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恍恍惚惚被推下凤辇,愣愣地看着眼前宫人御医来回出入。
升平踉跄走过青石甬路,越接近永安寺的大雄宝殿,越能听见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呻吟声,空气里的血腥味道也越发浓起来。
夜空寂寥,忙碌的宫人竟似点缀临战之夜的星辰,掺杂在森暗夜色里,不停地变换自己的位置。
永安寺从不曾迎接过新生命的诞生,它惯于送别——它见证了北周旧朝几位君主的离去,也见证了本朝先皇与先皇后的撒手人寰。青檐碧瓦的大殿沉重冰冷,好像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角色上的转变,万古不变的阴森古刹里,突然因新生皇子涌现出一丝温暖。
突然间,大殿里的萧氏开始厉声号叫,升平双腿颤了两颤,险些跪倒在地。
“生了,生了。快,止血!”专侍生产的嬷嬷随之紧张地叫着。
生了,不知是男是女。升平不顾一切扑上去,靠在殿门外听着内里繁乱的声音。婴儿的啼哭有些微弱,伴随着宫人们匆匆的脚步,向大隋江山昭示自己的诞生。
曾经,升平是那样恨过这个孩子。他的存在让她和杨广之间产生了荆棘隔阂,总觉得他再不是从前温柔儒雅的广哥哥,她也不是昔日天真烂漫的小阿鸾。
只因为一个无辜生命,他们再难回复到从前的亲昵。成长过程中不断出现的暧昧,都被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轻易打碎。升平知道自己永远不能为杨广生下皇子,所以才会记恨萧氏有幸为他生育子嗣。
升平听着大殿里婴儿的啼哭,鼻子不禁也酸了起来。
无论升平对孩子如何心藏芥蒂,但啼哭的他是杨广的骨肉不容置疑。甚至,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流淌着和升平相似的血,她不能对孩子的降生无动于衷。
升平晃晃悠悠慢慢蹲下,靠在大门边呜呜哽咽。从记事起升平就追着杨广玩耍,懵懂青涩的她只想做他的妻。短短不过四年,他们竟像走完了一生,所有的事好像就在身边,却又遥不可及。他们根本没有片刻宁静用来相思,仿佛命中注定一步步来应验那个诅咒。他和她总是擦肩而过,再没有重新对视的机会。
如果再来一次,升平是否还会这样不顾一切?婴儿的啼哭唤醒她的神智,不能了,当然不能。错过了就是错过,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
蓦地,内里传来惊叫声,惊得所有内外忙碌的宫人身子一颤。升平听见声音骤然站起,双手扒住殿门从门缝里往内窥视。内里,独孤陀向长榻上虚弱的萧氏咆哮着,“你要干什么?”
很快,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小,里面挣扎抢夺的声音再次加剧,夹杂着零零碎碎跌落地面的清脆声响,不知是药碗打破还是珠玉坠地。升平顿时心头一紧,抬起头。
萧氏她……
哗啦一声响,内里再没有婴儿啼哭,随即纷杂人声停止,有人轻轻惊讶,“娘娘,娘娘……”独孤陀怒气冲冲步出大殿,用力推开门。升平急忙向后倒退,定睛看去,他的手中还提着锦缎襁褓。周围宫人悉数跪倒在他脚畔,唯独惨白脸色的升平沙哑着声音道:“恭喜舅父杀女夺孙成功。”
咫尺硝烟妇孺哭(6)
独孤陀不禁冷笑,“少废话,如今胜负已定,外甥女,你还有其他对策吗?”
升平懵在原地进退不得。她知道,刚刚所有声响一定是萧氏意图掐死孩子造成的。萧氏既然不能自己亲手送孩子出宫去,也不愿孩子落入虎狼之手当作傀儡。此时,孩子已经没了声息,不知她是否还好?
升平猛冲上前,想要一把夺下孩子,可独孤陀扬手一记耳光,近乎将升平扇坐在地。升平从未被人如此打过,这是她十九年来所蒙受的最大屈辱。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双眼瞬间陷入黑暗。停歇片刻,她慢慢爬起,缓和后的双眼迎着独孤陀俯视的目光,竭力用不稳的双腿支撑起身子,慢慢站在他的面前。
独孤陀阴森的笑容含在嘴角,“老夫再说一次,不管是你还是杨广,都不可能阻挡这一切的发生。早知今日蒙难,何必当初一意孤行?想大行皇后对你们已经多加庇佑,可你们兄妹逆伦祸国殃民,如今宫倾国亡又怪得了谁?老夫不过是替天行道,将你们这对世人唾弃的乱仑逆子诛杀,也是顺民心而已。”
升平耳朵被嗡嗡声响充斥着,那记耳光附带独孤陀被压抑多年的野心向她袭来,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舅父昔日慈祥的面容变得异常狰狞,口口声声都是义正词严的斥责。他果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堂而皇之?为何不敢让萧氏站起来亲口对外人说话,甚至需要用卑鄙计谋调开杨广的大队人马,再来对付内宫一干妇孺?怕是独孤陀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所作所为有多么不足人齿。
此刻,他的掌心掐着大隋的最终命脉,也掐着杨氏皇朝最终的结局。襁褓里的孩子是独孤陀最后的仰仗。升平笑了,对独孤陀,也对所有匍匐在他脚边的叛变宫人。
“舅父,本宫知道独孤家从未拿杨家当过自己人。本宫虽身上流着独孤家的血液,却被冠杨家的姓氏,所以理所应当死于此葬于此,无可畏惧。”
独孤陀大笑,“好!升平,外甥女!如果有来世,你记得,一定要学会苟且偷生。别说你不过就是个公主而已,哪怕你是统辖天下的天子,也要懂得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
升平还在笑,笑得独孤陀心惊肉跳。他当即收敛笑容喝令道:“来人,把杨鸾关押在晋王宫!”一干带刀侍卫扑上来,按住升平想要反抗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将她纤细的手腕捏断。
升平咬牙昂着头,狠狠的目光始终盯着那明黄襁褓。从独孤陀出来到现在,襁褓里的孩子不曾啼哭,随着独孤陀的晃动,襁褓里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升平被侍卫推搡着,脚绊在石阶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可目光依然不肯离开独孤陀的粗壮手指。
孩子,哭一声吧。若是你的父皇就此阵亡前线,姑姑也好知仍有你留在尘世,继承大统。
孩子,哭一声啊,是不是你外公的手指已经掐断你的颈项?
突然,升平刹那间有些错觉,似在耳边听见犹如小猫一般的抽泣声。独孤陀也察觉襁褓中的声响,低头伸手摸向孩子的颈项脉搏,一声最微弱不过的啼哭终于从襁褓里发出来。
这个甫降尘世的孩子在逃脱母亲勒杀后,又被佞臣挟持,兜兜转转几个回合才缓过口气,开始了苦难人生的挣扎。
升平踉跄着被侍卫拉开,刹那间心中充满欣慰,随着宫灯摇曳,离永安寺越来越远。孩子的哭声送她一路,即便手腕被侍卫按出青紫的淤痕,升平也不觉得辛苦。
此刻,所有的侍卫再没人尊重她是当今皇后。在他们眼中,升平只是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所有人对她的目光都是怨愤的,恨不能一时将她捏死在路上。
升平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只是不知杨广还能挺上几天。如果有可能,他们或许能在黄泉路上相见,就怕届时她先行一步,等不到他。
生死不过就这几日。只要独孤陀率领守卫大军出城夹击杨广,杨广便再没有翻身的可能。当然,在此之前,独孤陀一定会先将她鸩杀作为誓师的祭品。
升平被关进晋王宫的内室,黑洞洞的室内,所有的物件依然是杨广做皇子时的摆放。只是没有水,也没有寻常的果品,更没有温暖的火炉和熏香。
升平孤零零地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反复揉搓着自己手腕上的淤伤,等待着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已经如此,她还有什么办法逃脱?脑中已经混乱不堪,所有的事情不想再想。
绝望的升平此时已经深知,自己一路走来错得离谱,是她一手导致大隋的灭亡——
她对杨广的痴缠,致使杨广背弃父子亲情。
她对杨广的恼怒,致使杨广对独孤家打压排挤。
她对杨广的若离,致使杨广不惜拱手河山讨得她的片刻欢心。
她对杨广的失望,致使杨广毅然身披战甲亲临不可能取得胜利的战争。
对,或错?升平知道自己还是错了,从一开始错到现在。
江山在皇族面前最重,重得过天;可江山也最轻,轻得过生死瞬间所见的那缕鸿毛。不管升平想不想要,江山都会因她的皇族血统而落在她的肩头,注定她和杨广的一生被江山所累,无休无止,无眠无醒。
可笑的是,他们还以为自己天高云阔的远走,就可以解决眼前所有的纷扰。
如今,再说这些已是无用了。
墨色静夜,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等待死亡的降临,心中一片冰凉。她从不知,江山崩塌,轰然宫倾,原来,这般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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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动魄路穷尽(1)
夜深时分,升平昏昏沉沉入睡,睡梦中似有人影影绰绰在眼前晃动,她瞧不清那人面容,不觉想要惊叫出声。冰冷手掌将升平的声音按在喉咙里,她这才发现眼前的人是如此熟悉。
“端木姑姑?”升平心中震惊,不禁睁大双眼。她记得自己曾亲眼目睹端木秀荣命丧母后之手,此刻突然又诡异地出现在夜深人静的晋王宫,莫非瞧见大隋宫倾国破,连厉鬼也不肯放过他们兄妹吗?
端木秀荣神情却镇定如常,刻意将声音压低,“公主殿下,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在此等待已经很久了。”
升平愣住,陡然明白——当年杖责端木秀荣是独孤皇后上演给兄长独孤陀看的一场好戏,真正目的是独孤皇后想让兄长误以为她与杨坚之间已产生隔膜,独孤陀便有耐心等待杨广平安归来,然后再谋算以后的渔翁之利。
此招之险,非常人能想得出。也只有独孤皇后这样的奇女子才敢赌上江山,营救自己的子女。
升平思及至此,突然想到母后服用鸩酒前后的诡异态度,骤然拉住端木秀荣枯槁的手臂,身子不住地颤抖,“端木姑姑,母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端木氏面色阴沉,“皇后娘娘那日是被独孤陀毒死的。”
升平不敢置信,急急地问:“母后不是自愿服毒吗?母后明明一切打点如常后,才肯服药的,似乎是想证明,母后是自愿用此方法来换回杨广的性命的。”
那些原本已经淡去的回忆突然又被掀开,显得说不出的神秘。升平望着端木秀荣冷厉的面容心中突然跳了一下。
也许,长久以来,她和杨广都被独孤陀玩弄于手掌当中了。
浑身颤抖的升平不住摇晃端木秀荣的双臂,哑着嗓子问道:“端木姑姑,你快说,到底母后是怎么过世的?”
端木秀荣缓缓昂起头,望着寂寂黑夜,一字一句咬牙道:“是独孤老贼逼皇后娘娘服的毒,他说,若是皇后娘娘不病故,便无理由调回杨广的大军,国也将亡。”
不可能,母后不会这么傻。亲手毒死自己需要怎样的勇气,她不可能在那个艰难时刻抛弃所有纷乱,成为别人利用的棋子。
“皇后娘娘三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今日的宫变,她要老奴潜身地道就是为了等待此刻,皇后娘娘想让老奴在最危难时刻,护送二殿下和公主殿下离去。城郊八十里外南大营仍有先帝的亲信守军,二殿下可凭此一搏。只是老奴没想到此次二殿下会去京郊二百里外亲征,实在无力相救了。”端木秀荣懊恼地向身边的扶手拍击一掌,顷刻间碎了半个赤龙榻。
升平惊诧地望着双鬓斑白的端木秀荣,没想到貌似行将朽木的端木秀荣居然能使出这般磅礴的力道。如此看来,她出现在守卫森严的晋王宫也是母后有心安排的结果。
“母后曾经留给阿鸾什么话吗?”升平低头,眼泪含在眼底,心中已无忐忑。
原来,母后一直都在,她从未离开升平半步。
“皇后娘娘说,她舍身即是为国,无须后人悲伤。”端木秀荣郑重道。
升平茫然抬头,“母后即使被迫服毒也不曾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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