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说,他此生最为庆幸之事便是皇帝宝座于他不是那般重要,若他再与杨勇纠缠片刻,怕将与升平就此生死相隔。可升平心底也知,若不是因为杨广,杨勇也不会真的下手杀她。
那名准备勒死升平的宫人,被杨广十步之外掷剑穿心而死。杨广思及升平险些被身边宫人加害丧命,更是迁怒于所有栖凤宫的宫人,数百人或入狱拷问,或就地棒杀。据挨不住拷问的宫人讲,杨勇曾说——若叛贼杨广入宫,便缢死升平;若杨广在大兴宫外战死,升平则可在栖凤宫内颐养终年。
升平不想让杨广看见自己眼底为死去的杨勇涌起的泪水,她低垂视线,默问自己:“太子哥哥,你为什么不杀我?”
那三尺白绫其实是留给杨广的,不是留给升平的。倘若杨广的心上人换一个,升平便不会遭此罹难。
太子杨勇还是升平那个憨然不善言辞的兄长,皇位上的他虽不舍权势,却也没忘记兄妹骨血亲情,可他对拥有同样骨血亲情的父皇、母后以及兄弟却没有心慈手软。也许,只有她这个亲妹妹,没有跟他争抢——争抢宝座,争抢权势,争抢天下。
拱手河山讨谁欢(2)
父皇被围困行宫时,已经中风,瘫倒在龙床上,整个人昏昏沉沉,闭着双眼,口涎横流,连被杨广遣人接回大兴宫也不知晓。
杨坚与独孤伽罗争斗三十余载,最终结果是一死一伤。曾经的开国帝后戎马一生,晚景如此凄凉,怕是起兵之初他们不曾预料到的。
杨广以杨坚的名义颁诏,罢黜行宫中被围困的禁卫军,并煽动满朝文武朝臣弹劾父皇昔日重用的旧臣,亲拟旨赐死丞相高颎全家,并为独孤家平反洗刷冤情,尊独孤陀为大司马兼左相,命独孤陀两子延福、延寿执掌兵权。
如今朝事全都是由杨广一手操控,他甚至无须经过杨坚首肯,便拿了父皇的手,压着御玺狠狠按下去。
至此,大隋四方民众八面属国,除差个坐上龙床的仪式,所有的一切已是杨广的囊中之物。
养伤时,升平问杨广为何会放弃大军独自回来。杨广说,因为她。升平相信——大概尘世间,再没有人会像杨广那样真心待她,即便血缘至深的其他几位哥哥,也不曾为她改了天地。杨广也不惧怕朝野内外非议,甚至把高氏留给升平生杀予夺,以平心中愤恨。
“若阿鸾说放了她呢?”升平蹙眉,不敢往昭阳宫内走。升平休养了几日,刚刚恢复些许体力,杨广便叫她去昭阳宫处置高氏。她还不想面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高氏这个女人。
升平的背后是负手而立的杨广。他剑眉冷目,一身蟠龙雪衫在风中衣裾飞扬,虽然低头宠溺含笑,却使得升平茫然恍惚。她总觉得杨广似乎变了什么,感觉是那般陌生,心中细细纠察,偏又似那个人。
“阿鸾说放,我一定放;阿鸾说恨她晒尸母后该千刀万剐,我就将那贱妇处以凌迟。”杨广轻描淡写地许诺,神色波澜不惊,如今的他似乎不再是当年温文尔雅的晋王。
听得杨广暗示,升平不由倒吸口冷气。高相家虽然已经败落,但高氏此刻尚且未卸位,身份仍是前太子妃,若为忤逆大行皇后一事,大可将其贬为庶人,或废至冷宫,若是凌迟……怕是于理不合。
升平迎上杨广探究的目光,喃喃道:“朝臣怕是不许吧,此举会不会滋生非议?”
“你在担心我?”杨广低头凝望升平,轻声耳语,气息拂在耳畔,激得她一颤。
两年时光带走升平往昔青涩,如今的她已经娉婷窈窕,眼波含羞清丽,他也是英挺傲然,双眼笑意深深。
杨广修长的手指抚过升平的眉尖、脸颊,从前淡淡清苦的草药香气被壮年男子阳盛气息掩盖,升平也因此羞红了脸颊,不知所措起来。
担心吗,其实不必——
杨广远征荒地两年,又曾在大兴宫中隐忍十余载,他的温润儒雅只表现在父皇、母后和升平面前,如今他佩银钩宝戟便可上马杀敌,携御玺皇冠亦可朝堂论社稷国策,应付国事如此游刃有余,怎么还会需要她来枉费心思担忧?
升平轻轻摇头,别开羞怯视线眺望昭阳宫感慨,“母后才离开昭阳宫不足月余,换了凤座上的人,此处竟像变了天地,似乎让人不那么亲近了。”说到此处,升平淡淡垂了眼帘。
“若阿鸾坐上去,昭阳宫仍是本宫最愿亲近的地方。”杨广含笑,在她背后郑重允诺。升平为杨广的直白所尴尬,心头虽暖,嘴仍是硬的,“也未必,世间的事怕由不得我们呢!”
炙热滚烫的脸颊突然被杨广以唇拂过,他一点点流连,冰冷嘴唇贴附脸颊凉爽过后又惹得愈加火辣,升平颤抖躲闪,杨广只是笑,“今天我就让阿鸾看看,还有什么是由不得我们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拱手河山讨谁欢(3)
升平茫然瞪大眼睛,他已经抓紧升平右手,大步迈入昭阳大殿。
此时,高氏一身缟素早已坐候多时,发丝工整不乱,衣衫鬓饰更是没错半点。她傲然端坐着,保持着皇后最后的尊严端庄,鄙夷地看着亲手毁掉她繁华绮梦的两个祸首。
高氏还在笑,笑得那般憎恶和愤然。升平知她的表情为何如此诡异,只是默默转头望向殿门外,不肯吭声。
三个时辰前,高氏得报太医院御医,自己的皇子已然夭折。据说是宫变那日在独孤皇后灵榻前受了风,再加上连日来高氏与杨勇操持朝堂内外,无力过多照料,医治不及时,便早早断了性命。
怪谁呢,大约只能怪这个孩子不该生在帝王家吧。
若非帝王能如父皇于夹缝中求生那般屈尊纡贵,若非皇后能如母后统辖六宫那般易如反掌,朝堂怎能被人轻松驾驭。正因为朝堂难以驾驭才舍了亲生骨肉,这般结果除了使人无奈,还是无奈。
母后曾说过,太子妃与杨广方才是最匹配的帝后,错开了,便各自无力成就帝王伟业,如今看来竟是谶语。
升平侧眼看杨广,发现他正面沉似水,见高氏霸占凤位不让,骤然怒气勃发,“下来!”两个字从杨广嘴中迸出,不屑意味甚浓。
高氏于母后薨逝七天后搬入昭阳宫,掐指算来她刚刚爬上皇后宝座不足十日,皇后端仪尚未学足五分,已经有人前来索取。可见人生富贵无常,得到未必即是属于。
高氏哼地冷笑,厉声诘问:“即便是本宫需得移宫,也轮不到晋王你说话!”
杨广不动声色,眉目淡淡,“哦,那你说该轮到谁?皇上,抑或是房陵王?”
高氏被讽,心中郁结,反唇相讥道:“太上皇如今病卧龙榻,前朝所掀风云也不过是晋王一人所为,本宫眼中只识得皇上一人,不认得被人按下的太上皇御玺大印。”
杨广挑起眉尖,冷笑,“皇上?”
“皇上!”高氏骤然站起,一双纤纤玉指直指杨广的鼻尖,“你个竖子,弑兄缚父,欺母霸妹,即便来日被你得逞坐了皇位,也不过是个昏聩无道的亡国皇帝!”
升平大惊,众目睽睽之下高氏胆敢如此辱骂杨广,怕是……
杨广微微冷笑,扫扫袖口灰尘,仿若眼前高氏的指责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缓缓抬起头,一双冷目犀利回视高氏,“你恐怕还忘记说本宫还有屠嫂害侄的罪名呢!”昭阳宫内瞬间变得沉寂,诸多宫人匍匐在地,噤声战栗。耀目阳光投于砖面,刺入眼底,升平只觉得花白一片。
忽而,哗啦几声兵刃出鞘,杨广的贴身侍卫已将刀剑横在高氏咽喉。刹那间,高氏脸色苍白如纸,直挺的身子也软了几分。
升平盯住那些冰冷锋寒的刀剑,气息有些不稳,她骤然转过身望向杨广。从前的广哥哥不会如此,面对指责他会笑笑了事,任山崩地裂的事也不能动摇情绪,今日高氏的一句讥讽,他却已经展露含笑杀人的坦然。升平甚至突然看不清杨广唇边淡淡的笑意。他,还是他么?
“阿鸾说,让本宫饶了你。那日你给阿鸾的三尺白绫本宫觉得不错,丝滑轻薄、入土易化,不如现在还给你这个如何?”杨广声音低沉,隐藏威胁语意。
高氏顿时血色全无,颤抖了牙齿叫骂:“宫人有位分者不得绞杀!更何况本宫还是皇后!”
“皇后?”杨广听闻仰面大笑,“本宫与你这么多废话,不过是因为阿鸾不忍杀你。但你绞杀她的时候,可想过她是本宫什么人吗?”升平怔怔,杨广口中的话语几乎迸出,她陡然屏住呼吸。
拱手河山讨谁欢(4)
“本宫今日再说一次,大隋朝昭阳宫只有阿鸾一人住得。你玷污此处多日,许你全尸已经是天大恩典了!”杨广不住冷笑,伸手拉过升平,看也不看,从容迈步登上宝座。
高氏见状,扑上来欲扬手掌掴升平,被杨广迎面抓个正着。只听咔嚓一声,高氏被掰断手腕,摔坐在台阶上。一时间翟凤长袍委地,钗环脱落,整个人爬滚成一团,哀声不止。
杨广扫视高氏的狼狈情状,神情倨傲,一手托住升平臂弯下压,必须得坐。
高氏很快被几个侍卫拖离正殿,唾骂之声还隐隐不断,半晌过后,一片寂静。只听内侍在殿门外瓮声通禀:“房陵王妃白绫殉节。”
升平坐在昭阳宫凤位上心神不安,杨广俯身搂住她颤抖的双肩,轻轻拍抚,“不怕,阿鸾不怕。”升平定定看他,直望向眼底心头,颤抖着声音问:“有朝一日你也会杀了阿鸾么?”杨广停顿动作,片刻后又恢复眷眷笑意,“不会,我只会杀对阿鸾不好的人。”升平怔怔,艰难笑笑,没再开口说话,身子仍是不住颤抖。
杨广将她揽入怀中,面色沉重道:“我答应你,对阿鸾好的人,一定会留下。”
杨广如是说,也如是做。
宫中此番历经变故,朝堂后宫里的人都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宫人悉数被清洗,后宫似有无限冤魂飘荡缠绕,昭阳宫空在那儿,没有人胆敢靠近。而缺了皇帝的大兴殿上,文武朝臣也少了些许热忱,失去往昔执著,对杨广的乖张行径学会了默默忍耐。
疲累不堪的人何止是他们,还有升平。
杨广说,既然许她昭阳宫,就要让她坐上凤位,昔日独孤皇后拥有的权势尊贵他都会偿还给升平。杨广可以不顾百官朝臣的鄙夷目光,但升平不能。明知道那百鸟朝凤的宝座分外诱人眼目,却也只能守规仰视,不敢奢望。
杨广不满足升平只是在朝堂玉阶下对自己恭谨进退,更需她从此和自己一同并肩决断朝事。所以他不容置喙地将升平带上大殿,带上皇帝宝座。
杨广与升平携手在深红色的织锦毯上走过,一身明黄暗底深海云腾的蟠龙雍衣,一抹嫣红牡丹金蝶绕彩的凤羽云裳。杨广容貌俊朗桀骜,升平举止端秀庄重,任由两侧朝臣蹙眉不悦,他也携她翩然行至宝座同坐。
杨广就这样带着升平一步步登上最高处,龙案御笔,是他的,也是她的。一抹晨曦射进大殿万福寿禄金门,正照拂在他们兄妹金色长衣迤裙上。他傲然回首俯视,根本不顾其他朝臣的神色。他只侧脸摸着龙椅对升平暖暖含笑,“来,阿鸾坐!”
升平当着朝臣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杨广归来后,处事变得桀骜不驯起来。也许在华美宫闱饰掩下所有的逆伦在他眼中已经变得再正当不过,他不以为然地抓过她的手腕,“不怕,大隋朝没有人比阿鸾更能坐得起这个位置。”
升平茫然间又有些胆怯,她既不想就此惹朝臣非议,又贪恋母后坐在上面时的庄严端仪,犹豫间杨广已经扶住她轻轻坐下。
一旦升平坐上宝座接受群臣俯首,面对百官朝觐,便真成了母仪之尊。
可她果真做得皇后吗?升平不知道。
下方的文武百官再愚钝也明了太子杨广如此举动的其中暧昧。
如果升平公主真坐在宝座上,便乱了纲常伦理,眼下太子监国已是非常时期非常应对,如今连公主也敢临朝听政,如此败坏礼教传统,众朝臣自然不甘钦服。
众臣先是面面相觑迟疑片刻,独孤陀向前一步跪倒在地,众朝臣立即随其身后纷纷跪倒,“臣等以为公主不宜坐在凤位,此行此举简直坏了国纲伦常!”众臣见郎中令已发言语,也纷纷议论,一时间劝慰声响彻大殿,不绝于耳。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拱手河山讨谁欢(5)
杨广回视殿上俯身的独孤陀扬扬嘴角,冷笑出声,“既然太子可坐,为何公主不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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