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流历九百六十二年十月十六日
誓约的下面,是十个用鲜血画成的符咒,是十巫对他的承诺——血咒里的誓咒,对立约人的确具有绝对的约束力,否则所立的誓言必然反噬。然而,作为对等的代价,他也奉上了自己的血,立下了替冰族做马前卒、夺取云荒的誓言。
如今白墨宸已死,他的诺言已经实现了大半,事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慕容隽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将那件东西放进了怀里,对着冰族人点点头,道:“那我去了。”
“慕容公子需小心。”牧原少将在后面道,“要不要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如果人多了,对方反而会起疑心,”慕容隽已经走入了黑夜,头也不回,“你只要帮我把这一路上的岗哨都拔掉就好。”
看着那个白衣贵公子独自走入黑夜,牧原少将眼里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是佩服,又似鄙薄。叹了口气。他对左右的心腹低声道:“这个中州人还真是人中之龙,一人能当十万大军啊……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冰族将领却没有说出来。
今晚的空寂大营很安静,外面只有沙风不时呼啸。在大营的最高处,一盏孤灯摇摇欲灭,灯下的将领犹自未眠。
空寂大营的袁梓将军放下自帝都的书简,想着目下的政局,皱眉沉吟了片刻——几个月前的劫火之变后,帝都天翻地覆。白帝驾崩,女帝登基,白帅挂冠而去……种种变故接踵而来,令人措手不及。而他又远离帝都,驻守边关,等消息传到的时候大局已定。
如今,新任元帅骏音已经驰往西海战场,缇骑统领都铎下落不明。一朝天子一朝臣,目下空桑军队里的情况微妙不明,让他不由得心里忐忑。
要知道,作为一个中州人,虽然能力出众,在军队里做到这个位置殊不容易。如果不是因为白帅的一力提拔,他混到现在只怕还是一个裨将而已。空寂大营虽然位置重要,却艰苦非常,家眷都在帝都,数年难得团聚。他早已动了离开之念,这一年来托人在帝都极力活动,试图调离这荒僻的空寂大营,去往相对富庶的东泽姑射郡府——本来事情已经差不多落定了,但忽发的巨变打乱了这一切。
袁梓将军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心烦。
他本不擅长于权谋,也不喜欢应酬。原本以为从戎了,军队是个相对简单的地方,以战功进阶,没有文臣之间那些勾心斗角。但没想到依旧还是逃不开那个大漩涡。
不过,骏音和白帅一贯要好,此次接任元帅之位据说也是白帅临去时举荐之功,他当了元帅,应该不会对白帅的人进行清洗吧?但这样一来,调职之事只怕又悬空了。
然而,刚想到此处,便听到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袁梓将军一惊——已经是子时,战士早已就寝,谁会来敲门?
“是我。”外面有人道,“故人来访。将军难道要拒之门外?”
这个声音……袁梓有点吃惊,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按在了佩刀上,几步过去推开了门——外面的月光很好,月下站着一个白衣公子,正在寒气里微微咳嗽着。
“慕容公子!”那一瞬,他失声惊呼。
“袁梓将军,好久不见。”白衣公子咳嗽着,对着他轻轻点头,依旧保持着昔年的那种风姿——冷月瀚海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态也有些疲倦。仿佛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然而,人却是活着的,地上也有影子。
“真的是你!天,你……你不是已经……”袁梓打量了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已经……”
“已经死了?不,我没有死。”慕容隽微笑起来,“我怎么会那么轻易死了呢——你也知道,我不容易失败,就算失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杀。”
袁梓震惊地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喃喃:“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
“拜访故人。”慕容隽指了指门内,“不请我进来喝一杯么?”
袁梓身子一震。却站在门口没有让开,手也一直按在佩刀上。他眼神变得锋利,似乎是一把刀缓缓拔出了鞘。
“哦,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对么?”慕容隽看着他,叹了口气,“可是,站在这里说话,岂不是更容易被人看到?如果我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传入了帝都,被女帝和藩王们知道,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袁梓眉头皱了一下,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怒意,身子却侧了侧:“进来再说。”
“多谢。”慕容隽更不客气,举步进门,径直走到了最靠近火炉的位置坐下,将苍白的手指凑近火焰,“外面很冷,房间里暖和多了。”
门在身后关上,袁梓紧绷的神经再也无法控制。他大步走过来,在对面坐下,一把将佩刀重重拍在了面前,咬着牙,低声:“你来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慕容隽淡淡道:“你很紧张么?”
“我当然紧张了!被人看到可不得了!”袁梓握拳,“你也知道现在是最敏感的时候!新帅刚上任,军中又不稳,如果有人知道你居然没死,又来看我,我……”
“你会被削职入狱?这样就让你怕了么?”跳动的火焰映照着慕容隽苍白的脸,他忽地冷笑起来了。“袁梓将军,别忘了,十多年前,你也不过是我们镇国公府里的一个家臣!你的祖父、父亲。世代都是镇国公府的家臣,你本该也是注定为我们慕容氏而生,为慕容氏而死——但我父亲仁慈,让你脱离了镇国公府。去军队里为自己的人生战斗。”
说到这里,他侧头看了将军一眼:“当然。你也一直很努力。”
“……”袁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个是他心底的伤疤,已经很久没人戳中了。
“自从你离开镇国公府后,为了让你彻底脱离这个家臣身份,我们明面上已经不再往来了。可是,镇国公府对暗地里你的支持却一直没中断过——”慕容隽淡淡道,“一年多之前,你说不想再驻守荒僻的空寂大营,想调去东泽,不也是写了封信求我帮你游说朝廷么?”
袁梓脸色更加不好,手指痉挛着握住了刀。
“你……你想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问,“想提醒我,我本该是你们世代的奴隶?我欠你很多人情,这辈子也还不清?”
“啪”的一声,他猛然拍案而起,寒光一闪,刀便已经架上了咽喉!
“我不知道你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袁梓冷冷道,“但我不想让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要杀人灭口么?”虽然被刀压着喉咙,慕容隽的脸色却没有变化,语气也依旧轻缓,“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笨到明知可能被灭口,却还孤身半夜来找你的人——不信,你今晚杀了我试试看?”
袁梓的刀颤了一下,显然心里也知道对方的可怕——镇国公府的慕容公子,一直是中州人的领袖,虽然年轻,却善于权谋,心机缜密。
“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一刀终究没有下去,“为什么来找我?”
“我想要你帮我。”慕容隽道。
袁梓舔了舔嘴唇:“怎么帮?帝都大火,白帝驾崩,女帝已经下令在云荒追捕你。你想逃到海外去么?我这里还有一些金铢,也认识一些来往西海上的商船。”
“哈!”慕容隽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起来,“你觉得,我像是在逃命么?”
袁梓浑身一震,又舔了舔嘴唇,咬牙道:“那……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帮我推翻这个王朝,推翻空桑人的统治!”
“什么?”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让袁梓手一抖,刀锋在慕容隽脖子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迹来。然而慕容隽毫不畏惧。只是看着对方:“袁梓将军。你要记得自己是中州人。”
“中州人?”袁梓愣了一下,苦笑起来,“我倒是一直希望忘了自己是个中州人……也希望别人忘了我是个中州人。”
“那是因为空桑对中州人实在欺压太甚。”慕容隽回答,“也是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原因——我要让中州人重新获得应有的地位和尊重。”
“怎么获得?”袁梓不可思议,“就凭已经失去镇国公之位的你?就凭着我空寂大营里的这点兵力?别忘了,空寂大营的士兵也有一半是空桑人!”
“不,当然不能只凭你我。”慕容隽压低了声音,语气忽然变得森冷。如同一头蛰伏已久的野兽,“知道吗?冰族人已经从狷之原登陆,踏上云荒了!”
“什么?”袁梓猛然站起,试图冲出去查看。
“别急,战争还没开始……”慕容隽却拉住了他,微笑,“我来到这里,就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到时候,你获得的也远超在空桑人手下效力。”
“说什么蠢话!”袁梓失声,“你指望冰夷来对付空桑人?”
“为什么不行?”慕容隽冷冷,眼神如电,“就算回到沧流帝国时代,我们中州人的境况也未必比现在更坏。”
“这是引狼入室!”袁梓跺脚,“冰夷一来,天下就大乱了!”
“就让它乱吧!乱中才能取胜。”慕容隽咬着牙。一字一句,“否则对中州人的禁锢和歧视,只会在承平岁月里越来越厉害,直到我们无力做任何反抗为止。”
“你真是疯了。”袁梓回头看着他,而白衣贵公子也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不错,我对空桑人也有所不满,但无论如何。却不能支持你的观点。”袁梓咬着牙,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答复,“我是战士,曾经在西海上和冰夷搏杀那么多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要我背叛。去和他们狼狈为奸?做不到!”
他顿了顿:“何况……我的家眷都在帝都,我只希望他们能平安过完这一生,不愿他们卷入战火。”
“我明白了,”慕容隽叹了口气,“可惜。”
“不过,一场相识,我也不会把你来过这里的事情禀告帝都,”袁梓站起身来,做出送客的姿势,“就当我们没有见过这一面吧,从此各走各路!”
“看来,是没有什么可以谈的了。”慕容隽点了点头,却看着桌上的酒壶,叹了口气:“既然缘尽于此,那就最后喝一杯吧。从此后我们这一生缘分,就算是到尽头了。”
“好。”袁梓端起了酒杯,“各自保重。”
“保重。”慕容隽饮下了酒,点了点头,眼里却有奇特的表情,“永别了。”
“永别?”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哀伤,那一瞬。袁梓只觉得心里一冷,下意识地拔刀。然而,仿佛有一根线牵住了他的四肢,所有的动作居然都无法完成!一种奇特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起来。那是一种麻痹感,迅速地开始侵蚀他的身体。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袁梓失声。
“也没什么,你不会死的。”慕容隽的手里出现了一个精钢打制的小筒,一端的封口已经开启了,“这是冰族人昔年用来给鲛人服用的‘傀儡虫’,如今被沧流元老院培育,效力更胜从前——我刚才在你的酒里放了一些。”
“你……”袁梓目眦欲裂,只想一刀将这个人两断。然而手却怎么也动不了。
“抱歉,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的,”慕容隽看着他,目光隐隐有些悲哀,“我更想要一个活的同伴,可惜你却不肯站在我这一边。既然这样,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我的傀儡了——和都铎一样。”
都铎?难道那个下落不明的缇骑大统领。也……然而,袁梓所有的思想,就在这一刻停滞了——那种麻痹的感觉迅速从脚底往上蔓延。侵蚀了心脏。然后注入了脑里,那一刹,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眼神一瞬空洞。
“把刀放下吧。”慕容隽叹息。
仿佛被引线牵着一样,袁梓手里的刀颓然垂落。然后恭顺地低下了头。
“吩咐你手下所有人,连夜离开空寂大营,去往格林沁荒原。”慕容隽淡淡道,“十万军队,分三路即刻撤离,一路不得停顿,不得回顾——否则,一律斩首!”
“是。”袁梓木木地呆在原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吩咐,“主人。”
主人……听到这个称呼,慕容隽眼里露出了苦涩的笑意,转过头去,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个已经成为傀儡的同族。
“怎么样?”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不远处的暗影里有人沉声问,手一直按在刀上,眼神如狼,“他肯不肯?”
“一切如计划。”慕容隽点了点头,“袁梓,过来,认一下你的新主人。”
身后的空桑将领应声而出,木然站在月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听到“主人”两个字,仿佛被引线牵着,屈膝跪下。
牧原少将打量着面前的人,眼里掠过一丝意外,将放在刀柄上的手挪开,不由吐出了一口气。
“明天袁梓将军会调走空寂大营里所有战士,到时候,你便可以通知狷之原那边的人越过迷墙。趁着西荒守备空虚的时候急速前进,直取云荒心脏。”慕容隽微微咳嗽了几声,手握虚拳抵在嘴唇上,语声疲惫,“最好是等全营开拔三天之后再动,否则半路上若接到告急,我怕其他将领会要求回师。”
“好。”牧原少将点头。“我等下立刻下空寂之山。去和巫彭大人会合——这里就交给城主了。你务必亲自跟着,免得出差错。”
“傀儡虫不过是权宜之计,能控制鲛人傀儡,却不能全无破绽地控制军中统帅,我会小心行事。”说到这里,慕容隽咳嗽了几声,眼神凝重。“等空寂大营的兵马一调走,请让巫彭大人急速行军——如果速度够快,说不定能在四大部落反应过来之前抵达瀚海驿。但如果……”
牧原少将皱眉:“如果什么?”
慕容隽叹了口气:“从这里到叶城,路途长达千里,中间必然要经过帕孟高原北侧——如果惊动了铜宫里的卡洛蒙家族,只怕就非常麻烦了。”
“卡洛蒙家族?这个元老院在出发时已经告知我要特别留意。”牧原少将点了点头,“据说这一族是盗宝者的后裔,无论男女都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在九百年前我们和空桑人的战斗里他们站在光华皇帝那一边,出了不少力……是世仇啊。”
“世仇……”喃喃念着最后两个字,慕容隽神色复杂。
这世上,哪里有真的世世代代的仇恨呢?不过世易时移,利益和人情都发生了变化——就如他们慕容氏,开国时和空桑是如此的休戚与共,千年之后还不是一样无法逆转逐渐被排挤歧视的境遇,不得不转换了立场?
牧原少将想了想,道:“不过,据说这段时间卡洛蒙家族的族长广漠王和他的女儿琉璃双双下落不明,主持日常事务的是刚生了孩子的翡丽长公主——说不定我们这次运气好,能避开他们的锋芒也说不定。”
慕容隽有些意外地看向对方:“你们的情报真是详尽。”
“城主过奖了,”牧原少将道,“孤军深入,自然不得不谨慎万分。”
慕容隽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只道:“那慕容隽祝将军此行顺利,手到擒来——等他日会师于白塔之巅时。再来喝一杯庆功酒。”
牧原少将点了点头,然而眼里却依旧有些疑虑之色,道:“对了,城主给袁梓将军用了几枚傀儡虫?”
“两枚。”慕容隽道,“怕一枚不够,特意下重了一些。”
牧原少将伸出手:“那么,能否将剩余多出的傀儡虫还回?”
慕容隽愣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了那个白色的圆筒,递给了牧原少将。牧原打开盖子,往里看了一眼,重新将其收好。慕容隽看到冰族战士们谨慎的样子,不由得冷冷笑了一下:“从九里亭到空寂大营,我做到了答应巫咸大人要做的事情,可是,少将却还是对我如此提防。”
牧原少将愣了一下,连忙道:“城主多虑了。”
“是么?”慕容隽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只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我会尽量将这支军队带往格林沁荒原深处,将其困住,拖的时间越长越好,而你们则趁着西荒守备空虚,急速行军,闪电突袭空桑腹地——这是你们沧流制定的计划,不是么?”
“是,”牧原少将皱眉,“但是……”
“但是什么?”慕容隽冷然。
牧原少将没有回答,眼神却有些凌厉——但是,让这个中州人带走这支空桑大军,未免有些令人不放心。慕容隽野心勃勃,谁知道他一旦手握兵力,支配十万人马,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
仿佛知道了沧流少将心里的疑虑,慕容隽冷笑一声,忽然举起了手,扯开上面的绑带。那个伤口还在溃烂,透出一种触目惊心黑色来。
“这是你们十巫之首、巫成大人亲自给我设下的言灵之咒,整个云荒都没有人可以解除。”慕容隽看着自己的手,第一次开口谈及这个敏感的问题,“这是你们沧流帝国和我之间的契约,我压上了自己作为人质——牧原少将,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牧原少将转开了眼睛,似乎不想看这血腥的伤口,声音低沉:“知道。”
“呵……”慕容隽低声冷笑起来,摇了摇头,看着掌心那个长久不愈合的伤口,“我想,巫成大人是对我不放心,非要等登顶白塔那一天才解开我的血咒吧?到那个时候,狡兔死,走狗烹,谁知道?”
“城主言过了,”牧原少将正色道,“帝国定然信守承诺。”
慕容隽笑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将右手上那个伤口重新包扎了起来:“那好,就指望将军在十巫面前替我多美言几句了……要知道,这个伤口一直无法愈合,令人连睡一觉都无法安稳。”
“这个自然。”牧原少将点了点头,“城主为沧流殚精竭虑,元老院定不会让你白白忍受这样的痛苦。”
“战争就要开始了,”慕容隽正色,“之前我和你们联手对付白墨宸,是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如今我和你们也有一致的利益,就是击溃空桑人的王朝,不必如此步步防备——要知道我们就算原本是殊途,终究也会同归。”
牧原少将心下一动,却道:“城主说的是。”
“你是怕我半路反悔,重新站在空桑人一边?怎么可能……在这个云荒,我已经背叛了那么多东西,没有回头路了。”慕容隽笑了笑,将手重新抬起,“更何况,这个血咒是附骨之疽啊……无论我去到哪里,元老院都可以反手取走我的性命。”
牧原少将沉吟了一下,不再反驳,转头对着袁梓开口:“好,请城主配合我们立即行动吧!去中军帐,传唤三军,下令连夜拔营!”
“是。”慕容隽一抱拳,对着身侧的袁梓点了点头。“走吧。”
新成为傀儡的人顺从地站起,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也请少将替我向狷之原的巫咸大人问好,顺风顺水,手到擒来,”慕容隽拱手辞别,“来日,当相会于白塔之上!”
“城主也保重!”牧原少将回身抱拳,蓝灰色的冷酷眼眸里也露出了一丝缓和的表情,“一路珍重,来日再见!”
当冰族的人离开后,冷月下,空寂之山上的大营俯视着整个云荒,夜深千帐灯,却悄然无声。只有风沙里传来诡异的声音,宛如呼唤,宛如哭泣,不曾断绝。慕容隽独自站在月光下,默默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冷汗湿透衣衫。
他看到了牧原少将指问的幽幽蓝光——那是沧流帝国的“掌中剑”,极其精巧的暗杀工具,能在一尺不到的贴身之处猝然发射,速度极快,力道巨大,几乎能穿透一寸厚的铁板,专门用来贴身刺杀。
刚才,这个沧流军人已经对自己动了杀机,幸亏自己用那个言灵血咒作为证据,再三重申,才打消了他的疑心。生死已经是一线之差,短短的说话之间,自己不知道已经在鬼门关上打了几个来回。
慕容隽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金属圆筒,将盖子打开。里面传出轻微的簌簌声,是细小虫类爬行的声音——那是一只傀儡虫在里面蠕动。
他重新按上了盖子,旋紧,只觉得掌心发冷。刚刚看过了袁梓将军被傀儡虫控制后的模样,实在无法让人不对这里面的东西心怀畏惧。
刚才,他其实只用了一枚傀儡虫就完成了任务。
“堇然,你看,总有一天,我要让中州人挺直腰板,在云荒的天空下自由自在地生活!”
风里带来了那个明亮的声音,如此熟悉,如此遥远——那是多少年前的那个自己,指着伽蓝白塔,对身侧少女许下的诺言?那时候他不到二十岁,外表谨慎谦和,内却怀着不可一世的雄心。当海皇祭的潮水铺天盖地而来时,他拉着最爱的人,在叶城的城头上指点江山,手指在天际一处处勾勒,画出新世界的模样,描述给身边的人听。
然而一转眼,却已是今日——世事翻云覆雨,一人之力是如此渺小。到头来,他连身侧那个人都无法保护,反而亲手把她推入了烈火,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堇然……堇然。”那一瞬,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苦痛。离夜来死去已经有快三个月了……天知道这段日子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居然强撑着不曾崩溃。
在九里亭,当利刃透胸而过,刺穿白墨宸的心脏时,鲜血喷涌飞溅,染红他的衣襟。那一瞬,巨大的感情洪流几乎令他失去控制,失声狂笑出来——是的,是的!他终于杀掉了这个男人,杀掉了这个横亘在他和堇然之间、控制着天下兵权的男人!
可是,那一瞬间,在那一对年幼的姐弟眼里,他看到了那样深重的仇恨和愤怒,那两个孩子不顾一切地奔向那个倒地的男人,哭喊着,几乎让人觉得他是他们血脉相连的真正亲人。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头刺痛。
在少年时,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某一天跟着堇然回家,去拜见她的父母家人的情景。虽然出身贫寒,但堇然却是一个独立的女孩,即便是拥有身份地位如镇国公府的二公子,也不免暗自忐忑,思虑不已——她的家人到底是怎样的人?他们会喜欢自己么?对他的出身和财富,是欣喜若狂,还是避之不及?
这些,都曾经是缠绕在他心上的顾虑,令他裹足不前,从未去过她家一次。但这些顾虑不曾有幸成为现实,已经都随着岁月无情的洪流被逐一剥离,随风逝去。
——没有想到,和堇然的家人的第一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当手刃毕生劲敌,颓然而退时,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了巨大的空虚。是的,他曾经视白墨宸为一生之敌,因为这个男人无论在情场上还是在国事上,都成为了自己的巨大障碍,几乎是拦住了他前行的所有路。如今,这块巨石终于被搬走了,然而面对着空荡荡的、一望无际的前路,他忽然失去了前行的勇气。
那一刻,他几乎就想扔下染血的刀,大笑着走入北越郡冬季的茫茫大雪里,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离开这个世界,直走到筋疲力尽。然后一头倒下,永远不再醒来。
只是,人虽已逝,可誓约还在。
他赌上了一切,和沧流的元老院立下这个誓约,他必须要完成这个约定。要让中州人在云荒扬眉吐气,不再受欺压、不再是低人一等的贱民——如果做到了这些,那将来去黄泉之路和堇然相见之时,多少也有些安慰吧?
慕容隽低下头,将手心里的绑带解开,看着那个经久不愈的伤口。
——这原本是冰族元老院为了胁迫自己而下的血咒,六合八荒无人能解开。然而,那个卡洛蒙家的小丫头琉璃,居然用那种神奇的绿色药水轻易地治好了它。
为了赢得和继续保持冰族对自己的信任,他隐瞒了这件事,用毒药反复地涂抹伤口,让肌肤继续保持着溃烂的状态,一如从前。就让这个伤口,如痛他心上的伤一样,永远不可愈合,每回忆一次就会痛一次。
可是,和疼痛一并存在的,还有其他——
“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他想起那个小丫头在那个霜冷的清晨对自己说过的话——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如此干净的光芒,至今一想起来依旧让人温暖,如同有着灵力的药物。
“琉璃……”他低声喃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在黑暗中看向大地。
很久不见了,你此刻,又在这大地的何处呢?你说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南迦密林去参加祭典,如今,你又怎样了呢?我只希望在这个云荒没有从战乱里平静下来之前,你都不要再从密林里回来了……
云浮城在九天上孤独地随风飘游,空荡荡的城市里,一个少女孤独地趴在王座上,凝望着下界,看得出神。
一片黑沉沉……什么都看不见。
既看不见镜湖,也看不见白塔,甚至连大陆的轮廓都看不见——琉璃疲倦地叹了口气,重新聚拢了翅膀,把身体靠在软绵绵的羽毛里准备睡去,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片大地上,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呢?在密林里见到的那些可怕的孩子,是来自于西海上的冰族死士。那么说来,那个流浪在西海上的民族进行着秘密的活动,此刻说不定已经和空桑开战了。
他们拥有那样可怕的杀人机械,还有那样可怕的孩童面貌的杀手。云荒上的人会是他们的对手么?还有他们信奉的那个破军……那个传说中九百年后当醒来的魔君,是否真的会如期苏醒?当他苏醒的时候,这个云荒将会怎样?
龙……龙又将会怎样?
琉璃再也睡不着,霍地站起身来,走上了高台,长久地凝望着下方——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万古之前少城主离湮不顾一切也要离开兄长,重新去往下界的心情。
“原来,虽然我们有着羽翼,但心却还是诞生在大地上的啊……要不要真的回去看看呢?”她嘀咕了一声,翅尖仿佛蠢蠢欲动地扑闪了一下,然后又沉默了。“如果飞下去了,就再也上不来了吧?除非等到下一次黯月之夜?”
琉璃凝视着身后这个空荡荡的城市,抬起手,轻轻抚了一下鬓边的花朵。
那是一朵白色的花,玲珑剔透,在指尖下散发出微微的寒气,仿佛是来自于冰雪之国的花朵——那是海誓花,来自于遥远的从极冰渊,百年不败,晶莹如冰雪。这,也是那个鲛人留给自己的唯一纪念。
“我很想念他,很想念云荒……真想回去啊。”一个念头在她心里越来越强烈。可是,于此同时,另外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发出不同的声音——
“回去做什么呢?遥遥地偷偷看一眼,鼓起勇气上去说几句话,然后再离开么?
“别傻了……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你。要记得你已经和他告别过了,离开了就不要再回头。天空的女儿,要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云浮城的主人,你已经离开了那片大地,就不要再掉头回顾了,不要去祈求别人的感情。”
琉璃站在空荡荡的城市里,凝望着遥远的下界,手渐渐变得如海誓花一样冰冷。
有谁知,分飞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然而,忽然间,下方的黑夜里出现了一道炫目的光!那道光是金色的,从西方射出,瞬间扩散,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华丽的符号,如箭一样朝着四方射出,然后转瞬消失。
“这是……”琉璃忽然失声,忍不住站了起来,看着天穹上的巨大镜子——在那一道光里,她看到了逐渐停止了转动的命轮,也看到了那个蛰伏的庞然大物。那是狷之原上的迦楼罗金翅鸟,她曾经和溯光在那里第一次相遇,自然也知道里面沉睡着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如今,迦楼罗金翅鸟上的封印已经被破除,云荒定然要发生巨大的变故吧?
龙……你现在怎么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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