然是一种内气的交接,透过双方的躯体,互相抗衡。有此认知,再看形诸在他们双方之间的那阵子风力,就不会感觉到奇怪了。

先是地面落叶团团打转,蓦地,这阵子迂回风势,突然为之静止,怪在满地落叶,像是为某种力道打散,是而,形诸在外面的样子也就格外奇怪。

那些树叶好不容易、极不情愿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却是刚才聚拢,却又在另一种力量的趋使之下,蓦地爆破炸散开来,向四面八方飞散。

却是空中就有一种神秘的力道,将爆飞四散的落叶一下子聚集起来,硬生生压落了下来。

乍看上去,就像是千万黑蜂所聚集的一个大蜂巢,忽然聚结,直落而下。

看到这里,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明白了,那就是叶老居士与神眼木三正在较量内功。

那一团为数万千的树叶,似乎在一种力道的聚结之下,不再散开,像是一个大黑球样地在地上左右打滚,时高又下,如此坚持了好一阵子,渐渐才为之静止下来,不再滚动。

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似面有得­色­,不用说,在这一阵双方无形内力的较量之下,似乎是老居士已占了上风,即是神眼木三所代表的反面力量,终不能突破叶老居士所形成的正面聚力——那一个由万千落叶所聚结的大黑球,在完全没有任何外力所趋使­干­扰之下,自然地散开,随风而逝。

神眼木三蓦地发出了一声怪笑,两只鸟爪也似的瘦手,向着伫立亭前的叶老居士拱了一拱。

“老先生好纯的功夫,木某佩服之至——”木三用着发左的嗓音道:“看来今夜木某人来的不是时候,哼哼……即然今天夜里见着了,总是有缘,老朋友,你可愿接我三招?”

一边说,一边眨动着他那双碧森森的三角怪眼,即使在黑夜里,亦能见其狰狞面目。

叶居士徐徐抬起手,持着颏下长须,聆听之下,冷冷笑道:“木当家的,我久仰你了,看来今天晚上你来的真的不是时候,看见没有,这庙里的和尚,都冲着你来了,再晚了,可就走不了啦——”

“笑话——”木三狂笑一声,声如夜枭道:“我不信什么人能阻止住我的来去,木某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信就等着瞧瞧,别看你们的人多,姓木的可是没看在眼里。”

叶老居士嘿嘿笑了两声,用着浓重的川贵口音道:“既然如此,就算姓叶的多事了,木当家的,老夫久仰你的‘三­阴­绝户手’已有十分火候,敢是今夜不吝赐教,要施展出来,叫我姓叶的大开眼界,饱饱眼福?”

“你——”木三显然吃了一惊,盖因为这三­阴­绝户手,是他师门独传秘功,素日极少施展,即使在铁马门中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而已,事实上这门秘功在江湖上也早已失传,无人记忆,对方何以得知?当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巧的是神眼木三正是打算要用这师门秘功取胜对方,以找回刚才内气接触之落败颜面,此刻为叶居士开口说破,看样子对方竟似有恃无恐,分明不曾把自己这套师门不传秘功看在眼里。

这个突然的念头,一时竟使得神眼木三惊措失所。

一呆之下,才自缓缓狞笑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很好,既虽如此木某人也就不必藏拙,这就向阁下请教高明了——”

话声一顿,接着一声喝叱道:“看招!”

有似飞云一片:“唰!”地已掠身而前,直欺向叶老居士前身正面。

叶老居士迎着他飞快而来的身子,身躯微微向左一偏,右手“白鹤亮翅”地轻轻一起,竟然抢先一步,直向木三左肋间Сhā去。

天太黑,双方动作又是如此之快,简直看不清楚。

仿佛是不知怎么一来,两只手已交Сhā着迎在了一块——叶居士身子向右,木三身子向后:“唰”地一下子分了开来。

神眼木三怪叱一声道:“着!”

陡然间,他点足而进,两只手“十字摆莲”忽悠悠,舞动起一片迷离。

各人眼睛所看见的,竟不是两只手,而是一天的手掌,少说也有四五十双之多。

霎息间,这一天的掌影,竟似把叶老居士全身上下整个都包了起来。

自然,这为数众多的手掌,全系幻景,其中仅仅只有一双是真的。难就难在,你如何去分辨其中那一双真正的手在哪里。

却是,叶老居士神目如电,不曾瞒过了他。

蓦地,他双掌同出,就着身侧四周的一天掌影里快速拍击过去——

“叭!”

四只手霍地迎在了一块。

紧接着是双方麻花卷儿样的一阵子翻腾,旁观各人简直都看花了眼。

猛可里,这一双纠缠着的人影霍地分了开来。

叶老在前,木三在后。

看起来势子是那么的疾。

神眼木三是那么情不及待地拍出了一掌——五指弯屈,活似一把钢钩,“唰”地直袭而下。

却是,这一抓又落了空。

叶老头就像是背后长了双眼睛一样的伶俐,猛地向前一扑,木三的五根手指头,就像是擦着了他的背滑了下去。叶老头当然不是好惹的,随着他身子风车似的一个打转,一条右腿,举步撩­阴­:“呼”地反向木三胯下勾踢了过去。

神眼木三“吭”了一声,整个身子一个疾翻,怒鹰也似的倒卷了起来。

足足地掠起了三丈来高,忽悠悠落向殿阁一角,只见他身子一连摇了几摇,总算拿桩站住。

这一脚到底撩着了没有,谁也没有看见,倒是神眼木三那么优美的起飞之势,谁也禁不住暗里喝彩。

“好——姓叶的,你给我记着,木老三只要有三分气在,咱们这个账就得好好算算。”

说时,他身子很不得劲儿地又动了一动。

叶老居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淡淡地只说了声:“领教了,你去吧。”

木三凄惨地怪笑了一声,正要离开,耳边却响起了急骤的云板声。

庙里似乎发动了大的阵式,黑暗中灯光晃动,直向眼前簇涌过来。

一个和尚抢步而出,大叫道:“姓木的,你还想走么?你跑不了啦——”

可不是吗,火光晃动,四面八方都有人簇涌过来,居高下望,清楚地可以看知是一堂阵势,非同小可,为首的八个和尚,各人身穿黄|­色­袈裟,伫立八方,分明是本寺的八堂长老全都到了。

看到这里,神眼木三再一次发出了怪笑之声,转向亭前的叶老居士道:“姓叶的,你枉为一代大侠,却也如此卑鄙伎俩,木某上了你这老儿的当了,罢……罢……有什么伎俩,你们就都施展出来,看看能耐我何?”说时身子向下一矮,右手翻处,已把Сhā在后腰上的一件兵刃取到手里,随风一舞“呼”地展开来,竟是一面长四尺,细窄刚韧的黑­色­三角旗子。

知道实况的人,都不禁心里有数,敢情是木老三情急之下,把他一向深藏不露的独门兵刃——“剪金风”也施展出来。

无如睽诸今晚这个阵仗,他的败象已定,即使三头六臂也必将Сhā翅难飞。

“且慢!”

站在亭前的叶老居士,忽然断喝一声,制止了眼前的乱嚣,随即抱拳朗声道:“叶某有言在先,请木当家的自由转回,各位师父请网开一面,不与阻拦,感激不尽。”

一面说时,环顾左右四周,深深一揖。

随着他的话声之后,各处灯光顿时为之消逝无形。

伫立屋脊的神眼木三,目睹及此,自不会坐失良机,冷笑一声,向着亭前的叶照抱拳道:“姓叶的,咱们后会有期,走着瞧吧。”

话声一落,猛杀腰,箭矢也似地已纵身而出,一跃三丈,落身于左侧面偏殿飞檐,再弯身第二次纵起,野鹤穿云样已消逝无踪。

一场看来极其凶猛的杀戮场面,转眼间即为之烟消云散,那么盛大的场面,看起来倒像是多余的了。

其实却也不是,来者三人,除了神眼木三之外,其他二人俱落网被擒,眼下在临江寺已成了阶下囚。

悄悄关上了窗户,公子锦回身向着身边的燕子姑娘微微一笑说:“好­精­彩的一场打斗,不是吗?”

燕子姑娘也笑了。

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说:“的确是的,这位叶老先生,我久仰他极了,今天晚上总算见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他的本事比我想的更大,就是与我义母比较也毫不逊­色­,很可能他们之间不相上下。”

“这话怎么说?”公子锦神秘地笑着:“天下真的有不相伯仲的两个人?我想即使武功再高,如果真的比起来,总也应该有高下之分吧。”

“你说得对极了。”

燕子姑娘回以神秘的微笑说:“我也时常在想这个问题,可是你可曾注意到了,这些所谓的极厉害的高人,他们似乎都有一种共识,除非是深仇大怨,绝不会去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会为了一时的逞强好胜,硬要分个高下,所以我想武功与智慧与道德修养诚然应是一体,那意思也就是说,在达到了一定的程度时,都会有一种共识,这种共识也就是我所谓的‘不相上下’了,公大哥,你认为我说的可对?”

公子锦深深吸了口气,用着异样的眼神看着面前的这位姑娘,心里由衷地充满了钦佩。

诚然,燕子姑娘正是说出了他心里的感觉——那就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武者,在他超人强大的武功之后,必须兼具智慧与道德的修养,特别是后一层的功力,往往较前一层更为重要,认真探讨起来,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侠”与“魔头”的分野与不同之处了。

燕子姑娘说:“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我说的可对?”

“你说的对极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刚才叶老居士才会留下木三的一条活命。”

公子锦说:“可是木三岂能真的因此就会有所改变?或是更变本加厉地继续为恶呢?要是这样,叶老居士的一片仁心莫非是白用了?却又为了什么?”

燕子姑娘说:“我并不认为如此,人的生死祸福,其实并不由人来决定,不要忘了,冥冥中还有气数二字。”

公子锦一笑说:“原来姑娘如今功力已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可喜可贺。”

“谢谢你吧。”燕子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何必说我,你将来的造诣,不知要高出我多少,到时候可别忘了此时此刻,有我这个人,我这里先施个善缘,就叫你一声公师兄吧。”

一面说笑嘻嘻地站起来,向着公子锦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公子锦惊笑说:“哎呀——这可是不敢。”

刚要起身移动,奇怪的一双腿脚,偏偏站立不起,肩上也像是有什么力量压着一样,便这样莫名其妙的受了对方一拜。

之后,公子锦再一站立,却又轻轻松松的站了起来。

燕子姑娘像发现了什么,奇怪地打量着他:“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公子锦把刚才奇怪的感觉告诉了他。

“呀!”燕子姑娘脸­色­极是惊喜地看着他道:“你可真是一个福气人,怪不得我义母说你将来有极大的成就,你知道为什么你站不起来吧?”

“为……什么?”

“那是因为在你背后的神灵要你那样的。”

“那又………为什么?”

“人是不平白无故地受人大礼参拜的。”燕子姑娘说:“除非你真的有这个福份—

—啊,我明白了,这意思就是说,你终必将会有大成就,而刚才我的那一声师兄,看来还是高攀了,哈哈……,其实应该叫你一声师父才对——可你实在又太年轻了一点儿。”

“不要胡说。”公子锦笑嗔道:“你可真会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你知道吧。”燕子姑娘说:“连我义母都说,将来还要沾你的光呢!”

公子锦摇头一笑:“说什么沾我的光,要不是她老人家,我已经两次遭了大难,请转告她老人家,若是日后真能为她老人家效劳,万死不辞。”

“好——这可是你说的。”燕子姑娘伸出了一只手:“咱们击掌为誓。”

两只手“啪”地迎在了一块。

燕子姑娘随即站起道:“我该回去了,明天见。”

开门步出,晃了晃身,随即不见。

天­色­微明。

公子锦居高临下,对着一片深渊、云蔼,方自行了一套吐纳功夫,身后己有人来。

是那个法号“至愚”的矮小和尚。

见面行礼之后,和尚说:“请随我来。”

公子锦便随他离开,走了一程,和尚笑说:“昨晚上的事,公施主受累了。”

“哪儿话。”公子锦站住问道:“那两个人还在庙里?怎么发落了?”

和尚说:“方丈师父把他们囚在湖心,随后再发落。”

“湖心?”

“喏——那边就是——”

和尚向着山下湖水指了一指:“那里有本寺的另一个偏殿,达摩堂就在那里。”

果然,在紧傍着山边的湖岸,耸立有另一座看来建筑巍峨的寺庙,早先来时公子锦便发现了,只以为是另一座寺庙,却没有想到是属于临江寺的一座分殿,且是本寺“达摩院”之所在。

二人继续前行。

想是庙里阵势已然发动,为恐公子锦上来不熟悉,至愚和尚特来指引带路。

其实公子锦胸中了然,和尚这边稍有暗示他便全然领会。

前行来到了一片松林。

和尚忽然止步,公子锦也停下来,直觉显示,眼前已到了紧要所在。

只见一行通道修筑得异常洁净,两列松柏夹道,衬托出绿蒙蒙的一片青幽,道上铺着花纹美丽的黛绿­色­花岗石板,两相映衬,越觉得绿意盎然,扑入眉睫。

便在此一片翠绿中,耸峙着一幢建筑古朴的淡黄|­色­石楼。

楼的格式极不同于一般,看来略呈六角,却建有三面门扉,各自通向一条通道,远远看去,沿着楼檐阁边,金光闪闪地悬挂着串串金钱——这样的设置,可就透着有些玄了。

再看那三条通道,道边的树,甚而树的排列,其间的一些石兽,诸如石马、石鹿等,无不陈列有序,不像是胡乱摆放,这其间当然大有学问。

公子锦透过敏锐的观察,甚至于立刻就判断出这房子大有学问——多半是设置有极厉害的五行阵势埋伏——这阵势岂止是微妙而已?“微妙”得连专司领路的“至愚”大师也不能草率进入。

“且慢。”老和尚站住脚步,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公施主稍待,这‘普提大九乘’阵脚太也复杂,却要仔细寻思盘算之后才可进入。”

一边说即由怀内取出一个八卦形的铜牌,上有度刻经纬,老和尚面阳而立,拨弄了片刻,才点头道:“这就是了。”随即点足纵身,向通道进入。

公子锦亦步亦趋,急跟而上。

老和尚不过前进数丈,又自站定,重新由怀内取出八卦铜牌度刻,拨弄一阵之后,再次前进。

如此走走停停,三度之后,才抵向楼前八角洞门,站定后,向里一望,才发觉到里面庭院深深,好大的气势。

老和尚却已是额角见汗,向着公子锦苦笑道:“里面这一程比外面更难走了,且容老衲再慢慢寻思……”

话声才住,却由里面传过来一声嘻笑道:“至愚、至愚,何其愚也,昨天向你解说了半日,你怎地全都忘了?”

声音透着耳熟,正是昨夜与神眼木三对垒,大显身手的沙门居上叶照,叶老居士。

想不到二人来此举动,对方楼内看得一清二楚,隔楼传话,声音清楚之极。

至愚和尚聆听之下,赫赫笑着,脸上神­色­甚是尴尬。

叶居士笑道:“这里没有和尚你的事了,忍大师那边还有事与你商量,请速去达摩院一晤,这就快去吧。”

至愚和尚合十道:“贫僧遵命——却是……公施主……又将如何入内?”

“这个,和尚你就不用费心,我自会引他进来就是。”

至愚和尚应了一声,想到方丈既有事相召,哪里敢怠慢,向着公子锦合十为礼,随即转身自去。

公子锦这才向石楼深深一揖道:“弟子不明阵法奥妙,请老前辈指引一二才可入内。”

楼内叶老居士冷笑一声,讷讷道:“紫薇先生对你期许至高,更说你曾习过冷琴阁的春秋正气功法,这阵势虽加了些禅门奥妙,集懦释道一体,你再细心看看,是否有踪迹可循?”

公子锦抱拳道:“谢谢前辈指点,且容弟子看来——”言罢,随即按冷琴阁春秋正气功法,向阵内仔细观望。楼内传声道:“一株一兔,一暗一明,伏弓抽箭,三步一仰,痴儿、痴儿,还不明白么?”

这么一说,顿如醒醐灌顶,公子锦“啊!”了一声,再向阵内看时,便又是一番境界。

“弟子明白了。”

话出人起,纵身一跃,即行向园中进入。

在园里他一连转了几个圈子再行站定,四下打量一眼,此刻所见石楼远近,以及园内之部署较之先前又不尽相同,可是,慧心一起,眼前条理益发清晰,也就不难一一识破。

一脚踏上了“生”门。

“生”者“盈”也;“盈”者“屯”也。

卦经有谓,“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暗示有预兆天开地裂,乌云雷雨之险,却是一切生机的开始,大吉大利。

无如,若是一脚误踏,前面所谓的天开地裂,乌云雷雨便会接踵而来,却又是大凶大恶了。

好奥妙的“普提大九乘”阵法,此阵料必是忍大师与叶老居士联合部署,二人协力,极尽灵思妙想之能事,复有参合释道两家之长。

公子锦设非­精­通八卦易理,又习春秋正气之功,更为老居士出言点醒,简直不着边际,眼下便自不同。

楼内高人似乎有意以此试探公子锦智理功法,静静观看,并不出言­干­扰。

公子锦抬头观看,隐见彤云四合,电光闪烁,分明凶像暗伏,只一失状,必然乱了步法,虽然有叶居士在侧指引,终将平安出阵,却是丢人现眼,极非所愿。

暗暗警惕自己,却闻得一阵风起,风声吹动着楼檐边上的串串金钱,发出了极其清悠悦耳的叮叮声音。

这声音一经响起,上穿天际,立时引动了天上云雷,明明是晴空万里,霎时间已是天昏地暗。

公子锦明白这个道理,安步不移——一面发动元阳,徐徐向外散出真气——即所称“布气”。

这种以本身真气外放,以探测阵法虚实,极是高明,也正是“冷琴阁”春秋正气有别于其他门派高明之处,极是难能。

如此便又有了进一步的感受。

上面起步是“屯”,透过他布气的感受,连带对“坎”“震”卦也有了预知。

“坎”为上,代表“水”,水者云也,“云”者“雨”也,云雨不定,“险”也!

“震”为下,代表“雷”,象征者“动”,动者吉,险中有吉。

于是,在他外气部署刺探之下,所得结果是:上面是云雨密布蕴含有极多的水,下面是雷,雷电交加,如此一来,便为大雨将临的前兆。

雨如果真的下来了,他便走不脱了,却是换一步再想,雨水滋润万物,雷电劈开天地,又为一切新生之始,亦是吉象……

这许多错综复杂的念头,一一呈现于公子锦脑海之内。却不允许一念之混淆,更要“当机明断”,即所谓“动乎险中,大亨贞。”

他于是不再犹豫,脚下移动,无视于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即行前往。自然,这番行走,也是大有名堂,左舞右闪,前顿后进,一进再进,终至化险为夷,猛可里天地复明,已登彼岸。

眼前一人,呵呵大笑道:“冷琴阁高道,毕竟不同一般,紫微先生也无愧于有知人之明,子锦,你辛苦了,快请进楼来吧,有人已先你而到,在等着你呢。”

说话的正是叶老居士——这位前朝勇士,隐居山林,数十年不复出现,此番保护太子,为图大举,竟然破格重出江湖,实在义勇可嘉。

公子锦向他施以弟子之礼,此番幸而不曾出丑,辱及师门,心中甚是高兴,却又余悸犹存。

“好厉害的阵势,想来必是前辈与忍大师能力合作的结果吧,佩服之至。”

叶居士呵呵笑道:“你小子得了窍门就别卖乖了,看看谁在等你?进来吧。”

两个小沙弥打起了湘帘,大厅里原来已有许多人,却又安静无声。

一个长身妙龄少女,正由厅内步出,见面笑盈盈地喊了声:“公兄,久违了,想不到吧,我们竟会在这里见面。”

公子锦为之一愣,定眼再看,大为欣喜——

“小鹤姑娘,是你啊……”

来人竟是徐小鹤。

那日客栈相会,徐小鹤气得不轻,还哭了一鼻子,由于事涉机密,公子锦不敢吐露只字,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为此,他呕心极了,满以为此后不复再见,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见着了她。

看来她已详情尽知,自然也知道那天错怪了自己,才会有此刻的好脸­色­。

看看左右无人,她上前一步,略似羞涩地小声道:“叶爷爷把你的事都说给我听了,那天是我不知道,错怪你了……对不起你了……”

公子锦一笑说:“哪儿话,姑娘这是从何而来?”

里面有人接笑道:“她不来不行,非她不可呀。”

说话的人也走了出来。

麻四先生。

公子锦忙见了礼,再看看,燕子姑娘也来了,此刻静静落座,似笑不笑,欲言又止,正用着奇怪的眼神向他默默看着。

“姑娘也来了?”

公子锦向她抱拳施礼。

“来了一会儿了。”燕子姑娘说:“我可没你这么大的本事,要不是麻四叔领着我,我可进不来。”

小鹤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含笑说:“燕姐姐本事可大了,我们正谈话来着。”

燕子姑娘抿嘴一笑,眼睛瞟向公子锦道:“我看你对我们得改改称呼了,两个人都是姑娘,姑娘姑娘,让人还真弄不清你到底是在叫谁?是不是呢……”

“这……倒也是。”

公子锦笑了一笑,领略到了对方的伶牙俐齿,随即把目光转向叶老居土。

叶居士说:“今天这个聚会非比寻常,大家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昨天夜里木三吃了大亏,绝不会就此甘心,我预测云飘飘那个魔头这次定会亲自出手,此人非比寻常,你们也都清楚……”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冷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们当今职责,不仅仅是要保护三太子的安危,就连这一座临江寺也不能容许敌人破坏——”

话声方顿,即由隔壁房内传过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一人接口道:“居士这等慈悲,实在令人可敬。老衲代表敝寺数百僧众向各位致谢了……”

紧跟着湘帘起,走进来身着杏黄袈裟,慈眉善目的本寺方丈忍大师,身后跟着本寺的四堂长老,进门之后,各自合十,向着众人揖了一揖,公子锦等连忙起身还礼。

叶老居士单掌直竖,应了声:“无量佛——方丈这是从哪里来?”

忍大师笑说:“如今风声四起,谣传极多,老衲不敢偷闲,出去了一趟,才自转来,此事料是瞒你不过。”

叶居士呵呵笑道:“方丈说的不错,木老三败退之际,我见你摇身不见,就知道你尾随他而去,此行一定收获不小,且说来让我们也心里有数。”

忍大师微笑了一下,点头道:“居士说的不错,当时我确实跟他一路下山,这厮果然武技高超,非但如此,即使五行阵势也难他不住,我们在山上所布的阵势,一瞬间即为他一一识破,一路行走,简直如无人之境……”

说到这里,老和尚顿了一顿,宣了一声佛号,道:“我当时原有意出手,再给他以重创,无意间发觉到他口吐鲜血,原来被居士你伤得不轻,随即不再出手,后来一想,­干­脆闷不吭声地追随他一路,倒要看看他要去哪里?又在哪里落脚?”

麻四先生忽然Сhā嘴笑道:“这个又何劳大师费心,他们此行的底儿,早就被我摸清楚了。”

忍大师转向麻四先生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就太好了,老衲正自心里遗憾……

麻施主以你高见,铁马门的人如今盘踞哪里?”

麻四先生说:“老和尚你这是在考我吧,谁不知道你的神行无影法,天下无双,神眼木三就算再机灵,一旦为你缀上,也逃不开。”

忍大师呵呵笑了两声,沉下脸来,却又喟叹一声道:“施主这么一说,可就越增老僧惭愧了,实不相瞒,老衲原来也有此自负,哪里知道……”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摇摇头慨叹一声,不再多说。

各人看到这里,俱不禁心里起疑。他们也都知道,这位佛门高僧,无论修­性­武功,皆属当今一流境界,平素居山极少­干­预外面俗事,这一次情非得已,卷入眼前漩涡,实指望因为他的介入,可以左右眼前之困境,为反清复明大业,开创出一条光明道路,对他寄望极深,乃至有眼前之三太子驾临他这宝刹之会,是以他的言行举止,也就格外引起各人注意。

正因为如此,他的那一声叹息,也就格外显得­阴­沉,引人逻思。

叶老居士忽然呵呵有声地笑了。

“老和尚不必多忧,看来你已和云飘飘那个魔头有所遭遇了?”

各人心里俱是一惊。

忍大师抬眼向着对面的老居土看了一眼,略略地点了一下头,苦笑道:“居士所料不差,老衲见着他了……”

麻四哼了一声:“怎么,大师父你……”

“不错,我们动了手了……”忍大师喟叹一声,讷讷道:“这个人远比我想的更要厉害得多……”

他用着异样的眼神,向各人看了一眼,转过目光来,盯向正面的叶老居士,讷讷道:

“我们的动态,一举一动,此人已似未卜先知,了若指掌……”

叶老居土挑动了一下浓黑的眉毛,点点头道:“我久闻他身负异秉,道术通玄,已具有六通境界,方丈既然这么说,看来果真不假了……不过,老和尚,你的‘十刹恨海’功力十足,大可与他一决雌雄,且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忍大师嘴里轻轻宣了一声佛号,一笑道:“居士所料不差,设非是这‘十刹恨海’一功,保全了老衲这条残生,得以全身而退,否则不堪设想……此事容后再向居士秉报,与麻施主共商对策不迟,眼下且先参见贵人,看看风云气候,再定机缘为是。”

叶老居士点头称是,即见廊道一端,彩帘卷起,走出一个锦衣少年,远远向着各人一揖道:“殿下已经起来,问起老先生可在?”

叶老居士一笑站起:“正要参见。”便随着那少年走了。

各人遂不再出声。

对于这位前明宗室的遗孤,公子锦少不得心里存有一分好奇,缅思既往,当年京师城破,皇帝自缢煤山,驾崩之前,曾疯狂杀家,手刃亲人,即使亲生女儿亦不例外,此段惨烈经过,已是尽人皆知,这位太子便是在皇帝自缢之前,亲嘱托孤于身边侍卫叶照,嘱令其务必保全,那位叶侍卫总算不辱皇命,于抢救三太子不死之余,救出断臂公主,(事详本文开始之篇),乃至有今日的一切。

这位太子逃出时年方十三,尚属稚龄,光­阴­荏苒,而今已是大清康熙年代,二十年岁月悠悠,想来他应是三旬以上之人,那国破家亡二十年流浪之苦,惨绝人寰之不幸身家遭遇,不知在他身心,可曾留下了什么烙印?这年月,他又是以何等一种心情度过?

真正不忍卒思了……

在座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着一种感受,一时都为之沉默了下来,现场所能听见的,也只是山脚下偶尔传过来的浪花澎湃声。

三太子此时此刻的出现,不自觉地促使了每个人的一腔滚滚热血,直彷佛那一幕惨烈不忍卒睹的杀家场面,活生生地呈现眼前。

珠帘再启,前回见的那个锦衣少年又自步前,向着公子锦抱拳道:“公少侠么?殿下有请。”

公子锦随即站起,跟随向后步入。

那是一间三面采光的洁净轩室,经过一番刻意的布置,目下权作太子的起居客房。

三太子朱慈炯——一个三旬左右的白衣青年,正由书案边缓缓站起。

他身边的叶老居士为他引见道:“这位就是公少侠,公子锦。”

公子锦上前一步,方待大礼参见,却为太子延臂止住,道:“不要这样,我这里早就没有这一套了。来!坐下,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公子锦退后一步,深深打了一揖,心目中的臣君礼数还是不能废的。

双方眸子交接,彼此却似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想象中的这位太子,应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或是个刻画着深深忧虑的悲楚人物—

—却不是的。

面前的他,健康、茁壮、目光炯炯,看起来颀长健康,简直没有一些儿想象中所谓“皇族”人物那样的骄贵,养尊处优。

一个念头,蓦地由他脑子里升起——

莫非这个皇太子身上也有武功?

一念之兴,顿使他神情一振——其实这个想法完全合乎道理,有迹可循,只要想到那个救他活命,兼以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叶照,本身的武功成就,那么,三太子的可能被造就武功,便完全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我原以为你岁数应该很大了,想不到还这么年轻,真是难得。”朱慈炯上下打量着他说:“你今年多大了?”

“有二十六了,不年轻啦。”

公子锦爽朗地笑了笑,抱拳道:“太子春秋几何?”

朱慈炯说:“我三十一了,长你五岁。”

说时忽地伸手抓住了公子锦的右腕,一笑说:“试试你的力量,看看咱们谁行?”

话声方出,五指力收之下,活似一把钢钩,直向公子锦­肉­里嵌进,力道之尖锐猛厉,蓦然加诸之下,几乎使得公子锦无能招架。

本能地,他抬起右臂,将一股真力直发而起。

若是平常,他万无坐受之理,势将右手同出,向对方施以攻击,只是此刻却万万不能,对方既已明说在试自己的力量,便只能以实力与之抗衡。

所幸他幼随师门练功,练就一门叫“金鳝功”的至­阴­内功,一经鼓气,坚逾­精­钢,却又滑如蛇鳝,施之以敌,有金蝉脱壳之妙。

眼下公子锦一经施展,朱慈炯顿有感应,只觉着手上一滑,彷佛以巨力拿鱼一般,顿时为之脱落。

朱慈炯哈哈一笑,第二次再拿,依然为之脱落,不觉一楞道:“咦——这是什么功夫?”一面回头向身边的叶照望着。

叶老居士笑道:“这就是我过去说过的‘金鳝功’,殿下莫非忘了?”

朱慈炯“啊!”了一声,笑向公子锦道:“想不到此功如此神奇,以后倒要向你好好请教一下——”

随即坐好道:“不瞒你说,这些年我跟叶老师父学习了些防身功夫,自己觉着挺不错了,但老师父总不放心让我到外面去历练一下,也真没办法,到现在各方形势越来越紧,我的处境更是险恶,就是想到外面去散一下心,也是不能……”

公子锦点头道:“殿下身系未来复国大业,不可不慎,至于目下形势,倒也未见得于我们不利,以我所见,却是大有可为呢。”

朱慈炯扬眉一笑说:“啊——那好,回头我们再好好聊聊,现在让我先看看你带给我的密札书信吧!”

公子锦应了一声,随即把一直秘密藏身的那封书信,双手呈上。

这封密札前曾介绍,乃是当今延平郡王二世郑经专函致书三太子,极其隐秘。

朱慈炯接过来,慨叹一声道:“自那年在福建与刘将军匆匆一晤,他持有延平郡王密札,要我去台湾,不久即听说延平郡王死了,如今二世本是旧识,我们也认得的,难得他还记得我这个浪迹天涯的孤魂野鹤……他如今还好吧!”

公子锦答了声:“王爷很好,刘国轩将军与陈永华丞相辅导甚是得力,如今台湾气象一新,大有可为,王爷除了这封书信之外,更要我面禀殿下,望能深思,如果能移节台湾,同心合力……”

朱慈炯不等他说完,随即摇头叹息道:“谢谢他的好意吧,这件事我早已想过很多次了,行不通的。”

一面说随即拆看来信,转向身后的叶照道:“老师父你也看看,先给我收着。回头交给林先生,再商量商量——”

叶老居士双手接过,细读一遍,点头道:“难得郑延平郡王想得如此周到,回头杜先生来,倒要好好盘算盘算。”目光一转,看向公子锦道:“紫薇先生可有书信么?”

“正要禀报。”

公子锦将另一封牛皮纸封就的书信取出双手奉上,朱慈炯接过来拆开看了一遍,转递与叶照道:“老师父您看看,可是杜先生所切盼的东西来了?”

叶老居士接过来细看了看,乃是一张绘制极­精­细的地图,点头道:“这就对了,百里先生一向办事谨慎,此图当与麻四先生前呈之书信一并观看,才能一目了然,少侠辛苦了。”

说时面有喜­色­,转向公子锦道:“殿下与紫薇先生对足下极是器重,当非无故,按照紫微先生计划,如果一切顺利,宝船应当在七日之内到达预定地点,老夫奉殿下口谕,至时当与少侠共同往迎,此事关系重大,足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切记,切记!”

公子锦道:“有老先生亲自领导,弟子当可放心,请随时指令,弟子遵办就是。”

“你这就错了。”叶老居士道:“敌人的来路你应该很清楚了,铁马门大非等闲,更何况这一次其掌门人云飘飘已然亲自出动,老夫只怕还敌他不过……此人大是难缠,总要各方联手,共策同力才好。”

三太子朱慈炯愣了一下道:“什么云飘飘?这个人又是谁?”

原来大家都惟恐他受惊,并不曾把当今情况详细的都告诉给他,是以在乍然知云飘飘其名时,三太子难免感觉惊讶。

“殿下勿惊。”叶老居士不得不据实以告:“云飘飘是铁马神木令这一门派的掌门人,此人武功诡异,深不可测,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三太子“噢”了一声,点点头道:“我好像以前听过这个人……他是个女的吗?”

“这——”叶老居士摇摇头说:“不是的——”

这原是武林中的一件隐秘,多年来极是传说不一,传说中的云飘飘,是一个标致的­妇­人,更有谓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然而,却都有失真实。此事公子锦也才由燕子姑娘母女处得以证实,不想三太子朱慈炯居然也有所闻,而出诸叶老居士嘴里的证实,当然足以相信,却听听他又说些什么。

“他其实是一个男的。”叶老居士冷冷说道““我与此人曾有过两面之缘,两次都几乎被他瞒过,足见此人诡诈善变,后来才知道他幼从天竺异僧,学过绝妙之易容幻术,出入来去,每喜以各样不同身份、形象示人,令人莫辨其虚实真伪,实在不可思议,据说即使在其身边左右之人,亦时而被他瞒过,有的至今仍不知他本来面目、身份,真正诡异莫测——”

三太子睁大眼睛道:“有这样的事?那么老先生你又怎么确实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呢。”

叶老居士点头道:“殿下问得好,那是因为此人擅长一门绝功——‘分身化影’之术,举世无双,在与我搏斗之时被迫施展出来,才为我看破了行藏……”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此人与杜姑娘颇有渊源,殿下若想知道得更详细,不妨问她即知细情!”

朱慈炯喜道:“杜姑娘也来了?”

“她来了,就在外面候旨待命。”叶老居士道:“可要传她进来?”

朱慈炯道:“快传她进来。”

一直伫立在侧的那锦衣少年聆听之下,早已外出代宣旨意,紧接着珠帘卷起,燕子姑娘已迈步进来。

双方乍见之下,朱慈炯不胜惊喜的趋前握住她的手道:“小燕儿,真的是你……何时来的?”

燕子姑娘看了公子锦一眼,略似羞窘地把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轻轻抽出,一面待行大礼,却为朱慈炯拉往道:“你又忘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来这一套吗,来来来,快坐下说话。”

原来他们竟是早已相识,且是如此熟悉、相好,倒是公子锦始料非及。

燕子姑娘一面坐下来道:“殿下看来身体很好,可见得您的功夫还没有扔下。”

朱慈炯道:“我不成,比起你来还差得多,听杜先生说你同你义母现在住在一起,听老先生说你义母一身本事,出神入化,比他还高呢,还说到这一次多亏了她,帮了咱们的大忙。”

燕子姑娘笑道:“您过奖了,我义母对老居士的身手更是赞不绝口,他们是惺惺相惜呢。”

叶老居土在一旁听到这里,由不住笑道:“那是你过奖了,老夫的这点能耐如何能与丁仙子相提并论?这一次多亏了她在暗中帮了大忙,要不然我们有两次都几乎吃了大亏,见了她千万别忘了代我问候一声,就说我欠她的情谊可大了。”

朱慈炯道:“她老人家现在哪里?我真想见见她。”

“还不到时候。”燕子姑娘说:“我义母的­性­情可怪了,您要想见她的时候,一定是见不着,哪一天忘记她了,她老人家就许忽然出现眼前了,就像这一次公大哥就莫名其妙地见着了她。”

朱慈炯看向公子锦道:“怎么回事?”

公子锦在他们彼此对答之际,大致有所了解——原来燕子姑娘的生父杜先生,与三太子关系极深,很可能亦是前朝遗臣,如今常待三太子左右,为太子擘划极重要的军国大事,因而燕子姑娘也就顺理成章地见重于三太子,从事隐秘的地下工作了。

那么,显而易见,她的寄身歌台舞榭,不过只是在于工作的掩饰,而难得她洁身自爱,公私兼顾,小小年纪,担此重任,出污泥而不染,实属难能可贵,真正令人敬佩。

三太子见问,他于是据实回答,略略把那日夜访燕子姑娘,中途遇狙,幸而为丁仙子所救的一段经过说了个大概。

叶老居士聆听之下,颇是惊异地道:“果然是难能可贵,据我所知,这个人最是不易说话,她不愿意的事,你就是求她三天三夜也是白搭,反过来,她要是Сhā手管一件事,你想要拦着也是不行……”

燕子姑娘在一旁笑道:“您老前辈还不是一样,反正我听说了,你们这七位老人家,各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气,谁也不好惹就是了……”

三太子一愣笑道:“七个人?”

燕子姑娘道:“哎呀!我失口了,话说多了……”一面向叶老居士笑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其实,外面一直就这么传说来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啦。”

叶老居上哈哈一笑说:“哪来的什么传说,只是你这丫头鬼­精­灵,到处学舌罢了。”

公子锦道:“有关海内七隐的传说,弟子早也听说过,倒也并非谣传……”

“您看吧。”燕子姑娘笑道:“总有人说公道话了,可不是我在瞎说八道吧!哼—

—”

三太子道:“什么海内七隐?又是哪七位隐土呢……”

“喏——这里就是一个……”燕子姑娘指了一下叶老居士,挑着细长的眉毛说:

“我义母丁仙子是一个,紫薇先生是一个……还有……华山一金——”

叶老居士摇摇头说:“不要再瞎说了……”

他随即转向三太子道:“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殿下理它做甚?重要的是今日之会,大家要商量出一个共同对策,第一要务就是先应把那笔钱拿在手里,有关此事,属下已先向忍方丈有所透露,还请殿下亲自主持其事才是。”

说时站起来向外步出。

外面各人俱起立以迎。

忍大师双手合十道:“少施主起来了?”

“方丈你好——”三太子合十为礼,转向麻四先生道:“麻先生也在这里?”

麻四先生深深一揖道:“殿下万安!”转向徐小鹤为之引介道:“这是江南神医陆安的高徒,徐小鹤姑娘,这一次特为殿下瞧病来的。”

此言一出,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俱为一惊,相互对看一眼,这才知道敢情是太子有病了,公子锦也才为之恍然大悟,为什么徐小鹤不辞风尘,老远地自南京来到这里?真正的原因原来如此,并非如她所说是寻常的应病门诊而来。

想着,不禁侧目小鹤,相视一笑。

徐小鹤站起来,恭敬地向太子施以万福,道:“殿下万安!”

三太子惊喜地看着她道:“你就是徐小鹤么?我听说过你已经很久了,听说你的医术可高啦,今天总算见着你了……”

徐小鹤一笑说:“殿下夸奖——不知道您哪儿不舒服?回头再好好给瞧瞧。”

三太子道:“我这个病呀,瞧不瞧也都一样,说来也怪,平常压根儿一点事也没有,一到八月十五前后,也就是‘秋分’的那一天,心口就犯疼,可又怪了,只疼十五天就不疼了,到了‘大雪’那一天又疼一次,也是十五天就又不疼了,每年都一样,已经有好几年了。”

徐小鹤聆听之下,愣了一愣,讷讷问说:“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朱慈炯想了一会儿,说:“总有五年了。”

一旁的叶老居士惊道:“我只当是些寻常风寒小病,这情况殿下却从来也没有对我提起来……”随即转向徐小鹤道:“姑娘可知道这种病么?”

徐小鹤微微点了一下头说:“知道一点……不要紧……”随即看向朱慈炯道:“这么看来殿下应是在云南苗区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了?”“不错!”叶居士在一旁代答道:

“怎么,住在那里又有什么关系?”

“对于别人或是老前辈您,也许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殿下就大不一样——”

一旁的忍老方丈听到这里忽然长长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真不愧是陆神医的高徒,看来果然已尽得陆氏真传,老衲对于医道虽是外行,但先师无为上人,却擅歧黄,说是人禀元气而生,气又与五行四时有关,是以每个人的体质与禀赋并不尽同,只是要想分辨这些不同,除了细察各人的四柱八字之外,就在于医者的判断功力了。”

叶老居士哈哈笑道:“老和尚说得头头是道,当着鹤姑娘可不要班门弄斧哟。”

麻四先生笑道:“也不要说,我看老和尚自己也是不差,倒要请问一下,老师父你倒说说这判断之功又在哪里?”

忍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班门弄斧了——姑娘勿怪,看看老衲说的是也不是?”

徐小鹤笑说:“洗耳恭听。”

忍大师说:“古者神医扁鹊有所谓‘目视桓一方人’之说,诀窍便在于此了,是以一个真正的良医,不仅仅要医术见解高超,而且要有极纯的内气之功,扁鹊的‘目视桓一方人’,事实上已显明了他高超的气功,似乎已有‘透视’之能,若是进而再能施以‘布气’之能,那便是医者的至高境界了。”

徐小鹤点头道:“老师父说得对极了……只是弟子能力有限,距离这境界还差得远呢!”

“姑娘忒谦了!”叶老居士道:“昔者令师早与我谈起,说到姑娘的医术,实际上已达登堂入室之境,所欠者惟功力耳,今日一见,功力亦大有长进,可喜、可贺。”

“对了。”老和尚道:“这正是老衲要说的,即姑娘似乎已有扁鹊‘透视’之能,真正难能可贵。”

各人聆听之下,俱以不胜惊喜的眼光向徐小鹤望去,后者略似羞涩地笑了笑,说:

“我哪里有这个本事,不过刚刚进入这个过程而已……”

燕子姑娘道:“这就不容易了,陆老前辈既然特别推荐你来看望殿下,当然是心里有数,我看就别多耽搁,快给殿下瞧瞧吧。”

各人纷纷点头称是。

三太子朱慈炯点头道:“对了,有劳姑娘,这就给我瞧瞧吧。”

徐小鹤说:“请殿下站起来一下。”

朱慈炯欠身立起道:“如何?”

蓦地——他感觉到全身被一股清凉之气当头罩定,随即转为温暖和煦,仿佛置身秋日阳光,遍体舒泰,无与伦比。

朱慈炯曾经跟随叶照,学习武术多年,也曾习过内功静坐,虽限于禀赋以及本身特殊身份,未能更深一步,随叶老居士进入理想境地,却也不比寻常。眼前小鹤这般施展,立刻让他认知到,徐小鹤正是运用上乘气功,在向自己施以“透视”观察,间接也是用其本身真力,向自己施以灌输,真正难能可贵。

“好了,殿下可以坐下了。”徐小鹤似已察知究竟。

朱慈炯一笑落座道:“舒服之至,姑娘好本事——”

徐小鹤道:“殿下身子康健,元气充沛,看来是练武的关系,只是早年不察,为苗疆蛮荒毒瘴所侵,那时当一日之‘子午流注’,我想那一日必是满月之日,而殿下或在饮酒之后,或许正练习采气之术,误将瘴毒混合月华,一并吸入,在经过‘膻中’一|­茓­时,流人心脉,自此之后便成顽强的固疾,久而久之便不易根治了。”

朱慈炯“哼”了一声,低头寻思一会,忽然一笑道:“姑娘还真不愧是陆神医的高徒,所说的大体不差,那几年随老先生在云南苗地居住的时候,我确实练过‘采气’之术,时辰多在子午二时……这么看来,我果然是身中毒瘴,病势不轻了,只是姑娘你难道只凭­肉­眼一看,便能断定么?这可未免过于奇怪,令人难以置信了!”

徐小鹤微笑道:“这不算什么,比起家师陆老师父来,我还差得远呢!”

“又是怎么回事呢!”燕子姑娘在一旁睁大眼睛道:“真的,姐姐你连殿下的腕脉都没有挨着,只凭一双眼睛,就能看出这么许多?”

“姐姐应该知道,人的五脏和自然界的五行有着一定的关系。”

“这个我知道……”

“那么五行金木水火土,又和五­色­红黄青白黑各有所属,姐姐你当然知道啦?”

“我……知道!”燕子姑娘点头应着,心里却不禁觉着奇怪,这又和三太子的病有着什么关联?

徐小鹤略似神秘地微微一笑,接道:“你觉着奇怪么——其实说明白了,一点也不奇怪,比方说,人的肺在五行属金,金的颜­色­是白,肝在五行上是属木,木的颜­色­是青,心是属火,火是红的……如此而推,五脏的每一部分,都有一个特别的颜­色­……”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她转首向朱慈炯道:“我刚才向太子布气发功,用心是在引发殿下五脏的真气,就是我们练武的人常说的‘五行真气’,然后再用意识透过眼睛作透视观查,便可看见各种不同的颜­色­在人体作一定顺序的运行。如果运行不对,或是颜­色­有异,就立刻知道是某一部门有了问题,而刚才我所看见殿下心窍各脉本来应是红­色­的管道,却有一半已变成了黑­色­,而黑­色­在五行上应是属水,在五脏的位置应该是肾,不是心脏,便立刻知道您的心经某些|­茓­脉确实有问题了,至于为什么判断您是受了毒瘴的感染,那就又是另外一番见地了。”

麻四先生拍了两下手道:“佩服,佩服,上月我在南京与陆先生见面时,陆先生特别说,他的这个女弟子未来成就,可能会在他之上,我当时听了,心里还在奇怪,认为老先生这是过分抬举他这位女弟子,嘿嘿……今天一见,才知道先生并不曾过甚其词,看起来他这个徒弟甚至是青出于蓝了。”

叶老居士哈哈一笑说:“陆老头走到哪里,都忘不了他这个徒弟,看样子他似乎已把压箱子底儿的玩艺儿,都传授给你了。”

说时,眼睛看向徐小鹤,神秘地微微一笑。

——他与神医陆安交情最厚,二人昔日常有来往,尤其是彼此皆爱好棋奕手谈,时有雅聚,惟数月前栖霞古寺聚会,因刺杀当朝亲王,意见相左,当日陆安承邀为福郡王治病,后者实已不久人世,陆安以医者立场,不忍对该亲王下手杀害,乃与疾恶如仇的叶照,形成对立(事详前文),二人闹得很不愉快,至今未曾来往——或许这便是为什么徐小鹤代师而来的原因吧……”

只是这段经历,除去当事者二人,以及徐小鹤之外,局外人并无所知。

徐小鹤原来还担心二老就此反目,今日一见,及观诸叶老态度对话等,似乎对师父陆安已不再记恨,二老多年至交,义结金兰,自不会为此真个反目,况乎福郡王原已丧命,见节见义,只表明二人­性­格作为不尽相同而已。

“叶伯伯您也跟着取笑我。”徐小鹤笑向叶老居士道:“对于家师的医术德­性­为人,您应该再清楚不过,比起他老人家来,我简直差得太远了。”

叶照哼了一声,微微点头道:“这个自然,要不然栖霞寺那件事,我还能与他善罢甘休?实在说,今日为太子治病,他应该亲自来的,既然打发了你来,料是已有万全把握,姑娘你看殿下这个病怎样……”

“叶伯伯放宽心……殿下贵恙,我有万全把握,请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能使殿下贵体复元,康健如初。”

“好!”叶照应道:“就是三天,我看时间紧迫,请姑娘今天就开始吧!”

徐小鹤站起来说:“好吧,只是这三天……”

“我知道。”叶照说:“这三天,殿下的人就交给你了,一切都遵从你的吩咐,没有姑娘的同意,不允许任何人打搅,这样可好?”

徐小鹤笑道:“这样就太好了……”

忍大师在一旁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这件事老衲早已得叶居士指示,特为姑娘与朱施主备下了治疗静居,三天之内,朱施主万请安心调养,敝寺会全力配合,不让任何人前来打扰,无量佛——”

徐小鹤道:“方丈大师这么安排,真是太好了,其实也用不着,我所要占用医治的时间,每日自午时开始到夜间子时这段时间也就够了,其它时间,殿下可以自由运用。”

麻四先生点头道:“这么一说我也就明白了,姑娘大概是要对殿下施以‘子午流注’的针炙之术了。”

徐小鹤笑道:“原来麻叔叔也是大行家……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详细情形,还要细察殿下脉象才能再定……”

燕子姑娘点头道:“那就别耽搁了,快同殿下进去吧!”

朱慈炯一笑站起道:“好吧,一切事就请叶师父代为安排,偏劳各位了。”

即由忍老方丈陪同二人进入里间。

麻四先生看向叶老居士道:“外面情形实在也够紧张,老居士你看我们应该如何应付?”

叶照看了一眼,太子已然离开,随即冷冷说道:“你们大概也都知道了,北京那边的人也下来了。”

“啊——”

第一感觉奇怪的却是麻四先生。

他睁大了眼睛说:“这么快?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老居士你已经见着他们了?都是些什么人?”

“人多得很!”叶老居士冷笑了一声道:“十三飞鹰的人来了一多半。”

顿了一顿,又道:“对付这般人我们要心里放明白一点,若能巧妙运用,让铁马门的人去对付他们最好,他们双方也是不能善罢甘休的。”

燕子姑娘樱然笑道:“你老人家说得对极了,不过可不要忘了,那个鼎鼎大,人称‘鹰老太爷’叫卜鹰的人与你老人家的仇可大啦,这一次岂会善罢甘休?”

叶老居士哈哈笑道:“不用说,这一定又是你那个无事不知的神仙师父告诉你的了!

我倒还无所谓,他却已替我担起心来了——哼哼……”

说着,忽地面­色­一沉,冷笑道:“当日是我掌下留情,饶了这厮一条活命,今天若是再见,可就没有这么轻松地放过他了。”

麻四先生道:“这个人最是难缠,早先我受紫薇先生托付,若是见了此人,要格外注意,想不到却已在老哥你的手里吃了败仗,此人生平为恶多端,我们天南堡吃他亏可大了,再见着他势将不与他罢休。”

叶照嘿嘿笑道:“岂止是你们天南堡的人?就是铁马门的人也恨他入骨,所以我才说这一次有好戏可以看啦。”

“这又是怎么回事?”麻四先生一怔道:“铁马门当家的云飘飘在武夷山伤了十三飞鹰的头子唐飞羽,这件事我知道,老哥你难道指的是这件事?”

叶老居士摇摇头,一笑道:“这就对了,一般人只是奇怪,认为云飘飘此举纯仗是义而为,哪里知道其中根由,这其中有个原因……”

燕子姑娘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说:“我知道——”

随即笑道:“那是因为十三鹰早年跟他过不去,断过他一次大财路……”

“什么财路?”麻四先生问。

“好像……”燕子姑娘摇摇头,记不大清楚了。

叶老居士点点头道:“不错,那可是一大笔财路,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四先生你应该记得。”

他眼睛转看向麻四先生道:“你应该知道,李自成撤离北京时,曾把所有金银珠宝,装满了七十余车,昼夜运往长安,其中四十辆,在汉中道上,为铁马门的二当家的‘冷面无常’桑桐率众所劫。”

“噢——”麻四先生连连点头:“仿佛听说过,有这么一件事。”

“这四十辆大车的金银珠宝,随即在桑老二的策使指挥下改向襄樊道上运行……嘿嘿……”

叶照连声冷笑着,接道:“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却为吴三桂这个奴才探知了究竟,转而向新主子告密邀功,因而十三飞鹰全数出动,配合吴三桂的三千劲旅,在苍于岭一场血战,铁马门因人数太少,吃了大亏,几至全军覆没,桑老二仅以身免,且还受了重伤,四十车到手的金银,悉数为清军所夺,落在了十三飞鹰手里,却也染红了吴三桂那厮的顶子,为此深得清廷爱戴信任,与其以后的加爵进王大有关系,铁马门横行黑道数十年,从来也没有吃过这种亏,据说为了这件事,云飘飘大发雷霆,几乎要了桑老二的命,从此对桑老二便有了隔阂,自然这个仇也就记在了十三飞鹰这群魔爪子头上。”

“这就难怪了!”公子锦才自恍然大悟,何以前此武夷山会战,云飘飘突然介入,重创了十三飞鹰之首,人称飞天鹞子唐飞羽,因而解除了天南堡当日一步大难,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云飘飘是为大义所趋,哪里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既往。

“所以……”叶照老居士闪烁着的的有神的眼睛说:“这一次的邂逅,其内情之错综复杂,简直难以想象,铁马门与十三飞鹰固然势同水火,不见面则已,一见面必将拼上个你死我活,其间的关键再加上我们,成了三方纷争,可就更为热闹了。”

“对极了。”麻四先生说:“这三者任何一方,与另一方都势同水火难以共处。”

“所以我们要好好利用这种形势才对。”燕子姑娘笑向二人道:“二位老前辈可有什么高见么?”

叶照哼了一声,淡淡一笑说:“姑娘不要把这件事看得这么轻松,其实我们所想到的,人家一样也想到了,云飘飘其人不消多说,姑娘对他比我更清楚,就是十三飞鹰,也无不狡猾万分,智谋过人,对付这样的大敌,焉能掉以轻心?”

说话的当儿,忍大师已走了进来,呵呵笑道:“这一次我们这庙里可热闹了,真是群雄毕至,来来来,老衲为你们介绍几位贵客。”

公子锦等举目观看时,却只见老方丈背后长衣窸窣地走进来几个和尚。

为首和尚,身材高大,形象极是魁梧,却也有一大把子年岁,生得长眉细眼,一望而知是位有道高僧。

老和尚身后,另有五个年轻僧人,头里一个年在中年,发须怒生,浓眉环眼,好不威武。

叶老居士一笑站起道:“想不到老山主亲自出马了,这一下栖霞寺可要唱空城计了。”

为首老僧双手合计,高宣一声“阿弥陀佛”,长眉双分道:“老居士别来无恙,各位施主纳福……”

公子锦、燕子姑娘已由叶照话里猜知来人便是栖霞寺的方丈师父猛大师,一时甚是惊喜。

原来这位方丈,也同临江寺的忍大师一样,虽是佛门高僧,却以­精­于武技名盛武林。

难得他们双方却又心存民族大义,此次三太子复出,登高一呼,连带着他们也不得安宁,颇有慷慨赴难之义,令人钦佩。

双方礼见之下,各人才又知道了,那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和尚,便是鼎鼎大名的“无叶和尚”。

有关无叶和尚前此在栖霞寺抗拒清军大僚郭镇台之后身陷囹圄的壮烈义行,武林中早已脍炙人口,流传甚广。

尤其是公子锦此来之前,甚至还有过打算,想要在无叶和尚出斩之日,往劫法场,临时急令往晤太子,时间仓促,未能如愿,中途闻知无叶和尚已为人救出,这才大大松了口气,想不到却在这里遇见,彼此共襄义举,真正大快人心。

除了这个无叶和尚之外,其他四名少年僧人,也是久负侠名,正是临江寺佼佼盛名的第二代弟子,人称“山”、“明”、“水”、“秀”的四大弟子,盖因为四弟子法号中分别嵌以四字之一而得此名,公子锦与燕子姑娘早已素仰,此番得见,自是不胜欣喜。

当下双方互道久仰,彼此引见、落座。

叶照居士与猛大师相交有年,见面更无拘束。

猛大师落座之后,长长宣了声佛号:“无——量——佛——”即向叶照苦笑道:

“老居士你在敝寺大闹一场,一走了之,可苦了老衲一寺老小,这就来找你讨还公道来了,看你如何向老衲交待?”

各人聆听之下,俱笑了起来。

忍方丈抚掌笑道:“师兄说的不差,不只是你们的栖霞寺,现在连我们的临江寺也卷了进去,看来我们这群和尚想要落个安静,也是万难也……”

各人随即又笑了起来。

叶老居士笑道:“你们两个老和尚果真说对了,如今天下多事,你们既然各有一身武功,哪里容你们置之事外,好在佛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等此番事了,把刀剑一丢,再去找你们的佛祖,料是不晚,须知欲立大功德,且向乱世行,嘿嘿,错过了这个村,真还难以找到这个店呢!”

猛大师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地道:“你这个老头儿,占了便宜,还要卖乖,回头事了,我们栖霞寺要是复不了原样,寺里五百僧人无处安身,看看可会饶得了你?”

叶老居士哼了一声,含着微笑道:“你现在才知道?可就太晚了,老和尚,我实在告诉你吧,就是因为你们这批出家人,一天到晚关着门吃斋念佛,外面什么事也不管,我才看不过去,这么一下子,不管也不行啦,咱们可就有好帮手了……”

各人都笑了起来。

临江寺的方丈忍大师念了声佛号,讷讷说道:“老居士这话三分玩笑,倒也有七分实在,说真的,我们这些出世的和尚,还真是懒得动弹,要不是火烧到眉毛……”

猛大师嘿嘿笑道:“师兄你这临江寺,如今风云际会,要不未雨绸缨,只怕下场较我们栖霞寺更惨……这也是我们最后的踞点,切切不可大意。”

“无——量——佛——我佛慈悲……”

忍方丈宣了声佛号之后,冷冷说道:“师兄不必多虑,我原为人手不足而愁,如今你们来了,可就没有这一项顾忌,可以好好计划一些了。”

猛大师转向叶照道:“老居士你看今日之势,敌我之忧劣情形,胜算如何?”

“问得好。”叶照冷冷说道:“这话一时还真难说,我看三方面如就人手来说,旗鼓相当,比较起来,我方较得人心,略占优势,却是一样,我明敌暗,防不胜防,这可又是吃亏的地方。”

忍方丈点头道:“老衲正是为这一点发愁,不过,如有得力人士坐镇,可就不同,譬如说老居士和猛师兄二人之一,负责指挥中枢。老衲与麻施主,负责外围。公少侠,无叶师父,二位姑娘分别里外策应,再加上栖霞四大弟子与本寺十八弟子负责山下水道封锁,再加上里外的阵势配合,这么一来不敢说固若金汤,敌人要想轻犯,怕是不大容易。”

“那可要看敌人是谁了。”叶老居士道:“如果是云飘飘本人,或是桑老二……这些阵仗都无济于事,其他如十三飞鹰中的老四‘白面神君’翁太来,老九‘太­阴­爪’宫平等几个顶尖的人物,都极厉害,要特别小心。”

“他喝了口茶,缓缓说道:“猛老方丈和无叶师父你们来得正好,这几天与我忍大师麻老弟共同会商,研究出来一套战略,回头大家看看,如有什么意见趁早修改,迟了怕来不及了。”

当下即与大家广泛地交换意见,彼此重做分配,一时群情热炙,气势高涨。看看天已近午,庙里备有素食,即由忍大师陪同众人至食堂用饭。

众人俱是­精­于内功的杰出人物,其中多位甚至有辟谷之能,吃不吃东西都无关宏旨,却是临江寺为迎贵宾,所准备的素斋甚是可口,大家齐聚一堂,谈说间甚是热闹,一顿饭吃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告结束。

现在所面临的头一件大事,也是各方所瞩目,意欲染指的事情是——宝藏。

即使对于临江寺一­干­侠义道来说,这件事也是极神秘的,大家显然知道有此一事,却是在没有接到直接参与的指令之前,谁也不知事情的详细内容。

午后未时,公子锦再次承召,来到了太子下榻的“冷月轩”。

落座、看茶之后,却不见太子出现。

在座的叶老居士,还有一位仪态从容、气质高雅的文士先生。

经过介绍之后,公子锦才知道他就是晨间太子所说的“杜先生”,只当他外出未归,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公子锦更知道,这位杜先生也正是燕子姑娘的父亲——他必然是前朝的一位遗老,为着心目中的一个愿望,矢志不馁地跟随在太子身边,希冀有朝一日,能够成就大事。

见面之后,杜先生用着一种欣慰的眼神,向公子锦注视甚久,点点头道:“你长得和令尊像极了,天羽兄虽已离世,能有你这个儿子,也该含笑九泉了。”

打量对方,不过五旬上下,听口气不用说,是一位父执前辈。

公子锦心里甚是好奇,只是眼前不是叙旧的时候,口里唯唯称是,恭谨受命而已。

“你带来延平郡王二世的书信,殿下已交给我详细读过,如今清军谋取台湾日甚,我有一份东西,等到这边事情安定之后,还要托你带回台湾,面交延平王,对今后如何防守海港,以及与我们的行动如何配合,都有详细的交待,这个工作极重要……所以一定要你带回去,亲自面交延平王本人。”

说到这里顿住,杜先生转过话题来,含笑道:“天南堡的船就快到了,眼前形势相当险恶。”

面­色­一冷,他讷讷道:“据我所知,大内的人最是急迫,他们来的人不少,沿江两岸,都埋伏有他们的人,略有可疑或行踪不明的船只泊岸,都少不了要接受他们的盘查、询问。”

“你!”杜先生用手指着公子锦:“你的任务最重要,不单单是要负责上船接宝,还要事先防患于未然……这一方面,会有很多人在暗中策应你,你的主要任务就是接船。”

公子锦苦笑了一下,有些想不明白。

“老先生……”他说:“这里前辈能人甚多,为什么……”

“为什么单单选上你,是不是这句话?”

公子锦点点头,不自然地笑了笑,实在说,他真是有点担心力不胜任,想想看以云飘飘、十三飞鹰那么多厉害的魔头,如果目标一致指向自己,如何当受得起?自是难免有些心虚。

“坦白对你说吧,这是三方面对你一致的信任,除你之外,再没有一个更合适。”

“三方面?”

“不错,”杜先生含笑道:“你还不明白?你想呀……我们之间,又有谁在延平王、天南堡,以及太子这三方面都能亲信,走得动的?”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为之恍然大悟。可不是吗……如果论及这一点,倒是自己真的身份特殊,那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延平王一面,舍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与他接近,这其间若牵连到上一代的渊源,自己的身份更特殊,确实无人能取代。

杜先生道:“你就不必推辞了,决定你当此重任,并非偶然,贵堡的紫薇先生也有专书推荐,太子对你的身世,更是深信不疑,再加上延平王爷……你知道,目前趋势是造成了我们这三方面的紧密团结,我们非团结不可,合则大家有利,分则大家蒙害,这种趋势,尤其是对我们更重要……所以,你居间调和的身份更不可少……”

说到这里,他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到公子锦手里。

“这个你收着。”

“什么东西?”

“里面有太子授与你的密令,另有两封密札,一封是给天南堡主紫薇先生,一封是给延平郡王,后者,你可以自行把握,时间略迟无妨!”

公子锦点点,打开牛皮信封,检视太子的密令,是一枚镶有贝壳的金质仙鹤,不觉好奇地拿在手里细细端详,随即在鹤翼内侧,发现“慈炯”两个凸起的阳文篆字,便是传说中太子的“金鹤令”了。

这物什相传是太子的一件信物,以之集结四方,调兵遣将,极是重要,不期然,此刻却交在了公子锦手里,自是意义深远。

另外的两封密札,分别为火漆所封,显示其重要,公子锦随即收好身上。

他于是看向杜先生道:“老先生还有什么嘱咐?”

杜先生笑道:“少侠太谦虚了,老夫岂敢托大?实在说今后仰仗你的地方还多,方才闻知你新近得了口好剑,可谓如虎添翼,可喜可贺——”

一面说,眼睛看向其肩后剑柄道:“可是……此剑么?”

公子锦惊奇道:“老先生也­精­于此道?”

一面说,他随即解下了背上长剑,双手送上道:“请先生赐阅!”

杜先生接剑在手,哈哈一笑:“公少侠你高看我了。”

一旁的叶老居土道:“杜先生虽非剑门中人,但幼读兵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举凡­阴­阳五行,九宫八卦,奇门遁甲,生克造化,无不­精­通,称得上当今奇士,你若能得杜先生指点一二,真正受用不浅。”

公子锦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面前这个文士先生,原来竟是非常人物。

其实,只要想到他女儿燕子姑娘那等神奇莫测,为父的也断非寻常之辈了。

杜先生哈哈笑道:“老先生也取笑我么?老夫若真有这个能耐,咱们也不会如今退舍山寺,听令敌人嚣张如此了——不过话虽如此,咱们也还大有可为。”

哈哈笑了两声,他才移目手上长剑,开始细细打量起来,随即抽剑出鞘——一蓬蓝光莹莹光华迫人眉睫,映照得在场三人颜面皆蓝。

“嗯——”杜先生反复看剑身,连连点头道:“真正是罕世不遇的宝剑也。”

目光转向叶照道:“老先生——你看比你的那口长虹古剑更有过之吧。”

叶照举手接过,抖腕微振,一阵清脆龙吟声里爆散开银星万点,不觉赞了声:“好剑!”

——他深­精­剑道,功力大有可观。此刻目光流连此前古神兵,一时忘形,不觉为之技痒。

当下即见他张开了嘴,向着剑身缓缓哈出了一口气,即有一团蒙蒙白雾将剑身罩定,妙在这团自他嘴里哈出的白气久久不为之散开,似与剑光相浸融,两相包涵,胀缩不已。

看到这里,公子锦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他知道,习剑到了一定程度,即为“术”,是为“剑术”,由于长时日的浸­淫­结果,人的气息已与剑气相通,就是所谓的“剑气”了。

眼前叶老人自嘴里吐出的这团白雾,不用说正是此老­精­练剑术,浸­淫­有年的剑气。

眼前施展,正是以本身­精­气与剑质相融和,或将有惊人的举动了。

杜先生虽不是武林中人,却对于此道有­精­辟认知,再者,他与叶照交往经年,彼此相知极深,看到这里,含笑点点头道:“我早知你久习剑术,你却一直深藏不露,今天名剑在手,可以表演一下,让我们也开开眼吧。”

话声未已,却只见叶居士双手捧剑向上一举,眼前奇光骤闪,那一口新得的古剑“碧海秋波”,已化为蓝汪汪的一道匹练­精­光,闪电也似地夺窗而出。

公子锦心疼爱剑,方自“啊——”了一声,眼前奇光刺目,定睛再看,那一口奇光刺眼的长剑,却是好生生平托在叶照掌上,何曾又离开过?

只当是眼睛花了。

公子锦“咦”了一声,奇怪地向叶照打量着。

杜先生双手合抚,连声称许道:“妙——妙——老居士今天总算展示出玄秘剑术,让老夫开了眼啦。”

叶老人慨叹道:“先生不要夸奖,其实我学剑不­精­,也只是近两个月才略有长进。”

一面说转身把手中的剑交还公子锦道:“少君好好收藏,前古神兵,果非寻常,老夫剑术粗浅,实在说还无能驾御,万一有个闪失,可就罪过大了。”

公子锦睁大了眼睛道:“哎呀——老前辈刚才施展的,莫不就是传说中的‘飞剑’奇术么?”

叶照慨叹着略略点头道:“不错……”

“啊——”公子锦惊喜道:“想不到老前辈已­精­通剑术,既是如此,岂不是可以用以对敌,取人首级于百里之外了?”

“少君说的不错。”叶照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如果功力到一定境界,自是可以,只是老夫功力却远不及此,眼前只不过才入门而已。”

杜先生道:“老师父太客气了,我看当今天下,擅于运施剑术的人怕不多见……”

“不然。”叶照摇摇头,面含微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天底下有能耐的人多啦!就以丁仙子、紫薇先生来说,俱皆大有可观。”

“啊——”杜先生怔了一怔:“那云飘飘呢……”

“他的造诣就更高了。”

叶照脸­色­沉重地接道:“以上三人,据我所知,俱已入门剑术,比较起来,云飘飘更莫测高深,是以应敌之际,谁也不敢轻易施展,一个不慎,将为自己造成杀身之祸。”

他眼光一转看向公子锦道:“即以刚才我所表现的一手催剑行空而论,便甚是危险。”

“为什么?”公子锦一时大为不解。

叶照道:“你有所不知,实在是我的剑术根底有限,虽然能运剑升空,来去自如,却还不能达到应敌地步,若是先前有任何高人在侧,便有可能将此剑空中收去,若是为此再惹来其它麻烦,便更为不堪设想,所以对于一个初习剑术的人来说,要千万谨慎小心,一点儿也大意不得。”

杜先生连连点头道:“老师父说得是,眼前情形,确实要十分仔细,大意不得。”

顿了一顿,他慨叹一声道:“也幸而有老师父这等高人在殿下身边,否则,真正不堪设想了……”

叶照点头道:“先生这话对了一半,我实在当不上什么高人的称呼,不过平心而论,云飘飘以及十三飞鹰等一­干­魔头对我着实也莫测高深,既知我在太子殿下身边,也就不太敢轻举妄动,当然,先生的经济学问,神机妙算,更是安定的主要原因……”

他们之间的一番对答,大致也就使公子锦了解到一个原因,即是何以在清廷全力搜索围剿下,朱慈炯这个渺小单微的势力却仍然存在着,其中关键,便在于面前这一文一武两根柱石的运筹帏幄,合力保全了。

杜先生目光转向公子锦道:“明天一早你就要出发了,时间地点,我会临时通知你,这一路全赖你谨慎机智,务必要准时完成任务,叶老师父会在暗中保护你,小女燕儿,也会从旁协助,此行任务重大,望你好自为之,你去吧。”

公子锦应了一声,抱拳告辞。

叶照没离开,料必他二人还有许多商量,不便打搅,即行自去。

这“冷月轩”由于杜先生、叶照、忍大师通力合作部署,设有极­精­的阵法,外人在不明究里的情况之下,极难擅越,公子锦因为数度接引,已然熟悉,才不致力其所困。

公子锦由冷月轩步出,待将返住处,却见面前一人拦住了去路。

燕子姑娘。

这倒使他微微一惊——那是因为对方紧张的神情使然。

“嘘——”燕子姑娘手指按­唇­,小声道:“别吭声儿——”随即上前拉他匆匆转进一丛松树之后,才松了口气道:“不大对劲,好像有人摸进来了。”

“有人……现在?”

想想大白天的,谁这么大的胆子?”

“真的有人”,燕子姑娘左右打量一眼,小声地道:“不会错的,来的人还不只一个,大概是两个人。”

“有什么地方不对么?”公子锦心里一惊:“你怎么发现的?”

燕子姑娘说:“这两个人很可能化装成庙里的和尚,鱼目混珠,功夫很高,我们要注意了。”

说话的当儿,却见前面来了一群和尚,有老有少,一行人绕着松树远远向这边走过来。

“走,咱们过去瞧瞧。”

一面说,燕子姑娘已闪身而出,迎着对面和尚走过去,公子锦也快步跟上。

对面和尚老少都有,共有五人,三少二老,三个年轻的走在前面,两个老的在后面。

乍见公子锦二人走来,前面的三个和尚忽然站住,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低下头,继续前行。

燕子姑娘与公子锦因为心存怀疑,俱以奇异眼光向对方审视,发觉到头里的和尚之一名叫“智化”,原是忍大师身边的随行弟子之一,不觉心情为之放松,也就不再多疑。

看看五个和尚已将擦身而过,忽然站住脚步,就中一名瘦削的白眉老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少施主请了,这是往哪里去?”

燕子姑娘道:“哪里也不去,只是随便走走……”

说时她已注意到这老和尚目光炯炯有神,连同他身边的另一名皮肤黝黑老僧,俱是­精­元内蕴,一眼望去,即能判断出二僧身藏绝功,绝非等闲之辈,不由心里微微一动。

当然,公子锦也注意到了。

临江寺原是武功出众之地,老方丈忍大师以次,以至于达摩堂四名长老,武术皆极出众,在沙门享有盛名。

眼前二僧前此未见,不用说必是达摩院四长老之二了。

“这就是了。”黑面老僧一旁答话道:“这两天强敌窥境,方丈师父再三关照,要我等加强巡守,二位施主也要小心一二。”

公子锦点头道:“师父说得是……”一面抱拳道:“请教师父法号怎么称呼?在本寺哪一殿服侍?”

黑脸老僧怔了一怔,未及答话,白眉和尚嘿嘿一笑,抢先答道:“老衲智高——这是师弟智拙……啊——我们都是达摩院的。”

燕子姑娘一笑说:“这就久仰了,达摩四老盛名久传江南,不用说二位老师父必是四老之二了?”

黑脸老僧哈哈一笑:“姑娘过奖了,好说,好说——”

说时只把深邃目光,紧紧逼视着对方姑娘,随即又转向公子锦打量道:“二位少施主是……”

公子锦报了姓名,又介绍燕子姑娘道:“这是杜姑娘——”

“杜……姑娘?”

二僧对看一眼,白眉和尚一笑说:“久仰之至,原来足下就是大名鼎鼎公大侠,真正失敬!失敬!”

黑脸老僧道:“听说足下近与燕子姑娘走在一路,让铁马门的神眼木三吃了大苦头,哈哈,可是真的么?”

公子锦微微一笑,并未置答。

白眉和尚“噢——”了一声,状似恍恍然地抱拳道:“这么说,女施主可是外面传说,鼎鼎大名的燕子姑娘了?幸会之至。”

黑脸老僧“啊”了一声亦像是顿开茅塞般后退了一步,一面打量着燕子姑娘,双手连连抱拳道:“久仰,久仰——真正幸会,幸会。”

燕子姑娘哼了一声,用着奇异的眼光向对方看了一眼,忽然转向三个年轻和尚看道:

“小师父请了。”

“我们……”一个年轻和尚才自说了一句,忽地面­色­大变,一时张口结舌,竟似不能出声,心里一急,脸上汗也都出来了。

其中那个叫‘智化’的小和尚吃力地说了句:“姑娘,我……”

才说了一句,却为白眉和尚一只大手拍在肩上。

“智化——不可无礼——”

那个叫智化的小和尚,吃他一拍之下,顿时张口无声,面现苦楚地低下了头。

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一时俱皆吃了一惊,却又表面镇静的对看了一眼。

“请恕冒昧——大师父你的法号是——”公子锦再次向白眉和尚注视。

白眉和尚一笑说:“刚才不是说过了么?老衲智高……”

“这就不对了。”燕子姑娘奇怪地指着那个叫“智化”的小和尚道:“他是本寺第三代弟子叫智化,据我所知在临江寺辈分最低的弟子叫‘智’字辈,二位老师父既是达摩院四大长老,怎么与第三代弟子辈分相同?好奇怪——”

两个老和尚聆听之下,俱是为之一呆,由不住神­色­大变,这当口儿,公子锦早已抢步而前,喝一声:“一派胡言,看掌。”

举手一掌,直向黑面老僧脸上劈去——这一掌看似平常,其实却凝聚着内家“小天星”真力,几有断木碎石之功。

黑脸老僧何许人也,焉能有不识得厉害的道理?嘴里“嘿”了一声,蓦地举起右掌,直向公子锦腕上横切了过来。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公子锦掌势一翻,闪开了对方的手,脚下一滑,飘出了八尺开外,其实却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这一霎燕子姑娘也有惊人之举,即在公子锦闪身离开的同时,她的一只手忽然抓住“智化”小和尚的左腕,运势一拖,已把小和尚摔了出去。

“噗通!”

智化和尚摔了个四脚朝天。

“啊唷!”

只摔得小和尚大叫出声,却是当他一个咕噜由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却觉得身上大为松快。

原来三个小和尚一路之上,竟被身后的两个“老僧”特异气功定|­茓­手法,定住了身上的气|­茓­脉络,不得畅所欲言,两个老僧又在身后,亦步亦趋,是以完全无能自主,此刻智化小和尚吃燕子姑娘运功一抛,滚地一摔,顿时将身上的闭塞气|­茓­解开。

小和尚人挺机灵,|­茓­位一开,赶忙腾身跃开,手指着两个老和尚大声嚷道:“快抓住他们,他们是假初尚,根本不是我们庙里的。”

话声方自出口,却听得其中白眉和尚哈哈一笑道:“不错——老子们本来就不是和尚。”

这句话方逢出口,他的一双蒲扇般大手,霍地一转,已把当前一个小和尚抓得离地而起,托向当空。

另一个黑脸和尚,狂笑一声,一只大手同时间,拍在了另一个小和尚肩上。

小和尚嘴里“哇”地一声,呛出了大口鲜血。

“听着!”黑脸老们狞声叱道:“哪一个胆敢妄动,老子就先毙了他。”

这一手倒是出乎二人意外,一时间俱作声不得。

白眉和尚狂笑着,一只手仍高高托着小和尚,大声道:“姓公的小子,你过来!”

公子锦倒还真怕他一下子把小和尚摔死,身子一晃,闪身而前。

“你敢。”公子锦怒视着两个“老僧”,冷癸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好大的胆子!

你们若敢对他们下毒手,就休想活着出去。”

“哈哈!说得好。”

白眉和尚双手一旋,已把高举的小和尚放下,自然,小和尚虽已放下,却仍在他的控制之中。

“实话告诉你们吧,老子们当的是皇差——只要呛喝一声,就能把你们这座破庙给踩踏一平,给你说话那是看得起你们。”

这么一说,可就完全把身份暴露无遗了。“好呀!原来是两个假和尚。”

燕子姑娘右手一抬,已把背后长剑拨出,冷叱道:“你们走不了啦。”

白眉和尚哈哈一笑,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僧帽,现出了几乎已光秃的稀疏发髻。

另外那个黑脸老道,也同时把头上的僧帽摔落,现出了头上苍发。

——一点不错,根本就是两个不折不扣的俗士。或许这个白眉老者所说不错,二人真的是来自大内的皇差。难道来者二老,便是所谓的“十三飞鹰”中人?

黑脸老者一只手仍按在小和尚肩上,既已现出了原形,却也并不惊惧,两只三角怪眼闪烁有光,嘿嘿冷笑道:“实在说吧,你们这庙里的这点阵仗不算什么,我们俩都见识过了,今天来不过是到处看看,并没有打算给你们真­干­,现在爷爷要走了。”

冷笑一声,他的那只手用力一收,五指如钩,俱都深深陷进到小和尚的­肉­里,疼得那个小和尚龇牙咧嘴,全身打颤。

“你们谁要敢妄动一步,我就先要了这个小和尚的命,走,你们两人送我们出去。”

那个小和尚在他掌力控制之下,哪里敢反抗?各自苦着张脸,双双在前头带路。

燕子姑娘与公子锦对看了一眼,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付,只能尾随其后,跟了过去。

这临江寺内外,俱经忍大师、叶老居士会同杜先生有过严谨的阵法部署,来人二老即是来自大内“十三飞鹰”中人,也未见得便能窥出堂奥,这便是何以他二人要化装成僧人,更以生擒两名小僧以为接引的原因,实在的意图,便是要借助两个小和尚的腿眼前导,借以观察庙内部署之虚实奥妙。

原来二老,并非无名之辈。

白眉老者姓诸名云,人称“白眉鹰”,辽东人。黑脸人复姓百里单名一昆字,因惯施双剑,人称“­阴­阳剑”。

两人倒是不折不扣的大内皇差,也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功夫,隶属十三飞鹰。

“白眉鹰”褚云行八;“­阴­阳剑”百里昆行十,这一次大举出动,夺宝还在其次,主要的目的还是在三太子朱慈炯其人。

这一批随同皇室来自辽东的当今显贵,不曾把隶属统治之下的汉人看在眼里,一个个神气活现,耀武扬威,兼以各人都有一身好功夫,这一次奉旨南来,无不利欲薰心,明争暗斗,谁也不服谁,都想能独自闯出一番作为,好在主子面前邀功。

“十三飞鹰”这个称呼,其实是来自年轻皇帝的一时戏称,有人又称为“十三太保”。顾名思义,这十三个人俱为皇帝的近身侍卫。

其实皇帝身边的侍卫,也有千人之数,即使武艺高强者也为数甚多,绝非仅仅此十三人而已,不过此“十三飞鹰”武功较为杰出罢了。

大体而言,十三飞鹰中以为首的‘飞天鹞子’唐飞羽,老三‘勾魂太岁’卜鹰,老四‘白面神苍’翁太来,老九‘大­阴­爪’宫平等四人,武功最是杰出,锋头最健,其他九人未免相形见绌,或许这便是促使他们各自出头,争奇斗胜,竟相立功的原因。

今日之势,褚云、百里昆这两只鹰,可就大大犯了轻敌之忌,其目中无人,狂悻无行,简直出乎常态,活该丢人现眼,怕是眼前就要遭到报应。

二人满以为凭着自己一身功夫,趋使被擒的两个小和尚,便可在寺内任意来往,把对方虚实打探得一清二楚,只待回头调兵遣将,一举手便可将临江寺踏为平地,真个无知狂悻,目无余子到了极点。

哪里知道,他二人的一举一动,即使不为公子锦与燕子姑娘所窥破,也早已在忍大师以次的严谨观察控制之中。

眼前二人正自得意,大步前进,不期然前面林荫岔道,一人高宣佛号——

“阿弥陀佛——无量佛——”

一个身着杏黄袈裟,慈眉善目的高大老和尚,忽地横身而前,拦住了去路。

紧随着这个高大老僧身后,更有四个蓝衣光头弟子,看来身材相当,竟是一样的高,无不相貌清奇,­精­神抖擞,一行五人蓦地现身而出,直如神兵天降,猛可里拦住了当前去路,猝使得百里昆、褚云为之怦然一惊,蓦地站住了脚步。

来者五人,正是方自栖霞寺纤难来此的“猛老方丈”与山、明、水、秀四大弟子。

五个和尚而来,早已抱定决心,已不再对敌人抱持任何幻想,更因前此栖霞寺饱经朝廷迫害,至今仍在封闭之中,此番相见,真所谓格外眼红。

“阿弥陀佛——”猛大师目She­精­光向二人逼视道:“大胆的孽障,这里是佛门善地,岂容得尔等来此撒野?还不束手就擒。”

话声方顿,手里一根拂尘,早已唆然作响,直向着当前“白眉鹰”褚云当头抽落。

“白眉鹰”褚云岂是好相与?怪啸一声,忽地飞起右手大袖,直向着空中拂尘卷去。

同时间左掌用内家掌力向着身前小和尚背心一推,叱了声:“去。”

这一掌他原是没安着好心,待将结束了小和尚的­性­命,却为公子锦自侧面横身而出,举手一掌,抵住了小和尚的前胸。

原来公子锦早已发觉对方居心不良,一见褚云对小和尚猝下毒手,立即以师门所练“九转真力”相迎。

这“九转真力”,原是为化解一切加诸自身功力所备使,有奇妙化解之功。

公子锦虽不知对方以何等掌力施之小和尚,却也只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与之一搏,却不知这一试倒是试对了。

他这里功力一吐,耳听得小和尚怪叫一声,整个身子就地旋风样地打起了转来。如此一来,竟使得褚云猝然加诸在他身上巨大掌力,化解个­干­­干­净净。

于此同时,燕子姑娘也自侧面一式“飞燕抄水”,猛地欺身而前。

想是恨透了这两个冒充和尚的朝廷鹰犬,她的出手也就越加厉害,身子一经落下,右手五指向上一抄“妙结白莲”,直向着“­阴­阳剑”百里昆咽喉勾来。

不要小看了这个年轻姑娘,却因为她自幼随同丁仙子练功习武,十数年从未间断,功力自是可观。

“­阴­阳剑”百里昆一向自大,何曾把对方一个姑娘看在眼里?却是随着对方姑娘的手势有一股极其尖锐的风力直向咽喉,劲道之尖锐猛厉,大非寻常。

百里昆猝当之下,由不住大吃了一惊,才知道对方姑娘果然厉害,分明已具有“气无”,功力,眼前之势只少缓须臾,怕不立刻丧命其手?

一时间,这个一向自负,目高于顶的老头儿,直吓得面无人­色­,哪里还顾得向身边小和尚再施以毒手?嘴里呛咳了一声,身子向后一个倒仰,施展“游蜂戏蕊”身法,倒纵出丈许以外。

却是公子锦偏偏放他不过,一声轻叱道:“哪里走。”

他一向出手忠厚,无如今日势非寻常,也说不得了,即在他身子一纵而前的同时,背上长剑“碧海秋波”已振腕出鞘,唏哩哩一阵轻啸,闪烁出蓝汪汪一道长虹,直向百里昆身上卷来。

也是活该“­阴­阳剑”百里昆有此一难。

——此人既名“­阴­阳剑”,当然剑上有些功夫,平日惯施双剑,长短各一,片刻不离其身,只因今日伪装老僧,怕长剑破了行藏,只将一口短剑Сhā在胸前憎衣之内,施用时探手即出。

眼前不及多思,当下迎着公子锦袭来剑光,蓦地撤出了前胸短剑,只迎着对方那道蓝光用力一绞,同时功力内聚,想以本身所练剑气,迫使对方长剑出手。

却是,他哪里知道,对方青年掌中宝剑乃是前古神兵利器,几乎无坚不摧。

两口剑猝然迎在了一块,耳听得“呛啷”一声脆响。

百里昆只觉着手上一轻,那一口平日自己极是宝贵的百炼­精­钢所淬制的短剑,竟被对方蓝光刺眼的长剑卷折为两截,叮当落地。

“­阴­阳剑”百里昆“啊——”的一声惊呼,蓦地飞身而起,向一边闪身而去,哪里还来得及。

眼前公子锦施展的正是“身剑合一”身法,一剑出手,并且以全身功力为之后继,但见蓝光展处,有如长虹倒卷,更似寒星万点,一股脑直向着“­阴­阳剑”百里昆全身狂袭过来。

百里昆何曾见过如此阵仗,更因为对方神剑前所未见,简直看花了眼,猛可里寒光浸体,才知不妙,总算他一身功力非比寻常,危机一瞬间,犹自不忘施展救命绝招,蓦地向侧面一式快闪——“云龙剪尾”,身子向下一弓,跳起来三尺高下,闪过了横身而来的大片剑光。

饶是如此,却亦为对方蓝汪汪的剑芒扫中了左面肋下侧腹,随着公子锦剑势过处,一片血光闪自百里昆侧面——锋利的剑芒,足足在他左面腹侧,留下了尺许长短的一道血口,深可盈寸,几乎连肠子也溢了出来。

百里昆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怒啸,身子一连晃了几晃,几乎坐倒地上——

“好……小子……你……真敢……”

又一晃,踉跄左右,用手里的剑指着公子锦,那样子真恨不能要把对方生吞下去。

面前人影交错,已被四个年轻和尚团团围住。

四个年轻和尚,山、明、水、秀,也是栖霞寺的四大弟子,武功甚是了得,此刻一举而上,施展的乃是佛门中的“四象阵”,百里昆即使未曾受伤,想要从这四象阵中从容脱出,也是不易,更何况眼下身上还带着重伤,更是妄想。

耳听着四弟子中一人断喝一声:“看掌!”陡地一掌,直向百里昆脸上劈来。

这一掌看似平常,其实暗藏着佛门秘宗的一个降魔“手印”,掌势一出,配合着四象阵转动的阵门,顿给对方以极大错觉。

恍惚中,这只手掌竟像有门板一般大小。

百里昆一生狐假虎威,为恶多端,仗着大内侍卫这块金字护身符,几至无往不利,就连地方官府也不敢轻易冒犯,想不到今天却在和尚庙里遭了报应。

眼下少年和尚这一掌好不厉害,耳听着百里昆嘴里啊呀的一声,已为对方降魔掌击中面门。

“砰!”

血花四溅里,“­阴­阳剑”百里昆整个身子,直挺挺地仰了下去——可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竟当场呜呼哀哉。

那一边,“白眉鹰”褚云与猛大师交手热炙,乍然看见百里昆遇难,心胆俱寒,哪里还敢恋战?偏偏对手猛老方丈身手高妙,简直难以招架。

猛方丈在佛家职高位尊,已能独挡一面,为开山宗师一流人物,他既然出手应战,别人是不能Сhā手助阵的,却只见老方丈大袖飘飘,直似一只极大蝴蝶,闪挪进退,直如行云流水,已把对方“大内十三鹰”之一的白眉老者褚云,完全控制于掌势之内。

白眉老人褚云,身手亦颇了得,俨然一方人物,无如眼下对手猛大师太过厉害,加以同伴百里昆的伏诛,乍然目睹,心胆俱寒,一时大失斗志,略一分神,已吃猛大师右手三指扫中左肋。

猛大师练气经年,已具“一掌生死”之能,这一掌虽不曾打实,却也非同小可。

褚云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一个疾转,快如风车“呼——”地掠开五尺开外,直仿佛着了一条软鞭般的疼痛,俄顷间已是半身发麻,几为之动弹不得。

猛大师冷叱一声:“拿下。”

山、明、水、秀四弟子一声叱喝,一涌而上,已把他团团围住。

褚云一声狂笑道:“好小辈……”

只见他右手往腰间一探,抖动间:“唰啦啦!”一阵疾响,手上已多了件软兵刃—

—蛇头软枪。

这根软枪通体雪亮如银,为百炼柔钢所编制,约摸有核桃般粗细,遍体如鱼鳞样片片逆鳞,蛇头一截,却是一截三角菱形枪头;兰商有刃,寒光闪闪,看上去极其锋锐,正是此老丈似成名的防身利刃。

蛇形软枪在手,老头儿施了个Сhā花盖顶,往空中力抖之下“叭”地响了个枪花。却是半边身子不利落,经此力道一击,痛彻心肺,哼了一声,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掌中软枪嗒然自垂。

即为四名少年僧人一拥而上擒住,动弹不得。

褚云惨笑道:“秃和尚,你们这是倚仗人多势众,算得了什么英雄?”

接着,他狂笑一声,厉声道:“你褚爷爷今天是­阴­沟里翻船,栽在了你们这群和尚手里,要杀要剐就给个痛快吧,还打算你爷爷开口求饶不成?”

人影飘动,猛方丈已来到面前。

“阿弥陀佛,足下大概就是‘大内十三鹰’中行八的‘白眉鹰’褚云了,失敬!失敬!”

褚云在和尚拿持下,已无能反抗,甚至转动亦难。聆听之后,怔了一怔,怒睁着一双红眼道:“老夫正是褚云,贼和尚你如何认得我?”

猛大师“赫赫”笑了两声,念道:“无量佛——这么说起来,倒也与老衲有几分善缘——”

随即向四僧吩咐道:“松开他。”

四僧人愣了一愣,应了声“遵命——”即行松手,退后让开。

“白眉鹰”褚云愣了一愣,冷笑道:“老秃子,你这是拿老夫开心么?玩的什么名堂?”

猛大师哼了一声道:“你们十三头鹰犬,平素为恶多端,要说起来,真是连一个好的都没有,都该死,下十三层阿鼻地狱。我且问你,武当山紫霄宫的褚道人,可是你的兄弟?”

“白眉鹰”褚云愣了一愣道:“不错,那又怎么样?”

“阿弥陀佛!”猛大师双手合十,又自念起佛号来,一声“阿弥陀佛”之后,冷冷地道:“我知道他有你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兄弟,那年在山西,我与令兄曾有过一段较长的时间盘桓,定下交情,是以对你的卖身投靠,相当了解,想不到今日竟会在这里遇见了你,念着与令兄当日的缘份,今日破格饶你一死,只是却也不能太便宜了你。”

褚云原以为会放了自己,心里窃喜不已,听到后来顿感失望,凌声道:“你……要­干­什么?”

猛大师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道:“褚道长正直有力,行侠仗义,甚为武林倚重,却会有你这个有辱门风、丢人现眼的兄弟,他曾对我说,与你已情断义绝,一旦相见,绝不留情,便要取你­性­命。

才说到这里,即见褚云身形一个弓缩,箭矢也似地直穿而起,直向着侧面通道落去。

却是有一条人影较他更快地闪身而出——双方一经接触,褚云爆喝一声,掌中软枪猛然抖起,分心就扎,来人双掌一合“啪!”的一声,已把他直刺而前的蛇形枪尖拿住。

“白眉鹰”褚云一挣未能挣脱,只觉着左面半身经络,竞如同毒蜂蜇了般的疼痛,才知道先时为老和尚所扫中的一掌,虽经自己调息运气了甚久,表面似已无碍,其实仍然根深蒂固地盘据在身,心里一凉,直如冷水浇头,同时手上一松,掌中枪已被对方夺出了手。

面前来人,敢情又是一个和尚。

长身鹤立,瘦削白皙,年岁当在七旬左右,一望而知是一名有道高僧。

忍大师。

本寺的方丈师父,想不到忽然现身,加入战局。

“白眉鹰”褚云在连番受挫之下,哪里按得住心里的一口怨气?怒啸一声,右手云龙探掌,分开二指便向对方眼睛上Сhā去。

目睹及此,忍大师的一声佛号尚还未及出口,褚云的这只右手已吃忍大师闪电般的一个搪势架开——老和尚的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绝顶厉害,原是当年达摩祖师“开山七式”之一的“妙手翻天”。

只可叹“白眉鹰”褚云长居关外,对于这等佛门高招竞是昧于无知,俟到发觉不妙时,哪里还来得及闪躲,即为老和尚旋风般快捷的手掌,一掌击中头顶。

“砰!”脑血四溅。

“白眉鹰”褚云啊呀二字还未及出口,即为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登时一命呜呼。

猛大师“啊——”了一声,为之一呆道:“师兄你……”

各人眼看着忍大师一反常态,以这等凌厉手法惩罚来人,真个怵目惊心,一时沉寂无声。

猛大师呵呵一笑,高宣一声:“无量佛!”目视向忍大师道:“师兄你何以对此人下此毒手?阿弥陀佛——”言罢连连叹息不已。

“猛师兄何出此言?”忍大师面­色­一冷道:“今日之势,你我面对群魔,再也难存菩萨心肠,好人是做不得了。”

话声一顿,后退吩咐道:“把这厮尸身收拾了。”

连同前番的“­阴­阳剑”百里昆,现场陈列着两具尸体,血腥四溢,使人欲呕。

小和尚奉命把两具尸体抬了下去,猛大师走向忍大师身边慨叹一声道:“师兄有所不知,这厮虽是罪该万死,但是其兄紫霄宫的褚道人却颇有侠风,且与我有过一段交往……当年……”

忍大师不待他说完,随即哈哈大笑道:“猛大师不必多虑,那褚道人老衲也是认得的,他日见面若有怪罪,由老衲一人承当就是——”

说到这里,微微合目,长长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随道:“此番相会,正邪不容,三天以前,老衲与本寺达摩堂众僧,已在佛前许了重愿,为保全本寺一脉香火,实已难容鼠子张狂,不得已只好拿起屠刀,更何况朱施主宗室大业,万民所赖,既是寄住在本寺,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猛师兄,你且收起你的菩萨心肠,我们所要对付的是一群魔鬼,不用非常手法是不行的,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猛大师呵呵一笑,合十接道:“这些话何劳师兄交待?实在说吧,我们来此之前,早已下定决心,誓与鼠子周旋到底,师兄你的临江寺,如今固若金汤,依然存在,可我的栖霞古刹,七百年基业,如今已名存实亡,老衲还有什么好姑息顾忌的?哈哈,好呀,师兄既如此说,咱们就暂且先脱下袈裟,拿起屠刀,大­干­一场,有何不可?”

休看是得道高深的两个出家人,在谈论及此,同仇敌忾,却也杀气腾腾,较之一般武林江湖人物,更无少让。

这位栖霞古寺的老方丈一口气说到这里,白眉怒张,目She­精­光,分明怒由心起,正如所言,已似收起了菩萨心肠。脱下袈裟,顿为江湖人物。所谓的“替天行道”——便是如此吧!

“哈哈……”忍大师宏声大笑着,执起了猛方丈的双手道:“这就对了,猛师兄,降妖除魔手是不能软的,师兄你的心一硬,我们这边就有救了,阿弥陀佛,请恕我手黑心辣,硬拖你下水,这可也是不得已的啊。”

猛大师被这位素所敬重的师兄弄得啼笑皆非,其实他此来早已下决心,势将与敌人不共两立,这师兄却犹恐他心意不专,一再意气相激,这么看来,眼前“白眉鹰”褚云之死,倒似他有意促成,用心在造成自己一方与对方的誓不两立,却是如此一来,旁生枝节,倒使得自己日后难见故人,假如武当山的褚道人为此发难,自己将何以自处?

忍大师见他面有忧­色­,不由猜知其心事,微微一笑道:“褚道人那个人我是知道的,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怪罪于你,人是我杀的,要怪怪我,这边事情一了,老衲当亲自上武当山找他请罪,听凭发落,这样该好了吧。”

猛大师慨叹一声,苦笑道:“师兄说哪里话?老衲岂是诿过怕事之人?只是褚道长与我交非泛泛,有些于心不忍而已——也罢,容得此间事了,我二人一并结伴同往,听凭他发落就是。”

“由你,由你。”忍大师双手合十,微微含笑道:“我还要借你帮我一个大忙,猛师兄,你多多偏劳吧。”

猛大师双手合十道:“但请吩咐,无不从命……”

才说到此,即见前廊飞快闪出两个少年和尚,一路纵驰如飞而近,见了两位方丈,立时止步。

“何事惊慌?”忍大师面­色­一沉道:“是至愚差你们来的?”

二僧合十见礼,一人恭敬道:“正是至愚师父差我们禀知方丈,达摩院吃紧,敌人数百,分乘十艘战船来近,至愚师父惟恐寡不敌众,特来告急请命——”

忍大师嘿嘿一笑,宣了声“无量佛”,目She­精­光道:“我早已料着了,你们先回去,我自会应付。”

二僧应了一声,合十而退。观其进退,轻功甚见根底,可以想知这临江寺正同于栖霞寺一般,寺里和尚多擅武学,大非可欺。

猛大师白眉一扬,嗔道:“贼子可恶,师兄快快定夺,如何自处?”

忍大师笑道:“这就是了,我正要请师兄帮这个忙,敝寺达摩院位在山下,与本寺间隔虽不算远,到底来往有些不便,烦请猛师兄与无叶师父以及贵寺四大弟子去那边坐镇,会合敝寺达摩院的八十余僧众,据险而抗,当可无忧。”

猛方丈哈哈一笑道:“师兄放心,达摩院就交给我了,事情紧急,这就去吧!无叶师弟先一步已经去了,我们这就下山。”手势一挥,随即匆匆率领山明水秀四大弟子离开。公子锦转向忍大师抱拳请命道:“弟子也愿去达摩院效力,请方丈差遣。”

燕子姑娘说:“我也去。”

老和尚摇头笑道:“两位不必急于一时,叶师父那边自有安排,请随老衲先行下山观战如何?”

公子锦看了燕子姑娘一眼,彼此会意,这个和尚佛法通玄,每有奇招,颇令人不可捉摸,眼前既然如此说,应是有他的道理,且放下心来,随他安排就是。

忍大师说完了这句话,即放步前行,二人亦即快步追了上去。

老实说,如果没有老和尚的接引,两个人要想从容来去确实还要费些周章,那是因为山上接二连三地布置了许多厉害阵势,除了叶老居士与忍大师的智巧慧思之外,还有杜先生的玄妙九宫妙法,十分厉害。二人虽然事先早已经由专人指点,却也未敢大意。

眼前老和尚头前带路,行走起来极见轻松。

公子锦、燕子姑娘紧随其后,眼见他一路起落纵跃,身法极快,有似行云流水,一双宽大袍袖左舞右摆,看来极像是大雁的两翼——在这双翅膀的扇拍之下,他整个身躯看来往往是凌空而行,脚尖像着地又似不着,点、挪、腾、飞,沉若山岳,腾似飞云,真正前所未见的大家身手。

公子锦看在眼里,心里顿有所悟,方自识出,对方所施展的正是记忆中,佛门至高无上身手——“阿难大扑腾”身法。

——这身法过于离章、虚幻,是以多年以来、也只所人谈起,人云亦云罢,实在难以想象它是真的,自然也就更加难以想象出有朝一日,自己能够目睹。

妙在老和尚这般施展,当然不是故意存心卖弄,那么他的用心为何?

一念之兴,公子锦顿有所悟。

当下,他立即摒弃一切杂念,专注于当前忍老和尚的“阿难大扑腾”身法——虽然眼下他还不能断定真的是不是这套身法,但是无论如何,这套身法的离奇古怪,实已深深吸引了他。

燕子姑娘在他身边笑赞说:“妙呀,看这个和尚……”忽然发觉到公子锦的专注一致,顿时不再吭声——对方身法奇快无比,有似行云流水,略有疏忽,已倏乎念外,再想抓住,归入思维整理,可就太慢了,可是她依然记得了几式身法。

一番龙腾虎跃,眼下已临山底。

忍大师定住身形,回身哈哈一笑,双手合十向二人道:“二位小友可认得老衲施展的这套身法?献丑,献丑。”

公子锦合十为揖道:“晚辈拜受了,今天总算长了见识,敢请见问,老师父所施展的这套身法,可是传说中佛门无上身法‘阿难大扑腾’?”

燕子姑娘“啊”了一声,脸上神情极是惊喜,似为公子锦一言提醒。

忍大师呵呵笑了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俱是有福之人,这佛门‘阿难大扑腾’可是甚少在人间出现,若有那智慧之人见了识透,心领神会,那可是福气不小……哈哈,你二位自家审酌吧!”

说完转身大步前行。

二人对看一眼。

燕子姑娘痛惜地道:“糟了,我可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居然没有认出来是这一套功夫,唉呀……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

公子锦心里自有盘算,看向燕子姑娘问道:“你比我聪明,应该记住了一些,对吧。”

燕子姑娘点头道:“对呀,不过只是七八个零碎身法,连不上又有什么用?”

公子锦听知大喜道:“这就行了,回头等空下来的时候,我们演习一下就行了,这套功夫难在下盘,我已用心记下了他下盘身法的运用以及几个特殊的转变,并默默算了一下,这‘阿难大扑腾’共是二十八个转变式子,有了下盘的运用,再加上你我记下的零碎身法,也就八九不离十,差不多了。”

燕子姑娘拍手笑道:“妙呀,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有心计的人,这大概就是佛门所谓的‘智、慧’吧!我娘就常常说我聪明有余,智慧不足,我还有点纳闷儿,既然聪明怎么又智慧不足呢……今天总算在你身上看出来了一点……”

“你就别夸奖我了,看。”公子锦手指前方道:“老师父在前面等我们呢。”

忍大师果然站在一丛树林旁,身边有几个疾装劲服的和尚,刀光闪烁,如临大敌。

同时,他们也听见嘈杂的人声,传自滨水对岸——不用说,那边已有了情况,或是已经开了打。

围在忍大师身边的是八个和尚,那个随同栖霞寺猛方丈而来的中年健僧“无叶和尚”

也在其中。和尚们俱已脱下了宽大的袈裟,换上了紧身衣靠,各持刀杖。无叶和尚右手持刀,左手是拐——此人在沙门久负盛名,据说身上有真实功夫,新近方自法场脱难,此番上阵,新仇旧恨齐集心头,兵刃在手,看上去杀气腾腾,大非早先的慈悲形象。

公子锦、燕子姑娘来到当前。老和尚似已吩咐完毕,几个和尚匆匆离去。

忍老方丈转向二人嘿嘿笑道:“这叫官逼民反,别以为出家人就可以任人宰割,今天也叫他们见识见识和尚的厉害,二位请随我来。”

三人乃遁身入林。

老和尚依然在前方带路,树林显然也布置有阵势,二人在老方丈带领之下,有似穿花蝴蝶,左右闪跳,翩若游龙,不消片刻,已来临江一面。

这里搭有一道婉蜒长桥,直达江心小岛“达摩院”。目前,敌方十艘铁甲战船,远泊隔江对岸,正面与达摩院所在之“小神州”相峙,尚还不曾波及这里。远远望去敌我双方似已展开拼搏杀戮,刀光剑影,喊杀声时有所闻。

三人一踏上桥,即有一僧跃身而前,向方丈报告道:“那边打起来了,猛方丈正在布置飞石阵,这玩艺儿早先演习过,可厉害啦。”

说话的和尚,不过二旬左右,年轻气盛,似乎并不曾把这一场甚或可能全寺毁亡的杀劫看在眼里。

老方丈鼻子里哼了一声,打量这名弟子道:“你要特别小心,不可大意,注意敌人极可能由水里过来。”

小和尚说:“方丈师父放心,猛老师父早已关照过了,我们这里有四个人,全­精­水功的。”

一面说,小和尚还特地撩开了短衣下襟,里面穿的是水靠。

这小和尚人更机灵,嘻嘻一笑,一双黑油油的大眼睛在公子锦、燕子姑娘身上转动不已——

“二位侠客的大名我久仰得很,回头这边事情完了,我想去拜访公大侠,你得教我一套功夫。”

公子锦思念当前之急,原无意与他搭汕,却是老方丈的出奇镇定,给了他甚大信心,小和尚的纯洁乐天,亦有几分天趣,便向对方打量了几眼,越觉他质朴内实,且眼神莹莹内蕴,两边太阳|­茓­隆起老高,分明内家功力极有根底。一念之见,不禁使他对眼前小和尚大感兴趣。

“这位小师父法号怎么称呼?”

“不敢当,小僧明月,是达摩院第三代弟子……小僧入门才不过半年……”看了老方丈一眼,他笑嘻嘻地说:“我过去是俗家弟子,老方丈特别对我垂青,说我有慧根,就把我引渡过来了。”转向老方丈道:“是不是方丈师父?”

忍老方丈一笑说:“话太多了。”

明月小和尚伸了一下舌头,正巧桥那一边,一个和尚举手招呼,他就应了一声,向着眼前各人举了一下手:“我——弟子告退。”

身子一摇,翩若惊鸿已飘出几丈之外,再一纵身已到了长桥彼端。

燕子姑娘笑赞一声:“好轻功。”

老和尚注视着他的背影,默默点头道:“此子一身功夫,确是本寺诸弟子之冠,只是­性­情轻浮,难成大器,还得好好诱导才行……”公子锦道:“小师父神情饱满,既为方丈师父亲自渡引,想必有一段特别因缘,说不定这位小师父很可能将是贵寺未来光大山门之弟子亦未可知。”

忍老方丈呵呵一笑,宣了声:“阿弥陀佛,施主这番话倒也不无见地,有关此子皈依佛门,这其中还有一番不为人知的故事,改天再说吧。”

说话的当儿,前面达摩院已有了情况,一片云板声当当震耳,显然颁布了新的战况命令。

原来敌人十艘铁甲战船,已有了动静,其中两艘鸣鼓而进,在一阵乱矢如雨里,急势而进。

于是——猛老方丈发动了攻击命令,云板声后,一阵乱石冲天飞起,满天飞丸,顿时间,耳听得一阵“砰砰……”声响,已有七八块巨石发向船身,直震得二船前仰后翻浪花飞卷,不用说,站立船身连发怒矢的清兵,当场就有数人被这些天上落下的石头,打得脑浆迸裂,成了­肉­饼。

直吓得二船清军魂飞魄散,慌不迭鸣金收军,却是第二排飞石又自发出,有似一天繁星样地自空而降。

原来达摩院所在的“小神州”满栽梓树,四面环拱,形成良然屏障。

猛老方丈便是将这些天然屏障加以利用,成为攻敌的利器——其方法是将这些树身上的枝叶削净,形成光光的直­干­,在直­干­的前端,用麻绳编成二尺圆径的网兜。

这附近河滩原有无数鹅卵石块,大小不一,取用不竭,将树­干­弯下及地,以藤套束紧,即可任意将石块装入兜内。

如此一来,顿成无数飞石炮阵。

攻敌时,只须将藤套一松,树­干­便自然弹起,兜内卵石飞蝗般撒向当空,殒石一般落向江心,这等阵仗,较诸火炮的杀伤力更有过之,别说是血­肉­之躯的人马无能抵挡,便是眼前的铁甲战船,也鲜能招架。登时,即在第二波乱石飞雨里,被砸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船上的人死伤无数,自然一个个也都名副其实地成了落汤之­鸡­。

却有三人登波临水,施展轻功,直扑而上,袭上了小神州——不用说,三个人俱是深­精­武功的大内卫士,却是这般情况之下,在面对着在摩院如此严谨的防守之下,实难望能讨得了好。

三个人各着蓝织缎官衣,头戴红缨便帽,各人手执着一口长刀。

其中一人,身法矫健,显然是施展飞燕抄水的轻功登涉岸边,却是一上来即遇见了对方最厉害的人之——无叶和尚。

无叶和尚其时以逸侍劳,敌人方一登岸,即为他迎头赶上,掌中沙门戒刀,搂头劈脸直下,猛劈过来。

这人也非无能之辈,脚下方一登岸,即迎着了无叶和尚的来势,只见他双手向上一举,一声脆响,已架住了劈来的戒刀。才知他手里横持着一条银光闪烁的软链——竟是一条九股银丝的蛇形软枪,对方的一刀,正好劈中在软链的正中,随着这人的两臂一振,竟将无叶和尚的戒刀弹起尺许来高,当知其臂力非同小可。

来人身子不高,瘦骨嶙峋,驼背拱腰,一张雷公脸,尖嘴猴腮,煞是怪异。

对于大内宫廷那些嚣张的卫士略有所知的人,当该知道其中最为杰出的“十三飞鹰”,而“十三飞鹰”中更有六人是顶尖的高手,其中一个,人称“醉鹰”宋平,便是此人。

——这个人幼承异人传授,轻功极是杰出,即使较之十三飞鹰中最为杰的“飞天鹞子”唐飞羽亦不逊­色­,此番亲自押船上阵,想不到一上来即为对方飞石阵势所乘,若非他杰出的轻功,几至身遭灭顶之灾,内心之惊忿自可想知。

无叶和尚一刀不中,心中暗惊,即知对方非是易与之辈,怒叱一声,第二次纵身而上,掌中刀撇出一片刀花:“唰!”直向对方咽喉劈去。

“醉鹰”宋平“嘿”一声,向后一坐,对方这一刀扫着他的喉颈滑了过去。

嘴里怒啸着,倏地一拔身,轻若云烟般已到了对方身后:“唰啦”一响,亮出一点寒星,照着和尚后心就扎。

无叶和尚猛回头,掌中刀“倒点天灯”,叮一声,激发出银星一点,随即把对方蛇形枪头磕开。

二人势子一般的疾,一个前扑,一个后转,于此兵刃交磕的一霎,两只手掌竟然也迎在了一块。

“嘿!”——吐气开声。

像是云端猝分的一双大鹰,呼地向两侧而分,功力竟似相匹,却是这个宋平另有诡诈,沉肘甩掌的一霎,竟由他的袖口里打出一溜子银星——“子午透骨钉”。

——这是一种大内特制的暗器,每一枚细小的颗粒,都是多角菱形,约有蚕豆大小,上面喂有剧毒,一经中人,能使伤处溃烂炎肿,甚至有­性­命之忧。

无叶和尚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会有这么一手,俟到发觉不妙,已是闪躲不及,只觉着右肩头上一阵奇热的痛,已吃到子午透骨钉,狠狠地钻进了­肉­里,紧接着手膀子一阵发酸,掌中戒刀竟是再也举不起来,当地一声落下地面。

“醉鹰”宋平一声凌笑,紧跟着一个快蹿,直扑而前,掌中蛇形枪随身而进,“毒蛇出|­茓­”直向和尚心窝上扎来。

无叶和尚一惊而退,本能地一抬右手,才知道这只手齐根酸麻,竟是动弹不得。

耳边上“呼”地一阵子疾风扫过——一个人自空而降,像是由他头顶上直落下来。

随着这人的疾快下落势子,掌中闪烁的长剑,已迎着了对方的蛇形枪尖。

锋利的剑刃,竟生生把对方的蛇形枪尖削下了老大的一截。

“醉鹰”宋平“啊”了一声,才似忽然明白过来——敢情对方手上使的兵刃,是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刃。

施展宝刃的,竟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不容他再向对方少年多打量,公子锦已飕然腾身纵起,掌中宝剑闪烁出一道银虹,直向他当胸猛扎了过来。

“醉鹰”宋平一惊后仰——

对方长剑银河倒卷也似地,直由他胸前划了过去,冷电也似的剑锋,竟在他前胸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皮开­肉­绽,顿时间鲜血淋漓。

宋平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叫,脊下打挺:“嗖!”弹纵出两尺开外,落在长桥一端——轻功端的了得。

老实说,这一剑他着实伤得古怪。感觉着对方剑锋少说还应距离自己有半寸的距离,却仍然伤着了,这就证明了一个事实——对方那口剑,果然是一口世所罕见的宝剑。

“醉鹰”宋平这才惊觉着不是好兆头,把来时的那一种优越感觉,打消了个净尽。

猛可里面前人影闪动,现出了个窈窕少女。

“姓宋的,你的死期到了。”那个姑娘陡地执出长剑,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凌厉杀招:“你大概不认识我了,我姓杜,杜雪燕,那一年,你领头剿家,逼迫得我们好惨……”

“醉鹰”宋平陡地打了个哆嗦,仿佛是记起了这么回事,那是为当今天子效力,承办一项叫“靖肃”计划的任务,事实上即是一项彻底的暗杀任务——对于当今犹存的前朝二十三名潜逃臣子的追杀行动。

可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哥儿十三个奉命行事,每人身上少说也背负着百十来条命案,谁又能记住其中的一二个漏网之鱼?

却是,被杀害的丧家之户,对那般残酷的刽子手却记忆深刻,即使烧成了灰也忘不了。

眼前人影飘动,公子锦,无叶和尚,分由两侧包抄,断了对方的去路。“醉鹰”宋平即使轻功再好,也难以逃开这三人的连锁阵势。

杜雪燕——燕子姑娘,她用可怕的眼神儿向对方瞧着,显然是早年那一幕杀家的惨剧又复重现眼前……母亲和哥哥的惨死,血淋淋如在目前,从而生出的仇恨也就格外强烈。

她用着异常尖锐狠恶的眼神向对方这个大内杀手怒视着,随即向公子锦无叶和尚道:

“这个人由我一个人来对付,你们别Сhā手。”

“醉鹰”宋平忽然觉出了不妙,一声冷笑道:“老子失陪。”

身子一晃,一缕轻烟样的,已是两丈开外,落向河岸一边,身法之快,翩若飞鹰。

却是,他这里身子方始站定,杜雪燕也已随后紧跟而至,她的轻功是出了名的好,恰如“燕子姑娘”这个称呼。

“醉鹰”宋平今天可真是百事欠吉,遇见的三个敌人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就以眼前这个少女杜雪燕来说,那一身杰出的轻功绝技,简直出乎意外,即使较之自己也毫不逊­色­。

一念及此,这位大内一向有杀人阎王之称的内廷卫士,由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只觉着一双眼皮连连跳动,意味着可能大不吉祥的凶险之兆。

杜雪燕却已不给他缓和之机,清叱一声,跃身而进,掌中剑“独钓寒江”,爆­射­出一点银星,直向宋平前胸挑来,剑势轻灵,一如空中流星。

“醉鹰”宋平“嘿”了一声,掌中的半截蛇形枪蓦地一个反卷,反向燕子姑娘短剑搭来。

——他此刻已不复先时之嚣张跋扈,一连串的重创,早已使他成了惊弓之鸟,眼前只求能逃得活命,便是十足万幸。

杜雪燕决计是放不过他,哪里肯就此善罢甘休?眼前见他短枪来势甚急,玉腕轻振,掌中剑“分花拂柳”,陡地飞回怒转,施展师门最称杰出的剑招“剑中三绝”之一的“一弯明月”,霍地由下而上翻起。

这一式奇快绝伦,乃是丁仙子当年最称诡异的剑招之一,燕子姑娘是她最爱的义女,又是得意高徒,自然尽得其真传实授,眼下为报母亲惨死的血海深仇,自然手下无情,无所不用其极。

“醉鹰”宋平略一惊措,眼前奇光刺目,对方那口短剑竟神出鬼没地自头顶上落下来,其势之突然快捷,一如天光罩体,简直无能闪躲。

剑光乍缓,一落即起,起落的剑影,有如一团旋光,随着剑势的扬起,抛起了老大的一颗人头,直冲起丈许来高,紧接着一股血泉,五月里花炮也似地喷了出来。

“醉鹰”宋平这一次可真是“大醉不起”了——少了脑袋的身子,蓦地往前一栽,可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现场就像是下了一阵雨样的酣漓……却是这阵雨是红­色­的……是鲜红的血……

十一

宋平死了。

现场飘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杜雪燕也呆住了——说真的,自从她习武出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杀人,眼见着对方的身首异处,怒血喷涌,心里还真有点害怕,几乎吓呆了。

“姑娘走吧。”

公子锦洞悉她的感触,在一旁道:“这些人为恶多端,死有余辜,你可不能手软,咱们接着再­干­吧。”

话声未已,一条人影,已由身边河岸拔起,以奇快速度,欲向对岸扑去。

公子锦自是放他不过,一声轻叱,自后跃进,唏哩哩一声抖出了长剑,直向对方背后扎去。

这人身材瘦小­干­枯,一身蓝­色­官衣,手脚处绑扎得十分利落,施一口弧形剑,貌相若猴,身手甚是利落。想是与宋平共同踏波上岸二者之一。既能冲破重围,当知武功大有可观。

果然,即在其身后紧蹑有几名僧人。

一个和尚大声嚷道:“不要让这家伙逃了,他伤了俺们的人,可是毒啦。”

话声方落,蓝衣人右手平伸:“咔!”的响了一声,已由其腕下打出一件暗器,直向公子锦咽喉要害­射­来,公子锦眼明手快,长剑轻起:“克!”一声,已把来犯暗器劈落剑下。

却不知暗器里藏有古怪,随着劈落之势,只听得“波!”地响了一声,自其内飘散出大片黄烟。

公子锦其时也已注意,当下顺势一个反身,纵出丈许以外,才发觉那团黄|­色­烟雾,已然见风而散,飘逝无踪,却是后来追上的几个和尚不察,一片喝叫声里,竟有两个倒了下来。

杜雪燕原待向对方追去,见状即时中止,急向倒地和尚扑去。

只是这片刻耽延,来人那个瘦削蓝衣汉子已遁身数丈以外。此人行踪怪异,分明是施展诡异暗器的能手,乍见前法得逞,迫不及待回手又打出一团物什,出手黑忽忽一片,再次向公子锦身上掷来。

公子锦料定必有古怪,乃不用长剑招呼,身子向侧面一偏就势用“百步劈空掌”法,呼地一掌,向空中物什击去。

“轰!”地响了一声。

原来竟是个炸药包儿,这厮果然诡计多端,所备暗器五花八门,无不恶毒。

眼前这个炸药包儿,内藏硝石硫磺,一经炸散开来,爆­射­出万点飞星,霎时间,四下里皆有了回应,但听得一阵子劈啪作响流焰四窜。

现场年轻和尚,虽说武功都不寻常,到底阅历不丰,几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惊吓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对方蓝衣汉子遁离当前。

蓝衣人其实并无战志,只是为图脱身而已,此刻眼见同伴惨死,自己孤身无援,早已魂飞魄散,偏偏这“达摩堂”所在,地当一处孤岛,与临江寺连着一道细窄长桥,要想逃命,只有攘过长桥到达彼岸才行,是以他不顾一切地向桥上疾驰怒冲过去。

站在桥前的两名少年和尚见状大喝一声,举刀以迎。

蓝衣人弧形剑一偏,劈头直下,却又临时一偏,改劈而封直向两个和尚横扫过去—

于此同时,“咔!”地响了一声,自他袖子里子出了银星一点,向二僧之一咽喉­射­去,正是前此所施的恶毒伎俩。二僧不明就理,其中一人举刀迎劈“波!”的一声,散出了大股黄烟——公子锦在后面见状,惊叫一声“小心!”却是晚了一步,两个少年和尚已由空气中有所接触,大叫一声,相继昏倒地上。

蓝衣瘦汉乃得抢身而进,飞跃桥头。

公子锦那里容得,怒叱一声,待将飞身跟进,蓦地耳边上“嘘……”一声——

一个人吐气轻微地道:“少施主稍安勿急,且容厮进入本庙,老衲自有擒他之法。”

公子锦闻声止步,心里暗暗一惊,左右打量一眼,并不见有人在侧,心里一动,才自恍然,原来对方分明是在施展传音入秘的异功在与自己说话,由口音里不难听出正是本寺方丈忍大师所发。

一惊之下,循音以看,果然不知何时,忍大师已改立侧岸,正含着微笑,向自己微微点头,旋即转身离开。

“这老和尚有一套,你用不着­操­心。”

说话的燕子姑娘已含着微笑来到了近前,一转身说:“来,咱们到这边瞧瞧。”

由于这一阵猛烈的石炮攻击,已把眼前这片宁静的地方变成了火辣辣的杀戳之地,沿着江岸四周,和尚们无不­精­神抖擞,严阵以待,可笑的是,清军以那等排山倒海阵势,间以船坚炮利,却限于地势关系,竟不能擅越雷池,一时间竟成了隔江相峙之局。外-J。

公子锦杜雪燕并肩快步,来到了岛屿另侧——

这里形势险峻,临水所在,皆是起伏岩石,高矮巨瘦,形式各异,异在经过长年江水冲激,风雨浸蚀,石面上形成了蜂窝也似的大小斑蚀,而石质表面,由于水族的繁殖,蛎贝交叠,看上去更像是无数巨瘦不一的狼牙­棒­,向空而举,设想着,若是人畜登临其上,定当被刺伤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却又水浅石出,般不能泊,无形中大大防止了敌人进攻。

清风徐来,水波时兴,几只翠羽水鸟调啾起落,啄食着浅水石岸的水草小鱼,显然并不曾因为先时的厮杀所惊乱。

左方江面纵横辽阔,布置着清廷来犯的船阵,这里水浅,大船难以行驶,是以那浩浩阵势的战船,也只能远远对峙,未曾动过这里泊岸的念头。

公子锦飞身而起,落向一块凸起的礁石上,才知道足下石块,石质尖锐,几欲穿鞋而入,忙即提吸真气,猝然间体重大为减轻,随即游目四盼。

这一打量,竟为他看出了一桩奇事,由不住“咦!”了一声。

杜雪燕聆听忙即纵身过来,落在公子锦侧边一座石笋之上,待要向对方发问,随即她自己也发现了——

即是在一堵高起的礁石后面,神秘地藏匿着一艘小船——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使他们二人俱吃了一惊,一时不约而同,腾身而起,向着那小船泊处纵身扑近——那是一艘设计­精­巧的蚱蜢小舟,头大尾小,两舷向内侧卷起,以至于剩下的座舱小得可怜,最多不过容纳二人。

小船的藏匿,分明颇有心机,紧紧地贴着礁石泊岸,设非是二人先时落身之处的那个角度,简直就不能发现。

杜雪燕紧接着纵身而起,落在小舟之上,细细打量一番,回身向公子锦点头招呼说:

“你来。”

公子锦亦落身其上,似乎意味着有什么事发生了,果然杜雪燕以惊讶的口气道:

“不好,有人混上来了。”

“你怎么知道?”

“你看!”壮雪燕手指船头道:“这绳子还系着,说明有人从水面过来了。”

可不是,舟绳巧妙地系在一块内侧的小小石礁上,如果不是立身船上,简直看它不真。

这就证明这条船并非无主之物,不是偶然漂泊过来,船上的人由此登岸,很可能此刻仍停留在岛上,仍在这里抑或已潜赴临江寺主殿?可就耐人寻味不得而知了。

公子锦哼了一声,他细观察着足下小船,转向杜雪燕道:“你看来者到底有几个人?”

杜雪燕说:“这么小的船,我猜只有一个人。”

公子锦点点头:“我猜也是,看来他已潜身登岸,此人轻功极高,难道说清廷卫士里竟会有如此高明的人物?”

“不——”杜雪燕说:“他不是清廷的来人。”

她随即展示身法,一连三数个起落,飞身上岸,公子锦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也来到岸上。低头看时,一双脚尖俱已为水所湿。杜雪燕情形亦然,二人相视一笑,皆有些汗颜。

杜雪燕娇躯扭动说:“来。”

娇躯略转,已纵身丈外,仍在游目四盼。

公子锦近身道:“发现了什么?”

杜雪燕说:“我是在想,很可能这个人就在这小岛上,也许就藏身在这附近。”

公子锦说:“何以见得?”

“你想呀!”她说:“刚才咱们是从那边过来的,临江寺防备何等严谨,有叶先生老方丈等亲自坐镇,全寺内外更布置有厉害阵势,什么人能有这个本事擅越雷池?当然……不过……”

说到这里不由微微一顿,眉头略略一皱,缓缓又道:“……这可又得要看看是谁了,要是来人是敌人阵营里的顶尖人物,那可也是难说呀。”

“所以,我认为这人就在这小岛上……”、

“对于这人千万不可轻敌。”公子锦低眉细审,目光逡巡道:“你看,以你我轻功而论,在涉水上岸时,尚且会多少因下了些许痕迹,可是这个人却……”

“嗯,”杜雪燕点头说:“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所以我才说他是一个难得一见的高手,你的意思呢?”

公子锦道:“莫非是他又来了?”

“谁?”杜雪燕说:“木三?”

“对了!”公子锦说:“这人极可怕,不过,他新近为叶先生所败,难道还敢再来?”

“那可也难说,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难缠,说不一定他心怀仇恨,二次上门也说不定……”

杜雪燕“哼”了一声,接下去道:“我们俩联合起来,今天就来斗一斗这个怪物,我走这边,你走那边,咱们分头并进。”

原来达摩院所在的这个小岛,方圆不过数里,除了一面高山以外,余皆植满高树,既高又直,沿岸环生,形成了一面屏障。

杜雪燕所谓的分头并进,乃是二人持相反方向左右包抄,以期能夹击对方于途中,这个方法倒是很好,随即左右分道快速前进。

炮声隆隆,烟屑四散。

江心的清军战船像是等不及,直向达摩院这边展开了猛烈的炮火攻击,仍是因为­射­程不足,炮弹不及落中寺院便自坠落,达摩院这面以逸待劳,只是按兵不动。

原来清军有了前此教训,再也不敢贸然以大船移近,实在是达摩院这边的飞树石弹阵势过于厉害。只是若长久相峙,清军战船的炮火掩护之下,终有泊岸之时,双方一旦接近到船上炮火威力可及之时,达摩院这边可就难免吃亏,是以寺庙方面深为了解,无论如何也不容许对方接近,他们虽没有岸炮迎战,但是这种绳网飞石的应战策略,毋宁说,更适合于目前情况,­射­程亦远,却是清军事先无论如何也没有能料想到的。

公子锦施展轻功,一路飞纵起落,绕向达摩院后翼方向——这一带树丛更密。只见数十僧众,赤膊上身,各人守护在两三株树木旁边,这些树­干­俱经巨力所弯,兜中石弹像是出巢之蜂样地乱发齐出,用以狙击水面来船,实在是足以致命的一击。

看到了这些,公子锦心里很安慰,忖思着敌人若想攻占这弹丸小岛确实不易,自然就遑论临江寺了,自然,若是对方不惜代价,大军犯境,可就又当别论了。

公子锦置身丛林,一面打量盘算眼前情势,脚下转动,即向林内潜入。

——他以为这是此处唯一的一片林地,倘若敌人真的混身岛上,非在这里掩藏不可。

他的这个猜测还真没错,还真有个人藏在这里。这个人与其说是藏在这里,不如说是“埋伏”在这里更为恰当,或许是正在等什么人吧?

一眼看见了公子锦,白皙的脸上随即纵现出微微笑纹,配合着他的那般风采,给人以无限温馨的感觉。

哪里像是敌人?简直是故人重逢,或是温文儒雅的一个前辈长者。

公子锦顿时为之一惊,猛地定住了身子。

由于对方那么温文莞尔的笑,简直给人以“如沐春风”般快意,一上来已经把公子锦戒备在心里的敌意消除了一个­干­净。

他几乎连“谁?”这样的正常反应都忘了出口,只是看着面前这个突如其来的人发起愣来。

一袭灰衣,宛如匹缎,俊眉朗目,异常起眼,虽然已是中年之后的两鬓飞星,看在眼里却是那么的神采焕然,俊雅脱俗,大非寻常人士。

——这个人这样的一副外貌,也给人一种先人为主的见地,说明他的“当然”不是恶者。人总是免不了以外貌取人,而且这“第一个”入眼的印象,最是重要。

“在下……”

稍定之后,公子锦忍不住抱拳见礼,表明了他的内心疑团。

“先别管我是谁。”

灰衣人含蓄着初见时的微笑,目光直视着眼前的公子锦,温和地说:“说说你自己吧,你大概就是那个叫公子锦的少年后生子吧,幸会,幸会。”

说时微微点头,脸上的笑意更为盎然。似乎他已认定了对方这个年轻人便是公子锦,根本无需对方出言证实了。

“那么,你是……”公子锦越加起疑道:“对不起,恕我冒昧,在下是从哪里来的?”

正是这个疑问,突然使他警觉到对方的突如其来,以及来者不善。

本能地公子锦往前踏进一步,心里的敌意,猝然使他力贯丹田,劲道抖擞,暗地里有了备战之机。

灰衣人顿有所警,鼻子里“哼”了一声,微微摇了一下头,脸上仍然带着微笑。

“先不要激动,小朋友。”白皙的手微微按了一下,讷讷接下去道:“回头有的是时间,你不是还有个朋友么,就等她一块来吧!”

公子锦怔了一怔,原来自己与杜雪燕刚才的举止,对方这人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是神态温和,却也明显地摆明了他的敌意。”

“啊——”公子锦恍然有悟道:“你是铁马门来的吧?”

灰衣人摇摇头,温和地笑说:“当今天下只有铁马神木令这个门派,没听说‘铁马门’这称呼,这一点你要先弄清楚。”

“对!”公子锦说:“就是铁马神木令!在下可是从那里来的?”

“你以为呢?”

灰衣人仍然倚身半截枯­干­,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挽着另一只手腕上的袖子——因为袖面过于肥大,这一挽起来,便把那一只白皙的修长素手现出。

那是一只十足读书人的手,手指细长,却又蓄有晶莹白洁的长长指甲。

此人衣着亦甚考究,丝质长衣做工极­精­,灰­色­嵌有暗花的素面,光洁如新,一如匹缎,原已给人雅的感觉,再衬以鹅黄|­色­的细绸衬里,那就是一种大家的清贵气息了。

公子锦下意识地已感觉出,对方来人的非同小可,绝非等闲之辈,心里已有了不免一战的准备。

灰衣人确是好涵养,尽管是处身敌境,依然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微微把身子站好了,抖了抖身上宛如整匹缎子的长衣,扬了一下双手,他莞尔一笑说:“后生子,你这是要跟我动手吧,来来来,在你朋友还没来到这前,咱们先玩玩,不碍事的。”

那口音夹杂些苏杭的味儿,却又有一半儿北地燕赵之音,真正让人莫测虚实。一阵风起,树林里万木齐摇,发出了哗哗声响,也摆动着灰衣人身上长衣,尤其是身后下襟部位,陡地被飘荡而起,灿匹疋缎,劈啪作响,衬着对方那般修长躯体,白皙面容,真正是“玉树临风”。

公子锦真有点被对方这般神采弄湖涂了。

他到底是谁?

不过,转念再想,那“铁马神木令”一门四堂,组织庞大,高手如云,手下子弟多逾数千,其中闻知名姓者,已多不胜数,隐姓无名者更不知凡几。且先不论他是哪个,倒要领教领教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竟然如此托大狂妄。

心念转动间,已打定了主意。

“好吧,那就开罪了。”

话声出口,公子锦霍地腾身跃起,翩若飞云,直向对面灰衣人头顶掠到。

这一手公子锦早已揣度在胸,其势极快,令人防不胜防。随着他飞云狂风般的身势,乍起即落,却于将下未落之际,右脚飞出一式“点天心”,尖风破空,直向对方面门印堂|­茓­上踢来。

好快的势子。

灰衣人身子不动,那一泓微微笑丝,甚至于仍然还挂在他的脸上,只是这番悠闲镇定,己大大显示着来人的莫测高深。

公子锦当然识得厉害,只因灰衣人左面肩头的微微隆起,那意思也就是说,公子锦若不及时撤招,接下来灰衣人必有出乎意料的杀手,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必将是出自对方左手。

所谓“桀女窥帘而未出其意已动”。真正的高手对招,极具警戒­性­,感触尤其敏锐细微。以眼前论,公子锦仅由对方灰衣人左肩的微微隆起,即能测到对方的出手之式,自是难能可贵。

一念之警,公子锦顿时止住了踢出的脚,借势走势,整个身子就空一个疾翻:

“呼!”地折出了七尺开外,一片云样的翩跹,已落向灰衣人身子左侧。

虽然是见机得早,躲过了对方极可能的一式厉害杀手,却使得公子锦心里颇不平静,一颗心是“通通……”跳动不已,下意识里已认定了对方是个强大劲敌。

反之,灰衣人的表情一如先时模样,两只手高置前腹,脸上依然含蓄着浅浅的微笑,这番镇定不啻说明了他的有恃无恐。

公子锦身势既经展开,自不能中途退缩,随着他身子的向前一伏,两只手闪电也似地已自抖出,一式“双龙探海”,直向对方颈项左肋两处要害Сhā过去。

当然,他此刻心里早已有了准备,对付当前这个疑为“大敌”的人,任何出手都先留有退路,即以眼前“双龙探海”一式论,亦有­阴­阳两面不同出手,端视对方反应而定。

灰衣人灰白­色­的两道长眉霍地向上挑了一挑,随着他左面身子的微微一偏,左手袍袖“呼!”为之挥出,大片袖影里,显示着极其强劲的劲道,直向公子锦两手飞卷了过来。

公子锦自然知道厉害,一式云里翻身:“呼!”地飘出七尺开外。身子一经站定,自觉出对方强大的袖上功力惊人至极,晃了一晃,由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灰衣人微微一笑,并不进招,抖了一下袖子,缓缓说道:“动手过招,光凭机警是不够的,必需胆子大,否则便毫无制胜之机!”

依然是带着微笑,他说:“后生子,你只管放胆过来,让我看看你的真实功夫,不要紧,我不伤你就是。”

话声未已,公子锦已陡然进身。

似乎连灰衣人也未能料到,公子锦已切进了他身侧战圈——这一式巧妙的身法为“天南堡”紫薇先生所亲授,为“六随”身法之一“花气袭人”,顾名思义,当知其动作轻微到无形可循。

灰衣人“噢……”了一声,倏地扬动右掌:“叭”一声,已与公子锦击出的手迎了个正着。

公子锦已知对方的绝非易与,出手也就格外谨慎,这一掌内力充沛,足足有七成功力——

却是对方大非等闲,公子锦掌力方吐,已觉不妙。原来发出的力道,宛若隔空击掌,一任力势万钩,却都全然推进了虚空。

对方灰衣人那只绵软仿佛无骨的手掌,更像是一只柔软的吸盘,一下子把公子锦所发出的功力,全数吸入了掌心之内。

这番感觉,对公子锦来说简直前所未有。

两只手掌如胶似漆,一下子粘在了一块——灰衣人微笑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神秘感,更像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试探,从而使公子锦觉出了不妙。

发自灰衣人掌心的强大吸力,力道至猛,直仿佛欲把公子锦全身­精­力吸取­干­竭而后己——一阵剧烈的战兢起自后者心底,才自警觉出对方灰衣人的厉害,却是由于一上来的无知,着了对方的道儿,心里一急,也就顾不得再存忠厚,势将与对方生死一搏了。

这番感触,瞬息万变。

公子锦一念之兴,右肩微耸,以气催剑,那一口新得的“碧海秋波”长剑铿锵声中,已出鞘半尺,大蓬剑气,有如一天飞针样,直向着灰衣人当头罩落下来。

前古神兵利器,自非等闲。

灰衣人即使功力再高,也万难以­肉­体迎敌剑势。这等古神兵利器,历经前人数代剑术高人相袭,本身已凝具了无比前人功力,即是所谓的“剑气”,是以公子锦略以急念相催,便发挥了眼前作用,倒不是他本身功力已有了更高境界。

灰衣人面­色­一变,“嘿”了一声。

公子锦立刻感觉到先时传过来的大股吸力为之解除,紧接着对方修长的躯体,已似锦缎一匹,修地向空中倒卷而起——

“呼——”一飘丈外。

饶是如此,也似慢了半步。

随着公子锦挥出的长剑,光华璀璨,有如银虹倒卷,灰衣人纵然技艺卓越,却也始料非及,眼看着他翩若惊鸿,迎风倒卷的身影,一朵白云样的轻飘,落向眼前一株老松横出的枝桠——却是随着剑光过处,已把他灿若匹练的长衣下摆,大大地削下了一片,飘飘然落向地面。

对于一个自尊感极强的武者来说,这不啻是一种奇耻大辱。

灰衣人甫自落下的身子,随着松枝颤抖,左舞右晃,风摆残荷般地不停摆动着,却是脚下站处纹丝不动,轻功中“固磐”功夫可谓极致矣。

“小伙子,好剑招。”

一丝冷笑泛自灰衣人脸上,随着他微微抬起的右手,大股冷森森的气机,自他掌心排出。

公子锦顿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阻力,横置身前,试着向前移动一下,亦是不能。

“小伙子,你的这口剑,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碧海秋波’吧!哼哼!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一霎间灰衣人脸上现出了­阴­森的杀机。

“不错,就是这把剑。”

公子锦这一剑虽然未能予对方人体伤害,却已明显遏阻了对方气势,尤其是大片剑光的渲泄使对方一时深为困惑,到底这凌厉的剑气是出自公子锦本身的功力抑或是宝剑本身所凝聚?

“很好!”灰衣人讳莫加深地微微点头道:“这把剑据我所知,并非为你所有,应该是在一个姓徐的手里,却又怎么会……”

公子锦虽不知眼前这人到底是谁,却可断定必是一非常人物,武功之高,不可思议。

蓦地他想到了一个人——“冷面无常”桑桐。

此人是“铁马门”第二令主,身份仅次于总令主云飘飘,犹在“神眼”木三之上,生平行踪桅异之极,神龙见首不见尾,飘忽无常,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

莫非是他。

心里这么想着,再向眼前上下打量,便觉得有几分相似。只道“冷面无常”必然形象异常­阴­森可怖,却未料到竟是如此潇洒人物,倒是始料非及。

只是这一霎,对方那张异常儒雅斯文的脸,被激怒了,神态一经转变,顿觉无限­阴­森,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尤其光华闪烁,诡异莫测。

“说,这口剑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话声出口,松枝颤颤,一片白云样的轻飘,他却又落向地面。

公子锦注意到此人身法,起似飞云,落如白鹤,特别是落沾地面一双脚步,极似践踏在一张天鹅绒上那样轻微而不着力道——这般功力他是省得的,便是传说中的“地腾”

术了。

一念之惊,由不住直向面前人投以注目——“这个人到底是谁?”

却是这个念头方才兴起,对方飘若白鹤的身子已猝然袭近眼前,一股巨大的风力,随着对方临近的身形,扑体而前,公子锦方自觉出不妙,这股风力已似一面无形的罩子,陡地将自己实实罩定。

这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一当公子锦发觉,其时已无能回避,随着灰衣人前进的身子,一片袖影直似一面利刃,霍地向着公子锦脸上直劈下来。

公子锦心里一惊,本能地以剑而迎,却是那一只拿剑的手已不似应有之灵活,那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人全身浴于深水之中,自不能如意快速施展。

灰衣人并无意伤他,只是志在夺回他手中的那一口“碧海秋波”。公子锦长剑方自向上撩起一半,只觉着右手“曲尺”|­茓­道突地一麻,紧接着持剑的虎口一阵子发热,长剑“碧海秋波”已在巨大的力道下,几欲挣脱。

公子锦这才发觉到原来手上宝刃已吃对方长袖卷住,却是这一口前古神兵,汇集了太多的前人“内无菁气”想要硬力夺取,诚然不易。

两相力扯之下,散发出匹练也似的一道白光,光华之璀璨,前所未见。

随着这一道眩目的奇光,两个人忽地分开来,有如雨后双飞的燕子。

公子锦庆幸着手里的长剑并不曾脱落,却是那只握剑的手连根发麻,已无丝毫力道。

一个念头陡然兴起,对方灰衣人竟然能以长袖卷缠自己手上宝刃,自己这口“碧海秋波”

前古神兵可谓“无坚不摧”,何以他竟能安然无事?以此而观,这个灰衣人功力之高简直不可思议了。

灰衣人何尝不是这样?

以他素日纵横来去,自视极高个­性­,竟想不到今天在对方一个少年后生手上两番受挫,这令他大生意外,好生奇怪。

“咦——”

一个笑靥,显自他岭峻的脸上,多少也有些自嘲的意味,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指向对方。

“这一手‘金蝉出壳’施展得好,看来是百里老儿亲手传授的了。”

面­色­一沉,他随即挑动长眉,正要说些什么,却似机警地向左面偏了偏头。

即在这一霎“嘶”一阵尖风破空而至,一丝极为细微的银光直向他右脸侧面袭来。

灰衣人信手而拈,一、二、三——那是极其美妙的三个姿态。不像是迎接暗器,倒像是游戏手法,或是变戏法儿的江湖术士拿捏糖球那样的轻松。

三枚极为细小的银­色­钢珠,已拿在了手中。

暗器的手法已透着高明,须知,这类细小的物什,设非是施展者具有极为­精­湛的弹指内力万不可为,对方的­精­时更在于一霎间,连续发出了三枚,指法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促使灰衣人面现惊讶的,并非是对方­精­明的弹指功力——却是三粒大小仅如黄豆的银­色­钢珠本身——“无名子”。

一丝惊讶兼具怒容展现在他脸上。

或许是意味着对方这个人的即将现身,他便不能也不愿在此逗留。

“哼——”向着公子锦微微一笑,露出如贝之齿:“我们的缘分不够,这一次就到此为止吧。”

话声甫落,右臂高举,右手下按,一如箭矢般­射­空而起,依然是取势于身边大树,足尖落处,适当树梢,亦只是轻轻一点,紧接着一个急杀腰,双袖开处,一如野鹤盘空,忽悠悠迤逦而下,霎息间已达十数丈外。

这附近怪石林立,嵯峨峥嵘,用以人身掩饰,万难为人发觉。眼看着灰衣人下落远方的身子,有如飞云一片,倏忽间已厕身其内,云烟也似地几许飘动,便自消失不见。

公子锦忽然警觉,一紧手中剑,待将腾身追蹑——

“嗤!”

一个轻微的声音止住了他,紧接一条纤细的人影闪了一闪,燕子姑娘已俏立当前。

“是你呀!”公子锦看着她苦笑了一下:“你来得正好,刚才的情形你都看见了?”

燕子姑娘轻叹一声,怪神秘地道:“好险呀,他总算走了。”

“你说的是谁?”公子锦问:“是刚才那个人?”

“当然是他。”燕子姑娘睁大了眼睛说:“你知道他是谁?”

公子锦怔了一怔,一时不知何以作答。

燕子姑娘说:“云飘飘!——你好险呀!”

“云飘飘?”

“就是他!”燕子姑娘说:“你还不知道?除了他谁能有这么大本事!要不是我在暗中帮了你一个忙,哼哼……你可要吃大亏了,最起码,你手里的这把宝剑一定要被他抢去了。”

公子锦确实吃惊不小,他原本震惊对方灰衣人的盖世奇功,就揣测出必非一般等闲人物,只是却没有料到竟会是云飘飘这个传说中当今黑道最厉害的魔头,聆听之下也是不胜惊骇。

“那……岂能就这样让他跑了?”公子锦痴痴的看着燕子姑娘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云飘飘?”

“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说实在话,谁也没本事能制住他……我们追也是白追!”

“那……”

“你先别急。”燕子姑娘讳莫如深地道:“麻四叔已缀着他了。”

“四先生也来了?”

公子锦轻叹一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想到刚才与对方动手经过,兀自不寒而栗,看了燕子姑娘一眼,不禁面上讪讪接道:“原来你们都来了,却看我一个人在跟他动手,丢人现眼。”

“你可别这么说。”燕子姑娘说:“刚才情形我跟麻四叔确实都看见了,你知道吧,我们距离很远。”

她用手指了下那边的一片石林说:“我跟麻四叔就藏在那边,不敢太靠近了,麻四叔说这个人太厉害,眼前他的动机不明,还不是跟他正面冲突动手的时候,让我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公子锦点点头,想到疑为云飘飘的灰衣人那般倏忽来去的行动,不免令人狐疑。

燕子姑娘异样的眼神盯着他,似笑不笑的说:“刚才的情形我可紧张透了,要不是麻四叔再三告诫叫我不要现身出来,我早忍不住出来跟你一块对付他了,可是这么一来说不定还真坏了事了。”

公子锦不解地问:“这又怎么说?”

“你听我说呀!”

说时,燕子姑娘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娓娓接道:“你还记得藏在石头缝里的那条小船么?”

公子锦点头:“当然记得,看来就是他……这个人他真的就是云飘飘?”

“错不了。”燕子姑娘说:“麻四叔这么告诉我的,那还会错?”

她神秘兮兮地接说道:“当时我情形是这样,麻四叔原来也留意到了那条小船,和我们一样猜测出有人混上了这个小岛,等到我们发现时,你们已动了手,当时我真替你捏一冷汗,真怕你会遭到不测。”

公子锦说:“谁说不是,这人果真厉害,若非是他手下留情,我只怕早已遭到不测。”

燕子姑娘摇摇头,含笑说:“那倒不会,这个人最是自视清高,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至于对一个素来不曾见过面的人下手。不过,当时我真的很为你担心就是了,要不是麻四叔再三提醒我叫我不可妄动,我一定会现身而出,可是那么一来,后果就不可测知了。”

“为什么?”

“第一,这个云飘飘武功太高。”

燕子姑娘脸现惊悸地接着说道:“即使我们俩联手,也未见得就是他对手,一旦为他制服,那可就麻烦了。”

公子锦忿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我就不相信。”

燕子姑娘一笑说:“你先别气,这可不一定,你想万一咱们俩被他制服,点了|­茓­,拿我们作为人质……唉呀!那可是丢人到家啦!”

公子锦总是气不过,又气又笑地看着她,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那一边传过来阵阵­骚­动声,似乎是寺方发动了第二波的飞石阵势:“噗通通……”

巨石落水声时有所闻,进攻的清军阵势,也以船炮回击,轰轰炮声震耳欲聋,激发起的水花隔着老远都能清晰在目。

公子锦一惊道:“又打起来了。”

“别急!”燕子姑娘说:“咱们先别动,麻四叔说要我们等着他回来,他还有话要交待你。”

公子锦感慨地道:“看来今天是不能善罢甘休了……云飘飘这个魔头既然亲自出动了,形势可是已危急万分……”、

说到这里,忽似有所忆及,奇怪地看着燕子姑娘道:“我还忘了问你,你是怎么让云飘飘忽然不战而退的?当时我看见了你发出的暗器‘弹指飞星’,难道他受伤了?”

燕子姑娘瞧着他一笑说:“谢谢你啦!你可太高估我了,我要能伤了他也就好了。”

公子锦不禁被她弄糊涂了。

燕子姑娘看着他说:“你还不明白?我那一手‘弹指飞星’人家根本就没瞧在眼里,只用两个手指头就接着了。”

“可是他怎么忽然不战而退?”

“妙就妙在这里了!”燕子姑娘低头一笑说:“我不说你当然怎么也不明白的,其实这手功夫是我由我娘那里偷学来的。”

“那又如何?”

公子锦更不明白了,一头雾水地向她看着。

燕子姑娘说:“这一手弹指飞星,固然不足为奇,妙在那三粒细小的暗器‘无名子’,却是我娘所专宠,片刻不离身的东西。”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恍然大悟。

“哦——”

“你明白了吧!”燕子姑娘睇着他,俏皮地说:“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自然,当他忽然意识到我娘亲自现身,袒护你,情形就大有不同……”

公子锦点说:“原来如此,令堂丁仙子当真神威盖世,想不到连大名鼎鼎的云飘飘也会对她畏惧三分。”

由是他不免想到那夜麻四先生与他谈起的一段有关丁仙子与云飘飘曾经相恋的往事,印证于今日此刻,果然言之非虚了。

“这就是感情的微妙之处了。”燕子姑娘说:“其实若论及武功,我娘一直是很推崇他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们俩往后却互相心存忌讳,避不见面……这又为什么,真让人纳闷儿……就像现在,一看我娘的暗器,他就走了。”

公子锦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任何一对曾经相爱又复决裾分离的恋人都可提供答案,即“由朋友进而恋人易,由恋人返为朋友难”。看来这一对武林中的奇人,不仅仅是行事怪异,即使在爱情的道路上,也历经曲折,大异常人。

他二人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只见眼前人影闪烁,麻四先生已现身当场。

“唉!”见面顿足一叹,麻四先生说:“这人真不愧是黑道魁首,一身功夫高极了,真正是来去无踪。”

公子锦怔了一怔。

麻四先生说:“我和老和尚先时费尽苦心布置的手脚,想不到在他看来简直形同虚设,要不是他急于求去,说不定咱们今天在他手上还要吃大亏。”

眼前情势紧张,不是说话时候。

说话的当儿,其实早已敌我恶战到了紧要关头。原来敌方虽在岛人顽强的飞石攻击抗拒之下损失惨重,却仍有一二艘快船拒险涉岸,十数名大内高手,更是奋不顾身,杀上岸来,喊杀声响彻四野。

麻四先生还要再说什么,却见面前人影晃动,两名大内武士已趋近前。

燕子姑娘娇叱一声,率先纵身而前,双指合并,直向对方这人前额点去。

来人高冠敞衣,双袖生风,生就一张钟馗的脸,一脸的大胡子,嘴里“嘿”了一声,左手起处,把一口银光四­射­的牛耳短刀由袖下翻起,直向燕子姑娘腕上削去。

却是燕子姑娘放他不过,她果然身手不凡,那一只纤纤细手霍地向下沉,不退反进,只一下已拿住了来人持刀的手。

轻叱一声道:“去。”

对方貌似钟馗的汉子,声随人起,呼一声,已撂出七尺开外,“叮当”声中,手中短刀已脱手摔落。

公子锦更不怠慢,身形猝起即落,左足挑处,已点中那人前胸|­茓­脉要害,后者“吭”

了一声,便倒地不起。

其时,燕子姑娘与麻四先生,已分别迎着其他敌人,战在一起。

他三人俱皆不世高手,一经出手,极是可观,不消片刻已把首途蹿进的来犯敌人全数就歼。

敌人虽冒死进犯,有三船靠岸,但岛上僧人拼死效命,片刻间把来犯的敌人全数就歼。

随即又有敌船一艘泊岸,却为四下部署达摩院的和尚援前例,诱敌上岸,一举而上,喊杀声中全数就歼。

这一仗无疑大获全胜,从而使得守护岛上达摩院的弟子得到了一个经验——诱敌上岸,合围歼之。

果然极妙。

由于这番运筹得当,在接连如法炮制的运施配合下,来犯的十艘快船,不及一个时辰,已全数消灭­干­净。

大江上雾气蒸腾,墙倒揖摧。敌人一面早已不复先时盛况。那些为天上飞石所中的战船,固然溃不成军,被砸得肢体破碎,惨不忍睹,侥幸过江抵岸的几艘快船,更是自投罗网,上岸送死。

看看不是好兆头,随即由敌人后方传过来一阵子“当当……”鸣金收军声,第二拨船阵不待前进,便自撤回,一场来势极大的进攻阵势,便自如此不堪一击的以“惨败”

结局而收军。

大江上满是破碎的船肢,惨死的清军随着波动的浪潮乍起又落,引来了无数沙鸥,交织出一幅劫后凄离的奇惨图画。

经此一败,清军一面无疑元气大伤,看来暂时已无能为患。临江寺或能苟安片时,却也是弥足珍贵了。

十二

一缕淡淡清烟,自仰首的银质鹤口中徐徐吐出,空气中随即散出浅浅的一种野柚子花的香气。

——这便是三太子日常最称享用的“七宝安神散香”了,此香为神医陆安,根据三太子的体质,特殊调制配成,功能培元固本,补中益气,对于习武的人最是有用。

日来在徐小鹤专心医治下,三太子的病势已大为好转,或许已到了重要的医疗关头。

却是敌我攻战也已到了紧要关头,对于临江寺一面将如何避免在关键时刻与对方的接触至为重要。

此刻的聚会,所要讨论的重点正在于此。

“阿弥陀佛!”忍大师双手合十,轻轻宣了一声佛号,目光注视着正前方徐小鹤道:

“依姑娘之见,三太子的病势已大为转佳,目前显然是到了关键时刻,你看,还有几日耽搁?”

徐小鹤说:“我看最快也要三天时间……”

她声音转低了,小声道:“方丈师父是知道的,我此刻为他施展的‘子午神针’是遵从陆师父指导的方法,在每日子午二时下针,用我本身的真气,贯穿太子本身的真气,一同运行周天,如此施展,最忌­干­扰,尤其是现在正当要紧时刻,是千万不能出岔子的……”

忍大师徐徐点头,转向侧首的叶老居士道:“老先生你看呢……你看三天之内,能保住不生意外么?”

自发苍须的叶照,冷冷哼了一声:“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我们必需如此……

从今天起,老和尚与我轮流坐镇‘湖心楼’,绝不容这里有片刻差池,小鹤姑娘你大可放心,只管全力为太子施展医治就是。”

徐小鹤展眉笑说:“老居士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

随即她转向一旁端坐久不发言的公子锦道:“公大哥怎么不说话?燕子姐姐呢……

很久没有看见她了。”

公子锦“哦”了声说:“麻四叔邀她在前山设防,说是有几处关隘有了缺失。”

忍大师点头说:“不错,我也发现了。”

他转向叶老居士说:“看来敌人阵营里确是大有能人,别人都还好办,最让老衲担心的是云飘飘,还有‘神眼’木三——老居士,你说云飘飘这个人下一步的动向如何?

难道他真的会在乎丁仙子就不来了?”

叶照“哈哈”一笑说:“当然不会,果真如此,那他就不叫云飘飘了。”

各人心头一震,还不十分弄得清老居士话中之意。

叶照看向各人说:“这个人我虽与他素昧平生,可是他的为人作风却是略知一二,要么他就不Сhā手,只要Сhā了手就不会半途而废,哼哼……昨天他的现身,我也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会萍踪一现,又匆匆而去,这件事看似与丁仙子有关……其实也只能解释他确实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丁仙子见面而已,至于说因此就打消了来犯的念头,可就太过于天真。”

顿了一顿,他随即又道:“他还会再来的,杜姑娘的那一手也只能奏效一时,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识破……这个人太可怕,令人防不胜防,确实应对他多加小心。”

有关这个黑道第一号魔头的生平传说,各人均不过是一知半解而已,燕子姑娘固然知道的多一点,也难窥全豹。此刻就连叶照老居士也这么说,足见云飘飘其人的神出鬼没,难以匹敌,一时间,大家都不再出声。

沉默了一会,忍大师才自宣了声佛号,讷讷说道:“话虽如此,我看他对咱们这边也心存忌讳,除了丁仙子以外,我看他对老居士你也存有戒心,要不然……他早就来了。”

叶照严峻的脸上,显出一丝冷笑。

“这话倒也不假……我谅他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说时他缓缓伸出胳臂,像是“伸”了一个懒腰那样——即由他身上各处骨节,克巴巴传出了一阵子轻响,由是换动另一只胳臂,照样施展,一如前状,又传出了一阵子响声,头上散发在这个动作里,耸耸欲立,那一张黄焦焦的瘦脸,立时着了一片红晕,随即­精­神大振。

公子锦见此,顿时心里有数,却也有些纳闷儿。

他早知此老一身内外功力出神入化,已达炉火纯青境界。大凡一个人在功力达到如此境界,必有其独特练功之秘术。观诸眼前此老施展的一手,正是他所景仰,传说中的一式秘功——“洗天髓”——只是他又何以在此刻人前施展?

君子所见略同。

忍大师微微一笑,方要开口,却似忽有所见,蓦地向侧面轻叱一声道:“谁?”

话出人起,“呼”一声,已自位上旋身而起。

公子锦却也识得了先机,二人一前一后相继飞身而起,向着右面敞开的轩窗扑出。

似乎就在他二人起势之前,窗外轻风飘送来一声女子的轻笑,俟到忍大师公子锦双双落定,其人早已杏如黄鹤。

湖风轻起,现场飘送着有如野柚子一般的淡淡清香……

公子锦心头一惊,顿知不妙,立时止住了呼吸,忍大师自然也警觉到了。

却听得“噗通!噗通!”位立楼前的两名站班弟子,已双双倒地不起。

眼前人影翩跹,叶老居士宛若大鹰般已自室内扑出,随着他翻动的一双大袖,排云赶浪般兴起了一阵子巨风:“呼——呼——”几下,已将眼前异香扫除­干­净。

忍大师身形一转,猛然腾身而起,落定于两丈高的飞檐一角。

却也只“登高一窥”而已,随即飘身而下。

“好快的身法,去了……”

叶居士“哼”了一声,身形骤起,以极快的速度绕着湖心楼走了一圈,返回,定足,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随即,向着方自步出的徐小鹤道:“里面怎么样?”

“没事儿。”小鹤说:“先生住处在南面,没沾着。”

她显然指的是那阵子内含奇毒的淡淡清香。

其时,老和尚和公子锦已相继把倒地的两名弟子搀扶坐起,却见后者二人脸­色­苍白,垂首合目,就像是喝醉了酒那般模样。

叶老居士上前看了一会,哼了一声,暂不说话。

公子锦与忍大师已各自施展手法,以内家真气灌注掌心,向二人前后心略施抚按。

他二人并不曾交换意见,却是所见略同,手法殊途同归。

两名少僧在二人如此施展之下,各自发出了一声长长呻吟,随即睁开了眼睛,苏醒过来。

“好奇怪的毒香。”

徐小鹤嘴里说着,也已走了过去。

“是毒么?”叶老居士讳莫加深地冷笑着:“我看未必,不信姑娘你去看看他二人的瞳子就知道了。”

徐小鹤怔了一怔,正要弯身检视,老和尚已自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不要看了,老居士说得不错,他二人不是为毒气所伤。”

各人都为之一呆。

“那是什么?”徐小鹤仍然小心的检视了一下二人的瞳子,奇怪地点头道:“不错,不是中毒,那又怎么会……”

“哼……”叶老居士一连哼哼两声,反问忍大师道:“老和尚,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忍大师纳闷的摇摇头,又宣了一声佛号:“这事可是太过蹊跷……什么人有如此能耐?老居士你看呢?难道是丁仙子她来了?但是她又为什么……”

“当然不是她……”

叶老居士打断了他的话。

公子锦惊道:“这人来得轻巧……难道我们刚才所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不至于。”叶老居士摇头说:“她没有。”

叶老居士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什么,却并不急于解开答案。随即他腾身而起落向湖边一块屹立的太湖石上,弯下身子看了看。

“这就是了。”他说:“好轻功!”随即飘身而下,便一言不发地进入房中。

公子锦看了徐小鹤一眼,两人俱是一头雾水。

“阿弥陀佛——”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又宣了一声佛号,讳莫如深地向二人点头道:

“二位少侠可曾听说过一门叫做‘满园清芬’的气功秘术么?”

公子锦“哦——”了一声,惊讶道:“知道……”

徐小鹤接口说:“听过……我听师父说过,听说这是华山紫云霄无为轩主的独门秘功,无为轩主百年前坐化之后,这门功夫便已失传了,又怎么……”

老和尚点头道:“不错,就是这门功夫,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说完亦不再多说,向楼内步入。

“咳——”公子锦看着和尚进去的背影­干­咳了一声,转向徐小鹤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缓缓走向公子锦,小鸟依人样地道:“依你之见呢?刚才事情太快,我还没弄清楚,这到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公子锦一笑摇头道:“我也糊涂了。”

“你听见什么了?”

“一声冷笑。”

“一声冷笑?”

“一声女人的冷笑。”

“女人……”

徐小鹤一脸扑朔迷离地瞪着他:“这又会是谁呢?怎么又会出来了这么一个神秘的女人?”

“我也是百思不解。”公子锦说:“谁能有这个本事?我原本也怀疑是丁仙子……

可是她又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现身来开这个玩笑?”

“当然不是她。”徐小鹤摇头说:“而且,叶老居士刚才也说过不是她了。”

回想方才情景——

正在屋内谈话,叶老居士忽然莫名其妙地展示了他奇特的功夫,便在这一霎,事情发生了……

公子锦点头道:“原来他们双方在暗中已经较量上了。”

“谁?”徐小鹤仍然有点糊涂:“谁跟谁较量上了?”

“叶老居士跟暗中的那个人……”公子锦终于明白过来,看着徐小鹤:“你还不明白?”

“我什么也不知道!”徐小鹤赌气地看着他,嗔道:“你到底说不说呀!神气个什么劲儿!不说算啦!”

像是真生气的样子,把头一偏。

公子锦一笑说:“怎么气到我头上了?我也才明白一点,你想想看刚才的情形……

老居士怎么会好好地忽然施展出他独门功夫呢?原来那时他已发觉到有人在暗中窥伺……”

“噢……”徐小鹤点点头:“那……你是说……”

“所以他才会忽然显示了一手独门功夫,警告来人,叫那人量力而为,知难而退。”

“原来如此。”徐小鹤微微点头说:“高呀!我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公子锦说:“非但……,而且,他们必然早已动手较量了,老居士在展示那一手秘练功夫时……我明白了,你知道吧,事实上,他们早已较量上了,而且……。”

“而且怎么样?”

“而且……”公子锦微微摇了一下头:“我可说不准……”

“唉呀……真急死人了。”徐小鹤瞪大眼睛:“怎么,你也学他们给我来玩这一套,我可是真恼了,不理你了。”

公子锦暗笑道:“别恼别恼——这可是我自己瞎猜,对不对可不知道,是这样的—

—我是在猜,很可能老居士并没有占了多少便宜,说不定还吃了点暗亏,所以才……”

“才被迫施出了他老人家的看家本领。”徐小鹤点点头,忖思着说:“很有道理,他们双方棋逢对手,各显神通,一经较量之后,发觉不妙,才会为对方预留了退身之地,各人全身而退。”

“这就对了。”

公子锦一笑说:“你总算明白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徐小鹤四下看了一眼,小声道:“以老居士那等武功,竟然会……这个人可真厉害,又会是谁呢?”

公子锦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他于是道出了方才所见。

“起先,在老居士施展神功之前,我听见窗外水声有异,哗啦一响。”

“我也听见了。”徐小鹤Сhā嘴说:“我当是鱼儿掠波。”

公子锦摇摇头:“不像——那时我就留上意了,接着就听风檐上铃声叮叮,就知道不对了……那时候可没有起什么风……”

“后来呢?”

“后来我就发觉老居士有些异常,那样子就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说什么‘我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你可记得?”

“嗯!”徐小鹤点点头,十分钦佩地看着公子锦道:“你真细心,我记起来了,老居士当时是说过这句话,接着他老人家就展示了他的独门秘练功夫。”

“这门功夫叫‘洗天髓’”公子锦说:“早年我师父紫薇先生跟我说过,是一种道家秘练的功夫,有‘陆地升天’之妙,功夫成了以后,可于呼吸坐卧之间伤人于百步之外。”

“哦——”徐小鹤讶然道:“怪道呢!所以对方才不甘示弱,施展了一手‘满园清芬’以为回礼,这么一来,他们俩果然是不分上下,好厉害呀……”

公子锦说:“让我不明白的是……这个人到底是谁?既然不是丁仙子,天底下哪里又会跑出这么一个厉害的女人?真让人百思不解。”

徐小鹤问:“你怎么断定是个女人?”

“第一,”公子锦说:“那冷笑是女子的口音。第二,你当然也知道无为轩主是个女人,而且,那‘满园清芬’是属于‘坤’道功夫,男人是不能练习的。”

“这……”

两个人可真是越说越糊涂了。

“冷笑的女人口音,也许还可以摹仿。”徐小鹤说:“就像戏台上的小花旦,男人装作起来,比女人还像……只是那一手‘满园清芬’可就太令人费解了……哎呀,这可把人弄拧了!”

公子锦心里一动,正要据此推理,面前人影一闪,一条妍丽窈窕身影已现身当前。

二人已是惊弓之鸟:“唰”地左右双分,待将向来人出手,才发觉对方竟是燕子姑娘。

“瞧把你们给吓的。”

燕子姑娘嘤然笑说:“什么隐秘的事,外人还不能听么?殿下可醒了,正在问你们呢。”

说时,这姑娘那双乌油油的大眼睛只是在二人身上转动不已,一脸的鬼­精­灵样子。

徐小鹤脸上一红,轻啐一声道:“少胡说!”便上前扯住她说:“刚才你不在,这里可生了一件怪事,咱们等会再说吧,殿下现在哪里?咱们快进去吧。”

三人并肩而行。

燕子姑娘侧视公子锦,挑动细眉说:“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公子锦“嗤!”一笑:“又一个糊涂虫。”

实在懒得再重复了,拿眼睛瞧着徐小鹤道:“回头你跟她说吧!”再向燕子姑娘道:

“这事一半时说不清楚,回头有时间我们再慢慢聊吧。”

燕子姑娘“哼”了一声,站住脚刚要说话,对面门开,麻四先上当门现身道:“子锦你来,杜先生有事吩咐。”

一听杜先生有事吩咐,三个人慌不迭地进入。

大庙内三太子、杜先生、叶照、忍大师各人俱已在痤,公子锦趋前问安,与杜、徐、麻四先生各人俱自坐下。

杜先生含笑道:“少侠来得正好,我这里刚刚得到消息,令师紫薇先生押赴的东西已经到了——”

“啊——”公子锦一惊道:“这么快。”

杜先生一面由折起的袖角取出了锦书一封,含笑道:“这个你拿去一看便知,事不宜迟,我看你收拾收拾就下山去吧。”

公子锦怔了一怔,双手接过了锦书——见是一封密封的书信,悉知是不欲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差遣,当下收好身上。

杜先生嘱咐道:“此事极为隐秘,必需要依照指示办事,一点差错也出不得。”

“先生放心,我记住了。”

当下站起来,向着各人一揖,待将转身的当儿,三太子却唤住他道:“公少侠,你多多辛苦了,见了紫薇先生请代我问好,叫他一定要来这里,我们好好聚聚。”

公子锦点头道:“殿下勿念,在下遵命。”

各人说话时,叶照居士一直默坐闭目不发一言。这时忽然睁开眼睛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山?”

公子锦说:“随时都可以,老居士有什么差遣?”

叶照偏头向杜先生问道:“一定要现在走么?”

杜先生一笑说:“略迟无妨,怎么你……”

“没有什么”,叶照遂向公子锦说:“这样吧,今天晚上你再走,我送你下山。”

听他这么说,公子锦自当遵命,应了声:“是!”便坐了下来。

杜先生一笑说:“这样也好!”

他随即又取出了两封锦书,分交给麻四先生与女儿雪燕,道:“这是你们两个的,一切交待都在里面,拿回去自己看看吧。”即向麻四先生抱拳道:“偏劳四先生了!”

麻四先生接过书信,嘻嘻笑道:“这样正好,老在庙里呆着我闷得慌,最好叫我到山下去走走。”

杜先生正­色­:“四先生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一趟任务重大,就连小女燕儿,也要四先生多多关照。”

随即叮咛燕子姑娘说:“你的任务不轻,千万不要大意,要多听四先生的关照,不可顽皮。”

燕子姑娘挤弄着鼻子“哼”了一声,偏向徐小鹤小声说:“还是你最舒服,坐在家里不动就行了。”

杜先生哈哈一笑说:“顽皮的丫头,你哪里知道,小鹤姑娘的责任最重,殿下安危全在她一人身上,这一点你行么?”

大家都笑了,徐小鹤含笑说:“杜伯父您可别这么说,雪燕姐姐的本事可比我大多了,将来我还指望着她能教我两手呢!”

燕子姑娘用眼睛白着她,似嗔又笑地说:“瞧瞧这个小嘴多会说话,想生她的气都不行,这样吧,赶明儿个咱们俩互相交换,我教你剑法,你教我医术,咱们俩都不吃亏,你看好不好?”

小鹤拍手笑说:“好!就这么定下了。”

公子锦说:“不行,你们可不能私下交易,还有我一个。”

燕子姑娘斜眼一瞟,说:“又有他什么事。”

小鹤也说:“不行,没有你的份,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儿。”

燕子姑娘说:“要学也行,得先交学费。”

小儿女们一番调笑,倒是给眼前带来了一片和谐气氛,全然不像是大敌当前模样。

即在此时,耳边上响起了“当当……”一阵子云板声响,其音悠长,久久不歇。

忍大师“哦——”了一声,即听得门外一人朗声道:“无量佛——方丈师兄在哪里?

老衲请示来了。”

即时现出两名僧人的身影。

各人看时,认出来人正是栖霞方丈猛大师与该寺达摩堂主持无叶和尚。

二僧一改往日宽袍大柚的袈裟装束,俱着紧身灰布衣靠。猛方丈背背青锋,腰挎暗器革囊,衬着他高大直耸的身躯,虽说年逾古稀,却也气势纠纠,不可等闲而视。

无叶和尚豹头环眼,背Сhā双刀,腰间银光灿烂,坠着南瓜般大小的一对流星锤,足踏芒鞋,一双裤管高高卷起,那样子较诸戏台上的“花和尚”鲁智深更见威武十分。

两个和尚想是没有料到,在场有这么多人,更不曾料到三太子朱慈炯也在座上。

虽说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惟此番大义当前,草野奇人以“民族大义”为唯一服膺,如是眼前“人君”大礼,便不能免俗。

忍大师道:“二位师兄来得好,殿下在此,还请见过才好说话。”

猛大师“啊呀”一声,口宣“无量佛”,即与叶大师单手竖掌,向着朱慈炯深深打了一揖。

三太子不敢实受,欠身而起道:“二位师父少礼吧,快请坐下说话。”

忍大师随即为双方作了介绍。

三太子大加敬佩道:“原来二位就是栖霞寺的方丈与达摩堂高僧,你们的事,叶老师父早就告诉我了,好不令我钦佩——”

说时站起,双手抱拳,向着二僧深深打了一躬。

两个和尚慌不迭左右闪身让开。

“太子万不可如此,折煞和尚了。”

一时双双回揖,才自行落座。

三太子原有很多话要说,尤其对于这个无叶和尚单身力抗清军,身陷大狱,几乎丧命的可歌可泣事迹,心存万分钦佩感激,再者猛大师的守正不阿,毁寺全节,该是何等胸襟抱负,诸如此类皆非眼前片言数语可以交待。

只是眼前却不是说话时候。

叶老居士向着二僧点头道:“云板声响,想是敌人再一次进攻来了。”

“无妨事——”猛大师说:“对方改了阵势,各位在这里大约也可看知一二。”

恃立窗前的弟子,随即将临江一面的湘帘高高卷起,启开窗扉,至此前眺,大江一面碍于山峰形势,虽不能尽收眼底,却也看个大概。

当下即由三太子带头,各人步向窗边——本日天晴气朗,素日锁山云雾,俱为天风吹开,秋光晨蔼里大江一面尽收眼底。

居高临下,只见近处江面上点缀着敌人来犯的大举阵势,铁甲船壳与敌人侍列战士铠甲刀戈,交映出一片眩目光彩,其势雄伟,不可轻视。

“阿弥陀佛——”忍大师手捏胸前佛珠说:“好一个六六山水阵势,看来此番敌人是大举出动了。”

猛大师银眉频眨,嘴里“啊——”了一声,讷讷道:“要不是有此一观,我几乎被他们给蒙住了。”

原来他们先时在达摩院所距的小岛,因限于形势,并不能对于敌人来犯阵势得窥全貌,眼前湖心楼窗开一扇,乃可补前方之不是。

这一看,使各人俱不禁吃了一惊。

一向深沉持重的叶照老居士也不禁为之发出了一声惊叹,亨了一声道:“老和尚说得不错,是一个‘六六出水’阵式,看来对方阵营里,此番有高人在座了。”

猛大师偏头道:“何以见得?”

叶照“哼”了一声道:“如果只是个六六出水阵式,高明固然,并无玄妙之处,大师父你再看看船上战士的站列方位当知此一战阵的非比寻常了。”

这么一说,各人才被他提醒,打量之下,所见便自不同。

燕子姑娘说:“老前辈说得不错,看来他们是按‘太乙奇门’阵式站立,主座应是梅花瓣的中心了。”

叶照看着他点头道:“丁仙子高徒毕竟不同一般——”目光一偏公子锦道:“贤契你说呢?”

公子锦说:“太乙奇门,隐‘甲’于中,杜姑娘所见,固是不错,只是若是主座居中,岂不与‘六六出水’阵式自相犯克?”

“叭!”一声。

手持折扇的杜先生呵呵笑道:“公少侠所见与我正是一般,好一个高妙阵势……唔唔……想不到,想不到,清军阵营里竟然会有这等高明人士?我们这一次可是遇见了对手,切切不可掉以轻心呢。”

燕子姑娘转向公子锦,钦佩的道:“你说得不错,怪不得我娘对你大加赞赏,要我向你多多请教呢。”

公子锦自谦地笑了一笑,这不是客套时候。

由此他也就知道了眼前的这位杜先生,虽说不擅武功,却有奇方,正是传说中古人鬼谷、张良之类的人物,当必熟读兵书,甚悉阵法,是以才得辅佐三太子,辗转乱世,屡脱樊笼之困,诚然令人可敬了。

叶照老居士略点头道:“先生所说极是,若是如此,我们将何以对应?”

杜先生一笑说:“叶老师父你的玄天妙术,我久已敬仰,如何反倒问起我来了?”

叶照哈哈一笑,又转向一旁并立的两位方丈高僧一后者二人其实也各有见地,只是为人谦逊,不喜人前卖弄而已。

“二位老师父意下如何?”

其实在场各人俱非凡俗,三人行必有我师,叶照老居士乃自有此一问。

“阿弥陀佛——”忍大师手打问讯道:“奇门遁‘甲’,既非藏在中座,便于五宫中寻觅才是。”

猛方丈哼了一声,银眉频动道:“那也未必,‘神龙摆尾’,以老衲看来,那­操­持船阵的中枢,也可能不在五宫之位,在后面也不一定。”

“妙!”麻四先生也Сhā上一嘴道:“老和尚可真是别有所见,要是这么说,可就麻烦了,依我看来,此阵必出自老贼‘飞天鹞子’唐飞羽的亲手布置,这老儿自恃在天竺随异人学过些异术,每喜在人前卖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叶照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就是他,哼哼,此人自负甚高,那一年在武夷大会上,为云飘飘击败,出了大丑,事隔多年,这一次出来,想是必有所备,却不知云飘飘这个怪物比他更­精­明十分,说不定此刻就在他的左右,乘虚而入,怕的是他还不知,这一次,要吃大亏,大祸临头了。”

顿了一顿,他随即又接道:“只是,我们却不能坐观其成。”

公子锦说:“老前辈所见极是,云飘飘不会现在出手的,他乐见我们双方厮杀,然后坐收渔人之利。”

各人各抒已见,相继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叶、杜其时也都有了一定见解。

此番交手,临江寺一面固然由忍大师以主人身份作主要部署防守,但中枢大局,却由杜先生统筹帏幄。

敌人船阵既临,双方大举交手已迫在眉睫,临江寺一面,高手如云,更有高明如杜、叶者,可称智珠在握,却是敌人一面以大内“十三飞鹰”全数出动,更兼策动清军水师大举出动,可谓之声势浩大,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杜先生有见于此,目注猛大师道:“达摩堂一面,幸赖老师父全力防守,眼前敌人这个六六出水阵势,极是高明,事不宜迟,在下这就随二师父亲自到那边坐镇,也好全力对付。”

猛大师点头道:“这样就好。”随即招呼无叶和尚道:“咱们走。”

各人见杜先生亲自往达摩堂指挥坐镇,俱是宽心大放,大家也都知道,杜先生其实早已窥透了对方这个“六六出水”阵式的诀窍奥妙,只是事关机密,不欲事先道出而已。

三人随即向三太子暂时告别,一行匆匆向达摩堂所在的小岛赶去。

看看时候不早,叶照转向三太子道:“殿下也该就医了。”转向徐小鹤道:“姑娘偏劳。”

徐小鹤欣然转向朱慈炯道:“殿下,咱们走吧!”

三太子点点头,慨叹一声道:“因为我这点小病,让大家都­操­心,真过意不去,我看——”

才说到这里,即为叶老居士的一声长哼给止住了,多年以来,叶照这一位承受先帝托孤的前朝卫士,忠心执著,不辱使命,其间历经万险,才致有了今天小小局面。二十年来朱慈炯随他间关千里,不次搬迁,习武读书,达练人情,艰辛中培养出朱慈炯的超人毅力,旷世胸襟。这一切皆非繁华如锦的宫廷所能臆测和可以达到的。患难、坚进之中二人相依为命,对于三太子来说,叶照是他的严师益友,他们之间的感情真挚、微妙,出乎常情一般。

为恐招惹叶照的不快,朱慈炯也就不再多说。随即与徐小鹤转入内间静室,接受一日两次的“子午流注金针”治疗。

天上飘着纷纷细雨。

初夜时分。

公子锦备妥了行囊,按照杜先生锦囊指示,这就打算要上路了,只是叶照老居士曾说过今夜要陪他一起下山,这就不禁令他心存诧异。

日间由于杜先生的亲自坐镇指挥,已将敌人大举来犯的“六六出水”阵势全数击退,敌方受创至深,损兵折将,较之前番更为惨烈。

这一仗由于杜先生识了对方先机,洞悉了对方中枢首脑藏身之处,两位老方丈破格亲自出马上阵,潜入敌营,乃至与“飞天鹞子”唐飞羽等敌方高手短兵相接,交上了手。

就连“飞天鹞子”唐飞羽都挂了彩,在两位方丈联手下,差一点被摘了“瓢子”,若非此人轻功了得,绝难逃脱,猛大师也挂了彩,右腿为唐飞羽独门暗器“喷火毒钉”

所中,差一点也废了­性­命。

双方一战之后,临江寺大获全胜,敌人鸣金收军,大伤了元气,看来是不会再有这种大举来犯的水师阵仗了。

心悬着猛老方丈身受的毒伤,公子锦颇想亲自去探视一下,却因自己身负的任务重大,不敢少有差迟。

细雨霏霏,洒落在桑皮纸糊就的窗棂上,传出了沙沙声音,蓦然亮起的闪电,紧接着连声滚过天际的串串鸣雷,给这静寂的夜晚,带来了几许­阴­森。

一片落叶,由树梢上飘落下来。

为水渍打湿的台阶上,飘过来恍惚的一片­阴­影。

公子锦顿有所知——

“叶前辈来了?请进。”

站起来打开门扉——

果然,叶照当门而立。

一身黑­色­油绸子紧身衣靠,头上一顶小小竹笠,宛若乡间老农,这一身装扮,倒是前所未见,看着新鲜。

“呵呵!”叶照笑了两声,进得屋来。

摘下竹笠,甩落其上的水珠,在一张当门的竹椅上坐下来。

“你的功力大有进步,可喜可贺。”叶照说:“我是特意地放轻身子,想不到还是为你识透了先机,佩服佩服。”

“老前辈在取笑我了。”

公子锦把早已沏好的一碗香茗双手奉上。

老居士接过来呷了一口,说:“白天的事你都知道了?唐老儿这一次吃了大亏,看来是不敢再轻易冒犯这里,不过,此人诡诈极了,绝不会就此甘心,嘿嘿,咱们等着他了。”

公子锦说:“猛大师的伤要不要紧?”

“已经无妨了。”老居士说:“有徐姑娘在这里,总算即时去清了他身上的毒,已经不碍事了,江湖上哪怕是万恶的黑道,也极少施用毒药暗器伤人,唐老头此人卑鄙下流也就可以想知,哼哼,这样也好,我原来并不想下毒手的,这么一来也就无所顾忌了,要是让他犯在了我的手里,哼哼……”

一片­阴­森,泛自他瘦削的脸上,两只瞳子开合间­精­光毕现。

——此老功力已如前番显示,加之他生­性­嫉恶如仇,这一次为情势所迫,看来已大动杀机,未来发展双方将是大开杀戮,无所不用其极,思来令人忧心。

公子锦情知他此来送行,必有所示。也就稍安毋躁,等待[奇書網整理提供]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叶照再次端起茶碗,长鲸吸水似地将盏中茶水一吸而尽。

公子锦找着暖瓶,再为他续水,叶照摆手说:“不用了。”却又慨叹一声,暂时不语。

“老前辈有什么话要说?”公子锦一笑:“还在为早上的事费思忖?”

“哼哼!”叶照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说:“你可真是个细心的人,不错,就是这件事。”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公子锦说:“你当然也知道,我已和那个人较量上了。”

他们是在谈论早晨窗外暗中窥伺的那件事,直到此刻,公子锦仍然讳莫如深,莫名其妙。

叶照一笑,却又深沉地道:“说说你的看法,你以为这个奇怪的来客又是谁?”

“这个可就不知道了。”公子锦说:“这个天底下,除了‘冷玉仙子’丁云裳以外,还会有什么女人有此功力?真叫我百思不解,正要向老前辈请教。”

叶照摇摇头,冷笑说:“当然不是丁仙子,你别想歪了,甚至于我可以断定,他不是个女的,是男的。”

“啊——”公子锦一怔说:“不是女的……那……他又怎么会施展‘满园清芬’的坤道秘功?”

“这就是此人的得天独厚,高妙之处了。”

叶照冷笑着说:“我其实已猜出了他是谁,只是有待证实而已——”

“他……是……”

“云飘飘。”

“云飘飘?”公子锦大吃一惊,睁大了眼睛。

“除了他,再无别人能有这个能耐。”

叶照接着说:“此人诡异万端,过去江湖上对他的传说极是耸人视听,我并不深信,今日一见,我总算相信了,应不是空|­茓­来风。”

公子锦沉默不语,想到了前此丁仙子与他谈到有关云飘飘此人的怪异行径,其中之一是有关此人的­性­别……雌雄不辨,有人说他是个女的,那可未免太离奇了。

“老前辈,”公子锦说:“你老是说,外面有关他是女人的传说?他明明是个男人,可又怎么会是个女人呢?今晨现身的那人是——”

“是他女人的化身。”叶照说:“可惜我们当时未能窥得他女子化身的全貌。”

“这太不可思议了。”

公子锦低头寻思昨日与此人见面甚至交手的经过,无疑对其人留下深刻印象,那应是一个拥有华贵高雅气质的儒者形象,何以转眼之间,却又会变了一人,成了“女人”

呢?思虑再向前推,以一个女人的姿态出现而击败唐飞羽的……一阵风起,萧萧落下了黄叶几许。

公子锦意味着夜已渐深,走过去把开着的窗户关上。老居士的脸­色­忽然凝重了,却是一言不发。

蓦地他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话声出口,右手轻起,用劈空掌力“呼”一声已把案上长灯熄灭。

却在这一霎,窗上骤雨袭窗样的一阵子哗啦声响,鬼火明灭样地打进来一些物件。

二人其时早已识得先机,公子锦一式滚地旋身,呼地掠门而出,仓促站起的一霎,却才发觉到老居士神鹰展翅样地已掠向对面瓦脊。

值此同时,那透窗而入的一天鬼火已然触落地面:“轰”然声里,着起了大片火光。

原来透窗而入的万点星光,竟是一种特制的恶毒火器,因为硝磺等物什制成,一经着地随即爆发出大片火光,顷刻间火焰平地而起。

这么一来,公子锦势将先在救火了。

好在敌人一面,自有老居士对付。

叶老居士其实早已警觉,即在对方着火暗器透窗之前,人已飞身掠起,夜蝙穿空样的轻巧,已然落向对面瓦脊。

敌人——一个身着锦衣,头扎黑绸的颀长人影。对于叶老居士的猝然现身,似乎吃了一惊。暗器方自出手,身躯向侧面一偏,足下力喘,哧——箭矢也似地已向对面­射­落。

叶照当然不会放过他,此老嫉恶如仇,敌人的几次挑逗、来犯,早已激起了他的无边怒火,决计对于每一个刺探来犯的敌人都不再手下留情。

眼前这人虽还不知他的真实身分,却由其展现的身手判断,显然极其高吸,绝非一般,是以也就越发地放他不过。

“哪里走。”

嘴里一声轻叱,叶照身子一沾即起,怒鹰搏兔般的快捷,直认着那人落身处扑了过去。

闪电明灭里照见了来人甩肩拧身的一个快速式子:“哧——”一把半尺来长的柳叶飞刀,已由他腕底掷出,直向着叶老居士面前飞来,其势极快,电闪而至。

老居士右手轻翻,骈二指向着来犯的刀锋侧面一点,指力强劲:“当!”一声,已将这口飞刀点落地面。值此同时他的人却并不停留,神鹰天降般已到了对方头上,泰山压顶般坠落直下。

黑暗中难以看清双方是怎么交上手的,在一阵子滚翻扑腾里,来人发出了沙哑凄厉的一声呼叫,身躯在雨地里一连打了两个踉跄,蓦地向着侧面山道上窜去。

显然他已经受伤了。

却是这一霎,他霉运当头。

这个人身子方自掠上山道,迎面一人已拦住了去路。这人俨然绝非等闲,无如眼下负伤,已是惊弓之鸟,蓦地为对方拦住了去路,惊怒中叱了声:“闪开!”

话声出口,双手已霍地推出,形同大风一阵。劲厉的掌风有如一面铁墙样的实在,猝然加临之下,致使对方来人亦难当之,情不自禁地向侧面一闪,锦衣人乃得寻隙扑出,狼也似地突困而出。

来人——公子锦,不禁为之一惊,暗忖:“什么人这么厉害?”

思忖间,只觉着头上轻风一阵,叶老居士已自他头顶上掠了过去。

“相好的,你还想跑吧。”

话声出口,宛若鹰隼般快捷,已袭向身着锦衣的来人身后。

来人“哼”了一声,一式怪蟒翻身,把身子转了过来,迎着老居士迫出的手掌,啪地硬接了一掌。

这一掌可谓之力道十足,锦衣人在原本负伤情况下,可就败象益显。

随着双方掌力的一撤,锦衣人身子大大为之震动了一下,一式“怒龙升天”,身子拔空而起,左手撩处,捞住了一截松枝,只听见“咔嚓”一声巨响,连人带同那截断枝,一并栽落下来。

公子锦自是放他不过,一式海燕掠波,嗖地欺身而进。掌中剑“碧海秋波”唏哩声响,光华交烁如出|­茓­银蛇,锦衣人一式疾滚,却仍慢了半折:“哧——”剑芒吐处正中其右侧肩窝,神兵利器非同小可,这一剑直把他刺了个前后透穿,随着抽出的剑身,怒血如涌,霎时间已染红了大片。

“小辈,你敢。”

锦衣人发出了嘶哑的一声怒,在雨地里一连两个打滚,危机一瞬间犹不忘施坏,右手扬起,耳听得“波!”的一轻响,自其腕下飞出了一团大如­鸡­卵的白­色­弹九,紧接着“哧哧”声响里,冒出了一天火星及大片黄烟。

叶老居士显然早已注意及此,鼻子里“哼”了一声,双肩摇处,一片云也似的轻巧,已迎着了对方的来势,右手探处,二指轻舒,只一下已拿住了空中的火球。

眼看着那枚火球,在空中嗤嗤连响,火星四­射­,却是在老居士二指捏拿下终不能爆开为害。

再看老居士拿着火球的一双手指,其实并不曾真的与火球接触,上下相距半寸有余,竟似虚空着力,将火球拿住一任那小火球在空中团团打转,却不能落下爆炸开来,在空中团团打转,火星四迸,甚是好看。

像是变戏法儿似的这一手绝活儿,其中却蕴含着绝顶的内气功力,若非具有炉火纯青的内家“乾元指”力万万不能如此。

“姓卜的,我已经认出了你了。”老居土面­色­冷峻地直盯着对方锦衣人道:“山不转水转,没有想到吧,咱们在这里又见着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才知道来人竟是前此大闹栖霞寺与自己结有一掌之仇,人称“鹰太爷”的大内卫士卜鹰。

此人在大内“十三飞鹰”中位列第三,人称“勾魂太岁”,武功极高,几与“飞天鹞子”唐飞羽不分轩轾,最为大内所器重。

那一次栖霞寺双方交手,这位“鹰太爷”更曾与叶照居士结下深仇,当时“鹰太爷”

虽曾全身而退,实则受创不轻,是以怀恨在心,引为奇耻大辱,乃至有今夜单身夜探,纵火寻仇的毒恶行为。

却是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纵火不成,二度交手,依然落在了二人手里。

闪电明灭,照见了锦衣人那一张极其狰狞可怖的脸,这才看清了他的真实长相——

鹰鼻子鹞眼,生就一张马脸,却在长脸两侧,白绒也似地生着两个球髯,这副长相对于公子锦,印象深刻,不是卜鹰又是哪个?

被称作“鹰太爷”的卜鹰,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怪笑,想是已经预料到此番的不妙。

满以为火药暗器的猛烈爆炸里,对方二人定当尸骨不全,横死当场,却是没有想到害人不成,自身反倒受制于人,这口气简直是无能发泄。

此老毒恶成­性­,诡计多端,他这次来早经预谋,一身都是火药暗器,眼下虽已是穷途未路,犹自不肯善罢甘休。

“叶老儿,你休要得意忘形……”眸子一转,盯向公子锦冷森森笑道:“还有你这小辈,哼哼……你们休要得意太早,临江寺毁亡已在旦夕还不自知。”

说时身子后躬,倚石而坐,一双鹰隼也似的眸子,却分向二人频频兼顾。

叶照其实心知肚明,他虽生就嫉恶如仇个­性­,却因这几年在佛门修行,多少也有了些转变,眼前这个人罪大恶极,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虽然如此,在面临下手剪除之一霎,却也不忘心存忠厚,予对方最后一线生机。

“姓卜的,你还想活着回去么?”

叶照那一双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向对方盯着,掌式轻翻,却把那一枚滴溜溜打转的小火球,改托于掌心之上,也许他已料知对方心态,犹不免与对方一线生机——

“这里是佛门善地,姓卜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眼前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冷笑一声,他上前一步,神目如电地逼视着卜鹰,接道:“束手就擒,听候这里寺规的发落。”

话声方顿,即见卜鹰一声猛笑道:“老儿……你是做梦。”霍地身子向侧面一偏,即由其左肋下“哧”地喷出一道火光。

却是叶老居士早已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即在卜鹰火药暗器方自一现的同时,老居士掌中的那一丸收自对方的烈火弹丸已自反掌挥出,同时左袖挥出,施展极上的内功—

—“排云飞袖”呼——排山倒海般反卷而出。

“勾魂太岁”卜鹰自列身大内以来,狐假虎威,一生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诡异莫测,想不到今日碰见了远比他更要厉害的这位前朝义士,活该他命丧黄泉,遭此恶报。

卜鹰发自左肋的暗器,一如前此袖中所藏,乃大内火器营所秘制,名唤“霹雳子”,火­性­奇烈,爆炸力极强,不要看小小一枚弹丸,爆发而出的火力,足可使整间房舍焚烧俄顷之间。

眼下随着叶照的出手,耳听得“轰”然一声大响,大片火光爆发飓然。

卜鹰在原本就已负伤的情况之下,如何当得?随着火光的乍现,爆炸声中,全身早已被炸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剧烈的爆炸声,四山齐应,声势惊人知极。

眼看着这一幕奇惨景象,公子锦简直呆住了。

不知何时,现场四周已站满了人,大家纷纷抢着救火。

“阿弥陀佛——这个魔头大概就是人称‘鹰太爷’的那个孽障吧。”

说话之间,本寺的主持方丈忍大师,随同着四名弟子已走近面前。

爆炸的烈火之势,虽至为猛厉,却只使卜鹰本人遭到了报应,附近地处空旷,几棵老树虽烧着了一些,一来还在下雨,二来各人即时扑救,很快也就扑灭­干­净。

现场散置着浓重的火药气味,还有尸体烧焦的阵阵腥臭,使人欲呕。

目注这般结果,叶照老居士鼻子里“哼”了一声,偏头看向忍大师道:“原来方丈也认得这个魔障?此人为祸多端,今夜终算得到了报应。”

忍大师手捻胸前念珠,摇头叹息道:“此人早先亦曾来过这里,化装成一朝山进香的善士,布施了一些银子,老衲当时看他行迹可疑,交谈之下,这厮深恐败露了行藏,没有多说,随即匆匆告退,事后我回想此事,再与栖霞寺的猛老方丈谈起,才知竟是这个孽障,想不到他今夜居然偷偷潜上山来。”

公子锦随即把刚才此人以火药暗器向二人暗袭经过说了一遍。忍大师聆听之下,由不住连口地念起佛来。

“想不到这厮如此恶毒,”老方丈口宣佛号连道:“无量佛,要不是你二人应付得当,只怕临江寺大半要毁在这厮手里了。”

卜鹰经此一炸,已是血­肉­横飞,尸身无着。忍方丈随即命令各人持灯笼火把将附近清理打扫,一面更率同手下四面察看,严加防范。

公子锦职务在身,眼下不便久留,即向忍大师告别,随同叶老居士离寺下山。

十三

天近四鼓,公子锦盘膝座舟,一路顺水直下,舟行畅速,直放太湖。

为了安全起见,一路舟行车马都要十分小心,敌人的打击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原来临江寺为应付全寺数百僧人的庞大开销,不能不从俗经营一些买卖,多年来与当地市商,联营了两处客栈和一家船号,赚些微薄利润。

公子锦眼前所乘座舟,正是本寺所联营“江马驿号”所属,由两名方外和尚­操­舟,天尚未明,约摸在“寅”中时分,即便启程上道。

叶老居士一直送他登舟看行之后,才独自返回。为了顾忌敌人的可能跟踪,特别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发,即使那两个­操­舟的外方和尚,也是由老居士亲自指定。

天­色­既早,船行又畅,习习江风,尤其是夜雨之后,更似有几分寒意。

辽阔的江面上,时有鱼儿的泼刺,公子锦打量着一江秋­色­,心里盘算着此行措施,倒也兴起了一些豪情壮志。

由于此行计划­精­密,各路英豪策应得力,敌人一面虽是大举出动,看来也未见得便能得逞,公子锦心里充满了自信,大可从容应付。

舟子送上了早餐,清粥小菜,两只­肉­粽。他随即吃喝起来,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那舟子随即进前道:“天有些冷,先生里面坐吧!”

公子锦站起来笑道:“不碍事,小师父法号怎么称呼?”

一面向对方舟子打量,见他瘦高挺直,英姿飒爽,连同持篙­操­舟的另一和尚,二人俱已换了装束,各人一顶斗笠,外加蓑衣,十足的舟子打扮,再无出家人痕迹。

“小僧智勇。”指了一下­操­舟和尚说:“他是我师兄智柔。”一笑又说:“早时在达摩堂服侍,年前派来了外方,改在水面上工作,都改了名字,我叫小江,他叫老周,从俗家姓,先生这么招呼就是了。”

公子锦点头答应。

小江说:“这一程路很远,叶老先生已开了船钱,到哪里停,有什么事,先生只管吩咐就是。”

一面收拾着公子锦身前的碗筷。

公子锦随即明白,这两个小僧只是奉命载送自己而已,对于自己此行所负的重大任务,可能并不十分清楚,也就不欲多说。再想叶老居士既然特别指派他二人随行,想来是有原因的。

他于是向二人打量一下,只见老周黑粗壮实,膀开有力,小江猿臂蜂腰,身轻体健。

二人既是临江寺达摩院出身,忍大师授徒一向谨慎,如非武术功力达到一定境界,决计不会让他们出来问世,可以想知当是具有一定身手。随即站起,踱向船首。

在一片烟雾弥漫的水面上,江鸥翩跹,翠羽翻飞,衬着东方黎明前的云气氲氤,淡淡的鱼肚白­色­,确实景致如画。

船行渐速,江水既深,老周与小江收拾了长篙,即将风帆升起。

姑在高处理帆的老周忽然“咦”了一声,说:“前面有官人盘查——”

公子锦心里一动,一长身,拔起八尺来高攀住了帆柱,向前方望了望——即见里许以外,雾气翻腾里,排有灯火璀灿,旗帜鲜明的一列官船,将大江自中拦截为二,自是南来北往的船只都必将停下来,在接受过官人上船检查盘问之后,才得通过中间的狭小水道放行。

此刻天­色­过早,来往的船只并不甚多,却也因此一来,排列成行,等候检查之后才得通行。

公子锦将此一番情况看在眼时,飘身落下,起落间翩若惊鸿,轻若飞燕,看在擅武者老周小江眼里,一时心存敬仰,好不钦佩。

二人立时趋近,就教。

老周说:“先生好身手,前几天寺里来人说起先生与两位年轻姑娘如何了得,我们还不信,今日才见识了。”

小江亦是满面钦慕,频频向着公子锦上下打量道:“这一手轻功,像是‘太极门’的,就是和方丈老师父比起来也是不差。”

公子锦一笑说:“你二人先莫说这些,眼下官人查船,却要好好应付,不要露了马脚。”

老周说:“怕什么,我们是规规矩矩的水上买卖,又能怎样?”

公子锦暗自一怔,问:“这几日清军与庙里开火的事你们可知道?”

“听到过。”老周说:“风声很紧,说是死了很多人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大的事,他二人竟还不知道,可见清军消息封锁之严谨。一般老百姓固然得见大军之交战,却不知为何而战,其它细节就更不用说了。

小江说:“这几天通往庙里的路都被封了,水路也封死了,我们这边还看见清军打仗,可就弄不清楚为了什么打仗?传说是有土匪藏在我们庙里,有这回事没有?”

公子锦微微一笑,这事情一半时可是说不清楚,只冷笑道:“要是这样,我就是土匪了。”

“啊——”二人一惊。

小江说:“先生真会说笑,我们早知道,你是天南堡的人,是反清复明的义士……”

“这就对了。”公子锦一笑说:“这就是清军为什么要攻打临江寺的原因了,他们要抓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二人恍然大悟地又“哦”了一声,一时脸现义愤。

老周点头道:“原来如此,先生只管放心,这一路有我与小江护送,保你平安无事,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我们不怕。”

小江说:“管船的师父说了,要我们一路上听候先生的招呼,有事只管吩咐。”

公子锦点头说:“好。”随道:“回头官人问话,只听我的,见机行事就是。”

说话的当儿,座船已来到了眼前。

却见前面江面已吃清军水师一字拦江封死,只留下正中一处隘口供来船于盘查后放行,道口两侧,清军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此时天光近曙,却是水面上雾气弥漫,依然看不甚清,清军船上灯火辉煌,渲染着水面一片血红,衬着刀剑出鞘的清军,更增无限狰狞气势。

公子锦心里暗暗盘算,万一被对方识破,在这里动手开打,自己三人都有武功,对付这些清军,当然是毫无问题,自可全身而退,可是如此一来兴师动众,身份暴露,可就坏了大事,总是不好。

心里盘算着,忙把一锭五两银子取在手中。即见一名头戴红缨的武官,带着两名手持长枪的兵弃,自前船靠近,大声吆喝着:“过来,过来。”

老周施舵,忙把小船靠了过去。

那名武官不待来船靠近,即行跃身而过,一脸蛮横样子,瞪着公子锦道:“是­干­什么的?这么早上哪里去?”

公子锦拱身抱拳,一脸笑态道:“给总爷问好,是做小生意的,到扬州去,请行个方便。”

小武官睁着一对红眼,上下打量着对方说:“小生意,什么生意?说。”

公子锦说:“绸缎生意,小买卖。”

“货呢?”小武官大声叱着:“做绸缎生意用得着起这么早?”

公子锦益发赔笑道:“这两天不是打仗吗?不起早,怕走不了。”

那武官一声喝叱道:“胡说!”

刚要转身招呼船上兵士,公子锦已上前打躬道:“船上没有货,总爷你行行好,回头船一多,可就走不了啦。”

“胡说!”小武官瞪着眼说:“走不走得了是你的事,关我屁事,你这小子——”

眼睛一转,可就看见公子锦手里的那锭银子,登时神­色­急转,咳了一声:“走,带我到里面瞧瞧去,真是做生意的,我们也不难为你。”

公子锦连称是是,转身带着这名武官走进蓬舱。

“一点小意思,给总爷喝茶。”

公子锦双手把银子奉上。

小武官拿在手里掂了一下,说:“就这么些?”

公子锦只得又取出一锭,小武官一把抓过来,快速揣在怀里,哼了一声:“小伙子还算长眼,得,没事啦,这两天江上不太平,没事少出门,这是忠告。”

身子一转,步出舱外,把Сhā在腰上的一面小小红旗拿出来,向着关隘一方大声道:

“放行。”

前道清军,拉起了浮栅,刚要放行,只听见一声喝叱:“慢着。”

即见隘口左侧一艘极显气派的官船上,走出来一个身子瘦俏,长发披肩的浓眉老者。

这人身着蓝­色­锦衣,却把前面长襟下摆折起来遮在一根杏黄|­色­的丝绦上,一双裤脚紧扎着得十分­精­神。却是左边胳膊显得不大利落,用一条绸子兜着。

在场各人目睹着官船上浓眉老者的现身,俱显现出恭谨神态,纷纷打躬请安,执礼甚恭。

公子锦心里一怔,一时弄不清什么路数,却见自己船上先时盘查的那个小武官已向着来人老者大礼唱诺,打千请安——

“唐大人,您老亲自来了。”

浓眉老人哼了一声,不待移船靠近,身势轻起,呼……一片云彩样的轻飘,已到了对方般上。

起如飞云落似白鹤——好俊的一身轻功。

公子锦由不住心里一惊,那是因为老者身手堪称惊人,初临乍见,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对方阵营里竟然还隐藏着如此高明的人物。

思忖中,这位“唐大人”已迈着鹤步来到近前。公子锦乃得看清了对方那一副大异常人的长相。

双颧高耸,两耳招风,黑如墨的一双浓眉之下,那一双细小的眼睛如睁似闭,衬着过大的一个狮子鼻,模样可真有些“不俗”。

四目相对之下,公子锦顿时心里一惊,尽管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然而眼前老者的这副尊容,他可是记忆清晰,一个念头随地自心底升起——

“飞天鹞子”唐飞羽。

那一年在福建武夷山武林盛会,此人锋头甚健,由于其出身所代表的大内皇差身份,致使与会者无不测目,敬鬼神而远之,此人也就越发嚣张招摇,最后逼使“铁马神木门”

的头子“云飘飘”亲自现身,乃得将此人击败,负伤而遁。

公子锦其时随师与会,目睹经过,留有深刻印象,是以一望即知,此人乃大内“十三飞鹰”之首,平素为清朝皇室效忠,专为其主子­干­那铲除异已,杀害汉人的勾当,对于一些前朝不甘臣服的孤臣遗老尤其心狠手辣,赶尽杀绝,江湖道上无论黑白两派,只要略存义气,无不恶其伎俩,视为雠仇,想不到竟会在这里见着。

因知此人日前为攻打临江寺,亲布“六六出水”阵势,设非为杜先生等一­干­高人识破,联手对付,后果不堪设想。猛老方丈在此役为其毒药暗器所伤,几至­性­命不保,可见其人之毒恶伎俩无所不用其极。

传说此人在与猛、忍二位方丈大师的联手对抗里不慎负伤挂了彩——观诸眼前对方这般模样,当知伤在左臂,言之不差了。

面对着对方这个元凶大恶的忽然现身,公子锦内心大为激动,真恨不能立时动手,施展全力将之毙于船下,既知其左臂负伤,自是机会难得。无如眼前公子锦重任在身,却又期期不可为之。

那名小武官形­色­严谨地向着来人抱拳执礼道:“卑职已经查过了,什么都没有,大人请放心。”

唐飞羽那一双细长的眸子扫向公子锦,后者抱拳躬身,一副生意人胆小怕事模样。

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小武官上前一步说:“回大人,他是做绸缎生意……是去办货的,因为怕——”

才说了一半,“唐大人”一伸手就止住他,不叫他再往下说了。

公子锦人长得斯文,由于前此在扬州混迹商场,多少学了些生意人的习­性­,对于绸缎市场,颇不陌生,眼前面对着唐飞羽这等十足官场却又不脱江湖黑道习­性­的人物,却是要十分的仔细小心,略有不慎,万难逃脱对方那一双观察­精­锐的眼睛。

“这几天打……仗,不好走……小人才起了个早。”赶忙又低下头来。

唐飞羽哼了一声,举步向舱内步入。

小小蓬船,一目了然,只有叠置的铺盖,别无长物,他却偏偏还不放心,迈着方步,在舱内来回走动起来。

登时,小船在他的走动之下,开始大大摇动起来。

公子锦心里为之一惊,一时弄不清对方这是在­干­什么,却不禁为对方深湛的内力暗暗赞叹。不要看这小小一个动作,若无三四十年­精­湛内功造诣,万难施展。

这艘船,虽说吃水不大,亦可载客二三十人之多,一个人即使施展全身之力,也难能使之在水上摇动,眼前唐飞羽竟然在走动举步之间,使之动荡如此之剧烈,功力之­精­湛,可想而知。

眼看着这艘蓬舟在他走动下左右摇动,忽而又改为前后摇动,总之随着他脚下不同的踩踏方位,船身即作出不同方位的摇动,起先不过是微微晃动,随之越来越剧,竟至浪花飞卷,船身一如在惊涛骇浪中的大肆摇动起来。

唐飞羽忽然停止了走动脚步,却是摇摆的船身并不因为他脚下的停止而中止动荡。

唐飞羽双脚分跨,右手平伸,渐渐地止住了船身的摇动,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如睁似闭,脸上神采分明似在细细品味感觉着什么……

公子锦忽然明白了。

原来这老头儿是在借助船身的起伏摇动之势,运用特殊的感官能力在测判船身眼前的载重量如何,换句话说,如果这艘船上载有任何过重的东西,透过船身上下左右的起伏摇动,绝不同于一艘空船那般轻松,从而也就能自其中猜测出些什么……

所幸,眼前这艘船上除了几个人外,什么东西了也没有。

小武官几乎栽倒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

“大人……这是……”他吃吃地道:“是不是还要到舱底下去瞧瞧?只怕底下太小又湿……”

“用不着。”唐飞羽摇头说:“下面什么也没有。”

目光一转,盯向公子锦,缓缓走近道:“这里的绸缎生意我都熟,你是哪个号上的?”

公子锦道:“苏州太和兴、下南村的张三爷都有来往。”

唐飞羽点点头表示知道,一双眼睛只是在公子锦脸上打转,他似乎已警觉到了对方的不落凡俗,偏偏公子锦的一双眼睛就是避免与他眸子接触——

这其间,正是公子锦留下了仔细小心。

一个武功­精­湛的“练家子”,大都有一双深邃明亮,菁华内蕴的眼睛,外人或许并无所觉,内行人却是一望即知,所谓,“气练天庭,神藏日月”,日月者眸子也。

眼前唐飞羽何许人也,公子锦焉能不对他心存小心?

唐飞羽哼了一声:“你姓什么?叫什么?”

“小人姓常,常大春。”

“常大春,口音不是本地人呀!”

“小人是福建泉州人,一直在外面跑,口音也就杂了。”

唐飞羽点点头,不动声­色­道:“你刚才说到太和兴,当然知道这家买卖眼前已经盘给了外人。”

“小人知道。”

“嘿嘿!”唐飞羽进而探刺道:“新主子是……”

公子锦心里一惊,这风声他曾有耳闻,那些日子在扬州假充绸缎商人,经四方茶楼管事与麻四先生的暗中安排,也曾与本地商人有过几度酬酢,是以有所耳闻。眼前商场,最是嚣张,足跨绸缎盐市黑白两道,最吃得开并且最引人测目的当属那位徐七爷了。

“大人指的是徐七爷?”公子锦赔着笑脸,依然不与他眼睛正面接触:“他老人家足跨盐绸两市,如今的买卖可是越来越大了。”

这么一说,顿使这位大内神鹰卫士首领不再多疑了。事实上那个叫徐七的人,正是依仗与他有着一份特殊的交情,这两年黑白通吃,就连附近州府,也因“十三飞鹰”的特别招呼,无不青眼相加,听令其买卖坐大,财源广进。

徐七爷知恩图报,唐飞羽坐收渔利,这一份关税的银子,也就可想而知,当然不是小数目了。

公子锦察言观­色­,也就知道自己所猜不错。

唐飞羽目光注视着他说:“跟你打听个人你可知道?”

公子锦垂首弯腰,连声称是。

“燕子姑娘,”唐飞羽说:“这位姑娘你可知道?”

公子锦心里一动,立刻点头道:“听说过——大人说的是小扬州那个卖唱的姑娘?”

“对了,就是她!”唐习羽说:“你们认识?”

公子锦摇头说:“小人哪里认识,那是七爷相好……听说他常去捧场听唱。”

“不对吧。”唐飞羽冷笑着说:“这位姑娘大非寻常之辈,据我所知,她——哼哼,你可知道她如今的落脚处?我倒想看看。”

公子锦故作不解道:“咦——她不是一直在小扬州的‘八音画舫’上卖唱么?”

“嘿嘿,姓常的。”

忽然唐飞羽往前走了一步,蓦地右手探出,直向着公子锦肩上直拍下去。

公子锦一惊之下,本能地向后一缩,唐飞羽掌式落空,不禁为之一怔,却在这一霎,耳听着一旁大船上人声喧哗。

有人大声喊着:“救火呀!拿­奸­细。”

即见先时唐飞羽所乘坐的大船上冒出大片火光,随着火光起势浓烟里,一条人影倏地拔空直起,燕子般地轻巧,直向着另艘船上落去。

公子锦眼光犀利,只见来人青巾扎头,身材曼妙,由于平日相交甚捻,相知最深,虽只是惊鸿一瞥,也已认出她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不是那位燕子姑娘又是哪个?

设非是这位姑娘,别人也万难有如此身法。

眼看着她腾起空中的身子,一起而落,随着妙手轻累挥哧——地打出了一掌火药暗器,直向着对方水师阵营的船上落去,一时间火光迸­射­,人声大乱。

唐飞羽爆喝一声:“好丫头。”

脚下力点,嗖地纵身而起,直循着对方乍然现身的身影追了过去。

一追一蹑,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船上各人俱看花了眼,公子锦却是心里有数,向着看直了眼的小武官道:“总爷—

—你老行行好,让我走吧。”

小武官“嘿”了一声,不耐烦地挥着手:“都是你惹的事,快走吧……走走走。”

一面挥动手上小旗,喝令前面拉开浮栅,公子锦有惊无险,就这么乘乱出来了。

老周小江不待招呼,扯起风帆,加速前行。

前行数十丈,才不闻身后人声。

公子锦心知肚明,设非是燕子姑娘的及时现身,诱开了唐飞羽这个大敌,自己还真是一时不易脱身。看来这位姑娘一直都不曾离开自己左右,必要时现身为饵,引开了敌人,不早不晚,恰到好处,真好险也。

小江脸现惊喜道:“好险呀,那位姑娘好本事,要不是她忽然出现,我们就走不了啦!”

公子锦说:“刚才那个姓唐的,是当今朝廷大内十三名飞鹰卫士中最厉害的一个,虽然受了伤,依然了得,幸亏是杜姑娘及时出现,要不然,动起手来,我们虽然不见得怕他,可是却为此坏了大事。”

小江怔了下说:“那位姑娘她也是咱们庙里来的?”

公子锦点头笑说:“她就是我们刚才说到的那个燕子姑娘,她的轻功极好,姓唐的未必能追得上她。”

小江“啊”了一声说:“原来她就是燕子姑娘,嘿!她的大名这里无人不知,我们只知道她歌唱得好,出了大名,却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好的功夫。”

公子锦说:“这位姑娘是一位了不起的侠女,唱歌只是她的一个掩饰……不过经此一来,她是再也不会去唱歌了,你没听见吗?刚才那个姓唐的正在打听她呢,看来他们已经对她留意了。”

老周在一边答腔道:“那可怎么办?燕子姑娘要是落在他们手里那可就危险了。”

公子锦一笑说:“她的本事大了,你们大可放心。”

话声方顿,即见一艘快舟自身后拍浪而至,速度至为快捷转瞬间已来至眼前。三人先以为是官兵追赶来了,再仔细一看,才知道不是的。

——那是一艘平头高帆时下流行的快速渔舟。

何谓快速渔舟?

原来本地水面,因江速流湍盛产一种行速极迅的梭子鱼,为捕此鱼,附近渔民因而特别设置了此种快舟,渔捕方式花样翻新,不是用“网”而是用“钓”,钓鱼方式亦非用传统的鱼饵,静待鱼儿上钩,而是采取快速甩竿,随钓随起,鱼线上多至数钩,既无鱼饵,全仗钓者身手利落,眼明手快。梭子鱼群出没之时,多在黎明日出前后一个时辰之内,错过此时,再不会出现,钓者为捕此鱼,第一要务,便是对时间的至切把握。

往日,这类快舟多为­精­于此道的老手十数人,人手一竿,沿舟散立,中间亦由­精­于此道的“快手”多人,专司接鱼起鱼,所谓的“切斩”,钓者快速起竿后甩,接者眼明手快,“切斩”亦须恰到好处,两者配合,天衣无缝,江舟快速,紧跟着鱼群,蹑追不舍,此刻红天碧水,银鳞波刺,可谓奇观。

却是眼前快舟“钓者”仅为一人,“切斩”一人,舟子一人,全舟一共就此三人。

站立在船头的这个钓者,瘦高鹘立,上身着一件盘领茶­色­粗布敞衣,下身着皮围裙,一双大袖高高挽起,妙在双手持竿,一路急行,紧追着梭子鱼群已至眼前。

公子锦原以为清军快舟追来,心里还有些紧张,俟到看清了是只渔捕快舟,才自放心。

过去在太湖这类渔捕,他也曾见过几次,钓者人手一竿,鱼群来时,长竿飞卷,银鳞跃空,那等场面,确是生平少见之奇观。却是像眼前身后渔舟,钓者双手持竿,独自一人追蹑钓鱼的场面,还是前所未见的新鲜,不觉一时大大引发了兴趣。

旭日东升,光彩绮艳,直渲染得水面万紫千红。忽然传出,“鱼来了!”即见打身后上游疾流处,蓦地涌现出一片­色­泽碧绿黑忽忽的东西,才见时不过方圆丈许,定眼再看,已扩及整个水面,红日渲处,锦鳞云诡,波彩瑰丽,直耀得人眼花镣乱,才知道果真是鱼群来了。

此时,那艘平顶快速鱼舟,已自身后疾赶而前,近到几与公子锦所乘之船并列而行,伫立在船头的那个瘦高老者,目睹及此,哈哈大笑了两声,招呼着船上同伙道:“小子,看仔细了。”

一面说时,即见他双手运竿,左右开弓,长竿甩处,银线如蛇,已向超越船身疾行而前的水面鱼群落去,却只是一沾即起,长长鱼线上已咬钩鲜鱼数尾,如此左右交相运施,却把挂满梭子鱼的鱼线甩向身后,即由身后那个手法熟练的快手,快速把鱼儿取下,两者配合得恰到好处,手法一致,堪称绝妙。

伫立船头的高瘦钓者,身手绝妙,双竿运施,挥洒自如。妙在竿梢的鱼线,飞行空中,舒展伸缩有如龙蛇,快慢随心,双手轮换,配合无间,手法之娴熟、老练,几至天衣无缝。

公子锦一经入目,心中由不住为之怦然一惊,情不自禁偏过头来,向着几与自己并列站立的瘦高钓者看去。

巧在瘦高钓者这一霎正自偏头来,四只眼睛交接下,公子锦心中又是一动,只觉着对方眸子里凌人的劲气,极是充沛。

瘦高钓者嘿嘿一笑,鱼线飞舞,左右抡施,长蛇怒卷般已数度自公子锦头上飞过。

天际银丝,迤逦盘旋,所显示能耐,岂止是美丽熟练而已?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武技高超的健者,在向敌人示威。

再看此人,双颧高耸,冷面瘦削,双眉如剑,额下无发,此刻他正仰天而笑,却偏偏脸上并没有一丝笑容,说不出的一种冷峻,其势咄咄逼人。

公子锦下意识地似乎觉出了一种敌对的意识,双掌真力内敛,目光斜着地向对方逼视着。

冷面钓者大笑声中,双手钓竿并不闲着,蓦地左手翻起,高叱道:“小心,低头。”

话声出口,哗啦水花声里,一簇银鳞已自水面扯起,连同着长长鱼线,呼地一声直向着公子锦头上抡甩过来。劲道之强,有如流星飞锤,惊人已极。

公子锦心里已然有了准备,冷哼一声,右手倏翻,噗一声已抓住了直逼眉心的一尾线上梭鱼。

瘦高钓者“嘿”了一声道:“撒手!”

蓦地手腕着力,长竿弓也似地弯了过来。

却是那一条连同钓垂在半空数尾梭鱼的鱼线,紧紧抓在公子锦手里,并不曾松开。

两者力道十足惊人,以至于鱼线紧绷,其上梭鱼颤颤战抖,那般快速行驰的船势,忽然间竟为之慢了下来。

瘦高钓者哈哈大笑道:“小伙子,好劲道,再看看这个。”

说话的当儿,右手钓竿“呼”地自水面翻起,挟着线上梭鱼,忽悠悠自另一面电闪星驰般,向公子锦身上抡来。

公子锦左手待起的一霎,对方钓者哈哈一笑,却自抽招换式改了手法。

那一条吊满梭鱼的鱼线,忽地就空翻转,挟着极其凌厉的劲风,忽悠悠已自公子锦头顶尺许空处横扫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

也就在这一霎,公子锦身形猝然间腾空而起,那样子就像是对方长竿上忽然钓起的一条大鱼。一起即落,已落身于对方渔舟之上。

公子锦似已猜知对方的来者不善,决计不再手下留情,身子一经落下,左掌递出,真力内聚,一掌直向对方当胸击出。

平顶渔舟在双方巨力运施下,蓦地向下一沉,哗啦一声,激起了大片水花。船身飞荡起伏间,瘦高钓者已似一缕清烟般地潇洒拔起当空,白鹤般落身于长帆之巅。

公子锦一招失手,只觉着那只紧抓鱼线的手上一阵子吃紧,透过那一条细细鱼线所传递过来的巨大力道,更似万蓬钢针,蓦地由掌心向全身激­射­过来。正是内家极上的功力“点天心”的最佳写照。

一念之警,公子锦不禁手上一松,那一只紧抓在掌心里的梭子鱼,已随同鱼线悠然抛空而起。

瘦高钓者一声狂笑,伫立在帆竿的身子,蓦地一收,寒禽戏空般飘落直下。

公子锦怒叱一声,跃身直上。

两个人随即在窄小的渔舟上展开了身手。

平顶渔舟乍沉又浮,在两个人腾挪翻闪的身势里,激发起大片浪花。

瘦高钓者俨然大家身手,只见他在此方舟腾飞进退,有似巨鹰滚翻,虽说手持双竿,并不觉丝毫累赘。公子锦一连十数个照面,并不能攻进他长竿所形成的战圈之内,这才发觉到对方的大异寻常。

这个突然的警觉,使得他忽然站定了身子。对方钓者哈哈一笑,双竿竖立杵向舱板。

“小伙子,你要跟我动手,还差上那么一点。”

语音里透着“哈”——那是极不悦耳的山西腔调。

他即用手里的长竿,指点着对方大刺刺道:“我领教了,紫薇先生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徒弟,倒也难得,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大概就是江湖上传说的那位年轻英雄公子锦吧,幸会,幸会!”

公子锦聆听着他异常刺耳的口音,目注着他那一张青皮少­肉­如似刀削的脸,心里大为狐疑。这个人显然以前没有见过,绝对陌生。

只是武林中,能有如此身手之人,应是屈指可数,断然不会是无名之辈。

他又是谁呢?

江流湍急,迫使足下双舟在水面上团团打转。不知什么时候,两艘船已并为一体。

妙在舟上各人在二人动手之际,只作旁观,并不参与其间。

公子锦意味着要与对方决一死战,把心一横,倒也不存心退缩。

“在下是……请教大名上下。”

说话的当儿,右手轻起,已握住了那口新得长剑:“碧海秋波”的剑柄——一蓬冷森森的剑气,蓦地透鞘直溢,充斥于前方四周。

瘦高钓者长眉挑动了一下,想是不曾料到对方年轻人竟有如此功力,更何况握在对方手里的是一口罕见的前古神兵利器,这就不禁使得他大大吃了一惊,一时间面现惊诧,倒也不可掉以轻心。

“小伙子,你想知道我是谁么?”

瘦高汉子冷笑了一声,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他手里的剑,接着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只是我一旦说出了名字,你就走不脱了。”

“那也不一定——”

话声出口,公子锦已巧妙地转动了一下身子。

表面上双方虽然不曾出手一搏,却是暗中充斥的内气真力早已接触。高手对招,最是诡异莫测,常常是乘虚而入,举手投足之间,置对方于生死险地。

面对着对方这个大敌,公子锦不得不格外小心。眼前这一式转动,看似无奇,实则得授以“天南堡”紫薇先生的秘功“金蜂戏蕊”上乘身法。

瘦高钓者浓眉一剔,刚要发作,忽然有些警觉。却于此攸关时刻,一艘颇称­精­致的黑漆画舫自前方水面岔口横出。

公子锦自然也注意到了,不由神情为之一振。

却有一丝诡异的笛音,蓦地自水面上飘起。异在笛音的若断若续,却非传自那一艘远方黑漆画舫。

妙的是,这一笛、一舫即时的显现,给双方都似有一种默默的暗示,隐隐地给双方以适当的约束,大大地打消了彼此眼前剑拔弩张的敌对情势。

公子锦正为那一缕莫名而来的空中笛音而惊疑,持竿钓者却也注意到远方的黑­色­画舫。

双方目光再次接触,已不复先时凌厉。

杀机一退,笛音亦止。

公子锦身势转起,翩若白鹤般已落身自己乘坐的快船。随着冷面钓者大袖挥处,紧并打转的一双船身,蓦地分了开来。

立足于瘦高钓者的这一艘平顶快船,更似着了无比劲道,在对方暗中劲力催施下,突发如箭地一径快驶而前,霎息间已百十丈外,置身于烟波浩渺间。来去突兀,神秘莫测,真怪事也。

正午时分。

小船打尖在太湖之滨一处叫“麻口”的小小渡口。

公子锦交待老周小江一番,自己离船上岸。几经转折,找到了一个叫“方小乙剪刀”

的店铺。

他不进去买剪刀,却在剪刀铺对面“方记茶楼”落座打尖用膳——原来这两家买卖其实是一个主人。

秋后阳光璀灿,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茶楼座客甚多,也却轻松地在楼下堂座北面靠窗的第二个竹制的茶座上找到了位子,点了一客本地拿手的鳝鱼面,七只汤包,另外再加一客“醉蟹”。

他特意地关照伙计,七只汤包一定要新鲜蟹黄调制,“醉蟹”要本地阳澄湖的黄毛闸大蟹,不加任何调料。

这份菜单很快到了分配管厨,也是茶楼老板“方胡子”手上。

——他审视再三,特别站起来,远远向那个座头上的公子锦打量了一眼,才自坐下,交待小伙计关照厨房照其吩咐侍候。

随后,在忙碌一阵子过后,抽个空档,来到了公子锦座前,公子锦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用膳。

“客人你来晚了。”方胡子边说边坐下,含着微笑说:“大闸蟹今朝缺货,不过这里的‘老青背’味道也不差,客人你尝尝就知道了。”

公子锦一笑点头说:“不错,味道是不错——”目光一转身侧四周来客尽收眼底。

乱嚣声中,他随即向主人笑说:“今天生意好啊,人都坐满了。”

方胡子伸手捋着胡子,手指“四外一内”呵呵笑说:“早上好,来的人多,这会子也还将就……你先生订的座,原来是在对面角上那个座头,却叫别人给占了。”

公子锦“啊”了一声点点头,眼睛一扫,也就看见了对面“角上”座头此刻坐着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一个黑肤马脸,头梳高髻的婆娘。

一男一女此刻已用膳完毕,人手一碗清茶,正在相对品茗,时而聚首低语。

方胡子说:“来了有半天了,磨着不走,一时还弄不清是什么路数,四先生早先来过了。”

公子锦点头说:“知道了,老板你忙你的去吧。”

方胡子一笑说:“不碍事——”

伸手摸了一下茶碗说:“茶凉了,回头给你先生再沏碗好茶。”

说时手蘸茶水,快速地在桌面上写了个“琴”字,嘿嘿一笑,就手又把这个字给抹了。

公子锦点头一笑,表示知道了。

四先生来过了,“方记茶楼”又是天南堡的属下“暗脚”,加以“黑漆画舫”的江面一现——一切都不出设计,按步就班。公子锦暂时总算放下一颗心,大可好整以暇,稍安勿躁了。

吃完了饭,慢慢享用着方胡子送来的好茶——碧螺春。轻呷一口,香沁五内,好茶!

方胡子自非等闲之辈。

“神拳”方太来,十年前江南地面上应是无人不知的人物,只是如今却没有人知道了,至于他后来如何加入“天南堡”成了反清复明的义士,以及又如何摇身一变,在此“麻口”小镇开设了“方小乙剪刀铺”和“方记茶楼”,成了典型的市井之徒,那可就更讳莫如深,没有人知道了。

公子锦慢慢品味着手上的香茗,脑子里思虑电转,离不开方胡子先前蘸茶而书的那个“琴”字。

自离天南堡师门后,他与“宝琴”师姐已很久不见,杜先生锦书有句:“伴琴而行。”他便猜知应是这位师姐“宝琴”姑娘到了。

心里正惦念着这位姑娘,猛然抬头,一个长身鹤立,背有长琴的蓝衣姑娘,已当面而立近在眼前。

公子锦定睛细看,来人长眉杏眼,肤­色­偏黑,阔肩细腰,俏丽中别有英挺,特别是­唇­角边上的一颗相思小痣——正是紫薇先生座前唯一女弟子,人称“素手昆仑”的宝琴姑娘到了。

隔着几张桌子,琴姑娘就瞧见他了,­唇­角牵动,向着他微微一笑,走过来,对面坐下。

公子锦含笑起身,轻轻叫了声:“琴姑娘——”

“叫师姐!”琴姑娘大眼睛瞪着他,忽然一笑说:“姑娘就姑娘吧,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我。”

微微停了一下,说:“近来可好?”

公子锦笑说:“一年多没见,你好像都变了,个头儿也像高了。”

琴姑娘“白”了他一眼,啐说:“别胡说,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能长个子?”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忽然想起,可不是吗,自己才进师门的时候,她就二十来岁了,自己在师门八年,算算她可不是超过三十了,怪在这位姑娘人品武功均是第一流的,样样都好,就是一样,生平从来不谈男女事,自然也就单身一个“老姑娘”了,她却并不以此为憾,来去自如,快哉,快哉!

公子锦更知道,这位姑娘因为跟随师父紫薇先生最久,一身武功不用说已尽得师父传授,由于她行事谨慎,武艺高超,是以最为紫薇先生所器重,无形中也就成为“天南堡”承上启下的一个关键­性­人物,怪不得这一次接运宝物大事,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琴姑娘一双­精­华内隐的眸子,咕噜噜在他身上转着,点头说:“咱们虽很久没见了,可是你的事我却样样清楚,还是这个样子,像胖了点儿。”

公子锦说:“是吗?我还以为瘦了些呢,姑娘你一向可好?”

“还不是这个样……”顿了一下,她说:“咱们言归正传吧,这一趟,你是头儿,我听你的。”

公子锦左右看了一眼:“小点声儿,留心隔座有耳。”

“怕什么!”她竖了一下眉毛,嗔道:“在外面混了这么些年,还这么胆小。”

公子锦说:“不是胆小。”

“怕什么,”琴姑娘说:“告诉你这地方最安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多,声音又杂,谁知道谁又在说些什么,就算他有千里耳也听不清楚。”

小伙计送上茶,待要收拾公子锦吃剩下的东西。琴姑娘一口乡音止住了他:“我还要吃。”

说时伸出两个手指拈了个包子放进嘴里,大眼睛向公子锦“白”着说:“这蟹黄馅的真好吃,你可真会吃。”

公子锦一笑,想着她还是这个不拘小节的样子,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就再点一客吧。”

“不了,我其实是眼馋肚饱。”挥挥手招呼面前小伙计说:“拿走吧。”

对于这位师姐,公子锦一向敬仰,平常玩笑归玩笑,还真有点怕她,一年多不见了,不免频频向对方脸上身上瞧着。

“哟——”琴姑娘说:“可别这么看我,我害臊。”一面手托香腮,比了个害羞的样子。模样儿传神,真把人给逗着了。

“一年多不见,还真有点生分了。”公子锦笑着打量她道:“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总觉着你有点变了,是头发不对了,还是穿戴……”

琴姑娘说:“别瞎说。我一直还不就是这个样,怎么还非要叫我在后面梳个髻儿,弄个老太太样儿你才顺眼?我还不老呢。”

一面比着老太太后面那个发髻儿的样子,绝透了,公子锦一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别笑!”琴姑娘喝了口茶说:“刚才我已经说了,这一趟我听你的,下一步该怎么做吧。”

“师父可有什么交待吗?有什么信交给我没有?”

“没有!”琴姑娘摇摇头,问:“宝船到了没有?”

“宝船?什么宝船?”

“咦——”琴姑娘说:“当然是装银子宝贝的船了?”

“没什么船呀。”公子锦傻脸地看着她:“哪有什么船呀,不是改走……姑娘你还不知道?”

琴姑娘脸上怪不得劲的样子,哼了一声:“你不说我哪知道呀,这一趟你是主子,我是跟班儿,师父说叫我凡事都听你的。”

“那也不然。”公子锦据实而告:“临行之前,杜先生有锦书一封,指示我凡事要跟师姐你商量……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什么都知道了呢。”

琴姑娘看着他没出声,缓缓问说:“哪个杜先生?是小燕她爸爸?”

“当然是他啦。””

“这个人真了不起,什么事都知道。”琴姑娘一面“磕”着面前的瓜子,低眉寻思着道:“还是那句话,凡事我听你的,有什么事,你按杜先生的指示提出来咱们商量着­干­。”

公子锦点点头,应说:“好吧。”

他原以为这位师姐,奉有师命,对于自己定有指示,却没想到这个重担仍是吃重地落在自己肩上。好在有师姐就近请教,更因为有了这个帮手,面对强敌,大大增加了自己信心,一时心里大为释怀。

琴姑娘看着他说:“你这一趟任务,责任重大,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早上的事……

要不是我们即时出现,只怕是一时还不易脱身呢。”

公子锦一笑说:“那倒也是,姑娘当时也在船上,都看见了,师父呢?”

“都在。”琴姑娘左右扫了一眼,注视着公子锦道:“那个钩鱼的老头可厉害了,我看你不一定能胜得了他,就是先生亲自出手,也要让他三分,再说,他身后还有个更厉害的主子,所以不便当时出面,双方都透着玄、神秘。这叫‘蝎虎子掀门帘儿’——

各自都露了‘一小手儿’给对方瞧瞧,双方一点都透各自退身,为对方留了面子。”

琴姑娘说的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所谓的“蝎虎子”俗称“壁虎”。这句“蝎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的北京俗谚,拿来形容早上彼此敌我背后的剑拔弩张,确是极为贴切,令人发噱。

公子锦问说:“这人是谁?”

“你说呢?”琴姑娘竖起两根指头:“对方阵营行二的……知道了吧!”

“哦——”公子锦一惊道:“是他!——‘冷面无常’桑桐?”

琴姑娘点头说:“就是他。”

公子锦冷笑道:“怪不得这么棘手,这人我久仰了,只是从来没见过。听说此人­性­情怪异,瞪眼杀人,却是为人有几分义气,不像‘神眼’木三那么坏,坏到了骨子里。”

“哦——”琴姑娘侧目以视道:“这话怎么说?”

公子锦说:“你还不知道,这个桑老二跟陆安师父,有点交情,陆师父说他是‘盗亦有道’师父过去也说过。”

“怪不得呢。”琴姑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接道:“怪不得先生今天不出面呢。”

公子锦一笑:“他对咱们留了一手儿,不是吗?”

琴姑娘点点头,思忖着说:“这么说即使没有云飘飘的笛子招呼,他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了?”

公子锦一惊道:“云飘飘?你是说那笛子声音是云飘飘发出来的?”

琴姑娘看了他一眼,意思是,那还用说?

她说:“你应该知道,云飘飘神出鬼没,是无所不在的,就像现在,我们在这里说话,保不住他就坐在附近,当然,我这只是一个比如。”

“你意思是他其实不在这里。”

“当然。”琴姑娘哼了一声:“对他,我比你知道的多得多,只要他在这里,无论他以什么身份出现,都休想能逃过我的一双眼睛。”

公子锦点点头表示同意,对于这位师姐的能耐,他确实一点也不怀疑。

“那么其他人呢?”公子锦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其他敌人混身这里,你也知道?”

琴姑娘说:“当然知道,你用不着考我,你看见的我也看见了,你没有看见的,我也看见了。”

公子锦微微一怔,刚想回头。

“别看。”琴姑娘说:“他正在看我们,你一回头就穿帮了。”

公子锦说:“你说的是北角上那两个?”

“不是那两个。”琴姑娘眼睛也不抬地说:“你说的那两个早走了。”

公子锦怔了一怔,侧脸一瞧,可不是么,原先坐在北面角落上的那个驼子和一个马脸婆子真的不在了,什么时候走的,自己竟不知道,琴姑娘才来不久,甚至不曾见她往那边看上一眼,竟然这么清楚,好厉害,对于师姐这般观察能力,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别失望,回头还会见着的。”琴姑娘冷着脸说:“其实他们两个不足为虑,倒是这一个多少还有点棘手,要小心应付。”

“这个人是谁?”

其实他心里多少也有了点谱,站起来说:“我先去把账结了。”

琴姑娘不动声­色­,一点也不毛躁,继续喝她的茶。

公子锦转身走向柜台,招呼方胡子说:“看账。”

方胡子笑说,“我记下了,下次一回算吧。”

公子锦点点头,不再与他搭讪,回头来到自己座位上,琴姑娘站起来迎着他说:

“咱们走吧。”

公子锦点头说好,一来一往,他也已看见了,茶客熙攘里,一个秃头尖顶,着土布汗衫,平常到无以复加的中年瘦汉正在低头吃面。

——这样一个人混身大众,实在一点也不显眼,如果说他可疑,那么任何一个人都远比他更要可疑。

两个人混身人群,打他身边经过,这人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但公子锦凭着直觉判断,认定就是他了。

出得大门,阳光普照。

“是他——那个秃子?”

“你也看出来了?”琴姑娘一笑说:“别小看了这个秃子,这个人在‘铁马神木令’是独当一面的人物,一身轻功,着实了得。如今是铁马门中第五令令主,功力不弱。”

公子锦着实吃了一惊,站住脚道:“竟会是他,‘天马行空’霍啸风?”

琴姑娘说:“你也知道?”

公子锦呆了一呆,说:“看来他已经盯上了咱们——”

琴姑娘说:“不错,但同样的,我们也盯上了他。”

琴姑娘一派轻松地笑着,打量着眼前的街道、店面,拉着公子锦笑着说:“咱们逛逛,你不知道,这些日子跟着先生哪里都不能去,一天到晚闷在船上可把我闷坏了。”

她所谓的先生,便是天南堡之主,人称紫薇先生的百里长风了。

公子锦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许她真的是闷坏了。

眼前石板道上,人还真不少,秋天的太阳原本就不热,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一些做小生意的摊贩沿街而设,卖花布丝绒的、卖膏药的、卖粽子的……大姑娘小媳­妇­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琴姑娘毕竟是个女的,也凑过去,在一个卖布的摊子上拿起一块花布来在身上比着,问公子锦好不好看,她人高马大,那块布比着差一大截,卖布的也傻了,说:“哟,大姑娘你比我都高,不要紧,我还有……”

一面说就要找,琴姑娘却赌气拉着公子锦走了。

“这家伙真不会做生意。”琴姑娘笑眯眯看着公子锦,别有所指地道:“这可好,那两个家伙也来了。”

公子锦眼睛一瞟,问:“哪两个……”

再看一眼,又看见了。

原来先前在茶楼北角座处饮茶的那两个人又出现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一个头梳高髻,黑肤马脸婆娘,两个人不期然,居然又在这小市集出现了。

隔着一道街,两个人正在那边一瓷器摊处看瓷器,驼子拿着一只大碗对空照着,二人挤在一块,低声论说,还真像是那么回事似的。

琴姑娘说:“这两个人你知道他们的来厉么?”

公子锦点点头:“像是大内来的,可是?”

琴姑娘一笑,说:“你猜得不错,是大内来的,男的是‘神驼’谢坤,女的是‘女大鹏’温曼华——好温柔的名字。”

公子锦一惊道:“我记起来了,她莫非是十三鹰之一?”

“两个人都是,男的行二,女的行十一。”

公子锦对于这位师姐的无所不知,心里充满了钦佩,不觉一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清楚?我一点也不知道。”

琴姑娘眼睛向他瞟了瞟:“这就叫阅历,你还差得远,这一趟你跟我走下来,保管你会眼界大开,大大增加见识,你等着看吧。”

公子锦皱了皱眉说:“他们俩看来也是冲着我来的,再加上那个霍啸风……如果一齐来还真有点不好应付。”

“你放心,都有我呢。”说时她目光一转,似笑又嗔地道:“就算没有我在,也有别人,哼哼,你可得小心着点儿,一个女人还好应付,两个可就不容易打发了,年轻人走桃花运可不是什么好事。”

公子锦心里一动,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她指的是谁,想不到自己身边的事情她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下微微一笑,也没有多做解释。

倒是琴姑娘竟是放他不过,忽然站住脚,脸上颇有愠­色­的道:“我可没有冤枉你,我问你早上替你解围的那个丫头是谁?”

公子锦怔道:“你是说燕子……姑娘?”

“杜雪燕。”琴姑娘点点头,轻轻哼了一声:“我早应该想到是她的。”

公子锦怕她误解,即为之分辩道:“这一切都是杜先生的安排,她是专为策应我而来的,今天早上要不是她的忽然出现,诱走了唐飞羽,后果可真不堪设想。”

琴姑娘冷哼道:“那也不一定。这丫头娇宠任­性­,是被她娘给惯坏了。”

“她母亲?”

“不是亲娘,是她义母。”琴姑娘脸上隐现怒容,却又挤出一抹微笑,扬脸看向公子锦道:“冷玉仙子丁云裳。这个人你一定见过吧?”

公子锦点头说:“见过”

琴姑娘说:“很接近?”

公子锦点头说:“一度很接近。”

琴姑娘说:“我知道了,这么说,丁仙子目前并不在临江寺了?”

“不在……”

公子锦摇摇头,据实以应。

琴姑娘缓缓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了,随即看向公子锦道:“你刚才说与丁仙子一度很接近,怎么个接近法?说来听听。”

放着眼前大敌不与闻问,却对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问个不休,公子锦一时还真有点摸不清楚,只得据实以告。

他随即把当日丁仙子为解救自己,击退“铁马神木门”之尚阳昆、徐铁以及为救助燕子姑娘制伏巨商徐七爷之事略略说了个大概。

琴姑娘听后一言不发。

公子锦欣然作­色­道:“这位前辈武功不在师爷以下,听说这个天底下也只有她敢与云飘飘正面为敌,云飘飘也只有对她一个人买账。”

琴姑娘讷讷道:“是么?”眼睛向他瞟了一眼,徐徐道:“那又为了什么?”

公子锦一笑道:“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谁都有不知道的时候。”琴姑娘眼角向着侧方瞟了一膘,注意着那个驼子和马脸婆娘的行动。

公子锦见她一直对此事喋喋问个不休,情知有故。一笑说;“那两个家伙走了,我们下一步……”

“别打岔。”琴姑娘嗔道:“你说云飘飘只买丁仙子一个人的账,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两个人曾是一双旧好,曾经是一对相爱的恋人。”

“原来如此……”琴姑娘笑得很牵强地道:“所以你也就应该知道了,有时候女人是很危险的,更危险的是感情的事,你看,即使像云飘飘这等了不起的人,一旦在男女感情方面有了困扰,就会多少有了牵挂,办起事情来也会有些碍手碍脚,不过……他毕竟不同于一般凡夫俗子,我看丁仙子也未必就能真的使他投鼠忌器……临江寺如果想拿丁仙子这张牌来对付他,未免太天真了,不信就等着看吧。”

公子锦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对付云飘飘这个老怪物,确实不能掉以轻心的。”

琴姑娘眼角扫着他:“你一直叫他老怪物,他真的很老么?你见过他?”

公子锦点头说:“见过,而且还跟他动过手,不过……看起来他倒是不显得老,不过四旬左右。”

“你太幸运了。”琴姑娘说:“据我所知,能够在他手上逃过活命,殊属不易,看来他是对你破格留情了。”

公子锦冷笑道:“他才不是对我留情,我刚才说过了,这完全是因为丁仙子的关系……”

琴姑娘怔了一怔,哼了一声:“你真的这么以为?”

“当然。”公子锦说:“要不是燕子姑娘及时出现,摹仿丁仙子的手法,施展丁仙子的独门暗器‘弹指金丸’,使他误认为丁仙子来了,他才不会对我手下留情,你难道不这么认为?”

琴姑娘点头道:“也许你不无道理……看来云飘飘这个人也并非完全没有弱点……

只是,即使没有燕子姑娘的诡计他也一定不会杀你的,留着你这个人对他以后更有用处……”

微微一顿,她说:“好了,这件事我们就不必多说了,你刚才也已经注意到了,驼子夫­妇­走了。”

公子锦说:“他们原来是夫­妇­?”随即示意道:“我看见他们好像是往这边走的。”

琴姑娘一笑说:“是么?那我们就往这条路走。”

当下转身,向着另外一个方向,道:“你要注意了,他们会随时向你下手的。”

一面说时,脚下加快,率先而行,转了几转,即没处人人群。

这位师姐的神出鬼没他是知道的,她既出言提醒,倒是不可不防。当下信步而前,一面暗中仔细留神,看看有没有对方驼子夫­妇­的踪影。

经他仔细搜索下,果然在远处人群里看见了驼子高大的身影,却不见那个马脸婆娘在他身边,也不见琴姑娘前行的影子,心里正自诧异,却听见身侧一阵喧哗,却是两个人不知何故打起架来,唏哩哗啦弄塌了一个西瓜摊子,滚了一地的西瓜。

打架者之一,正是卖瓜的汉子,嘴里骂着极脏的话,举着手里的西瓜刀,猛地扑向另一个人拼命,引得路人大惊小叫,闹成了一片。

公子锦自然没有兴趣看这个热闹,却是身侧人拥挤不走,差一点把他挤倒了。

张惶里一个女人甚至被人拥挤着倒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倒在了公子锦身边脚下。

“啊哟——要死啦!”

这女人嘴里叫着,右手一攀,竟向着公子锦小腿上抱了过来,由于她身法奇快,出奇不意,忽然间来了这么一手,大出公子锦意料之中,一下子竟被她抱了个结实。

女人嘴里嚷着:“要死啦——”那只紧抱着公子锦双腿的手用力地往里一收,竟然力逾千斤。

话虽如此,却不曾把公子锦就此扳倒。

先者,公子锦莫名其妙地被这个女人一下子抱住了双腿,一惊之下瞬即力灌下­体­,随即觉出后者抱自己的一只手力道奇大,若非即时防止,势将被她扳倒无疑,一惊之下,才知道对方的来者不善。

人声乱嚣,拥挤中,这个女人身势霍地向上一翻——公子锦蓦然间才看清了她的脸——嘿!原来竟是那个头梳高髻的马脸婆娘——“女大鹏”温曼华。

马脸婆娘为布置这个突发的阵势,显然用了许多心思,想不到公子锦临危镇定,并不曾着了她的道儿。此刻图穷匕现,随着她仰首翻身的快速势子,右手翻处,一口尺半牛耳短刀,已自袖内抖了出来,紧贴着对方身子,一刀直向公子锦咽喉要害扎了过来。

公子锦自然不容她得手,右手一抄,施了手“金丝缠腕”,只一下已抓住了对方婆娘持刀手腕。

这婆娘过分毒辣,竟然施展如此毒手,恨不能一下子即要公子锦的命,自是饶她不得。

马脸婆娘一挣未脱,已吃了公子锦五指力收下的巨大力道制服,只觉着那只持刀手上一阵子发麻,已为公子锦施展“拿|­茓­”手法紧紧拿住了|­茓­位。

马脸婆娘“啊”了一声,登时全身一震,已做声不得。公子锦顺势出手,只一掌击中了对方后颈,这婆娘已似一摊泥样地瘫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妙在这翻施展,掺和在眼前打架的混乱里,根本就不为人察觉。

要说起来,这个“女大鹏”温曼华伎俩不止于此,却是错在她自家所设计的混乱阵势之中,以至于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

公子锦声­色­不动,一举手间即把“女大鹏”温曼华毙之掌下,人声混乱中,从容离开。

前行数丈,只见琴姑娘迎面过来,笑眯眯道:“好手法,十三飞鹰,这一下子算是彻底消灭了,可喜可贺。”

公子锦一笑道:“那个驼子呢?”

琴姑娘耸了一下肩:“那还用问,比你更轻松。”

眼睛一瞟身侧高墙:“躺在墙后面,他喝醉了,起不来了……再也起不来了……”

“喝醉了”是幌子,重点是再也起不来了,这位姑娘果然好手法,来去如风,瞬息间竟自解决了“神驼”谢坤­性­命。

这两人虽非十三飞座中的佼佼者,却也并非无能之辈,想不到今日碰见了他们两人,双双丧了­性­,真个是活该倒霉。

十四

夜雨,孤灯,江南晚秋。

透过敞开着的窗帘,梧桐的树影轻轻摆动。黄叶凋零,时有飘落。

这里是“江南小筑”——“琴姑娘”特别为之安排的住处,傍山背水,景致清幽。

细雨霏霏,夜蝠出没。偌大的宅院,其实空置,也只有在接待像公子锦、琴姑娘这等本门嫡系人物或是与“本门”有着密切关系来往的人物才会偶尔开放。也就说明了这个武林帮派,确是有其领袖天下的实力,当然在某些方面来说,是神秘的……

半日相处,似乎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像回复到前日在岭南同室习艺、切磋武功的少年时光。

对于“琴姑娘”这样的女子,公子锦仍是感觉着有一层永远也猜不透的神秘,他们虽曾“谊属同门”,但毕竟“男女有别”,更何况一别几年,再相见时的一份陌生总是有待时日才能完全消除的。

就像现在,这位姑娘忽然动起了为他“画像”的念头,就令他有无所适从的迷惑,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案上纸笔铺陈,灯影婆娑。

琴姑娘那样子认真透了,特别又加了两盏高脚灯,把公子锦那张脸映得一清二楚,毫睫毕现。

公子锦可真有些迷惑了。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我可真没这个闲心……”

“别急,再一会就好了。”

边说边画,彩墨兼施。

倒还真看不出,琴姑娘居然还是这一方面的丹青妙手,这里涂涂,那边抹抹,一幅惟妙惟肖的人物写生图画就完工了。

公子锦走过来,自己瞧瞧,惊讶得呆住了。

真想不到,这位师姐竟然还有这么一手绝活儿,即使坊间的一等画工怕也不及她高明。

面对着自己的肖像,公子由不住连声赞叹,叫起好来。

“了不起!”他用难以置信的眼光,打量着她道:“真没有想到……怎么以前我不知道呢。”

“哪能都让你知道?别动。”

说时,她就扳过了公子锦的脸,留意打量着他的发式、鬓边、额角。

“这里还不像。”她说:“你的额头比人家高,额角更深……”

边说边画,三两笔,顿收“画龙点睛”之妙,看起来妙在毫巅,更像了。

公子锦笑着说:“画得太像了,送给我吧。”

“那可不行。”

琴姑娘打量着他,一笑说;“哟!看起来咱们俩高矮相当,一样高。”

一面说,并着肩与公子锦比了比,可不是,几乎一样高矮。

公子锦被她逗得乐了,说:“我们以前不早比过了,还要比?”

“我都忘了。”

琴姑娘说着叹了口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眼睛瞪着公子锦,颇有感触地说:

“女人太高了麻烦,在路上走人人都看,当怪物一样。”

“这倒没什么,只是耽误了我们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哈哈,是不是?这才要紧。”

琴姑娘眼睛“白”着他没有吭气儿。

公子锦忽似忆及“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这张画是师父要你为我画的。”

琴姑娘问:“为什么?”

“凡是天南堡的门下,都要留一张本人的肖像存档,以备不时之需,是不是?”

公子锦自以为这个猜测很近乎情理,得意地看着她。

“你真聪明。”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来走过去,把桌上的画拿起来,仔细端详再三,缓缓走到了公子锦身前,仔细地两相对照,极是认真。

公子锦笑道:“够了,简直太像了!”

“这样就好。”

一面说,她随即把这幅画好的图画小心卷起,放人事先早已备好的长长纸筒。

忽然,她向着公子锦微微一笑问:“我们明天什么时候上船启程?”

公子锦说:“一大早吧。”

琴姑娘点点头,问:“那两个跟船的也是你们的人?叫什么来着。”

公子锦摇头说:“不是,是临江寺外面兼营的生意,一个叫小江,一个叫老周。”

琴姑娘点点头:“很好,我明白了……小师弟,你人真好。”

说时她的一只手不自禁地搭在公子锦肩上,这是一个极其随便的亲昵的动作,公子锦自然不会觉出有异。却是,他做梦也没有料到,他这位同师习艺,亲若手足的“师姐”,竟然心存叵测,蓦然会对他施以奇袭毒手。

那是一招极其巧妙令人防不胜防的“拿|­茓­”手法,尤其是在这位“琴姑娘”的生花妙手施展出来,简直是恰到“妙”处。

但只见她妙指轻捏,只一下,已准确地拿住了公子锦位于肩胛七处经脉之一的“奇”

脉。登时后者只觉着身上一麻,便即动弹不得。

妙在他还能说话。

“你……这是­干­……什么?琴师姐……”

“我是你的师姐么?”

虽然她脸上仍含着笑靥,却已不再温柔,那一双湛湛的目神,这么近地向公子锦逼视,简直像一双匕首般的锋利。

公子锦由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时睁大眼睛。

“你……难道不是……宝琴姑娘?”

“宝琴姑娘?”琴姑娘忽然仰天发笑道:“小伙子,你认错人了,你睁大了眼睛再瞧瞧,看着我是谁?”

后面这几句话一经出口,公子锦简直不寒而栗,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那是因为对方的声音变了,原来娇滴滴的女音一下子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男人”腔调。

非但如此,更让公子锦吃惊的是,随着对方转变的男音,他的咽喉部位明显地为之突出,十足的已是一个“男人”了。

“啊……”

公子锦一时呆住了。

随着“琴姑娘”左手起处,已把“他”脸上的一张人皮面具揭下,一个十足男人的面庞呈现面前。

那是一张颇为英俊的中年人的面庞,对于公子锦来说应该似曾相识,不算陌生。

甚至于,就在几天以前,在临江寺他们还见过。

“你……云飘飘……”

“不错,就是我……哈哈……小伙子,没有想到吧?”

云飘飘极其快速地已脱下了身上的衣服,看着已被点了|­茓­道,动弹不得的公子锦,他耸肩而笑。

“这是一个秘密。”云飘飘说:“多少年来,江湖上对我的种种传说,也并非都是空|­茓­来风,今天,最起码已被你识破了。”

“可……是你……”公子锦张口结舌地讷讷道:“你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会……”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云飘飘­唇­角显出一种玩世不恭的轻蔑:“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的,包括男人变女人,女人变男人,嘿嘿……那只是一种技巧而已……”

他用双手整理成平日模样,再无破绽。

随即他面向公子锦落座,十分平和地道:“你是第一个看破我行藏的人,就此一点,我便不能留下你的活口……”

“你不会。”公子锦无奈中面现怒容:“杀了我,你将一无所获,否则,你早就下手了。”

云飘飘“哼”了一声,用着冰冷的声音说:“不要太自信,小伙子。”他说:“当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在那批东西没到手之前,我是不会下手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分别?

不过是三两天的差别而已——不!如果事情进行顺利的话,也许只是明后天的事情,你一样会死。”

“你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说了这句话,公子锦真个悲从中来——想不到三太子、叶居士、恩师紫薇先生……

这么多数不清的人以重任相托,眼看着成功已在眼前,竟然会变生时腋,功亏一篑,毁在了这个人的手上。“这个人”其实正是早应防阻的敌方首脑,第一大敌,却是为什么鬼使神差的,仍然会着了他的道儿,落在了他的手上,真正是天大遗憾,死不瞑目了。

想着,他无限气馁,低头发出了恨恨的一声叹息。

“你说错了。”云飘飘说:“真正的小人是成就不了大事的,我只是伪装自己成为一个小人,勉强说只是一个‘伪小人’而已,哈哈……你大概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吧,正因为这个天底下太多的人都在扮演‘伪君子’,所以使我想到偶尔扮扮伪小人也很好玩,人生如梦,原本就真假难分,能够演好伪小人这个角­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说时,他站起来,走向公子锦,随即不再客气,两只手在他身上大肆搜索,把对方身上每一件东西都搜了出来。

最后,他解开丝绦,取下了公子锦新得的那口“碧海秋波”宝剑。

宝剑出鞘,冷气袭人。

“你知道吧?”云飘飘说:“这口剑原来是我铁马门一门副座徐铁所有,这个人武艺平平,原来就不配持有,可是我却不屑由他手中取得,现在徐副座已被擒受害,这把剑却被你巧取豪夺弄到手中,今天被我收回,应是顺理成章之事……哈哈……你看我又在扮演‘伪小人’了。”

公子锦无限气馁地看着他,真个欲语还休。

老实说这口剑落在他手上,不过遗憾而已,而使他为之摧心碎骨之痛的却是受之三太子的两封密札,以及那枚代表其本人的信物“金鹤令”,这三样东西落在了云飘飘手里,那才可怕……想到这里,公子锦只觉着身上不寒而栗,恨不能一头撞死算了。

这几样东西,正为云飘飘由革囊中取出,一一过目。

两封密札,一封是给台湾延平郡王二世,一封是在即将面见时交给紫薇先生的,俱为火漆密封,不容开启。那一枚代表三太子本人的信物“金鹤令”为大明先帝当年亲赐,仙鹤内翼更有“慈炯”两个凸出阳文为证。

看到这里,云飘飘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笑容。

他把这些东西收入革囊,向着公子锦道:“很好,这些东西现在到了我的手里,再加上明天我即将取得的财富,哼哼,这样我就有足够的实力与你们‘天南堡’甚至全天下所谓的‘正义’帮派比比高下,看看到底谁强谁弱?”

公子锦这一霎心乱极了,却强制着力持镇定。自然,他也意识到此番自己落在了云飘飘这个海内第一怪杰的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无助的眼神,无奈地向对方望着,脑子里却思索着一些错综复杂的问题。

云飘飘看着他,冷冷说道:“你知道吧,我恨透了你们这些自认为是正派的人,这一次就要和你们较量一下,看看到底谁怕谁?鹿死谁手?”

公子锦轻轻一叹道:“你也不要得意太早,天下事未必都会尽如人意。人算不如天算,这个道理,想来你是知道的。”

云飘飘说:“我当然知道。”哈哈一笑,他站起来道:“因为天是站在我这一面的。”

说着转首向外叱了一声:“贺啸风。”

门外立时应声:“卑职在。”

门开处,进来一人,躬身请示,执礼甚恭。

小头秃顶,黄眉鼠目,正是日间茶楼所见,被称为“天马神木门”中第五号的那人,敢情他们原来就是一伙的。

此人正如云飘飘所说“贺啸风”外号“天马行空”在铁马神木门身当一令之主,应是位高职重,无如此时在总令主云飘飘面前,却不敢丝毫托大,一副毕恭毕敬模样。

云飘飘手指公子锦说:“你们白天见过,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锦公少侠,把他交给你,先不要太难为他,留着他一条命,日后一起算账。”

贺啸风应了声:“是。”

嘴里应着,走过去当胸一把,已把公子锦提起,转身待去的当儿,云飘飘唤住他:

“慢着。”

“总座还有什么交待。”

云飘飘一笑说:“昨天那个姑娘,你把她押在哪里?”

贺啸风道:“风字一号地牢。”、

“那就把他也押过去吧……他们是同门师姐弟,一年多没见面了,临死之前,也叫他们见见,说说话儿。”

“是!”贺啸风躬身道:“卑职遵命。”

“还有。”云飘飘嘱咐道:“不要小看了这两个人,我要你亲自防守,任何人不得进入,明天一过就不碍事了。”

贺啸风道:“总座请放心,这里的‘四明幽暗’阵势已经照你指示发动了,不要说人就是只飞鸟也不得妄入。”

云飘飘一笑点头道:“很好!早上那个叫燕子姑娘的下落,你可打听清楚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他们彼此间的谈话,他都听得很清楚,这才知道宝琴师姐原来也被他们擒住,关在这里。此刻又听见燕子姑娘的消息,自然入耳惊心。

贺啸风聆听之下,愣了一愣,讷讷应道:“卑职受命跟踪,开始倒也不曾让她逃脱。”

云飘飘面­色­一沉:“后来呢。”

“后来……”贺啸风接道:“这位姑娘十分狡猾,还有个姓麻的互相策应,卑职一时失察,在太湖上,被她走脱了。”

云飘飘哈哈一笑说:“岂能走脱?那个姓麻的也是一样,木老三已缀上他们了,迟早也是这里的人,你等着接待吧。”

贺啸风应了声:“是。”

云飘飘又问:“人皮项三呢?”

贺啸风说:“在,我已代传主座的话,他没有敢离开,卑职这就去吩咐他,叫他来见?”

“不必了,我去见他吧!”云飘飘一笑挥手道:“小心看着你的差事,你去吧。”

“是。”贺啸风应了一声,提着公子锦大步离开。

公子锦不自禁地浮现出一种悲哀,这是他前此从来不曾有过的现象。

活了这么大,除了在小小孩提时被父母拉扯怀抱过,像现在这样被人家当家禽或是包袱样地提着,这样的经验可是前此从来也不曾有过。

“天马行空”贺啸风不愧是轻功一流,提着公子锦这个人一路蹿高纵矮,简直如履康庄大道,三五个起落飞纵之后,来到一处院落。

公子锦心知此行即将被送牢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任人摆布了。

原来这处宅院占地极大,黑夜中虽然看不甚清,却也有所感觉,感觉着贺啸风一双足下似乎是踩踏着一种特殊怪异的步法,时而左右Сhā花,头如邯鄣学步。公子锦心里有数,悉知对方这种步法是在行进一个特殊的阵脚,证之对方先时的对答,确是这里埋伏着一个高妙的阵势,既是由云飘飘亲自部署,看来绝非一般。

这个贺啸风为人十分机警,为防公子锦由其脚步悟出奥妙,特意地玩了些花招,足下时不时地故布疑阵,如此一来,公子锦要想由他脚下步法有所悟及实是妄想。

推开了一扇木栅门,进入到一个小小院落。

公子锦只觉着满园都是掬花,芳香扑鼻。其时贺啸风已提着他踏入地道暗门,随即拾级而下,来到了所谓的“风字一号”牢房。

重重的牢门开启,一片昏暗光华闪起,照见了房内一切。公子锦方自吃惊,已被安置在一张木床上坐定。

“坐好了伙计,倒下来滚到地上那个滋味可不好受。”贺啸风把他放在靠墙的位置,一面打趣道:“你们姐弟好久不见了,好好聊聊吧,明天一过,差不多也就该送你们上西天啦。”

哈哈一笑,他才又转过身子来,打量着对面床上端坐的一个少女说:“怎么样,宝琴姑娘——是叫这个名字吧。”

被称为“宝琴姑娘”的少女,在公子锦才一送进来时就显然已注意到了。

似乎是震惊于公子锦落得如自己一样下场,两只眼睛睁得极大,向公子锦逼视,一言不发。

公子锦暗暗惭愧,打量着这一位同谊师门及幼至长的师姐,真是感慨系之。

“怎么样,晚饭吃得好吧。”

说时,大声地拍着巴掌叫:“覃婆……覃婆。”

一个六旬左右的瘦高婆子应声进来。

贺啸风关照说:“回头招呼厨房,明天三餐弄讲究一点,要吃什么给他们什么,要喝酒也行,只是一样,他们都不能动弹,只有你喂他们了。”

叫“覃婆”的牢婆沙哑着嗓子道:“哟——搞错了没有呀——吃这么好?”

贺啸风说:“这是总令主的交待,明天是他们最后一天啦,明白了吧。”

覃婆怪笑道:“怪道呢……明白了,明白了……”然后手指着床上的宝琴姑娘说:

“这个姑娘可厉害啦,给她什么都不吃,连水都不喝——我看得给她换个地方,把她吊起来整她——”

她声音极是沙哑,秃眉斜眼,面目狰狞,个子高,却是个驼背,弯着腰,样子难看透了——却是有一身好功夫,否则,决计不会打发她来看守牢房。需知,能拘禁来此,成为“铁马神木门”的一等重犯,决计非比寻常。

床上的琴姑娘似乎对她极是憎恶,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倒是公子锦听她这么说,由不住向她看了一眼,却惹得对方怪模怪样地笑了。

“嗯——这小子倒是生地一副好模样——”走过去在公子锦脸上摸了一把:“年纪轻轻的就死了,怪可惜的。”

贺啸风哼了一声说:“这男女两个,是同门师姐弟,都有一身好功夫,出身‘天南堡’是紫薇先生的高徒,本事可大啦,婆婆你可得小心着点儿,别着了他们的道儿。”

“啊——”婆子闻声一愣,睁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是那个叫百里长风的老头的徒弟?知道,知道……”

此话一出,公子锦与宝琴姑娘都不禁向她望去,贺啸风当然清楚婆子的身份,却也有些意外。

“哦?怎么你们认识,以前见过?”

覃婆怪笑一声,哑着嗓子道:“那可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说他­干­啥。”转向贺啸风道:“贺令主你忙你的去吧,这两个崽子就交给我了,错不了。”

贺啸风一笑说:“这两天大概还会有人进来,咱们这里很久没这么热闹啦……”

说完四下打量一眼,才转身步出。

覃婆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离开地牢,才自转身回来,端了把椅子在二床之间坐下。

“好啦,该你小子说话了。”

沙哑的嗓音再加上天生的“左”嗓子,听起来真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指着公子锦,覃婆大刺刺地说:“别当我不知道,你就是那个叫公子锦的家伙,还有你。”又指着琴姑娘说:“你叫宝琴,其实本家姓宫,出身岭南望族,八岁那一年,才被百里长风收为门下,是这么回事不是?”

此言出口,床上二个俱是大吃了一惊。

一直不曾开口的宝琴姑娘,亦忍不住出声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覃婆婆嘿嘿一笑,说:“你管我是谁?是我问你们,不是你们问我。”

蓦地转向公子锦怪声道:“百里长风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你……你这小子,偏偏不争气。也不想想,我们总令主是何等角­色­,岂是你们小小道行所能对付?今天落得如此……活该你们倒霉,又能怨得哪个?”

坐在床上的宝琴姑娘忽然慨叹一声,先不理她,却向着对床的公子锦点头含笑道:

“子锦,真想不到,你我姐弟竟会在这里见面,你一向可好。”

公子锦就着灯光,向这位师姐打量,见她虽为对方擒获,却不失丰神挺秀,蛾眉杏眼,长发披肩,看上去气­色­甚好,并不像受过折磨的样子。

当下一笑应声道:“很好,师姐近来可好?”

“我也好。”琴姑娘说:“说来都是我不好,一上来就中了云飘飘的诡计,被他智谋所欺,擒来这里,却是你怎么会……”

公子锦冷笑道:“这人真是诡计多端,其实我应该想到,燕子姑娘过去还跟我说过,此人善以不同身份出没江湖,却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精­湛的易容之术——他竟能扮成师姐模样……我受骗了。”

坐在中间的老婆子,听到这里发出了一阵怪笑声,二人看她一眼,继续对答。

琴姑娘颇觉奇怪地问:“什么,他扮成我的样子……”

“不错!”公子锦恨恨地道:“和你一模一样……就连声音也是一样……”

“可……可他是个男人呀……”

琴姑娘睁大了眼睛,现出匪夷所思的样子。

中间的覃婆子忽然又发出了一声怪笑,二人看她一眼,仍不答理她。

“他是男人。”公子锦说:“可是他装扮女人,而且惟妙惟肖,更能摹仿师姐你的声音,你的个子本来就高,正好为他提供了方便……”

说着,公子锦叹了口气,一面向对面宝琴姐注视道:“我注意到了,就连师姐你­唇­角的那一颗痣他都有,让我想不通的是,他怎么能摹仿女子的口音,而长时间不会露出马脚。”

中间婆子怪笑一声,Сhā口道:“你小子少见多怪,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功力达到‘六通’境界之后,有‘易音’之能么?”

公子锦看着她,为之一愣。

琴姑娘“哦——”了一声,点头道:“这婆子说得有理,一个人如果到了六通境界,确是能改换声音……只是这个天底下能有六通功力的人……我还没有听说过。”

“废话。”婆子说:“全然六通的人,已介于仙人之间,当然不易见。可是能达到其中一通二通的人,还是有的,我们总令主本领通天,就有这个能耐。”

琴姑娘点头道:“原来如此——”

想不到这个覃婆子能有如此见识,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了。

“婆婆你的见解过人。”琴姑娘看着她钦佩地道:“和你比起来,我们姐弟实在太浅薄了。”

覃婆哼了一声:“你们才多大年岁,我老人家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还多……说到六通,你们的师父百里长风,还有一个叫叶照的老头儿……都有这个功力,当然比在我们头儿来,那还差得远——”

琴姑娘“啊!”了一声:“还有丁云裳,丁仙子也一定有这个本事。”

“她么?”婆婆狞笑说:“两个小家伙怪有意思的,死到临头了,还扯东道西,也罢,看在你们明后天就要死的份上,我老婆子是有问必答,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就敞开了问吧。”

公子锦道:“云飘飘化装成我师姐的样子,让我受骗,看来明天必定是再化装成我的样子,去欺骗别的人,如法炮制了。”

覃婆嘿嘿冷笑道:“你小子真聪明,那还用说。”顿了一顿,道:“我问你,小子,在你来此之前,他可为你画过一张像?”

“有的,”公子锦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

覃婆点头道;“这就对了,再问你,你可曾见‘人皮’项三这个人?”

公子锦冷笑道:“云飘飘提过此人,他是谁?”

覃婆一笑道:“也好,告诉你小子,也好让你死了做个明白鬼儿,这人是当今天下第一巧匠,最拿手的是擅制人皮面具,只要被他看上一眼,便能凭着记忆制作出几乎乱真的人皮,当然,若是再有一张画做为根据,那就天衣无缝,连神仙也看不出破绽了,你没有见过他?”

公子锦十分气馁地摇摇头。

忽然坐中间的婆子面­色­一沉,开口大声骂道:“两个小畜生还不闭住嘴睡觉,尽唠叨些什么?惹火了我婆子,就点了你们哑|­茓­,看你们谁敢出声。”

二人为之一愣,心忖婆子说变就变,一下子就翻了脸。正要反­唇­相讥,顿时不再出声。原因是耳边听见了一些声音,敢情是有人来了。

随即一人出声道:“覃婆开门。”

覃婆应了一声,方自打开牢门,先时离开的霍啸风已走了进来,手指灯盏道:“再加盏灯。”

覃婆应了一声,立时照做——一行脚步声,已来至门前。

霍啸风返身抱拳,躬身说:“总座请进。”

公子锦与琴姑娘心里一惊,即见云飘飘一脸笑容,同着一个面相清癯的黄衣老人已走了进来。

见面一笑,云飘飘极是从容的向二人点头道:“对不起,多有打拢,我们马上就走。”

黄衣老人咳了一声,伸手端起灯盏,走向公子锦床前,向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一刻,又伸出手摸了摸对方下巴,以手指在公子锦前额处比了一下,点点头,退回一步,把灯交给覃婆说:“行了。”

覃婆立刻吹熄了灯。

云飘飘说:“行了?”

“嗯!”黄衣老人点头说:“行了,”转过身子看向另一张床上的宝琴姑娘说:

“姑娘好?”

琴姑娘寒声道:“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认识你。”哈哈一笑,老头子说:“昨天夜里,在窗户外面,我见过你,当时姑娘独身在屋,自然不便打搅,男女有别嘛。”

云飘飘说:“走吧。”转向覃婆道:“这两个人你看好了……不要难为她们。”

覃婆咧嘴哑声笑道:“总座放心,错不了。”

云飘飘点点头,才同着黄衣老人、霍啸风转身离开。

送他们走了以后,覃婆怪笑一声,打量着公子锦道:“刚才那个老头儿就是人皮项三,他已‘采’了你的‘盘子’,一个时辰以后,就能制好面具……经过总令主易容打扮之后,小伙子,就连你自己也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了。”

天终于亮了。

对于公子锦、宝琴姑娘二人来说,这是他们生平所经历过最长也最难熬的一夜。由于二人均为云飘飘特殊的手法点了|­茓­道,虽然能开口说话,却动弹不得,更碍于内功的运行,只能像一尊菩萨样地呆呆坐着,就这样他们度过了漫漫长夜。

琴姑娘长长吁了口气,说:“天亮了,好难熬的一夜……”

公子锦道:“我听见了­鸡­叫的声音,猜测着大概是天亮了。”

琴姑娘眨动了一下眼睛,说:“这证明你的功力已大有­精­进,我就没有听见。我是用先天易理,透过心脏跳动强弱次数推算出来的,如果我所料不差,此刻应该是交‘卯’时刻了,再过一会,那个老婆婆应该来送饭了。”

公子锦情知这位师姐追随师父紫薇先生最久,在某些方面已尽得师传,心里着实钦佩。

琴姑娘轻叹一声道:“看来人皮项三已制好了面具,云飘飘摇身一变,变成了你,将会去面见师父。”

公子锦接道:“由于他已取得了三太子给我的信物及密札,师父万难觉察……唉……

师姐,你可知我此刻的心境?我真想死……”

“死有什么用?”琴姑娘嗔道:“没有出息的东西。”

公子锦一时赧然。

“我看情形还不至于糟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公子锦眼巴巴地向对方看着。

琴姑娘屏息听了一刻,确定没人在侧,才缓缓道:“这几年我随在师父身边,多少也学了些他老人家不为外人所知的学问,因而也通一点易理。你知道吧,在你我被伤时,照理说应该当时就死,当死不死,这就有了‘变’动的意思……”

公子锦注视着她,静听下文。

琴姑娘说:“易就是变,这一变可就有了生机,昨夜,云飘飘等人走了以后,我心脉起伏,右手左腿,时有酸麻,这便触发我运用心术­阴­阳暗暗计算起了一卦,‘酸’为­阴­‘麻’为阳,得四­阴­二阳,­阴­上阳下,这是一个‘临’卦,也是一个消息卦。若是将上下分开来看,上卦是‘坤’,是顺从,下卦是‘兑’是喜悦,这意思是要我们以愉快的心情去顺从听命,不可抗衡,必有佳音,这是一个好卦。”

公子锦“哦”了一声,对于这位师姐临危处事,宁静以待的态度,极是钦佩。

琴姑娘轻轻吁了口气说:“这个‘临’卦其实又是强­阴­少阳之卦,说明成事在­阴­,试想这牢房之中,只是你我二人,­阴­阳各居其一,谈不上谁盛谁衰,这便让我联想到了这个姓覃的婆婆,莫非她竟有叛逆云飘飘之心?而至最后能助我们逃脱险境?”

公子锦正要说话,忽然顿住道:“有人来了。”

随即上方地面传来栅门开启之声,即有些许天光透过迂回地道渲泻进来。

手里提着个蓝子,覃婆送饭来了。

“天亮了,该醒醒了。”

覃婆放下手上的篮子,把带来吃食摊放在桌上,花卷、包子、豆腐脑、油条、清粥小菜一应俱全。

“人是铁,饭是钢,来来来,吃点东西。”

老婆婆盛了一碗粥,向着床上的琴姑娘反问道:“怎么还施­性­子,不吃?”

“不!”琴姑娘说:“我吃。”

覃婆笑道:“对啦,想通了,好,我先喂你吃。”

端着碗来到床前。覃婆打量着对方道:“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快三十了吧。”

琴姑娘说:“你说多大就多大。”

婆子怪笑两声:“连婆家都没有,这年纪就死了,可是怪可惜的。”

琴姑娘说:“我死不了,你放心。”

老婆婆呆了一呆:“死不了?你……以为你们还能活着出去?”

琴姑娘眼睛瞪着她哼了一声道:“那可也难说,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婆婆你说可是?”

覃婆哑声笑说:“好,这话有道理,那就等着看你们的命吧,来,先吃炮了肚子再说。”

随即端起碗,大口喂对方吃喝起来。

公子锦在一旁默默打量着这个婆子,越觉其貌相狰狞,再衬着她沙哑的嗓音,实在是令人讨厌的一个俗物,却是琴师姐先时的话,使得她不由对她留意了几分仔细。

覃婆一面喂琴姑娘吃东西,一面说:“这两天外面风声紧,正道、邪道,就连信佛的和尚也闲不住,都出来了,真是好戏连台,可热闹极了,我老婆子要不是奉命守着你们,恨不能也溜出去看看热闹,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戏呀。”

公子锦见她心直口快,不觉留意聆听。

覃婆嘿嘿笑说:“横竖你二人都已是要死的人了,我就说给你们听听,也不要紧,这两天朝廷来了那一帮鹰爪吃了败仗,全部完蛋了,临江寺的围解了。”

公子锦心里一喜,道:“真的?”

婆子侧头看了他一眼,笑说:“我就知道你小子爱听,你知道吧,朝廷来的那十三飞鹰差不多无一漏网,全完蛋了。”

“飞天鹞子唐飞羽呢?”

昨日水上相见,幸而燕子姑娘的即时出现,诱开了唐飞羽,公子锦乃得从容迟离,这件事他一直惦念着,不觉脱口而问。

“姓唐的彻底完了。”覃婆看着他说:“你小子走了以后,燕子姑娘把他诱到了河边上,在那里好好收拾了他一顿……”。

“啊——”公子锦简直惊呆了:“婆婆你……怎么知道……你是……”

覃婆哼了一声道:“给我闭嘴,不许多问,只听着。”说完,放下碗,拿了个包子塞在公子锦嘴里,这一下公子锦想说话也不行了。

琴姑娘以目示意,要他不要出声,作了个会心的微笑。

覃婆哑着嗓子说:“我老婆子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么一说你们就明白了,眼下大势是邪不侵正,一片大好,十三飞鹰这一完蛋,清军一退,临江寺的围就解了,咱们铁马神木门别看人多势众,这一次可也保不住要吃大亏,不信等瞧吧。”

说完又拿个包子塞进公子锦嘴里,说:“吃包子,吃饱了等着好戏,哼哼……云飘飘聪明一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此一招,他的跟头可就栽大了。”

这番自话自说,直把公子锦与琴姑娘听得莫名其妙,如坠五里雾中。

老婆婆随即把二人吃剩的东西收拾好了。

便在这时,地道里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覃婆哑声笑道:“有人来啦——”竖耳倾听了一会,站起来道:“总令主亲自来了!”

二人听说云飘飘来了不由一惊,即闻得霍啸风的声音在外招呼道:“覃婆开门!”

覃婆婆应了一声,慌不迭打开牢门,来者二人已步入。

公子锦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只惊得目瞪口呆,简直傻住了——那走在前面的人,竟是自己——“公子锦”。

从头到脚,惟妙惟肖,哪里是什么云飘飘?简直就是“公子锦”本人重现,即使是一对双胞胎,也不会这般相像。然而,各人俱知,他却是不折不扣的云飘飘,经过一番神奇不可思议的“易容”之后的云飘飘化身……

“这……这……太妙了……哦……太妙了……”

说话的覃婆,直似看花了眼,只管来回地向着这一真一假两个公子锦频频打量,跟里啧啧称奇。

云飘飘一径来到公子锦面前:“儒衫”飘飘,背Сhā“长剑”,说不出的英姿飒爽,神采风流。

公子锦注意到了,那一口Сhā系对方背上的长剑,正是自己得自徐铁手上的“碧海秋波”。心里一阵气馁,­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

“小伙子,你看我扮得还像么?”

这一开口说话,竟然连声音也一模一样。

公子锦乍然一惊,闭着眼睛又睁开了。

“你觉得奇怪,不可思议?”云飘飘朗笑一声,极其自负道:“宇宙万物,刹那变迁,天下原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假’作真时,‘真’亦假,哈哈……这道理一时半会是说不清的。”只见他目She­精­光,铿锵道;“我此刻即去面见长风老儿,回头再来看你们俩,得到宝物后,还要见一见你们的三太子,共商大事,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所谓正道人物,又能把我如何。”

哈哈一笑,转身离开。

霍啸风紧随其后,步出地道,一直送他离开别墅,才自转回,向牢房步入。

却是,一件使他万万也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霍啸风一脚踏入牢房,既觉出不对——坐在床上的公子锦与琴姑娘不见了。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为之一惊,却是不容他作反应,一股尖锐冷风蓦地由侧面袭出,霍啸风只觉着身上一阵寒冷,随即呆若木­鸡­地挺立当场,动弹不得。

眼前人影闪动,覃婆已当面站立。

“霍啸风,你认栽了吧。”

老婆子怪笑一声道:“两个小辈,你们出来吧。”

随即,人影飘动,公子锦、琴姑娘双双自暗中闪身出现,一左一右已把霍啸风紧紧拿住。

老婆子哑声笑道:“用不着……他已为我独门手法——剪金风隔空点了|­茓­道,苍天之下,能解开这个手法的人怕是不多……来……让他到床上躺着。”

公子锦应了声是,随即动手把形同活僵尸样的霍啸风抱起,置向床上,后者全身战栗,脸上青筋暴跳,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直直地向覃婆看着。

似乎是做梦也设想到的事……一向温顺听令的这个老婆婆,怎么忽然会心生谋反,忽然向自己施出了毒手?再者,这个老婆子何以会忽然有此惊人身手?简直匪夷所思……

何止是霍啸风心存惊异,公子锦与琴姑娘比他更为惊讶。

事发突然。

真实的情况是,霍啸风才送云飘飘步出地道的一霎,覃婆即施展独步解|­茓­手法,分别为二人解开了|­茓­道,紧接着霍啸风就回来了,形势之快,变生仓促,令人无暇多想。

“多谢前辈救命大恩……”打量着面前这个丑陋的老婆婆,公子锦深深一揖。

“你老人家是……”琴姑娘向前一步,不胜迷惘的向她望着:“萍水相逢,为什么你要救我们?”

“喀……喀……”覃老婆婆似咳又笑地一连发着怪声:“萍水相逢……萍水相逢……

小琴子,当年我看着你长大的,还有你那……”

一面说时,老婆子转过脸来,一大一小两只眼睛盯着公子锦:“小子,你也不认识我了?”

说着说着,她沙哑的声音变了,驼着的背也慢慢直了起来,两个人一时都看直了眼。

“这叫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老婆婆说:“不要以为这个天底下就他一个人能,我也能。”

说时,她驼着的腰已完全挺立,声音更清脆可人。随着右手揭处,脸上的人皮面具,连同着一簇花白头发,一并脱落,现出了她玉润丰洁的本来面貌。

冷玉仙子丁云裳。

丁仙子!

公子锦、琴姑娘发出了一声欢呼。随即一拥而上,三个人紧紧抱在了一团,直转得天昏地暗……

云飘飘所乘坐的快船:“午时”正来到了太湖南侧之滨的“七丘”小岛。

顾名思义,这小岛是由七处山丘所组成——很小的一个小岛,不过只有几户水上人家。

白浪起伏,小舟颠簸。几只水鸟来去河洲,倒也有几分诗情画意。

云飘飘——不……现在应该叫他是“公子锦”了。

儒衫飘飘,神采风流,站立在船头,测览着一湖秋­色­,他是那么的气定神闲。

虽然与公子锦相处的时间不过一天,但已足够了,他已得到了足够的情报消息,一切都似乎在他的神机妙算之中——

就像此刻,他与“燕子”姑娘的约会,也不仅仅就是一时的即兴,而是透过一定的脉络遵循,顺理成章的一番突变发展而已。

原以为在长江那一艘神秘的黑­色­画舫上,即能见到紫薇先生,骗取宝贝金银到手,却是不曾想到对方的门槛很­精­,几度辗转,却又来到这里。在江上意外地见到了燕子姑娘,她要他此刻来这里相会。

云飘飘有足够的自信,即使在面对生平尚还未曾遭遇过的大敌如紫薇先生之流时,也“举重若轻”,并不曾特别在意,确认胜券在握,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在与敌人周旋的不是自己……是“公子锦”,就凭这一手,便使得对方无能防守,阵脚自乱。

在与燕子姑娘先时的初一见里,他已取得了信心,如果你能瞒过一个类如燕子姑娘这般冰雪聪明少女的眼睛,余者也就大可不必为虑了。

对于这位姑娘,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或许是因与丁云裳过去不平凡的一段交往,乍然见了她的义女掌上明珠,也算是一种缘份吧。

欸乃声响,一艘渔舟缓缓向岸边靠近。

站立船头的渔家少女,两手扶腰,迎风而立,真好风采。等到两舟交错的一霎,她巧移莲步:“啊唷”一声,已跨过来。

云飘飘迎上道:“你来了?”

燕子姑娘睇着他,颔首笑道:“你很准时,随我来。”一跃身落向河滩。

云飘飘转向船上小江关照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不要走远了。”

随即登岸。

二人并肩前行。

燕子偏脸向云飘飘打量说;“你今天的样子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云飘飘一怔,几乎站住不走。随即一笑,不作回答。

燕子姑娘笑着说:“那是你的一本正经,衣服也穿得这么整齐,反而不像你过去那么潇洒自如了。”

说着忽似有所悟及“啊——”了一声道:“我几乎忘了,那是因为回头就要去面见久别的师尊,可是?”

云飘飘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他老家现在哪里?”

“快来了!”燕子姑娘说:“这一趟江湖行,可真是热闹极了,各路的英雄好汉,正派的黑道的,还有朝廷来的鹰爪子,一应俱全,我可都见识了,真让我眼界大开,这种盛会是以前从来也不曾有过的。”

“你很兴奋?”

“当然。”

“那么,胜负又如何呢?”

“什么胜负?”燕子姑娘站住脚,奇怪地看着他:“当然是我们赢了,你没看,朝廷来的十三飞鹰死的死,伤的伤,全军覆没,云飘飘的人也没落了什么好,木老三昨天在忍、猛二位大师联手下,几乎丧命,断了一只胳膊,要不是……”

“哦——”云飘飘忽然止步道:“这……消息可靠?”

“那还用说,当然是真的了……还有……”她迫不及待地说:“他们的第二把手桑桐也吃了大亏,败得很惨。”

云飘飘一笑说:“这是真的?”

“你当然不知道了。”燕子姑娘说:“铁马门这下可惨了,就剩下云飘飘一个人了,其他的全完了,真让人开心。”

“铁马门败了,你那么开心?”

“当然!不过——”燕子姑娘说:“他们在江湖武林,总还有些道义,倒也不能拿他们与其他邪派相提并论。”

“是吗?”化身公子锦的云飘飘笑得一派凄凉:“我倒以为他们是无恶不为呢……

那云飘飘昔日为恶多端,今天可真应上‘报应临头’了。”

“做恶多端?”燕子姑娘摇摇头:“这我可不能同意,你不能这么说他。”

“为什么?”

他忽然定住了脚步。

“赫——瞧你这么紧张,吓了我一大跳。”燕子姑娘说:“你也不要错会了意,以为我对他完全认同,总之,云飘飘这个人,介于正反之间,他自承替天行道,一切率­性­而为,论及人品,倒也没有做过什么大坏事,所以你不能说他‘做恶多端’……你以为我说得可对?”

云飘飘这么听着对方姑娘对于自己的评说,脸上丝毫不着痕迹,点头道:“这只是你对他的看法,你义母丁仙子呢……”

燕子姑娘微微摇了一下头,笑着说:“那可就不知道了,不过她……”

“不过什么?”云飘飘原已迈开了步子,忽然定住。

“你知道吧!”燕子姑娘打量着对方的脸:“这话你听了可不能对外人说,否则我娘知道,可饶不了我。”

云飘飘点了一下头,却不作声。

燕子姑娘一笑,悄声说:“其实我知道,我娘心里一直还惦念着他,这么多年了,她老人家心里还常常想着他,她老人家常说……这个人的武功是一等一的,没有人能比过他。”

“只是武功?”云飘飘一笑,改口又道:“我的意思是丁仙子只夸赞他的武功?”

“那当然不是——”燕子姑娘说:“反正他们之间的事,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是一样……”

“说下去。”云飘飘凌人的眼神逼视着她。

燕子姑娘略感诧异地看他一眼,才道:“以往,不论人家批评云飘飘怎么怎么,我娘从来就没有Сhā过一句嘴,只有这一次才……”

“这一次怎么了?”

“这一次我娘才说了……”燕子姑娘牵动着嘴角,哼了一声:“她说云飘飘不该Сhā手阻挠这件事,要是他真的动手劫持了这批转手交给三太子的钱财,不论云飘飘内心的动机如何,他都一辈子洗不清他身上的罪恶污点,你知道‘青蝇点素’这句话吧?说云飘飘要真是做了这件事,他也就一辈子别想再理她,非但如此,大义当前,她老人家不惜与他翻脸成仇……”

云飘飘哼一声,一笑说:“是么?”

燕子姑娘道:“当然了,别以为她是说的气话,她老人是很认真的。”

“那么,你娘呢?”云飘飘顿了一顿,问:“我是说她人呢……她也来了?”

“你也许还不知道……”燕子姑娘小声说:“来了……我想她老人家暗地里是缀着云飘飘了,你还不知道,他们第二把手桑桐,就是败在我娘手里,羞愧难当的中途走了。”

“原来如此。”

忽然他仰天慨叹一声,喃喃道:“这个女人……可真是我命里的……”忽然低下头“吃吃”地笑了。

“你说什么?”燕子姑娘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没什么。”云飘飘一笑说:“咱们走吧。”

“还走什么?就在这里等着吧。”

“在这里……”

“嗯!”燕子姑娘笑着点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又拍拍身边石头说:“坐下吧,别急,听我说。”

她于是笑嘻嘻地说:“实在告诉你吧,昨天夜里我收了她老人家飞鸽传书,要我在见到你以后在这里等她,然后一块去见紫薇先生与三太子他们……”

“飞鸽传书……”云飘飘颇似不解地看着她:“你们一直用这种方式联络?”

“嗯!”燕子姑娘点头一笑:“你不相信?要不然我的消息会这么灵通?你知道吧,她老人家要我在没有见到她以前,千万不要离开你。”

说到这里,忽然向天一笑说:“呀——说着说着可就来了……你看。”

一笑站起,手指天上道:“小红鸽来啦,我得给它报个讯儿,别迷路了。”

言未已,已信手发出了两枚青钢制钱。

这双青钢制钱一经燕子姑娘玉指捻出,在空中发出了尖细的两缕清啸,不时地轻轻互撞,传出清脆的“叮叮”互击声,空中的鸽鸟顿有所警。

随即,一只羽翼鲜亮的红­色­信鸽迤逦当头,翩翩而落,栖息在燕子姑娘平出的手掌上。

值此同时,水面上现出了一片帆影,丁仙子、公子锦、琴姑娘并排而立,相距尚远,一时看不甚清。

“我娘来啦——”

燕子姑娘喜悦得几乎跳了起来,不经意转过身子,咦——人呢?“公子锦”不见了。

河滩上Сhā有长剑一口。

是那口他新得的“碧海秋波”剑。杏黄|­色­的穗子迎风而颤,上面还系着个锦缎包儿。

小红鸽扇动双翼,劈劈啪啪,只是在她头上转着……是在给她“撒欢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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