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叶修不会纵着她这么做,这事情不可能的!
易卿阳快步走着走着,突然顿住!叶修是被毒倒了,墨瞳儿才得以孤身出行,可是叶修怎么会被墨瞳儿毒倒呢?
墨瞳儿用毒再是巧妙,玄铁观音和铁观音的味道再如何相似,可毒便是毒,茶便是茶,叶修是识毒解毒的医药大家,他该是分辨得出的?
纵是他毫无提防心,可叶修那种人,对毒和危险的感知何其敏锐,能诳得他端杯入唇,但绝诳不了他饮水入喉!
所以叶修是故意!他故意让沈墨瞳跑了出来,他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易卿阳思维既定,也不知是恼怒还是憎恨,不由狠狠地握了拳,复快步向前走去。
他的住所是一处小宫殿,不算宏大,但还精致。
五六名青衣的婢女垂首恭迎,易卿阳边走边道,“热汤备好了吗?”
领头婢女称是,易卿阳的声气并不好,跨步进了屋,“沐浴!”
温热的水浸泽肌肤,他靠在浴桶里,由婢女轻重适度地按揉着头。
鼻息间是热汤蒸腾的水汽,和花瓣淡淡的怡人气息。他放松下来,却忍不住想,叶修是故意的,那沈墨瞳是不是也故意的?
沈墨瞳并不算笨,做事也不全凭冲动,会不会是他们夫妻商量好的?那丫头没别的本事,唯独做戏非常逼真生动。
他曾受过骗,中过她的计。当时她的表现一切合情合理无可怀疑,可是偏偏就是她在做戏!
易卿阳恨恨地一掌击在水上,惊得身后的婢女惶恐地跪地请罪。易卿阳冷静下来,闭上眼沉声喝令婢女出去!
脑海里便突然浮现出陆小悄那微微扬起骄横自得的脸,总有点自以为是不讲理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她那样子,他偏就宠得很想笑。
她懂什么啊,她能做什么啊,不过就是个受宠的孩子,连小心思都还不知道掩饰起的孩子。
若要做戏,为何不让陆小悄来做戏呢?当初叶修让陆小悄接近自己,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让陆小悄中了自己的反间计?
突然后悔了吗?还是察觉到陆小悄当真对自己动了几分心思,女生外向,他不敢冒这个险了?
易卿阳苦恼地自己揉揉太阳|茓,一夜未眠,他的头突突地跳着,疼个不停。
沈墨瞳于次日黄昏时醒来,悠长悠长的一觉,饿得头晕,然后动辄皆痛,仿似每个汗毛孔头发丝都在痛。
有婢女扶她起来,说易卿阳在等她。
她见到易卿阳的时候,易卿阳正等着她吃饭。宽大的桌,摆着单调但绝对精美的饮食。
掬花粥,兰花小包,芭蕉芦笋,调了蜜的玫瑰汁。
沈墨瞳进去的时候,易卿阳正在进食,见沈墨瞳低头见礼,形容拘谨畏怯,他不由一笑,随意地一指旁侧的椅子,“坐啊。”
沈墨瞳极为艰难而小心地轻轻坐下,已疼出一层薄汗。易卿阳遂笑了,呷了口玫瑰汁,随手夹了面前的一块烤肉来吃。
“墨瞳儿或许不知道,吃花的最高境界是吃花的气息,将肉放在花心里,用温火烤上一刻钟,花的香气尽数入到肉里,却不沾惹苦涩,烤出来的肉才最是香酥鲜嫩。”
说完,他示意婢女将他面前的少半盘肉放到沈墨瞳面前,说道,“墨瞳儿有伤,该饮食清淡,只是略尝几口肉,也该无碍的。”
沈墨瞳拿起勺子刚舀了口粥,此时顿下,轻微颔首道,“那谢过表哥了。”
易卿阳将玫瑰汁饮尽,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唇角,随手将帕子弃在托盘上,对沈墨瞳道,“墨瞳儿觉得味道如何?”
沈墨瞳刚咽下口里的肉,侧首对他微微一笑,“好吃。”
她的姿仪堪称优雅,易卿阳却微微皱眉道,“我一向不喜欢你这样子,相对于小悄,你矫揉造作不可爱的多了。”
沈墨瞳低头喝粥,只微微笑。
碗很小,粥很快喝光了,就粥的小菜也少的可怜,兰花小包只两个而已,所以很快地,沈墨瞳就只有玫瑰汁和剩下的那几块烤肉可以吃。
她吃的很快,但不粗鲁。
易卿阳静静地看她吃,到最后一口玫瑰汁下肚的时候,他笑着开声,语似随意。
“叶修是不是没算计到我会这么狠打你,否则他怎么舍得放你出来?”
沈墨瞳的动作僵住。易卿阳道,“你方才还对我笑,当真笑得出来吗?”
沈墨瞳淡淡地看他一眼,敛首道,“母亲教诲,永远对人笑。何况墨瞳儿有错,兄长责罚。”
乖得让易卿阳好笑了,“墨瞳儿有错,兄长责罚?”
很荒唐,滑稽。沈墨瞳却很是平静地一本正经道,“得知表哥心怀大志,墨瞳儿便该将擎天索交与表哥手上,不该劳表哥一直惦记。”
易卿阳道,“好了,说说叶修让你来,是何居心目的。”
沈墨瞳弯唇一笑,柔声道,“擎天索是我的罪障,如影随形,阴魂不散,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总要面对,总得解决。相公可让我避一时风雨,却不能断绝后患,他即便疼我,可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易卿阳道,“你们斗垮吴王,杀了我,再由你出面将宝藏送给燕王,后患尽除,叶修会傻到让你一个人来冒险,生死莫测,只为交出擎天索?”
沈墨瞳道,“我被授与秘密之日,发了毒誓,擎天索必须交与南越王,否则宁愿身死,不得泄露半句,而今实际的南越王,不是表哥是谁?”
易卿阳无奈地揉了揉额,说道,“你知道你有什么毛病吗?便是话说的滴水不露,合情合理,其实却一句都不能信,只让人恨不得打死你。”
沈墨瞳反笑了,低头恭顺道,“多谢表哥夸奖,墨瞳儿不敢。”
这时一黑衣的属下进来禀告道,“公子,如今四处风传,说吴王爷已得到了擎天索,隐瞒不报,欲图私吞,京城里闹翻了天,周王大怒,下诏王爷回京陈情!”
易卿阳脑中顿时层云乍开,光熹微露,他心一沉,倒吸了口气。
“杀招是在这里!”他起身快步向外走,在门口处停住,回头对沈墨瞳道,“你将擎天索告诉给叶修了是不是?他用吴王逼我尽快去取,他好提前设好埋伏,将我一网打尽!”
沈墨瞳道,“表哥错了。”
易卿阳的笑瞬间阴冷冰寒,他开声对属下道,“传信给叶修,给他三天时间,他若不到,将沈墨瞳的首级奉上!”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虽然晚了一点点,但是我笑眯眯更新了~吼吼~
据恋恋同学说看不到,我在作者有话说里再贴一遍~
室内烛光摇曳闪烁,昏黄幽昧。沈墨瞳在床上安静地睡着,身上穿了件白色的外袍,领口,袖口和裙裾都绣上了细碎的蓝色勿忘我。
焚着香,空气中是白茉莉紫蔷薇和薰衣草若淡若无的气息,如柔风般轻,如蕊尖般娇嫩。
易卿阳令人将偷心蛊给沈墨瞳服下,然后他静静地偎坐在宽大的红木椅子上,望着沈墨瞳的反应。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唇安宁地合着,侧脸的轮廓在淡弱的烛光里十分完美。
很恬静,很无染,甚至让人生出一种圣洁的错觉。
那淡淡的香,让易卿阳也很放松,心一点点沉寂下来,然后在一个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瞬间,想起了陆小悄。
那个精灵般,明明天真,却将算计刁蛮演绎得很傻很生动的女孩子。他身边从不乏美丽的婢女,可是从没有人,能那么无礼地亲近他,从来没有人敢随意地贴在他的怀里,摇着他的胳膊,仰着头无赖缠磨,口不遮拦说一些混话。
偏偏她还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而事实上他也觉得,有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子投怀送抱,那感觉当真不错。尤其是她像个小兽般厮磨投靠,莫名地激起他内心柔软的怜惜,尤其是她看起来非常聪明伶俐,却其实根本逃不出他手掌心去。
若不那般聪明娇俏,便苍白无趣了,可若不那般天真犯傻,便要提防可怕了。陆小悄,原本刚刚好。
易卿阳不由弯起嘴角,目露温柔。
沈墨瞳突然一声嘤咛,半睁开眼,目光迷离。易卿阳知道蛊药发作了。
他坐在椅子里,前倾身,拄着下巴,认真地望着沈墨瞳的脸,然后轻轻地,柔和地道,“墨瞳儿?”
沈墨瞳呢喃般吐出的两个字是,“相公……”
这才是她内心最真实最牵挂,最难舍最依赖,最心疼最亲近的人么?
易卿阳无端有些不悦,当然他无法细想他为何不悦,只是拉住沈墨瞳的手,柔声道,“告诉相公,墨瞳儿疼么?”
“疼……”
易卿阳淡淡笑,“乖,那相公问你,擎天索是什么东西?”
沈墨瞳道,“历代南越王积累的宝藏。”
“那放在什么地方?”
“王城东南百三十里,福山密林里。”
“第一重门在哪里?”
……
沈墨瞳一一作答,答案和受刑时所说,毫无二致。易卿阳拧了眉,很柔很轻地问,“那擎天索这事,墨瞳儿除了相公,还跟谁说过了?”
“表哥。”
“哦?”
“他打我,逼我说。”
“……”
沈墨瞳道,“那本来是南越王的,他要称王,也本来是他的。”
“……”
“还给他,便两不相欠了。”沈墨瞳喃喃吐出这句话,极其无力,却如释重负般的虚弱和解脱。
易卿阳忍不住道,“来南越,是墨瞳儿自己来的,还是相公让你来的?”
墨瞳儿闭口不语,易卿阳恍然了悟,自己犯规了,偷心蛊指定的问话人可以知道的事,不能问。
易卿阳灭了灯,熄了香,将一床薄被给沈墨瞳盖上,转身出去。
虽然幽微,但已有细弱的晨曦从窗棂淡淡地透过来,不久,天快亮了。
易卿阳出门声已远,沈墨瞳的眉头蹙了蹙,薄被下的手狠命地握住拳,终于过去了么?
心下一松,便再难敌晕沉疲倦,沈墨瞳沉沉地睡过去。
易卿阳在苍白的月光和半明的晨曦中,踏过花林小径,浓重的露水打湿了袍底,旁逸斜出的蔓萝沾惹衣袖。
他的头有些疼。
沈墨瞳服了偷心蛊的说辞竟然和受刑时的供词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啊!若是有出入差别,沈墨瞳有所私藏那还好办点,可是这一模一样,难道沈墨瞳逃脱叶修的羽翼,孤身犯险,只是为了归还擎天索两不相欠!
不,她的理由是她的哥哥沈青卓可能还活着,有一线希望,她便要过来交换。
可是叶修不会纵着她这么做,这事情不可能的!
易卿阳快步走着走着,突然顿住!叶修是被毒倒了,墨瞳儿才得以孤身出行,可是叶修怎么会被墨瞳儿毒倒呢?
墨瞳儿用毒再是巧妙,玄铁观音和铁观音的味道再如何相似,可毒便是毒,茶便是茶,叶修是识毒解毒的医药大家,他该是分辨得出的?
纵是他毫无提防心,可叶修那种人,对毒和危险的感知何其敏锐,能诳得他端杯入唇,但绝诳不了他饮水入喉!
所以叶修是故意!他故意让沈墨瞳跑了出来,他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易卿阳思维既定,也不知是恼怒还是憎恨,不由狠狠地握了拳,复快步向前走去。
他的住所是一处小宫殿,不算宏大,但还精致。
五六名青衣的婢女垂首恭迎,易卿阳边走边道,“热汤备好了吗?”
领头婢女称是,易卿阳的声气并不好,跨步进了屋,“沐浴!”
温热的水浸泽肌肤,他靠在浴桶里,由婢女轻重适度地按揉着头。
鼻息间是热汤蒸腾的水汽,和花瓣淡淡的怡人气息。他放松下来,却忍不住想,叶修是故意的,那沈墨瞳是不是也故意的?
沈墨瞳并不算笨,做事也不全凭冲动,会不会是他们夫妻商量好的?那丫头没别的本事,唯独做戏非常逼真生动。
他曾受过骗,中过她的计。当时她的表现一切合情合理无可怀疑,可是偏偏就是她在做戏!
易卿阳恨恨地一掌击在水上,惊得身后的婢女惶恐地跪地请罪。易卿阳冷静下来,闭上眼沉声喝令婢女出去!
脑海里便突然浮现出陆小悄那微微扬起骄横自得的脸,总有点自以为是不讲理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她那样子,他偏就宠得很想笑。
她懂什么啊,她能做什么啊,不过就是个受宠的孩子,连小心思都还不知道掩饰起的孩子。
若要做戏,为何不让陆小悄来做戏呢?当初叶修让陆小悄接近自己,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让陆小悄中了自己的反间计?
突然后悔了吗?还是察觉到陆小悄当真对自己动了几分心思,女生外向,他不敢冒这个险了?
易卿阳苦恼地自己揉揉太阳|茓,一夜未眠,他的头突突地跳着,疼个不停。
沈墨瞳于次日黄昏时醒来,悠长悠长的一觉,饿得头晕,然后动辄皆痛,仿似每个汗毛孔头发丝都在痛。
有婢女扶她起来,说易卿阳在等她。
她见到易卿阳的时候,易卿阳正等着她吃饭。宽大的桌,摆着单调但绝对精美的饮食。
掬花粥,兰花小包,芭蕉芦笋,调了蜜的玫瑰汁。
沈墨瞳进去的时候,易卿阳正在进食,见沈墨瞳低头见礼,形容拘谨畏怯,他不由一笑,随意地一指旁侧的椅子,“坐啊。”
沈墨瞳极为艰难而小心地轻轻坐下,已疼出一层薄汗。易卿阳遂笑了,呷了口玫瑰汁,随手夹了面前的一块烤肉来吃。
“墨瞳儿或许不知道,吃花的最高境界是吃花的气息,将肉放在花心里,用温火烤上一刻钟,花的香气尽数入到肉里,却不沾惹苦涩,烤出来的肉才最是香酥鲜嫩。”
说完,他示意婢女将他面前的少半盘肉放到沈墨瞳面前,说道,“墨瞳儿有伤,该饮食清淡,只是略尝几口肉,也该无碍的。”
沈墨瞳拿起勺子刚舀了口粥,此时顿下,轻微颔首道,“那谢过表哥了。”
易卿阳将玫瑰汁饮尽,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唇角,随手将帕子弃在托盘上,对沈墨瞳道,“墨瞳儿觉得味道如何?”
沈墨瞳刚咽下口里的肉,侧首对他微微一笑,“好吃。”
她的姿仪堪称优雅,易卿阳却微微皱眉道,“我一向不喜欢你这样子,相对于小悄,你矫揉造作不可爱的多了。”
沈墨瞳低头喝粥,只微微笑。
碗很小,粥很快喝光了,就粥的小菜也少的可怜,兰花小包只两个而已,所以很快地,沈墨瞳就只有玫瑰汁和剩下的那几块烤肉可以吃。
她吃的很快,但不粗鲁。
易卿阳静静地看她吃,到最后一口玫瑰汁下肚的时候,他笑着开声,语似随意。
“叶修是不是没算计到我会这么狠打你,否则他怎么舍得放你出来?”
沈墨瞳的动作僵住。易卿阳道,“你方才还对我笑,当真笑得出来吗?”
沈墨瞳淡淡地看他一眼,敛首道,“母亲教诲,永远对人笑。何况墨瞳儿有错,兄长责罚。”
乖得让易卿阳好笑了,“墨瞳儿有错,兄长责罚?”
很荒唐,滑稽。沈墨瞳却很是平静地一本正经道,“得知表哥心怀大志,墨瞳儿便该将擎天索交与表哥手上,不该劳表哥一直惦记。”
易卿阳道,“好了,说说叶修让你来,是何居心目的。”
沈墨瞳弯唇一笑,柔声道,“擎天索是我的罪障,如影随形,阴魂不散,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总要面对,总得解决。相公可让我避一时风雨,却不能断绝后患,他即便疼我,可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易卿阳道,“你们斗垮吴王,杀了我,再由你出面将宝藏送给燕王,后患尽除,叶修会傻到让你一个人来冒险,生死莫测,只为交出擎天索?”
沈墨瞳道,“我被授与秘密之日,发了毒誓,擎天索必须交与南越王,否则宁愿身死,不得泄露半句,而今实际的南越王,不是表哥是谁?”
易卿阳无奈地揉了揉额,说道,“你知道你有什么毛病吗?便是话说的滴水不露,合情合理,其实却一句都不能信,只让人恨不得打死你。”
沈墨瞳反笑了,低头恭顺道,“多谢表哥夸奖,墨瞳儿不敢。”
这时一黑衣的属下进来禀告道,“公子,如今四处风传,说吴王爷已得到了擎天索,隐瞒不报,欲图私吞,京城里闹翻了天,周王大怒,下诏王爷回京陈情!”
易卿阳脑中顿时层云乍开,光熹微露,他心一沉,倒吸了口气。
“杀招是在这里!”他起身快步向外走,在门口处停住,回头对沈墨瞳道,“你将擎天索告诉给叶修了是不是?他用吴王逼我尽快去取,他好提前设好埋伏,将我一网打尽!”
沈墨瞳道,“表哥错了。”
易卿阳的笑瞬间阴冷冰寒,他开声对属下道,“传信给叶修,给他三天时间,他若不到,将沈墨瞳的首级奉上!”
61.貌合神离
层云遮月,易卿阳一身夜行衣潜至吴王房里。吴王一身常服,正于烛火下把玩着一卷书。
“表哥总算是来了。”
易卿阳一现身,吴王遂放下书,起身负手,声色淡淡。
“王爷,”易卿阳道,“何事这般郁郁寡欢?”
吴王瞥了一眼案上放置的诏书,单刀直入道,“表哥可是掳了沈家墨瞳儿,得了擎天索的秘密?”
易卿阳道,“不错,王爷想怎么做?”
吴王道,“你这次发兵,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搏得功勋名声,在朝堂中刚有可能站住脚,京城里这么一嚷嚷,不但前功尽弃,还要说我狼子野心了,所以表哥便也别吝惜那擎天索的秘密了。”
易卿阳道,“王爷是想在临行前打开擎天索,好回京有个交代?”
吴王道,“正是,表哥意下如何?”
易卿阳道,“擎天索可以打开,可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
易卿阳道,“知道擎天索秘密的,可能并非我一人,只有等到叶修,让他们投鼠忌器,才能平安打开。”
吴王低下头自言自语道,“可是我当真等不及了。”
易卿阳道,“王爷上奏给你父皇,耽搁几日,再携宝藏归去,也未尝不可。”
吴王面露苦笑之色,说道,“父皇已不信我,否则何至于区区流言,便疾声厉色令我回京?”
易卿阳道,“那燕王呢?”
吴王道,“那还用说,自是也诏令回京了。只是我这番回去,若应对不好,处置不当,便永无翻身之日,莫说希图皇位,便是性命怕也不保了。”
易卿阳冷眼看着那叠起的诏书,没有言语。
“表哥,”吴王沉吟道,“我知道擎天索是你南越历代积攒的宝藏,国之命脉,自不可轻易示人,何况尽数落于新主之手。但事已至此,唯有保住我,才能保住你,只有巩固了我的地位,夺得这江山天下,才有表哥你的出头之日,届时表哥重为南越王,我大周尽数归还表哥的土地财宝便是。”
易卿阳但笑不语。
吴王察言观色,略一停顿,声音低柔诚笃地道,“我与母妃多年隐忍,与世无争,所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一飞冲天,坐拥天下,让南越扬眉吐气,再度中兴。母妃二十年来,无一日敢忘国耻家恨,无一日敢忘当初誓言,还望表哥忍痛割爱,心存体恤。”
易卿阳道,“没有王爷的天下,便没有我南越的中兴,这个道理我懂,王爷不必生疑。”
吴王道,“我非怀疑表哥,实在是不情之请,心生惭愧。”
易卿阳笑道,“王爷言重了,只是南越自古繁华富庶,擎天索之宝物,令天下垂涎,而今大周初定,百姓休养生息,国库空虚,王爷一声借用,怕是难以归还了。”
吴王道,“表哥……”
易卿阳道,“我不是说你,而是说时局。王爷借此珍宝搏得江山皇位,继承的是萧氏大周正统,即便君临天下,也受臣民制肘,不敢背叛祖宗,只怕到时候珍宝未归,连我,也要身死人灭了。”
吴王变色道,“表哥如此心思,竟疑我至此……”
易卿阳道,“大家都是明白剔透人,七姑居何心思,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在这儿冠冕堂皇?她要为自己的儿子夺得天下,到时天下一统,她岂会分疆裂土,为一个娘家的侄儿复国南越?”
吴王面色苍白,沉默无语。
易卿阳道,“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以我之功勋,封我为异姓王,统领一方,这怕也是我最好的归宿了,想来我也从未求过别的。至于擎天索,自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若不放手,早晚有一天会死在这上面,绝世珍宝,当奉为天下主,否则自招其祸,这个道理我懂。”
吴王垂首,烛光让他英俊的脸幽暗而模糊,他不辨喜怒地轻声道,“表哥苦心,受委屈了。”
易卿阳道,“谈何委屈,南越已山河破碎,大周一统,时局已定,我能为一偏安小王,已是万幸了。”
吴王道,“定不负表哥相助辅佐之意。”
易卿阳淡声笑,“皆仰赖王爷成全了。”
庭中淡月朦胧,葳蕤静谧的花木深深浅浅地浸在牛|乳般的夜雾里,依稀恍惚。
易卿阳静靠在长椅上,不遑一瞬地望着面前绽放的昙花。
突然爆裂的颜色与馨香,令他屏息静气,心底空明。那个瞬间他的心如飞向天空般轻盈,又如深潜海底般沉静,所以他最是喜欢看昙花,看它如何短,如何惊艳盛放,如何仓促凋亡。
他的手指伸向花瓣,然后,用力地撕扯下来。
他的目光迷惘而苍凉。
沈墨瞳被婢女领来,在他身后见礼,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夜雾愈浓。没有风,没有鸟虫的夜动,只有无边的花木,在夜雾里吞吐呼吸。
那个男子英挺静坐的背影,如昙花般绚烂的颜色与姿仪。竟让沈墨瞳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昙花在看他,还是他在看昙花。
鲜花转瞬归于沉寂,易卿阳眼底的光渐渐聚集,渐渐深邃。他转头看向沈墨瞳,目光冲融,言语清淡。
“坐啊。”他说。
沈墨瞳敛首道,“身上有伤,坐下如受酷刑,墨瞳儿站着回话,表哥饶过我。”
易卿阳浅浅笑,“世上有种人,打得怕,却永远打不服,说的就是你这种。”
沈墨瞳不说话。易卿阳突然也不说话。
夜雾袭人,却是连不远处的花木都看不到了。沈墨瞳低声开口道,“表哥是去见吴王了?”
易卿阳只看着她,目中玩味。沈墨瞳道,“大鹏因风起,方能扶摇直上九万里,表哥一时蜷曲于人屋檐下,难免心怀抑郁。”
易卿阳遂笑笑,“墨瞳儿若真乖巧懂事起来,倒也善解人意。”
沈墨瞳道,“表哥交出擎天索,助吴王得皇位,依雪贵妃和吴王的意思,表哥最好的结局,不过异姓封王。”
易卿阳但笑不语。沈墨瞳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表哥自伤人气,挑起东南争战,再交出擎天索,到时无所依凭,吴王上位,不知又能否真的信守承诺。想来表哥深夜无眠,是为此事苦恼?”
易卿阳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吴王上位,第一个要除掉的便是我,这又有什么可苦恼的?”
沈墨瞳轻笑,“那便是表哥降尊纡贵,伏低做小,说了违心的话,回来心里不痛快。”
易卿阳的眼神顿时直钩过来,说道,“你这女人,心思忒也可怕。”
沈墨瞳道,“不过是表哥手上的囚徒,心思剔透一点,有何可怕。”
易卿阳不说话。
沈墨瞳望着那凋残的昙花,轻声道,“我有个疑问,多年存于心,未敢解答,不知表哥能否赐教。”
易卿阳道,“你说。”
沈墨瞳道,“前南越王,我的外祖,您的爷爷,当年的心思,不过是献出擎天索和嫡公主,求得一国和平免受兵灾,子孙偏安一王永享富贵,当时天下大势,南越反抗无异以卵击石,想来他这样做也无大错,为何便惹出了一场乱子?他这么做,是听了宣王劝谏,可是后来宣王陡然逆转,弑君杀弟,可他若得到些好处也就是了,却身死人灭得不偿失,这到底是为什么?”
易卿阳哼笑一声,“为什么,还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以为女儿是他手里的刀,其实被自己女儿给玩了。”
沈墨瞳道,“我虽如此猜测,可又不敢尽信。”
易卿阳道,“他当年送雪贵妃入宫,是想让她在后宫站稳脚跟,生下皇子,再乘机害杀周王,而他夺得擎天索和南越王位,届时扶自己的外孙上位,趁大周天下未稳,幼主当道,搅一个天翻地覆问鼎中原。不料雪贵妃一入宫闱,即刻调转风头,向他举起屠刀,他在南越篡权夺位,大周大兵压境前来受降,他自以为聪明,让主战的成王迎战,好名正言顺除掉自己的兄弟,届时他再肉袒出降,不料……”易卿阳顿住,对沈墨瞳道,“人皆以为是皇爷爷赐死了宣王,其实那时皇爷爷已死,是宣王把持朝政,他是被自己的好女儿,雪贵妃派人杀死的。雪贵妃自以为兵踏南越,从此后可以高枕无忧,一心一意经营后宫,母凭子贵,坐拥天下,谁知道竟冒出了你娘,在大将军府为侍妾,这般碍手碍眼的人,她不除去还等什么!”
沈墨瞳道,“那表哥因何逃脱?”
“父亲战死,当时我年方八岁,被虞叔叔舍命救护,多年隐忍,重整残部,以擎天索为诱,佯装坦诚懵懂,投奔于雪贵妃,彼此利用,与虎谋皮,”易卿阳目光雪亮地盯着沈墨瞳,“你恨我灭你满门,不肯助我!且不说你父亲当年马踏南越,血洗王族,杀死了我南越多少父老亲人,便说我若不下手,如何取信雪贵妃,结成同盟!”
沈墨瞳道,“狼狈为奸,无异自取灭亡!表哥你如今进退维谷,不怕以身投虎,身死为天下笑?”
易卿阳怒,举手欲打,沈墨瞳挺身昂头迎着她,目中无畏。
她脸上尚有青紫残余的指印,易卿阳那一巴掌终没有打下去,只讥诮道,“因何便是我以身投虎,身死为天下笑?我便不能回天逆转,重整河山?墨瞳儿你小看我,雪贵妃要我死,我自也要她死!”
沈墨瞳垂下头,半晌轻声道,“那祝表哥志意顺遂。”
也不知为什么,易卿阳听了这句,却陡生一阵悲凉。他有些缭乱地看了地上被他撕毁的昙花瓣,举头望天,喃声道,“今夜好大雾啊。”
沈墨瞳没说话。易卿阳望着她,只觉得她近在眼前,在浓雾中低眉敛首,清雅安静得不像话。
“你说,”易卿阳道,“三日之限,叶修会来么?”
沈墨瞳道,“若是表哥,会来么?”
易卿阳怔住,半晌沉涩地道,“君子坐不垂堂,我不会为一女人,乱我的阵脚格局。”
沈墨瞳道,“他不是你。”
易卿阳默然。
沈墨瞳道,“他若不来,表哥会杀了我么?”
易卿阳道,“你说呢?”
沈墨瞳遂笑了。那笑容明亮得如暗夜的白莲花,让易卿阳不知所以。
“你笑什么?”他说。
这时突然有尖锐的烟花弹在东南处爆炸开,有属下急惶地冲过来禀告道,“公子,问心阁在大举围击!”
易卿阳心一沉,举头看浓重如烟云般的大雾。
沈墨瞳道,“我笑,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会给你杀我的机会。”
易卿阳凶狠地一把掐住沈墨瞳的脖子,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顿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等着看男主的同学,别着急啊别着急
62.第六十二章 兵不厌诈
易卿阳甩手快步消失在浓雾里,世界倏而变得杂乱起来,四面尖细的风啸声,脚步声,哨子声,此起彼伏。
有婢女来到沈墨瞳身后道,“姑娘,请回。”
沈墨瞳回头望了望那两个婢女,低头道,“好。”
她举步往前走,那两个婢女一前一后,一个领着,一个跟着。是夜晚,又大雾弥漫,三尺见方不见人影,在行至芭蕉园的时候,沈墨瞳突然一个趔趄,扑倒在前面婢女的身上,后面的婢女刚弯腰去扶,一下子也被制住|茓道。
沈墨瞳起身,拍拍手,猫一般纵出去消失在茫茫的大雾里。
这个时机,因为夜间雾大,能见度差,问心阁的攻击恰如猫逗老鼠一般,占据着主动。
有时星星点点,有时连成一片,有时挑衅一下见好就收,有时神出鬼没攻其不意。
几次交手,易卿阳分辩出这玩弄激怒之意,喝令属下据守各个防卫护点,敌来迎敌,不必游走相顾。
毕竟是易卿阳手下人手众多,不多时便安稳下来,由被动挨打变成了以守为攻。于是问心阁开足火力攻其东门,为首的,竟是一向留守于问心阁的洛欢。
洛欢极其悍勇,一把玄铁刀排山倒海般追魂索命。他只穿一身布衣,骑着赤电马,凶神恶煞,强攻硬闯。
箭弩如飞蝗雨点般射过来,洛欢身后的武卫皆盾牌成阵,唯独洛欢以刀挥挡开路,却以盾牌遮马首。
洛欢一马当先,在一拨箭雨刚过而一拨未至的短暂间隙,他纵马直冲了过去,越马扬蹄,人如鹰隼般凌空跃起,呼啸的玄铁刀砍断了敌人的脖子!
敌人阵脚顿时大乱,有这么个煞星从天而降,不要命一般所向无敌,一时的厮杀抵挡,皆化作腥风血雨。
而洛欢的身后,浩浩荡荡的武卫跟着冲了过来。东门沦陷,洛欢带人长驱直入。
易卿阳猛地一拳直砸在柱子上,骂道,“一群废物,没见过高手么?一个洛欢就挡不住了?”
属下道,“黑鹰在第二关口拦住洛欢,正在鏖战。”
易卿阳道,“洛欢一向凶悍,都是不要命的打法,黑鹰一个人拦不住,派南门白水前去助阵!”
属下领命而去。易卿阳负手踱了几步,看了看漫天的大雾。
叶修果然会找时辰啊。不过他占天时,我占地利人和啊,他长途孤军作战,一时之胜,抵得了什么?
易卿阳正这样想,属下又匆匆来报,“公子!黑鹰被洛欢砍伤,现在白水应战,可是李承影又带人从南门冲进来了!”
易卿阳被气得笑了,脱口道,“调青龙紫云去!告诉他们俩,务必提李承影的头来见我!”
属下正欲下去,易卿阳喝住补充道,“立即调白水去南门,让青龙紫云他们三个,务必置李承影于死地!”
一声哨响,拖着奇怪的尾音。白水听了顿时虚晃一招,卖了个破绽闪身于浓雾中消失不见踪影,洛欢反而愣住。
前路平平荡荡,白雾茫茫,就此一无遮挡,前无堵截,后无追兵,他反而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武卫迟疑地在他身后道,“二哥?”
“他们派所有高手围歼承影去了!”洛欢骂道,“我靠!易卿阳这只狐狸!”说完他大手一挥,“跟我走!救助承影去!”
他一边冲在前,一边骂道,“我们分攻,他要合围!我们这一线冲进去,他若灭了承影,就把我们包饺子!我操他奶奶的,等见了他,老子非一刀劈了他不解!”
承影带的人并不算多,但各个精悍。此时易卿阳的人一拥而上,青龙紫云一齐出剑攻向他。
承影的剑精致优雅,剑招精髓在飘忽虚无。
夜黑,有雾,远近昏昧。
承影轻轻闭上了眼。
叶修在指导他出剑的时候,是不用眼睛,只用耳朵来听的,听他剑声的缓急粗细,便能于极细微中,一针见血指出谬误。
他最初的剑声如秋风,肃杀萧条,在于烈;后来的剑声如晴空,清明高远,在于朗;如今的剑声如春云,轻盈舒展,在于无声而瞬息万变。
所以强敌围击之下,承影闭上了眼,出剑。
刹那之间,青龙的右臂被划了一剑,紫云更险,颔下被划了条口子!
一时攻击暂停,沉寂对峙。
风声再起的时候,虽狠辣,但更小心。承影一笑,剑随心转,手随意动。
传说中的名剑承影,在黎明天色黑白交际的瞬间,柄上无形,而墙上留影,剑影随着白昼的到来而消失,又于黄昏昼夜交错的刹那,飘忽再现,随即再消失在合起的暮色里。
叶修于是对他说,所有技巧招路,不过虚实二字而已。
所以李承影的剑太鬼,随风潜入夜,杀人细无声。
紫云觉得自己的颈项间有股清凉的质感,游丝般,更宛若夜雾拂面,他甚至没在意,在看到自己胸前的血的时候,他又攻入了三十招。
然后他陡然停住,右臂突然不听使唤,甚至于他的剑因惯性而直冲过去,被承影的剑格挡在地上。
紫云怔怔地望着地上掉落的,自己的血淋淋的右臂。
而那边青龙与承影交战更酣。紫云突然间毛骨悚然,他毫不怀疑青龙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抹掉了脖子,说不定青龙的头在落地的瞬间还能看到他自己的脚,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这是什么可怕的人使出的可怕的剑招,紫云愣怔着,绝望而恐怖地退了一步。
他退了一步,白水的影子倏而在他眼前飘了过去,攻向承影。
而洛欢,大刀阔斧地追了过来。
沈墨瞳于暗夜大雾里飞快地跑,穿过浓密的芭蕉,穿过广若无边的奇花异草,穿过高耸的杉树林,一道清浅的小溪横路,她飞快地溯游而上。
激战声渐至远不可闻,这里静得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潺潺的流水声宛若低柔轻缓拂动的琴弦。
地势愈高,沈墨瞳爬坡而上,不时有开花的树于山石溪边闪现,茂盛葳蕤,馨香彻骨。
登至顶峰,依稀可见一棵粗大茂盛的花树轮廓,香云如海。沈墨瞳面露喜色,飞奔过去,却在树前的一个小石坎处踉跄了一步,扶住一旁的石头方才站住。
花谢如雨。她仰面望,却看不到花树的顶端。
这是棵成百上千年的樱花树,树干两人合围方能抱住。娘说过,南越王族奉这花树为神,年年于此暮春时节,拜祭踏春,游山玩水。
这是王宫别苑里的围山,山中多泉,或凝成小湖,或顺山而下,或跌出石壁而成瀑布。
不远处水声轰隆,正该是那个高不过两丈名为溅玉的小瀑布。
沈墨瞳振作精神,跳石坎而上,然后骇然如见鬼一般,看见易卿阳面含微笑地从樱花树的树干后走出来。
沈墨瞳面色苍白地望着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易卿阳道,“自古兵不厌诈,洛欢李承影他们这声东击西的烂招数,想来还是骗不了我的。”
沈墨瞳没说话。易卿阳踱近几步,说道,“墨瞳儿跟了姑姑八年,那时已经懂事了,想来姑姑把南越一切的秘密都告诉过你了,自然包括这棵花树,还有溅玉瀑布下隐秘的出口。”
他说完,笑了笑,伸手抚着沈墨瞳的脸,柔声道,“怎么,是你的相公在下面等着你么,嗯?”
他松了手,目光朝溅玉那边一瞟,笑言道,“洛欢和李承影联手,确实够力度,想借此让我疲于应付□无术忘了你是?却也不想想,洛欢和李承影即便攻进来,所为何事,还不就是为了你,我又岂能掉以轻心让你这么溜出去!”
易卿阳一把扯过沈墨瞳,越过花树,直奔向溅玉瀑布。那里等着一个女孩子,年纪相貌,身高胖瘦,都与沈墨瞳有几分相似。
易卿阳笑,对沈墨瞳道,“叶修选了今晚大雾,这也好,当真妙极了。你说有这样的天气,从水里钻出一个和你相似的女孩子,他会不会认为是你?”
沈墨瞳咬住下唇没有说话。易卿阳伸手挑起她那张倔强的脸,定定地望着她的眸子,声音清朗而残酷。
“你不用恨我,叶修也是千方百计在杀我,同样也不会留情。他死了,看在你是姑姑的血脉上,我尚可饶你一命。”
沈墨瞳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易卿阳的错觉,他觉得沈墨瞳的目光里突然有泪光闪过。
光影幽昧,后来易卿阳回想过那个刹那,可是他一直都不懂,他很疑惑,沈墨瞳眼中那刹那的泪光,是为他,还是为叶修。
当时他未曾多想,只是侧首对那女孩子道,“下去。”
女孩子鱼一般翻身而落下,易卿阳突然听到耳侧一声极轻,语带哽咽的声音。
“表哥,我也不想杀你。”
沈墨瞳骤然向他徒手攻击。
叶修在水边的一块平石上,敛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
夜暗如墨,浓雾如烟。他坐在水边的最近处,水雾湿衣,他等得好久了。
他的身影单薄清瘦,孤独而清冷。
陡然破水的声音,一个女孩子抹脸从水中钻了出来。叶修猛地抬头,冲上去一把拥在怀里说道,“墨瞳儿,相公在这儿!”
63.第六十三章 情生智隔
沈墨瞳瞬息间和易卿阳走了三五招,易卿阳将她的双手禁锢住,低喝道,“你疯了!找死吗!”
沈墨瞳没说话,只暗动内力反手隔开,易卿阳死命地将她压制住,厉声道,“你别犯浑啊,再敢动内力谁也救不了你!别他还没死,你就先死了!”
沈墨瞳道,“表哥抓到我,第一件事便会是用毒制住我的内力,你当我不知道,会再重蹈我娘当年的覆辙吗?”
易卿阳顿住,“你!……”
“我先吃了解药了!”沈墨瞳一招攻过去,虎虎生风,悍勇而凌厉。易卿阳恨得牙痒,一时也无所顾及不再客气,两个人游走了几十招,沈墨瞳踏步飞动,欲躲开他跳下瀑布,易卿阳哪里肯容,反手一捞便将沈墨瞳踉跄着甩了出去。
两个人同源南越王族,是一样的底子,但易卿阳的修为明显比沈墨瞳浑厚纯深了许多,这样徒手相搏,沈墨瞳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
沈墨瞳在不由自主斜飞出去的同时,努力稳心移步,均匀内息,终于在落地时不但没有摔倒,反而借势一点,欺身上去。
这次她没有直取易卿阳,也没有徒劳无益妄图用轻灵步法避开他,而是倏而向一旁的参天花树掠上去,折了一大条花枝在手。
“墨瞳儿果然出息了!” 易卿阳一声冷笑,劈手攻过去,沈墨瞳将手中柔韧的花枝舞动成龙蛇一般,一时之间风卷影动如同巨大的漩涡,花屑纷飞如涌。
易卿阳也懒得和她纠缠啰嗦,手中拈起一枚石子弹过去,说道,“墨瞳儿还想着让表哥拿着花枝和你打架吗!”
不想沈墨瞳未及中弹,便将那团花枝绕成的漩涡直直迎面抛转过来,易卿阳很自然地闪身躲,她一矮身,趁着那个空挡,滑手鱼一般欺过来跃下了瀑布。
易卿阳一声笑,凌空下俯,老鹰抓小鸡一般将跃下的沈墨瞳中途抓起,然后三下五除二用衣带缚住双手,然后沈墨瞳领受了易卿阳第二个狠狠的大耳光!
将她打飞出去,撞在樱花树上,在晃动的枝桠纷繁的落花中,沈墨瞳撞得几乎吐血,有气无力地从树干上滑落下来。
然后,接住她的不是青草碎石,不是坚硬土壤,而是叶修单薄而殷切的怀抱。
“墨瞳儿!”叶修唤,温柔的手指抚上她面颊痛如火烧的伤口,他清凉的脸瞬间摩挲在她的额头。
一时之间,那熟悉的气息抱紧的情怀,乃至襟袖口鼻中淡淡的药香,直宛若是幻觉一场。
沈墨瞳不觉流下泪来,喃声道,“相公……”
叶修已伸手解了她缚手的衣带,抱住她,贴着她瞬间红肿起来的脸,柔声道,“墨瞳儿受苦了。”
沈墨瞳突然便很没出息地哭了起来,在叶修的怀里她瞬间变得很是娇气和弱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哭,但绝不是因为疼,绝不是激动,也不是委屈。
叶修吻着她挨打的脸,无声安慰。
易卿阳惊怔地望着那一对相偎相依的夫妻,那个水淋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叶修。
自己的人没有得手?这怎么可能?
他根本来不及分辨判断,他的暗器再如何快,在拥人入怀的刹那,他纵然是反应过来了,杀了人,可是他自己也不可能毫发无伤的!
这是怎么回事!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如果连这样都伤不了他,那他叶修便不是人,而是鬼是神了!
沈墨瞳很快止住泪,伸手环住叶修的腰,埋头在他的怀里不吭气。夜里毕竟凉,叶修又是水淋淋的一身,被风一吹,复开始咳。
他爱抚着沈墨瞳的背,沈墨瞳咕哝道,“相公,别碰,……,疼。”
叶修的手一下子顿住,转而更加轻柔地揉了揉。
易卿阳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娇痴恩爱,也没有说话。叶修将沈墨瞳妥善安置在怀里,抬起头,目色清明平静地望着易卿阳,言语谦恭。
“在下不速之客,闯入公子宅邸,易公子恕罪则个。”
易卿阳笑了一下,没说话。
叶修了然他的疑惑,说道,“公子计谋确是不错的,只是我曾与墨瞳儿约定好,她若能侥幸逃脱,下水之前先扔三块石头,表示‘我来了’,故而公子的人一冒头,我便知道她不是墨瞳儿。”
易卿阳于浓雾中望了望天,也不知道内心是失望还是恼怒,想到了他们会约好相见,怎么就没想到他们可能有暗号的!
“墨瞳儿说过,那机关只能从内开启,不能从外攻入,故而公子的人一冒头,腿脚还没来得及全出来,我便趁着那空隙一下子扑过去,闪了进来。”叶修浅浅一笑,说道,“幸亏我足够快,要不机关关闭,我入地无门,可真要害苦我的墨瞳儿了。”
易卿阳忍不住哼笑了一声,说道,“叶先生您那好夫人,我的好表妹,可是跟我动上手了,巴不得您识破计谋,好在外面及时逃跑呢!”
叶修伸手抚了抚沈墨瞳的头,说道,“是她傻,我自知这次你定不会轻饶过她,怎么能不来。”
易卿阳垂眸抱臂叹了口气,稀疏的樱花落在他的脚面上,他的声音显得轻而带着笑意。
“想来你们夫妻还真是心有灵犀,她这般不要命和我打,怕的也是我关注着下面,知道你没死,在你一露头的时候取你性命。这外观看起来就是个小瀑布,似乎一动轻功就可以跃上来,其中的内里玄机,也只有她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你们这般彼此顾惜,如此恩爱,在下才当真领悟,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易卿阳这般说完,很是认真地打量了叶修怀里的沈墨瞳一眼,对叶修笑着道,“我还真就不懂,你到底是哪里好,这么会哄女孩子,无论妻子,还是妹妹,终身守寡也好,杀父之仇也罢,这都是常人最难以忍耐接受的事,为何到了你这儿,便都听你的,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叶修也淡淡笑,静声道,“无他,敢于爱人,才会被人爱。我没有资本,便只能加倍对人好。”
易卿阳冷哼一声,“对人好?怕是没这么简单!示人以恩,一样会被人恩将仇报!”
叶修莞尔,“你这般设定,便会这般提防,这般提防,那予人恩惠,也是为了自己有一天去利用,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用一点小恩小惠,妄想别人献出自己的忠诚乃至生命,这样做买卖,自然别人恩将仇报。”
易卿阳道,“那先生是如何做的?”
叶修用下巴摩挲了下沈墨瞳的头,柔声道,“我如何做的,你不是看到了吗?”
易卿阳突然无言。
他的心突而好像被什么东西,极其细微而尖锐地碰撞了一下,激起的感受却是五味陈杂极不是滋味。
易卿阳突然想起,杏花月夜他约会陆小悄的那个晚上,叶修派了众多高手眼睁睁看着自己勾引轻薄陆小悄,可是没有出手。其实那夜他做了十足的准备,他一直等着叶修的人尾随陆小悄而至,将他打伤,欲置他于死地。
这样陆小悄会恨叶修,恨叶修的利用、卑鄙、不择手段。
他当然不会死,他欲图的是那一战之后,陆小悄护着他,跟随他,勾起当年的杀父之恨,让叶修十来年的养育之恩,眨眼化作仇雠。
必须要把沈墨瞳引出来,他必须得得到擎天索。他的计划是得到陆小悄之后,再劝她回去假意认错,让她动用借口把沈墨瞳诱出来。
仔细想想,若是陆小悄能因为自己被利用,在一个瞬间憎恨叶修的话,那么他转过头再去利用小悄,小悄会不会更恨他,会不会彻底灰心失望?
如果陆小悄不听他的话,他会不会打她,骂她,逼她,彻底失去她?
或者如今日这般,两军对阵,他杀光她的兄长,陆小悄复想起八年的养育之恩,将情何以堪?
相比较还是叶修更爱她,他懂得尊重她,引导她,不动声色不着痕迹,温暖而安全地把她许给了李承影。
易卿阳心绪起伏,一时悲慨。
这时东南方有激烈的号角吹响,震天而来,类似欢呼。易卿阳望天呼出一口气,似笑似叹,说道,“洛欢和李承影并未攻进来,他们退去,叶先生,您倒成了我的瓮中之鳖了。”
叶修小笑,说道,“如此也好。”
沈墨瞳侧过头,露出黑而清亮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易卿阳。
易卿阳道,“叶先生当真是君子,信守承诺,暗器只用来射杀要杀你的人,我这般在一旁站着,您用暗器杀了我,正好和墨瞳儿一起逃出去。”
叶修笑语,“易公子这是在提醒我么?”
易卿阳道,“叶先生不妨试一试。”
叶修低头对怀里的沈墨瞳道,“墨瞳儿,这里是你所说的浮虚幻境,我们有没有把握,在这里杀了他?”
沈墨瞳咬住下唇,“有三成把握。”
叶修道,“若是他手下的高手赶来,杀了他我们全身而退的把握有几成?”
沈墨瞳道,“那不成了。”
叶修遂笑了,笑容温柔而浓软。
他低头在沈墨瞳耳边耳语了几句。沈墨瞳变色地抓住他的衣角道,“不!”
如蝙蝠振翼,潮水汹涌,易卿阳手下的高手已云集而至。
易卿阳笑道,“叶先生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说悄悄话,机会稍纵即逝,刚才您没动手,如今想动手却是来不及了。叶先生您,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要负隅顽抗?”
叶修抚了抚沈墨瞳的头,转头对易卿阳道,“我想了想,束手就擒貌似不太好。”
易卿阳“哦”了一声,叶修道,“负隅顽抗也不太有必要。”
易卿阳道,“那先生意欲如何?”
叶修淡淡地道,“我虽是个病秧子,可也是个男人。既是让墨瞳儿冒险进来,便该把她平安带出去。”
易卿阳纵声道,“先生你竟情令智昏,痴人说梦了!你自己既是入得这瓮中来,便是踏入死境,再也出不去了!”
64.第六十四章 反客为主
叶修看了一眼那合围的阵仗,说道,“易公子切莫心急,有些事还是可以商量的。”
易卿阳道,“叶先生要商量什么。”
叶修道,“以我的猜测,易公子生长于南越国势倾颓兵荒马乱之时,资质上佳,众望所归,所受的教导自然是精深博大,除了那口耳相传的擎天索秘诀,易公子怕是早就精通你们南越嫡系公主一派的内功心法了,是?”
易卿阳自负地昂起头,轻轻“哼”了一声。
叶修道,“所以墨瞳儿说出藏宝秘密后,公子除了以她为饵诱我过来之外,再无别的用处了。”
易卿阳道,“先生果然心思缜密,深不可测。”
“也没那么邪乎,”叶修道,“在公子抓到墨瞳儿马上为她灌毒散功时我便想到了,因为那毒服下去,若不事先服用解药,待它散入筋骨血脉,要恢复起来着实不易,你若还需要她的内功心法,必然不会这么做。”
易卿阳道,“到底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今我也来了,”叶修微微笑,“墨瞳儿再无用处了,那我和墨瞳儿,你是两个都要杀,还是可以留一个呢?”
“那依先生你说呢?”
“我为墨瞳儿求个情,不知道可以么?”
易卿阳在落花里微微笑了,“墨瞳儿是何等的心性,我纵有心留她,她愿意么?”
叶修望了望怀里的人儿,用脸蹭了蹭她的头顶,说道,“也是啊,墨瞳儿必不会在你的身边苟活,要不这样好了,你废了她的武功,把她交给问心阁如何?”
易卿阳嗤笑了一声,“先生当真是因爱生痴啊!我灭她沈家满门,又杀了她的相公,这不共戴天血海深仇,我因何还要留着她?”
叶修接口道,“嗯,你是要斩草除根。那现在说说我,公子若是现在杀了我,必惹得问心阁的人和你拼命,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不若以我为人质,易公子你取了擎天索的宝藏,再杀了我一心对付问心阁才比较好,你说呢?”
易卿阳握拳冷笑道,“拜先生所赐,将我获宝的事宣扬得天下皆知,如今萧子璟那老小子逼迫吴王交出宝藏,那以先生之见,我南越历代祖先的积攒血汗,若我得不到,我会让别人得到么?何况先生你,定是在那里布下了神兵陷阱,等着我跳呢!”
叶修道,“如此,那易公子是打算毁了宝藏,杀我祭旗?”
易卿阳道,“你也曾说,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杀了你,这一锅水便开不了了,届时这天下江山,祖传宝藏,方能成我囊中之物!”
叶修低下头,苦笑着对沈墨瞳道,“谈判失败,咱们还是按计划行事!”
易卿阳怔住。随之有浩浩荡荡的声响从南门长驱直入,隔着雾,也可以想象洛欢和李承影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的英姿和盛景。
“你!……”易卿阳猛握拳,勃然而怒,陡然惊悚。
叶修道,“公子还是尚未熟悉我的性情,我和你说我要把墨瞳儿平安送出去,不是要你大发慈悲饶过她,我和你说那一堆废话,自然都是拖延时间的缓兵之策!”
易卿阳目眦欲裂,斩声道,“给我杀!”
内力如潮水般,四面八方漫灌而下。杀招如泰山压顶,一时迫得人不能呼吸。
叶修将沈墨瞳压制住,像一个临敌的刺猬,又如一个弯曲的袋鼠,将全身上下最柔软最安全的地方给了她。
如母兽之护幼崽,强敌当前,不但亮出爪牙毫不畏惧,还更增勇悍。
沈墨瞳有一个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她忘了意识,没有呼吸。
她只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凌空而飘起,然后被一股很强大的力量推送了出去!远远地,推送出去!
跌在地上,落地的瞬间那股强大的力量又极其诡异地化了去,温柔舒缓,让她借着惯性在长满青草的斜坡上滚了下去。
然后她听到雾气中叶修劈裂的嘶吼声,“都给我站住!谁敢伤了我的墨瞳儿我马上便杀了他!”
如电光火石般,那个刹那铁与火,天堂地狱,瞬息翻转,令人措手不及!
活下来的人只知道他们出手时,遭遇了叶修射出来的暗器,然后他们一窝蜂的杀招并没有扑到一个存在的实体,“叮叮当当”的火花声响,是他们自己人的兵器碰撞在了一起。
身边有人倒下,叶修似乎已凌空跃起,又打出了暗器。
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妙,瞬息便调整招路姿势,然后便听到了叶修的断吼声。
晓雾依稀,但每个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叶修正站在易卿阳的右后方,一把小刀,横在了易卿阳的脖子上。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同伴的尸体,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都觉得刚才那一攻一守之间,如此凶险,却又十分诡异。
叶修一个全凭暗器杀人的病秧子,肩部能扛手不能提,是如何做到抱着一个人凌跃起,又将一个大活人远远地抛掷出去?易卿阳当时站在外围,与叶修至少十丈远的距离,他又是如何在刀光剑影中鬼影般闪至易卿阳的身后去?即便他闪了过去,可易卿阳绝非等闲,怎么就毫无反应般被他用刀抵住了脖子?
他是如何做到的,这短短的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沈墨瞳从地上爬起来,想也没想便欲冲上去救,却听得叶修一声断吼道,“墨瞳儿!退后!”
沈墨瞳怔定住。叶修道,“快接应你二哥去!”
沈墨瞳咬住唇,却没有动。
“相公!”她骤然跌跪在地上,复仰头大声叫道,“相公!”
空谷回音,雾渐薄而散去,叶修的声音有点远,却类似呵斥,他说,“快去!”
沈墨瞳吹响了问心阁召唤的哨子,一时间那声音有点尖锐而急迫,撕心裂肺催心催肝的。在那呜呜激荡震天的声响中,沈墨瞳突然感到唇齿中那金属的哨子还带着叶修不久前襟怀手指的气息,她便陡然悲怆,几近窒息。
沈墨瞳带着洛欢他们赶过来时,正看见叶修挟持着易卿阳下了山来,易卿阳的属下高手随着他们的步法倒退着时刻戒备。
然后双方人马皆站定,易卿阳的下属转身面对着众敌,而问心阁的人,都急急望向叶修。
晨雾渐薄渐退,世界依稀有了黎明的光亮。这个夜晚所有的围歼厮杀,惊心动魄,在那一刻都趋于沉寂。
中间隔着一道小溪,溪边有花树,一大丛一大丛盛开的紫丁香,香烈而袭人。
叶修把持着易卿阳站在最高处,所有人的最后头,他的一身白衣半湿着,头发贴在脸上,只显狼狈,无从飘逸。
他胸前的衣襟上一大片血,尚有血渍蜿蜒在他的唇角,映得他如雪的脸更加苍白的可怖。
他英俊的眉梢间不复清雅,只有虚弱疲惫。他的身形那般单薄瘦削,瘦得仿佛可以透过光,乃至于他拿刀挟持着别人,却好像自己随时都要撑不下去,随时会倒地或者凌风而飘去。
沈墨瞳青眸湿润,内心里有种深邃而不可抑止的爱慕痴狂。就是这个男人给她爱,给她家,给她温暖平静的港湾,也给了她一种最美好动人却极其仓促易散的色相。
流光容易把人抛,可抛却人的何止是岁月流光,还有我们内心即便明白但也难掩悲怆的爱别离、求不得,有让我们即便肝肠寸断却也无可奈何的生生死死。
厮磨相守,白头到老,流光易逝又有什么好可怕呢?
可梧桐半死,清露易曦,你再不能贴紧他肌肤的温存,再不能听他的温柔笑语,他会在那黑漆冷寂的墓|茓里,成白骨,成尘泥,然后所有的春夏秋冬,日日夜夜,水流花开,云卷云舒,你只能够在无穷无尽形单影只的孤独寂寞里,恪守着他的记忆,回想着他的心跳与呼吸。
有记忆,也是不错的。沈墨瞳突然仰着头,对着叶修微微一笑。
隔着那么远,那么多人,雾还未全部散去,可是沈墨瞳便是觉得,叶修他看到了。
他还淡淡地回之以一笑,清浅若无痕。
洛欢抢上几步,大声道,“大哥!我换你下来!”
叶修道,“不可!你别动!”
洛欢又是心疼又是急,“为什么!”
叶修道,“我自有主意!”
说罢,不再理睬洛欢,而是对易卿阳道,“易公子,眼前局势,再打下去,再死几个人,于你我也没什么好处。”
易卿阳道,“你想怎样。”
叶修道,“今夜这般激战,吴王坐观虎斗,可是没给你半分援手。”
易卿阳沉默。
叶修道,“你自是可以杀了我,但我的暗器也绝对让你活不成。我这病体残生,并不畏死,可易公子你,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你究竟想怎样!”
叶修道,“无他,陪着你一起,去看看你们南越祖宗留下的擎天索。想来我们这样互相搂着,吴王也分不出来是我挟持你,还是你挟持我?”
叶修说完,突然变换姿势,以一种垂死待毙的样子靠在易卿阳的肩侧臂弯里,易卿阳陡然掐住他的脖子!
众人不由倒抽了口冷气!陆小悄忍不住大声惊叫起来,“哥!”
易卿阳听了她的声音,瞬时顿僵住,却是异常冷硬地,头也不回,一根汗毛也未曾动。
叶修道,“别忘了,你可以杀我,我也可以随时杀了你。”
易卿阳一声冷笑,“我知道!”
他挟裹着叶修,大跨步向前走,两路众人纷纷后退,跟着。
叶修道,“擎天索的第一二三道门,因需要黄昏月夜,我已提前令人打开,但鬼不见的藏宝洞|茓无人进去过,三道机关完好,我分毫未取,易公子尽可放心。”
易卿阳淡声道,“叶修一诺,我有何不放心?”
“那我们便直接进去,你令你手下人开路。”
到了鬼不见壁前的时候,雾渐散退,竟冒出了丝丝缕缕的晨曦来。山间露水极重,但空气清新,鸟鸣婉转,山花烂漫。
易卿阳静静地望着石壁处的洞口,突然怔住,举步不前。
他若有所思,心有所感地对叶修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叶修也很平静,说道,“你有执念,我也有。”
易卿阳道,“那你不怕我丧心病狂,鱼死网破,只为玉碎不求瓦全?”
“不怕。”叶修淡淡地说。
易卿阳反倒一怔,半晌才道,“为燕王得天下,反死了自己,你何苦?”
叶修道,“以天下为棋局,我自己,便是第一颗棋子。”
易卿阳默然不语。
良久,他微微一苦笑,说道,“好!”劫持着叶修纵身跃进擎天索的洞口。
65. 李代桃僵
易卿阳的四名心腹手下跟随进入,问心阁这边,沈墨瞳,承影和陆小悄跟了进去,由洛欢留守在外面。
入口处狭窄漆黑,仅容一人通过,沈墨瞳拿着火折子走在前,易卿阳和叶修跟随,易卿阳手下居中,承影和陆小悄殿后。
地势渐平,眼界陡然开阔,有细碎的滴水声于幽暗中次第响起,渐渐滴滴答答此起彼伏,如空灵流转的弦琴声。
沈墨瞳点亮火把,面前是一排稀疏错落的水帘,下有小石桥,桥下有浅水流过,遍生青苔。
水帘是因为上有石岩有水滴落而成,细观那石岩参差如犬牙,不时有毒蛇盘踞,乃或俯身探出头来,高高地吊于空中吐着芯子。
陆小悄一见那许多蛇,下意识往承影怀里靠了靠,承影更紧地揽住了她的腰。沈墨瞳回头道,“这是擎天索第一重机关,万蛇吸水,这些蛇常年于阴湿环境,嗜腥血,有剧毒,因它们的原因,这滴落的水珠虽清澈,却也沾染不得,机关不除,擅入者万蛇缠食,尸骨无存。”
说完,她轻灵起身,步子如孤烟般袅娜散漫,众人只见火光倏而变换闪烁,一眨眼功夫,沈墨瞳已到对岸,启动机关,轰隆隆一声响,石岩下坠,石桥上启,开出了一条三尺宽的平路来。
沈墨瞳执火把,低眉颔首,轻声道,“恭请南越王。”
这一声虽低微,却有些哽咽和苍凉。易卿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然击了一下,骤然间他的鼻子一酸,竟怔愣地,举步不能前。
洞里一时静。
静得仿佛听到人的呼吸,听到火把燃烧的声音。
方才空灵悦耳的水声不见了,沈墨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隔着隐约幽暗,却仿似突而穿透了无数岁月的浮尘烟沙,直抵达到彼岸,让易卿阳一下子仿佛回到十八年前,那年春花烂漫,他还是一个高贵无忧的少年。
仰着头,牵着那女子温柔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姑姑,你真的要嫁到大周去?”
彼时他纯净无邪,只伤感那一场骨肉离别,他伏在自己姑姑怀里哭,不愿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易卿阳突然心如锥痛。十八年了,他没有成就功业,不曾报家仇,也不曾雪国耻。他梦寐以求的祖传宝藏,复国基石,就是用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方式去得到?站在他对面的,不是他南越的嫡公主,而他自己,也不是真真正正冠冕堂皇的南越王!
一时那种悲慨,几乎痛得他不能喘息。他的手突而颤抖,乃至,他突然心生畏怯和绝望。
但他终究是硬起心肠,往前迈了一步。是,他此时已无可退,他原本也退无可退。
前面有茂密的藤萝缠路,沈墨瞳道,“我娘和我讲,这里每日午时会有少许阳光从顶缝透入,故而这藤萝长势茂密无匹,里面那一段路,越往里走,越是藤萝缠密。因这藤萝浸染毒蛇之水而长成,又少见光辉,故而极其阴寒,名为透骨青藤。它的藤蔓叶片,皆生有极其锋利细密的倒齿,动辄划破人衣,若不慎沾人肌肤,霎时见血,其毒渗入,先是微麻微痒,转而筋骨皆痛,人前行七步而亡。”
她说完,对承影道,“承影哥,借剑一用。”
承影将剑递给她,沈墨瞳持剑后退一步,挥剑冲入。不多时众人见青藤纷纷落地,堆了厚厚的一层,沈墨瞳于尽头石壁处,按下机关,却见有狭门洞开,前路突然倾斜而下,所有青藤沿着斜坡悉数滑落,沈墨瞳在狭门即将关闭的空隙,将火把扔了下去!
狭门关闭,路也恢复平直,再无青藤踪迹。沈墨瞳于尽端的幽暗之中跪地俯首,声称道,“再请南越王!”
易卿阳泪湿眼角,静静地望着暗色中沈墨瞳俯身称臣优雅安静的样子。
他突然想起了那是个春日,阳光如酒惹人醉,桃花如火恣情的开,姑姑一身艳妆,跪地俯首拜别,那姿仪也一如墨瞳儿这般优雅安静。
唯有他,眼睁睁看着姑姑上了车,渐行渐远,他抹着泪挥着手,然后一路跑回宫中,恨恨地挥着小剑斩杀桃花,恨恨地道,“为什么姑姑要嫁给他!我们南越富庶,有众多勇士,用不着怕他!”
他那个时候懂什么?只觉得姑姑嫁的不是个好去处,他和皇爷爷顶嘴,哭闹,然后被父王带回去狠狠一顿教训。
那年他不过九岁,然后很快的,他的家人悉数凋亡,他宫廷里的血艳如桃花!
易卿阳有些颤抖,他突然便对沈墨瞳升起股怜爱。他不该想要杀她,不该的。家仇国恨,这其中也有她多少的血泪痴狂。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从未给过她丝毫的疼爱,也本无权去怪她、责备她。
他缓步走了过去,停在沈墨瞳面前。沈墨瞳却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尽管看不清面容,但是那身形也很静默悲怆。易卿阳很想摸摸她的头,扶她起来,可他却是伸不出手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以何种身份,又是用何种情怀去对她施以怜悯安慰。
沈墨瞳眼底有泪,却瞬间恢复平静。这是娘的故国,这是娘的职务,这是娘在历经最惨绝人寰的事情后,由她,去演绎给那个王室嫡传落魄王孙看的。
换作从前该是何等的辉煌殊胜,但如今,也只能是徒做悲凉了。
她将剑还给承影,对易卿阳道,“里面是最后一道机关,存有毒烟,与燃烧的青藤混在一起,方为解毒,请表哥稍待片刻。”
易卿阳道,“好。”
两盏茶功夫,沈墨瞳再次启动机关,顿时一股异香扑面而来,众人下意识后退,沈墨瞳却是纵身鱼跃而入。
不多时,下面灯火辉煌,香云缭绕,珠光熠熠。沈墨瞳在大厅里抱拳行礼道,“三迎南越王圣驾!”
入门处是一级级的石阶,直达大殿。大殿当中最醒目的,是一口一口的大箱子。
众人的心一时怦怦地跳了起来!宝藏!多少人梦寐以求不择手段,富可敌国的宝藏啊!
易卿阳挟着叶修进入大厅,大厅宏伟,除了燃烧点亮的香脂油灯之外,还悬挂着一串串大如琉璃的南海明珠。大厅正北方,是他们南越始祖的金身塑像,他们南越英武不可一世的始皇帝,越王轩见。
易卿阳见了塑像,突然松了叶修,踉跄着扑上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头竟嗑出血来。
他伏在地上,突然热泪横流,哽咽悲哀。
待他平静,沈墨瞳道,“这是南越二十五代君王所藏的宝藏,请表哥清点。”
易卿阳很是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被承影扶住的叶修,然后顿住。
他突然觉得叶修的眼神很怪,看向他似乎同情,又似乎与他同样的悲伤。
一时也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易卿阳走到轩见右手边第一大箱,强制着内心的雀跃激动,他扳开扣手,手竟然抖。
终是有勇气猛然打开,却是在霎时之间,易卿阳面色惨白,如遭重击般骇然后退了一大步!
残阳如血,燕王萧煜的车骑正驰骋在归京的大道上。那时往来的行人已稀少,林荫下有倦鸟惊飞,燕王大概是不受颠簸,挽起帘子一手抚额,一手抚胸的咳嗽。
突然前方的路中猛地横起一道绳索,疾驰的马车来不及停下,顿时被绊得人仰马翻。
燕王从车窗中跌出,又被卡住,一时凄厉地唤道,“快来人!”
结果招致的却是从天而将的杀招!
杀手就潜伏在路旁的树上,十数人围攻而下,车骑旁的侍卫纷纷上前护卫,但是毕竟稍晚了一步,一名杀手的剑尖已刺向燕王的头颅!
幸亏陆醒机警,横剑隔开,迎身而上,可刚刚要近燕王的身,却被杀手前后合击地被迫错开。
一杀手于厮杀中鹰跃起,重重地落在轿子上,内力穿过轿子的横梁直冲撞到燕王的身上,只听得燕王“啊”一声惨叫,断裂的横梁剑一般刺入他的胸膛里!
陆醒的眼睛也红了,嘶声道,“王爷!”挥剑硬拼!杀手见已得手,不欲流连久战,收招便往外逃。陆醒嘶声道,“给我追!一个不许剩,追不到活的便给我全部杀了!”
众侍卫皆纵马去追,其中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跟着跑了几步却调转马头回了来。
“王爷!”陆醒上前,躬身见礼。
那马上骑着的侍卫打扮的人正是燕王萧煜,他冷冷地看了眼被压在轿底已然断气的替身,说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连中途暗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能使出来,她这是孤注一掷,已然疯了!”
陆醒道,“王爷,那我们……”
萧煜扬鞭纵马,沉声道,“留一个人去给她报信,我们快马回京!”
话音落,他已然远远地绝尘而去,陆醒不由暗叹自家主子,如此龙精虎猛,飒爽英姿,终于扬眉吐气,再也不用装病啦!
66.欲擒故纵
易卿阳怔怔地望着箱子里那张单薄发黄的河渠图,不可置信地,转身发狂般一口气连翻开了所有的箱子!
皆空空荡荡的,只最外侧的两个箱子里存着白花花的银子,估计数目不超过五万两。易卿阳抢过空箱子的陈旧折子,上面写着不孝子孙二十代越王参离因钱塘洪水取走祖银二十万两,愧罪叩首云云,上面盖着玉玺大印。
易卿阳几乎是惊惶失措地,逐个拿了空箱子的旧折子看,大致内容皆差不多,都是历代南越王取银的告罪书。
他扑向盛银的大箱子上,伸手拈起一块银锭,看向锭底,上面写着的是,南越泰安二十一年。
南越泰安二十一年,那不是十八年前,南越灭国的最后一年吗?
易卿阳苍凉迷惑的目光,看向了沈墨瞳。
跳跃而明亮的火光,映照着沈墨瞳半边红肿半边白皙的脸,她的眸子点漆般黑而亮,亦如深潭古井般,幽深清冷。
她见易卿阳望过来,遂略微敛首,静声道,“南越传国至宝,是这张河渠图,当年始皇帝轩见,就是靠着大兴水利,做到富国强兵,称霸一方。轩见帝临终创建擎天索,留遗诏说,他的后世子孙每代帝王皆要勤政,勤俭,国库充盈,必要挪出十分之一留存于此,以便关键之时救国于危难。而到了第五帝,昏庸残暴,大兴土木搜刮美女供他一人享用,国库空虚,恰逢大旱,他第一个开启擎天索取走了银两。而后虽有中兴之主进行了补充,但于第十代以后江河日下,每遇困境,不思自强,只开启擎天索度过危机,于第十七代之后,擎天索已经名存实亡,再无丝毫宝贝银两了。”
易卿阳被炮烙般哆嗦了一下,不甘心地厉声道,“你胡说!这不可能!”
沈墨瞳道,“南越传说里,第十七代嫡公主在祭祀时于明月夜祭台处挥刀断臂举火**,表哥不会不清楚?”
易卿阳突然无力地,从银箱旁滑落下来,跌坐在地上。沈墨瞳道,“十七代嫡公主为何**?她有感于祖宗基业尽毁,当道者耽于安乐不思振作,才不惜以死为谏!”
易卿阳吼道,“你不要说了!我不信!”
沈墨瞳遂住声。良久,她低头轻声道,“表哥信也好,不信也好,当年娘就是这样跟我说的,我转述与你而已。娘说这两箱银,是外祖在她出嫁时才放进来的,当年送嫡公主入周,擎天索是嫁妆,外祖不惜用历代南越帝王心血去做交换臣服,不过是要一方安宁子孙免于祸罢了。但擎天索天下闻名,总不能空空如也,便象征性地放了两箱银,外祖只等着周王打开擎天索后,见此情景,他去痛哭忏悔谢罪,以示大周一统,天命所归,却不料横生枝节,国毁家灭。”
易卿阳绝望地闭上眼。
他突然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事。想起了这些年他的卧薪尝胆,凄风冷雨,他的艰难苦恨,心力交瘁。
他永不再复是那个高贵无忧的小王子,从国破家亡的那一刻起,他跟着旧部东躲西藏辗转流离,惶然如丧家之犬。
他忍辱负重,为躲避查杀,装成又脏又烂的小乞丐,被追查的士兵一脚踹飞三尺远。
他夜以继日地勤读苦练,悬梁刺股犹自不休,虞叔叔教导甚是严厉,犹记得那虎虎生风的板子打在他俊挺瘦弱的身上,一板肿两板破皮三板流血。
因为背负国仇家恨,他吃得苦中苦,他没有闲暇,没有玩伴,没有快乐。
乃至斩断情,灭掉爱,不再柔软。
他孜孜以求,呕心沥血,励精图治。他低下头,是等待他金戈铁马杀声震天的国土;他昂起首,是壮阔的高高在上九五之尊的蓝图;他闭上眼,是忘不掉的国破家亡鲜血淋漓的噩梦。
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他无一刻不期待,他无一刻不渴望,他望眼欲穿,蓄势待发,隐忍得几乎要爆裂,要破炸,要疯,要狂,如油煎火烧,百爪挠心。
可如果这十八年的奋勇,图谋,他的心血,他的才华,他锲而不舍的坚韧,他梦寐以求的热情,最终却都只是如此这般,不过一场谎言,不过梦幻泡影冰冷成灰,那么他所有的志向理想呢,他的青春呢,他的生命呢,又到底都算什么?
算什么!
算一场笑话吗?水中捞月的痴心妄想,镜里看花的水煮黄粱!
易卿阳突然笑了起来!
仰着头,颤着肩,放声大笑,状似疯癫!
一属下担心地道,“公子?”
易卿阳猛地扑过去,抓着叶修瘦弱的双肩,用力的摇晃,大声地质问道,“为什么!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是为什么啊!”
与其说他在问,不如说他在哭。他哭得热泪满脸,涕泗横流,他抓着叶修的肩,用无以抵挡的悲怆,冲口而问道,“为什么会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对我!”
沈墨瞳承影诸人都有点紧张,便欲冲上来,叶修用眼神示意他们退后,对易卿阳道,“一个王朝的覆灭,便如同流星陨落,夕阳沉没一般,虽是还有星空闪耀,却不再是你眼里的那颗星,虽还会有黎明将至,却再也不是你的黎明了。易公子,放弃执念,或许人生,真有比复国更重要的事。”
叶修的语气,竟也有着种无奈而清浅的叹息和沧桑。易卿阳听此,声息陡然止住,他怔愣地望着叶修,松开了手,后退了几步。
硕大的箱子抵住了他,易卿阳如塑像般失魂落魄,不动不语。直过了很久,他静静地回眸,目光从自己的属下,到叶修、沈墨瞳,到陆小悄。
定在那里,望着她。
萧煜乔装秘密潜入京城,却没有回燕王府,而是在客栈里等至天黑。
陆醒从外面进来,跪地叩首,萧煜将他扶起道,“快说!”
陆醒道,“今日黄昏,地方上的人已经快马加鞭,将王爷的死讯报进宫里了!”
萧煜道,“宫里边情况怎样!”
陆醒道,“接到高公公的传信,说他偷偷把皇上日常服用的药交给太医院查验,证实被人下了慢性的毒,皇上十来年身体愈虚,怕是,稍加药量,便撑不住了!”
萧煜唇角掠过一丝笑,“你这便回王府,备好我的朝服!”
陆醒领命而去。
武和帝气冲冲直闯进雪贵妃的雪泽苑,不劳四喜通报,一脚踹开了雪泽苑的宫门!
宫女仓惶地跪地叩首,雪贵妃却是盛装打扮正端坐在灯下,见武和帝闯进来,她雍容不迫地站起来,未看武和帝,只挥手让跪地的宫女们退下去。
四喜也很识趣地躬身倒退了出去。雪贵妃看着那掩好的门,礼也不行,只笑盈盈地看着武和帝,柔声道,“皇上何事动怒啊?”
武和帝被她的艳光晃了眼,惊怔了一下才猛地将手中的折子摔到雪贵妃的脚下。
笑容又如牡丹花开般浮现在雪贵妃的脸上,那天她穿了身玫红的绣袍,远山眉,点绛唇,高高绾起的鬓发,戴着玉凤金步摇,整个人不笑尚艳光四射,此时一笑,更是明丽不可方物。
她若无其事地弯腰捡起脚下的奏折,淡淡地扫了两眼,佯装惊叫道,“哎呦,燕王出事了!路遇强盗!当真是太可惜了!”
武和帝狠狠一巴掌打过去,指着她道,“是不是你!”
雪贵妃也未去揉脸上的疼,只刚硬地扬着头,质问武和帝道,“是有怎样!不是又怎样!”
武和帝气得直哆嗦,“朕,朕废了你!”
雪贵妃嫣然一笑,走到桌旁倒了盏茶端过去道,“皇上别生气啊,燕王出事,废了我又何济于事?再说我一个深宫的妇人,整日介都离不了这个小院子,如何能去指使强盗暗害王爷?皇上当真气糊涂了。”
武和帝一把扫落她送来的茶水,抓住她的腕子道,“你别得意,待朕查出燕王的死与你有关系,朕绝饶不了你!”
雪贵妃面无惊色,轻轻地拍了拍武和帝握在自己腕子上的手,笑言道,“皇上还真会开玩笑,您什么时候饶过我啊?”
此话说完,她猛地一挣便将武和帝甩了一个趔趄,回头冷笑道,“皇上可曾真的疼爱过臣妾吗?饶不了我?皇上是想怎么个饶不了我啊!”
武和帝道,“你,你这奸妃!来人!来人!”
雪贵妃道,“皇上还是省省!你以为会有人来?这三更半夜的,谁来啊,四喜公公会来?”
武和帝突然觉得恐惧。雪贵妃道,“是我害了燕王,怎么样?你不是讨厌我不问世事,你不是讨厌我只让烨儿做一个富贵王爷吗?如今我为他争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杀了那个碍眼的燕王,皇上你为何又发怒不高兴呢?”
武和帝指着她道,“朕,朕错看了你!你才是后宫最阴险最可怕的女人!”
雪贵妃仰唇荡起浅浅的笑靥,直视着武和帝道,“是,如果我不是最阴险最可怕,只凭着那装出来的温良恭谦,我早就尸骨无存了!还能在这么些年独霸后宫?我唯一和那些蠢女人不同的,便是不争你的宠,我不想独占你这一个男人,是因为我从来,从来就没有爱上过你!”
武和帝骇然倒退,跌坐在地上,瞠目道,“你,你说什么!烨儿他……”
雪贵妃仰面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乐不可支。她一边笑,一边拄着桌子看向武和帝道,“你果真是个昏君!我没爱过你,那你可有真心对待过我吗?二十年恩爱,只因别人捕风捉影的一句话,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是怎么疑心烨儿的!”
武和帝道,“你,你记恨这件事!”
雪贵妃道,“我为何不记恨!我十六岁,离开家国,背弃父王,毁掉南越,只为嫁给你,为你和我们的孩子赢得一片稳定江山!可是你呢,一时的欢爱,这边海誓山盟信誓旦旦,那边便是抛了旧爱搂住新欢!我爱你?我凭什么爱你?我爱的是你手中可以留给我儿子的江山!我为何不争!除了这江山我还可以争什么!你还能给我什么!”
武和帝惨然变色,急怒攻心之下,手足开始抽搐。雪贵妃知道是药性发作了,她冷冷一声笑,将武和帝扶到椅子上,转身从书卷里拿出一道拟好的圣旨,对门外厉声道,“来人!”
四喜躬身进来,武和帝连忙焦急地发出“啊啊”的声音,四喜置若罔闻,只低头淡声道,“娘娘!”
雪贵妃昂然道,“皇上有旨,燕王遭贼人陷害暴毙,吴王恭敬仁爱,远征东南,得获擎天索,建不世功勋,朕心甚慰,遂立吴王为太子,朕已老病,复遭丧子之痛,诏令吴王回京监国!”
话音刚落,便听到萧煜在外面冷冷的声音,“是么?贵妃娘娘。”
67.针锋相对
易卿阳静静地望着陆小悄,目光很是渴盼,念慕。
陆小悄却不知为何觉得害怕,下意识往承影怀里躲。易卿阳见了,便微微笑了。
“小悄。”他柔声唤。
陆小悄抬头看他,一对上他温柔深情的目光,陆小悄的眼眶湿了。
内心中突然便有一种情愫,一种悲怆,一种说不出辨不明却不由自己的情愫与悲怆。
仿佛是源于那日花间品茶的,仿佛是因为那日飞雪煮酒的,仿佛是回到那个洒满月光开满杏花的夜晚,光影细碎,花影斑驳,他把她搂在肩怀里,融融言笑融融宠。
泪水盈盈点点,攒动着欲夺目长流下来,陆小悄狠狠地咬住唇,难过地低下头去。
易卿阳看到她的泪光,却突觉得安慰,觉得甜蜜,觉得有一种苍凉落尽后的酸辛幸福,虽未曾圆满,但足够难忘。
他遂笑了。在明珠烛火的光辉里,他的笑容很是明净而温柔。
易卿阳道,“小悄喜欢礼物,刚才你们闯进来的大园子,那里奇花异草,应有尽有,不但值不少钱,也能赚不少钱,易哥哥把它送给你当新婚礼物,当你的嫁妆吧。”
陆小悄再也抑不住,热泪长流下来,扭过头伸了袖子胡乱抹去。易卿阳见状,笑得越发温柔,继续道,“我外面的生意,也有十万两在运转,小悄喜欢算计摆弄钱财,便也都交给你了,有了这般厚厚的私财,小悄可以每日风光得意,便是你二哥也不能欺负你了。”
陆小悄抹着泪抽泣道,“谁要你这些东西,你的便是你的,交给我来做些干什么!”
易卿阳道,“我一朝落败,再无颜苟活,交给你,是希望你能开心点罢了。”
“不要!”陆小悄梗着脖子哭道。
易卿阳笑道,“来,让易哥哥再抱抱。”
陆小悄便上前了一步,然后被承影拉住。
陆小悄顿住,也并未挣开,只是低下了头。
易卿阳望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淡淡笑,笑带苦涩。他柔声道,“是我冒失了,小悄如今是承影公子的心上人,再不是可以随便投人怀抱的小姑娘了,日后,也当好好听承影公子的话才是。”
他的目光移向了自己的属下,说道,“你们是南越的忠诚死士,跟着我刀尖舔血,我死后却是难谋富贵了,我们的府库中尚有不少银两,你们便分了,自行散入江湖吧,若是不愿意,”易卿阳顿了一下,缓声道,“便去投奔墨瞳儿吧,她是南越嫡公主的血脉,定不会薄待你们,何况她和燕王有旧,又嫁入问心阁,即便朝廷清算,也能护你们周全。”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叶修和沈墨瞳,浅笑着,谦卑地敛首对叶修道,“不知叶先生,可能允准在下所求?”
叶修道,“好。”
易卿阳遂心一笑,仰面敞怀靠在银箱上,旁若无人地轻叹道,“想不到一夕之间彻底绝望,却是这样的轻松自在啊!”
他的一属下上前一步迟疑道,“公子,您……”
易卿阳动也不动,直过了半晌,才听得他疲惫道,“你们出去吧,我静一静。”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落到了叶修的身上。叶修暗叹了口气,牵住沈墨瞳的手,说道,“我们走吧。”
众人拾阶而上,在即将出得门时,突听到易卿阳喃喃道,“如果没有问心阁,成王败寇,还尚未可知。”
叶修定住,回头看易卿阳。
易卿阳仍是那副仰首望天,放旷而颓废的姿势,他看也没看谁,突然又自言自语地笑出声来,“可是怎么会没有问心阁呢?我当真荒唐!”
他那个样子,突然让陆小悄痛心,她猛地甩了承影的手,上前下了几个台阶,大声地道,“你这个样子有什么用啊!天大地大,皇帝算个屁啊,当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你便为了这要死要活的!”
易卿阳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声似哽咽,他抬身望着陆小悄,笑着道,“还是小悄最乖,知道心疼易哥哥,只是你这傻丫头如何知道,让一个心烈如火成功在即的人,去接受突然而至的淋头冰水,穷途末路?皇帝算个屁,我却是连个屁都得不到吗?”
他说着,复又笑,笑了又似哭。陆小悄飞走几步窜到他面前,抓了他的手往外拖,大声呵斥道,“你一个大男人这又哭又笑的干什么!跟我出去!这天大地大的,大不了隐姓埋名过日子,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易卿阳却反抻一下,令陆小悄跌进他怀中,然后他死死的发疯般把陆小悄抱住,很用力、很宝贝地一头吻上去!
洪水猛兽,昏天暗地,不能呼吸!陆小悄吓得挣扎道,“你干什么,放开我!呜呜……”
承影一箭步欲冲上去,却被叶修一把拉住,他回头看叶修,叶修对他摇摇头。
陆小悄越挣,易卿阳抱得越紧吻得愈狂,直到陆小悄不动了,他才安静下来,把头埋在陆小悄的肩后,不说话。
陆小悄红着眼圈落下泪来。易卿阳贴着她的脸,轻轻蹭着,也流下泪来。
他捧起陆小悄的脸,盯着陆小悄的眼,抹去她的泪,轻轻碰了口她的唇瓣,笑着道,“我从来都知道,我是得不到小悄的,败了自然得不到,即便胜了也更是得不到的。既是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任凭小悄再可爱动人,我也不会去真心爱的,我给你酒方子,送你及笄礼,都是不安好心骗人的,所以小悄都不用放在心上,呵呵,”易卿阳突然咧嘴笑了两声,悲嘶道,“我半真半假地演戏,到底最后是骗了谁啊!”
他说完将陆小悄一把推了出去,承影眼明手快一把捞过来,臂弯如钢铁般箍住陆小悄,后退着上了两级石阶。
易卿阳狂怒着,“出去!都给我出去!”
他的四位属下奔过去,他急狂而起,指着他们厉声道,“出去!滚出去!”
众人默然出了石门,叶修夫妇留在最后,叶修回头对易卿阳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望公子好自为之。”
沈墨瞳对他道,“如果我娘在,一定希望表哥好好活着。”
易卿阳骤然静,抬头怔怔地望着他们。
外面突然一阵嘈杂迷乱,却听得吴王的人高亢的声音传进来,“里面的逆贼听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擎天索已为我大周所有,南越逆贼休要负隅顽抗!”
承影出去看了下情况,回来对叶修道,“先生,吴王带兵将这整个山围得水泄不通,还备好了弓箭炸药,看来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叶修道,“你二哥呢?”
承影怔了一下,“我没看到。”
燕王的声音传出来,雪贵妃顿时花容失色,她见鬼般望着推门而入的燕王萧煜,骇然后退了好几步!
萧煜穿着一身整齐崭新的高贵朝服,一头跪地道,“儿臣叩见父皇!”
武和帝激动地往前伸手道,“煜,煜儿……”
武和帝因毒发抽搐,身体平衡把握得并不好,几乎便伏在了桌子上。萧煜刚一起身,不想雪贵妃眼明手快,一箭步冲过去将武和帝搂在怀里,拔出金钗对准武和帝的咽喉,厉声道,“谁敢动!”
萧煜变色道,“父皇!”
雪贵妃冷笑道,“不想中了你李代桃僵金蝉脱壳之计,燕王,你不要逼我!”
萧煜道,“贵妃娘娘这是自寻死路!”
雪贵妃“哼”了一声,厉声道,“四喜公公!还不快传旨下去,诏令臣民!”
四喜惊惧地看了看眼前局势,刚爬起来要去拿桌上圣旨,只听得萧煜冷声道,“我看谁敢!”
外面脚步声四起,四面有火光熊熊燃起,一个小宫女惊恐地爬进来道,“娘,娘娘,不好了!雪泽苑被御林军团团围住了!”
雪贵妃面色煞白,看向萧煜道,“你,你何时掌控了御林军!”
萧煜道,“我辅政多年,自然树大根深,若没有自信掌控京城,我因何敢离京前去问心阁?贵妃娘娘未免太小看本王了!”
“不可能!”雪贵妃尖叫道,“御林军曹和是我的人!这不可能!”
萧煜道,“一个曹和是你的人,便以为御林军全都是你的人了?贵妃娘娘,要不要本王令人把曹和的人头奉上来?”
雪贵妃倒退了一步,手里尖锐的金钗瞬时在武和帝的脖子上划了道口子,她声嘶力竭地道,“你这贼子,竟敢拥兵逼宫!”
萧煜冷笑道,“你敢挟持天子,我为何不敢拥兵逼宫?”说完,他大手一挥,喝令道,“陆醒!”
陆醒应声道,“在!”
“弓箭手准备!”
顿时阴森森的箭弩,闪着幽寒的冷光,从洞开的大门处齐齐对准了武和帝和雪贵妃。雪贵妃勒紧武和帝大叫道,“你再敢动我便杀了他!”
萧煜面不改色地望着她,负手道,“我查到了证据,在我父皇日常服用的药物中,有一种叫做龟息灵的慢性毒,起源于南越王宫,父皇已中毒十七八年了,贵妃娘娘,下毒的凶手,是你吧?”
雪贵妃冷笑道,“怕是燕王你早就知道龟息灵了,却不肯说出来吧。”
“哦?”萧煜反问。雪贵妃道,“你何尝不是想你父皇先早点死,然后你再拿出来用来扳倒我!”
燕王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武和帝瞠目道,“煜儿,你……”
萧煜轻声道,“父皇莫听她胡说,儿臣怎么会那么做呢?”
雪贵妃道,“你令人退下,否则我当真杀了他!”
萧煜淡淡笑,“你弑君杀夫,罪行滔天,可这关我什么事,你以为我会怕么?”
雪贵妃怔住,萧煜道,“你当真急糊涂了,否则你该知道,我巴不得你一金钗杀了他,然后万弩齐下,从此我斩除妖孽,太平天下!”
说完萧煜上前一步,逼视道,“贵妃娘娘,你快当真,杀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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