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坐在妆台前由身后侍女服侍梳发。那是北族人最流行的发式,显贵门阀家的女子多以梳此发式为美,究其整体姿态却不如大隋富丽繁琐,此发式名曰“蓼髻”。侍女为升平围上绚烂如夕阳云霞般的红裙,这又是北族女子为方便骑射所做的斜裙短佩,不能遮挡双足先失了袅袅风雅。伸臂,短窄的袖口缩在手腕上方;摊手,纤细十指就此袒露在外。虽没有大隋旧日装束的飘逸,反而更显得利落干脆。
所有的装扮都是为了异族新君登基大典所做的精心准备,唯独升平对着镜中的必须向新君俯首称臣的自己,陷入满心悲怆。
故国何在人何处(5)
不知今日她头顶的凤冠是否染满昔日大隋子民的鲜血?不知她身上的礼服是否用杨氏皇族万千性命织就?国殇未满百日,如今她以故国镇国太子妃名号,穿新朝华衣艳服,来觐见侵略大隋的叛逆贼子,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还需要记得自己是谁吗?抑或还有人记得她是谁吗?
也许在寻常人看来,身着何衣、头顶何冠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可身体里流淌着的故国血脉,让升平根本无法安然接受即将面临的巨大改变。
镜中容颜简约的女子,从此不再是大隋朝人人宠爱的镇国太子妃。如今她的身份是阶下囚,也是新君膝下未来的太子妃,即使未来诞下皇子,也必须吃异食,穿异服,骨血里流淌异族的肮脏血液。
升平悄然以袖掩面,偷偷拭掉自己眼角的湿意。
“太子妃殿下,吉时已到。”身边宫人轻轻提醒升平。这名宫人是隋朝旧日宫人,容貌还算端丽,做事甚为麻利清爽。据说宫倾之时,她藏身于青铜聚水缸中被叛军发现,她以匕首刺伤数人,才避免自己遭受被叛军棱辱的命运,直至被人救下,掠到军营里才被发现。李世民得知她曾服侍过隋朝萧皇后,特意派她来服侍升平。他的行径如此诡异,不知又是搞什么鬼花样。升平思及至此,心不免一沉。
“长乐,你说,这身礼服比大隋的如何?”升平哑声用中原话低问。长乐左右看看,见大殿内伫立的各个北族侍女皆目不旁视,她同样低声地回答:“奴婢认为,北族服饰远远不及大隋礼服飘逸和大气。”
宫倾以后,凡是在五宫六殿行走的宫人、内侍皆换了模样。先前那些服侍过大隋的宫人内侍,不知究竟是死于战乱,还是被李渊坑杀灭口,总之再见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偶尔也有少数粗使宫人、内侍是大隋遗留下的,只是他们或聋或哑,都说不得、听不得宫事了。
升平身边服侍的侍女都是经过李渊精心挑选的北族贵族女儿家,名曰“陪房”。她们对中原南朝太子妃原本就抱有鄙夷态度,更不屑偷听她们的低声言语。
升平觉得自己应该庆幸李世民送来了长乐,好歹有个人能在她思念前朝故国时,说起相同经历的事物,但同时升平也难以自抑地怀疑,长乐是李世民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奸细眼目,不得不谨慎对待。
所以,长乐说及北族礼服远远不及隋朝时,原本该高兴的升平反而脸色阴沉,变得多疑起来。升平头也不回地走出殿门,登上车辇,甩开不解的长乐在身后小步跟随。升平冷冷将衣裙收入车辇,坐直身子,淡淡吩咐道:“你车下服侍吧。”长乐低头领命,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太子妃,一时惶惶难安。升平收回刻意冷漠的眼神,心中有些难过。
如今,偌大的皇宫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了,升平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无论长乐回答这件礼服比得过大隋还是远远不及,她都不会轻易相信李世民派来的人。
车辇缓缓启动,一路驶过大兴宫宫门,宫门上悬挂的匾额换了颜色,已不再是从前金赤交织的祥云图文,而改由天青海水纹配以暗金描绘边缘。
承天门。升平无声地咬着这三个字,忽而笑了。在她休养的一个月内,承天门前上演的宫倾杀戮,被新君美化成承天顺意的起义,承天门三字依旧是大兴宫的原名,却透出对大隋昔日统治的无限嘲讽。
升平听闻大兴城将改称长安城,大兴殿改为两仪殿,昭阳宫改为甘露殿,其余五宫,即东宫、晋王宫、秦王宫、蜀王宫、汉王宫,分别改为承乾殿、武德殿、延嘉殿、神武殿、宣政殿。原本大气磅礴的隋朝宫名,如今都被有意彰显自己仁政简朴的新君李渊改了殿名,可见若江山都可以轻松地易主,区区几个宫名又算得了什么。
故国何在人何处(6)
升平所乘车辇继续缓缓前行,除了宫殿还是原来的红墙碧瓦,但那些窗外的宫人和宫事悉数改变,连昔日象征宫阙门楣的紫金宫门,都已左右悬挂上北族特有的羊角风灯。
两仪殿的玉阶还是那般直入天际高不可攀。时隔一年,红墙雕梁、华美栏杆都已开始褪色,颜色斑驳,但宫苑新添的繁盛花木,四周点缀的各色彩灯,也算为新君的登基大典平添了许多新景新象。
但凭此景此色,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历经宫倾,四处尸摞成山,血流成河;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经哀声震天,整个宫殿被犀利杀气蔽盖,连阳光也不能照拂。
如今新帝登基,宫人再次忙碌起来,用十里锦毯掩盖住石缝里无法刷洗的褐色血印。尘嚣散尽,阳光普照之处无不昭示大唐君臣的威武刚强;锦旗高扬,彩帜飘展,处处皆可见战胜者的得意之色,以及垂首丧气的昔日能臣。
此时距前朝君主杨广坐在九龙宝座上嘲讽他们战败,才不足半年,却是另一番天地模样。
大唐文武百官早已齐聚至两仪殿门口,升平在人群中间或发觉有眼熟的旧臣,他们因见隶属于镇国太子妃的凤辇缓缓驶来,愧色不敢面对,都躬身躲藏,面皮涨红。升平见状笑笑,此刻的她已没有力气再责怪任何人。
她也是臣服之人不是吗?国倾人败怪得了谁?各自活命吧!
凤辇停住,一身盛装的升平被长乐搀扶下辇。没有遮蔽面容的绵延翼纱,也没有阻挡外人视线的累累珠帘,她如同真正大唐朝女子一般坦坦荡荡,在众人瞩目不肯离去的视线下走向玉阶。晨曦照耀着升平肩头上的拖地披麾,红色的金辉艳光几乎乱了所有朝臣的心神,大约还有一些大隋旧臣心中抑制不住地嘀咕,此妖媚女子未来又要乱了大唐朝吧?
升平思及此处,低笑,眼底空洞,根本毫无趣意。
玉阶中腰有两人驻足在金色华盖下,升平不敢仰望,生怕牵动自己颈项伤口,只能垂首一步步走向红毯那头的等待。她知道他们分别是谁,更知道自己的脚步将决定怎样的命运。
两侧宫人随升平步行而至逐一跪伏在地,口诵吉祥,不住俯身叩首。
为首男子又殷切地下行三步,以示对升平镇国太子妃封号的尊敬。明黄|色的抓地长靴,龙足踏踩九湖天海,明黄|色锦衣玉袍,蟠龙怒爪张扬横视,明黄|色的出锋披麾,俨然一副再庄重不过的华美姿态,连同发顶上的熠熠金冠,映衬出他背后那人分外凝重的神情。
升平轻轻瞥了瞥站在后侧的那人,他此时面色异常凛然,并没有垂首恭候升平的到来,状似无意地望着眼前一对璧人,露出冷冷笑容。
她想,他一定是心有不甘的——
天下是由他一手仗剑得来,万里河山有大半是他亲率军队改天换地。可此时他只能穿戴暗色蟠龙朝服,悄然伫立在太子身后,光芒皆被前方的明黄|色所掩盖,根本不为人注意。
马踏天阙,胜者为王,从来都只是个朝代神话——更多时,出力者不但得不到江山,而且也会因失落而从此一蹶不振。
升平不露痕迹地扯动嘴角,嘲笑李世民的憋屈,一点点笑意被凝视她的李世民看个满眼,笑意在阳光下被扭曲成有意牵绊,他几乎想走上前去揽她入怀,但眼前已有太子阻挡,只能压抑心中激昂。
从今天开始,他们将因身份改变而必须遵守君臣之礼,她依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他。他得不到,也摸不着她。李世民还是没有获取想得到的臣服,升平永远站在最高处让他仰视,即便他毁灭了大隋江山,也换不来与她平首而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故国何在人何处(7)
亦如今日煌煌天威下,玉阶上也站有皇族内眷,其中不乏有拓跋氏的贵妇、李姓太子妃数人,却皆面色阴沉地看着升平站在昔日宫殿上,重现杨氏皇室的尊贵,无一人能走出玉阶阴影与她直视对抗。这辉煌宫城原本就是升平的故土,外来者如何抵得过她生于此长于此的自若从容?她们都是外来的侵略者,即便劫掠了大隋宫阙内所有的宝物,也无法抢夺她固有的太子妃威仪。
升平目光与李世民相接,瞬时避开,步履越发沉稳。眼前有些昏花迫使她毫不犹豫地抓住面前伸来的修长手掌,似就此借力般登上与李世民齐平的台阶。两人刹那错身而过,升平身上熟悉的清香入得心肺,李世民的视线不自然地转向远处。
升平深深吸口气,向前躬身施礼,“臣妾杨鸾觐见太子殿下。”
“太子妃殿下请起。”醇厚的嗓音传入耳中,升平的手指也被太子反手抓在掌心。
升平抬眼与李建成对视。身高伟岸的他深眉长鬓,容貌肖似李世民,又不似李世民。眉眼较李世民更为秀气,也更为阴柔。李建成掠夺的视线在升平的绝世容颜上来回横扫,嘴角含着颇为满意的微笑。升平微微仰起头,对视他肆无忌惮的打量。
再躲不开命运如此,她必须要昂首前行,才能学会坚强。
杨广,永远是她心底翻不过的痛;故国,永远是她心底所属的家园。
今日,她虽与仇人携手并肩一同眺望新建江山的壮美;来日,她必然会毫不留情地亲手结束大唐命脉。
只等朝夕。
殿前文武百官山呼万岁。新君已经将玉阶上所有人眼底的暗流瞧了去,他陡然从宝座上站起,望着储君建成及升平,意气风发地端起紫金镶翠的祷文诏书。太子见状跪伏,升平在李建成身后随之,李世民则与他们二人在台阶另一端对跪。
大唐旗帜在昔日大隋宫阙殿前猎猎飘扬,李渊祷告天下的祷文由数十名司礼官吏一一传诵,使得皇宫内苑的每一处都能听见新朝天子怜苍生之多艰、扛起天降大任迫不得已起兵勤王的经过。
升平双眼目视前方的玉石台阶,那缕暗暗灰白花纹,如同遮掩宫倾真相的谎言般越来越清晰。
祷文结束语是恭祝镇国太子妃与太子不日即将完婚,新朝与旧国的结合为满目疮痍的万里江山带来无限喜气。
身后再次响起山呼万岁的声响,四边守卫高举仪仗,雀跃之声几乎能震动百年宫殿,传入九霄云外。鼓乐齐鸣,钟磬长响,庆祝礼成。升平微微抬眼眺望殿下的欢呼人群,恍然如梦。隐忍多日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滴落在面前长阶上,迅速隐入缝隙再不见水意踪影。
升平抿紧双唇,没有随任何人呼喊万岁,只是静静地伏在太子李建成身后,垂下头,犹如真的臣服。唯独对面同样跪拜的李世民清楚看见,她眼底的酸楚和决绝。
隋大业四年武德元年实为大业十四年,为切合小说构架改变年代。五月,高祖登基,改国号为唐,年号武德,定都长安,废郡置州,统辖北部。晋长子建成为太子,隋镇国太子妃杨氏为太子妃。次子世民为秦王,四子元吉为齐王,追封早夭三子玄霸为卫怀王玄霸,李渊三子,与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同父同母。年幼时聪慧,十六岁病逝。武德元年被追封卫怀王,葬于芷阳。后因避讳清朝康熙帝玄烨名改为李元霸。《隋唐演义》中他擅使双锤,因从小怕雷声,遇雷阵雨惊怒之下将双锤扔向空中,落下后将自己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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