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灵缓缓睁开眼,眼前玲珑的轮廓映入她的眼底,她对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有点模糊印象,因为她在自己耳畔偶尔说话。
“小姐,喝点水吧。”
“小姐,吃饭的时辰到了。”
“小姐又出汗了,我来给小姐擦干换身里衣。”
……
她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女子叫做玲珑。
“小姐你醒了。”玲珑端着清水进屋,朝着床上的女子微微一笑,放下金盆,给韶灵擦了脸。
韶灵不曾开口,玲珑习惯了沉默不语的韶灵,收回了帕子。
她生病了。
韶灵知道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不过该是小小风寒,这几日她似睡似醒,约莫好些时候都在沉睡。但一旦她醒来,慕容烨就已经回了屋,之后他们做的事……无疑是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亲昵。
她垂下眼眸,微微动了动左手,拉开自己的里衣看,里面连一件兜儿都没穿,大大小小的暗红色吻痕遍布全身,玉臂上,胸前,甚至是腿上都是……不难知道这些都是谁的杰作。
她的心一沉,她没有把这些片段全部忘却,一看到慕容烨坐在床沿,她就很想拥抱他,很想亲吻他,很想他也同样回应自己……结果,这几日他们欢爱了好多次,有时候,甚至从午后到天黑,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她像是蜕变成一只慵懒野兽,除了跟慕容烨一起,没有任何兴致,能让她稍稍睁开眼瞧一眼。而其余的时候,她就像是烂泥一般躺在床上,吃喝都成了不太重要的小事,脑子里也无法装有很多的心思,有时候只是想了一会儿,又会被无穷无尽的睡意偷袭,整个人懒得不成样子,连动根手指头都不愿。
有时候明明不愿动,宛若陷入冬眠,但只要慕容烨一走到屋内,她就会幽然转醒,接下来的一切……自然是不受控制,情不自禁。
“你来了几日了?”韶灵的嗓音很轻,好几天没说话,自己的声音跟平日里不太一样。
“今天第六日了。”玲珑笑着回应。虽然跟这位小姐还不太相熟,但好几日的照顾,让她越来越惊叹韶灵的美丽。瞧,韶灵虽还未彻底痊愈,无法静心装扮,但此刻她的长发披散,如流水、如丝缎,随着她睡梦中不自觉的动作,长发随之摆动,身上的白色纱衣也滑开些许,露出水嫩香肩。白皙的肩膀上和脖颈上,尽是男女欢爱过后留下来的痕迹,男人显然根本爱极了她这一身光洁雪肌,连任何一小片都不肯放过。
玲珑这点年纪,已经成亲生子,当然不难看出端倪,只是这么看着,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想来每个午后慕容烨匆匆赶回来,亲自“照顾”韶灵,屋内的烛火到了二更天都不熄,便是照顾到这上面去了……年轻的夫妻,当真是如胶似漆,恩爱缠绵,恨不能每一日都陪伴不离,羡煞旁人。
昨晚,他们又该是缠绵了一整夜吧。玲珑但笑不语,将韶灵的双手也仔细擦拭一遍。心想着,这对年轻夫妻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对自己妻子如此温柔体贴的男人,并不多见。
这么久了?!韶灵眼神一暗再暗。因为风寒,全身无力,精神也疲乏不少,导致她不曾察觉到任何异样。足足六天之后,才觉得事有蹊跷。而过度的纠缠欢爱,让她更萎靡不振,就算天塌下来也不管不顾,只是一个人躺在这儿等着被慕容烨宠爱?!
不对劲。
一场小病,不至于让她如此松懈懒怠。又如何让她放下心中介怀,跟慕容烨恩爱一次又一次?!在知道事情真相之后,她就已经不愿意接触慕容烨的求爱,偶尔有一两次,她都是用装睡打发他,他从不勉强她,到后来……她甚至不想迈进这个屋子,跟他同睡一床。就算是生病,就算是思绪混乱,就算是不太清醒,她怎么会放纵自己一错再错?!像是个不知餍足的女人,在他给的一切情爱之中沉沦,不可自拔?!
韶灵强撑着身子,依靠在软垫上,淡淡地说。“给我泡一壶苦茶,茶水越苦越好。”
“小姐口渴吗?还是喝水的好。”玲玲有些诧异,多问了一句。
见韶灵的神色不变,玲玲唯有顺从地去泡了苦茶,端到韶灵的面前来。连着喝了两杯苦茶,韶灵的神智才清醒许多,支开了玲珑,她狐疑地掀开锦被,下了床,起身检查了方才送来的午膳碗碟,却没被动过手脚。
光是站了一会儿,一阵头昏乏力,虚软无力的感觉,再度重重侵袭了她。她微微蹙眉,扶着桌子坐着,又是灌了一大杯苦丁茶,她还记得这个玲珑是洛家的下人,不该是可疑之人,却也不能全信。她不像是被投毒,但精神很是不济,萎靡不振,一旦处在安逸的环境之下,不多久眼皮沉重,就要闭上眼去,这样一来,她根本不能想任何事,也做不了任何事。
若不是被下了毒,又能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如此软弱无用,瘫在床上,接连几日都不曾下床,甚至一看到慕容烨就只想着他,只是贪恋着他。她早已有了离开的决定,如何还会放纵自己跟慕容烨纠缠不清?!
韶灵搭上自己的脉搏,含着苦茶水,逼自己维持清醒,脉息并无任何异常,她的风寒已经痊愈,头痛也不再犯,本该跟往日一样能走能动,能说能笑,偏偏她还是像被抽离了灵魂的皮囊,软趴趴,柔弱弱,像是没有任何威胁的草木。
从药箱之中拿出一个银色针盒,听着玲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韶灵藏入自己的袖口之中。
“小姐怎么下床来了?”玲珑推开门,见韶灵趴坐在桌上,急急忙忙小跑过去,担心她有个好歹。
“你以前没见过我……我没这么虚弱,身体很好……”韶灵的双手紧紧抓住下身的绯色襦裙,苦茶水咽下之后,似乎疲倦再度涌了上来,她吃力地笑道,却连话都说不下去。这种神智一分分抽离出去,身体越来越软,越来越沉,思绪越来越不清楚的感觉……好无力,好难过,好力不从心。
“可是小姐不是在生病吗?我家少爷吩咐过了,可不能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小姐连站都站不好,还是坐床上去吧。”玲珑的眉眼温和,看上去并不是一个歹毒之人。
韶灵点了头,半坐在床上,不动声色地嘱咐玲珑泡两壶苦茶在旁边,只说是她口渴,苦茶最为解渴生津,她平日里喝习惯了。至于真正的原因,苦茶是为了让她保持更久的清醒时间,不让自己一整天都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她当然不会告知任何人。
连她都查探不出自己体内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再去请外面的大夫,也于事无补。
“我这几天不太记得自己吃了些什么,玲珑,你能同我说说吗?”韶灵佯装无事发生,浅浅一笑,闲话家常。
“小姐没多少胃口,我不知小姐是否往日就吃的那么少,跟猫儿似的。早上只是喝了一小碗白粥,有时候你只是喝了一半就睡着了,中午喝一盅鸡汤,晚上就……”玲珑据实以告,跟她们这种终日干粗活的女人当真不能比,她不知这些贵族小姐竟然吃这么一丁点就能饱足。
“鸡汤?我不怎么爱吃,以后就别做了吧。”韶灵不以为然地说。
“可是是宫里的人送来的……”玲珑皱起了眉头,她哪里敢不收?!
韶灵突地面色一沉,侧过脸去,冷若冰霜。“宫里?谁送来的?”
“我没问,她也没说,年纪大概三十来岁……说是听闻小姐病了,特意让御医熬了鸡汤,给小姐补身子。”玲珑看韶灵面色大变,生怕其中有了任何差错,低着头轻声说。
玲珑的声音,越来越轻,韶灵半阖着眼,宛若陷入小憩,她光是说了几句话,就已经体力不支,体内的根源,不堪重负。
玉瑾姑姑已经四十出头了,不该是她。那么,到底是谁?!
但她还来不及深想,已然在下一瞬,跌入一大片的黑暗之中。
慕容烨一回到鸣东苑,就抓过玲珑询问了几句,这两日韶灵恢复神智的时间越来越久,风寒拖了这么多天,总算是要好了。
一开始,他以为这一场病,生的不是时候,让他更难获得韶灵的原谅和释怀。
但如今想,在病中的她,从未用冷淡疏远的心面对他,他能够对着韶灵说很多话,她安静地半阖着眼倾听,唇畔有笑,他拥抱她的时候,亲吻她的时候,甚至是占有她的时候,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他推开门,看了一眼,韶灵不躺在床上,他环顾四周,檀木屏风之后传来动静。
她正在洗浴。
俊脸上的疲倦和戾气,渐渐消散无踪,他缓步走向屏风,负手而立,大大方方地打量眼前的美景。
“你回来了。”韶灵头部微仰,靠在木桶边缘上,水间黑发起起伏伏,清澈的温水打湿削瘦白皙的双肩,粉嫩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宛若一只只粉色小舟。由皮肤上泛开的光泽,透过凝结的水珠,变得柔和。
“喉咙好些了?”韶灵的嗓音,已经跟往日无异。慕容烨听着,站在她的身后,手掌覆上她温暖湿热的黑发,但心中却划过一丝很快的猜疑,接连好几天,她对自己说的话加起来也不会过十句,或许他们交流更多的,是眼神,是动作。听到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总觉得不如深夜中那位甜美柔弱的女子,来的熟悉,仿佛……这一场病痊愈了,她又要回到那个把他推开的韶灵了。
“好了。”韶灵弯唇一笑,语气之中没有任何起伏。
他压下俊挺的身子,抿着薄唇,沐浴着花瓣澡的她,全身都像是沾上了花香,他无声地嗅闻着,想着每一日他们的拥抱和融合,眼底不禁多了几分柔情。
“七爷,帮我拿件衣裳吧。”她回过脸来,红唇轻轻扬起,笑靥如花。
一声“七爷”,让他胸口一震。他在韶灵的眼底拼命寻找着什么,那些温柔,那些娇柔,那些可爱,那些迷人,那些迷雾般的眼神……那些让他不断拥抱了她还不觉得足够的眼神,不见了。
烟消云散。
他长臂一伸,将挂在屏风上的里衣取来,递给她,她的动作很急,套上白绢里衣,才跨出一步,身后鸷猛的力道狠狠扯回她。
韶灵娇小的身子抗衡不了,直接跌入慕容烨膀内,手臂蛮横钳制,她轻易感受到他压迫而来的狠劲,她被迫完全贴合于他的胸膛。
她身上未拭干的水痕,让她的里衣吸收,透进背脊肌肤,本该温热的泉水,此刻变得太过热烫。
她微微一笑,转过身子去看他,她特意等温热的水凉了才将身子沉浸其中,只因这样的话,她才能获得一两个时辰的清醒。
她用尽了一切法子,甚至玲珑端来的东西,她根本不碰,但体内的症状依旧不曾消退。她将宫里送来的鸡汤查看了很久,其他的异样看不出来,唯独觉得枸杞的味道太重……若是御厨所做,更该看重气味的调和,鸡汤的鲜美被枸杞盖住,是一个纰漏之处。更像是……欲盖弥彰,她笃定是宫里送来的鸡汤里有了问题,却不知是否是毒药。这世上的毒,有形无形,有味无味,千千万万,何其之多?!何其之复杂?!
皇宫里,看似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像是天际的仙境,但总有一处,是摆放着这些各种用途的毒药。
这才是上位者手握重权,无人能违背的手段之一。
若是张太后所为,她并不讶异,只是不懂张太后的真正目的。
她已经坦诚不会嫁给慕容烨,无疑是让张太后少了一桩心事——太后该觉得高枕无忧,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再下毒手?!
察觉到韶灵的失神,他勾了勾唇。将她揽回怀里,满足喟叹,轻喃细语:“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念你……你这次病的太久了点,让我实在难安。”
就算是她笃定了,这些都是张太后的意思,她可以说出来吗?让慕容烨陷入两难?!她已经决定将所有残忍的真相都埋葬在地下,何必自寻烦恼?!
躺卧在床榻上,韶灵双目紧闭,那尖尖的瓜子脸,不过分纤细的蛾眉,有另一种柔美的娇弱。
“小姐,慕容少爷,方才门口有一位自称是玉瑾的女人,送来了一潭禹龙酒,说是西域进贡的美酒,献给少爷品尝一下。”玲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慕容烨随即起身,打开门,接过这一小坛子酒,面无表情地放在桌上。
“这是太后娘娘送来的酒,宫中的珍藏。”他突地笑了,神态很是不以为然,甚至有些不屑的调侃,他缓缓倾倒了一杯酒,正欲凑到鼻尖嗅闻美酒气息,韶灵突地眼神大变,低呼一声。
“别碰。”
“难不成她要害我?”慕容烨不曾放下手中酒杯,却也不曾再靠近薄唇,不曾喝下哪怕一口。他黑眸一沉,陡然扭过脸来看她,在她苍白而惊慌的脸上,找到了她所担心的源头。
“不是害,但也不得不防……”她越说越心虚,的确,血浓于水,张太后不管慕容烨多么张狂放肆,从未处置过他。
但,一阵刺痛感自眼眶蔓延到掌心,逼迫她不得不垂颈注视,盯着自己的双手瞧。
“要是想毒杀我,她早就该这么做了。”慕容烨无声冷笑,他沉默了许久,他不是一无是处的人,留在皇室,能为皇帝所用。
张太后……不至于会毒杀自己的儿子。韶灵苦苦一笑,她竟然敏锐到这种地步,这种……在慕容烨的眼底,更像是惊弓之鸟的多疑。
她的眼前,被蒙上了一层雨帘。
泪眼朦胧间,模模糊糊的交叠手掌,是她与他的。
慕容烨握住了她的手,察觉得到她发凉的体温,轻轻叹了口气,继而笑出声来。“你不用喝,但听闻西域的禹龙酒是极品美酒,我喝一杯。”
她还来不及开口,眼看着慕容烨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漫长的沉默,梗在他们中间。
她的肩膀坚硬,背脊紧绷,面色白的像是冬日冰雪,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揪心的疼痛。
…。
嫡女初养成049我不爱你
慕容烨的身上,没有任何变化,他扬唇一笑,仿佛是笑她太多心。
“味道很纯正,但酒很烈,你不喝为妙。”他微微挑眉,说的轻描淡写,随即放下空酒杯,不再去碰那坛酒。
“怎么又要睡了?”话音刚落,慕容烨却瞅着韶灵的下颚轻轻一点,长睫轻轻颤抖,他以双臂环抱着她的肩头,看她有了几分睡意,无奈地苦笑。
张太后又何尝给过慕容烨一个公平的机会?!
十月怀胎所生的双生子,却因为她一人的,剥夺了他所有,只因为一个可笑的箴言,他连生母的一口|乳汁也不曾品尝。
他们的命运,何其相似。
他们,都是横流之中被牺牲的棋子。
她的思绪,在脑海之中越来越混乱,身体上的可怕变化,让她越来越不安了。她到底怎么了?!可是她又不能跟任何人说!没有任何答案!找不到任何解救的法子!
“我们好好谈谈,行吗?”韶灵虽然依旧闭上了眼,却还是逼自己清醒,用她自己最近找到的法子,虽然疼痛,至少不会再度昏昏欲睡,顺带也将体内看到慕容烨就沸腾炽热的情绪,全部压在最底下。她轻轻地说,轻轻地问,宛若在梦呓。
“谈什么?对了,你十三岁的时候,我就想过要让你成为我的女人……因为你年纪太小,浑身孩子气,只能压在心里。头一回为了一个女人,我想洗清手上的血腥气,怀疑白檀香能不能不让你察觉,不想让你把我想的太可怕。甚至,早早就想好了,过了你及笄之礼,就要娶你。我们的第一次,要在桃花树下,那天,下了一场又一场的花雨,我们缠绵了一回又一回——”望着脸上再无任何光华的女子,她的冷静,更像是冷漠。他克制内心的剧痛,压下俊美无双的脸,将唇贴着她的,笑着说。“可惜,我还没尝到那种入骨的美味滋味,明年我们回到云门,不如你让我美梦成真?”
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他在更年轻的时候,不止一回,在深夜的梦里,梦到她。虽然有些梦实在是……旖旎,但他并非圣人,他的感情越深,对她的就越深。当然,那么多梦境里,让他至今难以忘怀的,就是在桃花树下的这个美梦。
若是平日里,她定是瞪大了眼,恶狠狠地骂一声:“下流。”
但如今,她的心却被烫的说不出话来,掏空的体内尽是无力苍凉,许久,才低低呢喃。“慕容烨,我不爱你。”她不想再知道任何,关于他是多么早就开始喜欢她的琐事,她同样承认,承认地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该觉得意外吗?在他们平静无波地过了六天情人般的甜蜜生活之后,她的一句话,似乎要将对方打入冰冷地狱。
但慕容烨却并不觉得意外。他无法自欺欺人,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他们还是互相喜爱着对方。
“不爱也好,只要不恨就行了。”他的眼底一片妖娆纷飞,笑的人神共愤,天地之间万物都黯然失色。他已经给了她一辈子的伤害,再奢求她爱他,她定会生不如死。
她默默阖着双目,唯独垂着的长睫上,闪烁着晶莹濡湿,苍白瘦削的小脸上,失去了任何神情。
她甚至不愿点头,作为回应。他的心中一片浑浊翻腾,唯有掩饰的很深。
“你能放了我了吗?慕容烨。”她的嗓音低不可闻,甚至经不起窗缝中的一缕风吹就彻底消散无痕。
“我都忍得住,你可不能给我出什么幺蛾子。”他恶狠狠地威胁,重重咬噬她发白的唇,依旧笑得邪佞不羁,仿佛不曾看到她眉头的隐忍和愁绪,直到将她吻地双唇肿胀面生潮红,他才满意松口。“否则,这辈子都不放过你。”
她依旧沉默,他陪着她等待时光流逝,从黎明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至少她还能留在他身边,再多一个昼夜。
她再度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跟前几个晚上不同的是,他们没有拥抱和亲吻,更不曾亲密无间地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他的眼神,渐渐黯然下去,从未有过的枯寂蔓延其中,他轻轻覆上她的光洁额头,试图抚平她轻蹙的眉峰:“自私点想,我宁愿是这世上让你最痛的那个人,也不愿在你的心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就算她说不爱他,他还是不愿放她走。
她不只是一个他很多年前就喜爱上的女子,随着时光变迁,岁月渗透,她已经成了他的骨血之中的一小部分。她左右着他的心,影响着他的情绪,改变着他的人生。
他还能忍受多久?因为她亲口说,不爱他。
究竟需要多长的时间,唯有自己知道。
他要在韶灵的身上,耗费一辈子?即便不计付出,他能够容忍她把所有曾经给他的,转嫁到别的男人身上去吗?!
……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得了一场病,而是对什么东西,上了瘾。
世间有不少毒花毒草,能让人精神混沌,萎靡不振,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半点兴致,若是断了一阵子,不曾服用,愈发瘫软疲倦,宛若与生俱来的病秧子。
她只能依靠自己。
苦茶成为她每日牛饮迫使自己清醒的茶水,每一日要灌下三大壶,她要玲珑煮的越来越浓,苦涩的喝一口就能褪去所有困意。
宫里送来的枸杞鸡汤,她一口都没喝,全部倒入后窗下的花圃里,鲜花并未枯萎,可见并非是寻常的毒药,没有毒性。
玲珑送来的食物,她也信不过,但她依旧无力应付日常的饮食起居,只能勉强留着她。她藏匿在身旁内侧的,便是先前风兰息买给她的蜜饯干果,每一日,她品尝几颗,当做果腹之用。虽无法餍足,但至少滋味甜美又可靠安心。
她不容忍自己沉睡太久时间,特别是在面对慕容烨的时候,她逼自己不去看他,压抑身体之中奇怪的类似的炽热,用……她藏在枕头底下的针盒,她约莫大半日都藏着一根针灸用的细长银针,只要她无力,疲惫,虚弱,被很多种古怪的情绪左右的时候,细针会深深刺入她的左臂,尖锐而细小的疼痛,将她拉回理智和清醒的现实。有时候刺一下根本没用,连着刺下十几下,才能让她清醒地思考很多疑惑。
不管是毒药也好,是上瘾也罢,她不能被它击败。
一旦她被它控制,就是被张太后控制。
一旦她因它屈服,就是向张太后屈服。
仁寿宫。
“药开始起效了,娘娘。”宛如姑姑笑着在张太后的腿上轻轻揉捏锤击,一脸笑容。
鸣东苑外面的耳目来报,接连六七天,慕容烨都是从午后就陪伴韶灵,天黑后,烛火也很晚才熄灭,当然不难想象,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到底还能发生些什么事。
“要是她能生下个孩子,哀家可以不同她一般见识,若是她当真没办法生养子女,哀家何必要留着她?难道要看着一个无法传宗接代的女人霸占着烨儿身边的位子?实在可笑。”张太后一袭金色华服,神色淡淡,脸上没有任何喜怒,不疾不徐地说道。
“最近七爷忙着整治御林军,鲜少跟洛神见面,每个晚上都留在她身边,说不定,一个月后就能有身子了。”宛如姑姑任然不改笑意,嗓音温柔平和。
张太后轻轻瞥视了宛如姑姑一眼,随即将视线移到沉默不语,静候在一旁的玉瑾姑姑身边,冷淡地问了句。“玉瑾,你怎么想?”
“我有些担心,那一副药是否会对人身体有害。连着喝了一阵子了,若是对药有了依赖——”玉瑾端庄沉静的面孔上,她四十岁了,有着她这个年纪对女子的担忧和顾虑。而不像宛如姑姑,求胜心切,急功好利。
“玉瑾,哀家并没有对她下毒,自然也就没有任何解药。”话锋一转,张太后的面色冰冷,美目流转之间,一派肃杀。“还是你怀疑宛如去取错了药?哀家不过是想要一个孙子。烨儿的脾气不好,太过固执,一旦没办法说服他,哀家至少也能留下这个孙子。至于这个孩子的生母是谁,没有那么重要。”
“奴婢多言了。”玉瑾姑姑低下头去,恢复了往日的表情——有人说肃穆,有人说淡漠,有人说木讷的表情。
“她若不是正巧生了病,也不至于如此迟钝,这是个好契机,应该见好就收。宛如,明日起你别再去送东西了,免得她起疑心。”张太后挑了挑细长的柳眉,说的轻描淡写,却又谨慎细微。
“是,娘娘。”宛如姑姑笑着点头,随即在张太后的首肯下,退了出去。
风兰息竟然听闻她生病的消息,到鸣东苑看望她。韶灵直到亲眼看到风兰息的身影,她才确信此事。
看到韶灵消瘦憔悴的面孔,他浅淡的眼瞳之内,尽是不忍和心疼。不知是否因为他的白袍太过耀眼,仿佛反射到他的俊雅面容上,使得他的面色看来同样苍白。
“阜城来信,催我回去。”他淡淡一笑,神态平静。
韶灵的身上批了件嫩黄|色的外袍,依靠在床头,白色帐幔收起了,让她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变化。
“是催你回去跟她成亲吧。”她说的轻描淡写,眉眼之间尽是慵懒,左臂刺下去,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她只能暗中换了右臂。
她并不意外。
风兰息的脸上没有笑,这一句,字字清晰,说的宛若承诺。“我不会碰她,永远也不会,你放心罢。”
这又何苦呢?韶灵无奈地摇头苦笑。
他知晓她的仇恨,他笑着看她的时候,她却心痛如绞,面色死白。
纪茵茵想要得到他的半分宠爱,也只是奢侈幻想,哪怕将来顺利嫁给他,这辈子也无法得到他的钟爱,这才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惩罚。
他原来一直站在她这边,只是她并不知。
他牺牲了身边妻子的位置,伪装淡漠无心,伤她极深,但她如今知晓,却更是……
他也有难处,却还是选择了守护她,但不碰娇妻如何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如何让侯府子嗣兴旺。他还有母亲,如何跟年迈母亲交代?假以时日,他终究会被流言蜚语围攻,届时如何化解这些?要他再娶几个妾室倒不难,但风兰息这般的性子,当真会这么做么?纪茵茵稳坐在正妻位上,除非她犯下无法容忍的过错,侯府才能送她下堂。可惜她如此娇弱可怜,端庄大方,早已用眼泪和时间买通婆婆的心,他冷落如此温柔体贴的新婚妻子,落人口实,不但会毁掉他的清誉,更会令侯府呣子反目成仇。毕竟老夫人素来以这个儿子为傲,怜悯宫家落难,独女落魄,风兰息无视妻子,岂不是成了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成了不顾两家交情的罪魁祸首。但风兰息却又不能将实情告知任何人,他必须忍耐亲人的不解和质疑,更要忍耐世人的眼光,他看似沉静如海,却又哪里是舒坦过活?
他从未说过要挽留她,那回她伤心要走,他也不曾看她一眼。
但如今,她还能离开他的身畔?
他们谁才更狠心,高下立现。
“你要我怎么放心?”她拧着眉头,满目惊痛,一直都认定风兰息不值得自己再留恋,她当真是逼迫自己一点一点遗忘关于他的一切,把他当成是人生中无数个过客的一个。
而如今石破天惊,真相大白,她还能回得去吗?!
风兰息静默不语,老夫人的信中说起,未婚妻在庙中被男人轻薄,一时想不开,生怕无法面对自己的丈夫,甚至轻生了一回。老夫人耳提面令,要他速速回来,解决侯府中的大事。他凝视着她淡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看着她的发涡,有股想伸手揉上的念头。
“你没必要护着我,其实你并不欠我,也不曾负我,如今看来,不过是命运对你我的戏弄,你我不过是世间那么多有缘无分的男女其中一对。”韶灵一边说着,一边在右臂上,暗中又是深深刺入一针。痛,让她更加清醒,言辞也更加冷漠锋利。
风兰息垂下眼,看着地,眼底万般情绪,语气却平和地令人揪心。“知道吗?我并不喜欢听到你我两字,你说我们的时候,我更高兴。”
我们。
多么亲昵的字眼。
却也不过提醒,他们的曾经。
“风兰息。”
他却仿佛没听到韶灵的嗓音,径自展露出尘笑颜,清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疾不徐地说道,言语之内流露出等候许久的期盼渴望。“我很想看看你提起大漠的马兰花,你曾说美得胜过大海,一切言语都无法形容那等上苍赋予的美丽和雄浑——”
她看着他俊秀面庞微笑,眼底却有了不易察觉的泪光,她闭上眼眸,掩饰心中落寞苍凉,低低呢喃。“我们去大漠,十天后就启程。”
“带上韶光。”他阖着双目,眉头微微舒展开来,脸色好了许多。
“就你,我,韶光,我们三人。”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错过。她之前不欠风兰息,可以潇洒转身,但如今她却欠他太多太多——而她跟风兰息都深知,她无法彻底偿还回报他。她要给风兰息的,只是一个公平对待的机会。
“就我们三人。”他的唇边有了很浅很浅的笑,话音未落,似乎就跌入了云端的梦境。
韶灵在心中无声叹气,她原本就打算要离开京城,跟谁走,一个人走,都是走。
她话锋一转,喟叹从唇边溢出来:“你为何非要断了自己的后路?”
“你不是怪我断的还不彻底?她如今是我名义上的妻子,但再过段时日,就不一定了。”风兰息突地抬起清明眼眸,直直望向韶灵,跟她四目相接,想从她的眼底窥探最真实的情绪。“你想夺去毁掉她如今拥有的一切,这其中也包括我吗?”
她微微怔住,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或许她有过这个念头,哪怕很短暂,哪怕匆匆一念之间。
风兰息轻轻覆上她放在锦被上的左手手背,脸上只剩下最真切诚挚的神态,他逐字逐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刻在她的心头:“我只想你记得,你我,原本就是我们。”
他们在很久之前,就是双亲定下的婚约,他们两人身上的红线,早已深深渗入了骨子。
她想毁掉风兰息,太过悲痛的当下,她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
韶灵的视线,落在风兰息的手上,眉头轻蹙,她并不否认:“我讨厌她,更恨她。”
“你讨厌的人,你恨的人,于我亦如此。”风兰息紧了紧五指,把她的手握的更深。过去不明真相的时候,他以为让季茵茵坐在宫琉璃的位置上,可以为韶灵保住安全,就算宫内还有任何人在打宫琉璃的主意,一切危机都会转嫁到季茵茵的身上去。他要韶灵,永世无忧。
但自从来了京城一趟,他想要更改自己的决定。
风兰息的意思是——虽然暂时容忍纪茵茵作为宫琉璃的替身,欺骗背后的幕后黑手,但迟早要对纪茵茵下手,让她不得不让出侯府主母的位置?
当然,她若想引诱纪茵茵犯下七出之条,能有上百种方法让纪茵茵公然出丑,被人唾骂。
那么,她都能做,风兰息为何不能?
“风兰息,这是我的家事,理应由我亲手来做。”她眉头一拧,眼底一片锋芒,毅然决然地说。
“我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你能不出面最好。”风兰息的坚决,不亚于韶灵。
其实他没说,他不想让宫琉璃成为一个人人不齿的名字,那是多么美丽清灵的名儿,不该因为纪茵茵的缘故而被玷污,染上污秽。他更不愿让任何人,将这个名字拿来嗤笑怒骂,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名讳,不容任何人轻易践踏。
他愿意用温和的方法结束这一切阴差阳错,并非他是看在三年的相处上不忍让纪茵茵身败名裂,知晓纪茵茵母女的丑陋行径,他绝不会袒护她们一丝一毫。
只是他做的这一切,几乎无人可以理解,甚至他的母亲,也为此怒极攻心,以为他当真是被韶灵迷了心窍,在京城流连忘返。
京城的消息,不知是何人,传到了侯府之中,老夫人忧心忡忡,季茵茵演了一出轻生的戏码,他一旦回去,必当面临一场从未有过的风波。
在这之前,他还想享受一点快乐。就当是反刍吧,他需要在将来一段不算短暂的时间里,留着这些快乐欢喜,慢慢品味,才能应付那么多的难关。
就当是……他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为自己而活,任性也好,放肆也罢。
这是他想做的事。
他不后悔。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纸袋,不再陷入沉思,双目平和温柔,朝着她微微一笑。“城西的芝麻大饼,再说下去就要凉了,生病的人最没有胃口,我特意让掌柜多加了点蜂蜜,就是孩子的口味,不知你是否喜欢。”
她的心头一暖,咬了一口芝麻大饼,虽然有些冷了,但香酥的滋味却丝毫不减。她的眉目,染上几分笑,几分餍足。
属于孩童宫琉璃的神态,在这张脸上表露无遗,风兰息静静凝视着,心绪牵动,记忆更加深刻。
两颗细小的白芝麻粘在她的唇角,顽皮而娇俏,像是挑衅他。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指腹轻轻拂过白芝麻,明明就应该离开她温暖柔嫩的唇,却还是不曾游离开。
他们,发乎情,止乎礼。
只是他的人生……并未因此而餍足。
“把你的手拿开。”一道冰冷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微风拂过,紫衣飞舞,不如往日赏心悦目,相反,一种无疑是肃杀的冷酷气息,汹涌而来。
但这回,韶灵的目光不再闪避,她淡淡望向门边的俊美男人,没有任何的慌乱。
“风兰息,你先回去。”她沉静地说。
“不行。”风兰息站起身来,一袭白袍,缓步走向门边的慕容烨,步伐成稳,一如往昔。
“我听闻,隐邑侯是阜城最懂礼数最有教养的文人雅士,怎么?孤男寡女……不安于室,竟然觊觎别人的女人?”慕容烨狞笑着,俊美面容近乎邪气毕露。“这算不算,吃着碗里的,还想着别人碗里的?”
韶灵放下指下的银针,匆匆掀开锦被,走下床去,还未走到门边,已然见到慕容烨一拳将风兰息击倒,她面色死白,一把扶住风兰息,低吼一声。“你给我住手!”
“到头来,你还护着他?”慕容烨眼底的冷笑,凝结成冰,他挥出去的只是一个拳头,若是换做掌风,可以轻而易举取了风兰息的性命。
她死死盯着风兰息破裂的唇角和鲜血,咬牙扶着他起身,虽然自己的步伐虚浮,依旧咬紧牙关,在慕容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之中,将风兰息送出了大门。
“他也曾对你动手吗?”风兰息却不愿独自离开,一把扼住韶灵的皓腕,面色肃然,语气急迫。
他曾经看到过,慕容烨对韶灵眼神温柔,举止亲昵。但他忽略了,慕容烨是习武之人,一旦被激怒,又会怎么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他从没对我动手,真的。否则,方才他还在气头上,怎么会容许我带你离开?你先走,不然,就不好收拾了。”韶灵看清风兰息脸色的担忧从何而来,轻声抚慰,幸好在风口站着,她不至于很快陷入萎靡之中。
风兰息并不想放羊入虎口,他暗自抹去唇角的鲜血,慕容烨的这一拳并不轻,身手太快,就算他学过一些武艺,依旧不曾来得及自保。但见韶灵的眼神表情如此复杂,他无法说出挽留她的话,如鲠在喉。
她本以为慕容烨依旧还在屋里,但只是一转身,就在天井下看到了他。
她看不清,他的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态。
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然后,越过他紧绷僵硬的身子,继续朝着屋子走去。
他们要走的,就是截然相反的路。
…
嫡女初养成050两人别离
他怎么会像是一个禽兽?!
他缓缓摇了摇头,支起身子,撑着下颚,笑叹自己最近的异样。
他竟然做了一个梦,春梦。
虽然,他那年才十九岁,本是应该有女人陪伴在自己身边,娶妻生子的年纪。这件事,以前却从未有过。
梦境像雾里迷花,好似近在伸手可及之处,却远得无法碰触,他在桃林之下,追逐着那个女子,渴望将他掬进掌心,拂过她的面颊,她的眉眼,她的红唇……他以紫袍覆上她的身子,攫住她的下颚,逼着她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在他的身下为他绽放。
数不清的桃花,从枝头飘落下来,抖落了一地,在他们的周遭铺上了一层粉色地毯。
“灵儿。”在他身下的少女,她颤了颤,或许因为他喊她闺名的声调太轻柔,仿若贴在她耳鬓边呢喃吐气,带来莫名哆嗦。
他笑,明明在梦中已经是他的女人,他却不觉得自己拥有了她,她像雾、像云,看得到,又掌握不着。
这个梦……开始是欢愉,结果却是怅然若失。
而此刻,慕容烨看着她渐行渐远,仿佛以为自己再度做了这么一个开始很甜蜜,结果却很绝望的梦。
梦境,成了真。
她走的并不仓促,步伐不如往日有力轻快,她只将长发挽髻,尾端柔亮披于纤肩后,髻上同样空空如也。身披着嫩黄|色外袍,黑色长裙,明艳又素雅。
“事是我惹起来的,没必要找他的麻烦。”她方才越过他的时候,漠然地丢下这么一句话。而她脸色发白的担心模样,泫然欲泣,映入慕容烨的眼中,仿佛一记鞭子,鞭笞他那颗又冷又硬的心。
慕容烨不曾转身,始终都站在正门口,全身的血液,像是被一刻间冰冻起来。他身后远离的女人,正是他梦中的主角,可惜她口口声声的“他”,却是风兰息。
他当然知道为何风兰息会来鸣东苑。
她一病就这么多日,消息难免走漏出去,就算没有,她像是消失一般不曾在将军府露过一面,风兰息前来探病,本是寻常。
但偏偏他无法容忍他们在他不在的时候,单独相处,当他匆忙赶回来见到另一个男人坐在她的床边,给她带来好吃香甜的玩意儿,甚至伸出手为她抹去嘴角的芝麻和碎屑——要是他再晚来一点,根本不敢想象风兰息到底还想做些什么!那些根本都是他的权利,被人夺权易主的感觉,不只是令他觉得怒极攻心,更觉窝囊。
韶灵缓缓压下银针,听到门口的动静,很快将银针抽离出来,藏匿在两指之间。她的神色泰然,又逼着自己喝下一口苦茶,原本这几日喝惯了苦茶,根本无法察觉到其中的苦涩,但不知为何,此刻的苦味,从嘴里灌到了心里。
她的眼底没有半点涟漪起伏,双目清如水,朝着虽然推开了门,却始终不曾迈进来的男人,淡淡一笑。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慕容晔,你当真能不放在心上?我跟了你这些年,从未说过我爱你,我以为你这般的聪明人,总该明白。”
慕容烨胸口一震,不敢置信,他曾经最喜欢看到他的明媚灿烂笑靥,她是个爱笑的女子,鲜少愁容满面,但此刻,他宁愿她眉头深锁,宁愿她满面哀伤,甚至宁愿她楚楚可怜,跟他解释风兰息不过是来探病,再无其他!
但她在笑,浅笑着说,说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仿佛伤害的人,是她自己,她将不忠的罪名全部承担下来,但又何尝不让他的心碎成灰烬粉末?!
“前几日生病,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脑子里一团浆糊。今天,既然被七爷撞见了,我也没什么好瞒下去的。”韶灵感受着他冰冷又漫长的沉默,虽然早已预料到这一日,但当真要说清楚了,她还是心如刀绞。只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已经到了这一步,优柔寡断,才是大忌。“七爷怪我无情也好,冷漠也罢,我给七爷的诺言,看来要收回来了。我没办法,陪你一路走下去,我……受不了。”
就让她彻彻底底,做一回负心人吧。
慕容烨紧紧抿着唇,上薄下丰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他不自觉紧握的拳头,硬的像是寒铁铸造的,体内的真气,像是混乱的在每一个角落慌不择路,四处逃窜。她说……受不了,受不了他!
“感情就像是清风,流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过去,我承认跟七爷在一起,过的很高兴,付出的也是真心实意,但如今,我已经淡了心意。如你所见,事情很明白,我也不想多做解释了。”她垂着长睫,眼神落在脚尖上,口中的苦茶滋味,越来越重。她维持着唇边最后一抹笑意,努力让自己看来像是背信弃义的女人,对旧爱没有半点在意,说的轻描淡写,却又字字诛心,毫不留情。
“风兰息……你还是割舍不下他。”慕容烨面无表情,眼底无光,她这些天的异样,冷淡,疏离,全都是因为风兰息。
“是。”她回答的毫不犹豫。“我跟侯爷已经解开所有的误会了,以前,若不是因为这个误会,我不会离开阜城,重回云门。”
也就不会委屈跟随他吗?!慕容烨的指节,在暗中咔咔作响,他的俊美面孔,因为微微的扭曲狰狞,更像是邪美。
他的每一个字,都冷的像是冰块,从牙缝之中挤出来,森然白牙宛若很快就要暴露原形的野兽,邪佞面孔上,覆着一层厚重冰霜。“你回云门,我们也解开了陈年误解,你就留在爷的身边。如今你们不再误会彼此,你就要去他那边?”
她点头,并不否认,毫不拖泥带水。“我要去侯爷的身边。”
这一声如同霹雳震穿了他的心脏,他觉得血液似乎就会因此而凝固,哪怕几年被毒药所害,也不曾让他感觉到如此的痛苦和难堪。他无法否认,韶灵从未说过爱他,她的心里,摆放着风兰息的位置,更胜于他。
他的指节,深深陷入门框之中,簇新的上等花梨木门框,却被无缘无故穿了个洞,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花多少力气,才能压下心中的愤慨和不甘,愤怒和绝望!重重一拳锤下,花梨木大门分裂成两半。
木屑飞扬在半空之中,一层迷雾般的灰尘,浮在韶灵的视线之中,她眼神黯然,语气依旧镇定自如。“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感情,当不成情人,也不做仇人……我不想讨饶,只是说些实话。分的干净一些,对我,对七爷,都好。”
“这算不算背叛?”慕容烨冷笑着逼近,大掌一拍桌子,大理石桌面崩然倒塌。
他的愤怒,落在韶灵的眼底,却又无法让她的眼底,拂过一抹慌乱。她只是稍稍移开了脚尖,眼神平静,红唇轻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朝秦暮楚,三心两意……背负这些罪名的人有千千万万,无情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
“你是不甘心失去属于你的东西,还是不甘心失去风兰息这个人?”慕容烨轻缓地勾住她的下颚,手掌无声往下移,突地扼住了她的纤细脖颈,曾经在好多个深夜之中,他爱极了这个白皙柔嫩的脖子,常常在这上面留下很多吻痕,咬住她的一寸雪白肌肤,察觉到她皮肉之下的血脉流动,总是能让他亢奋的宛若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
但如今,他只有想掐断她脖子的冲动。
“你是因为不甘而接近他,还是因为你想接近他?”慕容烨无声冷笑,轻缓温柔的言语之内,藏着很难明了的情绪。
韶灵沈默半晌,听进这番笑里藏刀的指责,却没有发怒。想必她刚刚去阜城的时候,风兰息对她的冷淡,慕容烨不是不知晓。因此,他把她想成一个无法容忍风兰息漠视的女人,想方设法勾起风兰息的兴趣,这种情绪叫……不甘。
唯独她的眼,墨色沉溺,眼中的一切,都熄灭死寂。
“反正我跟七爷还未成亲,如今反悔,一切都还来得及。”说了这么久的话,体内的无力,再度宛若溪流般汇入她的体内,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竟然浮出了一小层细汗。她咬牙,维持自己脚步,不让自己流露出半点异样。那些无色无味的药,她还未查出根源,可恶的东西让她变得柔弱无力,萎靡不振,一旦再多喝几日,她兴许这辈子都离不开那些有瘾的药粉……斗志下沉,情绪举动完全无法由自己做主。那个时候,才是行尸走肉。
“你不愿成亲,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在云门的时候,你一直在等,何时风兰息回心转意,不愿把路堵死,对吗?”他问的越是轻柔,掌下的力道就越大,他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折断她的脖颈,一了百了!
可是,当她认命地闭上了眼,认命地由着他取她的命,认命地忍耐呼吸越来越孱弱,认命地垂下双手,面色死白……
他突地撤回了手掌,掌下一片滚烫,狰狞的俊脸铁青难看,他当然很想彻底死撕碎她,但撕碎她之后呢?也能把他一道撕碎毁掉吗?!留着他一个人,在痛苦和失去中沉沦一辈子吗?!
在他松手的那一刻,她立即瘫软在地,呼吸和理智,一道压入她的身体内,让她惶恐而吃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杀不了她。
他没办法狠下心来除掉她。
后果他很清楚,一旦没办法斩草除根,后患无穷,他以后一定会后悔这一刹那的妇人之仁。
就像是在江湖上,杀人就要快,准,狠,一刻间的迟疑犹豫,下一刻被人偷袭残杀的,也许就换成了自己。
他何时没用到这般田地?!连一个背叛自己的女人都杀不了?!他的迟疑,他的不忍,他的怜惜,不是更显得自己处在下风,不就更显得自己在这场感情中,沉溺的无法自拔,毫无理智?!
他这么骄傲的男人,哪怕他愿意退一步,终究还是在心里生了刺。
“非要走到这个地步,你才能看清留在我心里的人是谁吗?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女人,值得吗?问题不在你,在我。”韶灵伸手压着自己脖颈上的红色指印,她并不讶异慕容烨会因此而勃然大怒,也许世间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咽下这一口恶气。她的骨子里冒出毫无来由的寒意,像是再度把她推入了结冰的池子,冰冷的泉水,灌入她的口鼻,吞灭她的气息,要把她溺毙。她藏在袖口的手,紧握成拳,指节苍白:“就让我们好聚好散吧,七爷。”
好聚好散。
这四个字,原来沉重得教人难以驮负。
但慕容烨根本不知道,这四个字从她的心里说出来,到底蕴藏多少她的悲伤,以及无时不刻都被绝望吞噬的凄凉觉悟。
慕容烨突地扬声大笑,他曾经以为,她是上苍恩赐,是派来陪伴他,不让他一个人,不让他寂寞孤独,她让他笑,让他餍足,让他学会如何如喜爱一个人。
但可惜,这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韶灵被他的笑声拉回了现实,她早就说服自己,再痛再不舍得,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只要做出了这个决定,她就无法再让命运凌迟自己。他曾经说过,她是上苍恩赐,可惜这样动容的理由,对她而言,又是多么的严苛残忍?要她承认,上苍把她送到仇人儿子身边,当成自己所爱,奉献了身体还不够,甚至连心都遗落在他的身上吗?!不能这样……这样的话,对她多么不公平。
慕容烨眯着黑眸睇着她,她依旧神色淡淡,失了笑意,却也没有多少愁苦神色,眸光冷到了极点,冷嗤,笑自己蠢,笑自己竟不如她麻利干脆。
他对于自己所爱的女人,向来很大方,只要她想要,他什么都能给,更能把她宠到天上去。
但这个女人却不爱他。
那他还有什么好眷恋的?!用强的手段,去挽留一个不要他的女人?!置自己的男性尊严不顾?!
他还没有到那么卑微的地步。
好聚好散是吗?!
好,好聚好散。
“你可以滚了。”他冷笑道。
她曾经想过,他会说出多么狠心的指控,但当言辞无法伤害她更多的时候,眼睛里看到的,才是最直接的刑罚。
那是一张布满仇恨的脸,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的脸。他就差不曾扯着韶灵的发,将她硬提到自己面前,怒焰喷吐在她脸上,让她清楚知道,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挟带了多大的炙恨火焰,想把她烧得尸骨无存。就算顺手再把她推到地上,拳打脚踢泄恨也不为过。
毕竟,他也曾经用了真感情。
“你保重。”她无法伪善地再去关怀他,知道他已经到了崩溃暴怒的临界点,但即便是要她滚,到最后率先走出屋子,拂袖离去的人却再度成了他。
她咬住下唇,用了好重的力气,咬出满嘴的血。到最后,她已经看不见慕容烨的身影,只有瞧不见尽头的长阶空虚。那一瞬间,她好像追下去,不让他不见。
但最终,她生生忍下来了。或许等将来,她回头再看的时候,会庆幸自己的狠心,成全了自己,也不曾带给慕容烨无法走出的阴霾。
他恨她,所有真相蒙在鼓里,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淡紫远影,重新出现在阶梯的另一端,好小好远,那一身的紫,便是慕容烨惯穿的衣裳。白恹的脸色,黑眸之中的愤怒和火焰,任凭谁,一眼都能看出他笑容底下的倦意。
洛神依靠在花园中的假山后,他冷眼瞧着慕容烨的身影,自然能够发觉其中的不对劲。他低声喊住他,慕容烨却不曾听到,大步走出了花园。
面色一沉,洛神冷凝着脸,眼底愈发清冷,几步跟在慕容烨的身后,更是不安。若换做平日,就算在五十步之外,慕容烨也能察觉周遭的动静,那是他习武多年武学高深的本能,就像是野兽狩猎洞悉猎物的与生俱来的本能。
丢掉了本能,哪怕再短暂的时间,对于敌人而言,也是可怕的时机。
慕容烨会这样放松懈怠,不是大喜,便是大悲。
当然,洛神一瞧他铁青的面色,就知道,这回的问题,不言而喻,很是棘手。
“你这是要去何处?”洛神淡淡地问了一句,已经跟到了慕容烨的身后,他有些不确定,是否应该先回去瞧瞧韶灵有没有厉害的伤势?!毕竟,慕容烨一旦被激怒,受伤的人一定是对方。慕容烨刻意轻而易举轻描淡写地取人性命,更别提勃然大怒之下,拆掉一座房子也是可能的,要拆掉韶灵的骨架子,就更不在话下了。
慕容烨这回听到了洛神的声音,却不曾转过脸来,依旧朝前走着,但他心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皇宫?他根本懒得踏进一步。大营?他夹着怒气去的话,说不定会在一天之内拆掉那些自以为是的御林军。他当真没有想去的地方,但留在鸣东苑,那个地方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远离她,远离那个残破的噩梦。
“其实换做别人,不见得会这么生气。反正严格说来,你也没多大的损失。”洛神笑了笑,头一回觉得不知如何说服对方。
是啊。
他没多大的损失。
韶灵把童贞献给了他,在他身边的时候,让他体会到了柔情蜜意,体贴关心,全心维护……她从未跟他讨要任何世间女子在意的东西,她不爱金银珠宝,头上也不曾簪过多少珍贵首饰,不在意华衣美服,甚至她能自主,不必依靠他也能活的自如。
他能跟世间其他男人一样,得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之后,就再也不愿多花心思,再度将情意转嫁到别的女人身上,也是寻常。甚至根本不必介怀,到底过去的女人有多甜美,有多温柔,有多……一门心思地爱他。到最后,他也该呵呵一笑,觉得对自己没太多影响,拍拍ρi股就走,说不定将来还能再度找到比她更美更艳更温柔似水的女人不是吗?!
她的损失才大不是吗?她没了贞洁,毁了清誉,更不曾在男人身上得到多少名利,这一走,什么都没得到,两手空空。
他抿心自问,他当真不觉得失落吗?!
“失去她,就是我最大的损失。”他还来不及细想,薄唇边已然溢出这一句话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是他心的声音。
“你我之间,不需要做戏了,混淆视听。如今……我和她之间结束了。”曾经是为了维护韶灵,他才想出联合洛神,毁掉自己的名声,让众人以为他独爱男色,免得再给他乱点鸳鸯谱。但如今,韶灵不要他了,就要投入别的男人怀抱,他还需要再继续这一切吗?!
“我不是在演戏,慕容烨。”洛神费力地扯唇一笑,容貌不再清冷,他的嗓音低哑混沌,仿佛吞下了一根鱼刺。
做戏的人,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他直直看着慕容烨,眼神如是说,但却最终不曾说出口。
他们同样为男人,也许命运,并未规定自己所爱之人的性别,但慕容烨素来跟传闻中的截然不同。
他爱的是女子,爱的是韶灵。
但洛神——他喜爱什么人,厌恶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是他能够管辖的范围。韶灵说过,这是公平的。
爱,跟那个人有关,跟性别无关。
只是恰巧他所爱人的灵魂,装在男人的躯壳之内。
慕容烨的神态疲倦而茫然,他的眼底尽是痛楚,却又只能定定地任由视线穿透洛神,落在天际的一方。五指收紧,掌心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被他紧握在手里。
没办法。
他没办法。
洛神也没办法。
感情……让每个人都没办法,总说顺其自然,但到最后无法收获对方的心意的时候,没有哪个人是甘心的。
他们再强大,再坚定,再富有,还是无法操控感情,操控另一个人的心。
感情在,感情走,都不被他们所控。
他们跟世间的任何人,都一样。
…。
嫡女初养成051毫无退路
仁寿宫内,一片死寂,玉瑾姑姑站在张太后的身旁,眼底微微含着惊痛,她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宛如姑姑跪在张太后的脚边,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紧紧垂着眼,双眼之内一片恐慌,翠色宫装的身子,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就是你出的混帐主意!”张太后阴沉着脸,一把将手掌中的茶杯,往宛如身边摔去,热茶四溅,全部泼上了宛如姑姑的身上。
“娘娘饶命!奴婢知错!”宛如姑姑强忍着脸上的温热,方才茶水溅到眼里去,很是不适,但这是她为了讨好太后而想出来的法子,谁能料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谁能曾想到,那副药萎靡了韶灵的身体,麻木了她的心,居然跟隐邑侯有了见不得人的事?!
“就算她如今肚子里有了孩子,哀家也容不下她。谁知道那到底是谁的野种?!”张太后摔过茶杯的双手暗暗颤抖,化了精致妆容的美丽面孔,因为过分的怒气,而没有往日的和善慈祥。眼神陡然一转,凌厉冷冽,她气笑道:“她是不能嫁给烨儿了。哀家不能让烨儿顶一辈子的绿帽子。”
“娘娘,那隐邑侯呢?”玉瑾姑姑的面孔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不曾看下跪着的宛如姑姑一眼,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太后跟庄妃最为要好,这深宫里,女人们的感情虽然并不可靠,但那只限于先帝还在,众位嫔妃需要勾心斗角的时候,如今局势稳定,太后身边需要一个能跟和睦相处的女人,正是性情和善豁达的庄妃。而隐邑侯风兰息是庄妃的亲外甥,庄妃没有儿子,对他很是看重,若是迁怒,无疑是让早年已经经历丧女之痛的庄妃,更加雪上加霜。
张太后冷笑一声,眼底的冰冷和不屑,更是无以复加。“她本来就不肯死心塌地跟随烨儿,暗中跟隐邑侯牵扯不清,若让她嫁给隐邑侯,岂不是便宜了她?”
她还因祸得福了。
“她要不跟烨儿,不能对烨儿忠心,哀家还何必如此厚待她?看她风风光光嫁给别人,烨儿这口气还出得了吗?!捉奸在床,怕是想忘也忘不了了。”张太后气的咬牙切齿。
她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永远记着这份耻辱?!
怪不得韶灵不肯嫁给慕容烨,只是因为——她心有所属,她移情别恋,她朝秦暮楚!
“不知检点,道德沦丧,就说是她主动勾引已经有未婚妻的隐邑侯,侯府的门槛,也不是她能进的了。侯府的风夫人也不该是这么不懂事理的。”张太后偏过脸,对着玉瑾姑姑冷淡地说,看上去平静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要让韶灵成为众矢之的,让她成为人人口中的淫荡汝人!
玉瑾姑姑的神色不变,只是静静倾听,心中却有一丝不忍。但她看过那么多生离死别,终究只是深宫之中,一个最不能自主的看客罢了。那个明媚而随性的女子……像是风,像是雨,像是太阳和明月,她过着的生活,她明朗的笑靥,曾经让自己看到年轻时候还未进宫的自己,说穿了,她不像张太后那么厌恶韶灵。只是,岁月往往是最残忍的,它能改变一个人最初的模样,得罪了张太后,韶灵往后一定不会再笑了。
“哀家跟皇上说,今年就赐婚隐邑侯跟宫琉璃,她要想钻空子,便是自讨低贱。”张太后的每一个字,都没有缓和的余地,落在空荡荡的仁寿宫之中,早已一语成谶。
玉瑾姑姑的眼神沉下,这件事,已经有了不能改变的结局。她看到的,又多了一桩分离。
“把她给哀家抓过来,哀家实在消不了这口气。”
张太后咬紧了牙关,一脸愤恨,心中的恨意烧的太旺,她想起韶灵最初进宫的坚决和淡然,更觉得韶灵表里不一,烨儿虽然名誉尽毁,但却从不宠爱别的女人,韶灵怎么能做出对不起烨儿的事?!想到此处,她更是拍案而起,怒火中烧。
韶灵被带到宫里来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她早已搬出了鸣东苑,如今住在一家客栈,皇宫的人把她从房间揪出来的那一刹那,她便清楚,鸣东苑附近,一直都藏匿着宫里的耳目。她远离鸣东苑,不必让任何人监视自己,吃喝都更加小心翼翼,但显然她体内的毒性,没有这么容易褪去。她不走动的时候,依旧未曾回到原本的精力充沛,生龙活虎,甚至——两个侍卫抓住她的膀子,她根本无法跟过去一样利落挣脱开来。
“跪下!”张太后眼神一凛。
身后的侍卫把她重重一推,双膝一弯,重重跪在冰冷的地上。
张太后再也无法忍耐,起身走下金丝软榻,一把扼住韶灵的下颚,却连仔细看一眼都不愿。“下贱的女人!”
一声怒斥,伴随响亮掴掌,如飓风刮来,打得韶灵跌坐冷硬石阶上,她是在昏睡之中被拖出来的,藕色外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神智刚刚恢复不久,梳绾的小髻凌乱松垮,小巧银饰散落一地,面颊被打偏到一旁,足见力道之大。
痛,随着第二下,第三下的巴掌,更加明显,愈演愈烈。
越是痛,她的神智越是清晰。
是好事吧,对啊,应该算是好事。
韶灵费力地弯了弯嘴角,在张太后最终停下手的时候,缓缓抬起眼,却在目光刚刚触到太后眼里的炽烈那一刹那,再度被打偏了面颊。一丝血流,从破裂开来的唇角边,无声无息地淌下来,低落在青白色的地面上。
她不过放任自己在客栈昏睡了一天,只因为,跟慕容烨分别,花费了她原本就不多的力气。她贪婪地卷入锦被之下,睡得昏天暗地,不再用银针,逼自己清醒,认清这个世道。
“自己做了好事,也觉得抬不起头来了?”
张太后冷着嗓,一个眼神,一个不太熟悉的年长宫女,蛮横揪扯韶灵垂下的长发,逼她将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挪到太后娘娘的怒颜上。
每一根发丝,都紧绷着头皮,韶灵咬牙忍痛,睁大了眸子,瞪视着张太后。
“哀家过去跟你好说好话,你真以为哀家不忍心动你一根手指头?红颜祸水,这句话真是不错。”张太后的脸上,尽是不屑一顾,满意地审视着韶灵被四五次掌掴而打得红肿的面庞,先前顾忌着慕容烨,她不曾对韶灵下手。但如今,她只是为自己的儿子出气,区区几个巴掌,还没办法让她彻底消除怒气。
深宫里的女人,能够存活下来的,绝不会不清楚女人的手下还能有很多法子,让对手臣服投降。
不是牢狱,却能让人生不如死。
韶灵这般想着,笑着点了点头,她并不怕死,却很惜命。以前不愿不明不白去死,是因为她还想保护韶光——宫家最后的命脉。如今呢……她不想死的理由,变得更多了,但却不愿深想。
张太后的面色,愈发灰白。韶灵唇畔绽放的笑,更让她无法忍耐,刚要伸出手来,再赏她几个掌掴,突地听到韶灵轻声问。
“太后对我下药了?”让她变得犹如行尸走肉,没有半点生气。
“你不说哀家还险些忘了。”张太后的眼神一转,笑声冰冷,对着玉瑾姑姑发号施令。“把东西拿来。”
玉瑾姑姑的眉峰一蹙,但最终不曾开口,从殿外端来一碗墨黑的药汁,但她实在不忍心亲自动手,唯有将药碗递给另一个宫女。
“你跟隐邑侯不清不楚的,往后肚里有了动静,每个人都有麻烦。姑且不论你能不能生,哀家帮你一把,以除后患。”张太后的面色恢复了冷静,每一个字,都没有任何温度,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有多残忍。
不等韶灵开口回应,张太后横了一眼,宫女随即领会了主子的意思,两个侍卫按住韶灵的手脚,禁锢着她的脸,宫女用力地将汤水灌下,一股腥臭的气味,卷入了韶灵的口舌之中,宫女丝毫不留情,她甚至被汤水呛了两次,一旦被她灌下一整碗药汤,侍卫松了手脚,她才歪倒了身子,偏着头干呕着,几乎要将胆汁呕出来,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自从离开了鸣东苑,她什么都没吃过,陷入昏睡,却又不觉饥饿。
“娘娘不必担心,就算日后察觉,我也不会要这个孩子。娘娘的确在帮我,让我免得再出银子买一副药。”等到腹内没了呕吐感,韶灵才笑着说道,神态自如。“宫里的药,应该成效更好吧,我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你果然是跟隐邑侯——”张太后眼底的笑,近乎狰狞冷血。
韶灵不愿再跟张太后解释清楚,她自始至终,都只有慕容烨这一个男人。流言可畏,到她这儿,已经无法继续伤害她了。张太后不信又如何?慕容烨不信又如何?
或许这六七日的之欢,毫无顾忌防范,不知节制,当真会让自己腹内有一个孩子的可能,那又如何?!她的心里同样排斥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原本答应慕容烨,若有了孩子,她不会再喝避娠的药,顺其自然,为他生下那个孩子。可是,她知道了真相,已经万分痛苦,要面对慕容烨就已经焦头烂额,如何再面对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韶灵的嗓音冰冷,眼眸浮现一层水雾,她强忍下眼泪,不让自己在这个地方哭泣示弱,不让那些人看到自己的无助和孤寂。
“就算有了孩子,这个孩子是拜太后娘娘所赐,它无法让我觉得欢喜和期待,相反,它只会无时不刻提醒我因为冰冷的欺骗,险恶的算计,才会有了它……我一点,也不会喜欢这个孩子。往后看到它的脸,只会想起我是如何才会孕育它,产下它,不是很可笑,也很可悲吗?”
“在哀家的面前,你还真是不怕死,什么话都敢说。”张太后对韶灵的这一番话,始料未及,她在后宫几十年,不是没遇到过敌手,也曾有过被人踩在脚下奄奄一息的时候,但哪怕面孔肿胀,唇边淌血,韶灵的眼神坚毅而骄傲,她的眼底,映入一片惊痛。
“你说的没错,这副药是最有用的,一定比起市井的那些药有用多了……你就不必再谢哀家了……”张太后脸上的笑,突地转为诡谲深远。
这副药在半月之内服用,能让腹中的孩子化为一滩血水,但很快,韶灵就会见识到其中的厉害。
有用。
但会让女人痛得无法忍耐。
看着韶灵捂住肚子,蜷缩成一团,张太后只是站在高处,冷漠地观望。
那种恨不得掏尽五脏六腑,只求死去,而不要再承受那般可怕骇人的剧烈痛楚。韶灵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否怀孕,日子太短,从脉搏上也根本看不出来。只是这副药太冲,仿佛钻入肚内,要将所有的肮脏清理一遍,跟往日她自己开的避娠药,药性浓烈,相差甚远。
“把她带出去,别再让哀家看到她。”张太后的面色凝重,语气里藏匿着一丝倦意。
“滚开!”
门外一阵喧嚣,突然在此刻响起,仁寿宫门前的人,都被驱赶散开,慕容烨一听到太后让她进宫的消息,就从大营策马赶来。
但他还是晚来一步。
他可以不管韶灵的死活。
他本以为是这样。
但他挥着马鞭,朝着皇宫疾驰而来的那一刹那,他明白自己的心,他没办法彻底斩断跟韶灵的关系。在……她说了好聚好散之后。
就算她不要他,就算她不爱她,可他爱她的时间太久太长,哪里是因为他们的一次破裂,他就能不顾她的安危?!
冲进仁寿宫的人,是慕容烨。
他一袭紫色劲装,发指眦裂,模样狰狞骇人,因为匆匆赶来,风尘仆仆,黑发凌乱,整夜未合的眸,满布鲜红血丝,他嘶声吼着,嗓粗喑沙哑,手背上青筋突起,瞧着被护卫抓着的韶灵,她神情颓废,瘦弱的面颊因为掌掴而红肿,双手紧紧护着肚子,眉头紧蹙,脸色白的像雪。
他双手护住膀间里不盈一握的纤细秀肩,力道之大,却换不来纤肩主人的嘤咛喊疼,他的面色愈发难看,环顾一周,两名宫女不敢抬头看他,早已跪了一地,而玉瑾姑姑依旧面无表情,站在张太后的身侧。
“我早就说过,不许你碰她。”慕容烨冷冷地说,黑眸肃杀而暴戾。
他手下的女子,像是木雕石刻,根本没半点反应,她的黑发散乱,身上有着一股腥冲的药味,跟往日清新淡雅的香气完全不同。她遭遇了这么多事,一个人受了这么多苦,却哼都不哼一声。
她为何要这么固执,这么倔强!他情愿她哭着说他弄疼她了!情愿她抿唇蹙眉要他放开她!情愿她在他怀里挣扎抵抗……也不要她如同此刻,以教人绝望的静寂和温驯,冷冰冰依偎在他胸口,宛若一个死去的人。
张太后收回了视线,鲜少看到慕容烨陷入癫狂的这般神态,她冷着脸,轻缓地说。“哀家只是对付一个对你不贞的女人,往后不至于生出一个父不详的野种来。”
慕容烨紧紧抿着唇,咬紧牙关,他虽然无法避讳韶灵对风兰息的感情,却只是嫉妒。韶灵会是风兰息的人吗?他从未这么怀疑过。就算是,那又怎样?!他虽然不会违心地祝福韶灵跟风兰息,会恨,会怒,会不甘,但不至于残忍地要害死韶灵腹中的还未成形的孩子。
这次,他是赶来了。
但过去呢?还有多少回,她也曾如此平静地咽下所有的委屈,却还要笑着面对他,关怀他?!
她在他身上做出的牺牲,一点也不比他少。
看着伤痕累累的韶灵,他还能怨恨她吗?!
她脖子上不曾消退的指印,是他在前天留下来的。她的面庞被张太后掌掴,被迫灌下浓药,被侍卫们架着拖来拖去。
他已经没有资格,挽留她留下来。
她不欠他,一点也不。
“这招够卑鄙。”慕容烨薄唇轻掀,目光淬了寒意,低沉的嗓音粗哑而决裂。
张太后眼底冒出火来,她气急攻心,低喝一声:“卑鄙?!哀家为你着想,你说哀家卑鄙!说不定她发觉无法嫁给隐邑侯,计划落空,回头找你,欺骗你腹中孩子是你的骨肉,到时候你难道还要相信她吗?!”
“如果有这一天,我相信她。她说那个孩子是我的,就是我的。”慕容烨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子,通红的黑眸之内万千情绪。
他认识的韶灵,他喜欢的韶灵,不是一个满口谎言,心肠歹毒的女人。
张太后无言以对,唯有冷眼看着慕容烨横抱着韶灵,一同走出仁寿宫,消失在她的眼底。
他手掌一扬,面色森冷阴沉,以华服包覆着她的身子,眼底犹如千年寒冰,无法融化,更没有属于人的一丝暖意,一丝温度。
“忍耐了这么久,你太辛苦了。”他低低地说,但怀中的女子早已紧闭了双眼,昏厥过去,风吹动她宽大的衣袖,让他看清她双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不止上百个,上千个,约莫上万个……他终于知道,为何她只是染上风寒却迟迟不见好,为何她整日都无精打采,犹如贪睡懒猫窝在床上,为何她见到他一改往日的淡漠,温柔的拥抱索吻,像是一个不知餍足的孩子……而后来几日,她却渐渐恢复原本的样子,但眉眼之间,常常泄露一丝疼痛。
她在跟自己说着每一句话的时候,兴许已经用藏匿在两指间的针灸所用的银针,在自己的臂膀上扎了三回,四回,甚至更多……他轻描淡写的一番谈话,兴许要她接连深深刺自己百来次,才能理智地听完,甚至回应。
他后知后觉到了这般田地。
她说得对,做不成情人,也不愿做仇人。
他怎么能对这样的女人仇视愤怒?!纠缠他两天的怨怼和愤怒,在此刻,全部消失殆尽,随风而去。
只是不知这一回,她还能把他当成是先前的七爷吗?!他们还能回到云门的时光吗?就算他后悔,不当情人,不承认还爱她的话……他们还能跟过去一样吗?!
“七爷,我的好七爷……”女子清灵的嗓音和笑声,拂过他的耳畔,却似乎寓意着他们的很多东西,都像是裂开裂痕的瓷瓶,看着完整,其实经不起碰,经不起伤害。
他吃痛地扯了扯嘴角,五指几乎深深陷入她的袍子里,陷入她的骨肉之中,他无能为力,不愿她再被伤害。
她睡得好沉,睡得安静,就像是死去。
他已经无法让她再觉得快乐。
这一点,他无法否认。
……
韶灵木然地坐在铜镜前,在宫里受了一顿严刑,被逼着喝下一大碗腥冲的药,似乎不是一件十足的坏事。
至少,她的魂魄一点一滴地回到了骨子里,或许再过大半个月,她就能回到往日精神抖擞的模样。
她厌恶自己对任何东西上瘾的滋味。
她当然知道是谁送她回到客栈,但她醒来的时候,不曾见到他。
桌上摆满了十来瓶金疮药,当然也是他留下来的。
闭门不出好几日,她面颊上的红肿已经消退,根本看不出任何一条可恨的指痕,小二哥总是送一些美味菜肴上来,她逼自己变成一只贪吃猛兽,如今一瞧,面孔不再过分憔悴消瘦,双颊有肉,好看不少。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眼眸弯弯,却没有明媚灿烂的光点。
其实张太后太多虑了,她不曾怀上身孕。
“我是来接你的,我们一起走。明天就走吧。”风兰息昨日找到她,忧心忡忡。“你还不知道在京城,流言的厉害?别凑足十天了,我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她是闭门不出,可风兰息每一日都能听到韶灵的传闻,看来是上头有人示意,绝不轻饶她,说她勾引有妇之夫,不知自爱……
韶灵淡淡地问,眉眼之处没有喜怒。“我跟你一起走,就不会被流言所扰了?”
“圣旨一下,三个月就要成亲。如今宫里还不曾毁掉你的名声,你要当真决定跟我一起走,就很难收拾了。”她见风兰息不语,弯唇一笑,她已经听说太后怂恿皇上,要风兰息跟未婚妻准备婚事,为的是……让她自惭形愧,知道她永远也当不了风兰息的夫人,哪怕是他们心心相惜?!
“头一回,我想跟你一起。头一回,要给你,而不是她。”风兰息紧紧握住了她的指尖,淡色的眼瞳之内,有了不太分明的苦涩笑意。
她的心,一刹那苦到了极点。
圣旨,无人能违背。
“我们这算不算是私奔?”韶灵扬唇一笑,笑意带了些淘气和俏皮,比起方才的冷淡,判若两人。话锋一转,她故作苦恼。“被人抓回去,要浸猪笼的。”
“那倒好了。”风兰息扯唇笑道,看她神情松懈,能跟往日一样笑了,他才放下心中介怀。
“风兰息,说什么混账话!”她面色大变,冷哼一声,恨不能要拿桌上的茶水泼他一身。“什么都放得下的人,才是真潇洒,你我都做不到。”
风兰息松开了她的手,她说的对,他无法辩驳。他缓缓地勾起唇边的笑容,眼底清润明朗,愈发俊秀丰神。“走了回不来,那是私奔,走了回来了,那就不是私奔。”
我们去大漠。
谁也找不到。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在她的眼底深处察觉到一丝细微的伤痛,他以眼神,对她这么说,安抚她的心。
她耸了耸肩,回以一笑,故作轻松,仿佛一夜之间,就能忘掉在京城三个月的所有事。
……。
嫡女初养成052七爷放手
皇上派人来客栈请她,韶灵换了一件胭脂色上衣,鹅黄百褶长裙,挽起素髻,坠了一根精巧的金步摇,不让自己显得狼狈不堪。
他们越是要看她哭,看她颓废,看她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求饶哭泣,她就不。
她偏要笑,偏要华衣美服,精细打扮,眉眼如画,笑靥如花!
皇上坐在后花园中,等待韶灵的前来,前几日仁寿宫的消息,他自是知道的,但过了好几天才去请来韶灵,便是他懂得女人心思,不愿让韶灵以最虚弱疲惫的面孔,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再受一次棱辱。
一看到韶灵的身影,他便扬起唇,轻轻笑了。她果然是个不一般的女人,站在刀口上,还能面不改色,镇定自如。
她的身上,让人很难察觉到落魄这两个字的痕迹。
“朕找你,并非想刁难你。总觉得以后就很难见到你了,你曾经帮了朕一回,朕可以考虑一下,为你在母后面前说一次情。”御塬澈依旧英俊温柔,示意她坐下细谈。
韶灵虽然坐下,却并不示弱。“多谢圣上美意。做都做了,我不曾奢望任何人的原谅。”
御塬澈眼神一紧:“朕可为你们赐婚——”
韶灵但笑不语,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似有万分苦衷。
御塬澈不禁在心里同情起慕容烨,慕容烨答应为他整治御林军,偏偏要的就是这个赏赐。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言,韶灵的心根本不在慕容烨的身上?否认如何拒绝的了一劳永逸的赐婚?!
“看来你真的心仪隐邑侯,只是朕在几日前就已经下了圣旨,你或许不知道吧……”御塬澈轻声叹气,优雅地端起茶水,品了一口。
“我知道。”韶灵抿唇一笑,眼底清澈如水,淡然而从容。
御塬澈的脸上,划过一抹压抑和错愕,他的眉头一皱,狐疑地锁住韶灵的面孔。“你的心愿还是上回那个?!”
无论她犯下何等罪过,都恳请天子饶她一命。
“是,皇上。”她说的斩钉截铁。
“原来那时候,你就这么想了……虽然没有昭告天下,但至少他是皇亲国戚,你这次,很有戏弄皇亲的嫌疑,不过既然你跟朕有言在先,朕就不再怪罪于你了。”御塬澈笑着说,轻描淡写。
“多谢圣上开恩。”韶灵不以为然地笑,语气却听不出有半分不恭敬。明明他们不愿给她一个名分,她放弃了,他们却又指责她戏弄皇亲国戚。
这就是上位者。
无论看起来是温和,还是严苛,仁慈,还是阴险。
“你们两个都是随性之人,你看得开,他也想得通。”御塬澈的眼神一顿,放下手中的茶杯,韶灵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脸色的笑,渐渐流逝干净。
但很快,她又抿唇笑了。
慕容烨当着她的面,牵了另一个女人的手。
她不气不恼,也不嫉妒生恨,从头到尾,都只是噙着及其浅淡柔和的笑,在这个万分熟悉的男人举步越过她的身子,短暂停留在她的身前,却是将手指,触碰上了另一双柔嫩小手,握住了它。
那名女子,约莫十八岁,跟先前的宛玥郡主截然不同,是个长相艳丽的闺秀,眉目细长,笑着的时候,也没有谢宛玥的娇憨单纯,但身形很是高挑丰满,白玉凝脂,属于女人中的尤物那一类。
“这才是哀家的儿子。”
张太后得意而笑,毕竟骨肉情深,哪怕流离在宫外二十多年,她也是慕容烨唯一的生母,是怀胎十月将他生下来的人,难道还会抵不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平民女子?!
当年因为一个跟她相克的命理,她可以忍心丢下还不曾哺奶的亲生骨肉,把他丢在宫外生活,她就是这样为了大业可以不惜一切的女人,如何容忍一个贫贱的女人成为自己的儿媳?!
虽然是一母所生,但当今天子的习性,却像极了先帝,她却没想过这个养在宫外的儿子,骨子里却跟自己一模一样。越是狠心的人,才越容易成就大业。
“这下你可以走的甘心了吧。”张太后短暂停下脚步,冷眼看韶灵。
“当然,民女会走得很远的。”她不怒反笑,朝着天子,张太后欠了个身,随即转身退下。
至少慕容烨愿意给她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也不枉费……他们一起这么多年。
虽然九岁那年也是他救了自己一命,但那时的感激,却也没有如今的深刻。
张太后,跟父亲的死脱不了干系。.83kxs.
而慕容烨,哪怕没有在宫中生活,却也是张太后的亲生儿子,不管生母是何等厉害狠毒的人物,她也觉得认祖归宗是慕容烨人生必将完成的使命。
她除了韶光,就没有任何亲人了,她走的干净,也不会再在他们呣子之中再生事端。
出于自己的感情,她不愿去讨好张太后,出于自己的心,她不愿去为难慕容烨。
千算万算,她唯有离开这一条路。
父亲说的是,她这辈子……就不该再回京城。
是她不听父亲的话,是她固执,是她……活该。
如今抽身,兴许还来得及。
“不知好歹!没人教养的,果然就是这么上不了台面——”张太后冷哼一声,丝毫不曾察觉慕容烨的面色,已然变得冷沉。
“烨儿,你要去哪里?”看着慕容烨匆匆离去,张太后蹙眉,这一位是胡家的长女胡瑛,她想给慕容烨撮合,虽然身份不及谢宛玥显贵,但至少也是二品大臣的女儿。她可无法容忍,慕容烨再度坏事,不理会她的心血。
慕容烨大步追上了韶灵,一把扼住她的皓腕,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俊美的面孔阴沉而肃杀,显得十分严酷,难以亲近。“这一回,我放你走,一旦事情水落石出,我找到你,你就休想再走。”他总觉得,他们之间少了点什么。但看到伤痕累累的韶灵之后,他无法再让她在京城多留一天,因为每一天,都会有危险在等待她。
过阵子,他若还想找她,自然是能找到的。
只是到了揭开真相的时候,他们还能这么站着,这么说话吗?
她抿唇一笑,要慕容烨做出这等让步,已然万分难得,这样看来,他是及其在意她的感受,知晓要她哪怕多一瞬面对张太后,也是咬牙切齿,全身冰冷,他并不曾完完全全地站在张太后那一边,生下他的生母,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有数面之缘的陌生女人,没有抚养照顾,又何来骨肉亲情?他让张太后得逞,不过是为了保护韶灵周全,免得韶灵再被张太后的耳目盯住下手。
她对京城之地没有半点留恋,她的眼底笑容满是疲倦,他岂会看不出?她或许很早之前就想走了,若不是因为他的缘故,也不必忍耐张太后的奚落指责这么多回。
她不说话,就像是个哑巴,让慕容烨很是不快,他自作主张地宣布自己的决定,霸道而。“我可以容忍你走开一阵子,但他日再回到我的身边,任何原因都不能再离开。”
或许慕容烨跟别的男人是不同的,他虽然霸道,却又知晓给她一定的自由,一时的退,是为了往后的进。
她觉得他太固执,明明说了好聚好散,他又突然悔改,让她不知所措。她轻笑出声,不以为然。“四年前明知道我去了大漠,还是让我待了三年,那时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慕容烨下颚一点。“可是这回不会太久,我忍不了第二个三年了,最多三个月,我会接你回来。”
韶灵并不回应,微微挑了挑眉梢。
“我看那个宛玥郡主也挺好的,温文尔雅,单纯柔和……只是方才那一位,还不如她。这算是我对你的忠告,还是找个单纯点的女人吧。”
她笑着说,明知自己说的多么残忍,却依旧不改笑意。
“要不你就收一个吧,你迟早要回到王室——”皇家男儿十六七岁成婚的大有人在,慕容烨二十有五,也早该妻妾成群,儿女众多,他过去在宫外如何放肆很快就会传到张太后的耳畔,既然如今张太后得势,儿子登基为王,定会干涉慕容烨的婚事。
宛月郡主娇憨俏丽,并无心机城府,虽然美貌不足,心中对于慕容烨的热忱却不少,这样的女人成为慕容烨的王妃的话……她也很欣慰。但自从慕容烨吓哭了谢宛玥之后,这位郡主跟新科状元走的亲近,慕容烨如今声誉又不是很好,好人家的闺秀,不一定愿意嫁给慕容烨,怕是很难再找到娇憨单纯的女人为妻了。
张太后如此强势的女人,哪怕慕容烨推掉一个宛玥郡主,后面的大家闺秀也是犹如过江之鲫,这么想,他娶宛玥郡主,对他也是好的。早知如此,她就不阻碍慕容烨了,如今却闹成这样……
韶灵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垂眸一笑,少了往日的亲密热络,多了一分客套疏远。“希望我下回再见你的时候,我还能叫你慕容烨。”
她当真是累了,倦了,说穿了,她也终究是个女子,最近在京城遭遇这么多事,她想将自己藏起来,带着韶光过一段没有仇恨的快活日子。
她突然很想带韶光会大漠,骑着骆驼懒散走在金色沙漠上,品尝当地甘甜新鲜的瓜果,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到了晚上,围着篝火躺着观望巨大的墨蓝色天幕,数一颗颗的璀璨星辰,勾勒弯月的轮廓,她想让韶光多几分男子汉的勇敢和魄力,韶光才刚满十一岁,正是成长的好时候,天生容貌无法更改,但体内的气质,是可以重新培养的。毕竟,没有父母,她这个长姐,必须教导胞弟养成男儿担当。
而她……也想念那么自由随性的生活很久了。
京城,虽然是生养她的地方,她却觉得冰冷陌生,慕容烨不在,她也不想再回云门,想去又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大漠了。
慕容烨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主人,也曾经是喜欢她的男人,但若到了最后,他也要成为皇家人,她绝不愿意再跟他有半点纠葛。也许这辈子还能见到他,也许就不能了吧……若是还有偶遇的缘分,她见了他,会叫他一声“王爷”吗?!
杀父之仇,她不能忘。
能忘的,就只有救命之恩了。
她的心太小,太窄,根本容不下如此矛盾的两件事。
爱,本该是这世上最美好的,若他日两人势不两立,也希望还能念着旧情。
至少比起从未拥有过,从未品尝过情爱的人,她已经足够富有。
她并不觉得孤独。
慕容烨这个男人,不见得属于她。但终究是张太后的亲生儿子。
他也心动过,幸福过,这就足矣。
“你的伤……全都好了吗?”慕容烨因为她的笑容,心痛如绞,他依旧不曾松开手,拉住她的皓腕,仿佛一旦他放手,这辈子都无法抓住她了。
“都好了,你的金疮药很有用。”她又是一笑。
“别谢我!”慕容烨低喝一声,明明是因为他的身份,才让她多灾多难,身体和心全都饱受磨难,她却还要感谢他留下几瓶微不足道的金疮药!她是嫌这阵子他过的还不够煎熬吗?!还不够难受?!还不够度日如年?!
“我要走了,还等着回去品尝小二哥给我炖好的银耳粥呢。”她朝着他眨了眨眼,眼神灵动美丽,一如既往。
她方才已经交还了皇帝那块御龙玉玦。
她这辈子不愿再踏入皇宫一步了。
她似乎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听她还有胃口吃点东西,不再憔悴伤心,他已经万分欣慰。
慕容烨轻轻地松了手,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相反,是她眼眸含笑,对他稍稍一点头,平静地转身离去。
每一步,她走的很是艰难。
这是她欠风兰息的,身为宫琉璃这个身份,亏欠了他的,她一定要偿还。
但还清楚之后,她跟风兰息,也绝对无法继续相依相伴,携手一生。
之后呢……她或许愿意留在大漠,接来韶光他们一道生活,其他的,她还没有想。
慕容烨久久站在原地,目送着韶灵走向宣武门,她说她受不了,而他也无法坚持下去了。一开始,不管她多痛,他只要她一辈子把他记得铭心刻骨,不能轻描淡写把他从她的人生只中抹杀,但到最后,他看着她那么痛苦,竟然半途而废,无法继续漠视她的煎熬。她痛,虽然不说,一个字也不说,但何时起,她的疼痛纠结,全部侵入他的骨髓,让他更痛。
不过短短七八日,她就消瘦的不成|人形。他亲眼所见,如何还能忍得下心?!
再这么下去,她会死在他手里。
就像是那回他抱着她从仁寿宫出来,他几度听不到她的气息,心中莫名的恐惧和慌乱,那种滋味——他不要再品尝一次。
他要她活的快意。
他不要她流一滴眼泪,受一次质问,忍一回伤痛。
……
星光月色之下,他在水畔,合目吹奏,那箫声婉转,却又暗示看似清冷的主人,情到深处,无法抑制。
“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出声。”洛神突地转过身来,一曲终了,韶灵依旧沉溺在自己的过往之中,双目有泪,这跟他往日见着那个轻狂慧黠的女子,不太一样。
韶灵弯唇一笑,很快掩饰了脸上的惆怅:“何时教我吹箫吧……何时听不到这么悦耳的箫声,我怕辗转难眠。”
她说的依旧带着几分谐趣的味道,但洛神却胸口微震,似乎嗅闻到了一丝别离的味道……是他的错觉吗?
“你以为想学就能学会的?”洛神嘲笑着说,但很快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放肆。这些天来京城,已经够乱的了。
“刚见到你的那一次,你身上就带着这支玉箫,一直很想听你吹箫,这回总算如愿以偿了。下回你若是不要藏私,我就去卖票,给你搭建一个戏台子,你吹两首曲子,说不定比商号的进账还要多。”韶灵大言不惭,双目璀璨,宛若装着天际所有的星辰。说到了兴头上,她不禁击掌轻笑。
“滑头。”洛神斥责一声,却又当真没办法跟她生气。
“一开始,你是恨我的吧,洛神。”韶灵咬了咬唇,这些话,她不想再压在心里了。
洛神的脸色数变,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只是握住玉箫的手,暗暗紧了紧。
“若是你现在还恨我的话,大可不必了。我若不在,你是他身边最可信的人了,麻烦你……别总让他一个人。”她甜甜地笑,有些固执,有些坚决。
周围的喧闹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无力的绝望感再次击溃了她。她突然意识到,他们的人生早已交错开来,光是有爱,已经不够。
远远不够。
她好怕自己……怕自己在每一天的相处生活中,给予慕容烨的越多,她给自己留下的可以走的退路就越少。
她好怕,到最后,她会把自己弃之如敝屣。
“别来拜托我,商号的事让我无暇自顾,你要舍不得,只能自己做。”洛神冷着脸,不肯答应她,逼自己说的狠心冷血,刻薄无情。
她却只是微笑,沉默的像是另一个人。
上书房。
深敛如海的黑眸,略微掀抬,一眼就瞧见,安坐在红木椅子上的绝色男子。御塬澈勾了勾唇,放下手中的朱砂笔,合上让他头疼的奏章。
“你跟朕的交易,还作数吗?”御塬澈笑着问,不温不火。韶灵在一夜之间消失,而当初慕容烨跟他说好的条件,他为自己办事,要的就是天子的赐婚。而赐婚中的新娘子都不见了,这桩交易……好像没有继续的必要了。当然,更舍不得的人,是当今天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得力的助手,想培养成自己最可靠的左膀右臂,还是跟自己同时出生的弟弟,比起外人更能信赖。他可是真的好惋惜啊……
“我做事,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已经开始一个月了,如今放弃,是我吃亏,白给你干一个月的事。”慕容烨不动半点声色,心中早已料到,皇上会急急宣召,肯定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那就等到三月,再看分晓。”御塬澈唇边的笑意更深,说实话,他很欣赏慕容烨的才能,只是这个弟弟的脾气和言辞……当真可恨。不过,他听了很多年的奉承话,能听到一些真话,反而窝心。
“你还没找到她吗?”天子命人奉茶,神态沉静,悠闲地问。
慕容烨冷着俊脸,一言不发,可见搜寻没有任何结果。
“不是给你留了书函吗?你手下的人要是没用,朕可以让你在侍卫里挑几个能干的。”御塬澈满脸都是笑,轻描淡写,却又更像是在看好戏。
慕容烨面无表情,神色淡淡,跟这种外表儒雅却实则心机深沉人相处,他也很不屑。
韶灵的确给他留了书信。却是吩咐客栈的小二哥,在她消失半月之后,才送到他的手里。她在信中说,她想去江南。
她已经消失了一整个月了。
慕容烨将整个京城都找了个遍,如今派人下江南,约莫百名手下,但迟迟无一人找到她的行踪。
在鸣东苑,他总是坐在韶灵的屋内,一坐就是半天。
总有种感觉……她会突然有一日,笑着走到他的身后,抱住他。
“你若真不介意她的心里摆放着别人的位置,事成之后,朕一定给你们赐婚。她看起来很惜命,不像是不想要自己脑袋的人,到时候圣旨难违,你也再无后顾之忧了。”御塬澈的眼睛骤然一眯,抿紧嘴唇。
慕容烨冷哼一声,眉宇之间一派不赞同。“这跟霸王硬上弓,有何两样?”先前他们各自有情,赐婚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如今韶灵对他淡了心意,用这种手段,当真能让她回心转意吗?
“况且,朕的赐婚圣旨一下,就算你往后想后悔,也没办法。一辈子面对一个女人,是不是太无趣乏味了?不如你再考虑考虑。”御塬澈眯起眼睛,跟着也弯唇而笑,却笑得有些狡狯。
“你面对这么多女人,觉得有趣有滋味?”慕容烨反唇相讥,毫不客气。
“有趣啊。”御塬澈笑的开怀。
对于这种多情滥情的皇帝,真没什么好说的,慕容烨这么想,眼底流露几分不屑和冷淡。
“朕若是想要得到她,为后宫增添一美,你会拼了命阻碍她进宫吗?”
御塬澈突然好奇地问。
慕容烨紧绷着脸,眸子一扫,眼底的杀气更重了一些。
“我会拼了命……对付你。”他直言相告,别跟他说什么手足情深的废话,他完全不把御塬澈当成是应该相亲相爱的好兄弟。
“朕以前的确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因为你的一句话,朕改主意了。所以,你还是把这点力气,花费在拼了命保护朕上面,才不会让朕觉得可惜。”御塬澈翻了翻几本奏章,好整以暇地说。“你说,你只有她。那种处境,让朕觉得好可怜。”
慕容烨的面色更加铁青凝重,心头一凛,你这种左拥右抱却没有付出真心才叫可怜!
“是不是因为朕跟你是双生兄弟,所以看女人的眼光也差不多?与其成全你们,还不如成全朕自己,人不都是自私的吗?朕如此大公无私做什么?”御塬澈仿佛在自言自语,数月相处下来,他在慕容烨的面前不再是一个人前看得到的皇帝,偶尔也有流露真性情的时候。
“这个玩笑太过了,皇上。”“皇上”这两个字,暗中咬重,慕容烨的眼底一闪而逝一道狠戾,嗓音冰冷。他这一个月,不但疲倦,忙碌,心情极度恶劣,明明派出了云门最干练的手下,但她还是音讯全无,到这个关头还拿她来开玩笑,要是别人,他会面无表情地送他去西天。但御塬澈仗着国君身份,说话毫无顾忌,似乎以此为乐,他已经没有耐性陪着这个皇帝闲话家常了。
“这可并非玩笑话。”御塬澈环顾一周,一脸兴味盎然的神态,幽然地叹道。“这天底下的女人,朕若是看中,有人能违抗朕的旨意吗?”
慕容烨睨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开了口。“你的后宫,莺莺燕燕十来个,要什么样的没有?”
御塬澈当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俊眉紧蹙,摸了摸自己不曾蓄胡的下巴,玩味地说。“她……很特别,朕的后宫里,就缺这样的女人。”
“今天我不去御林军大营了,更没心思陪皇上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慕容烨言简意赅地说,言下之意很清楚,任性妄为的人,不只能有皇帝一个。他也可以。
“男人可不能因为一句话就翻脸。”御塬澈寥寥一笑,不再说笑,话锋一转,说了正事。“你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把所有人治的服服帖帖。朕自然会赏你,喔,对了,朕今早得知,隐邑侯也不曾回阜城。这样想来……难道他要违抗圣旨,跟韶灵双宿双飞?”这个消息作为赏赐,应该很珍贵吧。
果不其然,慕容烨的神色,越来越难看,御塬澈强忍着心中快意,勉为其难地说道。“若是赐婚的对象是同床异梦的,朕岂不是坏人姻缘?他们两个既然看对眼了,朕还不如赐婚给他们来的方便。”
慕容烨懒得再多说什么,眸子瞥了几眼,恢复成往日的幽暗深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心中蔓延开来。别说在御塬澈的眼底,就算在每个人的眼底,他们一道消失在京城,难免不惹人怀疑,结果风兰息没回阜城侯府,这里面的文章就更不容小觑了。所有人都会以为,韶灵跟风兰息,私定终身,去过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他的心,不太舒服。
“提到这件事,你的脸色就这么难看,朕要有了她的消息,会派人直接告诉你的。毕竟,她也算是朕的弟妹。”御塬澈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恢复了以往温和庄严。
慕容烨独自走出了皇宫,自从韶灵走后,他一次也没有再迈进仁寿宫。七月初的天,已经格外炎热,在大营之中稍稍走动两回,就能大汗淋漓。
他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了。
甚至,连老马都不在身边啰嗦几句。
洛神前两日刚回江南,京城的生意已经有了个不错的开头,剩余的时机,他要平摊给每一家洛家商铺。
在操场上,好几次遇到宋乘风,慕容烨很想开口询问,是否他知道韶灵的去向。但后来一想,韶灵不曾给宋乘风留了书函,不见得会告知他。
江南地方很大,也许再找十天半个月,就能找到她把。跟在大漠不同,他的手下常常回来告知她今日去了哪个地方,三天后又去了哪个地方,至少他稳操胜券,才能容忍自己放任她三年时间。但如今,他只知道她去了江南,还不知道她的藏身之所,若是她学乖了,用人皮面具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就算不曾男扮女装,也够他的手下找一阵子的了。
她不会?!
她当然会。
只因他在鸣东苑的屋子里,无意间发现留下来的一张人皮面具,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模样,也让他头一回觉得紧张。这种相貌平平,毫无特点的长相,若是去了人口稠密的江南……就像是在海底捞针,远比在大漠这种偏远人烟稀少的地方,更难找出一人。也是那一日起,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韶灵瞒着他不少事,她有她的苦衷。而他却一无所知,是否逼走她的人,也有他一份子?!这般想着,他在见到韶灵的最后一面,坦诚不愿放弃寻找她的机会,也就是不愿接受他们之间再无修复的可能。
就当是放风筝,面对他很痛苦的话,他不会强求,他能容忍她飞的很远很远,但前提是……他一定要是握住那根线的人。
他不想承认,他彻底失去她了。
……。
嫡女初养成053大漠新生
牧隆城。
“白公子,这套茶杯怎么卖?”扎着满头细小发辫的姑娘,才十五岁,双眼水灵灵的,面颊泛红,指着小铺子里放在长台上的一套白瓷茶杯,铺子里清一色都是贩卖白瓷的茶盏茶杯茶壶,样式是中原的,格外精致讨喜。
“三两。”笑得俊儒、玉凝出来一般的男人,双鬓长发,柔柔地,只以一只银簪束发,垂在胸前,与雪白衣襟辉映,他的眸,带点弯弯笑意,变成一潭深邃潭水,薄唇,开合,说话的嗓音很是温润。正如他被人所知的名字,他叫白兰。
他报出来的价格,并不昂贵,小姑娘呵呵笑着,爽快地掏出散碎银子,放在长台上,双眸更是含情脉脉。“白公子,你来牧隆城才一个月,你不是本地人吧。”
白兰笑了笑,下颚一点,并未多言,温润如玉的面孔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把它包起来,你喜欢什么颜色的锦盒?”
“白色的!”小姑娘脱口而出,在大漠的姑娘家很早就能出嫁,不若中原的闺秀内敛害羞,她的眼底,脸上,嗓音中分明藏不住对白兰的爱慕。只是在牧隆城,让很多个年轻姑娘都心心念念的这个瓷器掌柜,白衣胜雪,儒雅风情。她们都在暗地里说,他就像是传说中的天山之神,常年白衣,宛若那皑皑白雪,高贵却又平和,俊美却又温柔。
白兰垂着眼,取来一个白色的锦盒,将茶杯包好了,递给小姑娘。
“那……白公子你成亲了吗?他们说中原的男子,十七八岁就有妻子了,你也是吗?”小姑娘勇气可嘉,虽然面色涨红了,但还是豪爽追问。
白兰闻到此处,这才抬起眼来,指了指对面的那个女子,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
小姑娘顺着那根修长白皙的干净指头望过去,托着双腮,张大了红唇,她看到了什么?!
一个女人。
一个很难让人发觉她存在的女人。
一个大白天在小铺子的角落圆桌上趴着睡觉的奇怪女人。
怪不得白兰公子的声音,比上回她来买第一套茶杯还要轻柔,原来是舍不得让这个女人被吵醒啊……
“原来你已经有妻子了,那就没办法咯,虽然白公子很好,但我可不想当小妾。”小姑娘心直口快,单纯善良,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却并不胡搅蛮缠。
这就是大漠人的通性。他们直爽,豪迈,粗狂,却又单纯。
白兰笑着探出一只手,示意慢走不送,他总是如此有礼数,并不因为自己的英俊长相而得罪任何一个客人,铺子很不起眼,但回头客却不少。
他从不像别家的掌柜,说太多言不由衷的客套话,他给的是罪有良心的建议,当然,从不夸大其词。
他卖的是白瓷,美丽,却也脆弱,但这些款式新颖,图案精致的瓷杯,有的客人不小心打碎了,还是会来铺子再央求掌柜,定做一套一模一样的。
只因所有的茶杯,在这个铺子里,只有一套。
像极了这个白瓷铺子的名字——“无双”。
“下回我再来。”小姑娘笑着挥了挥手,并未因为自己的心愿落空而摆出脸色。
白兰站在门口,脸色不变,唇畔包含着笑意,等客人走开,他才回眸看着角落趴着睡觉的女子。
昨天她捏了大半日的陶土,如今又累又困,情有可原。
在烧瓷这方面,他教了她好几回,可是最终不得不承认——她也有软肋,也有她学不会不得要领的东西。
不过,捏陶土这件事上,她还是能出不少力的。
“醒醒。不是说韶光晌午会到吗?你还在睡。”他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女子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伸了个拦腰,一听到“韶光”的名字,陡然站起身来,很快恢复了神智。
“我要去做菜。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女子一拍额头,重重叹了口气,急忙钻到铺子后面,这儿以竹竿支着一块白色帆布,挡住热烈阳光,下面就是做菜烧饭的地方,正如大漠的每一家店铺,都是如此简约随性。
白兰勾起唇角,依旧温和,却比在客人面前的笑容更多了几分温度,清晨采买的都是新鲜摘下来的瓜果,大漠的物产不比中原丰富,能做出来的菜色也很是有限,更做不出太精致的菜肴。不过,他并没有任何的不满,四道菜,两荤两素,一大锅牛肉汤,几大张烙饼,便是全部。
他本以为韶灵来到大漠,会跟之前在宋乘风身边一样女扮男装,但她从来都以女装示人,让他们看来更像是一对做生意的年轻夫妻。
他能被一眼看出就是中原人士,但她却不同。她的黑发垂在脑后,几条发辫缠在额头,黑亮长发中并不曾用一只发簪,更不曾盘头,而是以一串细长精巧的银链穿在其中,链子上闪烁着各色细碎的宝石,很是明亮明艳。一身绯色衣裳,领口跟袖口绣着金纱,下身着宽大的裙裤,白色短靴,方便她走动,远远望过去,她简直跟其他的大漠姑娘,没任何两样。
若有人说她是大漠人士,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她在大漠三年多,对本地的风土人情很是明了,因此,她举手抬足的熟稔,让她看来更不像自己。
她是韶灵。
她像是在大漠土生土长的韶灵。
二十四年在阜城生活,他以为自己是自由的,生来便是世袭的侯爷,比起在朝野中的文武百官,他几乎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虽有公务,却又不必应付朝廷的权力争夺,勾心斗角,生活虽无法过分奢侈华丽,却也是一辈子衣食无忧。而直到了大漠,他才知道,何谓自由,何谓快意,何谓潇洒。
他不过是大漠人眼中的白瓷掌柜,姓白,跟他的一身白衣格外符合,单名兰字,预示他的高洁清雅。事实上他亦是如此,从不跟任何客人讨价还价,脾气好的出奇,应付任何一种客人,刁钻,友善,平和,找茬的……他都是一副温文和善的笑脸,一个月来,他这位掌柜虽然不曾日进斗金,甚至偶尔看看铺子的生意算是清淡的,但他至少还有一笔盈余,可以应付日常生活的开支,绰绰有余。
“青菜萝卜,可惜,你不爱吃青菜……”韶灵朝着风兰息伸手,并未抬眼看他,她的视线落在锅中的青翠菜叶上,呢喃自语。
风兰息当然知道她伸手的意思,他从一旁的小巧木柜中,取出一个白瓷碗,碗底盛开着一朵青色莲花。
毫不值钱更不起眼的青菜,盛放在白瓷碗中,却没来由地因为瓷碗,生出几分讨喜可爱的模样,翡翠一般的颜色,被白瓷衬得更加明亮。
“不过韶光要多吃点青菜,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跟你一样挑食。到时候,你就专挑萝卜吃吧,我今早从于大娘手里买来的,很新鲜,很清甜。”一个月的相处,让对方熟知彼此的喜好,并不太难。她将手下的白萝卜切块,一个月每一日都要下厨,虽然厨艺不见得见长多少,但至少刀工不差,很让她自豪。
风兰息本是官家子弟,堂堂侯爷,哪里下过厨?他忙于制瓷,为了支撑这个小小瓷器铺子从不得闲,她则负责一道捏软陶土,偶尔描画花纹的时候,也能帮得上忙。在云门里她学过书画,但并不精通,单单描绘一些并不复杂的花草鸟虫,他看了却从不嘲笑,虽然比起他的书画功底,她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追上去。他总说她笔下的万物灵动,很有灵气,但显然能看出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这个月她绘的六套茶杯,五个茶碗,只卖出去两个。而风兰息的作品,几乎售出一半。
他们两个都很勤劳,但却也不过分忙碌。往往有时候将铺子门关了,大半日在大漠闲逛,两匹骆驼驮着他们观望清晨黄昏,每一道雄浑景色。
这位“白兰”掌柜,正是跟她一道离开京城,前往大漠的风兰息。
他莞尔,唇边笑意更深,不紧不慢从柜中取出另一个瓷碗,碗底绘着一朵红色蔷薇,跟白嫩萝卜相映成辉。
每一日,他都习惯了做这些在侯府从未做过的小事。她煮饭,他洗菜,她煮菜,他递碗,她洗锅,他刷碗……他在内室安静地描画瓷瓶上的花卉,偶尔能因为她的一两句玩笑话,在花枝下添上一只贪睡的小猫儿——那几套瓷器,卖的最好。他说她画的很有灵气,她却常常撇撇嘴,不以为然,却又停不下画笔。
每一天,都是平淡的。
每一天,都让他觉得幸福而知足。
他们并不忙于生计,偶尔也会偷懒,半个月才上两套新货,租下的铺子不管地段市口都是在牧隆城中最为一般的。
“韶光怎么还不来?”韶灵将饭菜摆放在圆桌上,蹙眉看他。
“我去门口看看。”风兰息转身离开。
韶灵凝视着风兰息,微微失了神,先前几日在书柜后,他伸手替她将发勾回耳后的神情,温柔得让她讶异,那样的举止,让她格外心慌。他们彼此都没说一个字,在饭桌上她忙于找寻话题,试图说比平日里更多的话,只为了避免那些沉默。如今他们在无人认识的大漠,他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情意,却也从未叫她为难。
他想要这样的生活。
哪怕风兰息从未开口,她很确定。
她让他如愿以偿,他窝在这么丁点大的小铺子里,从未皱过一次眉。
她相信很多身份尊贵,却又被困在权势的牢笼中的男男女女,都很想任性妄为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年……但并非一辈子。
随着他们的身份降落,他们背负着的责任,也将陪伴他们走过每一日。
他们两个人,心知肚明,这样的生活再美再好再惬意再自如……也有期限。
花开花会谢,水淌水断流,日出日落,都有期限。
一旦风兰息没有在婚期那日赶回阜城,当他的新郎官,他就会被扣上“抗旨不尊”的罪名,大好的喜事,也许会沦为坏事。
“姐姐!”一道轻快不再压抑的少年嗓音,从门口直直传到她的身边来。
韶灵的眼底绽放了笑容,她急忙从饭桌旁走开,还未走上两步,她的双臂还未伸开,韶光已然抱住了她。
以前都是她抱他,如今却颠倒过来了。她展唇一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韶光,韶光也是一样,几乎恨不能把她装入自己的眼底。
“姐姐从未穿过这样的衣裳……”韶光睁大清亮的眼眸,一脸错愕和惊喜。
“怪吗?”她笑着转了一圈,宽大的裙裤能够转动,像是起起伏伏的波浪。黑发之中的银链宝石,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很是动听。
“不怪,很好看。”韶光坦白地说,又弯了唇角。
“嘴甜。”韶灵拉着他的手,冲他甜甜一笑,风兰息常常说她最宠韶光,她自嘲自己就是护雏的老鹰,他们没有娘亲,只能相依为命。
“一路上顺利吧,有人怀疑吗?”她眸光一闪,压低嗓音轻声问。
“很顺利。三月五月还留在灵药堂。”韶光点了点头,他们都极为信任姐姐,姐姐的一封信,让他们兵分两路。
他隐约察觉到一些什么,但还未来得及询问韶灵,如今见韶灵跟风兰息在大漠,他当真是错愕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是很喜欢风大哥,只是如今心里面的淡淡惆怅和失望,又是什么?!他却又很笃定,不该在韶灵的面前,提起“七爷”那个人,一个字,也不行。
也许,这就是姐弟之间的心有灵犀。
他即使不知道真相,也能感觉的到姐姐的情绪。
他不要再看姐姐难过,他选择不说,不问。
“你还记得周婶下葬的地方吗?”韶灵用过饭后,看着坐在小凳上帮她洗碗的韶光,轻柔地询问一句。
风兰息沉默着离开,前去铺子招呼生意,当然这并非是他在意的,他要给他们久别重逢的姐弟单独相处的空间。
“记得。”韶光的眼底染上一层灰色,沉静地点了点头,周婶是他有记忆来最亲的亲人,她辛苦劳作,陪伴他左右,为他缝制温暖的棉袄布鞋,为他做出香喷喷的饭菜浓汤,她生的并不美丽,年纪也不小了,但她看自己的眼神,是最为温柔的。她病逝的那一年,是他最痛苦无孤单的时候——
韶灵突然眼底泛出泪光,在凝视着韶灵的落寞那一刻,她的记忆深处,却模模糊糊冒出那个男人的轮廓。
他也是只有一个老仆人陪伴,从一个婴孩,成长为男人。
他经过了那么多年,才褪尽了心中的孤寂,看上去云淡风轻,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
“姐姐……”韶光彻底怔住了,顾不得擦干自己湿漉漉的双手,伸手触碰韶灵的眼角,分明那一寸肌肤是干的,但方才那一瞬,他却险些误以为,她在流泪。
“你带我去看看她,我要代替爹娘,感谢她照顾你这么多年。”韶灵抿唇一笑,镇定自如地说,等韶光细细去看,她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常。
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韶光跟韶灵并排走着,去往牧隆城最东边的一处戈壁,韶光止步不前,环顾四周,双目却尽是茫然。
韶灵看出韶光神态的不对劲,扶住他的肩膀,轻轻地问。“怎么了?”
韶光刹那间,红了眼眶,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嗓音哽咽:“我找不到了……她下葬的时候,他们把她丢在这儿,埋了沙,我用一个木桩做了记号……”但如今,一派黄沙碎石,风吹过来,迷了眼睛,他记忆中的木桩,根本没有任何踪影。
“没关系,我们就在这儿祭奠吧。你没听大漠人说吗?风沙能够带走一个人的灵魂,所以,不管如今周婶在何处,都能看到我们来感谢她,寻找她,我们能够团聚,必定是她生前最乐见的事。”韶灵揉了揉他的肩头,神色一柔,眼神虽然沉寂,却依旧还有淡淡的光彩,让她整个人看来安宁又冷静。
韶光心中的阴霾和慌乱悲伤,被韶灵的这一番话,轻松地驱散。他素来知道自己的姐姐不是一般女子,她很潇洒,却又很自由,她的心思敏锐,总能捕捉他人的想法和念头。
他蹲下身子,等待韶灵打开红色食盒,将几道小菜放在黄沙之上,这些都是他记忆中,周婶最常做的菜,他当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并不知周婶最爱吃的食物,但如今能够回忆到的,只有这几样。一杯白瓷茶碗,倒上芬芳黄酒,三根佛香,轻轻Сhā入黄土。
“周婶,你应该还记得我吧,我跟韶光一样,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娘亲说过,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这几道菜,是我亲手做的,一定比不上你的厨艺。”她笑了笑,侧脸看了韶光几眼,神色柔和。“当年的事,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我想若是你在地下遇着我爹爹,他应该早已跟你道过谢了,若没有你,我这辈子都没办法见到韶光,你没让我品尝到这种遗憾,谢谢你。虽然只剩下我和韶光了,但我们会好好活下去,你不必再放心不下。”
韶光听着,眼眶湿润,晶莹的泪滴一滴滴落入黄沙,他当然感谢,若没有周婶,他无法存活在这个世道,更无法被唯一的亲人寻找到,结束那些苦难和羞辱。
他轻轻掬起一把黄沙,风吹过来,风沙消散,两人一道神情肃穆地跪坐在黄沙中,直到黄昏,太阳落山。
两人在夜色之中赶回铺子,大漠中午炎热,晚上寒凉,韶光还未走到铺子,就只喊冷。
铺子的门口,依旧站着一个人。
白袍飘飘,发色如夜,他依靠在门上,一动不动,宛若木雕泥塑。
他像是在发呆。
又像是在赏月。
其实他在等待。
在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的时候,风兰息很快将视线移向他们的方向,眼底和唇边,饱含着笑容。
那种深情脉脉的眼神,一刻间刺痛了韶灵。
“你怎么在门外等这么久?我说过不会太早回来的。”韶灵忧心忡忡地问。
“要是你们在戈壁里遇到狼群怎么办?我正打算你们再不回来,就去找你们。”风兰息扯唇一笑,俊俏秀雅的面庞上,有着温文笑容。
“风大哥,这个时候没有狼……”韶光认真地说,他在牧隆城长大,虽不是本地人,但很多东西都懂。
韶灵望向风兰息,他的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她一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怎么没有?饿极了就出来。我们没有遇到,是运气好。”她拍拍韶光的后背,笑容却依旧在眼底流泻出来。
风兰息笑了笑,没说什么,他曾经看过很多书籍,但直到亲自来到大漠,才知道自己的见闻太过狭隘。这个世界,比他在书中读到的,更加宽广。
“韶光,你的床就铺在我的屋子,你坐了好几天的马车才到,早点去睡。”风兰息把韶光带到自己的屋内,韶光从来很听话,洗漱过后,就躺床上睡着了。
他轻轻掩上门,吹熄桌上的烛火,走了出去。
“你看起来太累了——”风兰息止步于韶灵的身后,她正依靠在庭院中央的老树上,若有所思,俏脸上却无法掩藏住淡淡的落寞和疲惫。
“我正打算跟掌柜说,要偷半个月的懒,小伙计可再也捏不动陶土了,不知道掌柜会不会担心跟小伙计一道喝西北风?”韶灵眼眸一转,脸上又有了鲜活的笑,语气调侃戏谑。
“掌柜怎么会让小伙计喝西北风?就算要歇一个月,米缸也不会空。”风兰息负手而立,他笑着,五官都有笑意。
“这么大口气?”韶灵跟他相视一眼,四目相接,笑靥明艳。
风兰息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再给人治病了?”自打他们这回到大漠,她从未摆出医者身份,给任何人看诊,只是整日都守在这个小铺子里。
“我这阵子对捏陶比较有兴致。”她说的轻描淡写,不以为然。
他……也是她这阵子的兴致之一吧。风兰息心痛地想,她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但上位者逼得这么紧,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侥幸逃脱的机会。
他是侯爷,却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
“至少你治好了我的失眠。”风兰息不戳破她的心思,嗓音平和柔软,像是春风,吹过她的耳畔。
她会意一笑,眼底的深处,像是飞舞着无数的萤火。
有她在,他在大漠的每一个晚上,都睡得很香甜。他不用顾虑自己与生俱来的病症,不用顾虑是否能给她带来幸福,不用顾虑他们早已交错的人生……他只知道,他很快乐,在跟她一起的每一刻,都是快乐的。
“我能治好的,可不只是失眠这种小病。不过,我收诊金一向很贵。”
“真是敛财的好本事。”风兰息顺水推舟,笑容不变,心里却完全不信韶灵的说辞,她在阜城的时候,常常不收诊金给穷人看病,还去庙口给那些生病的小乞丐送药,她的心,很善良。
“我已经能给韶光一个家了。我这些年赚得的银两,足够买下一栋跟过去一模一样的府邸,虽然无法在牌匾上安上‘宫府’两个字,但我会让韶光看到他生在什么样的家。”韶灵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呢喃,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你何时打算告诉他?”风兰息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隐忍,一丝担忧。
“再过几年吧,如今太危险了。”韶灵摇了摇头,恢复了沉默。
风兰息无声点头,他同意她的决定。
远在千里之外的侯府。
纪茵茵只着素白里衣,面无表情地站在镜子前,铜镜中,照出一个面色憔悴,双眼凹陷,脸色死白的模样。
她曾经是很美的女人,但区区三月的时间,把她折磨成这副鬼样子。
京城传来不好的传闻,风兰息又遇到了韶灵,甚至为了她,无视老夫人的书信,迟迟不归,沉迷在温柔乡里,忘记自己还有一个未婚妻。
她等了太久太久,哪怕等到了让她欣喜的圣旨,以为他迫于皇威,很快返回阜城,但十天过去了,半月过去了,一个月又过去了,还是不曾等到风兰息。
她还未出嫁,已经成了一个弃妇,等待时光流逝,红颜老去。
她用白绫演一出轻生的戏码,逼出了老夫人几滴眼泪,却逼不回自己的丈夫。
她已经看到——在等待她自己的,是一段空寂的黑暗人生。
哪怕,她衣食无忧,锦衣玉食。
她只是一个被冠以“侯爷夫人”寄人篱下的无关之人。
她冷冷地笑,镜中的女子也狰狞地笑,漫长的空虚寂寞,让她更觉得四肢冰冷。
她要为了安逸的生活,活在另一个女人的名下,却终究无法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良人。
这算是她彻底舍弃自己得到的赏赐吗?!
……。
嫡女初养成054陷入癫狂
御源澈翻看着慕容烨呈上的册子,他提出的几条措施,很有针对性,引来天子缓缓点头,很是欣慰。
他头也不抬,唇边溢出一声喟叹:“这么多天,一回也没去过仁寿宫,朕的消息没出错吧。”
慕容烨做在红木椅内,端着茶杯,俊美无俦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看不出他对此事有多在意,云淡风轻,仿佛天子在谈论着别人的事。
天子以朱笔圈画,不疾不徐地说:“你不用埋怨母后。朕不如跟你吐实,免得你总是牵挂此事。当年形势所逼,母后只是妃子,年纪很轻,身世背景根本不敌任何一名后妃,好不容易怀上皇嗣,生怕被妃嫔暗中陷害,这种事实在太多,她不得不防。太师对占卜之术颇为精通,预言的几件事每一次失灵的,母后在怀着朕跟你的时候,险些小产。最后她不得不找到太师,想看看子嗣将来的命运,听了太师的话,此事无法两全,龙子命中相克,一旦留在身边,不但兄弟相残,水火不容,更会反目成仇,消磨天生的慧性,沦为平庸之辈,无人可夺得至高荣耀。”
所谓的至高荣耀,便是——那把龙椅。
慕容烨挑了挑斜长入鬓的眉,脸上依旧瞧不见过分的风云变化,他只是冷哼一声,神态透露一丝轻狂。
御源澈这才抬起头来,英俊儒雅的面孔上,失了往日令人心神向往的笑意。“母后原本半信半疑,并未全信,你以为让一个女人放弃怀胎十月的孩子,这么容易?!但在两个孩子出世之后,母后发觉不但被太师说中是双生子,短短几日,更是祸不单行。朕听奶娘说,朕跟你两人在晚上常常啼哭整宿,根本找不到病症。没过几天,朕就发了病症,全身蜡黄,精神萎靡,高烧不退,险些夭折。母后才不得不信太师的话,为了保全朕的性命,不敢违背上天的意思,才命亲信将你连夜送出宫去。太师说过,唯有过两轮年岁,才能相见,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两轮,二十四年,一点也不短暂。
“为何送走的不是你?”慕容烨觉得这一番话,实在是无稽之谈,太过可笑,因此,他毫不客气很不给面子地冷笑两声,俊美的面孔,更显得邪魅。
御源澈不怒反笑,若是别人,早就因为这大逆不道的话拖出去五马分尸毫不留情,他很有耐心地解释:“太师说,其中一个霸息太强,好胜好斗,一旦留在宫里,后患无穷。”而重病的人是兄长,那个弟弟,自然被认为是后患的源头。
慕容烨的眼底,一道冷沉转瞬即逝。直到过了他二十四岁的年关,张太后才命老马告知他详情,把他带回京城,哪怕提前一日也不愿,只因要保住当今皇帝的皇位,保住她太后的无上荣光。
而张太后,用了一个民间多病的婴孩,充当七皇子,半个月之内,七皇子陨殁,葬于皇陵,先帝不曾怀疑到她的身上去,只因她是最宠爱的妃子。
御源澈正色道,没有一丝说笑打趣的神色:“朕也并不全信这些话,但当时母后的身边很多危险,一旦子嗣夭折,不只是一桩惨剧,母后更难获得安全无忧的生活。她为了保住两个人的安危,只能顺应天命,做出这个选择。也许无奈,但她不该得到你的怨恨,这些年来,你没在皇宫成长……真的是让你遗憾的事吗?如果不是,这个命理,对你不全是厄运和悲惨。”
“既然如此,你们要把我扶正,重重难关,要让世人知道躺在皇陵的并非皇子真身?!几十年后才找回流落宫外的皇嗣?!谁信?”慕容烨冷叱一声,脸色更淡了,很是不以为然,心中却添了几分不快。
御源澈短暂沉默不语,慕容烨不是个愚笨的人,三个多月来,他迟迟无法以一道简单的圣旨,寥寥数句话将原委昭告天下,册封慕容烨为七王爷,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在他看来,张太后为了保住自己的两个儿子,不愿接受丧子之痛做出的无奈之举,但她暗中以假乱真,狸猫换太子,更让先帝的骨肉流落在外,二十四年不曾坦诚真相,甚至隐瞒先帝——在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她缄口不言,隐瞒到先帝驾崩的那一日,也不曾说出一个字!这其中牵扯太多的后宫纷争,情势人脉,以及……张太后的罪状,不止一条。而他自己是张太后以此保住的儿子,更是经历很多难关才得到先帝的重视,成为太子,成为天子,他怎么能将真相坦诚,让自己的生母再受牵连?因为二十五年前的事,让母后承受欺君之罪,轻视皇子的罪名?!他也是年轻的国君,他很清楚,光是一条罪名,就是死罪。他若是包庇生母,便是不正其身,怎么让臣子和子民,相信他是一个依法治国清正廉明的国君?!
因此,他无法将事实坦诚,迟迟无法写下这一道圣旨。
正如慕容烨所言,齐元国的百姓,只知道七皇子在生下来没几日,就病逝夭折。他怎么让众人去相信慕容烨是七皇子?不但没死,还好好地活在世上的七皇子?
他昭告天下,揭开真相,慕容烨是无辜被牺牲的对象,天子一言九鼎,他能够得到迟到几十年的王爷名分。但因此,张太后就会沦为罪人,姑且不论他是否能减轻太后身上的死罪,无法让张太后依旧享受荣华安逸,不被祸及。
此事,无法两全。
若要隐藏真相,就唯有给慕容烨加官进爵,至多封为异性王爷,俸禄待遇跟其他几个兄弟对等无异,而他其实是皇族血脉的事实,这辈子都无法见光,只能埋葬在最深处。
“朕会再想想法子,你不必心急。朕今日跟你说这么多,便是为了你能体谅母后的难处,就算要怪,太师已经在地下,你想泄恨也没有办法。”御源澈不谈自己的两难,唇边有了笑,调侃道。
“霸息太强,好胜好斗,是不得不除的后患。”慕容烨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念着当年太师对他的预言和解读,黑眸无声无息地聚拢风云,笑嗓却令人为之沉迷。“你真的相信,二十几年,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你确信,你我不会最后就不会反目成仇,手足相残?”
“朕当然不能相信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御源澈望向在殿下笑着的俊美男人,眼底浮现几乎如出一辙的笑,他轻缓至极地说,毫不伪善。“你手下的势力可不小,你是一个危险的人。”
慕容烨双臂环胸,一脸玩味笑意,令他看来更是野马一般,不受束缚,不服管教:“何时打算看不过去,要除掉我?”
御源澈的眼神渐深,字字清晰。“如果不得不除,朕不会手软。”
慕容烨冷冷一笑,这才是兄弟之间的真心话,他从不过分依靠信赖这位天子,天子亦不会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这个江湖中人,他们体内流着的相似高贵血液,却无法让他们走上兄友弟恭的好结局。
上位者,恩威并施,给的东西,荣华富贵,名分尊贵,都能收回来。
这才是他们原本的面目。
他一点也不意外。
至少,比看那些个伪善的面孔来的轻松。
……
张太后挽着华丽的高发髻,凤凰钗叼着一颗晶亮的上等红色宝石,一袭石榴红并蒂荷花华服,紫色云带在风中徐徐飘舞,从远处看来,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宛若天仙。
她站在牡丹花圃前,牡丹花已经凋谢,再也看不到一朵。
她被时光眷顾优待的美丽面庞上,甚至没有往日的一分笑容,细长柳眉轻轻蹙着,眼神飘在半空,似有心事。
韶灵走了,远离京城,甚至没有人能够找到到她到底窝藏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像是京城皇宫从未出现过那个女人一样。
彻底,太彻底了。
她甚至不曾跟慕容烨通信来往,玩弄欲擒故纵的花招。
只是慕容烨近来的表现……当然她还是只能从旁人的口中听到,韶灵走后,她不曾看到他哪怕一面。他还在京城,并未一气之下回去幽明城,但他大半的时间,都在御林军大营,除了偶尔被皇帝召见进宫,他几乎将皇宫当成禁地,从不踏进一步。
她一直都是为了他好——他不领情,甚至不肯认她这个生母,是她下的药太重了吗?!他似乎更恨更厌恶她。皇家的男人,哪个不是多情种子?偏偏他,认了死理。
若她不曾嫁入皇家,她又何必牺牲其中一个儿子?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只有先后之分,她对他们的感情哪里有轻重之分?当初她负累怀着两个孩子,还要应付后宫的你争我斗,颇为疲倦,生产下来,足足一个月不能下床。大局为重,她当时已经是四妃之一,先帝对她越来越倚重,眼看着随着子嗣的降临,她能走上那条梦寐以求的路,难道要她看着惨剧在自己面前发生才后悔莫及吗?他可以不理解,可以不谅解,但却不该恨她呀!
门户之见,自古有之。她想找一个更加匹配他身份荣耀的女人,当自己的儿媳妇,难道就这样可恨吗?!
她为了儿子的子嗣而派人在鸡汤中下药,不就是为了让韶灵早些怀有孩子,她都不在乎生下孙儿的女人是谁了,难道就这么可恨吗?!
她为了除掉一个背叛自己儿子的寡廉鲜耻的放浪女人而逼她喝下药汤,以除后患,免得她生下偷情不贞的野种,难道就这么可恨吗?!
“娘娘,起风了,我们回去吧。”玉瑾姑姑伸手将挂在手臂的金色披风披上张太后的背后,神色温和,轻轻地说。
“他既然忘不了那个女人,也只能这样了……”张太后似乎不曾听到玉瑾姑姑的话,淡淡地苦笑,无声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眉眼之间恢复了往日的坚定。“哀家不能看着他消沉度日,这世上的女人何其之多?哀家不信他就偏偏认定一个人。”
玉瑾姑姑闻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又浮现几分沉重。
“给她找个性子脾气跟她很像的宗室女子,你严格筛选之后,再带到哀家面前来看看。”张太后丢下这一句,眼底幽暗,诡谲深远。
五日之后。
宣武门外的红色马车上,娉婷步下一位年纪很轻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花颜上稚气未脱,但仍淡淡扑上胭脂水粉,多此一举地破坏掉豆蔻姑娘与生俱来的青春气息。她衣着宝蓝色宫装,繁复漂亮,远远便能看见袖口襟缘皆以金丝细线缝缀,再缀满珍珠玛瑙,随她身形款摆熠熠生亮,煞是好看。
“抬起头来,给哀家瞧瞧。”张太后倚坐在软榻上,焚香炉中徐徐升腾起一丝一缕的白烟,她刚刚小憩醒来,眼眸之内还残余着淡淡的魅。
跪在殿堂下的女子,抬起了螓首,噙着笑容,望向不远处的太后娘娘。
“你就是陆宝春?”张太后的眼底划过一抹及其复杂的情绪,她稍稍坐正了身子,从玉瑾姑姑的手中接过一盏凉茶,却迟迟不碰茶水,目光尽数落在女子的身上。
“太后娘娘一定不记得宝春了。”女子展唇一笑,笑容明朗,脸上找不到一丝畏惧和怯生。
“你小时候跟着秋水公主进宫,还是个娃娃呢,如今都是个大姑娘了。”张太后脸上的笑意更深,更显慈祥温柔。
陆宝春,先帝的皇妹秋水公主之女,体内有一半皇家血统,严格说来,她跟皇帝及几位王爷,是表兄妹。
张太后自然是不记得她,皇族每一代的公主都有十来个,公主的儿子女儿就更是多了,她哪里能个个记得?秋水公主,并不是一个格外出众的公主,张太后还在后宫的时候,也鲜少接触,称不上有多往来。
张太后瞥了一眼玉瑾姑姑,眼底尽是欣慰,她笑了笑,随即转过视线,继续跟女子交谈说笑。
玉瑾办事,就是让她放心。
……
慕容烨走入铭东苑,脚步突地放慢,狐疑地望向那个无人的房间。
韶灵已经离开五六十日,屋内怎么亮着火?!
他的心,突地悬起,周遭一瞬间没有任何动静,静的甚至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当然想她。
从她一离开铭东苑那夜起,他回房没见到她,突然感到胸口疼痛欲死,才终于惊觉他对她的依恋不舍,所以发了狂一般,日夜寻她,偏又没有她的行踪消息,只能盲目寻找,足足耗费好长的时间,直至今时今日,成功觅得她——
她怎么回来了?!也跟他一样,发觉对方已经不只是生命中一个可以相伴的人,而是已经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知道他派人大肆在京城和江南寻找她的踪迹,几乎把每一寸土地都翻开来,听到了风声,她不忍心再折磨他,终于决定回来见他?!
他当然知道她看似骄傲刁蛮,实则心软的像是水。
她心软了。
她回来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了握拳头,不让自己的面目可憎,这些天来,他阴沉的可怕,就算在军营中,那些倚老卖老的将领,没一个敢挑战他的耐性。
她好不容易回来看他,他怎么能给脸色她看?!
“灵儿——”慕容烨不再迟疑,推门而入,女子正依靠着圆桌,背对着他,听到门口的动静,仿佛受了惊吓,猛地掉转过头来。
慕容烨的欣悦眼神,一下子没了温度,冷的像是冰块,唇边不由自主因为想念而生出的笑容,也一瞬间遭到最无情的扼杀。
他的嗓音低沉,听得出他的期盼,但如今她看到的……又是怎样的一张面孔?!
好俊。
她的身边也有很多年轻英俊的公子哥,可从未看到过这样俊美无俦的男人,上苍实在优待他,令他美得让女人自惭形秽,心生艳羡。可是他又不过分阴柔,高大俊挺的身影,飞扬跋扈的眼神,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的笑,那种笑和温柔……是最可怕的毒药,足够让任何女人疯狂迷恋,可是下一瞬间,她见到的只是一张冷漠无情的俊脸,除了称赞轮廓分明,线条僵硬之外,再无其他。
“你是谁?”慕容烨蹙眉看她,嗓音透出不悦,他眼底的女子,身穿名贵胭脂色华裳,内裳云锦红艳似血,外裳素纱薄透如烟,衬得她肤若白玉、眼若晨星,简直是明艳无俦。
但她不是韶灵。
只是这个屋子只有他跟韶灵同住,这个陌生女人又是为何出现在这儿?!
古怪。
“好美……”女子轻笑出声,嗓音如银铃般清灵,双目笑的弯弯,仿佛不曾因为他冷若冰霜的脸而惧怕后退,她非但不怕,甚至还笑。
慕容烨的身躯一震。
这个女人当然不像韶灵,面目不像,声音也不像,可是——当年年仅十三的韶灵,也曾经笑着打趣,说他跟她娘亲一样美。
那时候,她的眼神,也像是这个女人流露出来的……有些迷恋,有些失神,有些迷糊的可爱……
他险些怀疑,险些要冲到她的面前,看看到底是不是她为了捉弄他,在脸上带了不属于自己的面具,然后,下一瞬,发觉戏耍到了他,便笑嘻嘻地撕下面具,甜甜地唤一声“七爷”,奉送一个拥抱,当做赔罪礼物。
很像是她会做的事。
因此,他也这么做了。
一把扼住她的皓腕,攫住她的下颚,从耳畔寻找摸索着人皮面具跟面孔的贴合缝隙,然后,用一分力道,将这张碍眼的陌生的面具,“撕拉”一声从她的脸上扯下来,然后,再狠狠地拥抱她,疯狂地强吻她,把她嵌入自己的体内!
但是,没有人皮面具。
直到女子耳边的肌肤泛红,他亦不曾扯下猜测中该有的人皮面具。
那么——她不是韶灵。
慕容烨突地抽回了手,用力把她往后一推,女子连连后退三步,好不容易扶住床边的帐幔,不曾被这么粗鲁的对待而吓坏哭泣,相反,她瞪大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眼底有怒。
“你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
他又是微微一怔。
声音不像,面目不像,偏偏她欢喜的神态,生气的表情,跟韶灵很相似。
“把我当麻袋丢吗?”她轻哼一声,有些刁蛮,有些小脾气。
慕容烨的脸色,变得更加死白。就算耍脾气的模样,也很相近,言语诙谐,也很相近。
“因为我长得太美,所以你看傻眼了?”在慕容烨的眼前挥了挥手,她误以为他这是被她的容貌迷住,很快消了气,绽放一张明艳笑靥。
好像。
除了人皮面具,江湖上还有别的方法,让一个万分熟悉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而他迟迟不肯确定吗?!
他搜刮了见闻很多的脑海一遍,却得出结论,没有这种天杀的法子。
那么——这个笑起来怒起来说话打趣都很像韶灵的人,到底是谁!
“我叫陆宝春,秋水公主的小女儿,刚满十七岁——”女子笑的甜美,一点也不怕生人,胆识不小。若是无人阻拦她,她定会将自己家住哪儿,有什么样的喜好,全部坦诚出来。
“不管你是谁,你是谁家的女儿,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移开视线,神色清冷,言下之意,已经有了不太友善的驱逐。
慕容烨虽不在意她的话中内容,但听到她跟皇家有关,若他生在宫内,陆宝春不算陌生人,她甚至算是自己的表妹。当然,皇族的子女众多,就算跟亲生兄长也无太多交情,更别提这一表就差了千里,他绝不会对一个陌生皇家表妹,有任何热络的感情。当然,他无法不怀疑,陆宝春出现在这里,是谁的安排,谁的用心。
否则,他不相信她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
“我方才一个人在这儿等了好久,在地上捡到这一条链子,是你的东西吗?”女子并不敛去脸上的笑容,绕到他的面前,踮起脚尖,将指尖的一抹金光,在慕容烨冰冷的俊脸前来回摇晃,希望吸引他可怜的一丁点注意。
“你是盗贼?”当慕容烨看清了陆宝春指尖的金光,突地眼神阴鹜而森冷,低喝一声。
那是他在韶灵十来岁的时候派精工巧匠打造的一条细小金链,上面挂着几个可爱的铃铛,跟韶灵的“灵”字同音。
每当他听到铃声,就知道她要来了,他的耳力非凡,早已做好了迎接她的准备,所以每一次她来,不管善意恶意,他都能应付自如。
在云门韶灵为了韶光误解他,极怒之下,将金链丢在他的身上,索性后来他们突破层层误解,他赢得了她的心。她成了他的女人,但这条金链,一直在他的身边。
他本想,这回到了京城,见了自己的家人,风风光光地给她名分,娶她为妻,在洞房花烛夜,他亲自跟她告白这条金链的寓意,重新为她戴在腕子上,宛若……一种誓言,一种仪式。
但他没等到这一日。
而在韶灵走后,他无暇顾及任何事,这条金链落在何处,他根本不曾察觉。
往事历历在目,却刺得他的心,更加疼痛难忍。
韶灵不知在何处,而这条金链也落在无人看到的角落,蒙着灰尘……这就是他们的结局吗?!
“我才不是!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公主的女儿!不是小偷的女儿!”陆宝春涨红了俏脸,气得跳脚,这个男人长得是很好看,为何说话这么刻薄难听?!她的身份虽不算顶顶尊贵,但想来讨喜明朗,如何会被毫无理由地冤枉成不齿盗贼?!
慕容烨冷哼一声,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之中挤出来的,冷到了极点:“既然如此,别人家中的东西,谁让你碰的?”
“我给你捡起来了嘛。”陆宝春说的很是委屈,不过突然话锋一转,将金色链子往手腕上比照,她不算丰腴,但显然这条链子适合手腕更加纤细的女子。她挑眉看他,笑的不太友善,有些淘气:“你怎么有女人的链子,这么细,比一比,只能戴在女人的腕上啊。”
他很想冲她发一通火,却没来由地看到了她的淘气笑靥,五指紧了紧,在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女子的一颦一笑。
“上面还有金铃,好好听。”她捻起金铃手链,在耳畔摇晃几下,精巧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笑弯了唇,露出很是沉迷的表情。
他仿佛看到了韶灵。
她也曾经露出这种表情。
“那是我给妻子的定情信物。”他卸下了几分防备和阴鹜,沉溺在过往之中,嗓音低沉,富有磁性。
“你有妻子了?”女子一脸茫然讶异,仿佛突然怀疑起自己前来的目的。
慕容烨却懒地再跟任何人谈及此事,就算没有名分,他心目中认定的女人,只有韶灵一个。
“我只是好心把它捡起来,喏,物归原主。”陆宝春将金链放在桌上,无奈地撇了撇嘴,为了证明,她并非盗贼。
“你可以滚了吗?”他的眼神疏离,冷冷淡淡地问,因为她是女人,他不想动手,但并非必须容忍她在他跟韶灵住下的屋子里,为所欲为,吵吵闹闹。
他的心情已经够坏了。
一个女人,无论神韵跟韶灵有多相似,她不是韶灵,就是一个无关的人。
陆宝春对他白了一眼,完全不给他任何情面,不怕死地说了实话。“真没有风度……白瞎了你的那张脸。就算没有什么交情,你也不能这样对女人吼啊,这样会让人很伤心很难过的。”她亲眼证实,这个男人除了俊美的皮囊令人神魂颠倒之外,再无任何闪光之处,她虽然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却要挑一个自己看得上的男人出嫁,很明显,她很不屑他的冷漠,那种浑身冷的像是冰的男人,语气像冰块,眼神像冰块,若要将女人迷得团团转,除非出现在那些糊弄人的故事杂册里。她是公主的女儿,又不是唯唯诺诺之辈,哪里受得了这种冷漠对待?!
慕容烨的胸口,突地被尖锐的刀锋划了几道,鲜血淋漓,是谁大力地牵扯着他的心,让他痛得脸色死白。
他曾经站在这个屋子,脸色阴沉地对她说:“你可以滚了。”
而她说:“你珍重。”
他亲眼看到张太后对她说:“这下你可以走的甘心了吧。”
而她却在笑:“当然,民女会走得很远的。”
他静默不语,宛若灵魂出窍,陆宝春意兴阑珊地离开,心中却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希冀……这个男人,还不如皇帝表哥来的亲切呢。
慕容烨不曾何时像此刻一样,感到通体冰冷,若不是双掌压在桌上,托稳他的臂膀,他根本站不直身。
他想起他们争吵时,她被剪刀刺伤,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裳……
他想起她被召入皇宫,被掌掴,被推脱,被迫下跪,喝药……
他想起她衣袖下的双臂,是数千个数万个针孔,像是长了无数骇人的红疹,淤青到处可见……
“就算有了孩子,这个孩子是拜太后娘娘所赐,它无法让我觉得欢喜和期待,相反,它只会无时不刻提醒我因为冰冷的欺骗,险恶的算计,才会有了它……我一点,也不会喜欢这个孩子。往后看到它的脸,只会想起我是如何才会孕育它,产下它,不是很可笑,也很可悲吗?”
他急急忙忙赶赴仁寿宫的时候,她却早已被灌下了药,他更不曾漏听这一席话。
他们曾经多么快乐。
他们曾经多么欢喜。
但他对她的伤害,因他而起的伤害……还抹的掉吗?还忘得掉吗?
她或许巴不得离开他。
她或许根本不要被他找到。
她或许根本不想再陷入噩梦。
他当真再也站不住了……不堪重负。
心入了魔障,没有解药。
…。
嫡女初养成055不要你哭
他从没看到她哭。
哪怕还是一个小小的娃儿,她像是跟“眼泪”这种东西,没有任何关系。
当她成长为亭亭玉立的美丽女子,她依旧不曾流泪。
不,他看过她哭泣。
当他等待她好久,天色黑漆漆的深夜,生怕她在路上不安全,他不放心地去寻她,最终在将军府的门口找到她。
摇摇欲坠的她。
他将她从风兰息的双臂中带回来。
那一次,她的泪水好烫,好冷,落在他的手掌,落在他的心里。
孤独,病痛,轻视,甚至当他迟迟无法给她名分的时候,她还是笑着的。
他问她为何要哭,她强笑着,因为他给她揉崴脚,她痛死了……
借口。
当下他就觉得很可疑,他的韶灵,从不是娇弱无能的花,怎么会因为小小的疼痛而哭泣?!
如今想来,更是不安。
慕容烨紧紧握住了拳头,下一幕,在他阴鹜的黑眸之中飞快闪过。
他曾经察觉到她的疏离,却又不愿听她亲口说心给了别人,他冷冷淡淡地问,强压着怒气。“什么时候的事?”
她说:“你跟皇上去灾区的时候。”直言坦白,毫不避讳,轻描淡写。
离别,并不一定能够让感情更深更坚固,也可能……让感情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他却再也听不下去,拂袖而去,面色阴沉,冷战了两日,曾有很短暂的时候,彼此当做没有这件事,但他心里的疙瘩,从未解开过。
他并不只是被伤害的那个人。
她同样并不好受。
她并非一时贪快,而成为他的女人,她冰雪聪明,坚毅果断,理智冷静,直到他们看清了彼此的心意之后,她心甘情愿地将清白献给他,又如何只是没头脑的冲动?!她无法忍受他无法给她名分的不安,带他去了山头,拜见自己的父亲,早已给了他“夫君”的名分,不是吗?!
她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背叛他们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凝聚而成的情意?!
只因为……她一开始心仪的人是风兰息?!只因为,她舍不得放弃最初的眷恋和爱情?!只因为,她跟风兰息解开了误会,她要重新接纳他,而放弃另一人?!
他曾经站在韶灵父亲的坟墓面前,在心中发誓,这辈子都会代替她的家人,疼爱她,照顾她,只要她一个,非她不娶。
“你总该告诉我,未来岳父的名讳吧。连个墓碑也没有。”
“我不想让别人打扰父亲的清净。”
“包括我?”
“你在意我的身世吗?”
“不在意。”
“把手伸出来。”她朝他眨了眨眼,笑了笑,往慕容烨的手心写了三个字,淡淡说道。“这是我爹的名字。”
“岳父,我会保护好她,您不必担心女儿的安危。”
他说,他不让任何人伤她。
而她离开的时候,却伤痕累累,身体的伤,心上的伤,无法分辨清楚。
背弃承诺的人,是他。
她却将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强笑道,是她的问题,说她无法爱他,因此选择分道扬镳,不再往来。
这其中,不无他的失职,他在带她来京城之前,自信满满,但京城复杂的情势和身世,令他烦躁不快,他当真顾及她的情绪了吗?还是遗漏了什么?!若他无法让她满意安心,他有什么资格要她继续等,有什么立场以她的夫君自居,妨碍她寻找自己的幸福,阻拦她得到更温柔体贴的对待?!
回忆太痛苦沉重,他斜长入鬓的眉,重重地扭成一团,脸色铁青,就算杀人时候,也不曾有过这般狰狞扭曲的神情。
他努力地回想……那番寻常无奇的对话之中,到底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她的身世。
很久以前,他跟洛神就怀疑韶灵并非商人之女——她却从小鲜少谈及自己的身世背景,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她不该如此小心谨慎,仿佛生怕……生出什么麻烦,闭口不谈。
他提及要带她去京城,那几日她常常出神……一点也没有雀跃新奇的情绪。
京城,对于她而言,不只是一个从未去过繁华美丽的城池,慕容烨的黑眸一眯,突地生出这个念头。
她曾经给他写过父亲的名字。
他张开右手,冷眼凝视着手心中干净深刻的掌纹,那日她以指腹划过的一横一竖,全部浮现在他的眼底。
宫宏远。
她已逝父亲的名字。
这个线索……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他五指一收,俊脸更加冰冷,黑眸阴鹜无情。
他就从她父亲的名字下手。
只要,这个名字是真实的。
……
“方才还吵着要让我再烤一块肉,结果刚吃完就睡着了。”
韶灵笑着说道,望向枕着手臂侧躺着的清瘦少年,他五官精致,像薄胎透光的瓷,细细描绘一对飞扬却不粗浓的眉,认真勾勒一双墨色眼眸,往下延伸的挺鼻,薄长的唇,相当俊俏。她可并非是因为韶光是自己的亲弟弟才这么看,韶光素来是个漂漂亮亮的男孩子,当然,她不认为他会比铺子里的“白掌柜”风兰息出色,论俊逸,他是差风兰息一截,脸色也太白,身子太瘦,虽然他已经学了点武艺的皮毛,聊胜有无。
但他们两个,年纪相差一轮有余,却又不少共同点,他们的骨子里泛出儒雅的书卷气,不像大漠的那些男人,全身黝黑,没有男人浸濡在阳光下晒出的健康麦色、没有男人劳动之后衣裳透露出来的汗水酸臭味……
风兰息扯唇一笑,好相貌更加温雅温柔,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兄弟。
“他还是个孩子。”
“说好了来月牙泉,囔着三四天了,我特意买好了牛肉羊肉跟咸甜酱汁……”韶灵笑着呢喃,隐约带有抱怨,却没有半点生气。
三人在黄昏前赶赴大漠的月牙泉,不曾用骆驼代步,而是携伴而行,围在清澈泉水旁,点了火,支起了篝火,架起了铁架子,牛羊肉在火上吱吱地响,肉油一滴滴地滴入火中,烤肉的香气渐渐卷起,弥漫在风中。
韶光虽然在大漠长大,但因为在明月坊寄人篱下,他根本没有任何地位,甚至还不如贫苦家族的孩子,身份低下,更没有同伴,没有自由。竟然一次也没来过大漠闻名的月牙泉,而风兰息也是常年在中原生活,只在书籍中读过塞外的见闻……但眼睛,才是暗中渴望见到这天下不同的风景。
为了他们,她来了月牙泉。
远离京城,已经二个月了,她放任自己像是个任性的孩子,每天那么多事,她总是只记得高兴的事,快乐的事,不高兴的,不快乐的,全都通通丢掉。比起在无人的深夜痛哭流涕,她更喜欢那个爱笑的自己。
没必要因为命运的苛刻,她就非要折磨自己,或者……跟那个人互相折磨。
“肉要焦了。”风兰息苦笑道,从她的手里接过串着肉的架子,分明被她脸上闪耀着的火光刺伤,却还是佯装自如地说笑。“是谁来的路上一直吹嘘,自己烤肉的本事在大漠不是第一,也是第二?”
她又分心了。
否则,肉怎么会烤焦?!
“你才吃了一块,再多吃点吧,甜酱还是咸酱?”她微微一笑,他们都聪明,有时候,聪明不见得是好事。
他吃不得辣。因此她没有带辣酱来。
谁说她不贤惠?她很细心,也很用心。若成了一个男人的妻子,他敢打赌,她会是个好妻子,也会是个好娘亲。
遮挡在他眼前的布帘,早已被扯下,他将韶灵看的更清楚了。
“不用了,滋味已经很好了。”他笑着摇头,不客气地品尝烤牛肉,儒雅白皙的俊脸上,闪过一抹餍足。
韶灵的双目清澈见底,红唇扬起笑容,看来更是娇俏美丽,耸耸肩,她说的自然而然。“你对吃的根本不挑,刚来大漠的那几天,你根本吃不惯我做的那几道菜,还一个劲地说味道很不差……”
风兰息莞尔,他在贵族之中,算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我的口味原本就清淡。”
“就是我把一大捆青菜往沸水里煮,你也会说好吃,因为它清淡。”韶灵朝着他眨了眨眼,笑意更明艳,神态鲜活。
他在她的目光中微笑,并不避讳:“是。”他对生活的细节,并无过分挑剔的要求。更何况,是她煮的,他品尝的是一种情意,那足够胜过这世上任何酸甜苦辣每一种滋味。
“若是能一辈子都过现在的生活,我也不后悔。”粗茶淡饭,云淡风轻,但却不觉得苦闷乏味,不觉得寂寞孤单。
韶灵抿唇一笑,她从京城逃出来了,她窝在大漠过一辈子,并不难。
而风兰息,却无法实现这个夙愿。
“你没诓骗我,中原的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湖泊,都没有月牙泉毓秀灵动。”风兰息站起身来,朝着月牙泉走了两步,重新审视眼前的月牙泉。
这个泉并不大,中原国土辽阔,寻常的一个山泉也有它这般大小,但因为它的形状犹如天际弯月,从而得名。泉水,微微泛着蓝色,像是清朗的天空,没有一分杂质,大漠人说,这是天山的山神流下的眼泪,汇聚黄沙之中,蜕变为泉水。
他记得跟她一起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他想看的那些花,那些景致,听到的驼铃声,成群结队的商队,感受的到漫天的黄沙,金粉铺成的沙漠……
韶灵解开身上的披风,盖在韶光的身上,他宛若出生的婴孩睡得安宁祥和,月牙泉的蓝色水影在他的脸上起起伏伏,闪闪烁烁。
“我又不是骗子,怎么会骗你?你博学多识,要说些假话,你早就怀疑了。”她垂眸一笑,将披风压了压,大漠午热晨凉,不让韶光在这儿一觉醒来就得了风寒。
“你有没有想过要挽回?”风兰息沉默了许久,伸手掬水,幽蓝色的泉水,皎洁的月辉,照亮了他自己的脸,他看到自己无法掩饰的淡淡悲伤和苦涩。
他并不迟钝,韶灵愿意陪伴他,无关男女情爱,也许她当真有过心动,有过情愫,有过倾心,但都过去了。她被京城所伤,伤的太重,才会逃到千里之外的大漠。
这是他们能够走得最远的地方,也是他们之间终结的路程。
她从不提起那个男人的名字,也鲜少流露惋惜愁苦的神色,但只要她沉默着,出神着,他就知晓,她一定是沉溺在回忆往事之中。
她在想念那个男人,哪怕不是刻意,她的心来不及做出选择。
“我若想挽回,就不会出现在这儿。”韶灵摊开双手,在篝火旁轻轻哈了一口气,谈及往事,她轻松地出人意料。
“因为……他给不了你名分?”风兰息凝视着从指缝中滴落的蓝色泉水,手心一片沁凉,淡漠的眼底,渐渐覆上一层灰暗的颜色。他迟疑地问,近乎试探和关怀。
“没有名分,我们依旧可以相伴一生的话,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笑着反问,不以为然。韶灵的双手因为靠近火焰,而变得暖热,但她很清楚,若是她贪心愚蠢地再靠近一些,炽热火焰舔噬她的肌肤,她就会被烧伤……
她跟慕容烨,也是一样。
只能到这一步,再近一些,只会收获痛不欲生的伤痕。
“很少有女人不在意名分。”风兰息不曾回头,因为他在泉水中,看到了自己痛苦的神情,他不得不承认,不得不看清,他跟慕容烨——在她的心里,终究有轻重之分。若是她跟对慕容烨一样对他,在阜城就不会突然消失,至少她该再多点时间,给彼此一个重修于好的机会。他同样很难再给正妻的名分于她,她却无法像是对慕容烨一样,毫不在意地守在他的身边。
“谁说我不在意?要我当什么侧室小妾啊,我一定会恼羞成怒。”她耸耸肩,眉眼之间一派坚定如火,语气宛若玩笑,却又有几分认真。她伸了伸双臂,跟韶光一样躺在黄沙上,望着被风吹的呼呼作响的火光,脸上浮现一丝倦容。
风兰息苦苦一笑,静默不语,当时在侯府,老夫人的寿辰上,被老夫人召见,她误以为娶她当小妾是他的意思,当真恼羞成怒。
他在韶灵的身上,又不难看到年幼宫琉璃的脾性,她自由惯了,天性使然,行为举动都跟寻常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
那番教人误会的话语,让风兰息细致秀雅的容颜,染上薄薄灰霾和失望。它在他心脏里翻腾打滚,胡乱钻凿着他的血肉,带来疼痛,绞心、刺骨,酸涩的眼泪深藏在眼眶下,教他心口泛起难以言喻的苦味。
“你别再介怀了,风兰息……我都已经认命了,有些人,真的是没缘分,缘分不够……我们就这么相处,不好吗?”她半合着美目,因为只能看到风兰息的背影,她唯有见到白袍翻动刹那间的孤寂和消沉,低声自语,心中百转千回。
她明明没有叹息,他却听到自己心中的叹气。
风兰息在此刻,转过脸去,清明的笑容倏然沉迷,直直地看着她再说不出一句话,双眼注满柔情。她的心突然碎成千疮百孔般疼痛,没办法彻底闭上眼睛,佯装入睡,却也不想彻底睁开双眼,将他眼底的愁绪看的更清晰更明了。
“你睡吧,看起来很困。”他最终不曾开口坦诚他们之间的缘分够不够的难题,神色淡淡,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
他对她,当真很好。
只要一察觉到她的心思,她的情绪,他便会出声安慰,不让她一个人难过。
“忘了给你带药包了,你在这儿睡不着吧,要不我们过会儿回去再睡?”韶灵轻声问道,关心却并未作假。
“韶光睡着了,别吵醒他。我以前辗转难眠,是因为心思过重,如今你就在我身边,我如何还会失眠?”他扯唇一笑,神态轻松,眉宇之间没了方才的愁苦,犹如静川朗月的眼神,愈发清澈明媚。
韶灵笑了笑,索性由着他去,两人隔着篝火堆而睡,她隐约能够看到他的身影,却无法透过火焰,看清他安睡的神情。
清晨,最先醒来的人是韶灵。
韶光的轻微呼吸声,就在她的耳畔,身上的披风被他踢开一半,她哑然失笑,她们姐弟的睡相如出一辙,实在难看。
她半坐起身,大漠的阳光像是在黄沙上洒下碎金子,放眼望去,一派金光迷茫。舒展了眉头,她懒懒地伸了伸双臂,扭头望向另一侧的风兰息。他的睡颜并不松懈,英挺剑眉中,画出浅浅蹙痕,长睫形成的扇状阴影,覆满他的眼窝,变为两抹淡淡闇霾。
她的心,微微地疼。
过去的那些个晚上,他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难以入眠对一个人而言,其实是一种极为痛苦的折磨。
她站起身来,压住自己的裙摆,靠着他而坐,伸手覆上他的手,轻柔至极地握住了他。
哪怕是这么微小的力道和触碰,还是惊醒了他。可见,他虽说是睡着了,可睡得很浅。
“要走了吗?”风兰息的眼底虽然还不至于跟往日那么清明矍铄,但依旧平静。
“嘘。”她以食指搁在唇上,微微一笑,扭过头去看依旧没起身的韶光,回眸对他俏皮地撇了撇嘴角。
风兰息没说话,唯独眼底的柔情像是水中波纹,一圈圈地荡开来。他不曾起身,依旧躺在她的身侧,看着天际的月色早已被暖热的太阳取代,新的一天重新开始。
他不愿虚度光阴,从来都是严以律己,但如今,他希望每一日的时光都过得更慢一些,更慢一些,这样……他能跟她一起过的日子,就更长一点,更长一点。
新的一日来了,他跟她分别的日子就少一天。
已经两个多月,别离就在眼前。
哪怕她无法接纳他,他也很想一辈子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看着她,守望她。可是……圣旨就像是最锋锐的刀剑,违抗的人不管是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还是平凡的贫苦百姓,都只有一个下场。
死。
“你知道为何月牙泉是蓝色的吗?”她刻意压低嗓音,轻轻地问,神情有一种故作神秘的调皮。
风兰息但笑不语,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看着她回过身去,伸手沾了沾月牙泉的泉水,尝了一口。
“水是咸的。”他轻缓至极地说,他虽然不曾见识过很多东西,但在书中,他斩获不少学问,要难倒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什么都知道,怪不得阜城的百姓说你是转世诸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韶灵无奈地垮下肩膀,本以为难得到他,可惜希望落空。她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却又轻笑一声:“要我说,你就是个书呆子。”
“书读的太多,不见得是好事。”风兰息静静地看着她,风云不变,眼神渐渐变得滚烫,一抹无所适从的苦涩和寂寥,沉重的令人不禁惋惜喟叹。
他是个呆子,学问再多,再渊博,又如何?!
在感情上,他自以为是的镇定和淡然,让他眼睁睁失去了她。
“人的眼泪也是咸的,所以才说月牙泉水像极了泪水。”他云淡风轻地微笑,他不曾亲自品尝,也能跟得知答案。
“算你狠,博学多识的书呆子。”韶灵气笑道,却又看着他在下一刻坐起身来,依偎在她的身畔,白皙修长的十指,掬水一口饮尽。
“你怎么还喝?我说了咸的,你不信吗?”韶灵瞠目结舌,满心讶异错愕,风兰息的举动,在她看来根本不寻常。
“来都来了,我不想留下任何遗憾。”风兰息的眼神,凝注在月牙泉的中央,蓝色的泉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美到了极致。他幽幽地说,仿佛沉寂在自己的世界中,无人打扰他的冥思,勾起唇边的笑意:“况且,我很想知道眼泪的味道是怎样的。”
韶灵被他平静的话语戳的心疼,心口一股怅然若失,迟迟挥之不去。“在诗句中,眼泪也被描画成很美妙的东西是吗?可我自小就不太流泪,若是生活过的不如意,那就更该笑了……”
“我不希望你流泪哭泣,你笑着的时候最漂亮。”风兰息的俊秀脸庞,饱含笑意。他说起话来,鲜少有贵族少爷的轻慢,也鲜少有纨绔子弟的浪荡,他的品行为人,让他的话听来并不刺耳,也不浮夸,很是受用。
她果然笑了,唇儿弯弯,眼眉如画,被人夸,夸得这么不着痕迹,何必摆一张苦瓜脸?!
他并不叹息可惜她不曾为他流过一滴眼泪,却又顽固地想要品尝眼泪的滋味。
“我很想作画,好多年没动手了……不过大漠实在太美了。”风兰息从她的身上移开了视线,不露声色地说。在瓷瓶瓷杯上的描画花样,只是锦上添花,称不上是作画。他对书画都有很浓烈的兴趣,算是陶冶身心的方法,但却只为了自己喜欢的风景而画。
“那就画呀,回去我帮你研墨。”她说的稀疏平常,唇畔的笑容依旧不曾消失。
他微微一点头,算是回应。
韶灵跟他一起沉默着,坐在月牙泉旁的俊逸男子,白衣翩翩,眼神深远,落在她无法触及的远方。
仿佛她走入了大漠人流传千年的神话故事中。
他是天山之神。
他心里落下的眼泪,汇入黄沙之中,变成了蓝色的月牙泉。
他们的心里,都有太多太多的话没说出口,其实他们都知道,当初的女孩少年都已经长大,岁月无法停下,时光无法倒转,他们永远无法回到过去……
更何况,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哪怕跟慕容烨分道扬镳,也不见得能够很快将情意转到风兰息的身上去。
她将痛苦,磨砺成那个人的名字,深深地隐藏在心,不让任何人窥探。
可惜,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更不想,品尝眼泪的滋味。
……
嫡女初养成056侯爷的yu
等待韶光醒来,三人一边说笑,一边赶回瓷器小铺子。
“今日是初七了吧,险些忘了明月坊的如霜姑娘定下了一套瓷碗,昨日晌午才画好,她付下了定金,说好今天要把东西送上门的。”风兰息从柜台上取出瓷碗,大大小小的白瓷碗,小的可以盛汤,大的可以盛菜,彩蝶在花中飘舞,五彩缤纷。
明月坊。
韶灵笑着从他的手里将大红色锦盒抢过,摇头拒绝。“白掌柜,你若是踏入歌舞坊,不就坏了我们铺子的名声?!”
“什么名声?”风兰息淡淡一笑,不理会她的牵强附会。
“外面那么多女子,不都冲着你来的吗?当然,也许她们当真喜欢这些白瓷,但我敢打包票,你才是镇店之宝,金字招牌。男人一旦出入歌舞坊,有理也说不清了,我可不能让你稀里糊涂把招牌给砸了。你就在这儿招呼客人吧,我去给你送一趟,女子进出青楼,至少不算突兀。”她眉眼带笑,舌灿莲花。
他拿她没办法,唇边有笑,最终放任她前去。
双手抱着红色锦盒,她一步步走向牧隆城最大的歌舞坊,一年前她在这儿寻找胞弟下落,一幕幕,飞快地在眼前闪逝而过。
如今才是晌午,明月坊人声鼎沸的时候是天黑之后,坊内较为平静,来喝酒观舞的客人三三两两,不算太多。
即便如此,明月坊的门口,依旧站着一个灰衣护卫,昭告整座城的百姓,来寻欢作乐,可,来胡搅蛮缠,肆意滋事,就要做好被乱棍打死的准备。
护卫看韶灵走近,面无表情地伸手阻拦,粗声粗气地问。“何事?”
“你们的如霜姑娘在我们铺子里订了一套瓷碗,我是来送东西的,顺便收取剩余的银两。”她浅笑盈盈,丝毫不让人怀疑。
护卫睨了她一眼,冷淡地说。“楼上最东边。”
她笑着点头,“多谢。”
明月坊的中央,一个圆形的观台,一位圆脸姑娘身着红色舞衣,随着乐曲而舞动,轻薄的衣裳,穿着也令人遐思连篇,她的手中抱着一个琵琶,眼眸闪烁,虽不是绝色佳人,但却依旧很有风情。
但韶灵很清楚,入夜之后上台的女子,才是明月坊的顶梁柱,摇钱树。这会儿大多姑娘还在歇息玩耍,出来见客的舞娘,在坊内必是中下的货色。
“你是哪儿来的?”一道不太友善的女人嗓音,落在韶灵的耳畔,她急忙回过头去看,说话的妇人身着紫蓝色华服,脖颈挂着一串东海明珠,发髻纹丝不动,几支金步摇昭显她的富贵身份。
韶灵抿唇一笑,暗暗挑了挑眉,任由她冷淡地从上到下打量一遍。
“我来给如霜姑娘送东西。”
她并不觉得月娘会记得自己,她们只有两面之缘,而一年前,她是身着男装,月娘每天应付的客人就有百来人,怎么会记得她?!
月娘不再开口说话,却是任由韶灵自如地走上楼梯,一步步远离自己。但方才观望韶灵的时候,总觉得这个女子似曾相识,特别是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笑意像是格外平静,却又像是夹杂一分嘲讽……
明月坊的姑娘,能买得起铺子里最昂贵的的瓷器,这一套需要花二十两银子,寻常人家辛苦劳作七八年的收入……韶灵垂眸一笑,从如霜姑娘身边的婢女手中接过十两银子的银锭子,塞在腰际,可见这位如霜姑娘,在明月坊至少也是前十位的花娘。
不过不曾看到如霜姑娘的美貌,实在可惜至极。
她想到此处,脸上的笑意更深,扶着楼梯走下去,却看月娘依旧站在原地。
“韶公子……”在韶灵擦身而过的那一瞬,月娘话锋一转,嗓音带笑。“该叫你韶姑娘了吧。”
韶灵肩膀紧绷,眸光无声转冷,跟月娘四目相会。
“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月娘勾起朱唇边的笑,眼神极为隐晦。
“月娘好记性。”韶灵并不打算否认,无声冷笑。“可惜月娘一年不见,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月娘颇有风韵,一年前丰腴圆润,雍容华贵,而如今面颊消瘦,不如过去美丽,神采也黯然不少。
印象中的月娘,盛气凌人,毕竟她是大漠最大的歌舞坊的主人,不但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达官贵人都成了她手中的人脉。韶灵本以为她会严苛刻薄,高傲回驳,却没想到她只是苦苦一笑,喟叹低不可闻。“人总是有年华老去的一日。”
韶灵的唇边,溢出一道讥讽的笑,她并非看轻月娘出身卑微,而是她将韶光送到林家,让韶光饱受折磨和羞辱,这一笔账……让她没办法跟月娘谈笑风生。
月娘不曾漏看韶灵脸上的嘲笑,不是她眼睛多利,而是眼前的年轻女子根本没打算隐忍收敛。
月娘想起一年前初见韶灵的时候,韶灵还只是一位身着粗布白袍的年轻公子,“他”深夜赶来,只为了寻找胞弟下落。当月娘坦诚周婶是明月坊的下人,并在临终前托付月娘把孩子送走,她察觉到这个公子的反应很大。
一阵突然而来的窒息感,掐住了韶灵的脖子,她的脸上划过一抹死白。
这世上,没有比娼妓更不可信的了。
月娘闻言,柳眉轻佻,凤眼更是精明冰冷。“风月中人都是不可信的,她防着我,也是正常。”
“孩子呢?”韶灵猝然对准月娘的双眼,嗓音很冷,那双原本温文无害的眼瞳,一刻间漆黑如墨,暗潮汹涌,瑞光乍现,锋芒毕露。
月娘一下就淡了脸色,不曾想过这位平淡无奇的公子哥,居然有如此犀利的眼神,一拍桌案,冷然道。“月娘我手下百位女子,我在牧隆城立足的规矩,就是从不逼良为娼。”
“我一时心急,月娘恕罪——”韶灵猝然察觉失态,急忙敛去眼底锐意,起身致歉。她决不能轻易树敌。
月娘余怒未消,丰润面目上满是身为当家的气魄:“林家的大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如今风头正紧,月娘还要回明月坊?”见她起身要走,韶灵眉梢微抬,知晓胞弟的藏身之所,她安心不少。过不了几天,牧隆城将会是大漠最先遭遇战火袭击的地方。
月娘原本并不看她,韶灵这一番低语,她却停下步子,转过脸来端详,良久才笑道。“无论牧隆城变成谁的地盘,明月坊必当岿然不动。”
韶灵望入月娘精明的眼底,一刻间就懂得她的言下之意。天下间,娼妓馆到处可见,只要这世间横流,她们就缺不了生意。
月娘但笑不语,这位公子的清俊风姿,当真令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看人,便是鉴宝,这双眼睛还未看错过宝贝。
“韶公子,你家中可有妹妹?”
韶灵回以一笑,淡淡说道。“我只有这个弟弟。”
“算我多问了。”月娘凤眸一扫,眼底的笑愈发模糊不清,不再多言。
……
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就是当初的“韶公子”,换下粗布白袍,一改清丽玉树,她身着大漠女子的装束,更显明媚风华。
“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看出来,你是女儿身。”月娘淡淡地说,她不记得自己跟韶灵,有过什么梁子,但很明显,面前的韶灵怀着敌意。
“可惜即便我家有小妹,也不会卖到歌舞坊来当花娘。”韶灵反唇相讥,眼底的笑冷到了极点,当初月娘曾问,她家中可有姐妹,她岂会不记得?!
“你找到弟弟了?”月娘不理会她的冷淡疏离,脸上同样没有笑容,却也少了往日的傲慢逼人。
“找到了,还好老天有眼。”韶灵强笑道,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如刀。“我记得,当年月娘说过,林家大门不是这么好进的,你为了周婶的临终遗言,受累做了一回大善人。”
月娘隐约察觉到韶灵言下之意的愤怒和仇恨,她眉头紧锁,微微凹陷的眼窝,令她看来更是美丽不再。
“你这话什么意思?月娘我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你不妨有话直说。”
“林家的二公子林术,差点把我胞弟折磨致死,我是不是该感谢月娘的仁义之举?”韶灵不怒反笑。
月娘闻言,蓦地脸色死白,落在韶灵的眼底,却不过是被拆穿恶行的反应。
“你说的是真话?”她见韶灵转身欲走,拖曳着繁复的华丽裙子,阻拦韶灵,一脸不快惊讶。
“月娘,风月中人,何必如此不爽快?你既然不喜欢拐弯抹角,又何必在我面前演戏?”韶灵觉得好笑,也果真在月娘面前轻笑出声来。
“林家是大门大户,当初我听闻林家在招工,命手下带你胞弟去,手下回我说林家很满意,收他做书童,不必跟下等奴役一样做粗活。我觉得周氏可以瞑目,点头应允,我每日坊内事务繁忙,要应付的客人约莫上百个,从未记得让人去打听他的近况。更何况林家口风很紧,时间一长,我的确把他忘了,直到你来找他,我才想起。周氏在明月坊只是个下人,月娘我若是你口中的恶人,大可把你弟弟关在坊内卖笑,反正他皮相甚好,能为月娘赚的大笔银两,何必把他送出去?!岂不多此一举?”月娘的眼眸冷沉,嗓音同样夹杂不快。
韶灵双臂环胸,任由月娘巧言善辩,她冷哼一声,眼神依旧冷若冰霜,并未平复心中的寒意。
“你当然会不信。月娘我这辈子没有孩子,的确不懂为别人着想,更别提你弟弟当时只是下人之子,若不是周氏在坊内勤劳能干,我甚至不会去看她最后一眼,更不会理会她的临终遗言。”月娘冷静地说。
“月娘何必跟我解释这么多?怕我报复?”韶灵垂眸一笑,眼底风云瞬变。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你是学医的,岂会看不出我的不妥?”月娘的眼底黯然失色,苦苦一笑,笑意很涩:“反正也活不久了,月娘可不想这世上,再多一个埋怨我的人。就算你不想听,不愿相信,我也要说。让你胞弟受苦,或许我难逃其咎,但我没有太多心思放在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孩子身上,更不曾料到林家的少爷是个衣冠禽兽,我一年前就同你说过,明月坊从不做强人所难的生意,从不逼良为娼。若是知道林家是个火海,我宁愿留着他。”
或许是月娘脸上的苦笑震住了韶灵,她的眉头紧蹙,虽不曾马上相信月娘的说辞,却又不再跟一开始那么笃定愤怒。
她当然看得出来,月娘的身子不妥,虽然月娘还能站在自己的面前,但她的面色蜡黄灰败,宛若很快就要过花期凋谢的花,一看就是病症到了骨子里。
无法继续多活几年的人,还有必要说些假话糊弄人吗?!还有必要在乎一个陌生人的误会吗?!
韶灵沉默了许久,并不曾抽身离开,而是抬起清冷眉眼,红唇开启。“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一年前你是因为摸清楚了我的底细,才愿意见我一面吧。是因为我跟宋将军的关系?”
“你随我来。”月娘但笑不语,主动走入不远处的内室,唯恐隔墙有耳。
几年前有一个术士算卦说她过不了四十五岁那个关卡,结果被算中了,他还说明月坊的继承人,是一名有缘之人,能不负重托,将她凝注一生心血的明月坊,打理的更好。
她总觉得自己跟韶灵,还有未尽的缘分。韶灵的性情,颇有几分她欣赏的样子。
韶灵缓步跟在她的身后,听月娘娓娓道来,沉溺在她的过往之中,嗓音之中颇有疲惫和淡淡的哀伤。
“月娘我年幼的时候,两国交战,凤华国的铁骑踏破了城门,入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辜的城民死了一万余人,其中也有我的父母。霸占牧隆城整整一月,恶性滔天,直到皇城派来将军,赶走凤华国的恶将。父母一死,我几经周折,到了京城,学的一身技艺,十三岁就当上京城花魁,后来独自回到牧隆城,开了一家歌舞坊,也不过是想有个归宿。这些年,关于宋将军的传闻,大漠到处都有,他看似无所作为,常常在酒肆喝醉酒,疏于管教手下,实则在西关一待就是六年,若没有他,凤华国不会数次想进攻却被击退。月娘是风月中人,却很敬佩守护大漠的宋将军,而你是他最要好的挚友,我相信,你不会是给月娘招惹麻烦的人,才愿意见你一面,回答你的疑惑。”月娘动作优雅地倒了一杯茶,递给韶灵,韶灵没接过,可见她很是小心谨慎。
韶灵虽然依旧静默不语,原本她当真打算要让明月坊陷入危机,报复月娘的心肠歹毒,为富不仁,就像是处理林术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一样,哪怕要她杀人,她也不会心软。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韶灵寥寥一笑,或许月娘说的是真话,她掌管整个明月坊,根本不会多花心思照顾韶光,阴差阳错,把韶光送入虎口。就算是她无心,韶光身上和心上的伤痕,又岂会是一朝一夕可以痊愈消失的?!
“我平生不曾做过亏心事,也许在世人眼底,我做的不是清白的勾当,但这些姑娘都是心甘情愿来我这儿的……大半都是身世孤苦,我收留她们,让她们凭本事吃饭,总比饿死来的逍遥自在。你维护家人,埋怨我也是应该的,但月娘不想承认没做过的事。”月娘抿了一口茶,胸口的刺痛依旧不曾消失,她的嗓音越来越轻,像是很快就要睡着了一般消沉。
“你不必在意我相不相信,一个人无愧于心,就得自在。”韶灵不温不火地说,朝着月娘微微欠身,丢下这一句话,随即转身离去。
月娘凝视着她远走的身影,她比自己这辈子看过的任何一个女子还要果断利落,极有慧根,放下茶杯的右手,明明不曾承受重物,却暗暗颤抖。
她的病……看来越来越严重了。
要赶紧找到后人,把她的心血寄托给那人,才不至于让这些姑娘受苦,也不至于让自己毕生心血付诸东流。
……
“风兰息,我回来啦。”
铺子门边,传来这一道轻快嗓音,听得出来人的轻松和欢喜,白袍之下的瘦削身影微乎其微地一震,他每一日都想着她,却又只能放纵自己在回忆中找寻她,但身后的声音如此熟悉,如此真实,他很想回头,却更怕这是一场虚无。
他做梦都想,她会用这般的语气唤着他,他们成为一对吵吵闹闹却感情很好的情人,就算她恶意取笑调侃,他都会觉得心中甜蜜,宛若被灌下一大碗蜂蜜。
“怎么这么快活?”风兰息扯唇一笑,这回她没挤眉弄眼地叫他“白掌柜”,他很是欢喜,眼底也充满了更多的柔和。
“方才回来的时候,去看了一眼以前宋大哥住的府邸,虽然没有京城将军府一般大一般气派,门口还看到几个过去相熟的人,可惜他们都没能认出我来。”韶灵朝着风兰息的身畔一坐,看他当真在没有客人的铺子里,铺好了画轴,开始作画。她说的语气随意,没有任何介怀。
“我还不知道你怎么跟乘风相识的,恰巧我要作画,你同我说说。”风兰息一脸温和,但笑容并不敷衍。
韶灵望向窗外的天色,几年前,那个晚上,也是黑漆漆的。
她从那儿逃出来,仓惶不已,刚到大漠,身边没有多余银两,甚至身上的衣裳都当掉了用作盘缠,饿的饥肠辘辘,一咬牙便动了邪念头。牵着马停在一家酒肆门口,她环视一周,过了饭点,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很是冷清,她听闻大漠人粗鄙豪放,大多不太精明,兴许她当真能找到一个蠢笨猎物,任她宰割。
靠窗的桌上,趴着一人,面前摆放酒杯酒壶,看来已经醉倒,可惜一桌未动酒菜。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昂头挺胸,走入其中,正大光明地坐上他的酒桌,厚着脸皮将他的酒菜席卷一空。
“小二哥,这儿再上一盘酱牛肉,一碗鸡丝面。”重重一拍桌案,她正襟危坐,板着脸,一副主子派头,仿佛腰际挂着沉甸甸的荷包。
她一口气要将这三四日的食量都补回来,小二瞥视了一眼她身上不值几钱皱巴巴的粗布白衣,又看她雷打不动坐在这桌上,不禁皱了皱眉头,却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上了她点的菜。
待她一脸餍足,饱腹起身,拍拍ρi股就要走,小二几乎是飞奔过来,堆着笑讨账。
“这位爷,一共是二两银子。”
“记在我朋友的账上,没见他醉了吗,我是来带他回去的,还怕他不给你银两不成?!婆婆妈妈,小肚鸡肠,你这辈子没见过银两么?!”她眉头一拧,一脸不快,绕着桌子走到醉倒的男人身后,肆无忌惮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一副十分熟络的骄傲姿态。
“当然,记在宋……公子的名下,是小的不识抬举。”小二哥的脸色难看,当真被她颐指气使的模样震慑住,不过在念及这个男人的名讳的时候,却不禁打了个咯噔。
宋公子?
看来当真是个有钱公子哥。
她眉头一挑,利落大方地将男人的左臂搭上自己削瘦肩膀,故作轻松地扶他起身,却没想过一个男人的分量居然这么沉,她还未带着他走上一步,已然脚步松动,被这座大山压垮,小二哥紧忙跟了上来,厚道地搭了把手,两人一道扶着酒醉的男人直到门前拐弯角。
“别送了,我们自己会走!回去照顾生意吧,不该问的问了,不该做的做了,没个眼力见——不然你来送他回去,我乐个清闲!”
她突然转过脸,无声无息淡了脸色,话音未落,几乎就要一手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一番劈头盖脸的数落,吓得小二当真不敢再跟着了,他只能连连点头,恭恭敬敬地退开。
“两位公子慢走。”
一看周遭无人经过,她脚步虚浮,两人宛若醉汉一般,像是被风吹断的柳枝,一会儿吹到东,一会儿吹到西。
“不管了!”她咬牙,暗自咒骂,她撒手一放,眼睁睁看着酒醉男人跟脚边的石头一般滚到角落,看他那副窘态,连日来的疲惫不安宛若退潮般烟消云散,指着那个黑影哈哈大笑,直不起腰来。
黑影蹲在墙角一动不动,微微鼾声传来,似乎当真醉得一塌糊涂,就连把他丢下他也不过发出很低很浅的一道闷哼声,很快就睡死了。
“这位大爷,对不住您了,委屈您在这儿将就过一晚吧。”藏匿许多年的乖戾无赖,在面对这个无辜的陌生人,却宛若火山般突然之间就爆发,她朝着那角落拱了拱手,随即牵马转身就走。
“我在大漠三年了,还没见过你这样的无赖。”
她正欲翻身上马,却只听得墙角一个闷闷的声音,背脊一僵,她不敢置信地转身,漆黑的夜里,墙角窝着一个人,浑身酒气,不是他还能是谁?!
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长相,唯独对着一双清亮沉静的眼,他的声音平稳温和,哪里像是喝醉了酒的人?!
“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菜,外加一盘酱牛肉,一碗鸡丝面,帐都记在我的名下,不说了要把我送回去?”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双清亮的眼满是笑意,只是她根本分不清是善意还是恶意,他记得如此清晰,分明方才是清醒的。对她的劣行忍了这么久才开口,到底是何居心?!
“忍不住了,这位爷?”她嘿嘿低笑出声,笑容却不达眼底,隐忍而活九年了,她知晓如何装疯卖傻,假痴不癫,此人任由自己胡作非为,可见耐心可嘉,颇有城府。不过若他不容她,早该醒来训斥一顿,遇着脾气臭的,说不定还是一阵好打。
“把我送回去。”他重复一遍,依旧说的很低,哪怕看不到他说话的神情,但他指使人的气魄,却比她方才拍桌子训小二强了百倍有余。
“我是很想送您回去,可我只有一匹马。”她依旧嬉皮笑脸,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她初来乍到,却满心警惕,虽然大漠远离中原,但她不愿惹祸上身。大漠充斥三教九流,她来之前,就是晓得。
“一匹马可以驮两个人。”这一回,声音里有了不可察觉的笑,仿佛嘲讽她在他门前班门弄斧,推脱的伎俩可笑之极。
“你不醒着吗?”不悦染上眉梢,他既然醒了,何必缠上她?这一匹马,是她从那个地方带来的,也是她最宝贝的东西,她还要走遍大漠,不想失去行走的工具。
“到了我府里,付你银两。”
她双眼发光,一句“给我多少”已然到了嘴边,不过还是生生咽下,她装作潇洒从容,手掌一挥。既然到了大漠,她总是防着人,不如边走边找安身法子。
“好,就算交你一个朋友,我送你回去,你给我指路。”她说的好听,冠冕堂皇,实则外强中干,心虚不已。
他微点头,朝着走来的身影伸出手去,炯亮的双眼,依旧盯着她。“我给你指路。”
她耸肩,不以为然地笑,一把握住他的手掌,这下才心中一惊,这掌下粗糙不堪,全是厚手茧子,她当下就明白,此人常年练武,是个练家子。
她已在虎|茓之中。
他清醒不醉,更有武功,而她柔弱无力,不用一招,就会死在这人手下。
她咬紧牙关,却猝然扬眉一笑,五指不曾抽离开来,相反,用力将他搀扶起身,带上了马。
“这位爷,您可别吐我一身,我没多余衣裳。”身后那双手,毫不客气勾住她的纤细腰际,她身子僵硬,头一回跟人合骑一匹马。
还是个,男人。
她以玩笑化解尴尬和紧张,只知他的酒气和炽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脑后,明明秋夜很凉,她的耳廓却热的像是被火烧一样。
不知此人是否会实现诺言,给她一些银两傍身,这样的话,她还可以买一套新衣裳,她望着远方,思绪万千,到了危急关头,她更愿意想些开心的事。
这也是习惯。
一路上都是独自日夜赶路,身后有一个人的感觉……很新鲜,她扬着唇,索性垮下肩膀,潇洒扬起马鞭。
身下的黑色骏马,更是蠢动疾驰,
“你叫什么名字?”身后的男人许久之后,才开口问了这一句。“从哪儿来?”
长睫一颤,她用尽了力气勒紧缰绳,粗布白衣之下的纤弱身躯绷得刚硬,挺拔如松,手背之上的青筋毕露。
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难道说她是从中原而来的逃犯?!
他们就这样交了朋友。
“宋兄,我一直很想问,三年前你我相识,你到底醉没醉?”她好几次都这么说。
“当然醉了。”宋乘风总是毫无痕迹地移开滞留在她身上的视线,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
最初认得宋乘风,她就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他们数月才能见一回面,宋乘风来见她的时候,常常一袭常服现身,不挎刀剑,化解了他身为年轻武将的戾气。
他便是王朝派遣到大漠西关的留守将军,他不曾表明自己的身份,直到半年前,他才告知韶灵他为西关守将。
虽然大半时间都在军中,却也有属于自己的府邸,他独身在酒肆,身边也没个近侍,而酒肆小二都知晓他的身份,看来他如此散漫自由,也不是头一回。可是她却又想不通透,西关是齐元国重地,他本不该给人拿捏任何把柄,可是……他偏偏这么做了。
……
听到这边,风兰息停下笔来,笑着说道。“的确很像是乘风的作风。”
韶灵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神色自如地喝了一杯茶,静静地为他研墨,不假思索地说:“宋大哥是很适合在朝廷有一番作为的人,他看着糊涂,其实很精明,能够在朝野中占得一席之地,不像你……你太清心寡欲了,侯府的责任你不得不担着,但不见得是你喜欢的。”
风兰息不露声色,只是继续沾了沾墨汁,以往十多年画的都是水墨画,从未有过任何颜色,今日却特意买来颜色,打算绘一张彩画。她无意之间的话,总是说到他的心里,这些年并非没有对他心仪的女子,或许也有家世背景,性情才学都不一般的大家闺秀,但却很少找得到这么懂他的人。
“我又不是活死人,怎么会没有人的——”风兰息笑了笑,或许清心寡欲,是一种赞美,但落在他的耳畔,却并非如此。他的眼底,蕴藏着层层叠叠的暖热笑容,直直凝视着她,但最后一句,却还是只能在心里呢喃。她是他的欲啊……她成了这么多年他唯一如此耿耿再坏的人哪。
韶灵并不曾多心,趴在桌角,螓首枕在她的双臂上,懒懒地观望着他作画的神态,他双鬓垂下的青丝,被风吹动,仿佛在自己眼前扰动,令她鼻子发痒。她的嗓音很轻很低,用闲话家常的语气坦诚:“方才我去了明月坊,见到了一个勉强称得上是故人的人。只是很可惜,我并未见着声名在外的如霜姑娘,听闻她是个冰美人,人如其名。”
“不是男人才在乎女人的容貌?你怎么也在意?”风兰息侧过俊脸,眼神不变,只是觉得好笑。
“人总要自己找找乐子嘛。”韶灵睨了他一眼。
“乘风说,一开始在大漠,总是很嫉妒你。”风兰息的嗓音温和而好听,比起慕容烨少了与生俱来的磁性,仿佛是温润的玉石,淡淡的,凉凉的,很能安抚人心。
干净的毛笔,沾了沾蓝彩,他勾勒着月牙泉的泉水,或许他不能再贪心了,曾经多少回想过成亲之后,她能为自己红袖添香,哪怕只是谈论着家长里短,他也觉得是一种幸福和愉悦。这世上相敬如宾的夫妻太多了,能有真感情的又有多少?!
嫡女初养成057七爷察觉
“嫉妒我什么?”韶灵的眼珠子一转,来了精神,笑眯眯地趴着。x.
风兰息望着她不曾收拢的白衣领口,桌上有了烛火,隐约在脖颈上落下一道浅浅的光影,她方才趁着晌午的烈日回来,满头是汗,黑发梳的不若往日齐整,鬓角柔软发丝泛着迷离水光。大漠有好几个部落民族,每个族内的女子衣着都很是光彩美丽,他突地不由得将几年前看过的一本杂册,其中讲述了各族女子的衣着首饰,暗中早已将她想象成了身着红绣花鸟长裙,满身银饰的少女……
“他说,小韶对衣衫装扮素来不讲究,但他常常纳闷,为何即便她只穿一套素净白衣,也照样有不少胡人女子给她献殷勤送秋波。”风兰息压下心中的联想,或许她独自留在大漠,也能活的自由自在,风生水起,她有着中原女子的聪慧细心,同样有着大漠女子的潇洒果敢。他不疾不徐地说,脸上的笑容很淡。
宋乘风在自己的面前谈过一次,小韶才十八岁,正是最年少轻狂的时候,兴许身上的意气风发,风流姿态,已然胜过华服美饰。小韶有的风华,是宛若大漠月牙泉的明朗清澈,哪怕贫瘠也可以生出繁华的潇洒从容。
还未在阜城见到韶灵的时候,宋乘风一声声地“小韶”,就已经如雷贯耳。
“他说你总是一身白衣,跟我一样。”
风兰息逐字逐顿地说。
韶灵从未见过风兰息如此炽热眼神,她机敏避开他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低头看向地面,笑着轻叹。
“或许正因此,他才把我当成好友,觉得亲近。”一句带过,轻描淡写。
“来瞧瞧,画的怎么样。”风兰息不再逼问,将墨笔搁在青瓷笔筒中,唇边有笑,温和地说。
韶灵站起身来,跟他并肩站着,双掌贴在桌案上,俯看着这一张画卷,不禁赞叹一声:“简直是绝了!你学了多少年?”
“学了两年,就是喜欢,才不至于荒废。”风兰息莞尔。
这幅画卷浑然天成,金色黄沙,像是铺着满地黄金,月牙泉幽蓝发光,比蓝宝石更通透,比翡翠更清澈,天际墨黑苍穹,一轮圆月火一般明亮。水边蜷缩着一个女子,白衣蓝裙,黑发如墨,神态安然祥和,已然陷入沉睡。
画的是她。
昨夜她入睡的时候,他便是这么偷偷暗中瞧着她,才会将她入睡的姿态和动作,知晓的一清二楚。
风兰息等着墨干,静默不语,迟疑了许久,不曾将落款写上画卷。或许到这个时候,已经没必要留下蛛丝马迹了。
“给你。”他将画轴小心地卷起,送到她的手边。
韶灵怔了怔,讶异地问。“你不留着吗?”
“不用了。我已经把风景,留在这儿了。”风兰息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茓,其中的风景……也包括韶灵。他何必再用作画的法子,将所有的景致都留在自己的身边?他确定自己会记得,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他都会记得。只要一闭上眼,他统统记得,统统看得到,不难身临其境。
“那就不客气了,掌柜的。”韶灵俏皮一笑,语气诙谐,并不推脱,接过了这一张画轴,抱在怀中。那一刻,她似乎知道了,为何父亲如此中意风兰息,其实他身在朝廷,见惯了官宦子弟,风兰息年幼好文,却又并非附庸风雅,性子沉静如水,包容豁达,没有富贵子弟的高傲刻薄,挑剔风流重重恶习。爹爹执意这件婚事的原因,不是看中风兰息将来迟早会成为世袭侯爷,而是他会是一个负责温柔的夫君。不管对于任何一个女人,他都会是个值得一生相守的男人。
风兰息笑而不语,目送着她笑的欢快,脚步也欢快,宛若天际的雏鹰,展开双翅,离开了铺子,走入院子后她自己的屋子,将画卷挂上苍白毫无一物空空荡荡的白墙。
在大漠,十天半月能洗一次澡,已经是天大的喜事。
关上门,褪去满是尘土的衣裳,将身子沉入温热清水之中,她扬起脖颈,惬意地闭上眼眸。
纤细光洁的玉臂懒洋洋搭在浴桶边缘,拆了发髻上的木钗,及腰长发宛若一片黑云松散垂落,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声,虽然到大漠已经二个月出头,她深入心底的疲倦,还未彻底散去。
屋内一片昏暗,她有不点灯的怪癖,只是打开一扇窗,任由月光洒落屋内一角,这些光亮,对她而言已然够用。
时光,总会冲淡一切。
她也能忍耐命运的残忍和苛责,反正……命运从未厚待她。
她无忧无虑地活了九年,便遭遇生死危机,几乎被阎王夺取性命。
她好不容易将一颗心交给一个男人,却很快被收走他们的缘分,甚至,在他们之间种上一片荆棘,谁先逾越,谁就要面临鲜血淋漓的后果。
在水凉之前,她踏出浴桶,任由长发披散在脑后,水滴从身上发上滑落,她披着宽松白袍,赤足站在铜镜面前,一手抹去镜上的氤氲水汽,模糊的镜面一瞬清晰明朗,在月光下静静打量镜中的女子。
俏眉之下,那双眼瞳乍看一眼,漆黑如墨,仿佛在其中铺垫着柔亮的黑色绸缎,又像是在深处埋藏了璀璨晶莹的明珠,在暗夜之中一瞬如秋水寒星般闪亮,一瞬又如黄昏后阳光敛去大地铺洒的暮霭般迷离。玉鼻小巧挺立,双唇娇艳红润,宛若初开的花朵般,说话间只消勾起一丝笑意,就能轻而易举吸引众人视线。
纤长白皙的脖颈,光洁狭长的锁骨分明,挂着一条细小金链,中央缀着一颗七彩琉璃,她的脑海之中似乎隐约闪过过去画面,那些个纠缠的深夜,他总是吻遍她每一寸肌肤,甚至连这块七彩琉璃,也不放过,他拉起金链,黑眸中尽是炽热好看的笑容,笑弯了唇角,勾起邪魅和妖娆,然后,要她看着他将薄唇迎上这枚琉璃。惊雷乍现,五指抚上琉璃,琉璃似乎也有了生命和灵气,在她的手心中微微发烫,微微轻颤,韶灵短暂失神,眉目之间敛去明艳光华。
她自嘲一笑,人的习惯,当真是最可怕的。
她给慕容烨留下书函,说她去了江南,她连他都骗,实在是没有办法。以前在大漠,他并非是对她的行踪毫不知情,只是因为他很有耐心,守株待兔,更有成全她追随自由的意思。但如今不同,只要知道她去了大漠,花不了半年时间,他就会找到她。调虎离山,实属无奈。慕容烨一定派人找她,不过是在人口稠密的江南……会再拖一段时间吧,绊住他的脚步,何时他们都忘了,都淡了心意,就好了。
门前一道身影闪过,她隐匿在铜镜之后的暗处,也不慌乱,自如盘起黑发,从椅背上抓起一件月牙色外袍。
“韶灵,是我。”
那个身影站在门前许久,见屋内早已熄了烛火,不过最终还是叩响了门,她心神一动,自然认得出是风兰息,一下就给来人开了门。
“还没睡?”走廊上只点着一个小灯笼,昏黄烛光,让她隐约看清他的面目,他身着一袭浅白长衫,剑眉星眸,儒雅不凡,他算是少年老成,但在烛光下那一瞬间,却并未透露过分老成的气息,他的眼底,像是还残留几分飒爽少年般的炽热和璀璨光芒。
“时候还早。”韶灵低头拉上衣襟。
他扬唇看她,眼底并无复杂的情绪,清澈的像是一汪泉水。“外面有人找你,若你不想出去,我替你回绝一声。”
“谁?”韶灵挑了挑眉梢,眼神平和,甚至并不好奇。风兰息这么说,反而让她安心,若是云门的人,只会暗中打探,将消息送去慕容烨的身边,绝不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打草惊蛇,是兵家大忌。
“明月坊的月娘。”风兰息的眼神,幽暗下来。
白天才刚刚见过,如何晚上会来?甚至,不是派人前来,而是亲自前往?!
可见,不是一般的小事。
韶灵转身回屋,套了一件藕色外袍,重新穿了鹿皮短靴,银匕首深藏脚踝处,眉头舒展开来,扬唇一笑:“我去去就来。”
风兰息紧随其后,在风中,白袍飘飘,言辞坚定:“歌舞坊多的是寻欢作乐的男人,我陪你去。”
韶灵强笑道,转身看他:“上回为了我踏进青楼,害的你被老夫人责骂,还要我多内疚一回吗?”
风兰息静静地叹了口气,却不再追随,默默点头微笑,目送她离开铺子。“小心些,别太晚回来。”
韶灵点了头,直到走远,脸上的笑容才沉下来,一脸肃然冷漠。
月娘正站在空空荡荡的街角,身旁一个婢女提着灯笼,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沉默而若有所思。
“晚上突然来找你,事出有因。”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步伐,月娘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唇边却有鲜少绽放的笑容。
“我手下的如霜病了,想请你去看看。”月娘见韶灵沉默不语,看她的衣装穿的仓促,才刚刚洗完澡,似乎还未来得及吃晚膳,她想起白天的误会,心中不无忐忑。世人往往并不相信风月女子,她们似乎是虚情假意的化身,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韶灵维护自己的兄弟,心生恨意,定会拒绝自己,但即便这么想,她还是来找韶灵。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韶灵并未推辞,更未曾说一句半句刻薄无情的话。
她跟月娘并肩走着,一路上询问了几句关于如霜病症的闲话,记得她晌午去如霜屋内,如霜正在小憩,并未露面。该是更早之前,身子便不适了。
如霜躺在床上,虽然是半睁着眼,但依旧给人一种冷淡高傲的距离,她的眉眼生的很好,但眉头总是若有若无地轻轻蹙着,脸上也没有半分笑,仿佛任何人都无法取悦她。即便生了病依旧如此,更别提在往日里,那些中意她的权贵老爷们,是鲜少得到她的一个笑靥。也正因为如此,她待价而沽,引来多人追逐。韶灵见到美丽的女子,并不讶异,只是看几眼,心生诧异她的眉毛极淡,似乎就快要落尽,若不是画了眉,整个人看来没有任何精神。
见韶灵给如霜把了脉,解开里衣翻看,韶灵久久地沉默着,月娘看她面色凝重,挥手示意两个婢女退下。
“有什么话你跟我直说……”月娘跟着韶灵一道走出内室,压低嗓音,低低地问。“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一直在怀疑,但不敢确定。”
“月娘怀疑的没错,是花柳。”韶灵面无表情,眼神坚定。
“果然。”月娘无奈地摇摇头,又是一声重重地叹息。“如霜心气很高,到我身边才一年而已,竟然得了这种病,在歌舞坊里,这种病是最大的禁忌。”
韶灵下颚一点,陷入沉思:“七伤之情,不可不思。第六之忌,新息沐浴,头身发湿,举重作事,流汗如雨。以合阴阳,风冷必伤。其腹急痛腰脊疼强。四肢酸疼,五脏防响。上攻头面,或生漏沥。”如霜的眉毛脱落,便是头面上的一个征兆,往后若更加严重,即便用华衣美服来装饰,也是无济于事。她眉头轻蹙,对着月娘说:“唐孙思邈《千金要方》云:‘交合事,蒸热得气,以菖蒲末白梁粉敷合,燥则湿痛不生。’又说:‘治阴恶疮,以蜜煎甘草末涂之。’你让她身边的下人注意她用的所有东西,都要跟其他姑娘分开,其他的细节,按照我吩咐地去做。”
“教导我的嬷嬷就说过,一旦得了花柳,便是死路一条。”月娘将韶灵嘱咐的一一记在心上,最后还是不太放心,轻声问道。
“不一定会死。尽人事,听天命。”韶灵淡淡地笑,突地又想起什么:“月娘可别再让她抛头露面,那些恩客若是从她这儿得了病,再去找其他姑娘,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不会不顾人死活的,她若能修养痊愈,自然是求之不得。其实我身边的这些姑娘……有多少是愿意沦落风尘的?哪怕有几个卖艺不卖身,世人终究还是把她们看的低贱,我若还不对她们好些,这世上就没人把她们当一回事了。”月娘的这一番话,说的恳切。
韶灵听着,也渐渐对月娘改观,不过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淡淡道。“我每日都会来看诊。”
月娘黯然的眼底,泄露一丝黯然苦笑,幽然说道。“明月坊财大气粗,整个西关的人都知道。但你一定不相信,这些年来,一旦姑娘们生病,每回派人去找大夫,是最让我头疼不放心的事。哪怕我们能给外面两倍甚至三倍的诊金,愿意来的大夫也很少,哪怕有,多半是那种半路学医的江湖郎中,看中的是丰厚的诊金,实则良莠不齐,没多大真本事,没治好也倒算了,还有几个姑娘年纪轻轻被庸医所害,就这么去了。我不是没遗憾,但那些正经的大夫大多都是老古板,保守严苛,不愿来青楼之地。”
这就是她低身下气来找自己的原因,接触的越深,韶灵的确发觉月娘虽然出身不好,但心地不坏,虽然精明,却又对坊内的姑娘并不苛责。
韶灵一句带过,说的轻描淡写。“无论时辰多晚,若是关乎人命,你来找我,我绝不会推辞。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以前听闻灵药堂的名气,但我当下并不相信年纪那么轻的公子,能有多么精湛的手艺。若是早知你是女子,就算是我,也会觉得诧异。你若愿意来,那是再好不过。只是……你弟弟要是知道你跟明月坊来往……”月娘为她着想,从来都是干脆利落的,如今却有了一分迟疑。
“他很讨厌这个地方。我无心轻视这儿的任何一人,只是实话实说,对于那么小的孩子,他耳濡目染,当然是不会喜欢的。”韶灵坐在桌旁,写下几味药,一脸沉静,看不出任何喜怒。“你放心,看诊治病,跟这些事无关。”
月娘的心中巨石,总算落下地来,她的眼底闪过一道欣赏的目光,的确,韶灵是个公私分明的女子,不但有才,还有气量。
“凤儿。”对着门外唤了一声,月娘跟婢女嘱咐一声。很快,婢女捧着一个金色的小巧木匣子,端到韶灵的面前。
“韶大夫,这是你的诊金。”月娘打开木匣子,一颗荔枝大小的夜明珠,皎洁光滑静静地躺在中央。“往后,还要多多麻烦你。”
韶灵狐疑地望向月娘,勾了勾唇,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可比起我上回献给月娘的珍珠大多了,几乎有二十倍了吧。不但如此,还是夜明珠,实在是珍贵难得。”
“我坊内的姑娘的性命,当是值得这些分量的——与其被庸医所害,只要她们不被疾病所苦,多少我都不会心疼。如霜的病又是最为麻烦,我在京城虽没亲眼看过,听过不少次,韶大夫费心了。”月娘丢下这一番话,神态更加疲惫,脸色灰败。
“既然我来都来了,也给月娘你看看身子。”韶灵写完了药方,抬头看她。
“不用了,我知道自己的期限,只是很多事放不下罢了。”月娘寥寥一笑,意兴阑珊,挥了手,嘱咐婢女一定要把韶灵安全送回去。
韶灵不再多言,这世上,有些病症能治得好,有些……不尽然,其实她也心知肚明,月娘没有多少日子了。
如日中天的明月坊,眼看着就要衰落下去。
……
慕容烨的面色死寂,黑眸胜过窗外的夜色深沉,他冷冷地盯着摊在桌上的那一本册子。
宫宏远。
宫并非大姓,要找到同名同姓的人并不太难。
京城之中,只有三十七位。
慕容烨推算若能有韶灵这个年纪的女儿,该是四旬至五旬的男人。
一经筛选,只剩下三人。
两人至今活着。
结果不言而喻。
宫宏远……宫中太傅,当然,若他还活着的话,若他还在皇宫称臣的话……他在太子跟七皇子的皇权争夺最后一战中,看清了形势,及时向病中的先帝辞官回乡,在路上暴毙身亡。
当然,这也是京城人知道的说法。
他头一回看到韶灵的时候,她被人追杀,同行的父亲被杀死,钱财抢夺一空,她说是遭遇了山贼。
那是她才九岁,九岁的孩子能懂什么?!
历山的确有山贼出没,但因为跟云门毫无瓜葛,他不曾放在心上。
她十三岁那年,他亲自带她去观赏山贼被处决的情景,那一日……她却并不轻松欣喜。
她说自己是商人之女,却无意间流露出对商人的轻视,这世上,商的地位并不高,若是出身于官家,她会这么想,才是寻常。
她躺在冰雪之中,身上的那套绸缎衣裙,是不菲的料子。
她说自己的名字是韶灵。
而他手下捏着的宫宏远的女儿名字,竟然叫……宫琉璃。
你在意我的身世吗?!
她这么问。
他全身紧绷,他在韶灵的脖颈上见到过一块七彩琉璃——甚至他常常在缠绵悱恻的深夜,把玩那块琉璃。他曾有一回这么问:“我给你费尽心思赢来的东西,怎么从不见你戴?”
“看着是好看,只是……”见他的面色流露不快,韶灵却笑着摇了摇头。“太沉了。”
沉吗?!若是让她戴后妃的那些首饰,她戴在头上的时候,岂不是将她的脖颈都折断。慕容烨不以为然。
她懒洋洋地笑,却垂下眼,意兴阑珊。“反正我不戴这些金银首饰,照样美艳动人,你说是不是?”
慕容烨扬唇一笑,哪怕她一袭素衣,脂粉不施,她也已经比任何精心装扮的女子更夺人心魄。
“你这是存心的。”他俯下身子,朝着她脖颈上的琉璃,温热的吻,将琉璃跟肌肤一道吻遍。“惹火上身,没半个惧怕。”
她笑靥背后的哀痛,他又知道吗?!
压在她身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沉的令她日益消瘦,日益憔悴,到最后……她要再一次从他身边逃走?!
她一开始,不想来京城,但因为他,她来了。
他多希望,手下的消息全都错了,错的离谱。
她会是宫琉璃吗?!
她当真只是因为爱着风兰息,才不愿继续陪伴他吗?!
疑惑,早就在他的脑海纷乱游走,他一拍桌案,面容近乎邪美,这回他一定要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才逃避他。
门前一道黑色的身影,静立许久,一个着墨青色劲装的男子,低声唤道。“主上。”
“进来。”慕容烨合上名单册子,嗓音冰冷无情。
“属下收到弟兄的飞鸽传书,听闻有一个跟韶姑娘极为相似的女子,懂医术,年纪也相仿——”魁梧的男人单膝跪地,据实以告。
“这些天你们找的人还不够多?我明明说过,确定是她,要亲眼目睹。听闻……这种废话竟然也会从你嘴里说出来。”慕容烨的心情不快,嗓音更是沉重压抑,整个人的周身都像是散发着无边无际的黑色气息,已然离勃然大怒为之不远。
如今已经是第三月,翻遍了整个江南地带,不是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据说找到跟她轮廓相似的就有几十人,但都是假消息,再去确认的时候,才知道根本不是韶灵。往往复复,他已经疲于应付,一怒之下,发号施令,让百名手下带着韶灵的画像,确定了再来禀告,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欢喜一场,最终还是失望。
这回竟然连看都没看到,就靠听说两个字,也敢到他面前来讨赏?!
“主上,您听属下说,那位兄弟在大漠,是为了完成主上交代的那个任务,无意间听闻有这一号人物,我们来往通了两次信。那位姑娘如今是明月坊的小当家,但鲜少露面,大当家月娘似乎是很护着她,不让她出来见人。但却暗中将明月坊的当家的权力,一点点交托给这位小当家。”哪怕是生的虎背熊腰的勇武男人,也不敢得罪一脸杀气的慕容烨,急忙全盘托出,可不想自己被慕容烨打残。
“明月坊可是大漠最大的歌舞坊?”慕容烨压下脸上的几分阴狠,耐着性子问道。
“回主上,正是。”男人点头附和。
“应该不是她。”慕容烨冷冷淡淡地说道。他认识的韶灵,并不喜爱风尘场所,那位传闻中的小当家,一定只是别人。
天下学医的女子,也并非只有韶灵一人。
下属退开之后,慕容烨拿起手边已经冷掉的茶杯,三月,查清楚一个人的行踪,怎么这么难?!江南再富裕繁华,各方消息应该是最为灵通的,怎么会迟迟查不到她?!
明月坊。
大漠。
他眉头紧锁,突地开始怀疑,会不会她根本没去江南,而是——
……
“朕很满意。”御塬澈坐在上书房,这两日亲自审视御林军的近况,他如沐春风,一脸笑容,更让英俊天子看来亲近迷人。
当然,在慕容烨的眼底,对方不过是身披黄袍的伪善狐狸。
似乎不曾担心过御塬澈会刁钻挑剔,慕容烨坐在殿下,自有心思。
“你是否改变主意了?还要原来的赏赐吗?”用一道圣旨,让两人成亲,哪怕是张太后也无法拆散两人。御塬澈好奇地问,眼底诡谲深远。
慕容烨回答地斩钉截铁:“我会去找她。”御林军的事,他已经竭尽全力,不能再被困在京城,犹如困兽之斗。
“看来你还是想挽回她。如果你回来的时候,你们已经和好,朕绝不反悔,下旨赐婚,撮合你们。”御塬澈扬声大笑,言辞之中,很是大方。他早就听闻,母后乱点鸳鸯谱,虽然是好心,却将慕容烨跟他们的距离越推越远,他当然不能违心地说兄弟间的感情有多好,至少,慕容烨对他一开始的仇视,少了许多。就算慕容烨并非自己的手足兄弟,他为了慕容烨的才能,也想收为己用。他话锋一转,温和笑道:“朕给你半年时间,封你为朝廷钦差,微服出巡,不管你去何处,任何人见了你都不得违逆,这块金牌,你随身带着。半年后,你要是把人带回来了,朕给你们两个办一场最大的婚事。母后那儿,你也尽管放心。”
“谢主隆恩。”慕容烨不冷不热地说,脸上却没有毕恭毕敬的神色,唇角的一丝咬牙切齿,不曾泄露。
“朕最近在跟后妃一起看戏,有一回说到恶官吏强抢民女,小女人怒斥恶官吏,不满被他强取豪夺,不过恶官吏邪笑道,只说了四个字,官官相护——”御塬澈心情大好,他们兄弟见面,大多为了公务,鲜少说起闲杂的小事。
“这种烂俗桥段,皇上竟然喜欢?”慕容烨冷哼一声,实在不屑。
御塬澈不改笑意,反问道。“不是很有趣?”方才他不说,封慕容烨为钦差吗?!虽然只是一时的,但这个脾气不好脸色难看性情刁钻的弟弟,不正是符合“恶官吏”的标准吗?他觉得若是让慕容烨来代替那个戏子演这一出戏,一定会赢来满堂喝彩。
当然,不用说了,那个不畏强权的小民女,是何许人也。
“皇上的时间可真多,还能听戏看戏,还有兴致研究戏曲桥段。”慕容烨故作不知御塬澈在打什么主意,嘲讽之意太过明显。这三月,忙的人是他,坐收渔翁之利的人是御塬澈,他左拥右抱后妃看戏,而自己却来回出入大营面对那群大汗淋漓的男人,就连唯一的女人也离开了。他当然要提醒对方,哪怕御塬澈是一国天子,但凡事不要太过分。
“即刻启程吧,别错过良机。”御塬澈扯唇一笑,挥了挥衣袖,走出了上书房,这一句,意味深长。
……。
嫡女初养成058告知真相
“药端去了吗?”珠帘之后,传来嗓音清冷的询问,听得出对方有几分疲倦,如今已经是天黑,却才是她忙碌起来的时候。
“端去了,小当家。”婢女凤儿轻轻地说,走近两步,将手中的燕窝粥放在镶嵌了玉石的桌面上。
“凤儿,我该说了起码二十遍,别这么叫我吧。”女子轻轻一笑,不以为然,却听不出更多的怒气。话是这么说,她并不客气,从晌午过后就坐到天黑,她的确饿了,白瓷汤匙舀了一口燕窝粥,似乎知道她爱吃甜,凤儿特意放了桂花蜜糖,比起一般的燕窝好吃许多。
“大当家这么嘱咐过,凤儿也不敢违抗呀。”瓜子脸的小婢女笑的更甜了,这位“小当家”到明月坊才半个多月,但坊内的每个姑娘都对她口服心服的,不只是她拥有一身医学,性子冷静,想法周全,给众位姑娘治病调养身子,更是救了如霜一命。她帮大当家做了很多事,她们都是月娘娇滴滴养在闺中的姑娘,除了诗词歌赋跳舞陪酒之外,哪里知晓如何应付坊内这么多闲杂事务?眼看着月娘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个个都在心中担忧,到底明月坊还能撑住多久,可是念在月娘对她们有恩,她们不愿提前离开明月坊。如今,月娘已经时不时地躺在床上修养,明月坊的事,七八成都落到了这位小当家的身上。
女子笑而不语,说了这么多次都没用,她也懒得再说。眉头轻轻松开,将燕窝粥喝的干净,她才起身,凤儿体贴地拿来银灰色绣花披风,给女子披上。
人人都把她当成明月坊的小当家,一旦月娘有个好歹,她们在她手下做事,十分安心,说不定一年半载之后,她会担负明月坊的重任,成为大当家。虽然如此,但她还是很坚持,深夜从不留宿明月坊,必会回到她的小院子去住。一开始很多姑娘都不解,直到有人亲眼看到她的院外有一个白衣男子等候,才知晓这位将来的当家早已有了情人,或许,其实已经成了亲呢。这样一想,所有的姑娘都赞成让她回家去住,她们都是一些出身悲苦低贱的女儿家,多半都是因为家中贫苦,也有被家人买到歌舞坊的,世人把她们看的不值一文,月娘是过来人,虽然看似严厉,但心地很软,对她们几乎是有应必求。而这位小当家虽然身家清白,但对她们一视同仁,颇为不易,正因为不易,她们更钦佩敬重她。说穿了,她们哪里有世人说的那么恶毒呢?!就算是如霜,被染上人人避之不及的恶疾,或许世人若是知晓真相,定会将如霜当成众矢之的,骂她玉臂千人枕,不知自重自爱,活该染病受苦。其实如霜过去也是一位官宦的女儿,只因父亲得罪权贵,一夕之间流落在外,被无情贪心的舅父卖到明月坊,如霜性子冷傲,但眼光很高,从她独独钟爱风兰息所做的瓷器可以看出。在坊内迟迟不算最为炙手可热的头牌,只是因为她无法接受事实,总是不愿献出自己的清白,半年前见到一位风度翩翩的少爷,两人极为投缘,她这才答应月娘让这位年轻少爷成为她的恩客……多半是有种把他当成自己丈夫的承诺,谁曾想……竟被这位衣冠楚楚的少爷染上这种羞于开口的疾病!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也不过如此。
“明日就要回去了吧。”如今还不到二更天,韶灵看着铺子依旧亮着火,她推开门,见风兰息依旧在描画手上的一个梅瓶,听到她进屋里,他才抬了抬眉眼。
“这是最后一批出窑的瓷器,若是卖不掉,就放你身边吧。”风兰息的眼底,闪烁着温和平静的笑意。
三个月,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他若是孑然一身,他甘愿就此违抗圣旨。可他家中还有母亲,还有侯府的一群忠心仆人……他若是抗旨不尊,触怒龙颜,他们就必须连坐。
“一旦知道在大漠再也买不到白兰掌柜亲手做的瓷器,这些东西可都成了宝贝,怎么会卖不出去?”韶灵一脸笑靥,他很平静,她亦是如此。
“我替你雇了马车,回去不用太赶着,留足了三天时间。”见风兰息再度低下头去,勾勒着梅瓶上的花样,她不改笑容,娓娓道来。
“好。”她已经给自己一个公平的机会,陪在他身边三个月,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好不甘心的了。
他们径自沉默,她坐在他的身旁位子,专注地看着他描画花卉的神态,他们都已经心知肚明迟早要分别,何必再亲口说出别离呢?!
“我已经跟韶光说过要走了,天色还早,不用把他叫醒。”风兰息站在清晨的迷雾之中,不远处的大树下停了一辆马车。
“天气不太好,我在大漠好几年,从来没看到这么大的雾。”韶灵轻轻感慨,将为他准备的干粮送到马车上,虽然嘱咐过马夫要走的都是有驿站的官道,但凡事周全一些,免得有任何后悔的余地。
风兰息莞尔,更显风神俊秀,白雾编织成巨大的白幕,围绕在他们两人之外,其他人,都无法走入他们的世界,被阻隔在外。
也许是上苍,也觉得他们重聚的时间太短太短,而未来要面临分别的时候太长太长,才会突然降了一场大雾,想让彼此再多看对方几眼……心无旁骛。
“迟早要走的……”风兰息一手覆上韶灵的肩膀,眉心微动,眼神愈发深沉柔和。“你在大漠,一个人千万要小心。”
“你回去,老夫人一定不会放过你,说不定又要叫你下跪反省,罚写家规,该保重的是你。”韶灵未语先笑,不管世人怎么责骂不屑,她依旧在遥远的大漠过的自如自由。
“我没有带任何人回去,母亲再怎么气,也只会等这桩婚事过了再说。”风兰息的嗓音陡然变沉,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能笑,经历过这些难关,他们或许前缘难尽,但至少他不必再背负着对韶灵的愧疚而活。哪怕回去要应付的场面再难堪,他也会沉稳如山,岿然不倒。
他已经能够睡得着了,不是良心不安,而是满意餍足,他为了心爱的女人……不后悔。
“我上次在京城,听到有关她的消息,说她精神不济——”韶灵顿了顿,并不想谈及季茵茵,就算季茵茵没有抢夺属于她的一切,从年少开始,季茵茵就已经心底不单纯,易怒贪心。她说的只是只字片语,而事实上……前几天她从庄鸣给她的信中得知,季茵茵虽然被侯府管得很牢,不太出门去,但庄鸣曾经暗中去查探一次,给她的信中说……季茵茵已经神态癫狂,快成了一个疯子。
让风兰息娶一个那样的女人吗?!
“车到山前必有路。”风兰息从她的眼神之中察觉到她的不忍和忧心忡忡,笑着轻轻揉了揉她的肩头,眉目之间一派温润祥和,仿佛他早已心中有数,也有了决定。“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许结果没你想的那么坏。”
凝视着风兰息皎洁温暖的身姿,她的心说不清楚地一涩,忙移开了视线。
她的脸上没了笑,轻轻点了点头,亲自送他上了马车,亲自目送着他远离,他不曾掀开布帘,再多看她一眼。
眼中有了水气,她的眼皮很重,知晓此次一别,这辈子很难再见。
可惜她没办法陪他走完一辈子,那就让她陪他一百日,就让每一日,都不再虚度。
浓浓的雾气,很快将马车的轮廓,全都掩藏住。
像是梦,像是风,像是雨……匆匆而来,匆匆地走。
结果——还不够坏吗?!他们的身份有高下,但在上位者的手里,也只是一颗棋子罢了。她曾经想要证明,但如今即便证明她才是他命定的妻子,也没有用了。
无论她们越了几座山,淌过几条河,都无法走到彼此的面前去。
她……没办法重新爱上风兰息。
韶灵站在白色朦胧的浓雾之中,也不知站了有多久,直到天际的阳光,驱散了最后一丝雾气,雾气沾上她的裙子,摸上去微凉湿漉,雾气逗留在她的发丝上,每一根墨黑软发,都结着细细小小的水珠,雾气倾入她漠然的黑眸之中,却凝结成一张水帘,隔开了她的视线。
晌午十分,大漠的街巷上,人越来越多。
熙熙攘攘,她却依旧被白雾包围着,周遭车水马龙,也无法影响到她。
她木然地站在原地,心痛过多少回之后……才会如此麻木不仁?!爱,也不由人,恨,也不由人……
她突然看不到自己的前路。
她突然想到院子里开得那一片向阳花,它们总是向着阳光,哪儿有阳光,它就朝向哪方。
她的太阳,又在何处?!
……
“主上,过了前头这个关口,就是大漠的地盘了。”一名骑在马背上的青衣男人,低低地说。
坐在他前头黑色骏马上的男子,他一袭紫色华服,脚踏黑靴,金冠束发,生的一副俊美非凡的面目,只是他此刻脸上的神色,近乎阴沉狠戾。
如今已经是八月天,京城的天气就已经很炎热,越往西边走,就更是觉得烈日炎炎,他赶了几天路,手下送来的画像,分明就是韶灵。
她又戏耍了自己一回!
他挑起一道眉,视线依旧落在前方的关卡,脸上没有任何喜怒。
韶灵,你够狠的啊。
从京城到江南,从江南到江北,齐云国十三城,他让手下都翻了个遍,一开始派出去一百多人,到两个月后,已经派出去百人。
他没想过她又来了大漠。
握着缰绳的手掌,又紧了紧,蜜色的手背上,青筋爆出。
“走。”薄唇边溢出一个字,他狠狠地挥下马鞭,黑眸幽深似海。
“主上,就是这个铺子,以前有个叫做白兰的男掌柜,在这处铺子贩卖白瓷,前几日他刚走——”手下跟着慕容烨一道骑马入牧隆城,指着一处不太起眼的小铺子,毕恭毕敬地说。
慕容烨抬起眼,黑眸一眯,的确是根本不起眼的铺子,她会住在这儿吗?
上面以狂草写着的牌匾“无双”两个字,龙飞凤舞,寓意深远,实在惹眼。
白兰的男掌柜,贩卖白瓷,前几日刚走。他似乎知道了,这个掌柜是谁。
他还记得,在京城,风兰息曾经单独找过他一次。
他没有告诉韶灵,当时他们已经开始冷战。
“可不可以把她还给我——”风兰息的眼底尽是痛,这么问。
当下的慕容烨,更是勃然大怒,什么叫还给风兰息!明明一开始,他救了韶灵,把她养在自己的身边多年,怎么到头来,养花之人成了风兰息?!他从风兰息身边抢夺了她吗?他痛恨风兰息的这种说辞,一脸阴森。
他当下就反驳过去:“你要的是谁我不知道,反正你的未婚妻,她就在你府中等着你娶她,至于我身边的女人,是韶灵,养在我身边不少年数,男女之间该做的,我们早做过了。她答应过我,愿意给我生孩子,侯爷,你想得实在太多了。”
不理会慕容烨的露骨,风兰息的面色虽然温和,但淡漠双眼坚定如火。“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她都是我要找的人。”
慕容烨觉得好笑,低叱一声:“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你也不在乎?”
“我不在乎。”风兰息淡淡一笑,笑意却及其苦涩:“身体的亲近,怎么也比不上心的亲近。”韶灵当真愿意给慕容烨生儿育女?!这一句,伤的他太深太深。很多事,很多东西,他根本无法让她如愿吗?!既然那是韶灵如今的心愿,他应该成全她,而不该让韶灵左右为难,只因为——过去他们之间的单薄缘分。
“侯爷原来也是这般风流的人物,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慕容烨朗声大笑,笑意却格外不屑冷漠,不愿再给风兰息任何机会,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话,随即拂袖离去。“可惜,她不是牡丹,侯爷早些死心,才不会让事情更难以收拾。”
但他此刻却站在风兰息的铺子面前,他没料到风兰息带走了韶灵,当时的话,说的太自大笃定了吗?!
如今,风兰息的话中,藏着不少玄机。
为何他说,要慕容烨把她还给他?!
不但如此,他对韶灵还有更多的疑惑,一定要她亲口坦诚!就算他们之间再无可能,他也要知道真正的原因!
慕容烨在附近等了大半天,也不曾看到韶灵的身影,直到夜色深沉,不远方才传来一阵轻盈的步伐。
“凤儿,就送到这儿吧,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一道熟悉的嗓音,带着轻柔的笑意,却刺得站在暗处的慕容烨,心口没来由的疼。
婢女应了一声,提着灯笼转身离开。
大漠不比京城,巷子口没有任何光亮,就连不远处的屋子,也鲜少有亮着烛火的,若是搁在京城,这会儿还是很热闹的。
因为安静,因为黑暗,他能将她的脚步声听得更清楚。
他的每一步,几乎都像是踩踏在他的心上。
不比方才的轻盈,越听越觉得她身子沉重,走起来不太轻快,像是累极了。慕容烨眉头微拧,黑眸中闪过一丝阴鸷。这表情变化微乎其微,转瞬随即不见。
既然跟了自己喜爱的男人,哪怕是过最平淡的生活,不也该快活似神仙吗?!因为风兰息走了,无法违抗圣旨,她独自被留在大漠,身心俱疲?!她觉得高兴了,开心了?!
韶灵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心思更重。到了明月坊,她才发觉这世上比自己凄惨的人太多太多,几乎一半的姑娘,都有着凄惨可怜的身世。当年她虽然幼年丧父,却不曾沦为奴婢,更不曾被卖入烟花之地……怎么想,都不该不知足。
那些跟她擦肩而过的,那些她无法留住必须失去的,只能说跟她没有缘分。
这么想,这些天她当真平静不少,重新给人看病开药,看着他们痊愈,让她不再去想过去的事。
一双黑靴,停在她咫尺之间的距离,韶灵不曾抬起酸痛的脖颈,轻声说。“请让一让。”
来人不曾让步,甚至,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不耐地抬起脸来,巷子口虽然没有半点光亮,但借着淡淡月光,她依旧毫不费力地看清了这个男人的面孔。
她看到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转身朝着另一条巷子跑去,她哪里还敢多想?!哪里想到他这么快就会追到大漠来?!她只知道,一旦落在慕容烨的手里,她绝不会好过。
那些事,那些过去,那些梗在他们中间的高大阻碍,她都想忘记,不想再重提了!
“你还能跑哪里去?!”不过十来步,慕容烨已经追上了她,他一把拎起她的衣领,把她逼到无路可退的死角。
她的肩膀后背,全部贴上冰冷的石墙,韶灵大惊失色,他身上的寒意之重,她岂会忽略?!这么些年了,他鲜少在她面前变脸发怒,他一旦被逼急了,出手绝不留情。
“要是弄疼你了,你就说一声。”似乎能够从她眼底看出她想逃的意思,慕容烨说的轻描淡写,像是开口道歉,然后陡然出手,攥住她细致的手腕,把它们反扭到背后。
他用的劲道巧妙,没有弄疼她,却也让她无法逃开,被扭住的双臂,就好像被铁条锁住似的,怎么挣也挣不脱。她骗得我好苦!
谁能想到,他们居然藏匿在牧隆城的明月坊?
“你要把我抓回京城?!”韶灵低呼一声,因为实在无法忍耐她挫伤他的骄傲,他甚至亲自来到千里之外的大漠,还能为了什么?!
没有回话,只是突然松了手。微微眯起的黑眸里,泄漏些许怀疑,似乎从她乍然转变的态度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她在担心。
担心重新回到京城,一切就再也隐藏不住。慕容烨沉默,吭也不吭一声,只是直勾勾的望着她,那高大俊挺的身躯纹风不动,却散发着无限的压迫感。
“我们不是说过好聚好散吗?”最后的离别,他虽然坦诚不愿就此放手,但她从来没有答应,因为她知道,重修于好的那件事,根本不可能。她一边嚷着,一边在他的怀里努力挣扎,心里还在疑惑,他怎么还不肯放弃,被她移情别恋的理由伤的还不够重吗?他应该在心里将她恨得最好杀了她,不是吗?!
韶灵丝毫没有发现,这样的肌肤厮磨,无异是火上加油。慕容烨只是因为这一个拥抱,就彻底明白了,他无法拒绝她,他想念她,渴望她,即便那段感情,是长满刺的毒草。这一点,依旧没有改变。
“是你说的,好聚好散。”他恨恨地从牙缝逼出这一句话来,狠话全都被她说完了,如今栽到他的头上来?!
强健的双臂,环抱得极紧,像是想把她嵌入怀中。她双腿用力踢着,不知大难即将临头,却也更不愿跟他拥抱。“你也答应了!”
“你——”一股怒火,缓缓的、缓缓的,从胸腹间烧起。慕容烨捏紧拳头,俊美的脸上一片死寂,几乎难以克制那股想把她压在腿上、好好教训一顿的冲动。
“我不知道你来了大漠,你若有话要说,且等明日。这儿黑灯瞎火的,别让人误以为你是劫道抢匪。”韶灵压下心中的痛苦和酸楚,扬起红唇,不以为然地笑道。
慕容烨在下一瞬,松了手掌,她双足踩踏在石路上,才暗暗舒了一口气,方才被他拥在怀里的那阵暖意涌上心头,嘴边的气话,竟梗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她只觉得又气又恼,偏又无处发泄,只能抿着红唇,故作冷淡地转身离开。
“宫琉璃。”
身后一道嗓音,唤着那个年代久远的名字。
她肩膀僵硬,全身像是被寒意冻伤,五指紧紧攥紧裙裾,几乎要将裙裾撕扯开来,她不敢置信地回头,却迎入慕容烨眼底的复杂和不安。
“你果然是。”他平静地说,在来的路上,他多希望她不是宫琉璃,但……她已然承认。溢出薄唇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韶灵的心口,划上一道血痕。
“不然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情,闲着无事来看你过得有多逍遥?”慕容烨低哼一声,嗓音像是早已凝结成冰块。
“事实上,我的确过得很好。”韶灵很快移开视线,红唇弯弯,对他笑了笑,跟平日里一模一样。
“就因为你的身世,你不愿意成为皇室的一部分?你对皇家有戒心?其中也包括我?”慕容烨一连逼问几句,不理会她的避重就轻,她的从容淡定,在他的眼中,更像是心虚——隐瞒他,欺骗他的心虚。
他一定要撕开她脸上的面具,要她清楚地解释一切,除了那个——她不爱他的荒唐理由!
韶灵轻轻耸了耸肩,神态松散,眼底却透露一丝疲惫。“随你怎么想都好。”
“告诉我。否则,为什么风兰息要我把你还给他?”慕容烨一把扼住她的皓腕,俊脸不快,在月色之下细细打量着她,三个多月不曾见面,虽然她的精神比起在京城的最后几日好了许多,但她依旧不曾恢复圆润,整个人纤弱的像是他只要力道再大一两分,就能把她的骨架子散了。她要是春风满面地站在他的面前,说不定他当真会相信她更需要风兰息,可是她根本不是!
见韶灵静默不语,他更笃定她的心里藏着秘密,心中有气,怒斥道。“看我蒙在鼓里,你心里畅快吗?”
不,非但不畅快,她忍受的,是痛苦和煎熬。韶灵听到自己的心,这么说。
她的脸上,更少了几分血色,月光落在他的身上,让她看来苍白如雪。她的手冰冷,让慕容烨突地于心不忍。
“你若不肯说,我自有别的渠道查出来,不过是多两天的功夫,这样,我会继续留在这儿,纠缠不清。”慕容烨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不太好看,但至少说话的语气,轻柔了一些。
这不像是情人之间的甜言蜜语,而更像是软性的威胁。
他说得对,他已经猜到她是宫琉璃,要想知道宫琉璃跟风家的关系,也许用不了一日吧。但她确实很想逃开,不看到慕容烨,才是最好的选择。
“风兰息——对你就这么重要吗?不过是儿时玩伴而已,你却记得那么牢。”慕容烨已经隐约知晓,风兰息并非是这回韶灵在阜城刚刚认识的人,他们显然以前就结识。他试探地问,对韶灵的了解,让他很清楚她的心,也知道她很快就会坦诚,只因为……她不喜欢纠缠不清。
“不是的。”沉默了太久太久,直到夜色的凉意,从衣裳浸透了肌肤骨子里,她的声音细如蚊呐。
他却毫无来由地身子一震。
……。
嫡女初养成059旧情复燃
“我七岁那年就见过他,两家是世交,他跟我——是我还未出生就定下的姻缘。”韶灵笑了笑,让他知道她跟风兰息的关系,能让慕容烨消气的话,他迟早都会知道,早说晚说并无区别。顿了顿,她的喉咙一紧,嗓音冰冷。“指腹为婚的夫君。”
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答案,慕容烨的笑容,渐渐敛去消失。“就是世间那种最无趣好笑的娃娃亲?”
韶灵盯着他阴暗的黑眸,点头:“是。”
“你不再是宫琉璃了!你还妄想那段错过的姻缘?”慕容烨的大掌一收,一道狰狞闪过他的俊脸,夜色的阴影,挡住了他的半张脸,让他看来亦正亦邪,很难分辨此刻的情绪。
那本就是她的!怎么到了所有人的口中,就成了妄想?!韶灵苦苦一笑,只是她也清楚,她曾经全心去喜爱一个人,而如今,她不敢再爱。她不想再反驳了,或许当初去阜城,除了慕容烨的授意之外,她也会有不甘心。但很多事,不如她预期,也不受她的控制。
慕容烨当下就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却又无法放下架子去追回她。她在九岁那年失去一切,想找回一个可靠的夫君,再自然不过,她只是想得到一个人的关怀和疼爱,况且,那之前,他不曾对韶灵坦白自己的情意,她何错之有?!
她满心混乱,他又何尝不是?
仿佛他们之间细微的亲近,不过是黑暗前的黎明,不过是刹那间的温和。
他从未如此不安。
仿佛他们一起的时光,敌不过一个指腹为婚的安排。
就像是,他的出现,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条岔路,她的康庄大道,是风兰息,她绕了一段远路,却终究还要走上大路。
“只是因为这样?”他看着韶灵的背影,听着自己的嗓音过分地平静,没有任何一丝起伏。
“只是因为这样。”韶灵的脸上血色尽失,每一个字,都说的极为艰难。她在心中企盼,慕容烨就此打住,回京城也好,回云门也好,别再怀疑了,别再查探了,别再离真相更近一分了。祈祷了几乎上百遍,她身后才没有任何声音,韶灵转身过去,他果然走了。
这样也好……她告诉自己,尝试着说服自己。
她双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花费了所有的力气,才努力不让慕容烨察觉的到她半点不自在。
伸手扶住冰冷的石墙,她拖着脚步,打开铺子的门,一步步走回了自己小院子。跟往日一样,她总是在临睡前,看一眼熟睡的韶光,在他的床旁坐了许久,才会去歇息。
连日来的奔波劳累,让她一沾上枕头被褥,很快就陷入睡梦。
睁开眼,窗外的晨光已经洒落一地,韶灵掀开被子,半坐起身。她起身洗漱,从屏风内走出来,却彻底愣住。
她的屋内多了一个人。
慕容烨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他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那一副画,月牙泉畔睡着的女子,她的身子微微蜷缩,宛若这世上再无她可信可赖之人,她唯有以双臂抱紧自己的身躯,度过漫漫长夜。
也许别人看上去,是觉得这幅画很是赏心悦目,但他却看得到,这幅画其中的悲伤涵义。
这幅画,是风兰息之作。
那是一种眼看着心爱女子就在自己的咫尺之间,也无法伸出手臂揽她入怀的悲凉和孤独!
慕容烨的身子,渐渐紧绷,他转身看她,仿佛什么都没看到,神色自如,瞥了一眼韶灵,她刚下床,只穿着白色里衣,长发披肩。
“你怎么又来了?我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这是私闯民宅,犯了王法。”韶灵眉头紧蹙,伸出手来,选了一件衣袍,匆匆忙忙披上了自己的身子。
“想告官?我随你。”慕容烨的神色依旧很淡,一副毫无所谓的模样。
韶灵暗暗咬紧牙关,就算她狠下心来去告官,这一点点小小罪名,又如何能处置的了当今皇子?!
她颈背上的寒毛,一根根的竖起来了。
直到这时候,她才赫然发现,慕容烨那妖娆的姿态、俊美的笑容,都跟昔日判若两人,多了一分诡诈。
眼前的他,根本就是笑里藏刀。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是原本的他,就是这样?!
她抿着红唇,瞪着那张俊美的笑脸:“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在打扰我?我已经逃到大漠来了,你还想怎样?!”
“你昨天给我的答案,无法说服我。”慕容烨冷静地说,坐了下来,悠然自得,仿佛这个小小屋子,是他的领地。
“不管你是大家闺秀,还是贩夫走卒,我都要你,要定你了。”他欣赏着她脸上的一抹死白,知道她一定隐藏着更多的奥秘,他若是此刻停止,无法心安理得地回去。他的忍耐力,原本就是他的骄傲。“你要是相信命理之说,不如这么想,你是上苍送来的礼物,我才是你的命中注定。你九死一生的时候,遇到你的人,是我慕容烨,而不是他风兰息。”
把她送到他的身边。
韶灵听着他的话,双手捉着腰际的红色云带,却迟迟无法打一个结,他总是固执的不近人情,哪怕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认定他们之间的缘分吗?!
“我见你的时候,你本就一无所有,我还怕你失去什么吗?”慕容烨定定地打量失神的韶灵,她不曾跟方才一样怒气冲冲地叫嚣,显然是动摇了。他的胸口一暖,实在见不得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逐字逐顿地说。“你是宫琉璃也好,韶灵也罢,我不在乎。”
是啊,他是能不在乎,只是因为他对十年前的血案一无所知。
精巧的小脸上,一双盈盈大眼,与生俱来的清灵和娇俏,倒是比那些个端庄安静的闺秀小姐们活色生香。
一袭红色罗裙,肩头绣着银白无暇的蔷薇花纹,红唇微微勾勒着若有若无的笑。她曾经记得,好几回太后宣召她入宫,安排她站在女眷们中,身旁却无一人说话,环顾四周,她冷眼相看自己的突兀位置。仿佛她身染恶疾,一旦靠近,就会断气身亡。
她们早已得了太后的告示,谁会去亲近太后存心要疏远的人?!而如今知道了彼此的身份,她无法不怨恨张太后,更难不理会父亲被杀的冤屈。
慕容烨看着她脸上的冷淡笑意,脸色一沉,他念着他们的旧情,但她却笑着不屑一顾。“我就这么不值得你割舍那些过去?”
韶灵寥寥一笑,强忍着心中的莫名刺痛,继续说下去。“若是别人这么问,我只会一笑置之。可是慕容烨,你是看着我这一路怎么熬过来的,你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我若能放下,我早就死了。”
“别避重就轻,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慕容烨拍案而起,几乎快失去耐心。“为了你,我可以不当御源烨,为了我,你就不能不去想宫琉璃吗?!我知道你跟我去了京城,受了不少委屈,我很心疼,但那只是暂时的。跟你一样,我也厌恶京城,你值得我放弃那个身份,我们可以一起离开。你何必诓骗我,说你爱的是风兰息?!”
韶灵微微一怔,几乎就要朝他扑过去,但她紧握双手,迟迟不给任何回应。
慕容烨站在她的面前,一脸凝重,正色道。“我一个人活了二十几年,根本就不在乎多几个所谓的亲人。你比他们更重要,重要的多。”
他居然跟她妥协到这般地步。
她心中芥蒂又何其之深!那个关卡设在悬崖峭壁之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能够过得去的人,只能有一个。一旦两个人携手同行,会全部掉下去的。
他说她值得她放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荣光!他是张太后的亲儿子,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只要他放下姿态,他就是最尊贵的那位王爷!
她心绪翻腾,几乎都忘了呼吸。
轻轻张开双臂,拥住他的身体,她将自己的脸,埋入了慕容烨的胸膛,眼神落在他身后的远处,低声轻笑。
“七爷,我多希望这世上有一种酒,喝了什么事都想不起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一声七爷,平地聚起万重山,一瞬就隔开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
即便,他们还拥抱着。慕容烨下颚一僵,虽然不见动怒,但是眼里的不悦,倒是明显得很。“稀里糊涂?你的心里分明有我,为何不肯承认?不肯面对事实?”他用极为轻柔的语气,重复道。
她却仿佛依旧不曾听到慕容烨的轻声询问,依旧陷入在自己的世界中,幽然地说。“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抢过来,把自己彻底灌醉。”
仇恨,就是在她心底种下的荆棘,这些年时光流逝,荆棘疯长,遗忘——居然也成了一种奢侈。
她眼底的笑意,宛若春花般绚烂,却又瞬间如冰雪般清冽,他突然怀念起那些无数个她恶狠狠连名带姓骂着慕容烨的日夜,哪怕误会也好,怨恨也罢,至少不会如这一声“七爷”平静地毫无痕迹地刺痛他的心,仿佛他们彻底成了擦肩而过的陌路。
他们的过去,轻而易举被抹杀的干干净净。
张太后,她让我眼睁睁看着父亲惨死,让韶光为奴受尽折磨,让我们姐弟颠沛流离,让我根本不敢认宫家,不敢认他,也不敢认自己!
七爷,我也很想忘掉,可我忘不掉……
她在心中轻声呢喃,但始终没办法说出口。我可以死,但不能再连累韶光。不能让宫家最后的血脉,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能让她的存在,更加堂而皇之地被人知晓,当然,慕容烨不会将她的真实身份随意告知别人,但她不敢再冒险。就算不是为了自己,她也不敢不惜命,她跟韶光都是宫家之后,血脉自然是连成一体,生死命运也是连在一起的。
她不敢再生枝节。就算不用明的,用暗的,他们两条人命,能轻而易举死在杀人的刀剑之下。
“慕容烨。”
她止步在三步之外,笑着唤他的名字,秋水美眸中宛若晚霞般温柔美好。
他但笑不语,朝着她伸出手掌,等待她再走两步,他就要拉她入怀,紧紧地抱着她,把她彻底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去。他们,终究还是能够回到原本的位置,不是吗?他在等着,她说“我好想你”,他们都一样。只要他不理会她的身份,他们之间就没有更多的阻碍。
“我们别再见面了,这辈子,下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了。”
她用那双柔情似水的眼,漠然望向眼前的俊美男人,唇畔溢出的这一句,字字诛心。
他的手,突地落了空,就像是他满怀期待而来的心,也落了空。
……
他独自坐在客栈的屋内,手下的笔应声而断,是昨日发生的事,她的话却依旧萦绕在他的耳畔,迟迟无法消退。
“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即便在沉思之中,方才有人跳上屋顶,借着从窗户跳入,不用掌灯,他依旧耳力非凡,一开口,冷声问道。
“属下潜入吏部,查看了历山山贼群首的自白,他们在十年内一共犯下一百零三次抢案,也杀了不少人,但没有一次杀过一个女娃。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忘了,还是不曾招认记载在册……”隐藏在暗处的手下,这么说。
果然如此。
宫宏远并非山贼所杀。
他的手掌凉的像是冰,若是寻常人,也许不会在意这些真相,但若是韶灵,她会。
她会费尽一切心思,把真相从冰冷的地下挖掘出来。
“继续去查,多带点人,十日之内,给我答案。”慕容烨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
黑影在窗口一闪而逝,很快跃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下。
暗的看不清任何东西的屋内,只有一小个地方,还在发着光,慕容烨顺着光源望过去,发觉那是一块金子。
更确切来说,那是一块金牌。
自从那回见过面之后,已经是第八天了,慕容烨不曾出现在她回家的路上,她的院子,甚至是不请自来出现在她的闺房之内。
或许,当真是风平浪静了吧。
“月娘,你看起来愁眉苦脸的,我手下的账目没算错吧,跟上个季度比,并没少赚多少。”韶灵查看完最后一日的账目清算,笑着抬起脸来,月娘正依靠在软榻中,懒洋洋地看着她拨弄着算盘珠子,神态不变。
月娘轻轻叹了口气,一脸忧心忡忡。“我是担心你。过去姑娘们的一些请求,我也是看着答应,你说要把明月坊提升一个层次,以才艺为精,我不反对。但你总是纵容她们不接不喜欢的客人,偏偏那些人又以权贵居多,古往今来的烟花之地,又岂有不卖身的道理?”
韶灵的眼神专注,双目清如水,不疾不徐地说。“她们也是人,不能只有被别人指点选择的权利。有些才艺超绝的姑娘,并未以美貌自居,并不乐意服侍那些太过年长无趣的老爷,与其让她们笑脸迎人,实则积累怨气,还不如一开始就拒绝了。要世人知晓,明月坊并非所有人都接待,若是穷的只剩下金银,就想来这儿胡乱买下一个姑娘作陪,明月坊还有半点格调吗?”
“你的心意我明白。”月娘眉头舒展开来,脸色依旧蜡黄,但眼底多了几分光彩,柔声笑道。“只是怕得罪了有些人,他们暗中给明月坊小鞋穿,笑脸迎人,至少不会落得个埋怨,你说呢?”
韶灵笑而不语,任何一个选择,都有利弊。
“等我死后,明月坊交到你手里,我死也瞑目。”月娘拉住韶灵的手,神色一柔,语气之中却又满是警备。“但你一定要提防一类人。”
“什么人?”韶灵眉头一拧。
“官,是最不能得罪的。”月娘几乎用尽了全力,紧紧握住韶灵的手腕,逼她将这一句话,听进去。
“月娘似乎话中有话。”韶灵的眼底,闪过一丝狐疑。
月娘的眼神一黯,低低地说。“前车之鉴。当年我在京城,是炙手可热的花魁,就算后来年纪大了,手里也有一笔养老的钱财,绝不会让自己捉襟见肘,更不必千里迢迢来到大漠——只是因为,得罪了一个官吏,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心高气傲,没想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敢在京城保住我。直到后来他在官场落马,我才敢现身,在大漠开了一家自己的歌舞坊。我的教训,你一定要谨记于心。”
“我记住了,月娘。不过,我还没有答应你成为明月坊的当家,你别太放心安逸,说不定没两天就被我卖了。”韶灵强笑道。她刻意说的没心没肺,就是不让月娘放下心中最在意的东西,太早离开人世。
月娘任由她伸手给她盖上薄毯子,安静地闭上眼眸沉睡,她连日已经被病痛折磨的难以入眠,若不是韶灵在她的房内点了安神的熏香,她就算在梦中都在吃痛。
……
慕容烨的脚步,还是走到这个小铺子面前来了,他的脸色煞白,就算身着华服,也无法让他看来神清气爽。
方才,他刚刚从下属的耳畔,得知零星的可疑之处。
当时太子御祈泽跟六皇子御塬澈,是最被看重的人选,但最终御祈泽失去了东宫之位,御塬澈脱颖而出。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场皇权争夺战。
原本站在御祈泽身边的好几位臣子,不是隐退,就是默默无闻。而一心支持御祈泽,一直到最后的人,是宫宏远。
不用想,他也猜得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这一切。除掉自己前进路上的阻碍,扫除一块块顽固的石头,哪怕用嘴残忍的方法,也一定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他从知道真相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已经不是自己了。
一幕幕,都在眼前一闪而逝。
他气,他恨,他不甘心——他指责她不想争。她怎么能争?!把他当成是昔日的情人,从小到大熟悉的那位“七爷”,还是……仇人之子?!
光是看着他,光是跟他同桌一席,光是跟他一道咽下一日三餐,光是跟他一起同床共枕……就足够要了她的命!
否则,她何必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忘记一切?!恨不得灌醉自己,不再忍受命运的摆布!
她说她受不了。
她怎么受得了?!可她以为她受不了的,是他。其实不然。
加注在他身上的那些痛,一点一滴,转嫁到他的身上来,哪怕他常年练武的身躯坚硬如山,他亦觉得好疼,觉得好痛……
他很错愕,也很吃惊,深究了原由之后,他很害怕,怕的不是她会因此而觉得他可怕,毕竟那么久的相处,让他不至于变成仇恨幻化出来的恶魔。他恐惧之处在于,知道她仇视他的理由,牵扯到她父亲的死亡,一条他永远无法弥补的性命,她若为此一辈子不原谅他,他又能怨谁呢?他深思了许久,摒除一些杂乱干扰,似乎捉到某个头绪,不过纯属臆测,他需要她给予进一步的解答。她若是当真想要他也在仇恨中沉沦,若是想报复他,她尽可挑一些其他的法子。她却只是深藏着这个理由,远赴大漠,躲在他找不到看不到的角落。
会不会……她还喜欢他?会不会,她只是不忍真相再伤着他?
若是这样,他除了震惊之外,竟然还觉得能够在阴霾中看到最后一丝希望。
谁让她一个人,默默忍受这些的?谁让她一个人,全部埋葬这些的?谁让她一个人,试图抵抗残酷的命运的?!
他没有给过她这些权利。
她在平日里再怎么有主见也好,再怎么擅作主张也罢,这次,他不能纵容她。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过他们一道死在某一个缠绵悱恻的深夜,至少他们那一刻赤诚相见,肌肤相亲,他能将她埋入自己的最深处,而她胸前的那道伤疤,也不是冰凉的。
血缘,无法造假。
……
直至厅内独留她一人,韶灵才软软跪倒,捂住开始泛起疼痛的腹间,低低吟着,额际已经出现无数颗涔涔冷汗,痛楚蔓延到达胸口,阻断吐纳的顺畅,她支撑不住,伏卧在地,好痛、好痛、好痛……
只是几天没好好吃饭,就犯了胃痛,她苦苦一笑,拖着自己的身子,抓到药箱,瓶瓶罐罐掉落一地,她强忍着痛,快速地翻找着,总算找到了。打开瓶子口,她手一抖,十几颗褐色丸子,全部滚落一地。
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她以为是凤儿,其实不是,凤儿的步伐急促,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但此人,步伐稳重。
她的心突地一抖,睁开眼来,抬起死白的脸。
背光下,慕容烨神情教人瞧不清晰,只见他缓缓走来,单膝跪地,双臂一揽,自她身后将她密密抱在胸坎间,他的呼息,拂于她雪白颈后,极度烫人。“这些药都脏了,别捡了。”
她以为是幻觉,但他的气息就在耳畔,韶灵咬紧牙关,逼自己看清他。他从地上捡起那个白色瓷瓶,倒出几颗药丸,破有耐性地问。“吃几颗?”
“我自己来。”已经察觉到他是真实的,不理会他怎么进到明月坊来,反正他素来独来独往,任意妄为。她冷着脸,不看她。
“几颗?”慕容烨似乎不曾听清她的话,又问了一次。
“三颗。”她被他的耐心击败,只能低不可闻地说道。
慕容烨扬唇一笑,将多余的药丸倒回瓷瓶之中,手心藏着三颗小小药丸,贴到她的唇边,另一手则从茶几上取来清水,等待她稍候服用。
看她依旧紧抿着红唇,似乎不愿妥协,他却不顾她冷汗淋漓,微凉的薄唇,游移过她的鬓发,看她的死白脸色,渐渐恢复健康血色的剔透肌肤,啄在她微微开启的唇心,绵密如雨丝。“别磨我的耐心,要我把药亲口喂给你才吃?”
他绝对敢这么做。
韶灵无法抗拒他的恶劣,心中就算有一千个一百个疑问,在此刻也根本无力询问,只能张开口,咽下药丸,他很快送上清水,她咽了一口。
“听说你在明月坊给那些女人看病,怎么连自己的身体都料理不好?说出去,不怕贻笑大方?”慕容烨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她实在坐立难安,才放开了她,坐在她身旁的位子。
“我只是忘了吃饭,没什么大病。”韶灵虽然开了口,但语气还是很冷淡。
“你是饿了半个月还是一个月,只能在地上爬着走找药?”慕容烨胸口的怒火,一瞬间炽燃烧起来,语气自然不太客气温柔。
他不相信。
他的神色,他的眼神,他的言语,全都是在这么说。
他不记得以前韶灵会因为几餐不吃而胃痛……她总是很鲜活,鲜活的像是不会累,不会倦,不会病。
但短短半年,他让她累,让她倦,让她生了好几次病。
“你的身体竟然这么弱不禁风?”慕容烨的眉头,皱的更深,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怀疑,难道是因为张太后命人给她下了一种不知名的药,那几日她精神萎靡懒散,很难维持清醒的理智,后来又逼她喝下了避娠药,难道……她是那个时候,坏了她的身体?!她原本就有宿疾,但因为她乐天的性格,他鲜少看到她软弱的一面。
她头儿垂得更低,正在思索着,该如何圆谎时,男性的手臂伸来,倏地扣住她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来。
韶灵别无选择,只能抬头望进那双深邃的黑眸里,但依旧波澜不惊。“我没事,吃了药就好了。”
“我会继续留在大漠,不管你心里多希望我走。”慕容烨并不曾因为她的话而展开笑脸,语气颇为生硬。
“你是走是留,我哪里管的了?”韶灵苦苦一笑。
“你还欠我一个答案,别想躲。”他危险地低语,口气不满。
“我没有要躲。”韶灵低声回答。
背后传来一声冷哼,看来对她的回答很是不以为然。
“最好是这样。”慕容烨冷冷地笑,露出森然白牙,宛若蓄势待发的野兽。
“我还有事要做,你能出去了吗?”韶灵的视线,落在桌上厚厚的几本账册上。
“要想赶我走,至少也该把饭吃了,我不以为那几颗豆子大的药丸,可以支撑你多久——”慕容烨指了指茶几上摆放的饭菜,她自然是忘了,才会一口都没动。
韶灵在心中叹了口气,如今是盛夏,好在吃冷饭也没多大不妥,她喝了口暖热的清水,知道他虽然语气讥诮,实则是关心她的身体。但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显得可笑。
挖了一小勺豆苗鸡片,她放入口中,小口地咀嚼,麻婆豆腐虽然凉了,但淋在白饭上,滋味也不差,青菜鸡蛋羹清淡,却抚平了她心中的难过和空虚。
她不该贪心地顺从他,贪恋那些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关心。
“你要是再不按时吃饭,我会觉得你是想见我。”他冷淡的话,刮过韶灵的脸,听上去像是威胁,但实则他不忍看她生病吃痛。
“我不会再这么健忘了。”韶灵放下筷子,胃中填满了,虽然是一些凉掉的饭菜,她却无法无视心口的暖意。只是红唇边,依旧平静地这么说。
她因为不想看他,甚至这么乖巧地答应。
虽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慕容烨依旧不曾舒展开眉头,他近日来阴森的可怕,再无往日慵懒松散的神态。
他打开门,紧绷着俊脸,拂袖而去。
韶灵在身后稍稍欠了个身,不动声色,柔声说。“慢走,七爷。”
胃,不再疼了,也是因为他。
那个答案,她也是过了好久才知道。
但时过境迁,那三个字,她说不出口。
……马上是大结局。
嫡女初养成060破镜重圆
“糟了糟了,小当家,坊内来了个……”凤儿小心翼翼地吞了吞唾沫,在韶灵耳畔低语,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往日,她可鲜少流露惊慌失措的表情。
“来了个吃人的妖怪?”韶灵收了算盘,拿来一旁的单子,这个月姑娘家想要的东西,她一项一项看过去,合理的就留下,过分的一笔划去。她笑着调侃,这几天风平浪静,如霜虽然还不能下床,但恢复了一些力气。月娘依旧神情倦怠,但从不流露悲伤。
“官。”凤儿吐出这一个字,看韶灵神色不变,又加了一句。“来了个当官的。”
“你在坊内的时间可比我久多了,你至今没见过当官的?我都能随口说出两三个人名呢。”韶灵嗤之以鼻,不以为然。
“这个官,不一样。”凤儿支支吾吾地,也不知从何说起,一脸尴尬潮红。
“看来是个年纪不大又没有脑满肠肥的官——”韶灵轻笑出声,觉得有趣,她不知道天下的官有何两样,贪官和清官?可来烟花之地的会是清官吗?既然如此,唯有长得丑陋的官和长得不丑陋的官之分。
“哎呀,小当家你自己去看!我看他要闹事呢!”凤儿被无端端当成说笑的把柄,又急又气,恨不能跳脚。
“别让月娘出来,她的腿不能动,躺着最好。”韶灵神色一沉,眼底没了笑意,起身嘱咐一番,随即从厅内走了出去。
官。
官呐。
她看到的的确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官吏,说不准,他是几百年来最为俊美的官吏。
他是慕容烨。
好几个姑娘面面相觑,看着韶灵从内厅走出来,一脸无奈,如今才是晌午,客人并不多,可是方才这个男人一走进来,他的随行护卫,将客人全都赶了出去。
韶灵慢慢抬头,站在眼前的紫袍男人,冲着她微笑。慕容烨架子不小,迳自找椅坐,交叠长腿,面露高傲微笑:“我现在就可以罗织十几条罪名,要你明月坊打今日起,开始歇业。”
“凭什么?”韶灵红唇扬起,纹丝不动。
“凭这个。”慕容烨将腰际的金牌丢到她的面前,韶灵伸手一接,细细一看,竟然是皇家的金牌。
她的眼神骤然转沉,皇帝给信任的臣子金牌,往往是命他们去各地巡视查案,也就是说……慕容烨如今是朝廷的钦差。
钦差到了当地,无论多大品级的官,都无法违抗他。若是到了危急关头,金牌一亮,就能轻易治罪,无疑是代替天子行使最大权利。
然而,他如今是官,她是民。
“见过钦差大人。”韶灵弯唇一笑,将金牌放回他身边的茶几上,弯腰欠身,对他行了个礼,客套又疏离。
几个姑娘原本还在窃窃私语,她们年轻美貌,并不觉得当官的跟其他男人有何区别,至多多了一些官威,一开始甚至在暗笑这位官吏容貌出众,调侃着到底今夜是哪个幸运的姑娘服侍这位官吏,跟这种青年才俊共度一夜,就算没有男欢女爱,也让她们觉得荣幸之至。说不定,这位是才情满腹的文官哪……但一看小当家如此恭敬地行礼,她们面色大变,随即跟随韶灵,一道福了个身,不敢再露出任何的怠慢和调笑。毕竟官常见,钦差却是从未来过大漠,就算来了,为了表明清正廉明,这种摆在明面上的应酬喝酒,一定推得干干净净,哪里会堂而皇之地在青天白日出入青楼?!
她当然知道,明月坊没有任何一桩罪名值得落实,但欲加之罪,就很难说了。
她当然也相信慕容烨,不是这么不可理喻的男人,但在她还看不清他到底为何而来之前,她不愿触怒他。
韶灵唇边的笑意更深,嗓音轻柔,语气得体:“大人,坊内的当家生病,无法前来照应。您若是想看歌舞,跟我支会一声即可。若是想要陪夜喝酒说心事,你大可翻看各位姑娘的牌子。”
她打了个响指,身后的两名婢女端着红色漆盘而来,盘子里一一摆放整齐着红木制成的方形牌子,上面雕刻了各位姑娘的花名,以墨笔勾勒,古朴而大气。
慕容烨果然兴致盎然地翻看了几块,显然这摆放在最前面的几个,都已珠宝为名,不难想象她们的花容月色。他仔细地看,气定神闲地询问,像是认真至极。“翡翠,玛瑙,珊瑚,珍珠……有琉璃吗?我更中意琉璃。”
韶灵压下心中的怒火,脸上依旧有笑。“可惜,坊内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姑娘。官爷若是不知从何下手,让我来推荐一位,您手边这位珊瑚姑娘,是坊内最温柔,善解人意的。她擅长古筝,弹得最好……”
本以为慕容烨会再度调侃说笑,指明不要这位珊瑚姑娘,但他的眼神数变,俊美的面孔上满满当当尽是笑意,神色自如地将金牌收入怀中,俊眉一扬。“好。”
什么?!
韶灵微微怔了怔,他说好?!
雀屏中选的珊瑚,一袭幽蓝色长裙,婀娜多姿,体态丰满,肌肤白皙,吹弹击破,小当家提名要这位官吏选她,她早已春心萌动,一听男人点头答应,她更是面露骄傲笑意,接受其他姑娘的艳羡目光,高高抬起下巴,宛若美丽的孔雀。
“既然官爷满意,珊瑚,你还不来带官爷去房内听曲?”韶灵回过神来,朝着身后嘱咐一声,既然他答应了,自然就承认了他来青楼,不过是寻欢作乐,她还有什么好分心,好阻拦的?!毕竟话,是她自己提的。
“是,小当家。”珊瑚浅笑盈盈地踏着小碎步,从楼梯上走下,走到慕容烨的身畔,身上一股淡淡花香,一只珊瑚珠簪,在黑发之中闪闪发光。
韶灵不改脸上笑意,淡淡地问,跟慕容烨四目相接。“大人,坊内新进一批大漠的桃花酒,过会儿让他们帮屋内准备一桌酒席可好?”
“好。”慕容烨勾了勾薄唇边的笑,眼底云淡风轻,俊美无俦的面庞更显得风流潇洒,仿佛他虽然是朝廷中人,但毫不隐晦自己寻花问柳的喜好。
他又说了好!
是,当然好,好极了!
韶灵不愿多言,对着慕容烨行了个退礼,她鲜少出来见人,若不是铭记月娘的教诲,以及想看清慕容烨的企图,她不必对任何人低声下气。
如今完事了,她当然要退下,去忙自己的事。
“慢着。”慕容烨对珊瑚搭上自己手臂的白嫩双手视若无睹,对着韶灵的背影,冷冷抛下两个字,阻拦她走的更远。
“大人还有什么话要问?”韶灵回眸一笑,处乱不惊。
“酒席上只有两个人,未免太浪费,你既然是明月坊的小当家,不如到楼上雅间来陪坐——”慕容烨笑的不怀好意,看来自如的很,闻言,当下的十来个姑娘,全都变了脸色。
“小当家不是最厌恶出来应付客人吗?”
“是啊,月娘从不勉强她,她可是好人家的姑娘呀。”
“对对,小当家还有丈夫了,我们也不想让她抛头露面,惹来误会,可是怎么办,那位大人是钦差呢,若是不答应,他刚才不说了会让明月坊关门大吉吗?”
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窃窃私语,不知如今的状况,到底要怎么应对才不伤和气。
丈夫。
慕容烨的耳力非凡,当然不难听到那些多嘴多舌的花姑娘的言语,但这一个字眼,却让她的胸口,没来由地翻涌着不休的怒气。
她跟风兰息……难道在大漠以夫妻相称,导致世人尽知?!
“我只是代为管理明月坊的事宜,并非当家,更不懂如何陪酒应酬,就不让大人扫兴了。”韶灵果然以四两拨千斤,神情柔和,双目清朗。
她一口一个“官爷”一口一个“大人”,更是叫的慕容烨心生不快。
“你若不给我一个面子,就这么走了,才是让我扫兴。”慕容烨的语气冰冷,方才的笑靥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翻脸之快,让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可惜我不会喝酒。”几十双眼睛都落在韶灵的身上,她的背脊挺得很直,神色从容,笑的淡定,说的平静。
说谎。
弥天大谎。
“正好,爷教你,反正大漠的桃花酒,就算喝上一坛子,也不见得喝醉。”慕容烨冷哼一声,眼底尽是阴沉,身子周遭泛出来难以亲近的气息,看来并不好相处。
众人这回连倒抽一口冷气都不敢,男人个个屏息凝视,女人个个将手中的帕子捏成一团,人人自危,将各路菩萨求了一遍。小当家……你可不能再拒绝了,要是这位钦差当真制造罪名,让明月坊关门,可涉及到百号人的饭碗啊。
“小当家,你就陪着大人吧,待会儿我要抚琴,大人身边总要有个能说话的人。”珊瑚也看不下去了,她们都心知肚明,虽然坊内不乏美貌之人,但这位小当家若是好好打扮,摆放在她们中央,也许比她们更炙手可热。小当家不像如霜冷冰冰的,故作高傲姿态,又不像珍珠一张嘴总是甜的,却没几句可信的真话,更不像媚儿总有一身绕指柔的本事,一看到有钱的公子哥就往人身上贴……总而言之,小当家不媚俗,不贪财,不过冷,也不过热,反正,就是有一种特别出众的气质。她说的话,让人很信服,她提出来的建议,也颇为合理,她不必冷声训斥,也能让众人相信,跟着她走,明月坊会屹立不动,光景越来越好。她甚至为她们考虑,每个季度可以退掉一次陪客的机会,不必心力交瘁地做令自己厌烦的事。
若说小当家是坊内的人,实在太过牵强,她的身上没有她们的气味,只是一个外来的客人。但她的双手却又掌控着明月坊的很多权利,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官爷对小当家的兴趣,远远过于自己。虽然心中有些失望,但很快平复下来,她跟大多数人一样,很信服喜欢小当家。珊瑚弯唇一笑,作势拉着韶灵上楼去。小当家明艳动人,比很多姑娘都年轻,若是她频繁出来招呼客人,还真很难说到底客人是不是更想手头有一块多余的牌子可翻。
“徐道,端酒菜上来。”韶灵推脱不过,冷淡地回头,目光透过眼神深远的慕容烨,丢下一句,随即跟着珊瑚走向房间。
这一场酒席,自然是让韶灵毫无食欲,珊瑚的古筝再动听悦耳,她也只是沉静在自己的心思之中。
若不是答应了月娘,她也不必在明月坊受气。那一次她险些以为月娘熬不过去,只能答应月娘的临终遗言。月娘昏迷了四天四爷,最后还是醒了过来,但就连看完半本账册的精力都没有,她不得不继续帮这个忙。一转眼,都一个月了。她并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只是接手明月坊,并不是她的长久之计。
但如今还在她的职责之内,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当家,爷的酒杯空了。”慕容烨看她若有所失的神情,压抑着心口的怒气,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长指指了指面前的青瓷酒杯。
韶灵噙着笑意,给他再倒了一杯,他似乎很喜欢桃花酒的滋味,转眼已经喝下半壶酒。但方才那个称呼实在陌生,导致他喊自己“小当家”的时候,还愣了一愣。
看着韶灵的眼底泄露一丝不快,但慕容烨却心情突地转好,毕竟“小当家”这个名字,听上去并不让人讨厌,相反,很适合她娇弱的外表,坚定的内心。
“大人,珊瑚已经弹完一曲,接下来让她来陪你,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韶灵暗自咬重,金蝉脱壳,趁着慕容烨还来不及反驳,已然步伐轻快,走出门去。
但落在慕容烨的眼底,她的这一个举动,更像是慌不择路。
他的自制力不差,她也并不逊色,但她若是当真把他当成陌路,何必那么慌乱地离开?!除非,她根本没有说的那么厌恶他,反感他。
“大人,您很中意小当家吗?可是小当家跟我们不一样,她不是出身风尘。”珊瑚放下古筝,站起身来,眼看着这位大人的目光,依旧落在门口的方向,她眼神一转,心中多了个明白,浅笑盈盈地说。
“我知道。”慕容烨从腰际掏出一个银锭子,往珊瑚身边一推,唇畔有笑,脸色缓和许多,再无阴沉冷漠的神色。“多跟我说说她的事。”
“一个月前,小当家刚来明月坊,我们听说月娘打算让一个外人接管Сhā手明月坊的事务,都很不放心,毕竟小当家看上去还很年轻,又是清白人家,我们好多人都去跟月娘说,不能让小当家接手。后来日子久了,才发觉小当家很有能力才干,她还治好了好几个姐妹的顽疾,我们看着她给姐妹看诊治病的神态,她的脸上从没有一丝不耐和厌恶。不但医术高明,她还为我们想了好几个法子,从不强迫我们穿太过轻薄的衣裳,让我们学有专精,不必人人陪客,给我们很多选择的余地。”珊瑚回答地认真,巨细无遗。“可是小当家已经成亲了,上回有个姐妹正巧撞见,那个白掌柜在铺子门口等她,虽然没看清那位掌柜的长相,但据说气质出众,跟小当家极为相配。只是我们再好奇,小当家也不肯说她的故事,我们碰了几回壁,也就不再多问了。”
见慕容烨但笑不语,珊瑚笑嘻嘻地收了这一个银锭子,在心中感叹,果然是大官的出手大方,有了这五十两,足够她歇息好几日,不必每天抚琴陪酒。
慕容烨暗暗舒了一口气,原来并非是她坦诚跟风兰息是夫妻,而是一场误会。风兰息虽然跟她独处,但如今已经及时回去阜城,看来这回……他们并没有任何逾矩的情事。
“月娘跟你们小当家,很谈得来?”慕容烨不温不火地问,看不出他是何等的动机。
“月娘很器重小当家,虽然对我们也好,但对小当家是不同的。她这辈子没有一儿半女,也许是觉得小当家不会让明月坊关门,才想让小当家成为这儿的主人。”珊瑚揣摩着,一脸笑靥,给慕容烨又倒了一杯酒。
慕容烨这回没有将桃花酒一饮而尽,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酒杯中清澈的酒水,一言不发。
二更天。
凤儿已经端来了宵夜,热腾腾的的银耳羹放在桌上,再三嘱咐韶灵要及时喝下,补补元气。
“我喝完就走。”韶灵对她一笑,她从未晚走,这已经成为她的一个习惯。有时候回到家中,韶光还未躺下,他们姐弟说说话,就要花费大半个时辰。
“小当家,月娘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叫我转达你两句话。”凤儿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韶灵喝下银耳羹,才轻轻地说。
“我听着。”韶灵放下空碗,神色不变。
“月娘说,官,一个官字,就能压死人。你千万别得罪他。什么事,都顺着他来。”凤儿板着脸,装出月娘老成的语气,轻缓地说。
韶灵笑出声来,拍了凤儿一掌,随即起身,将手边的账册合上。“我要回去了。”
凤儿紧跟其后:“我送送小当家。”
“今儿个就别送了,对了,珊瑚的屋里还有要什么东西,你们连夜送去。”韶灵想起了什么,轻声交代。
“都这么晚了还会需要什么呀……”凤儿笑的暧昧,小脸红红,这个时辰,自然是珊瑚陪那位官爷的时候,忙着呢,不会有人要在这个时候喝茶吃宵夜的啦。
韶灵却因为凤儿无心的一句话,心缩了缩,她的喉咙突地干涩难耐,只能端起桌上的茶杯,将剩余茶水一饮而尽。
他到珊瑚屋里,已经大半天了,至今还未出来,看来是要在珊瑚身边过夜。
她为何还在意?!为何还心痛?!为何还……有些胸闷难受?!
他们之间,早已没有关系了。
她不相信自己可以忘记杀父之仇,她没有这方面的信心。
他们如今的距离,才是最好的吧。
所以,她不该再去管,到底他身边的女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反正不是她。
永远也不会是她了。
她走在夜色之中,抓了抓裙裾,却又很快无声松开,步伐仓促,夜色染上她的面颊,她的眼底深不可测。
因为比往日回去的更早,韶光刚刚合上书,打算安睡。
“韶光。”韶灵笑着唤着他的名字,握了握他搁在锦被上的手,韶光会意一笑。
“姐姐——”韶光一身素白里衣,少年的面目清俊漂亮,眉宇分明,在大漠跟同伴玩耍,脸色不再过分白皙,当真有了男孩子的模样。他笑着问:“我们何时回去?”
“你想去哪儿?”韶灵却心中咯噔一声,轻轻叹了口气:“京城?”
“我想回那儿。”韶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支支吾吾半天,总算说出口了。
“那儿?”韶灵轻轻蹙眉,一时想不起,到底是何地,她眼前突地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一把扼住韶光的手腕,不解地追问。“要去幽明城?”
“姐姐跟……七爷闹翻了吗?我许久没看到他了。”韶光迟疑地说。
“那里不太合适。韶光,是我最近让你觉得孤单了吧,再过两日,我带你去大漠其他几座城池走一走,见识一下其他的好玩玩意儿。”韶灵压下心中的万般情绪,神色一柔,说道,试图安抚韶光的心情。
“嗯。”韶光点了点头,头一回隐瞒了自己的姐姐,其实今天白天,七爷已经来见过他了……他还带自己去骑马,并允诺要亲自教他射箭狩猎。
“你姐姐射箭的本事,也是我栽培出来的,你想尝尝在马背上驰骋,随心所欲狩猎的滋味吗?”当时,慕容烨这么问他。
他竟然点头了。他想,他喜欢,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兴许他依旧不喜欢七爷的轻佻不羁,但他的确折服于七爷的男人手腕,不凡身手。
头一回,他不害怕跟七爷单独相处,过去七爷虽然常常开自己的玩笑,但如今却不太这样做了……姐姐跟七爷,都跟在云门不一样了。
“韶光,你要习惯。”韶灵呼吸一滞,但还是强笑着,也许到最后,他们只能彼此相依,他们是宫家最后的亲人和血脉。
他必须学着习惯,远离所有的危险,不再让她担心的要死。
藏匿在人流之中,也许不是好方法,但只要能将他们的身份彻底的掩埋,是掩埋在黄沙之下,还是掩埋在棺木之下,是她必须面临的抉择。
她要好好活下去,她活着,韶光才能活。
“睡吧,别的事明天再说。”她觉得很累,给韶光压了压被子,心中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韶光无奈地点头答应,躺下了身子,却不曾合上眼,心绪转个不停。姐姐这儿半句话都问不出来,难道他要去问七爷吗?!七爷为何会从京城追到大漠来,他还是不明真相,只是他曾经排斥七爷当自己的姐夫,但时间久了,他似乎早就把七爷放在姐姐身边的位置了。
韶灵刚回到自己的屋子,将门反手掩上,突地一人捂住她的口鼻,一手勾住她的腰际,她被逼迫着退后好几步子,撞上了一个坚实如铁的胸膛。
她大惊失色,正欲抬腿拔出短靴中的匕首,却被来人腿一勾住,一掌扣住她的膝盖,害的她动弹不得。
“你是哪里派来的?太后叫你要来取我的性命吗?”韶灵心中一凉,面色死白,毫无血色,她察觉的到自己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来。本以为自己的身世可以隐藏好些年,难道上回在京城仁寿宫偷听的时候,已经被查清楚了?张太后最终按耐不住,要手下取她的项上人头回去复命?!让宫家在地下团聚?
她实在想不起来,到底还有什么人,会在她的屋子里等待许久,埋伏着,然后——她咬紧牙关,被牵制住,她没办法拿出匕首自保,口鼻被紧紧捂住,也无法咬伤对方,争取逃跑的机会……
她的心,寒凉的失去了任何温度。
可是她好不甘心……不甘心这么就死……这个杀手杀了她之后,就会去韶光的屋子,韶光比她更羸弱,难道要他跟年幼的自己一样,被一剑穿心吗?!韶光才十一岁啊……
她的眼底一片水雾,仿佛看到地下赤焰燃烧的缝隙,在她的脚下裂开,她再怎么不甘心,也无法抵过一个武功高强的人!
捂住她口鼻的手掌,渐渐松了下来,接着是扣住她不安分的膝盖的右手,也垂在身侧,一道无声的叹息,拂过她的耳畔。
她的身子一震,她不相信从京城派来的杀手,会手下留情。
“我在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忍不住,说出实情。”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的身后响起,无疑是一道惊雷,几乎将她的魂魄披散。
韶灵的面色死寂,幽幽地转过身去,一身黑衣劲装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后,扯下遮挡面孔的蒙面巾,他冷着俊脸,更显坚毅俊美。
他实在没办法,才出这一招,虽然他于心不忍看到她以为自己要死去的轻轻颤栗,他无法刻意忽略她冰冷的身体,他还是拼命一搏。
果然,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不再需要任何解释了。
“你到底是为了何事来大漠?”韶灵压下方才心死的恐惧和压抑,退后两步,双手紧握,整个身子紧绷的像是石块。她当然知晓这是慕容烨逼自己坦诚真相的手段,只是那一瞬间,他演的太过逼真,动作毫不留情,毫不手软,甚至隐藏了自己身上的白檀香,害的她误以为是杀手前来取命。
否则,她怎么会把真相说出口?哪怕只是只字片语,慕容烨这么聪明的人,岂会听不懂其中的深意?!
“当然是为了你。除了你,还有什么事让我挂心?”慕容烨虽然已经猜到了几分,但从她的口里听到这些话,依旧不无震撼,他的黑眸冷沉,眼底万千情绪,宛若汹涌海浪,卷起太多太多的不舍和心痛。
“若我不用这种非常手段,你想瞒我多久?到你我老死的那一天?!”慕容烨朝着她走去,面色森冷,双掌用力,一把扼住她的腰际,逼着她不能再退后,跟他保持距离。
“如果可以的话,我求之不得。”韶灵紧紧蹙着眉头,额头的冷汗落在慕容烨的眼底,依旧是令他心惊肉跳。
求之不得。
无底的黑眸,静静望着那轻而易举用四个字来挑衅的小女人。下一瞬间,他伸出手,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吻住她的唇。被吻得措手不及,韶灵瞪大了眼,有过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收回神来,想到他是谁,跟着立刻挣扎起来,小手猛捶他的胸口。只是,早已习惯他抚触的身子,却因为他的气息、他吻她的方式,逐渐逐渐的酥软无力。
她为何无法坚持再狠心一些?为何偏偏因为他的坚决而心软?!她一遍遍地质问自己,眼底却又腾起一片水雾。
好不容易,当他终于松开她时,她满腔的怒火老早全都烟消云散,只能望着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喉咙干涩的发疼,如鲠在喉,她用尽全力推开他,转身不看他。
真相被如此残忍地曝露在他们的面前,就像是死无全尸的野兽,她不忍看,也无法继续欺骗。
“命运真是捉弄人。”慕容烨不再强迫她,她削瘦的肩膀,纤弱的身影,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头,他除了嘲讽上苍的戏弄之外,却无法生她的气。
她忍耐着,不让真相刺伤他,就算埋怨她爱的人是风兰息也好,接受他的勃然大怒也罢,她一直品尝着这些辛苦,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我没什么话好说了……”韶灵幽幽地轻叹,不愿再回忆那些无法改变的事实,垂着长睫,扶着床榻而坐。
他轻笑一声,刻意推开窗,让风雨声传到韶灵的耳畔。“外面开始下雨了,你还忍心要我走?”知道了真相,慕容烨更不愿放手,他原本就不畏人言,就算他们的结合如此可笑,那又如何?!他不会让多余的人,知晓这些事,更不会让任何人,对他们的感情指指点点。
下雨?!
韶灵的意识混沌,本以为是他的谎话,但顺着他的声音望过去,不无惊诧。
大漠很少下雨。
每年都只有几次机会,能听到雨声。
慕容烨走到她的身后,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来的不忍,一只厚掌覆上她的眼,盖去她所能看见的一切。
“你能不能把我当成慕容烨就好?”慕容烨的眉心一抹疼痛,嗓音温柔的可怕。
韶灵的双眼,只剩下一片黑暗。覆在双膝上的苍白小手,不禁开始颤抖起来,他的每一个字,柔情似水,令她的心无法抵抗,无法拒绝。
“之前的名与姓、之前的人生、之前的回忆,你都不要了,我救下你的时候,你发了高烧,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是韶灵,我们认识都十年了,算是日久生情,我们没有去过京城,一辈子都在云门。我没有其他的亲人,只有你一个……”慕容烨俯下俊脸,贴上她冰冷的面颊,黑眸幽深,强忍着心中的悲怆,字字坚决。“你也把我放在第一位,其次是韶光。”
她试图着睁开猩红的双眼,耳畔传来不小的动静,窗外的这一场雨,好大。
大风将雨水吹到她的脸上了吗?否则雨水落在她的长睫上,坠下,汇入她的眼底,虚化了她眼前看到的一切。
慕容烨早已松开了手掌,坐在床沿上,面对着她。他神色动容,微微一笑,仿佛那些自欺欺人的话,他觉得万分寻常。
他吁息,口气转软,又道:“灵儿,我在你父亲的坟前答应,会照顾你,保护你,若是他不愿接受,至少也该托梦与你,告诫你别再跟随我了吧。可是没有,他一定也赞成,而不是反对。他是朝中重臣,他在朝野这么多年,不会不清楚其中的厉害,被皇权连累的臣子,千百年来也绝非他一人。他临死前的意愿,是不想让你再回京城,找出真相,是吗?他是一位慈父,不想让悲惨继承给你,只想你活的自由舒心。”
韶灵的身子一震,久久凝视着慕容烨的面孔,迟迟无法开口。
“这是上一代人的恩怨,你觉得跟我有关吗?”他的黑眸,格外锐利,像是大漠的苍鹰,盯住了猎物,不肯放过哪怕一刹那。
她沉默不语,但眼神却已经暗暗软化。
慕容烨扯唇一笑,继续说道。“我一出生就被送到幽明城,当然是跟此事无关了。既然无关,我被迫失去你,我不无辜吗?”
无辜。
韶灵心中酸楚,眉间满是忧伤,她早已失去任何防备,哪怕要朝着他淡笑一下,也无能为力。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在动摇她。
本以为在心底深处牢牢生了根的决定,她可以守着一辈子也无妨……但为何因为见了他,她却更心疼了?!
“十几年前的皇权之争,累及朝臣,江山易主,跟你就更没关系了。既然无关,你被迫失去我,你不无辜吗?”慕容烨的薄唇抵在她发边,轻笑出声,但笑声之中却又暗藏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喟叹。
他们两个人都一样无辜。
他们只是环环相扣的仇恨最后的一段纠葛。
是啊,她失去他了。
她不由得心虚,反省低头,又被他给扳正脸,直勾勾与他相视。
握得死紧的白色粉拳是她的,轻覆其上蜜色的大掌是属于他——那手心传来的冰冷温度及浅得近乎无法辨识的颤抖,是来自于他——她最冷静、最自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七爷。
“我足足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想清楚怎么跟你说那些话……免得你觉得我在说风凉话,不放在心上。你父亲的死,是一条人命,他的分量很重,很重……重的我要格外认真地思索,到底怎么样,才能说服你,又不伤害你。”慕容烨低低地说,仿佛是在床底之间的悄悄话,眼神异常温柔。“可是灵儿,你都可以承受这些,我为何不能?我会让自己的女人一个人受苦憔悴吗?!你未免把我想的太坏。”
“这件事会压在心上一辈子的,这样也没关系吗?”她却坚持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手覆上他的胸膛。没有血色的唇,挣扎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来。
他薄唇上扬,却不见半点笑意,说的话更是尖锐如刀。“你若觉得看到我就会想起那些事,我给你时间,但你不能因此而拒绝我,用其他的不可靠的理由——你亦不必害怕,无论是谁在往后想要你的性命,他必须过我这关。若是能踩踏在我的尸体上取你的性命,就算是他的本事。”
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久久凝望着韶灵,她心中几分牵动,只听得他继续说。“这辈子我就想要你,只想要你,不想再等下辈子。在这件事上,我可没有太多耐心。”
两人的视线凝聚在一起,韶灵鼻子发酸,喉咙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迟疑着伸手握住他的手,但他很快翻过手掌,两人的五指紧紧握住彼此。他笑了笑,心中多了几分快慰和舒心:“我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你不是最清楚的吗?身不由己的身份,我没想要,只要你点头愿意回到我身边,我这辈子都不会成为御家的人。我永远都会是你的七爷,永远都会是慕容烨。”
或许是他说的过分冷硬坚决,她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
他们当真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吗?!
韶灵心神牵动,含冤而死的父亲若是知道她被几句话就动摇了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决定,不会指责她吗?!
不行。
哪怕不知道为何不行,她没办法点头答应,含情脉脉地看他,挽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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