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悄然松开手,杨广没有察觉。
他察觉到的只有镶嵌在金色宫殿里的蟠龙宝座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升平驻足,看着自己从他掌心滑脱的指尖怔怔。杨广猛地察觉手中缺了什么,立即驻足回头,见升平站在不远处发愣,又将手再次伸出,“阿鸾,上来,跟朕一起走。”
升平心中有些怅惘,淡淡道:“阿鸾有些累了。”
杨广悬在半空中的手依然坚持,语气又加重几分,“不要闹,阿鸾,现在容不得你闹脾气。”
升平静静与杨广凝望。此刻他的眼中有些不耐,虽然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被有心的升平一眼捕捉住了。在皇位面前,没有人可以跟他任性,也没有人可以做他的阻碍,哪怕是她,也不行。
升平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躬身施礼,“皇上请先行一步,臣妹休息片刻。”
杨广当然明白升平在生气,他强忍住胸口怒火,刻意平缓烦躁的语气,但话语中的命令不容升平置疑,“听话,快!”
升平垂低视线,仿佛在对自己自言自语,“又要我听话,到底是做了皇帝,只要他人听话,却忘记自己说过的承诺。”
杨广静了片刻,便不再说话,深深望着升平蹙眉。升平别开头回望——匍匐在玉阶下方的群臣正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升平随新君登上皇位,他们自然不满意;升平不随新君登上皇位,耽搁吉时,他们同样也不满意。就在杨广与升平对峙、台下群臣呆若木鸡时,玉阶下另有人轻声说道:“臣妾萧氏淑仪迟至,望请皇上恕罪。”
杨广蹙眉远望,一淡定若尘的女子正跪倒在玉阶下,朱衣披绶,金裙蔽膝,攒金凤冠垂珍珠于额,摇摇荡荡,看不清其真正面目。他压制住的满腔怒火因那一身大红朝服寻到出口而发泄出来,沉声问道:“萧氏,你来做何事?”
登基大典明明该萧皇后出现,萧皇后赶至,却被皇帝杨广如此漫不经心地冷声嘲讽,若是寻常女子怕是早已愤然,一头碰死在汉白玉栏杆上,以留存颜面。
只是萧氏还是笑,“臣妾有喜事相报,新皇登基已是普天同庆,臣妾口中次喜怕是更加为皇上锦上添花。”
升平所有动作骤然顿住,脸色顷刻间变得惨白。昨夜杨广已命萧氏今日不得随侍登基大典,萧氏有胆子前来冲撞登基大典,忤逆圣意,只有一种可能……
杨广面色阴森,“够了,退下!”
显然,他也猜到了萧氏想说什么。
杨广大婚距今已有四个月,除萧氏入宫当日他说睡在永安寺外,其余时分内侍都是道他在东宫独寝,若真是那样,又何来眼下如此狼狈的场面。
升平狐疑的目光远远落在为首跪倒的舅父独孤陀身上,今日身着绛紫色朝服的他神情颇为自得,隐隐含着计谋得逞后的阴冷微笑。
昨日,太子妃萧氏被新君禁足,他定已知晓。今日,升平并肩于新皇身侧,他也不出列争辩,甚至在升平与杨广迈上玉阶时,他也不曾表现诸多不满。
原来所有一切都是在等待此时,用无影无形的软剑刺入升平肋下,当着宗室朝臣的面,纵然有万般疼痛也有口难言。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谁家稳坐昭阳院(3)
越国公杨素向前跪行两步,恭谨叩首道:“既是皇后娘娘有喜事来锦上添花,不如皇上与万众同乐。”
杨广驻足,与升平远远相望,似别有意味。升平心中痛恸,被迫冷冷开口,“臣妹也觉得若是皇后娘娘有喜事,该锦上添花,与民同乐。”
杨广听升平一说,立即变了脸色。萧氏跪倒在下方一动不动,似在等待圣旨令下许她开口。杨广目光莫名复杂,眼底已是闪过诸多计较。
乍看之下,萧氏冲撞登基大典是为喜而至;细细思量,定是独孤陀安排了许久,如今若是不让她开口,反容易招致朝臣猜疑。独孤陀在登基大典中出此险招,看似莽撞,实则赌了皇位在新君心中分量。
这一招拒绝不得,又受不住,好不阴险。
杨广负手沉吟片刻,随即嘴角浮起笑意,“独孤氏,既然是好事,且说也无妨,只是误了朕登基的吉时于社稷不利。”他睨玉阶下匍匐的群臣,嘴角上扬,“不若……卿独与朕说,如何?”
他淡淡的语音听在朝臣耳中似是夫妻间亲昵低喃,说得隔在他与萧氏中间的升平心头猛跳。她恨恨地不肯看杨广,也不肯看萧氏,只能垂低视线原地不动,勉强自己装作对此话并不在意。
再没有比这样的话更能伤她的,再没有比这招更为妥当的。如果萧氏执意要说,便是罔顾皇帝的宠爱与信任;若是不说,独孤家精心部署的计谋便砸在棉团软枕上,没有丝毫效力。
萧氏依旧是弓着身子,从上望去,头顶的凤冠金凰颤颤巍巍,似欲振翅而飞,只是凤冠的主人却一动不动,缄默不语。见她如此,台阶下的群臣也不敢轻易表态,倒是杨广立即寻了机会,从容仰首示意,“礼官!”
礼官被新君点名几乎惊窒,回过神的他立即抬手,重新开始鼓乐。杨广深深望了一眼怔怔不动的升平,思量一瞬,立即转身重新顺玉阶前行。
玉阶上,他与升平的距离越来越远,离九龙镏金宝座却越来越近。明黄|色的袍子随风飘拂,融在金殿背影里,无人能再追得上。
礼官唱诵吉辞,鼓乐掩盖彷徨,所有一切,顷刻便再没有悔改的可能。
杨广一步步登上玉阶,最终驻足在大殿前桀骜回首。升平立在玉阶半腰,仰望他的坦然笑容,心神有些恍惚。
只见他抬袖扬手,金色龙袖迎风招展,尽显天家风仪。礼官就此宣诏,寥寥语毕,语停音静,继而群臣山呼万岁,声音更是响彻云霄。
升平怔怔回头,连同独孤陀在内的群臣在下方匍匐跪拜,或真心或假意,伏下直挺挺的身躯,为新皇登基附以恭贺之声。从台阶上看下去,密匝匝,却有条不紊。
良久,升平不知自己该进还是该退,瞥一眼萧氏,萧氏依旧跪倒在玉阶下方,保持先前姿势不变。杨广也把她留下长跪,甚至不管萧氏腹中尚有皇家子嗣。萧氏又是怎样卧薪尝胆才能忍得住如此侮辱,因为她无心无求吗?还是因为她要的不只是这些虚情荣耀?
升平猝然侧过脸收回视线,广袖无力地垂展,任由其拖地,人疲累地往玉阶下走去。此时升平想哭,喉咙里酸楚得厉害,泪涌入眼底凝结成雾,却找不到该落泪的理由。她早就预料到自己不会轻易地登上宝座,为什么一切如约而至她反而无所适从?
“阿鸾!”杨广在江山最高处轻声呼唤升平,语音里夹杂着些许无奈与渴盼。他是在渴盼她的谅解吗?其实不必。
身为九五之尊,原本就不必对她承诺什么,也不必介意自己无法兑现承诺。曾经那些个梦幻美好,如今看来也只是未成年时的绚烂绮梦而已,如今江山风云已改,再追究谁负了谁终究没有必要。 txt小说上传分享
谁家稳坐昭阳院(4)
升平很累,步下台阶时的步履有些迟钝,逃离让她认清甜言蜜语的虚软无力,也认清承诺根本无法融于肃穆朝堂。
杨广没再唤升平,升平匆匆步履经过萧氏时有些犹豫,她瞥了那个即将入主昭阳宫的女人一眼——萧氏一身精心准备的凤冠翟衣紫绶斜挂,配新君明黄金色龙袍分外得体适宜。升平垂首,定住脚步,萧氏望见升平犹疑的脚尖,随意避开半个身子,容她保留颜面从容走下台阶。
升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狠心昂首走过,头也不回地登上凤驾,回转栖凤宫。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昭阳宫从不属于她,所以她不该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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