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陀仰仗自己位高权重又是两人舅父,蔑然答道:“太子是替皇上监国,公主一介女流如何逞强于朝堂?”
“昔日大行皇后也曾登入朝堂指点朝政,独孤家不是甚引以为荣吗?”杨广冷然回答,手指紧紧握住面前御玺,因过于用力,指节竟有些泛白。
“但升平公主不姓独孤!”独孤陀紧紧皱眉,恼羞成怒。
杨广一声冷笑,俯视着独孤陀颤动的面容,似是无意扬手出去,一道碧色绿影飞过,他竟摔了御玺。
那一声脆响伴随着朝臣们的高低惊呼回响在大殿上,御玺滚在独孤陀长袍前,杨广冷冷地嘲问:“既然舅父这样看重独孤姓氏,本宫手中的御玺给舅父如何?!”
殿下趴伏的群臣顿时缄默不语,数十双眼睛只盯着恼怒的独孤陀,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大逆不道的诘问如何接答都是不对。独孤陀浑身发颤,碍于颜面所有怒气只能隐忍不发,他俯身道:“御玺是皇上之物,臣自然不敢擅取。”
升平从未见过杨广如此震怒,他平和神色下隐隐透着骇人怒意,仿佛要将一切阻拦者就地问斩。
一番争执后,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忤逆他的意思,甚至连想要劝说杨广的昔日太傅也颓然退爬了回去。
升平拽着杨广的袖子惶惶不安道:“广哥哥,阿鸾不坐。”
桀骜的杨广此时一改往日温顺,肃严郑重地反抓住升平手指,朗声说与下方众臣听,“阿鸾,还有谁能比你坐得?”
杨广的话触动了升平心头的某一处,既有些不安又有些窃喜。因为他的宠溺,她仍是天家公主,理应受世人尊敬,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手在颤抖,繁复宫装下,心也渐渐冰冷。
忽而,升平低头下跪,“太子殿下,臣妹不能坐。”
杨广因为群臣阻拦发泄心中愤怒,引发舅父不满,升平这样做无非是想平息朝臣悠悠众口,落个贤德的名声给杨广。及时阻止也许可以挽回局面,如此苦心费力不过是想让杨广离宝座更近些。
可他想给她的谁都拦不住。
杨广语声带笑,不容任何人拒绝,“只要是我想给你的,没有不能这一说。”
“是升平不敢要。”升平挣脱杨广的钳制俯身跪倒,仰脸对他淡淡一笑,她以升平称呼自己,杨广不会不懂其中语意。
何必给她天下?昭阳宫、后位于她不过是过眼浮云,升平想要的是从此不必对他胆小谨慎的恭敬,两个人还是从前亲昵的阿鸾和广哥哥,那个在廊下对她戏谑的广哥哥,那个在飞舞落花里拉她驰奔的广哥哥。
眼前许她所有的人,不是广哥哥,而是太子杨广,升平不认得,也不敢不尊敬。
迎着升平坦荡的目光,杨广终于平息心中怒意,收敛凌厉之色。他心中分明懂了她,却仍执意拉她起身,当着朝臣的面扬声道:“你一日不坐,本宫就让它一日空着!”
众臣面面相觑,皆震惊不已,隐隐约约从杨广的话中感觉到什么,偏又理不出什么头绪来。
独孤陀突然再次跪倒在地,蓦然出声,“太子殿下想必忘记了,臣女自小与殿下相知,定能为皇家绵延子嗣。”
独孤陀的话惊动了皇位上暧昧对视的两个人。杨广扬眉,脸色阴郁,而升平则脸色苍白,手脚冰凉。
既然当上储君,杨广势必要承担起繁衍皇嗣的责任。
独孤陀有养女萧氏淑仪。父乃西梁明帝萧岿,母张皇后。萧氏二月出生,由于江南风俗认为二月所生女子不吉,遂由西梁明帝交与堂弟萧岌收养。萧岌翌年病逝,转与舅父张轲,张轲家贫竟将堂堂梁国公主转送独孤氏为婢。独孤陀得知萧氏身份,将其收为养女,自幼与升平在大兴宫中玩耍,萧氏真实身份则不为外人所知隋炀帝皇后萧氏,西梁明帝女,因二月出生不吉,舍与帝堂弟萧岌,又因萧岌病逝,转送舅父张轲。从小操持家务农活,性格坚韧,容貌艳美。。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拱手河山讨谁欢(6)
独孤皇后在世时曾几次试探欲将萧氏许配给杨广,都被他婉拒了。那时身为皇子婉拒姻亲尚可,但如今江山社稷安危当前,天下臣民怎么能容忍兄妹成婚生子,如此荒唐举动岂不徒留笑柄于朝堂内外?若杨广百年之后,此子还将继承大隋皇统,岂不是更为荒诞怪谬。
升平侧眸看杨广,杨广则微微眯眼,指尖轻叩龙案,似在思忖什么。
独孤陀助杨广回朝夺权,自然也借机接管了遏制皇权的兵马虎符,接着便欲送女儿入宫,来巩固独孤家外戚的地位,一旦独孤家抓住新任储君作撒手锏,何愁不会万世同享杨氏皇族供奉?
如此看来,杨广和升平都错了——错在不知宝座之上坐的从来就不是两人,而是坐着整个朝堂。
朝臣乌压压跪倒在地,领首的独孤陀则拱手直身,大有杨广不首肯他便不退缩的意思。独孤陀昂首与杨广两人对峙,谁都不肯轻易开口。
此刻,杨广不会忘记天下兵马仍是姓独孤,更不会忘记自己还没有登上皇位。
也许,母后说的对,煌煌天威之下谁都不可能只为自己而活。升平若是懂得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就该为朝堂牺牲自己的情爱,而杨广也该为皇权放弃自己执著的痴念。哪怕有诸多不愿和不甘,也必须为之。
升平双手撑地慢慢站起,神色淡淡地一步步走下台阶,婷婷伫立在舅父面前俯视,强压抑着颤动语调轻声问:“舅父说的女儿可是表姐淑仪?”
“是,正是臣的养女淑仪。”郎中令略略蹙眉,不假思索地直接回答,“淑仪乃西梁明帝之女,身份荣耀,堪配大隋皇储。”
难怪舅父始终对她不冷不热的,升平原本只是以为舅父怪杨广因救妹心切而放弃大军独自归来,行为过于率性不羁,如今看来,还是为了他已盘算好的权势。
了然的升平突然笑了笑,福福身道:“舅父果然好谋划。”
“寻贤妻与太子殿下,是老夫应尽的职责。老夫此时提及婚事只是愧对大行皇后未寒尸骨。”郎中令翻了翻眼睛,仍是坚持,“但此事实乃大隋之幸,朝堂之幸,臣甘愿受罚!”
升平一眼看过去,仿佛跪倒的朝臣都在点头以示赞同,怕是连他们也在忧惧兄妹亡国的咒言。
哪怕此时此刻杨广的太子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哪怕独孤氏借用西梁明帝之女为己谋私,众臣也顾不得了,只要升平不坐在上方宝座即可。
杨广钦命的司马、丞相向来与郎中令交往亲厚,听闻他为自己养女求嫁,自然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两人四目相视片刻,也纷纷向前拱手抱拳,“独孤家养女萧氏温淑娴雅,颇有母仪之风,又与天家血亲缘厚,实为太子妃最佳人选。”二人说完跪拜于独孤郎中令身后,三人齐齐等待杨广的回答。
有三人做表率,殿上群臣也随之齐声附和,称赞声不绝于耳,如同他们亲眼目睹过萧氏端庄贤良的容貌般,那么笃定认真。
乍看之下满堂文武行径荒谬,可细细想来谁又能说他们的所为全无道理?虽然那亡国传言是北周宫人怨愤诅咒,终究还是关系到大隋的生死存亡。升平可以不信,若万一将来国有罹难……她又该怎么面对杨广?
杨广刚刚弃战归朝威逼宫门,难道还要顶着逆伦的非议入主东宫主持朝政吗?
升平这里百转千回思量万分,杨广并不知晓,他只是淡淡微笑,迅速恢复以往温润神色,“舅父,若淑仪表妹入宫,你可舍得让她长年青灯陪伴母后?”
独孤皇后陵寝此时仍在修缮,大行皇后的梓宫正停在永安寺,需有人日夜守陵。如今杨广状似无意地用此话点明——即便独孤家送女入宫,也是长伴枯灯陵寝,根本没有可能得到他的丝毫宠爱。妄图借此堵住郎中令用女谋算外戚稳固的后路,如今倒看独孤陀是如何抉择了。
“即便入宫只是陪伴大行皇后灵柩,也是臣女淑仪毕生荣耀,她应该自安天命。”独孤陀思量片刻,终究还是决意牺牲掉萧氏一生,笃定开口。
如同下棋,与其被过河棋子吞食,也好过留在军门踯躅不前。
“好!”杨广突然开口,一掌拍在龙案上,震得下方群臣心惊胆战。杨广始终噙着笑,语意轻佻,“那就请舅父尽快送萧氏进宫吧。本宫看,时间紧张,也不必重修东宫了。”
太子纳妃是大隋盛事之一。当年东宫太子杨勇纳妃时,从采名到礼成用时整整两年,期间东宫不仅全部修缮翻新,而且所有东宫耗用宫人均新纳新养,衬足了太子妃娘家高相的面子,足见大隋上上下下对太子纳妃一事的隆重。
如今杨广随意应允,似乎注定萧氏入宫前景不妙,朝臣几乎可预料到她未及入宫已然失宠。可即便如此,仍挡不住贪婪之人的妄念。
独孤郎中令郑重叩首谢恩,长长袍袖一甩,口口声声说:“谢东宫太子殿下垂怜!”
此刻,升平正纹丝不动地站在独孤陀的面前,他明着拜东宫太子,实则在拜升平公主。
他知自己在做什么,升平亦知,怕是朝堂之上无人不知吧。
在众朝臣眼中,独孤郎中令是牺牲自我成全了大隋,从而不让太子兄妹逆伦乱了纲常,若大隋江山果真能万年,怕是他独孤陀才是最大的功臣。
升平收回自己逶迤在后的凤裙长裳,落寞地坐回宝座下方的凳榻,任凭杨广几次相邀也不肯上座。朝堂之事冗长难挨,她如木偶般端坐,什么也听不进去,直至杨广说退朝,升平才木然站起,随群臣告退。
杨广似想挽留升平说些什么,却被郎中令一语阻住。升平则头也不回地从大兴殿步出,晃悠悠地茫然向前行走,似乎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该回何处。她一口气闷在胸口,喉咙里有些腥甜味道,吞咽恶心,吐又吐不出来,整个人狼狈得厉害。
骤然,身后有人急声呼喊:“公主殿下,奴婢回来了!”升平缓缓回头,视线里一袭碧色裙裾疾步上前,抬眼细看竟是永好。原本以为生死未卜的她此刻正安然站在自己面前,一时间升平悲喜交加,眼泪也落了下来。
红衣嫁颜栖凤泣(1)
“难过了?”杨广的笑容温柔煦暖,从玉华池旁拉过升平的手紧紧环在自己腰上,俯身低头道,“方才永好说阿鸾自己独自在这儿,本宫责令罚她杖责二十了。”杨广的话语云淡风轻,似是在说无关痛痒的小事,却逼得升平一时惊窒,她回头蹙眉,“为什么要责罚她?”
“为什么?因为阿鸾不在栖凤宫中,她又没有随身服侍,行为不谨。”杨广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变,专注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升平脸庞。
声音停落,身后宫人已经悄然退下,不知何时,玉华池旁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永好一路上颠簸劳累,是阿鸾自己不让她跟着的,你也打阿鸾吗?”升平面色苍白,心中有些恼怒杨广的轻言责罚。
“阿鸾,她们算什么,为了你,即便是让她们去死,她们也必然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今日阿鸾有什么闪失,我该如何自处?阿鸾有没有替我想过?”杨广清冷的声音在池边随风远远地飘散,幽幽地带着透骨的阴冷。
他凝视着她,低柔道:“若是我的身边没有阿鸾,怕是一生再不会畅怀。”升平低下头,一时答不上来,她不曾想过,杨广回来后会变得如此的易怒易疑。
她听罢杨广的解释,负气反问:“既然没有阿鸾,太子殿下心中不畅怀,那今日朝堂之上,太子殿下为何不回绝舅父的提议?还是太子殿下以为阿鸾心中对此事并不介意?”
杨广搂过升平的肩头,似笑非笑地挑着她的下颌,“阿鸾,不必动怒。再等我两年,等大隋天下尽归的时候,阿鸾的昭阳宫届时一定会重新造好。如今的太子东宫有什么好的,我怎么能让阿鸾住在东宫受委屈。阿鸾此生只能住昭阳宫!”
果然如此,杨广是想利用独孤陀成为自己迈步登上龙座的最后台阶。眼下正是微妙时刻,朝堂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不得不迎娶萧氏以作权宜,只是做个样子,但他们二人又该怎样面对那个无辜的女人?
“淑仪怎么办?”升平想起那个幼时曾经与自己一同玩乐的绝美女子,愁眉不禁紧锁,推开杨广的禁锢。杨广不肯放手,她只得任他握住自己手腕,两人缄默伫立在湖畔。远处湖中央倒映着空寂宫苑和玉树琼枝,袅袅倒影晃动两个人的无言心思,她不想开口,他则面色沉重。
“其他琐事都不需要阿鸾去想,阿鸾只需告诉我想要怎样的昭阳宫,等我来日给阿鸾修建即可。”杨广敛了阴沉面色,复又上前扣紧升平的手腕,带回自己身边,低头吻吻她的额间,还是笑。
升平垂首不敢迎视,杨广温热的唇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滑落,那股炙热的男子气息几乎让她融化,她甚至连反抗也想不起来。杨广低低俯身,唇轻轻覆在升平的耳畔辗转吸吮。她手脚无力,再也不能抵挡来势汹汹的亲昵诱惑,人只能半靠在他的怀中,感受他的亲吻轻飘飘地顺势而下,在身上蔓延出一片火热,她窘涩得骤然闭紧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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