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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八字不合,压倒再说 > 第十章

第十章

齐逊之手下一顿,落下了一段距离。

“对了,”安平忽而停步,转身看着他:“前两日朕召见了庆之和涟湘,得知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齐逊之回过神来,推着轮椅上前:“陛下得知什么消息了?”

已经到了御书房门口,安平挥手遣退圆喜,朝内唤了一声:“涟湘,你何不自己出来说?”

周涟湘应声出来见礼,见到一旁的齐逊之,顿时惊骇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委实丰富。

“周小姐这是怎么了?”齐逊之不解地看着她。

“我……我没事。”

“怎么没事?你那日对朕说的话,便对他直说了好了。”安平抱着胳膊倚在一边的圆柱旁,身上虽然朝服未除,却无半点庄重之感,好似一名看客,嘴角带着一丝淡笑。

齐逊之被弄得一头雾水,一边的周涟湘又是吞吞吐吐的样子,不免让他有些挫败:“究竟是何事,周小姐直说便是。”

“这……”周涟湘悄悄看了他一眼,心中直打鼓,她何尝遇到过这样尴尬之事,那日在陛下面前说起也是一时受激所致,此时青天白日的,当着自己心仪的男子,叫她如何开口?

“莫不是朕在此处,涟湘不好意思?那朕回避一下吧。”

安平作势要走,却被齐逊之拦下:“微臣与周小姐并无见不得的人的事情,自然无须回避,周小姐有什么便直说好了。”他多少有些眼力,眼前情形只怕恰恰与他想的有关。

周涟湘听他这般说,不禁愧然。没错,她爱慕他君子端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直说便直说,能说一次,就能再说第二次。

她捏了捏拳,抬头看着齐逊之,脸上绯红稍褪:“说出来怕齐大公子见笑,但我句句出自真心,我……我心仪公子久矣,一直未曾直言,今日贸然说出,还望公子莫要嫌弃涟湘轻浮才是。”

齐逊之没有做声,与他猜想的一样,但是他没想到会是在安平面前上演。或者说,没想到会由她鼓动着上演。

他转头看了一眼安平,后者照样一副淡然观戏的态度,嘴角微勾,意味不明。

齐逊之收回视线,垂眼默然了一瞬,忽而低笑起来:“小姐一片真心,子都感激不尽,奈何造化弄人啊……”

“啊?”周涟湘说完这番话尚未完全平复情绪,乍一听他回话,便有些茫然。对上齐逊之的视线,却见他一双黑眸如同被春风涤荡过,笑意盎然,渐渐地脸颊竟染上一丝红晕,叹息道:“可惜……我已是陛下的人了……”

“……”周涟湘愕然地捂着嘴,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安平蹙了蹙眉,却没有做声。

三人僵持在一处,如同被生生扼住了咽喉,气氛让人窒息。最后终是周涟湘率先忍耐不住,匆匆向安平行了一礼便慌忙告退,一向端庄优雅的形象彻底崩溃,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二人的视线。

齐逊之看向安平,理了理垂在肩侧的一缕发丝,故作妩媚地一笑:“陛下满意了?”

安平倚着柱子没有动,眸­色­深沉,嘴角却仍然浮着那抹笑意:“为何要说出来?不怕清誉受损?”

“微臣又不要做什么贞洁烈夫,要什么清誉?”说着他好笑地叹了口气:“不过不小心毁了陛下的清誉,倒真是罪该万死了。”

安平站直身子,一步步走到他跟前,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幽幽一笑:“你这是故意做给朕看的?”

“陛下您呢?”齐逊之仰头对上她的视线,眯了眯眼,笑容诡异:“莫非是吃醋了?”

话刚说完,下巴已被安平一把捏住。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下巴,左右转了转,仿若在鉴赏一件珍品,半晌,忽然道:“这张脸看了十几年,直到如今才发现其中奥妙……”

齐逊之疑惑地蹙眉,却见她忽然俯下脸来吻住了他,双­唇­想贴的一刹,他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安平显然是强势惯了,一直睁着眼睛盯着他的神情,­唇­上的力道时轻时重,带着折磨人心的意味,直到他忍不住低吟一声,抬手扣住她的脊背,将她扯向自己。

他十几年来的守望,何以换来今日这般尴尬的一幕?他从未奢求过什么,可是刚才的事已经激发了他心底的不甘。

可惜安平没有让他主导的意思,扣着他下巴的手越发用力,他便只好被迫启­唇­,迎接她的舌攻城略地。­唇­舌相依,她细细舔磨过其中每一寸,便让他寸寸沦陷。他屡次主动地缠上去,却又被她周旋着成为跟随者。齐逊之蓦然发现于此一道,年长她几岁的自己竟完全没有招架的能力。

然而那又怎样?他微微睁眼看了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复又闭上,放松下来任由她引导。

就算他没出息好了,他才不在乎谁强谁弱,对他来说,这个人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这个意味不明的吻来的突然,直到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了全身,两人才分开,彼此都有些粗喘。

齐逊之稍稍平复了些,低笑:“陛下刚才说发现什么奥妙了?”

安平捏着他下巴的手仍旧没有放开,用食指去抚他被吻得有些泛红的­唇­瓣,脸上露出他再熟悉不过的轻佻笑意:“奥妙便是……朕忽然发现你长了一张让人想蹂躏的脸。”

齐逊之微怔,继而笑了起来,故意张口含住她的食指啄了啄,道:“那陛下随意好了。”

四十章

转眼时间便到了盛夏。烈日炎炎,蝉鸣阵阵。刘绪着了窄袖胡服从御花园穿过,远远望见御书房那飞扬的檐角时,停下了步子。

“庆之。”

他怔了怔,转头看去,齐逊之白衣乌发,与他隔了几丈距离,静静地看着他。他抿了抿­唇­,移开了视线,没有做声。

齐逊之没有在意,慢慢地到了他跟前,笑了笑:“今日这装扮有些奇特,莫非是要练武?”

“我……”刘绪终于开口,低声道:“我是有事来求见陛下的。”

“原来如此。”见他这模样,齐逊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如今这样的境地,终究是尴尬的。

正说着,双九从远处走了过来,看到二人都在,抱拳行礼道:“陛下此时在演练场,吩咐少师大人到了可以去那里寻她。”

齐逊之扬了扬­唇­角:“多谢指点。”

双九眸光微敛,垂头不语,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刘绪虽然感觉到这二人有些不对劲,却又因双九这话而觉出安平与齐逊之之间关系愈深,难免心中涩然,便也无心追究了,只对双九道:“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微臣刘绪有要事求见。”

双九立即道:“少傅大人可以去少师大人一并前往演练场拜见,有少师大人在,陛下一定不会说什么的。”

刘绪的脸­色­白了几分。

“说的是,庆之,这话是双九侍卫说的,若是被怪罪了,你替我做个证。”齐逊之推着轮椅便朝前走,经过双九身边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原先倒还想按捺住,看看他究竟意图何为,如今看来,他已然对自己拉开阵势,那便只好斗一斗了。

刘绪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跟着朝演练场而去,脚步却有些沉重。

安平正在练箭,只着了素白的单衣,却还是早就出了一身的汗。沈青慧又改进了一些兵器,她今日便是想试试那箭簇,果然威力倍增。奈何疾风一直在她身边转悠,扰得她心烦,便­干­脆丢开弓箭休息去了。

疾风见她不理睬自己,汗血宝马的傲骄劲又上来了,打了个响鼻就转身去了演练场另一头,大有与她断绝往来的势头。

安平在树荫下坐下,一边解开绑着衣袖的护腕,一边慢慢想着如今梁兵的准备进程。她知道西戎还不死心,一早便在做着安排,看来那暗中训练的部队,也该寻个时机发往边境了。

“陛下,少师大人到了。”圆喜见她在想事情,禀报得很小声。

安平收回思绪,转头去看,齐逊之已经到了跟前,朝她行了礼:“陛下,庆之来了。”

“哦?”安平看向他身后,果然跟着刘绪。

“微臣参见陛下。”他走到面前,垂着头恭谨地行了礼,然后才慢慢抬头看了安平一眼:“微臣今日有一事相求。”

安平见他神情平和,料想他这段时间情绪已经平复许多,笑着点了点头:“庆之有话直言无妨。”

“微臣是想自请协助赵老将军镇守西北。”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都愣了愣。圆喜朝后退了一步,心想可怜的少傅大人必然是因为那日的事情心酸难忍,所以要远离京城了。唉,他可看不下去了……守在不远处的双九却有些失望,本来还希望借助他除了齐逊之这个障碍,不想他竟然选择了退出。

齐逊之则惊讶非常,但深知此时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不该Сhā手刘绪的任何决定,便推着轮椅往远处走远了些,吓得刚刚踱步到这边的疾风嗖的一声又窜远了……安平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直到刘绪唤了她一声才开口问道:“为何忽然有此决定?”

“微臣在青海国对陛下说过,愿建功立业后再堂堂正正站到陛下面前,这话尚未忘却。”

“朕知晓你报国忠心,但此事你可有与太傅商议过?因朕之前行为,太傅已然多有­操­劳,你若是不说清楚便贸然离开,朕会愧对他老人家的。”

“陛下放心,家父并无异议。”

安平一时无言,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声道:“若是因为那日的事,朕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陛下……”刘绪垂头,声音有些苦涩:“那日的事的确让微臣难受至极,但微臣想要报国已非一日两日,只是……恰巧选在了最该离开的时候罢了。”

安平盯着他看了一瞬,转身走到场边取了两柄剑过来:“那便让朕看看你的本事,再决定你能否上战场 戍边。”

刘绪愕然抬头,便见她丢了一柄剑过来,下意识地接在了手中。

“你不是曾说过要与朕比试剑术的么?看你今日的装束,倒也方便。”安平提着剑朝场中走,素白单衣随风轻摆,仿若行走江湖的侠士。

刘绪握紧了手中的剑,只好举步跟上。

齐逊之已经退到了场边,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两人,却也不能Сhā手。转头看了一眼,双九已经神情紧张地守在不远处,只是那其中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大约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双九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向温顺乖巧的少年却露出了一丝老­奸­巨猾的微笑。

挑衅?他收回了视线,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双九并不简单,一直试图激怒他,大概是想拆穿他吧。

场中的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瞬,安平掂了掂手里的长剑,笑道:“朕学艺颇杂,不像庆之你师出名门,所以有时会不按章法出手,你可要警觉些。”

刘绪刚要点头称是,眼前剑光一闪,安平已经攻了过来。他愕然地超后退了一步,避开剑锋,慌忙抬手格挡,却又不敢伤了她,一时之间只能处于守势,难以展开。

安平一剑挥下,被他抬起的剑身挡住,肃然道:“战场杀敌本就是没有章法的,有时甚至是胡砍乱杀,你无法丢开那些花哨的招式,是要去送死不成?”

这话说的甚为严肃,刘绪不禁一怔,心中稍暖。无论如何,她终究对自己还是有些在意的,哪怕只是一点,也足够了。

“既然如此,便恕微臣失礼了。”他挑开那一剑,化被动为主动,招式化为凌厉,大开大合,似乎真的已经身处战场。

场边的齐逊之虽然没什么表情,却不自觉地握紧了轮椅扶手。圆喜不知何时到了他旁边,一惊一乍地嚷道:“陛下不会有事吧?”更是惹得他烦闷。

刘绪自然是有数的,但是安平在说完刚才那话后便收起了原先的势头,以致于瞬间就让他占了上风。他甚至忍不住猜想她只是为了提醒自己那一点,其实根本没打算真的与自己比武。可也正因为这点,让他对眼前这人的武功修为完全没有概念。宛如剑入汪洋,只入其表几分,却难窥其最终深度。

他只有转换了招式,剑锋横扫,以力破千钧之势袭向面前的女子,这一招看似平庸,却力道绵长,只要她接下一招,其后便必须要改变数招来继续拆下面的招数。

刘绪也是出于好奇才要试探一二,出手也都是控制在能回旋的范围内,然而未等安平出手,面前却忽然有另一柄剑斜挑出来,灵巧地与之周旋起来:“少傅大人是想伤了陛下不成?”

他一怔,剑势蓦然被其打乱,正想收势停住,双九却忽然贴到跟前,抬手拍在他手腕上,长剑脱手飞出,直朝场边而去。

圆喜吓得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抱头跑开,却忘了身边还坐着行动不便的齐逊之。他坐得本就不远,这一剑来势迅疾,眼看便要到眼前。刘绪大惊失­色­,连忙唤了一声:“子都兄小心!”

注意到自己陷入险境,齐逊之顿时面露慌­色­,急忙要往后退,那剑却宛若计算好了,擦着他的肩头落下,带出一道血痕,斜Сhā入地面。他吃痛地低呼一声,捂着胳膊摔落在地,狼狈不堪。

安平立即丢开长剑快步上前,一边扶他一边吩咐圆喜:“快去传御医!”

圆喜从突变中回过神来,连忙跑去办事了。

齐逊之半边衣袖都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刘绪慌忙奔了过去,一脸内疚:“子都兄,我不是有意的,我……”他还要说话,却见齐逊之忽然朝自己看了一眼,眼神暗含安抚之意。刘绪一怔,心中却越发愧疚,当即弯腰,背起他就朝外走。

“陛下恕罪,属下是担心陛下安全,一时情急才……”双九连忙跪倒告罪。

安平转头看了他一眼,未发一言,转身跟上刘绪的步伐。

双九抬头看去,伏在刘绪背上的齐逊之忽然转头,朝他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映在那渐渐苍白的脸上,只叫人觉得胆寒。

果然不容小觑,即使算计地再­精­准,他却宁愿受伤,也不愿揭开真面目。隐藏着实力,究竟想做什么?

看着安平随两人远去的身影,双九忽然想起自己在齐府受伤那次,她也是这般护着自己,心中酸涩难言……齐逊之因受伤而留在了宫内,安平没有责罚双九,但他自己却已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微感不安。

夜深人静,已是后半夜,他回到住处,正要脱衣躺下,却忽然有人推门闪身而入。

他看了来人一眼,冷笑一声,自顾自地脱衣:“有事?”

来人身着禁军服饰,却没有半点对上级的尊重:“我看有事的是你吧?你忽然表现的跟冷宫怨­妇­一般,是想要坏了大计不成?”

“这里可是皇宫,你这样冒失地找来,才会坏了大计。”

“哼,若不是看不下去,我才懒得管你,眼下每一步都要小心,你却只顾着争宠!”

“我自有计较!怎么,连你都敢随便对我指手画脚了?”双九眯了眯眼,冷冷地瞪着他:“希望你还记得我的身份,滚!”

来人脸­色­一阵青白交替,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出了门。

顷刻之后,一道暗影从屋顶上方悄然掠过,宛如鬼魅,直朝皇帝寝宫而去……

四一章

更深露重,安平却还未睡,寝宫内只点了一盏灯,使空旷的大殿显得有些晦暗。一个暗卫跪在面前,细细地禀报了一番之后,悄然而退。

她坐着没动,思索良久,起身出门。

身上是素白的单衣,在夜风中行走犹如魅影。双九已经去休息,天将破晓,正是最为黑暗的时刻。

一如她如今的处境。

走到西边偏殿,她的脚步停了下来,门口守着的两个宫人正在打盹,殿中却还亮着烛火。大概是嫌天气太热,窗户是开着的,安平走过去,微微探头望进去,便见齐逊之倚在床头,乌发散落下来,挡着大半侧脸,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在左肩绑着布条,正在自己换药。

她本还打算唤宫人前来伺候,看了看情形,又打消了念头。齐逊之换药的动作很熟练,虽然伤在肩头,动作有所不便,对他却似乎并不难办。

一直到包扎好,他才抬起了头,一眼扫到窗边人影,顿时吓了一跳:“陛下这么晚站在窗口,是想吓微臣不成?”

安平抿了抿­唇­,也不走门,径自撑着窗口一跃而入,笑得放荡不羁:“哎呀,不觉得这样很有采花大盗的风采么?”

“陛下认为采花大盗那叫……‘风采’?”

安平不作理会,在他床边坐下,指了指他的伤口:“看样子你似乎熟练得很啊。”

齐逊之笑了一下:“我这般情形,受伤也是常事,久而久之也就熟练了。”

安平眸光微闪,不置可否。

以前他受伤多少,她不知道,但如今在她身边屡屡受伤却是事实。

“陛下这么晚为何还不休息?”齐逊之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什么,四下走走罢了。”

齐逊之细细地看了看她的神­色­,隐隐察觉到她心中有事,却只是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这么晚走到微臣这儿,还真是巧呢。”

安平伸出手指挑着他的下巴,轻浮地笑:“怕什么,你都对别人说是朕的人了,还在乎这些?”

听闻此言,不免想起那日仓惶离去的周涟湘,齐逊之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对她无意,但周小姐是个好姑娘,伤了她终是于心不忍。

“子都在想什么?”

转头看到安平似笑非笑的眼神,他笑了笑,贴到她耳边低语:“微臣觉得陛下说得很有道理。”

安平侧头看他,两人几乎面面相贴,呼吸可闻。她从未这般仔细地看过这个人,或者说,从未仔细地看过任何一个男子。抬手从他的眼角轻轻抚过,沿着脸颊游移到下巴,几乎用手指勾勒了一圈他的轮廓。齐逊之神­色­未变,却长睫微颤,在灯光下看来尤为动人。

“朕记得你以前说过,卖艺不卖身。”

“微臣也说过任凭陛下蹂躏的。”

“噗……”安平笑了起来:“你不会是被朕给带坏了吧?”

“陛下这么说家父会伤心的,子不教父之过啊。”

“……”

齐逊之微微一笑,手揽上她的腰际,头微垂,轻轻抵住她的额头,温热的触感由额心一点缓缓融入骨髓,汇入心海一池春水。再无其他动作,仅是这般相互依靠,抵过几番交颈缠绵。

其实他这些天一直很想问问那天那个吻算什么,可是到了现在,只是这样温情脉脉的相处已经让他心生满足。即使什么都不说穿,这人还在身边,便足够了。

安平也没有动,周身都环绕着这人的气息,带着幼年时的些许熟悉。原来中间即使有过分别,这人也断断续续地陪伴自己这么多年了……“子都,”她轻轻退开,看着他:“回去吧。”

齐逊之一愣:“什么?”

“回齐府去,这段时间没有朕的吩咐,不要进宫来。”

齐逊之蹙眉:“陛下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算是吧。”安平没有多做解释:“朕唤圆喜来送你。”

“陛下要微臣现在就走?”齐逊之惊愕地看着她。

“嗯……”安平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来:“不仅如此,你还不能就这样平静地走。”

她抬手从头上取下绾发的发簪,撩起衣袖在胳膊上划了一道,立即渗出血珠来,大颗大颗地沿着手腕滴落。

“陛下!”

齐逊之大惊,连忙要为她查看,安平却将那只簪子塞在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脸,指尖微暖:“少师,好好配合。”说着站起身来,朝外高声唤道:“来人!快来人!”

殿门被惊慌失措的宫人撞开,跑到内殿一看,见皇帝陛下捂着滴血的胳膊站在这里,顿时又惊又怕,忙不迭地跪了一地。

“竟敢伤朕,齐逊之你好大的胆子!”

跪着的宫人都吓得抖了抖,齐逊之抿­唇­看她,眼神复杂。

接到报信的圆喜已经赶了过来,一见到这里的情形顿时大惊失­色­:“陛下怎么受伤了?”

“别多问!给朕把齐逊之送出宫去!”

“哈?”圆喜呐呐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齐逊之,一眼扫到他手中的簪子,差点惊得魂儿都飞了。

“哼,朕还顾念着与你青梅竹马,你便如此对待朕?朕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还恃宠而骄了!”安平扫了一眼圆喜:“没听见朕的话?把他送回齐府去!”

圆喜何尝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连忙应下,招呼人去床上扶齐逊之,心里却暗暗叫苦。

我的齐少师哟,您又不是第一次跟陛下亲热了,­干­吗突然贞烈起来了啊?唉,奴才这是又押错人了么?>_ 不一会儿便有御医过来为其包扎伤口,她端坐着,扫视了一圈战战兢兢的宫人和御医,却始终没有嘱咐他们不要将今晚的事透露出去。

实际上她正要借他们的嘴说出去,好让所有人都知道齐逊之已经失宠,起码短期内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么,别人也就不会急着挑去他这根眼中钉­肉­中刺了。

宫门口,已经登上马车的齐逊之挑着帘子看向圆喜:“有劳圆喜公公相送了,还请好好照顾陛下。”

圆喜怨念地嗫嚅道:“少师大人既然这般关心陛下,何苦惹她生气呢?”

齐逊之羞涩地笑了笑:“我不喜欢陛下用强嘛。”

“……”圆喜泪奔了,这算什么啊!

齐逊之敛去笑容,抬眼看了看前面半隐于黑暗中的宫门,握紧了手中的簪子,缓缓放下车帘:“走吧……”

第二日双九当值时便听到了宫人们的风言风语。他皱了皱眉,尚有疑虑,等看到下朝归来的安平衣袖下露出缠着的纱布,才信了几分。

圆喜跟在安平身后进了御书房,见到门口的他时,郁闷地撅了撅嘴。

哼,齐少师没希望了,也许还能指望刘少傅“起死回生”,反正怎么也不能让他这个妄图高攀的侍卫上位!

前几日因情伤心的周涟湘此时已经回到御书房当值,见到安平进殿,立即上前行礼:“参见陛下,涟湘之前因私废公,有负皇恩,还望陛下恕罪。”

实际上直到现在她还在难过,可是如今她已是朝廷命官,不再是躲在首辅府内的千金小姐了,有些事情虽然艰难,也要面对。

安平见到她只是笑了笑:“还好涟湘回来了,朕手受了伤,你帮朕拟旨吧。”

她故意什么都没说,其实是有意揭过之前那尴尬的一幕。她自己行事乖张不按常理,可是中规中矩的周涟湘却的确因那日之事而受了伤,心中自然是带着愧疚的。

周涟湘听她这么说,心中轻松不少,道了声是,走到一边案后,研墨提笔。

安平道:“朕打算册封少傅刘绪为参将,即日发往西北戍边,你便这么写吧。”

周涟湘闻言愣住,提着笔半晌没动,她不禁有些诧异:“怎么了?”

“敢问陛下……莫非是因刘公子拒绝了与微臣的婚事,所以才……”

“怎么会?”安平冲她安抚地笑了笑:“庆之一向有心报国,朕只是遂了他的愿而已,你放心拟旨便是。”

周涟湘这才安下心来,提笔在黄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诏令。

圆喜忧伤地望着屋顶,看来刘少傅也没希望了……午休时安平回到了寝宫,双九领着御医进殿为她换药,一直站在旁边守着,直到真的看到那道伤口,才算是彻底相信。

安平也由着他去,等御医走后,才开口唤住了要离去的他:“双九,你过来。”

她正倚在榻上,双九闻言怔了一下,转身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陛下有何吩咐?”

安平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垂眼轻轻看来:“吩咐没有,倒是有质问。”

双九心中一惊,默然不语。

“朕问你,上次你可是在酒里下了药?”

原来是说这个。他心中说不出是紧张还是轻松,半晌才点了点头:“是。”

“你就这么想爬上朕的龙榻?”

如同被人生生扇了一耳光,双九脸­色­微白,垂下眼帘掩盖住难堪的眼神,咬了咬­唇­,低声道:“属下该死。”

“行了,朕到今日才提醒你便是不打算追究了,但是你要记住,朕不是好蒙骗的,下次再用这种手段,朕可是真的会杀了你的。”安平的手指凉凉地从他脖颈间划过,笑着收回了手:“出去吧。”

双九起身退出了殿门,不自觉地出了身汗。还好她只以为自己是要争宠,否则就麻烦了。

四二章

刘绪离京时正是夏末秋初,天气已渐渐凉爽,适宜赶路。

太傅自然是不舍的,之前他从未想过幼子会远赴边疆,还以为他这一生都会循着自己的足迹走上文官之路,然而听了他的话后,又觉得不可荒废了他的理想。何况他也明白,儿子选在这个时候离开,是因为安平陛下。

到了城门口,刘绪便不再让家人继续相送了,刘珂唠叨了几句在外保重的话,乘着马车回府去了,临行前忍不住抹了抹眼睛。

刘绪却没有停留,一夹马腹便奔驰出去,却又在十几丈外勒马转身,静静地回望城门。

一去三千里,回来却不知是何情景了。

“便知你这臭小子要偷偷地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人怒气冲冲的斥责,他转身看去,就见前面道旁站着焦清奕,旁边是秦樽和坐在轮椅上的齐逊之。

“你们怎么来了?”刘绪愣了一下,翻身下马。

焦清奕撇撇嘴:“当日我与恪勉一同入营时,你与子都兄前来相送,如今你也要入营了,做兄弟的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一旁的秦樽没好气地白了刘绪一眼:“不厚道,咱们本还打算为你饯行,你倒好,连出发的日子都不曾告知,若不是子都兄知会,我与锦丰只怕也赶不来。”

刘绪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便没做声。

“好了,送也送了,你们就少说两句吧。”齐逊之笑着看向身边二人:“锦丰,恪勉,可否劳烦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要单独与庆之说。”

秦樽躲他还来不及,忙不迭地点头就要走,只有焦清奕有些不满,翻了个白眼道:“到底是亲兄弟,还对咱们藏着掖着呢,哼哼……”

刘绪听到那句“亲兄弟”,心头一紧,默默不得言。

他与齐逊之的确情同手足,上头一兄一姐都­性­格沉闷,加上他这样沉闷的,便有些说不来话,可是他与齐逊之却颇为投缘。在他眼里,齐逊之沉稳淡然,亲和有耐心,是极好的倾听者,所以很多时候都愿意对他说心里话。

只是没想到会走到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

“庆之……”突来的唤声打断了刘绪的思绪,一抬头,便见齐逊之已经到了跟前:“可还记得当初在酒楼,锦丰打趣你我的话?”

刘绪微怔,稍一回想便记了起来。当年几个好友相聚,焦清奕见他们关系亲近,取笑说:“你们这般要好,若是将来喜欢上同一个女子该如何是好?”

当时齐逊之便摇着折扇转头朝他笑了一下:“不会的,庆之曾说过,他喜欢端庄优雅的女子,与我的口味可不同。”

刘绪哪有他那样的脸皮,早就红透了一张脸,半晌才“嗯”了一声。

周围安静非常,只余风声细细刮过树梢的轻响。刘绪轻轻点头:“记得。”

他永远记得齐逊之说那话时的神情,眉似远黛,眼若瀚海,笃定而自信,如今却不想竟一语成谶。

齐逊之收回视线,抬眼看他:“我原本认为你不会改变,倒是错了。”

“我也以为自己不会改变……”刘绪迎上他的视线,似诉似叹:“之前我一直想知道为何会出现那日的一幕,可是现在想想,又觉得都不重要了。我只想知道,子都兄你……是不是早就对陛下……”

“是。”齐逊之没有丝毫迟疑便点头承认。

刘绪脸­色­微白:“那为何……不曾告诉过我?”

“你初入宫时,我以为你绝对不会喜欢上陛下,便没有提及,等到发现你动了心,却已来不及了。”齐逊之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你一陷进去便已陷了这么深,但终究是我的犹豫伤了你,你要怨便怨我,那日的事,陛下也是有苦衷的。”

刘绪没有接话,过了好一会儿,走到一边牵了马过来:“子都兄未免小看了我,纵使再不济,情与义我还是分得清的,我对陛下仍然有情,也未说过要放弃,可是不会牵扯进你我的情谊,无论陛下最终选择谁,我都会敬你如兄长。”

齐逊之怔了怔,欣慰一笑:“庆之,你长大了许多,对不住。”不是因那日之事而有愧,而是因为之前仍然将他看成了一个需要呵护的弟弟。

刘绪神情微动,却终是没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马,朝他抱了抱拳:“子都兄,保重。”

齐逊之退到道旁,整袖抬手,回了一礼:“保重。”

听到急促的马蹄声远去,秦樽和焦清奕才从远处踱了过来。

“诶?这就走了?”秦樽一脸失望:“还打算把他拖回城里去饯行呢!”

“切,你无非就是自己想吃一顿罢了。”焦清奕不屑地拆台。说着上前推着齐逊之朝城门口走:“要吃也是咱们俩吃,你在旁看着就成。”

秦樽气得直磨牙,早就跟了上去。

到城门口时,有齐府马车来迎,齐逊之笑道:“我倒是有心作陪,不过见这情形,你们还是自己去吧。”

焦清奕哪管他推辞,径自跟在他后面爬上了马车,还伸手朝秦樽招了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子都兄莫不是走了一个兄弟,就不认我们这些兄弟了?”

秦樽跟着爬上车,便听齐逊之幽幽地对焦清奕说了一句:“锦丰的嘴真是越来越利了,想来军营是个好去处。”不知为何,明明是寻常话语,听在他耳里倒有了森寒的意味,登时打了个寒颤,心想还是别吃这顿饭算了。

正想着,有人在外打起了招呼:“咦,这不是齐府马车嘛,难道里面坐着的是齐大公子?”

齐逊之揭了窗帘去看,一人端坐在马上,笑眯眯地看着这边。他微微一愣,赶紧抬手行礼:“见过摄政王世子。”

“这般客气作甚?”萧竚笑着打马近前,一身江湖装扮,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他是堂堂摄政王世子。焦清奕和秦樽都立即掀了车帘要去行礼,被他抬手打断:“出门在外,虚礼可免。”说着又看向了齐逊之:“家母还让我去府上拜会令堂,倒不曾想在此处遇见了你。”

齐逊之的母亲秦蓉与萧竚的母亲文素有过一段“孽缘”,这么多年倒是一直有往来,下面的小辈虽然说不上多熟稔,倒也处得不错。

听他这么说,齐逊之也笑了起来:“却不知世子现下欲去往何处?”

“哦,正打算入宫去探望陛下,齐大公子可要同行?”

萧竚也是听了不少有关他跟安平暧昧不清的传言才有此一问,说话时还带着浓浓的揶揄,可是齐逊之闻言却没有做声,好半天才摇了一下头:“多谢世子好意,在下已与秦焦二位公子有约,便不去了。”

“原来如此。”萧竚笑着点了点头,分别对三人道了别,打马而去。

马车继续朝城里前行,焦清奕扯了扯齐逊之的衣袖:“怎么,又答应与我们一起去吃饭了?出尔反尔要请客哦。”

“请客?”齐逊之挑眉,眼神冷飕飕地扫向一边的秦樽。

“呃,那……还是我请吧。”可怜的秦公子捂着腰间的荷包,悲伤的泪水在心里流……>_ 安平正在御花园里摆弄棋局,老远便听到林逸的笑声:“唉,一人被关家中,一人远赴边关,陛下独坐凉亭,叫人不忍多视啊。”

她转头看去,嗤笑出声:“我道先生怎会有胆子取笑朕,原来是有人撑腰啊。”

林逸身后还跟着两人,其中一人闻言立即快走几步上前道:“哎哟陛下,您这模样,看着叔叔我好心疼啊。”

安平抽了一下嘴角:“摄政王世子大驾光临,朕要花心思好好招待,只怕胃疼多过心疼啊。”

视线移到最后那人身上,只见到他脸上威严的好似结了冰。她贼兮兮地笑了一声:“蜀王终于肯来见朕了?”

萧靖傲骄地看了她一眼:“衍宁堂弟说今日权作亲人闲聚,微臣岂可拂了他的面子。”

衍宁是萧竚的表字,听到自己被点名,他立即抬了一下手以示清白:“其实是逸表哥叫我来的。”

林逸望了望天,摇头叹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三位叔叔同时光临,真是让朕惊喜非常啊,”安平笑了一下,抬了抬手:“既然是亲人相聚,便随意坐吧。”

三人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围着石桌坐了下来。

安平看了看萧竚,笑道:“叔叔为何突然来了?”

“唉,别提了!”萧竚摆摆手,一脸心烦气躁:“你小姑姑突然跑去西域了,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是要去把她寻回来的,路过京城便来探望探望你。”

萧靖在旁惊悚道:“一个人去的?”

萧竚忧愁点头。

“那倒是巧的很,朕在西域也有些事情要查,不如……”安平笑眯眯地看着萧竚:“叔叔你顺手帮个忙呗?”

“……”萧竚忽然觉得来看她这个决定是错误的。

“至于蜀王皇叔嘛……”安平悠悠然拖着调子,一手撑着下巴笑意盎然地看着他:“输了就是输了,您也要看开点儿。”

她若是换个语气还好些,偏偏是这种得意又带着嘲讽的语调,骄傲如萧靖怎会受得了?他捏了捏手指,一拍桌子便要扑上来,却被林逸一把从后抱住:“冷静啊蜀王,冷静……”

“冷静什么,反正是亲人相聚,叔叔教训侄女天经地义!”

萧竚连忙挡在前面:“哎哎哎,好歹安平也算我半个徒弟,堂哥你很不给我面子啊,再说了,人家不仅是小辈,还是女子啊。”

萧靖终于停了下来,抽了抽嘴角:“也就只有你把她当女子。”

“……”

安平抱起胳膊,一脸无所谓:“还有啊,朕觉得皇叔你也休息够了,过段时间便将帅印归还给你,让你回西北去好了,怎样,高兴么?”

“陛下这是在施舍不成?”萧靖眯了眯眼,又捏着手指作势欲扑,林逸和萧竚手忙脚乱地挡着他:“冷静啊冷静……”

守在远处的宫人们见到都悄悄议论起来,被圆喜呵斥着挥手遣走:“看什么看?蜀王殿下在演折子戏呢!一群没眼力的!”

四三章

入秋之时,齐逊之已经在齐府待了近一月。本来安平念他身有残疾,早朝也是可免则免,如今自然更不用上朝,所以这一个月内,他一眼也不曾见过安平。

人总是贪心的,过往不曾有那些暧昧时,他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而如今心底深潭已被搅乱,竟压制不住从其中蔓延出的思念。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不过如此。

齐简来找他时,恰好见他坐在园中池边喂鱼,临岸而坐,白衣胜雪,说不出的风姿卓然,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的饵食不断地洒下,下方水面的鱼儿却是兴趣缺缺。

“你这是想把它们半年的口粮都给派发了啊。”他老人家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从他手中夺过了盛食的瓷碗。

齐逊之回神看去,笑了一下:“父亲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找你商量。”也不知是不是心急,一向举止端雅的齐大学士竟直接在他身旁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逊之,之前你与陛下走得亲密,为父也不曾多问,如今你又因何不再入宫了?”

“与陛下走得近自然是为其办事,这段时间闲暇了罢了。”齐逊之笑若春风,脸上再没了先前的沉闷之­色­。

齐简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问:“那我便说正事了,陛下近日有些古怪,我们这些老臣都不知晓她心里的想法,所以你若是跟陛下没什么嫌隙,不妨入宫去打探打探,究竟她是个什么心思。”

齐逊之有些不解:“有何古怪?”

“哦,忘了跟你说了,西戎使臣又加了条件来提亲,看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要答应了,这还不古怪?”

“什么?”他顿时愣住。

她要答应?上次明明已经回绝了那两个使臣,如今为何又改了主意?

是了,那日她便说过,若是西戎提出的条件够好,她也是有可能会答应的……“惊讶吧?”齐简撑着膝头叹了口气:“陛下不是一般人,她是二国之主,且不说西戎本就狡诈多变,只看它为一方夷邦,西戎王也断断配不上与陛下联姻啊。所以首辅与我商议了一番,你既然与陛下走得近些,不妨去问问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也好让我们这些臣子心中有个数嘛。”

齐逊之半晌未动,宛如泥塑,只有敛目凝望着水面的眼神暴露了心底的一丝裂缝,从内蜿蜒龟裂,仿佛随时会从里面爆发出不知名的情绪。然而最终,他只是撰紧了轮椅扶手,对父亲点了一下头:“好,我待会儿便入宫求见陛下。”

夜幕初降时分,齐逊之入了宫。安平还在御书房批奏折,他便等在外面,正对着双九探究的双眼。

圆喜是欢欣的,是鼓舞的,因为齐少师终于知道悔改了,看来仍然有望上位啊!他乐颠颠地跑去跟安平禀报,却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

安平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掷地有声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门外的人自然已经听见,即使明知是做戏,闻言还是忍不住黯然了眼神。双九抿了抿­唇­,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耐心地等着后文。

然而没有后文,安平没有再说别的话,齐逊之也没有离开。

她在灯火通明处,他独坐夜幕中,只是一道殿门,隔开彼此,看似很近,却又似乎很远。

直到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带着入秋的一丝凉意钻入肌肤,齐逊之仍然没有离开。暗夜越发深沉,雨点越落越大,他端坐着,面沉如水,心底却从头到尾就没有平静过。

想见的人就在此处,只需一开门,便能走出,怎舍得离去?

门终是打开了,走出来的却是圆喜,他对双九说了几句什么,后者迟疑了一瞬便离开了。

“哎哟,少师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支走双九,圆喜立即就跑了过来,来不及回头取伞,便胡乱地抬起衣袖为其挡雨:“您上次不是刚受了伤嘛,可别淋坏了身子,快些回去吧,陛下气消了就没事了,奴才会为您说话的……”

“有劳公公再去通禀一声吧。”齐逊之打断了他的话,圆喜无奈,只好又跑回了御书房。

“陛下,少师大人还没走呢。”他走到安平跟前,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色­:“您真不打算见?”

安平头也没抬,继续批折子:“双九走了?”

“是。”

“再去劝劝少师,让他回去,说朕暂时没空就是了。”

圆喜嘟了嘟腮帮子,怀揣着对少师大人的同情出去劝说了,然而没一会儿就又走了回来,蹭着脚不说话。

安平抬头:“怎么,还是不走?”

圆喜点点头,小声道:“少师大人说想见陛下一面……”

安平手下一顿,神情微动,缓缓搁了手中的笔。面前的灯火“啪”的一下爆出一个灯花,光亮陡然亮了许多,继而越发炽热地燃烧起来……秋雨缠绵盘桓,又带着凉意,淋久了终究是难受的。齐逊之抬手捂着受伤的胳膊,免得被雨水淋到,这一瞬间却又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执拗。安平的事情他一向最为支持,无论什么要求,有理也好,无由也罢,都不曾深究,只是今日,听到她有可能会答应西戎的求亲便按捺不住了。

头顶的雨声忽然小了些,反而有噼里啪啦的轻响在耳边回荡,他抬头,有人手执雨伞,静静立于眼前。

“如今连你也会使­性­子了,朕会很头疼的。”

他勾了勾嘴角:“累陛下­操­心,微臣该死。”

“再这么淋下去,倒是真有可能会死了。”安平摇了一下头,转头对圆喜道:“将少师送去偏殿换身­干­衣,朕随后便到。”

齐逊之微微笑了起来,道了谢,那边圆喜已经欢快地上前来推他,就差对他来一番振奋人心的鼓励了。

到了偏殿,沐浴过又更了衣,安平仍然没有忙完,他便坐在桌边静候。刚才圆喜进来收拾了他的湿衣,他想起袖中还放着安平的那支簪子,便拿了下来,此时正捏在手中把玩。

没多久,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安平走了进来,背对着他收起伞,轻轻抖去水渍,搁在门边,而后掩门。

不过一月未见,此时只看着这道背影,齐逊之竟有些莫名的紧张,将簪子收好,稳了稳情绪,方才问道:“陛下自己来的?怎么连个撑伞的也无?”

“是啊,自己来的。”安平走到他面前,挑了挑眉,满面揶揄之­色­:“这才多长时间你就急着往宫中跑,这么想念朕?”

听到这熟悉的语调,他才彻底平静下来,轻声笑道:“可不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啊。”

“哈哈……”安平笑出声来,在他对面坐下:“说吧,找朕有何事?”

齐逊之本想直接问,可是看着她,又忽然说不出话来。他太熟悉她的秉­性­,却又摸不透她的心思,也许在你指望着一个该有的答案时,她给出的往往是另一个。而他便一直在追逐着她的脚步,行行复停停,她驻足时,他仰望。

于是他最终只是垂了眼,低声道:“微臣是想来问陛下讨个说法。”

“哦?”

“微臣也在龙榻上睡过一夜,陛下您也不止一次占了微臣的便宜,怎么看,都是要负责的吧?”

安平本来很正经的脸­色­,突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到你说这样的话,真是觉得不习惯。”

齐逊之脸­色­有些发黑:“陛下,微臣很有­操­守的。”

“是么?”

“……”

“那你要朕如何负责?”安平抱着胳膊,仍是掩不住眼中笑意:“朕不是过往那些帝王,这里也不是青海国,纵使有广充后宫的心,也不敢贸然实施啊,但若是学武后弄些个男宠,又觉得委屈了你。”

齐逊之眼神微暗,原来在她心中,自己也不过如此,终究不会是唯一。那唯一的位置,是真的要留给西戎王的么?

安平的目光从他微垂的额角流连过去,似是看出了什么,又似全然不在意:“不过你大可放心,朕好歹会养着你,无人过问你的话,朕也是会照顾你的。”

“那么,陛下打算养微臣多久?”

“养到你离世的那一日,如何?”她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像是要延伸进他的心里。

齐逊之笑了起来,抬头看她:“微臣这条命归陛下,陛下说不需要,微臣才会离世。”

安平没有做声,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过去她对他说过的暧昧之言大多是戏言,只这一句,无关暧昧,出自真心。千帆过尽,沧海桑田,他还能陪着自己,即使只是拌嘴互讽,巅峰之上,起码不会太孤独。

齐逊之顺势拉下她的手握住,烛火下的眼神温和多情:“微臣整个人都是陛下的,怎会忘记。”

“别说得这般笃定,朕那日可没真的吃了你。”

她勾着嘴角打趣,话音刚落,手忽被用力一扯,人向前倾倒,已稳稳地落入齐逊之的怀里。他的手紧扣着她的腰身,­唇­贴近她耳边低语:“那今日便来真的好了。”

安平抬头凝视着他,眯了眯眼:“你这是在轻薄朕?”

“不,陛下,”齐逊之吻了吻她的脸颊:“这是伺候,或者叫……侍寝。”

四四章

入夜时,雨下得越发大了,几乎是瓢泼倾盆的态势。圆喜打发了送齐逊之入宫的下人回齐府,回头时悄悄朝偏殿方向看了一眼,如他所愿,灯已熄灭。

自诩正直从不走捷径的圆喜公公先是感谢老天赐了场及时雨,然后便对天默默祈祷,赶明儿去抱齐少师大腿可一定要成功呀!=V=然而这边刚想完,那边就有人冒雨送了信到他手上……细碎的秋风钻入殿内,罗帐飘扬,四周光线微弱,倒在床上的两人几乎只能看出对方朦胧的轮廓。

过了好一会儿,安平的声音带着郁闷传出:“你做什么一直压着朕?”

“陛下,既然是伺候,自然是由微臣来服侍您了。”齐逊之的话说得非常非常之诚恳,可是安平却从中听出了­奸­险狡诈的意味。

她不是什么端庄矜持的女子,更无用那些­妇­德教条束缚自己的自觉,何况她也不排斥齐逊之。然而堂堂一国帝王被人压在床上,这算什么?

手上用了力气,准备推开他,上方的人却已经低下头来,及时地吻住了她。

这一吻不急切不霸道,只是缠绵而热烈,微凉的触感细细地扫过她的­唇­瓣,勾勒描画。欲念、情意、徘徊和放纵,万千情绪交融,直到她启­唇­,放任他与自己纠缠。

一吻情深不寿,一吻地老天荒。

修长的手指蜿蜒拂过她的脸颊,再覆上颈项,领口慢慢被扯开,另一只手早已抽去她的腰带,一如当初她对自己那般。安平仍旧意识清明,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在报复?”

“陛下,微臣说过了,这是伺候。”他的声音却有些喑哑,心中不免自嘲起来,无论主导的是不是他,最先动情的一定是他。

­唇­贴上她的锁骨,轻轻啃噬,手掌缓缓游移,而她在身下绽放,傲然青松开出艳丽花朵,极致而炫目的吸引,夺人心魄。

齐逊之并不熟练,或者说还很生涩,比起他的话语,动作早已出卖他。然而情是最好的催|情药。他紧拥着她,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双手移在她的后背,不是取悦,只是想给她更多的温暖,尽管他自己的身子也暖和不了多少。

双­唇­贴着肌肤一路亲吻过去,直到吻上敏感处,安平终于微微颤了颤,口中嘤咛了一声。仿若鼓舞,齐逊之终于感到这个自制力强大到可怕的女子在自己面前有了一丝裂缝。

安平抬手挑开他的衣襟,手指贴着光­祼­的肌肤攀上他的脊背,将他拉近自己,轻轻唤了一声:“子都……”

没有多余的词汇,更无多情的口吻,只是最平常的称呼,却让他节节败退,寸寸沦陷。

齐逊之想起多年前初入宫时那道稚­嫩­却尊贵的身影,独坐春风里,偶尔抬眼看来,也是端庄优雅,叫人不敢直视。待到她初入国子监那日,一身白衣男装,风流不羁地摇扇自他身前走过,止步望来,眉梢眼角尽是得意的笑容,仿佛在笑他不过阔别两三年便认不出她来了。

然而他怎又会认不出。无论样貌­性­格如何变化,那融入骨髓的一缕寂寞,以及印刻在坚强脊背上的孤傲,从未改变过。

思绪越浓烈,动作也越热烈,身下的人终于喘息起来,他用力将她扣在怀里,深深地吻她,吸吮轻咬,带着不甘,甚至是慌张。

守了十几年的人,不能将她让给任何一个人,绝对不能!

他在乎的不是任何名分,男宠也罢,后宫里的一员也好,对他而言,即使一生受人指指戳戳,只要能在她身边,都无所谓。九重宫阙虽好,他想停驻的,只是她的心。

只是不能与别人分享,真正恋着一个人时,怎能容忍她的身边有别人?

如他这般年纪,若不是安平,也许连个正式官职都没有。以前便不止一次被嘲笑说胸无大志,可是那又怎样?她的心中装着天下,而他的心里,只装着她。

她便是他的天下。

他的智谋,他的武艺,他的一切,离了这个人,宁愿永世隐藏。日升月沉,瀚海沉浮,他不过一叶扁舟,却一直妄想给她广厦般的安稳,仅此而已。

痛苦、空虚、快感……安平从种种情绪中睁开眼看他,只看到模糊宽阔的肩背轮廓。明明是瘦削单薄的身体,竟显出如山般的伟岸来。她像是第一次了解了他,又像是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从决定走上这个位置时起,从用折扇挑起第一个美貌少年的下巴时起,她便早已断了这方面的念想。高处不胜寒,当决定要站上至高的位置时,就要承受起因显眼而来的明枪暗箭。

所以她不能有弱点,而感情恰恰是人最大的弱点。

齐逊之正是最傻的那个,在人前伪装得天衣无缝,却在那一夜将自己的弱点毫无防范地呈现到她面前。

“我很高兴你今夜招来的人是我……”她从噩梦中惊醒,听到的便是他这样的低语。

不是不震惊,然而她以为自己也仅仅只是会震惊。人之情感无非如此,一种情绪罢了,她如是想。

于是整装上朝,她为明君,他为近臣,彼此照旧不留情面,毒舌而刻薄地奚落打趣,时间便这般流转过去,什么都没改变。

直到周涟湘对她说起喜欢齐逊之。

为何会喜欢这样的人?无赖又毒舌,毫无节­操­可言!可是她竟然动怒了。

她萧睿萧安平,身兼二国之主的崇安皇帝,竟然因此而生出了怒意。

隐忍着,辗转着,冷眼旁观着,待到听他厚脸皮地说出“我已是陛下的人了”,心中忽而安定。

这种情绪在压抑中如疾风骤雨,肆虐过她深怀智谋,幽如渊潭的心。这颗心已经千锤百炼,宁折不弯,小则灭人命,大可倾天下,却会被他的眼神掀起涟漪。

那双眼睛只需一个示意便能懂得她的心思,那双眼睛也只看得到她。

一叶障目,直到如今她才看到身边有人长相守,不曾忘。

可是此时,纵使再想抱紧眼前的人,她也只是抬手,一分一分,慢慢地推开了他:“子都,现在还不行……”

身上的人有一瞬的静止,继而巨大的沉寂笼罩了彼此。

下一刻,沉寂被打破,殿门外响起了圆喜赧然的声音:“陛下,西戎使臣送来奏报,说……说……”

安平闻言立即掩好衣襟,坐起身子:“说!”

“西戎王已率人往梁都而来,要亲自求娶陛下……”圆喜的声音越说越低,同时在心中为可怜的齐少师掬了一把辛酸泪。

殿中的两人都没有做声,良久之后,安平轻轻叹息一声,整理衣赏就要下床。该来的总会来,帝王责任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然而身子却忽然被人从后搂住:“陛下难道真的打算应下西戎的求亲?”

齐逊之的­唇­紧贴着她的耳畔,低沉而蛊惑的语气盖过了其中的压抑和不甘,随着温热的气息缭绕在她的颈边,却让安平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留下的?”

身后的人一愣,安平已经挣开他的怀抱径自穿衣下床,顷刻后殿内亮起烛火。她坐到梳妆桌前梳理头发,虽未多言,却明显地有些疏离。

齐逊之穿上衣裳,倚着床头,盯着灯火下她有些朦胧的侧脸:“我早就想留下了,西戎的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他没有自称“微臣”,也摒弃了以往的玩笑语气,只是陈述,严肃而认真。

安平搁下手中的梳子,转头看他,牵了牵嘴角:“原来如此。”

无须赘述,一句话便已释怀。

她起身走到他身旁坐下,手贴上他的脸:“西戎的事,朕会好好处理,最近你还是少入宫的好。”

“若是因为双九,陛下大可放心。”齐逊之捉住她的手包在掌心:“他还不敢轻举妄动。”

安平叹了口气,她的身边­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又岂止一个双九?根基未稳,西戎不除,终究会有无数双手在暗中蠢蠢欲动,等着一把将她拽下来。何况在这种求亲的敏感时候,他的出现,会是某些人的阻碍。

她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子都,照朕说的做。”

齐逊之没有说话,轻轻抽出手,将衣衫整理齐整,发丝拢系到肩后,方别过脸低声道:“微臣似乎给陛下造成了困扰。”

安平微怔,烛火下,他半边侧脸泛着苍白,眼帘低垂,长睫掩住了眼神。她心中忽而生出不忍,甚至想用力地拥住他,然而手伸出一寸,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朕是国君,苍生为重,你该明白。”

“微臣明白,”齐逊之撑着身子坐到床边的轮椅上,看了她一眼:“陛下做什么,微臣都是明白的。”

他转身朝外而去,圆喜见到,赶忙上前帮忙。安平跟着走出时,圆喜已经一脸懊恼地撑着伞送他朝夜幕中走去。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白­色­的背影一点一点融入暗夜的雨帘中,孤单寂寥,再不复之前的柔情,又成了那个往常滴水不漏的齐少师。

日升月沉,瀚海沉浮,他不过一叶扁舟,却一直妄想给她广厦般的安稳,却忘了她是鲲鹏,鹏程万里,本就不会安于一隅。

于是,缘起,情结,心在,人去……

四五章

西戎王亲率人马前来梁都求亲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宫廷内外,大臣们议论纷纷,朝堂如同炸开了锅。而安平只是静静地听,默默地看,其他的什么也不曾表示过。

然而这消息传来没多久便又生出了变故,西戎王在路上抱恙,暂时停在了青海国内。

直到此时安平才有了动静,先后几番召见内阁大臣和武将。这样的情况只在她登基之前发生过,于是大臣们忍不住猜测皇帝陛下是不是又有什么大动作了。

可惜他们没有猜对,很快安平就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上朝下朝,批奏折,有条不紊,按部就班。脾气好的臣子长吁短叹,脾气躁的臣子拍桌摔凳,跟着这样的皇帝,脑袋上的头发迟早是要掉光的啊啊啊啊!

首辅、刘珂和齐简三人自然是越发摸不着头脑,上次齐逊之“打探”没有成功,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的要拿自己的终身大事贡献出来啊。

“这的确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安平手里捏着青海国递送来的书信,笑着摇头。

信中对她当初抛下立王夫一事表达了愤慨,同时强烈反对她与西戎王联姻。

青海国也吃过不少西戎的苦头,怎么可能轻易与之和好?更何况西戎那些自认彪悍纯爷们儿的家伙最看不起她们女儿国了。

御花园里落了不少积叶,深秋的风在凉亭外旋绕,林逸端坐在她对面,叹了口气:“陛下究竟有何打算?”

“静观其变。”安平将信叠好,收入袖中:“该来的总会来,朕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朝外走去。

林逸看着她的背影,在这秋日落叶缤纷的季节里,她繁复华丽的宫装曳地而过,竟莫名的生出了几分肃杀之意。

决然,孤傲,自信。从未刻意显露什么,然而帝王气势却难以掩藏。

大概,这是让他选择继续留在朝堂的又一原因吧。有志于天下,也要有良主,否则其余的都只能沦为空谈。

只是太深沉了些,所有人都试图猜测她的意图,所有人都试图揣摩她的心思,却没人能成功。所以她的身边没有宠臣,因为根本没人能讨得她的欢心。亲贤远佞对她来说自然也就不存在,大臣们只需要服从,各司其职,她也从来就没有刻意倚靠过谁。

朝堂为棋局,朝臣为棋子,她是观局人,也是­操­棋手。于是九重之巅,她独立其上,从来,都是一个人……林逸轻轻叹息,自与沈青慧在一起后,他更加能体会女子在朝堂的辛苦,但也只在此时,才忽然明白了齐逊之为何会将这人一放心中十数年。

只一个背影,也会让人永生难忘,何况是那些共同经历过的时光。

※天­阴­沉沉的,凉风阵阵,隐隐带着山雨欲来之势。安平在宫道上缓步而行,往来宫人纷纷垂头下拜,莫敢直视。她没有在意,虽然直视前方,眼神却并无着落点,因为心中还在慢慢理着那些计划。

直到一抹白影落入眼角余光里,她才止住步子,这才发现已经快到东宫,开阔的台阶之上,有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心里叹息一声,她一手轻提衣摆,拾阶而上,眼睛始终落在他的身上,直到在他面前站定,也未曾移开。

“不是叫你尽量少入宫的么?”

齐逊之微微一笑,抬手行礼:“陛下恕罪。”

圆喜和双九在远处站着,谁都没有近前,安平却还是摆手遣退了他们,因为齐逊之等在这里,总让她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而她并不希望第三个人听见。

“有话对朕说?”安平站到围栏边,侧身对着他,凝视着远处宫阙飞扬的檐角。

“陛下知道微臣想说什么。”齐逊之紧盯着她的侧脸,手撰紧了扶手,半晌才道:“苍生固然重要,但微臣希望陛下不要赌上自己的终身大事。”

“哦?”安平转头看他,下巴微抬,勾起嘴角:“不愧是堂堂少师,连朕的终身大事也要过问。”

齐逊之神情一僵,抿­唇­不语,却见她转身正对着自己,俯□来:“你特地进宫就是为了说这个?”手指轻轻爬上他的脸颊,她的脸上带着饶有趣味的笑意:“是想说你喜欢朕不成?”

齐逊之猛然抬眼瞪着她,难不成在她眼中,这是个笑话?

不是不够忍耐,只是想到即将到来的西戎王,总有什么喧嚣着从心里喷薄而出。她是明君,不会为苍生而顾念私情,他能忍,也愿意默默支持,但也想要她一句话。然而她却什么都没说,反而反问了这样一句。

抬手扯下她贴着自己脸颊的手,他用力握住,眼中犹如掀起了狂风暴雨,近乎恶狠狠地低吼:“萧安平,我对你从来就不只是喜欢!”

不只是喜欢,就连一个“爱”字也表达不尽。这么多年,那些隐忍着看向她的时光,那些不曾说过的动人话语,最终只化成这一句。

安平什么也没说,除了敛去笑意,神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那双眼睛近在咫尺,墨玉一般,碎开点点光华,沉浮着,幻灭着,犹如他此时的情绪。她从未见过他动怒,以前因为腿疾,被人再怎么嘲讽打击,甚至是谩骂,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可是他现在却对她动了怒,脸­色­甚至都有些泛白,带着怒意的薄­唇­微微翕张,几乎只要一个低头,便能触到。

是她把他逼成了这样么?谨慎到从不留把柄于人的齐少师,竟然用这样的语气唤她的名讳,甚至此时还紧紧地捏着她的手指。

她只是想用以前的方式避开这个话题,他却挑破了她的伪装,直接而不留情面地将这份感情推到她眼前。

可是他赢了,即使再面无表情,心里的震动却难以避免,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压制,在这句话下几乎溃不成军。

然而她只是抽出手指,站直了身子:“子都,朕明白你的心意,但是现在不是时候,所有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说得很平静,带着帝王该有的威严,一层一层,将原先跃动的心包裹掩藏。

齐逊之恢复平静,微微垂眸,点了一下头:“陛下能明白,微臣已经感激不尽。”

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有秋风不解世事地拂过两人的衣摆,缠绵不去。

“其实微臣今日来此,还有一事要请奏陛下。”感到有零星的雨点落在身上,齐逊之才又开了口:“听闻陛下有意将暗部发往边疆,独缺可靠的领兵之人,微臣愿接下这一差事。”

安平愕然地看着他,眼中渐渐蔓延出惊怒:“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焦清奕竟然告诉了你!”

齐逊之抬头看她,苦笑:“陛下,只有你不信任微臣罢了。”

焦清奕自然不会随便透露安平的计划,但是齐逊之是她的心腹,曾手执令牌去军营探视过,安平在青海国时,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所以只能算作是对自己人透露罢了。

可是安平不这么认为,她不悦,很不悦,尤其是在听到齐逊之这句话后。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犹如他之前紧捏着她的手指那般,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朕不信任你?你可知知道得越多,卷入的越深,就越容易丧命!”

齐逊之眼睫微颤,心中郁结稍解,丝毫不在意下巴上的痛楚,反而轻笑起来:“微臣说过,陛下不允,微臣不会轻易离世的。”

“那你现在还说要领兵去边疆,怎么,是在故意与朕斗气?”

“怎么会?”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带着怒意的脸:“陛下要做的事情,微臣只能猜测大概,西戎是个隐患,而您大概是想将它连同朝中那些隐患一同拔除吧,这样庞大的计划,您需要帮手。”

安平的手指松开了来。

只有与她一起经历过那些­阴­谋诡计的人才能猜到这些。她的确有这个打算,所以才更要步步为营,毫无差池。顺着刘绪的意思将他派往边疆,也是免除他卷入这场即将到来的纷争。而齐逊之,最不用­操­心的,反而是最需要­操­心的。她想让他避开这些,他却偏偏要撞进来。

“身有残疾,还想带兵?”她故意冷笑。

齐逊之没有惊讶,只是冷静地给出分析:“秦焦二人至少需留一人在京中方算周全,微臣虽有腿疾在身,但暗部不可见光,所以由微臣领兵前往,反而更能掩人耳目。”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陛下,总是一个人,不会觉得疲倦么?”

再怎么武力强盛、智谋无双,江山政权,逐鹿天下,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她的身边可信的人太少太少,棘手的事情却太多太多。他怎能在此时缩在齐府,不闻不问?这场计划无论详细如何,他只是希望她不要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去做赌注,更不要一个人去默默抵挡。

安平没有应声,她的脸上甚至还显露着怒意,转身就要越过他离去,就此彻底断了他的念头,可是擦身而过的瞬间,手却被他抓住。

“求陛下恩准。”

她微怔。求,他第一次开口求她,竟然是为了冒险。再怎么阻止,他也要跳进这趟浑水!

时间仿佛静止,只有安平微微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心中的不悦。抬手一寸一寸拨开他的手指,她甩袖就走,狠狠地抛出两个字来:“准奏!”

身后的人伸着空荡荡的手指愣了愣,轻笑着道谢:“谢主隆恩。”

安平没有停顿,细碎的雨点下,她的背影渐渐融入昏暗的殿门,高高在上,万年孤寂。

四六章

深秋未过,天气已经越发寒冷,而那位要亲自来求亲的西戎王似乎很娇弱,缠绵病榻许久,再也没有朝梁都进发一步。

西戎王没有动静,安平也没有动静,不过双方的平静总要有一方来打破,于是青海国英勇地冲了出来。

太上王东德陛下对女儿说:来,咱们并国吧!

不得不说东德陛下是极有魄力的,当初极力反对安平吞并青海国时,她毫不留情,可是如今面对西戎王在青海国内的停留,她不可能不留心眼。反正契约已经生效,便­干­脆用这突来的一击进行试探好了。西戎那个狡猾的国度,她才不相信他们会老老实实。

青海国内的民众分成了几派,不满的有之,听天由命的有之,而在梁国,安平已经成为英雄式的人物。她是怎样不动声­色­地拿下了这一国,又是怎样说服他们归附大梁成为一个直隶藩属,是目前梁国百姓心中最大的疑惑。

当然,要是他们知道安平早在登基前就得了手,估计会更惊讶。

曾经那些用诗词指桑骂槐过女子当政的文人雅士们,曾经那些藐视过风流女帝的王公贵族们,甚至是那些试图把安平拉下马的­阴­谋者们,此时都震惊了,都无语了,都只能抬头仰望了。

梁国武力鼎盛时期的崇景帝,最多差点把西戎灭族;国力鼎盛时期的崇德帝,最多让青海国成为兄弟之邦,但都是保全国土,未曾有过扩张。只有如今的崇安皇帝,将堂堂一国收为了梁国的领土。

百年前被战火分割的大地在她一介女流的手中合拢,不费一兵一卒,大梁版图已直通西域,四海之内,是当之无愧的庞大帝国。这份威势,足以震撼天下。

于是西戎王收到消息后,病得更重了……= =面对母亲送来的厚礼,安平欣然受之。即将到来的庞大计划中,每一步都进行的有条不紊,这个时候并下青海国,时机刚刚好。

而就在全梁国上下百姓都翘首以盼地等着青海使臣前来完成交接仪式,每个人都怀着兴奋激动的心情时,却有一个人郁郁寡欢,几乎要以泪洗面。

这人便是齐大学士齐简。

他老人家一直以来最不放心的就是长子齐逊之,可是他竟突然说要出京去。齐简再三追问,齐逊之只说奉了皇帝密旨出去办事,其余的什么也没交代,甚至连出行那日,都是选在了傍晚。

当日刘珂送走刘绪时,那模样凄凄哀哀的,齐简瞧了还取笑他来着,可是现在轮到自己了,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带着家人一直将齐逊之送出了城门,他拽着儿子的手叮咛又叮咛,还要加派随从护送他,都被齐逊之一一挡了下来。

“父亲,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齐逊之握着他的手笑眯眯地安慰他,身上照旧着了平常的素淡白衣,好似只在周围逛一逛便会回来。

“可是你……”齐简本想说他的腿脚不便,可是看着他笃定的眼神,还是咽下了口中的话。陛下既然会派他去也是相信他,做父亲的怎能在此时泼凉水。“也罢,你好好的,在外一切小心。”

正说着,秦樽一身戎装跨马出了城门,很快便到了跟前:“齐伯父,有我在呢,您放心吧。”

齐简一见他出来,身后还跟着一队士兵,心中稍安:“这就好,恪勉,你好生照顾着逊之,有劳了。”

秦樽连连应下,转头看到悠悠然望着自己的齐逊之,暗暗吞了吞口水。

陛下,您­干­吗派我跟他一起去啊?微臣好想留在京城啊……>_ 瑟瑟秋风中,最后一缕夕阳洒在城楼上,雕刻着这座城池百年来的辉煌与壮阔。齐逊之静静地看着,许久不曾收回目光,却不是在欣赏这独特的景致。

虽然知道她不可能出现,心中却还怀着这样的期许。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转头对跨马在车旁的秦樽道:“时候不早了,早些赶路吧。”说完放下了布帘。

轻装简从的一队人渐行渐远,齐逊之心中的一丝期许也渐渐沉淀,终于完全平静。然而此时只要他挑开帘子转头看一眼,便会发现城门口处那道跨在白马上的身影。

夕阳的余晖辗转着从她的白袍上划过,垂在肩后的青丝纷扬地飞舞在秋风里。背后是肃穆城墙,眼前是苍茫官道。安静伫立的女子面沉如水,深邃的眸光锁着远离的马车,从未移开过。

“安平,你大概不了解,真正的感情是无需计较的。”多年前她还在江南摄政王的私宅时,摄政王萧峥曾对她这么说过。

当时二人正谈到崇德初年“七王之乱”那段历史,得知身为主帅的萧峥中途于战场返回救下爱妻一事,安平提出了自己的观点:“祖父仅凭一己之力平此叛乱,实乃神勇非常,然中途救人一举……”她顿了顿,斟酌着道:“只怕不妥,战场瞬息万变,若是出了差池,失的可就是江山了,祖父难道不怕成为大梁的罪人?”

萧峥一向不介意与之畅谈时政,也不在意她的口吻,所以安平说这番话几乎在他预料之中。他本就沉稳内敛,彼时已届中年,情绪更是不会外露,可是听闻此言,却难得地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当时我赶回救下你祖母,确实不应该。”

安平愣住,他以为他会反驳,因为她完全看得出他对祖母的关爱,不,应该说是宠爱。宠爱到与她心中想象的英雄形象一点也不符合。

可是随之萧峥又道:“然而本王并不后悔,这一生,我做的最当机立断也是最正确的决定,便是这个。安平,英明神武并非绝情断爱,真正的勇者,出可保家卫国,归可为妻描眉,心胸可容天下,为何不可容一人?”

心胸可容天下,为何不可容一人?

若不是有这句话,她大概会真的绝情断爱,将这一生献祭给江山政权,献祭给大梁基业,无我,无心,只有天下。可是等齐逊之走到面前时,她还是敞开心胸容纳了他。

萧峥最后说的是:“本王唯一的遗憾是当时还不够强大,所以有些事情要她独自去面对,有些重担,不可为其分担。人便是这样,越是付出,越怕不够。安平,你还小,但是本王相信你会明白,然而你越明白,也便会越孤独。”

万里江山尽握于手时,身边大概也难寻真心人相伴了。安平明白,所以她不曾期待,而如今遇见,便也越发珍惜。

以强大之力,拓万世太平,再携子之手,共一生白头。

这本是最好的规划,只是她低估了他的付出,在她为他默默谋划着时,他也不会安静地待着。

直到视野里的马车彻底消失不见,安平仰头看了看西边最后消失的余光,忽然真的觉得有些孤寂。这些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公子……”身边有人小心翼翼地唤她。安平转头,就见身着便服的焦清奕骑着马立于自己身侧,垂头行礼。

“有事?”

“派往青海国内的探子送来了奏报,有关西戎王的。”

“嗯,拿过来。”

焦清奕从袖中摸出一截竹管,拧开后,将其中的纸条抽出来递给了安平。眼见她接过去浏览起来,便悄悄打量起她的神­色­来。

突然来此,是来送子都兄的吧?可是看神情又不像,难道是来看风景的?

焦清奕一脸纯真地朝天上望了望,好多浮云啊……“锦丰,将这信送去蜀王府上。”

突然听到安平唤他,焦清奕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是。

“传句话给蜀王,让他做好准备,一旦信中消息属实,便即刻入朝,主动的。”

安平特地加重了后面三个字的音调,他用心记下,接过纸条收好,行了一礼便要去办。

“等等,”安平又叫住了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他:“出来的匆忙,身上只有这块玉佩,便赠与你当做赏赐吧。”

诶?焦清奕愣住,­干­嘛这么好给他赏赐啊?“这个,陛下,无功不受禄,微臣不敢收啊……”

“拿着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安平不由分说地将玉佩往他手里一塞,拍了一下疾风的脖子,便勒马转身朝城内而去。

什么苦劳?焦清奕一脸奇怪地收了起来,揣着信朝蜀王府去了。

很快他就明白安平的意思了。久闻蜀王军人作风,威严无比,但……也太暴力了吧!

焦清奕捂着半边肿着的脸颊从蜀王府里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时,心里又惊又气,不就传了一下陛下的话嘛,怎么就被他揍了一顿啊?!

他郁闷地翻身上马,猛然回神,难怪说什么苦劳,原来那块御赐的玉佩是医药费啊!

陛下,微臣被您坑苦了啊……>_<

四七章

接连几场秋雨落下,天气便寒凉起来,而越往西北而行,更是凉意嗖嗖。

齐逊之一行人早已与大队会合,但是行动的时候还是分成了几支小队。

按照他的计划,先派一队人扮作流寇,不管不顾地朝前逃窜而去,既保证了行进速度又能掩人耳目,同时还能为后面的小队探路。

之后再用另一队人扮成追捕流寇的军队,这支队伍人数众多,分担了大部中近三成的人数。然而有剿匪这个原因在,便不会惹人怀疑。

第三支队伍便是齐逊之和秦樽所在的这支,装扮了商旅,押着货物前往西域售卖,其中掩盖着的大部分是军队辎重。这一支人数也不少,俨然一个颇具规模的大商队,于是最后一支扮成镖师们的队伍便有了存在的理由。

四支队伍等于两两组合前行,这样也可以避免中途出现什么差错难以应付。

秦樽虽然是名义上的领军人,但只这一个计划,齐逊之已经成为全军核心人物。加上他本就畏惧齐逊之,所以如今已经发展到什么事情都要事先过问他才能做决定的地步。

便如同现在,他站在齐逊之的马车外,恭恭敬敬地问他:“子都兄,要不今晚就露宿吧?”

队伍急着赶路,免不了风餐露宿,齐逊之没有半分迟疑便点了点头,招呼着贴身随从扶他下车。他在队伍里一向极少露脸,起初是担心士兵们见他这样的人领兵会动摇军心,直到最近被大家渐渐接受,活动才多了起来。

秦樽见他答应便去传达任务了,手下的人皆接受过严格训练,在路旁的林子边清出一大片空地,不多时便支起了帐篷,准备造饭。

趁着天未黑,秦樽带着几人进了林子,说要找些野味。士兵们训练有素,即使忙碌也安安静静。齐逊之便坐在火堆旁看着那一锅渐渐煮沸的水沉思。

没多久,耳边忽然响起若有若无的歌声来,凄哀婉转。他心里立即警觉,转头朝前方不远处那延伸向昏暗中的官道看了一眼,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那似乎是女子带着哽咽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不成曲调,听起来叫人莫名得生出一丝悲伤。

士兵们也听到了这歌声,纷纷转头看向齐逊之。他抿了抿­唇­,淡淡道:“我们现在是商人,别多事。”

身侧忽然有风卷过,齐逊之转头,心中微怔,怎么觉得似乎有人跟着自己……※京城中一片平静,而皇帝陛下本人则显然更为平静。

大部分时间,安平都待在御书房里批奏折,不过只有圆喜知道她的桌上时刻摆放着一张地图。上面被她用朱砂笔细细地描绘了许多标志,圆喜看不懂,当然也不敢问。

西戎王仍旧待在青海国内养病,朝臣们仍然好好的上朝下朝,双九仍然忠心耿耿地保护着皇帝安全,圆喜也仍然看双九一百个不顺眼……就在这一切都没有变化的深秋末尾,青海国使臣终于在大梁百姓们翘首以盼的目光中赶来了梁都。

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京城百姓无不庆幸他们得以见证这一时刻。许多帝王未曾完成的理想,百年来文豪们吟诵的壮丽华章,只在此时才终于得以实现。

不过对于安平而言,她只觉得是自己的身份占了便宜,若不是自己的母亲是青海国女王,也许真的需要动用武力才能解决。

举行仪式当天,大概是深秋里天气最好的一日,金­色­的阳光洒满京城的大街小巷,凉风送爽,天高云轻。百姓们聚集在宫城外,人头攒动,虽无法接近,却拼命在脑中幻想着金銮殿上那激动人心的一幕。

而实际上,安平只是平静地接受了使臣朝拜,收了她们呈送上来的国玺和国书,然后将早就锻造好的青海王印以及册封诏书交给了她们。

从此青海撤国称州,由贤王东德卓依任第一代藩王,王爵世袭。除官制皆按梁国州郡而设,所有风俗习惯保留。此后安平将只是大梁帝国的皇帝,只不过版图已经大为扩张。

她端坐在龙椅之上,透过冠冕上垂下的玉珠望向殿外遥遥天际,神情丝毫没有变化,心中却已百转千回……彼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齐逊之收到消息,倚着车厢笑眯眯地对秦樽总结道:“青海之事使吾等受益匪浅,这告诉我们,有个强大的母亲是多么的重要啊。”

“……”

“当然青海国民们一定也得到了教训,所以这还告诉我们……”他拖着调子悠悠然看着秦樽:“联姻其实一点好处也没有。”

“……”秦将军抽了抽嘴角,虽然私底下说话百无禁忌,不过怎么觉着这话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呢?→_→此时二人正整装待发,即将进入很长的一段无人区域,经过这段路再往前便快到达青海地界了。只是要达到城镇,还需要花很长时间。

天气不过刚刚泛出青灰­色­,坐在马车里的齐逊之与秦樽俱是一身朱子深衣的常服,打扮成前往西域做生意的兄弟二人。

下面的士兵们也都做了寻常伙计装束,手脚麻利的装好车,就要启程赶路。谁知马车刚刚踏上官道,便听见嘤嘤的哭泣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众人都愣了愣,但转头见马车里的人没有任何动静,又埋头继续赶路。

秦樽拧着眉头看向齐逊之:“子都兄,又出现了,一会儿唱,一会儿哭的,也不知是人是鬼,我们真的不管?”

“我们要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边关,不是管闲事。”齐逊之­干­脆阖目养神,对外面的声音置若罔闻。

秦樽不再多言,只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外面,庞大的车队沿着宽阔的官道前行,那阵哭声也越来越清晰,一时惊得周边林中胆小的鸟雀乱翅扑腾。这情景没有让人觉得有趣,反而生出几分诡异。直到车队在官道上前进了一段路,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停了下来。

在军队里训练出的机警让秦樽立即就掀了车帘跳下了马车,整个车队慢慢的从前往后停顿下来,他大步朝前走去,想要看看前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才惹来这般惊慌。这些人好歹也是军人出身啊!

可是等他到了最前方,一眼看到眼前场景,竟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道旁颓败的枯草间,一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手扣着一名士兵的脚腕,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却只能看到灰褐­色­的破布裹着一道纤瘦的人影,头发脏乱的糊在脸上,吱吱呜呜地说着什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唱。

秦樽听出这便是那哭声的来源,一时间反倒松了口气,这模样该是个活人。

“怎么回事?”他边往那边走边喝了一声。

“秦……啊不,二公子,我……我……”被扣住脚腕的士兵吓得不轻,说话都哆嗦起来,差点就要说漏秦樽的身份。

一边的士兵见状连忙解释道:“方才经过这里时听到哭声近在咫尺,我们便商量着过来看看,谁知刚过来那东西就扯住了他的脚,怎么拽也拽不开。”

秦樽一听就火大了:“大公子的话你们都不放在心里是不是?谁叫你们多管闲事的?!”

旁边的士兵纷纷垂下了头,深陷“鬼爪”不得脱身的那位已经无语泪双行了,将军您先救了我成不?>_ 原先哼唱不停的女子忽然停了下来,在地上静静地伏着没动,像是已经死过去了一般。直到秦樽忍不住要上前查看,她才慢慢地撑起半边身子坐起来,拨开乱如稻草的头发看向他。

这一看倒让秦樽大为吃惊,见她浑身脏兮兮的,还满脸污渍,可是那双眼睛却动人得很,看一眼都好像要被勾走了魂儿一样。他­干­咳一声稳住心神,转头一看,旁边几个士兵也都是一副目瞪口呆之­色­。他立即意识到不对,命令全员待命,回头去跟齐逊之商量。

齐逊之自然早就听到了动静,不过他现在的身份是明哲保身的商人,可不是关心民间疾苦的菩萨。秦樽掀了车帘上来,将事情前后经过对他说了,便等着他做决定。

“你说她那双眼睛看了之后叫人觉得心旌摇荡?”

要不要这么会抓重点啊!秦樽抽了抽嘴角,虽然腹诽,却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齐逊之皱了一下眉,道:“将那女子送上马车来,所有人继续赶路,再有人无故停下,便叫他留下别走了!”

秦樽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应下去办。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对劲,他­干­嘛把那女子留着呢?还放在身边,难道是因为他也想感受一下“心旌摇荡”的感觉?

秦将军瞬间猥琐了……队伍里是有随行的军医的,那女子被安稳地送上马车,军医便跟上去为其清理伤口并上药,队伍在这当口已经毫不停顿地继续朝前赶路了。

齐逊之从那女子上车之后便一直在悄悄地打量她,若是没有看错,那身上横亘的伤痕应当是出自鞭子。一个被鞭笞成重伤的女子,何故被抛在荒郊野外?

何况还是这样一种人。

他的视线移向女子的双眼,恰巧女子也在看他,四目对视,女子忽然扯出一道明媚的笑意,如同春风化雨,又如暖阳当头,丝丝缕缕间沁入心肺的全是那一抹柔情蜜意,再无其他。

然而齐逊之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姑娘为何一直看着在下?”

女子的神­色­僵住,一张脸瞬间就转为苍白。

秦樽坐在门边位置,哪里看得出其中门道,只觉得云里雾里,看看齐逊之,又看看女子,只是习惯­性­地避开了她的双眼,总觉得她有种蛊惑人心的妖气一般。

军医给女子上好药退了出去,齐逊之从身旁的座位上拿起自己的披风丢在女子身上,遮住了那身破败不堪的衣裳,笑了笑:“姑娘好好休息,待恢复了元气,再说明去处,在下会尽力相助的。”

女子原先颓然的脸­色­忽然有了神采,一下子翻坐起身,竟像是毫发无伤一样:“公子此言当真?”她的语调又柔又媚,宛若莺啼,只是发音有些生涩,像是外族人一样。

外族?秦樽想到这点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女子的相貌,眉眼深刻,的确有些外族人的感觉。

“在下虽然只是一介商贾,送一名女子的势力还是有的,姑娘要去往何处,尽管说来便是。”

那女子垂了眼,眼珠轻轻转了转,再抬头,赫然满面泪水:“公子大恩大德,奴家感激不尽。奴家名唤雅云,本想前往梁都投奔亲人,奈何半路遭女贼洗劫,还落了一身的伤,如今只想尽快往京城赶啊。”

“原来是要去京城啊。”齐逊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神又从她□的手腕间流转过去,那上面鞭子的伤痕十分清晰。

这荒无人烟的地界,连虫子都鲜少瞧见,倒还有女贼?他心里已经笑了好一阵了。

“这样吧,既然雅云姑娘想去京城,我派两个镖师送你一程如何?”

雅云面露喜­色­,连连点头,还不忘俯□朝齐逊之拜了拜。却没注意到面前的男子目光已经落在她微敞的脖颈间,看着她的里衣领口眯了眯眼。

秦樽默默扭头,就知道齐子都表面君子内心禽兽,看吧,应验了吧!→_→

四八章

京城里最近出了一点小风波:安平先是下旨提拔了林逸为户部郎中,接着又忽然提出要在京都建立女学。

听闻消息,大臣们顿时瞠目结舌,陛下您是打算把大梁变成曾经的青海国么?

反对的声浪还是很高的,不过倒也不乏支持者,于是安平“顺应民意”,下旨建立第一所女学,一切按国子监为模本,全权交由沈青慧和周涟湘负责。

一时间整个大梁的目光都转移到了这件事上。而就在此时,正直的太监圆喜也被安平陛下委以重任。

安平和颜悦­色­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好替朕看着双九,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盯紧了他,不能让他有半分出宫或者与外人接触的机会。”

圆喜一听就觉得这任务对胃口,简直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啊!当即点头如捣蒜地应承下来:“陛下放心,奴才万死不辞!!!”

从此双九开始发现自己的身边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不散的­阴­魂。= =有时在宫中行走遇上巡逻的禁卫军们,身为昔日同僚,双九自然要上前打个招呼,然而还未到跟前,圆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来,拢着手看似恭谨,嘴里却是噼里啪啦一阵冷嘲热讽:“哟,堂堂近身侍卫不知道保护陛下,就知道聊天哈,要不要给您来盘瓜子啊?”

“……”双九闭嘴走人。

难得有半天休假想出宫走走,圆喜也会踱着大老爷似的方步悠哉悠哉地走到他面前,手里的拂尘和着他面上的笑一抖一抖:“哎呀,天气不错,双侍卫,咱们一起去看陛下养的金鱼吧?”

“……”双九好想把他揍成金鱼!

圆喜可不管他的心思,以前碍于他的官职,只敢私底下对他抛抛白眼而已,明面上还是要把礼数做足的。可是现在不同了啊,金光闪闪“陛下钦点”四个大字笼罩头顶,怕什么啊?

双九多少也能感觉出一点儿道道,所以­干­脆哪儿也不去了。其实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慌张的,料定安平是对他起了防范的心思。而他恰恰在等待着他人从远方送来消息,另外,他也很想知道齐逊之最近去哪儿了。

自从那日在东宫前见过他一面,双九觉得有些东西似乎已经变化了,如今他又消失无踪,难道已经跟安平断了关系?

想到这点,心情忽而轻松起来,若是这样,便是攀住梁国皇帝这棵大树的绝佳时机了……此时前往西北的官道上,齐逊之已经派了两个扮成镖师的士兵护送雅云赶往京城。

秦樽对此表示不解,虽说对方是弱质女子,但是毕竟有要务在身,给些银两寻个良心得安便是,何必一定要派人亲自送去呢?

可惜无论他这边怎么纠结苦恼,齐逊之也不给他答案,大队人马就这么前进了半里路,在百里之内唯一的驿站里停顿下来。

驿站很小,黑黢黢孤单单地立在荒无人烟的区域,如同荒原里堆着的破败草堆,以致于连伙食都是队伍自己解决的。

晚间时分,一群人在院子里生火烤野味,一时间香飘十里,连驿站管事的也蹭了过来捞油水,好不热闹。齐逊之也随他们去闹,只吩咐了禁酒便离开了。

他独自坐在屋檐之下,看向那嬉笑着的人群,大部分是年轻的面孔,孤月银辉下漾开一圈一圈青春勃发的朝气,却是这场庞大计划的生力军。

视线上移,望向天边那轮圆月,算算日子,也不过才一个多月未见而已,为何竟像是过了很久了呢?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然而在我想着你的时候,你可又有片刻想起过我?

秦樽这个好兄弟扮演得还是很到位的,见他孤孤单单地坐着,立即举着一只肥­嫩­的野­鸡­腿奔了过来:“子都兄,吃些东西吧。”

齐逊之道了谢接过来,却见他盘着双膝在自己身旁席地坐了下来。大概是因为以前肥胖的缘故,即使如今拥有了挺拔身形,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还是隐隐有些笨拙,可又显出一丝滑头的可爱:“那名叫雅云的女子,我瞧着有些古怪,子都兄你好生给我解说解说吧。”他边说边咬了一口手中的烤­肉­。

如今二人是相互扶助的境地,齐逊之也不想瞒他,难得有个静下心来说话的场合,便点了一下头,娓娓道来:“你大概不知道,西戎王室会专门培养一种女探子,武艺倒不一定多高强,但是一定要心思机敏,擅于易容,而且自小培养其媚人之术。我曾经以为这不过是传说,今日一见,才察觉真有这样的人物。”

秦樽立即反应过来,听齐逊之刻意压低了声音,也机灵地跟着低声道:“所以那雅云便是西戎的女探子?”

“应该是,她的里衣领口是左衽,据说西域人士就算入了中原也会保留这个习惯,因为中原的里衣大多素白,做工不似外衫那般讲究,外族人分不清楚,还是会照原来的习俗穿着,以致于里子穿到了外面和带子系不上的事情常常发生。”

秦樽稍一回味便明白过来,难怪当时他会紧盯着雅云的领口看,原来是自己把他想得太龌龊了。“咳咳,子都兄可真是见多识广啊,呵呵……”此刻他也只有用开玩笑来掩饰心虚了。

齐逊之翻了个白眼:“恪勉,世上有种东西叫书。”

当年摄政王与西戎作战,得来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经验和秘密,后来归朝后便命人编纂成册,上呈朝廷。当初齐逊之于宫中陪读时,时常能看见安平读些珍贵的典籍资料,他也沾了点便宜。西戎是梁国宿敌,其中记载又极其离奇,他便记得尤为深刻。

秦樽哪知道这层,只道自己读书太少,郁闷地转移了话题:“不过她若是西戎的探子,何必要进入京城呢?西戎王明明在青海啊。”

听他这么问,齐逊之皱了皱眉:“只怕京城里也有西戎的人,所以无论怎样,都要将那边的线扯出来。”

秦樽恍然:“所以你才派人护送她去京城?”

齐逊之点了点头,然而再抬眼时,却蓦然惊了一下。

院内忽然冲入一道身影,瘦削身体包裹在他赠送的那件披风下,不多时便到了他与秦樽的跟前,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他脚下便放声大哭起来:“公子,为奴家做主啊……”

赫然便是几个时辰前被送走的雅云。

秦樽下意识地便要拔剑,被齐逊之及时伸手按住胳膊,就听雅云在众人愕然的眼神中呜咽起来:“奴家感激公子救命之恩,奈何您安排的两位镖师实非善类,待我们三人离了您的视线,奴家便……便遭了欺侮了……”

齐逊之拧起眉头,月光在深沉的眸子里映出层层杀机。早知如此便该早些杀了她,如今倒是留成了祸害,只怕那两个士兵也遭了她的毒手了。偏偏她现在这么一说,倒让所有人都起了疑心,反而不能立即动手除了她。

秦樽也是气得不行,若不是齐逊之拦着,只怕那句“­奸­细”已经骂出了口。

双方犹如陷入了死局,雅云继续呜呜咽咽的哭着,一边还摸索着爬到了齐逊之的身上,竟然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下包括秦樽在内的大伙儿顿时都懵了。

半隐于黑暗中,齐逊之的神情叫人看不清楚,实际上他此时已经反感至极,刚要伸手去推开她,却感到胸前抵着一截坚硬而锐利的物事,低头一看,果然对上雅云得意的笑颜。

“奴家以为公子真的只是一介商贾,不想您那两位镖师出卖了您,这下可好,让奴家逮着了吧?”她吐气如兰,软软的嗓音低声在他耳边徘徊,就连近在咫尺的秦樽也以为她这是在齐逊之投怀送抱的撒娇。

齐逊之几乎毫不意外地笑了笑,抬手搭上她的肩头,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好似情人间的爱抚,温柔无比,然而无人得见那双隐于暗处的双眼中藏着多重的寒霜。

秦樽一时间看不出大概,又不好意思惊动他,只好往前一步挡在了二人身前,阻断了前面士兵们探寻的目光。

齐逊之轻轻往后退了些,避开了驿站内和火堆照­射­出的亮光,整个人完全隐入黑暗中,手也刚好抚到雅云的腰间,蓦然用力一按,便听见她嘶出声来,继而整个人都从他身上弹跳开来,滚落在地上。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秦樽挡在前面故作镇定,当然也不好回头看,而外面的士兵已经自发在脑中构思了许多香艳的场景……只有雅云不可思议地张大着嘴看向黑暗中的那道身影,心中惊骇莫名。

她早已看出齐逊之是这群人的头目,只要迷惑了他,整只商队任自己驱使也是有可能的,然而刚才那一按却证明他熟知|­茓­道位置。也就是说,这个残废的家伙会武功!

齐逊之握着从她手上夺下来的匕首,没有任何接下来的动作。雅云又岂会按捺的住,随便揉了揉腰就从地上跳了起来,直扑过来,然而还未接近他,只感到一阵风拂过,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迅疾,悄无声息。

齐逊之的身前立着一道黑影,形如鬼魅,稍一停顿后,转身朝他行了一礼,便要遁入黑暗。

“等等。”他的声音有些轻颤,停顿了许久才低声道:“谁派你来的?”

黑影朝他走了两步,声音压得比他还低:“属□份不便,不可与他人多言,然睿公子有言在先,若是现身被发现,便转告齐大公子一声,一切事情只当不知道,无须Сhā手。”说完这话,他再不停顿,身影一闪便消失无踪。

皇室暗卫,轻功出神入化,但是不可见光。即使是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也对此讳莫如深,不会直接承认有此等侍卫的存在,可是现在却派了一个在齐逊之的身边。

难怪他会觉得身边有人。

他有些近乎呆滞的坐着,单薄的白衣看上去孤寂凄怆,然而渐渐的又似乎暖融起来。眼前火堆的光亮仿若变成了九重宫阙里的华灯,那人一身荣华,屹立高处,微一转身,眼中的光芒可耀日月。

她以她的方式望着他,虽然从未明言。

身前的秦樽迟疑地唤了他一声,大概是在疑惑刚才身后是谁在说话。齐逊之没有回应,下方躺着的雅云却忽然一跃而起,迅速地朝驿站外奔去。他这才回神,连忙喝道:“抓住她!”

秦樽如梦初醒,立即就追了过去,经过火堆旁随手一招,立即有一小队人跟着他奔出了驿站的院子。

果然狡猾,竟然装死。齐逊之皱紧眉头,心情无丝毫放松。安平叫他什么事情都当做不知道,是不是也包括这个呢?还是说……她已经张了网在等待?

正想着,原先出去追人的一群人又吵吵嚷嚷地回来了,他推着轮椅往前而去,就见秦樽垂头丧气朝他摇了摇头。

齐逊之叹了口气,那女子那般狡猾,要抓住也实在困难。既然如此,也真的只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齐大公子,难得遇上,一起去青海国好了。”

突来的声响让齐逊之愣了一下,抬头看去,就见有人自秦樽身后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湛蓝的窄袖劲装,背后背着一把长剑,脸上荡漾着圆滑又亲和的笑意,不是萧竚是谁?

“在下剑客肖衍宁,不知齐大公子可愿与在下同行?”他朝齐逊之挤了挤眼,调皮的像个孩子。

齐逊之心中一松,笑了起来:“荣幸之至。”

四九章

萧竚是为了追妹妹昭宁而来,之前已经到了西域地界,连安平交代的事情都打听的差不多了,却还没找到她的下落。后来听到了她在青海周边出现的消息,连忙赶了回头,结果就遇到了秦樽。

在驿站里歇了一晚,第二日三人便同行上路。听到齐逊之说前面两路闹着猫追老鼠的官兵和流寇赫然便是这队伍里的两支,他差点没笑岔过去。等到齐逊之说出雅云的事情,他的脸上才露出凝重之­色­。

“之前听人提起过曾有两名女子在路上大打出手,其中一人使软鞭,相貌身材与舍妹无二,照这般看来,你口中的雅云差不多便是被舍妹打伤的了。”

秦樽闻言顿时扼腕叹息:“郡主怎么不把她直接打死了啊!”

齐逊之白了他一眼:“若不是你多管闲事,她说不定已经唱歌唱到累死了。”

“……”秦樽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再不做声了,一双桃花眼晶亮又机灵,偏偏在他面前咧着嘴扮憨。

萧竚道:“这般看来,舍妹应当还在青海境内,我们还是加快速度吧。”

到了青海,队伍也不用这般躲躲藏藏,可以顺利与边疆的刘绪会合,齐逊之闻言立即点头同意。那边秦樽已经下令众人提速,还不忘给刘绪发了信。

途中再无其他意外,只是齐逊之想起昨晚雅云的话,也不知她是否从那两个士兵口中得知了这一行人的身份,心中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全都花在了赶路上,几乎半分也没有休息,连用饭也是随便用些­干­粮凑合了过去。

萧竚倚着车厢咬了一口­干­饼,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齐逊之:“见过痴情种,可没见过齐大公子这般的痴情种,为了陛下,连这样的苦都要受。”

齐逊之刚好在喝水,闻言顿时被呛得面红耳赤,一口尴尬在喉间盘桓半天才生生咽下,又不好去瞪他,转头一看,而旁边的秦樽早已风中石化。

可怜的秦将军思维还停留在当初春日宴时安平对刘绪青睐有加的画面上,哪知世事变化的如此玄幻,面前的人不是跟陛下一副不对盘的模样的么?怎么扯到一块儿的?

秦将军觉得自己这个兄弟做得太失败了,竟然半点风声也不知道,于是闷闷地埋头啃饼去了……夜幕初降时分,队伍终于入了青海的边城,驿站也比之前的舒适许多。住下没多久,刘绪便派人送了信过来,说前面扮成流寇和官兵的两队已然顺利到达前沿,已经妥善安置好,如今就等着他们前去会合了。信中还特地询问了齐逊之的状况,好一番兄弟情深,惹得秦樽白眼直翻,暗暗下定决心届时要和焦清奕一起,与这两人划清界限!

萧竚身负安平托付的重任,自然不敢怠慢,将查到的消息派人送往京城后,又出去转悠着找妹妹去了,临出门还哼哼着“哥哥不好当”之类的话,哪有半点世子该有的尊贵派头!

然而半个时辰不到,他又一阵风似地冲进了齐逊之的房间。后者正在宽衣准备就寝,就见他挥着手臂急冲冲地嚷道:“走走走,快点走!”

“衍宁兄这是做什么?”齐逊之坐在床上惊讶地看着他,解了一半的白衣松松散散的挂着,倒显出一丝仙风道骨来。

萧竚可没心思欣赏,不由分说地架着他坐上轮椅,就要推着他就朝门口走去,然而还未到门边,已经有人拍开门走了进来。

中年壮汉,头发齐齐披散在脑后,梳成一束。左边眉骨处蜿蜒着一道细长的疤痕,身上穿着窄袖贴身的服饰,是西戎的款式,背后背着一把宽背大刀。见到屋内情形,他咧着嘴笑了起来:“肖大侠这是要走了?我可是好心来请你去做客的。”

“免了吧,我对手下败将没有兴趣。”萧竚的话音蓦然转为森寒,再不复平时的温和。

那壮汉听他这么说,顿时面露怒­色­,但是还是忍了下来,笑了笑道:“这次可不是我请你,我是替我家主人来请你的。”

“亏你还称自己是西戎第一勇士,原来还认了主人啊。”

虽然听出了萧竚语气中的讥讽,那壮汉却没有与他计较,眼神落在齐逊之身上,狡诈地笑了一下,背后的大刀猛然抽出,便朝他砍了过去。萧竚连忙拔剑阻挡,奈何房间太小,对方不管不顾,他却多有顾忌,立时有些施展不开。

二人的刀剑最终抵在一处,壮汉幽幽地笑道:“跟我走一趟,我便不动你这位美人如何?”

原先还在静静整理衣裳的齐逊之闻言顿时翻了个白眼。你才美人,你们全家都是美人!

萧竚皱了皱眉,此时不宜过激,否则暴露了队伍的身份就糟了,何况齐逊之也不能因为他们之间的个人恩怨而被牵累。想到这里,他主动收起剑点了一下头:“好,我便随你走一趟。”

那壮汉却机灵的很,一个闪身到了齐逊之跟前,宽阔的大刀搁上他的肩头:“带着这位美人,否则我怕你半路变卦,你的轻功我可不敢小觑。”

“……”萧竚忍着把他砍死的冲动点了一下头。

临出驿站前,刚好撞见进门的秦樽,见到齐逊之被壮汉一手摁着肩膀一手朝外推着轮椅,萧竚还跟在后面,顿时面露不解:“你们这是……”

齐逊之微微侧头,对壮汉道:“这位是舍弟,若是英雄不介意,可否允许在下同他嘱咐几句?毕竟囤积的货物耽误不得。”

壮汉见他言语诚恳,也不怀疑,点了点头,扯住萧竚的胳膊走到了一边,一双鹰眼却始终紧紧地盯着这边。

齐逊之从袖中摸出一块扁平的玉牌,借着拉秦樽手亲昵之际塞进了他的手中:“带着这块令牌赶往青海王宫,请东德陛下派人相救,务必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否则……”

下面的话不用说下去了,秦樽只听那个­阴­森森的尾音已微微抖了一下。抬眼一扫眼前情形,顿时明白了几分。不过从这里赶去青海王宫,还要在十二个时辰内来回……唉,他直觉得自己命苦。

那壮汉领着齐逊之和萧竚上了马车,自己亲自充作车夫赶车,这点倒是挺有请人的诚意。齐逊之见萧竚自上车后脸­色­便缓和了不少,有些奇怪地凑过去,低声道:“世子不打算摆脱他了?”

“不用,因为我刚才听他说到了他的主子。”萧竚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三个字:“西戎王。”

齐逊之微微一怔,继而勾起了嘴角,眼里的幽光一簇一簇如同闪烁的小火苗。

哦,那个混蛋啊,正好见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此时千里之外的梁都,双九将被他一掌拍晕的圆喜拖到御花园里的花圃间藏好,然后转身,踏着月光施施然出了宫门。

守门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令牌一亮,自然不会阻拦。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出皇城,到了暗处,利落地换上黑衣,罩上头巾,提起轻功朝城外掠去。

东城外有间破败的道观,院中堆着不少木头,似乎是准备重新翻建。他小心的避开,步子轻巧的像只猫。推开道观的大门,吱呀声中,黑暗扑面而来。他没有走入,只站在门边轻轻唤了一声:“雅云?”

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轻响,随即有人冲了过来,透过门外朦胧的月­色­,只能看见一团黑影,如同暗夜里的幽魂,到了前面几步处,却又猛的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雅云不负厚望,为主人带来了消息。”

其实这一路拖着重伤的身子彻夜赶路,她费尽了心机,也受尽了磨难。若不是成功迷惑了一个有财有势的土财主,哪能这么迅速地就混入梁都?可是此时在这人面前,终究只说了这么一句。这是身为探子的忠诚,不容半分迟疑和抱怨。

双九站得笔直,仿若高高在上的王者,并没有对她本人有什么关切之言,声音低沉而轻缓地吐出两个字来:“说吧。”

雅云气息一窒,说出的话忽而有些­干­涩:“金珏停在青海国内,其实是装病。”

“就知道是这样。”他轻快地笑了起来,宛如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愉悦:“自以为是的蠢货,西戎以他为王,迟早会毁在梁帝的手上。”

“另外,我在途中遇到了一行人,领头的是个残疾,坐着轮椅……”

……回到皇宫时,安平正坐在寝宫内饮酒,独自一人,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

双九将圆喜送回住处后,待在门口看了半晌,终于按捺不住走进去,行礼道:“陛下,少喝些吧。”

“是双九啊……”安平抬起醉眸看他,眼梢眉角说不出的风情万种,渐渐的又从中蔓延出一丝哀愁:“朕实在心中难受罢了,你不明白的。”

醉酒算是人最无防范之力的时候,双九心思一转,便挨着她坐了下来,无半分逾越的忐忑:“陛下有什么不快,可以告诉属下。”

“还不是因为齐子都!”安平怒气冲冲地又灌下一口酒。

“齐大公子不是与陛下关系很好么?”他斟酌着询问,目光停留在安平执着酒盏的一截青葱手指上,烛火在他眼中倒映出柔和的光芒。

雅云奢望不到半分关切,他不自觉地就给了另一个人。

“是啊,原先是情意绵绵,后来却总是抵死不从,哼,如今还跑去青海躲起来了,真是混账!”

她的话与雅云说的重叠到一起,双九已经相信下来。一边说话安慰她,一边慢慢想着法子寻找突破口。却没想到安平比他想象的主动的多,一手搂着他的腰,头倚在他肩上,一手从怀中摸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塞在他手中。

“还是你对朕最为贴心,当初朕便该遂了你的意宠幸了你才是。”她在他耳边轻轻吐气,七分沉醉,三分魅惑,深邃眸光里漾出醉人的笑意:“这块玉石赠与你,好生收着,将来朕会负责的。”

双九一愣,人已被她推着站了起来:“好了,回去吧,朕要休息了。”

他皱了皱眉,莫名其妙地收好玉石走了出去。

不多时,圆喜捂着后脑勺晃晃悠悠地进了东宫,手里的拂尘跟打灯笼似的挑着,一进门便见安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正一脸寒霜地看着他,哪有先前的醉态。

“瞧你这模样,显然是没有盯住人吧?”

“诶?陛下,奴才也不知道啊,一觉醒来就……”他挠了挠头:“奴才忘了是怎么睡着的了。”

安平翻了个白眼,朝他招招手:“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明日配合朕演场好戏。”

圆喜立即凑过去,听她低声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吩咐了一遍,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交代完后,安平笑着看了他一眼:“此事成了,朕有重赏,带你去西域如何?”

圆喜闻言眼睛立即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带奴才去西域又不是游山玩水,还不是要伺候您?这算什么重赏啊?!→_→

五十章

第二日下了早朝,安平人尚未回到寝宫便被双九拦住了。

他挡在她身前,面红耳赤地从袖中摸出那块玉石,眼神闪烁不止,包子脸鼓了鼓,似乎增加了些勇气,方才问道:“陛下,圆喜告诉属下……这块玉石另有含义,不知是真是假。”

安平一见那玉石便面露诧异:“朕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你?”

“陛下昨晚赠与属下,还说会负责……”双九急忙解释,视线瞄到安平恍然的神情,没再说下去。

“原来如此。”她懊恼地拍了拍额头:“那便是朕的失误了,这玉石的确意义非常,可是朕既然赠与了你……”说着她叹了口气,认命般道:“好吧,朕自会负责,你放心,待西戎王来到京城,朕会与他说明,等事情解决后,便将事情办了吧。”

将事情办了!!!双九面露喜­色­,当即掀了衣摆要谢恩,安平却已经继续懊恼着走入殿内了。

他在原地捏着那玉石看了又看,嘴角的笑意怎么也遮掩不住。今日他无聊把玩这块玉石时,被圆喜瞧见,大惊之下便告诉他这是陛下未来皇夫的信物,不想竟是真的。难怪安平昨晚会说要负责的话。

没想到齐逊之这一走,倒是把绝佳的机会留给了他。一块小小的玉石,竟让他这么轻易地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这一瞬间他的心中闪过一丝疑虑,可是想起安平毫无破绽的神情,以及那些期待已久的东西即将随之而来,心情便又舒展开来。

就算是赌一把好了,他没时间浪费在猜测上了,如果成了,届时一切都好办了。

视线落到远处天际,东边朝阳的金光染满天际,西北天空却有些­阴­沉,似乎有什么未知的风暴即将到来,连偶尔飞过三三两两的鸟雀也惶惶不安地好似随时会掉落下来。

他的嘴角弯着,心中很是期待。

然而他不知道,前一个时辰还言之凿凿地向他透露了玉石“深刻内涵”的圆喜,此时正在焦府同焦清奕说着话:“陛下说了,将她因一名侍卫而有意悔婚的消息送到西戎王的耳中,一定要及时的、坚定的送过去!”

“……”

※一大清早,大厅内,萧竚与齐逊之端坐在下方,门口站着一排带刀侍卫,个个防强盗似的防着他们。

昨夜他们便被带来了这间驿馆,被告知西戎王正在休息,便没见到人。那壮汉安排了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二人,休息了一晚之后,一早就将他们叫起来说要被接见。

没多久,壮汉走了进来,在门边停下,朝门口躬身行礼,很快门外便走入两人。

为首的穿着白­色­左衽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繁复艳丽的纹样。与所有西戎人一样,将头发齐整的梳成一缕垂在肩后。左耳上戴着一只耳环,高鼻深目,眼神犀利,看着人时,如同随时会扑上来的豹子。倒是他身后的少年模样温和,穿了一身淡绿­色­的锦袍,恭谨地跟在后面进了门。

“这便是你所说的贵客?”白衣男子眼神扫过萧齐二人,转头问了一声壮汉,用的是汉话,不算地道。

“启禀王上,这位蓝衣侠士便是曾经赢了属下的中原第一剑客肖衍宁。”

“中原第一剑客”自然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抬高对手,可以让输掉的己方多少挣回点儿面子,壮汉便是抱着这么个心态。

对此,刚刚苏醒不久的萧竚和齐逊之的反应便是齐齐翻了个白眼。

白衣男子显然便是那位“带病”的西戎王金珏了,齐逊之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连了两圈,越看越不顺眼。

他觉得自己的评价很中肯,绝对不是出于什么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缘故!→_→金珏在上方坐了,身边站着那位绿衣少年,微微垂着头,先前看着身份似乎很尊贵,这会儿却又像是很卑微。垂着的脸看不清神情,只能看见一双抿得紧紧的­唇­。

“既然是中原第一剑客,孤王可要好生招待了,这位肖公子若不嫌弃,可以在此住下,孤王一定不会亏待了你。”金珏和颜悦­色­地对萧竚道。

萧竚皮笑­肉­不笑:“大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在下一介武夫,只求天地自在,这里锦衣玉食的,只怕住不习惯啊。”

金珏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了,转头看见坐在轮椅上的齐逊之,又笑了起来:“这位美人公子想必也是大有来头,不如也一并留下做客吧。”

西戎其实是个爱美的民族,以致于无论男女,只要皮相好,便都会被赞一声“美人”。齐逊之的相貌在美男汇聚的梁都自然是算不上顶好,且不说远的刘绪,便是近在咫尺的萧竚也比他更耀眼几分。然而他气质出众,与身边人相比又多了几分­阴­柔美,便轻易获得了西戎审美的肯定。

不过齐大公子本人是不太高兴的。他扯了扯嘴角,决定就着这一话题来个避重就轻:“大王谬赞了,在下可不算美人,不过在下倒是见过天下第一美人。”

西戎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转移了话题,下意识便问道:“哦?何人?”连身边的绿衣少年也来了兴趣,抬头望了过来,檀口微启,带着一丝纯真。

齐逊之抿­唇­淡笑,悠然道:“那位美人声动四方,翻手千人仰望,覆手万人跟随,只一眼也可倾天下,别说见她的面了。”

萧竚眨了眨眼,齐大公子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金珏虽然听得入迷,却也觉得不可信,便指了指身边的绿衣少年道:“难道比孤王的弟弟还貌美?他这般的相貌,送入梁都,连梁帝也会动心的!”

齐逊之愣了一下,看向那位少年,那一身绿衣宛若化开的春水,柔和的脸庞便如同开在池中的莲花,可是少年的眼中却有厌恶一闪而逝,恰恰是对着西戎王。

这让齐逊之想起那次与安平合作捉弄西戎使臣的事,难道这少年便是从他那个邪恶的计划里产生出来的……“清白王子候选人”?说实话,这相貌还真有可能是安平的那口茶。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生出一丝不快,面上却照旧波澜不惊地问道:“听闻大王有与我国陛下联姻之意,却不知为何要将自己的弟弟送入梁都呢?”

金珏哪有那么好说话,立即接了一句:“美人公子不妨留下来,孤王会好生解释给你听的。”他听了壮汉的主意,留住这个美人,肖衍宁便也会留下了。

招揽人才是每个王者应尽的职责呀!

可惜齐逊之还是拒绝了,没有一点转圜余地的,直接而明确地拒绝了。余光里瞄见那位绿衣少年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忽然觉得西戎本身也有很多问题。

金珏靠不光彩的手段上位为西戎王的事情天下皆知,那么他身边会有看他不顺眼的兄弟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王者的威望岂容无视,见他屡次三番的拒绝,金珏已然恼羞成怒,当即便要招人来将两人拿下。齐逊之本想再拖延一段时间等待秦樽,哪知话刚开口,便听见前庭的大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他与萧竚对视一眼,凝神看去,领头的赫然便是一身戎装的秦樽。

短短十二个时辰从边城赶往王宫实在困难,不过秦樽实在运气好,半路竟然遇上了东德陛下的车驾。

早前安平寄了信过来,请父母暗中返回梁都去。崇德陛下看了她在信中描述的计策,觉得可行,便与东德陛下连夜赶路返京,图个低调,不想天刚破晓便遇上了这事儿。然而一听萧竚这个堂弟在这儿,他老人家当即表示还是要管一管的。

金珏也没想到自己下榻的驿馆会突然降下这两尊大佛,指不定是将来的岳父岳母呢,哪里敢怠慢?听到禀报,连忙热情地迎出门去,还不忘摆出一副尚在病中、十分虚弱的表情。

驿馆外的街道没有什么铺子,行人自然稀少,冬日晨间的气息带着浓重的湿气,朝阳一洒,仿佛能看见空气中颗粒分明的露珠。正对着驿馆大门,四平八稳地停着一辆马车,朴素的很,乍一看只觉得是寻常人家的代步工具,只除了那帘子用心了些,厚厚实实的好几层,倒是瞧着挺保暖。

没等金珏开口,便见两根手指挑开帘子,露出东德陛下端庄威严的容颜,扫了他一眼,冷冷抛下句话:“衍宁和子都上车,马上走!”

至于崇德陛下,呃,他老人家压根连面都没露。

“……”金珏杵在原地气得不行,手指关节都被捏得咔咔作响,眼睁睁地看着萧竚和齐逊之大摇大摆地从眼皮子底下走了,却又不能阻止。而那位壮汉,已经恨不得上前把萧竚扯下来才甘心。

上车前,齐逊之又注意看了一眼那绿衣少年的神­色­,他果然又露出了对金珏的鄙夷和嘲笑。

嗯,看来西戎的内政很有趣嘛……“安平实在太胡闹了!便是这样的­奸­佞狡猾之辈,有什么资格做孤的女婿!”

东德陛下见到西戎王就没好气,也不顾车中还坐着萧竚和齐逊之,马车刚驶离驿馆便对丈夫嚷嚷起来,连他老人家频频的­干­咳暗示也不在乎。这一生气,原先刻意摆出的威严神情便越发显得凛然倨傲,叫人莫敢接近。

“哼,早先叫她在青海立王夫,硬是躲了过去,如今倒选了个这样的!这次回去见到她,孤一定要她早些把婚事定下来!”

齐逊之听到那件安平差点在青海立王夫的往事,眉头一挑,原先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目光幽幽地扫了过去:“太后娘娘,”他轻轻唤了东德陛下一声,对上她不解的目光,脸上好似漾开了一汪碧泉,淡定温和却又不失诚恳地问了一句:“您看我怎么样?”

“嗯?什么怎么样?”

“做您的女婿啊。”

“……”东德陛下瞪大了眼睛。

“……”崇德陛下挑高了眉毛。

“……”摄政王世子抽了抽嘴角。

“……”坐在车外的秦将军风中石化。

他们没听错吧?世上竟然有这么厚脸皮的人啊啊啊啊啊……

五一章

按照安平的吩咐,她即将因一名侍卫而悔婚的震撼消息果然“隐秘而坚定”地送到了西戎王金珏的耳中。

彼时金珏正在犹豫着是要继续装病还是整装上路,一听到这么侮辱人的消息,顿时火冒三丈,甩袖回国,临走前恶狠狠地抛下了一句:“敢辱孤王者,孤必毁之!”

他身后紧跟着的壮汉非常配合地摆了个英武的造型,被怒火滔天的西戎王一掌拍回原形:“回国!”

“……”

与此同时,刘绪正领着一队人马在边城处等候齐逊之的到来。

边境之地的朝阳即使在初冬季节也张扬而热烈,金黄|­色­的阳光从眼前一路铺陈往前,仿佛在地上洒满了金子。苍茫的黄沙尽头,有人驾着车马迅速地朝这边奔驰而来,尘土在车身后扬起一阵飘渺的黄烟。

刘绪转头招呼了两三个人跟上,一夹马腹,率先迎了上去。

见到有军人接近,车夫一边放慢速度一边朝转头冲车帘说了一声什么,而后便缓缓停了下来。

刘绪独自打马上前,有些奇怪地盯着马车后方看了一阵,并没有发现有跟随者,正在疑惑,便听那车夫拱手问道:“军爷,这里不让人走了么?”

他愣了一下,摇头道:“那倒不是,在下是来接人的,老伯,你车中坐的是何人?”

车夫嗫嚅了一下,转头看了看车帘,摇摇头,不敢做声。

刘绪在边疆守城这么久,警觉­性­自然高,当即剑眉微竖,指着帘子喝道:“让车里的人出来!”

车夫面露难­色­,一会儿看看车帘,一会儿看看他,就是不做行动。刘绪见状火大了,翻身下马,左手按剑,右手一把掀开车帘,电光火石间,里面却猛地甩出一道鞭子,他险险地避开,车夫已经吓得翻滚到地上去了。

后方的几个士兵见状纷纷下了马,提着手中的刀便围了上来。刘绪侧着身子对着马车,身体紧绷的好似一张弓,手的长剑已经微微出鞘:“藏头露尾,阁下究竟是何人?”

车帘被长鞭的轻轻挑开,未等他做出反应,已经有人探出身来,站在车门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刘绪愣了愣,竟然是个女子。

一身绣着­精­致纹样的黑­色­窄袖胡服,发髻扎成一束垂在了脑后,­干­练而爽利。额前垂下的发丝挡着一双冰冷肃然的眸子,深邃的宛如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好像从她身上看到了心底一直藏着的那道身影。可是眼前的人明显不是她,只那身淡漠冷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也叫人觉得大不相同。

刘绪看着她,她也看着刘绪,双方形同对峙,身后跟着的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应对的好。

“姑娘来自何处,姓甚名谁?”半晌之后,刘绪冷着声音问她。

然而女子的声音比他还冷,简洁明了地给出答案:“梁国,姓萧。”

刘绪一怔,盯着那张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有些面熟。这轮廓,这眼睛,这气势……他心中悚然,当即掀了前摆单膝跪地。身后的士兵见状奇怪,未等他开口行礼已经涌了上来:“刘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刘绪一把扯住身边的一个士兵,按着他后颈强迫他跪下,头也不抬地道:“末将参见郡主,刚才多有冒犯,万望郡主见谅!”

其他人闻言皆大吃一惊,刘参将是京城贵胄,他说是郡主,岂会认错人?于是纷纷跪了下来,再不敢有半句废话。

刘绪当然不会认错人,年幼时他曾随父亲去江南探望过摄政王一家,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以致于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一年齐逊之落下腿疾,那一年他在摄政王的私宅里结识了在那里做客的蜀王,那一年他也见到了摄政王的一双儿女。

摄政王世子为人亲和,亲和到简直是可怕的圆滑,老实的刘绪心里不自觉地就开始回避他。然而待撞上那位冰山一样的郡主,简直如同见到了第二个摄政王,幼小的心灵更是害怕。于是最终跟蜀王玩儿到一块儿去了……而眼前这位,不正是摄政王的宝贝女儿——郡主萧昭宁么?

虽然时隔多年,但是萧昭宁年长刘绪几岁,刘绪当年对一个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女子是很有心理­阴­影的,所以对她的相貌自然记得也要深刻些。显然这么多年过去,除了身量,她的相貌特征几乎只发生极其微小的变化,至于­性­格特征……几乎完全没有变化。→_→面前一阵轻响,他的眼前赫然多出了一双靴子,顿时心中暗叫不妙。本来是来接齐逊之的,不想惹上了这位,也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正胡思乱想,下巴忽然被鞭子的柄端支着抬高起来。刘绪愕然地对上萧昭宁冷飕飕的眸子,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威严的摄政王在朝自己招手……= =“刘绪?”昭宁微微蹙眉,一副不确定的表情:“可是太傅之子刘绪?”

“正……是。”刘绪无力叹息,被认出来了……“你怎会在此?”昭宁收回了鞭子,淡淡地看着他,没有半点他乡遇故人的惊喜。

“末将如今是边城守将。”

“原来如此。”她点了一下头,并未多言,径自走到刘绪身后牵了他的马,翻身而上后才转头道:“借你的马匹一用,马车便留给你吧。”说完一夹马腹,迅速地朝关口驰去,徒留下一脸惊讶的刘绪和一边龇牙咧嘴揉ρi股的车夫。

虽然您是郡主,也不带抢人家马的啊!

想到这点,刘绪不免怪罪到了慢吞吞的齐逊之,若不是他还未到,怎么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吧?

然而齐大公子此时正在经受着比他更加难以想象的考验。

东德陛下是个好母亲,在齐逊之热情洋溢地表达了自己愿意将后半生贡献给她的宝贝女儿后,她立即提了一系列的问题。

当然都是关于安平的。

最后的结果便是,二位陛下执手相看泪眼,纷纷感慨自己这对父母的不尽责,因为面前这个臭小子竟然比他们还要了解安平……>_ 东德陛下抚着额头直摆手:“孤什么都不管了,不管了……”

萧竚悠哉悠哉地拍拍手:“恭喜齐大公子得偿所愿,不过与陛下那般人物在一起真是……”眼角余光扫到车内二位陛下威胁的目光,他笑嘻嘻地补充道:“真是太幸福了!”

车外的秦樽继续保持风中石化。

只有面皮比城墙还厚的齐逊之笑容满面地一一承下,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

“……”

“……”

终于告别了二位陛下往边关赶去时,朝阳越发热烈了些,在这散发着喷薄寒气的初冬季节,显得十分的耀眼,连沿途的枯草都被镀上了温暖的光泽。

齐逊之忍不住猜想安平此时在做什么,若是听到他这番话,只怕又会冷嘲热讽地回击过来了吧?

想到这点,心情倒是越发的好了。

没多久,西戎开始有动静了。

从青海返回西戎最快也需要半月之久,而金珏这么快便开始集结部队,重兵压境,显然是早就有了准备。从头到尾,什么联姻,什么生病,全是骗人的!

安平故意的刺激,逼得金珏下决心提前动手,而随着萧竚送到京中的消息,也让她之前关于双九身份的种种猜测几乎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

最近暴力无比的蜀王殿下收到消息时,下人正端着一盅掬花茶给他降火气,他当即一把摔了茶盏,换了朝服便风风火火地入宫去了。

朝臣们正在等待上朝,安平尚未现身,大臣们便三三两两的齐聚一起闲话家常。就在这时,蜀王殿下出现了。

这么长时间没有现身,一现身便是金光闪闪,威风赫赫,顿时闪瞎了一群大臣的双眼。

今儿不会再闹出什么掐架对骂甩手走人的事儿出来吧?大臣们纷纷掩面,不敢多想。

“陛下驾到——”圆喜公公神气活现地在玉阶上方高喊口号,大臣们闻言纷纷拜倒,偷偷去瞄蜀王。

哎呀娘喂,他也拜了啊!

然而等到安平命令平身,众人再抬头,心肝儿又是一抽。

陛下您要­干­嘛?

安平一身玄­色­朝服,面容肃然地站在上方,手中握着一把剑。身后尊贵显荣的宝座成为气势威压的背景,让她整个人隐隐透出蓄势待发之感。

当初登基时的一幕赫然闪入脑海,大臣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上个朝而已,­干­嘛佩剑啊?难道……大家一致转头盯着蜀王,不会闹这么大吧?= =就在大家猜测不断之时,兵部尚书秦矩出列道:“臣有本奏。”

“说。”安平抬了一下手,广袖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却又仿佛带着能割开什么的力度。

秦矩道:“西戎王忽然于半道返回,前方探子来报,他已经集结兵力发往边疆,只怕不日便会大举袭来啊。”

诸位大臣闻言顿时小声讨论起来,西戎果然难缠,又惹事儿出来了。

嘤嘤嗡嗡的声音中,萧靖忽然出列行礼道:“臣有本奏。”

安平毫不意外地笑了一下:“皇叔请说。”

“微臣愿自请前往边关御敌,望陛下恩准!”

“嗯,皇叔对西戎作战有经验,对方来势汹汹,显然早有准备,既然如此,准奏。”

“谢陛下。”

大臣们望着这一对叔侄顺利到不可思议的一唱一和,嘴巴几乎张得合不起来了……首辅周贤达出于大局考虑,斟酌着道:“西戎之前毕竟求过亲,总要先礼后兵,否则怕会落人口实啊。”其余大臣闻言也不乏附和者,一时间又议论不断。

安平在上方扫视了一圈众人,起身走到玉阶边站定,扬高了声音:“虽然西戎之前有过求亲之举,但如今看来亦不过是一场骗局。百年来西戎踏我国土,辱我国民,夺我财富,如今还骗我满朝文武,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故意激的西戎提前动手便是为了能让梁国掌握主动,岂会轻易更改?虽然这一点暂时还看不出来。

朝臣们闻言顿时噤了声。

安平手中的长剑猛地抵在地上,发出一声铿然低吟,虽然低沉,却带着盘旋直上的气势,仿佛即将冲破云霄:“天子御国门,君主死社稷!西戎屡次犯我疆土,则曰——战!”

冷肃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犹如激荡人心的战鼓,隆隆地滚过耳际,激荡起大臣们胸中的万丈豪气。殿内肃然了一瞬,众人纷纷敛衽下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有,”安平顿了顿,目光透过殿门望向那一抹湛蓝的天际:“朕准备御驾亲征。”

五二章

磨蹭了半个月之久,齐逊之才赶到边关,然而却没有见到刘绪。

一个士兵犹犹豫豫地禀报说:“刘参将陪同郡主去了西域。”大概是觉得自己表述的不准确,又改口道:“不是,是郡主要去西域,刘参将阻拦,后来就被抓着一起去了。呃……也不对,是刘参将自己要随行的。诶?是这样么?”

齐逊之看着一脸纠结的士兵抽了抽嘴角,转头对萧竚道:“想必这位郡主正是您要找的好妹妹了。”

萧竚忧伤地抚额:“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我,你说得没错。”

“……”

正说着,负责镇守边疆的赵老将军亲自抛下繁忙的军务过来相迎了。他曾经于皇宫教导过安平和齐逊之的武艺,所以也算是他的老师,齐逊之一见到他,当即便要行礼。然而同时赵老将军也曾是摄政王的旧部,所以一见到萧竚便率先朝他行起礼来。

齐逊之唯有感慨同人不同命啊……赵老将军心情不错,招呼二人进了城中暂住的府邸,花白的胡子在笑容下抖索个不停:“陛下在信中有了交代,这一万暗部本将军只当什么也没瞧见,仍旧由齐军师统帅着便是。”

齐逊之刚好端着一盏茶在饮,闻言差点把茶盏给丢了:“军师?我?”

“是啊。”

他稍微一想,明白过来,笑道:“想必是陛下的安排,那么赵将军便是主帅了吧?”

“非也。”赵老将军笑眯眯地摇摇头:“主帅是谁,你很快便会知道了。”

……西戎的动作很迅捷,在边城百里之外扎营,一切有条不紊,似是万事在握。为防突袭,赵老将军便也吩咐在城外扎了营,远远地与之对峙着。萧竚已经去找妹妹,齐逊之作为军师,自然跟着秦樽一起到了营地住下了。

连续几天观察了情形后,他对赵老将军道:“只怕其中有些蹊跷,西戎之前的和亲计划,之后的迅速发兵,都像是早就计划好的,只是忽然迅速归国调兵这一举动……来得有些突然。”

其实他想说的是西戎如同受了刺激。而此时,那位刺激了西戎的主儿正在前往边关的大道上……毕竟是边关地区,刚入冬便开始降雪了。秦樽不敢把齐逊之给冻伤了,­干­脆将他供佛一般给供了起来。于是最近齐军师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营帐内看书。

天气放晴的那个下午,他掀开帐门进来对齐逊之道:“子都兄,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后者从书卷里抬起头来,­阴­森森地吐出一个字来:“说。”

“呃……”秦樽差点泪流满面,想要跟他开玩笑简直就是找死啊!

“好消息是世子找到庆之和郡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坏消息是赵老将军被陛下调回京城,即刻便要起程了。”

“哦?”齐逊之放下书卷,推着轮椅朝外走:“带我去看看。”

秦樽一边帮他一边解释:“听闻陛下派了蜀王继续掌兵戍边,锦丰应该也会过来,赵老将军便回京总领京畿守兵去了。”

齐逊之静静地听着,没有答话。他垂着头,看着脚下缓缓倒退的土地,大片大片­干­燥的土块,间或有­干­枯的茅草生在上面,荒芜的如同他此时的思绪。

秦樽一直在说着,他也一直在耐心的听,可是那些内容里没有他,安平没有说让他回去,也没有对他有别的交代。

已经可以看到营地前方空地处高竖的龙旗,他忽然扒住车轮停了下来,朝秦樽摆了一下手:“罢了,天太冷了,你替我向赵老将军问候一声,我便不去相送了。”

秦樽愣了一愣,他已经自顾自转身推着轮椅走了,那道白­色­的背影很快便被重重叠叠的营帐吞没,恍惚间有丝飘渺寂寥的意味。秦樽蹙了蹙眉,觉得自己大概看错了,齐逊之这样强悍的人,不应当表现出这种感觉才是。

按说这很古怪,因为齐逊之在所有人面前都是文弱的,也许有时会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可那也只是让人觉得内心强大而已,然而在秦樽眼里,确实就是一直用“强悍”来形容他的。他身上大概有种微妙的本事,能掌控好那个度,无论是别人面前的柔弱,还是他面前的­阴­险强悍,都不会有违和感。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秦樽怕他,也越发的敬佩他。

他用靴子蹭了蹭地上的­干­泥,忧伤地朝前走去,这种感觉……是自己欠虐么?

送走赵老将军,蜀王还没来,刘绪又还在返回的途中,一时间军中要务便落到了秦樽的身上。他倒是屡次三番借机找齐军师帮忙,奈何那位自从那日后便有了冬眠的迹象。在帐中架一盆炭火,抱一床羊绒毯盖在膝盖上,便悠悠然坐在火盆旁看书,从早到晚,悠闲的很。

秦樽此时方才确定,他已经在受虐了……有次他又十分委婉地提出了请齐逊之帮忙的请求,后者却依旧不为所动,于是临出帐门前,他有些不快又有些委屈的“好心”提醒了一句:“子都兄,长时间坐在火盆旁,小心人晕乎了。”

齐逊之掀了掀眼皮子,眼神就像小刀子一样在割他的皮­肉­:“在此之前,你肯定会先晕,要不要试试?”

秦将军大惊失­色­,连忙走人,含着热泪决定独自受虐去了……好在这纷杂的情形没有持续多久,蜀王人到军营了。作为长期镇守边疆的将领,他对这一路的捷径实在再熟悉不过,加上随行人员不多,连夜赶路,自然来的迅速。

秦樽在见到他的一刻就差双膝跪倒,抱着他的大腿痛哭了,这年头,队伍不好带啊……>_ 写完了之后,他又想把它们都丢进炭火盆里,倒不是难为情,他这样的脸皮,还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事情能困扰他,只是觉得太暴露了些。一个习惯了隐藏的人,稍微一点可能会留下痕迹的暴露,都让他觉得不舒服。

然而手刚举着那一沓宣纸递向炭盆,帐外却响起了零零散散的脚步声。他抬眼看去,被北风吹得翻卷不断的帐门缝隙中远远露出了一双靴子,从鞋底边沿到鞋面都沾了一层灰尘,有种风尘仆仆的感觉。

他没有多看,只将那卷宣纸迅速地塞进那本兵书里夹好,然后工工整整地摆放在一边的书案上。毕竟有客要到,这时候烧的帐内烟雾缭绕可不礼貌。

做完这些,眼角余光已经看见那双靴子停在了帐门前,他顺手端起手边小几上的一盅茶,却没有饮,只捂在手心里,饶有趣味地盯着帐门,仿佛在猜测究竟是谁这么无聊,来了又不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也照旧不见外面的人有动静,倒是北风越刮越烈,帘子时而被卷得老高,可以看到那人随风翻飞的衣袂,雪白的,并不是戎装。

齐逊之的眼神动了动,扣着茶盏的手指忽而用力地撰紧了些。他­干­脆放下了茶盏,转头盯着那盆炭火,尽量用平淡的声音问道:“不知是哪位贵客,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帘子终于被掀开,风声也跟着“呼”的一声卷进来,甚至连炭盆里焦黑的木炭都被这阵风卷出了一阵火星子,迅速的亮起又迅速的暗淡下去,如同他心里微微生出的希望。

他抿了抿­唇­,抬头去看,窄袖高领的胡服,一改往日素淡,白­色­的面料上用金线绣了几支花卉的纹样,在这温暖的帐内,倒像是正傲立在春风中含笑。

不过比不过那人脸上的笑容,轻佻的,柔和的,漾在深邃眸中宛若岭头白雪在春阳下融化出来的细泉,不热烈,却也不冷淡。

齐逊之惊讶地挑了挑眉,却没有开口,转头看了一眼炭盆,皱起了眉。难道秦樽说烤火久了会晕乎,竟是成真了?

“怎么,这些时日未见,朕在你眼中倒还不如一盆炭了。”

安平的声音并不高,甚至算得上柔和,可是她却看到面前的人猛地睁大了眼睛,像是十分不可思议,半晌才呐呐地问了一句:“陛下怎么会来?”

她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连日赶路的疲倦仿佛也一扫而空了,轻快地走过去,双臂撑在他轮椅的扶手上,俯下脸碰了碰他的额头,像是小孩子间亲昵的动作:“此战事关重大,朕怎会不来?”

说的内容明明是很正经的,脸上的笑意也不像玩笑,可是齐逊之心中却生出了欢喜,仿佛她刚才说的是“我为你而来”。

这是种很微妙的心情,莫名其妙的,似乎从很早之前他就能感知她的想法,毕竟这个人的一切融入骨髓这么多年了,情愫生根发芽,早已成为苍天大树,以致于透过其上一叶一茎,也能窥得全部……安平退开一些,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她似乎偏爱这样的动作,虽然他比她年长许多。

“子都……”

她唤了他一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齐逊之倒是在极短的一瞬间猜想过后面的话,不过因为厚脸皮惯了,很快便自己接了后面他认为应该对的内容。

他说:“我很想你……”

圆喜在帐外的寒风中打了个冷颤,忍着腻歪感祈祷:齐大公子你加油吧。一边想着,眼光瞄着远处守护的双九翻了个白眼。

五三章

踏过混着黄沙和­干­泥的土地,仿佛是越过了一道边界线,刘绪坐在马背上,重重的舒了口气,总算是快到梁国边城了,西戎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扎了营,这种敏感时期,还是不要太高调的好。

午时已过,冬阳倒没那么残暴,不过正是­干­燥的­阴­风大显身手的时刻。他抬手遮额看了下日头,一边计算着时辰一边转头看去,萧竚照旧是悠哉悠哉的模样,萧昭宁也照旧是不冷不热的一张冰山脸。见到他看自己,她扬起手中鞭子拍了一下马臀,率先朝前去了。

“刘公子,恕我直言,你与我妹妹之间究竟怎么了?”萧竚轻轻夹了一下马腹,身下的马便乖顺地驮着他到了刘绪身边。

“我如何得知,郡主那般的……”刘绪抿了抿­唇­,望向那道黑­色­的背影,低声道:“那般的难以琢磨。”

那日昭宁本已驰马而去,半路却又折返,问他要一张地图,说要去塔什城。刘绪知道那地方,那是西戎的地界,还是传说中最为可怕的魔鬼城。他本不想掺和她的闲事,可毕竟是堂堂郡主,他若没遇见也便罢了,遇见了哪能袖手旁观?所以左右劝阻不住之下,只好跟了过去,只盼着半路遇上点儿小磨难也就回头了,谁知她根本就没有那种千金小姐该有的娇弱。

刘绪很挫败,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好在后来萧竚赶来了。

如今他只想着快些回去复命,西戎大兵压境,他一个参将,哪能将时间耗在这些事情上,简直是渎职了。直到刚才踏出沙漠之际,他才总算舒了口气。至于昭宁为何突然那么冷漠地朝前走了,他表示不理解。

辽阔的戈壁大地,一望无垠,远远望见那泛白的营帐时,一蓬一蓬犹如开在原野的白花,不见半分绿­色­,坚韧的扎根在黄土地上。随风招展的猎猎旌旗,有着勃然的生机,上面绣着的金龙随风摆舞,带着凌空的气势,仿佛随时能扑腾而出,震慑天下。

刘绪任由马小跑着,向旁边的萧竚道:“总觉得有些变化,营中似乎气氛不对了。”

“嗯,瞧着似乎肃穆的很,想必蜀王已经到了营中了吧。”

“蜀王?”刘绪微微愣了愣,陛下放心让他领兵了?

“是啊,我出来找你们的那日便听说陛下派蜀王来了,赵老将军已经回京了吧。”

刘绪点了点头,不再耽搁,当即扬鞭掣马,迅速地朝军营而去。那马刚从沙漠那深一脚浅一脚踩棉花的状态中恢复,顿时撒蹄狂奔,不多时便超过了前面的昭宁。她微微愕然地看了刘绪一眼,后者只说了一声“先行回营”便只在她眼前剩下了一阵烟尘。

她捏紧了手里的鞭子,很想扔出去,再将那个二愣子卷回来,最好再在地上踩两脚才泄愤。

萧竚加快速度跟上她,笑道:“昭宁,来来来,跟哥哥说说,你跟那刘绪那小子这一路都遇到什么了?”

昭宁转头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无可奉告。”

“啧啧啧……”萧竚咂着嘴直摇头:“通常人家遇到难为情的事情就会这么说,你这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昭宁皱着眉看他:“哥,你想什么呢?他可比我小好几岁呢!”

萧竚故作惊讶地捂了一下嘴:“哎呀,我什么也没想啊,倒是你,想什么呢?”

昭宁被他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脸上好一阵尴尬,­干­脆拍马率先朝前奔去了。对着这个能言善辩、心思狡猾的哥哥,跟他在口舌上争辩,只会一败涂地罢了。

然而这边见她这模样,萧竚倒是越发兴致高昂地跟上前来了。

到了军营,起先昭宁还被守卫拦住了,待身后的萧竚出现才算是放了行,不过众人的眼神还是有些不对的。因为安平一向着了男装,又深居简出,并未显露身份,所以在众人眼中,她是军营里第一个出现的女子。

昭宁也察觉到了这点,走在营地里也有些不自然,只是面容始终沉得像块冰,一时倒看不出其中异样。等跟着萧竚走到中军大帐前,却见刘绪忽然从斜后方冲了过来,一脸的喜­色­。昭宁以为他是见了自己才这副表现,心里隐隐还有些高兴,心想这些时日相处,这小子倒还不算太寡情。然而刘绪冲到她面前却没有停顿,就这么直直地继续冲入了帐门。

她愣了一愣,见萧竚已经揭帘而入,便也跟了进去,抬眼望去,却又是一愣。

宽敞的大帐内,左右放着两排小案,后面置了软垫。正中一方用木板搭出了高台,左右两侧摆放着细高的铜质烛台,台上摆着一张雕花案几,一道人影跪坐在后方,雪白的衣袖铺陈在黑­色­漆绘的案几上,有种低调的夺目感。

“陛下……”刘绪站在下方看着案后的人影,声音隐隐透出一丝惊喜。

安平从一份折子里抬起头来,高束头顶的男子发髻,连同她洒脱的动作,不注意看压根看不出刚才伏在案上的是女子。见到刘绪站在下方,她笑了起来:“庆之,你回来了?”

她起身从上面走下来,看到帐门口站着的萧竚兄妹,脸上笑意更深:“叔叔,姑姑,总算回来了。”

刘绪这才转头看去,脸上尚未褪去的笑意迎上昭宁冷飕飕的眼神,一下子就僵住了,最后­干­脆移开了视线。

“是啊,回来了,好在刘公子在,帮了大忙啊。”萧竚说着,疑惑地朝她挑挑眉:“陛下怎么来了?”

“此战至关重要,朕当御驾亲征。”

萧竚还想问京中情形,想起那日遇见的崇德陛下,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她早就计划好了让二老回去坐镇啊。

旁边的昭宁难得地朝她笑了笑,点头道:“做了皇帝后,我们倒还不曾见过,陛下果然不同凡响了。”说这话时,她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安平身后的刘绪,他仍旧看着别处,也就没有注意到。

即使与绝大多数女子不同,昭宁也始终是个女子,是女子便会有女子的敏锐和细心,刘绪对安平的种种反应都很明显的告诉她,这些时日他时常恍神时惦念的人,也许恰恰就是自己的侄女。

可是即使看出来了,她也没有任何反应,脸上照样淡淡的,说话时因寒冷生成的雾气薄薄的在面前覆了一层膜,与周遭隔出了一道疏离的屏障。

安平与这个姑姑年岁相差不大,对她的秉­性­自然熟悉的很,大约都同有些离经叛道,相处中也参杂了一些知音之感。若说她自己是外热内冷,昭宁便是外冷内热。摄政王曾经说希望昭宁能像她那般活泼些,可是若真像了她,又不是昭宁了。

昭宁天生是封在一层冰雪下的孩子,所有人都看她不可接近,便自动给她加上了许多诸如高不可攀、清冷孤傲、内心冰冷、心机深沉等描述,然而只要扒去那层冰,她也仍旧是个孩子,有最直接和强烈的情感反应的孩子。

所以她像父亲的只是那一个冰冷的外表,心机是远远赶不上的,不过在那样一个父母兄长都一肚子坏水的家庭里,也不需要她这个幺妹有什么高深莫测的计谋就是了。→_→从这点来说,萧竚和安平就是反面例子了。他们的心里才是一汪深潭,可是面上永远和煦,擅长周旋,擅长表演。皇室成员大概生来就有特定的生存能力,而作为摄政王的长子和崇德陛下唯一的女儿,在必须经历的某些“事件”下,更是练就了一身百毒不侵的生存本领。

帐内的炭火很足,刘绪面皮薄,从寒冷乍入温暖,脸上便都不自觉地泛出了一阵潮红。等了一阵,见安平仍然在与昭宁说着话,不便打扰,便悄悄往外退去,打算去见见齐逊之。心底终究是带着一丝失落的,然而出帐门前眼角扫到昭宁递过来的一记眼神,忽而觉得心思被看穿了,失落又变成了懊恼。

安平倒是没有察觉,她从刚才听到昭宁说起魔鬼城便留了心眼。

塔什城倒不是真的有魔鬼,只是因为本身的可怕才有了这个名字。这是座空城,四处都是百年前废弃的城墙,但是已经被层层黄沙覆盖。每到夜晚,肆虐的狂风从中呼啸而过,卷起沙粒,拍打着参差不齐的墙头,呜呜咽咽的回响声便如同鬼魅的哭泣。里面地形更是复杂的如同迷宫,偏偏又那般庞大,对西戎来说,简直是个天然屏障。

西戎如今的地界已经扩大到祁连山外,而祁连山离塔什城并不算远,若是要将之一举驱逐出去,有这座城池在,便会很困难,所以她不可能不留心。

晚间时分,圆喜来禀,说蜀王为世子郡主准备了接风晚宴,问安平要不要过去。她想了想,觉得暂时还是不要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为妙,便拒绝了,转去了齐逊之的帐内,打算随便解决了晚膳便是。

齐逊之的帐篷因为小很多,炭火的作用便显得十分明显,任凭外面如何狂风肆虐,里面也仍旧暖融融的,几乎要逼出人鼻尖的汗珠来。

小案横亘在二人面前,圆喜裹着厚厚棉衣进来奉菜,臃肿的像个球,滚着进来了,又滚着出去了,临走还不忘深沉地对齐逊之点了个头,冻得通红的脸颊上眼睛弯成了两条缝,仿佛在说:齐大公子,奴才看好你哟。

齐逊之见到,一口酒水生生呛在了喉间,好半晌才缓过来,抬头见安平带着疑问看着自己,只好开口岔开话题:“庆之先前来过了,陛下可见到他了?”

“见到了,不过没怎么说上话。”安平捏着筷子叹了口气,低声道:“大概是不知从何说起。”

齐逊之一时无言,半晌,转头盯着那支烛火,莹莹跳跃的光影映出他眸中的一丝忧郁:“陛下心思未定,自然不知从何说起。”

安平凝视着他的侧脸,融在烛光里,泛着不甚真切的薄光。他像是浸在江南烟雨中的一道砖墙,几许沧桑,几许忧愁,又带着不可忽视的坚韧,即使身在沙漠之地,也无法侵蚀那缕沁人心脾的湿润,严密的让人无法打破。

不过安平自有她的法子,她只是夹起一筷子菜,用心的嚼了嚼,而后便盯着他故作惊讶地嚷了一句:“哎呀,好酸呐!”

齐逊之果然立即转过了头,眯眼瞪着她笑意盎然的脸,然而很快的,他又变换了脸­色­,笑得比她还志得意满:“不过陛下虽然没有定下心思,太上皇和娘娘倒是早就定了。”

“哦?”

“啊,忘了告诉陛下了,太上皇和娘娘之前对西戎王十分不满,微臣便只好毛遂自荐,可算了了他们心头的一桩大事啊。”他悠悠的饮了口酒,勾着­唇­狡黠地笑:“所以现在微臣也算是您内定的皇夫了。”

在安平诧异的眼神里,他夹了筷子菜乐淘淘地吃了起来,故意看着她嚷道:“啊,好甜呐!”

“……”安平抬手拍了拍额头,这人已经没下限了……

五四章

从齐逊之帐内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时分。冬夜的月亮离大地高远的很,透过影影绰绰的云层只露出一道明媚的弯弧,如同躲在纱帐后眼波顾盼的美人。寒风瑟瑟中,­干­燥的地面上覆着一层银白的光,蒙着安平薄薄的一道身影。

圆喜又像一个球似的滚了过来,将拂尘夹在腋下,小跳着脚死命搓手:“公子,要回大帐么?”

明面儿上,颁布应战的诏令刚下不久,准备御驾亲征的崇安皇帝也应当还在路上,所以外人面前他自然不能称安平为陛下。

安平刚要点头,却听见旁边有轻巧的脚步声接近,转头看去,是一身甲胄的双九。他似乎很是适应这里的寒冷天气,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也不见怕冷,青葱的少年躯体挺拔的像株老松,在离安平两丈开外的地方停住,抱拳低声道:“属下有些话想要请教公子。”

她心思一转,点了点头,圆喜见状免不得又要翻白眼,不甘不愿地挪着圆球似的身子离开了二人的视线。

“何事?说吧。”安平一边朝大帐走,一边避开巡逻的士兵,半边身子隐入了火把照不到的暗处。

双九慢慢地跟着,垂着头,看着她在前方的暗影,跟随的脚步渐渐带了一丝不确定,半晌才轻声问道:“陛下那日所说的话,可还作数?”

前面的影子顿住,他也跟着停了下来,抬头去看,安平已转过身来,背对着一座帐篷,半边侧脸被远处火把的逆光勾勒出柔和的弧度,然而声音却低沉的如同刮过耳际的冷风:“你说的是哪件事?”

双九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连日来的担忧终于落了实。

先前以为齐逊之真的是躲来了青海国,毕竟那家伙深不可测,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前一刻跟安平卿卿我我,下一刻便逃离的无影无踪完全有可能。可是自从到达那日在军营中看到他出现,心里便感到不对劲了。直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将问题问出口,却得到了这样的一句反问。

寂静的寒夜,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马厩里传来的马嘶声飘摇着在风里回荡,卷过他的耳边,徒留下一阵空虚的惘然。那些差点就要得到的东西,已经近在眼前,难道现在再也得不到了么?

“哦,想起来了,原来你说的是那块玉石的事情啊。”

安平忽然开口,打断了双九的思绪,虽然中间间隔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的心情起伏很大,便觉得好像过了许久。他心神一震,抬头看过去时,只看到她微微垂头,被逆光勾描绘的长睫微微轻颤着。

“那件事本公子自然记得,难不成还会骗你?要知道,我最讨厌的便是被骗了。”安平走近些,凑近来看他,虽然彼此的神情都很模糊,却让他感到了隐隐的威压:“双九,你没骗过我吧?”

“……”双九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喉间隐隐发­干­。明明是他提出的质问,这会儿却像是把自己搭了进去。

安平又走近一步,身子几乎快贴到他胸前了:“怎么了?问话没听见么?若是你骗了本公子在先,其他的我可就无法保证了。”

双九死死地掐着手心,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道:“公子哪里的话,属下怎会欺骗您。”

“那就好。”安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去,他却仍旧怔怔地立在原地。肩头仿佛还留着她手掌温热的触感,可是此时看着她渐渐融入火光的背影,竟又蓦地化作寒彻骨髓的­阴­冷,像是一种诀别。

最可怕的不是不够狠心,而是在狠心之前,已经先动了心。大概从她怒气冲冲地将他从蜀王剑下救出来时,他便已经动了心。

说不准什么原因,也许只是因为从未有人这样重视过他的安危。然而现在,他因这一丝极力压制的儿女之情显露了慌张。

这么久的布置,这么多的磨难,怎能就此轻易放手,就算他愿意,手底下仰首期盼的下属们也不会答应。

一层云盖过,娇羞的月亮彻底躲入了黑暗,营地暂时陷入了平静的死寂。

安平所在的中军大帐被人一把掀开帐帘,似是猛然间无法适应帐内的光亮,来人抬手挡了一下额头,咕哝了一句:“真闪眼。”

安平刚回帐中不久,正握着火钳在剔炭火,见到来人,笑眯眯地道:“皇叔吃得可好?”

萧靖放下手臂,走近了些,脸上带着军人该有的冷肃以及皇叔该有的傲骄:“好得很,睿公子不在真是可惜了,可怜了某个傻小子还一直惦念着您呢。”

“还以为皇叔是正经人物,倒也喜欢拿小辈的事情寒碜人呢。”

萧靖被她的话噎的抽了抽嘴角,然而这朴实的打趣反而让人心头微松,不自觉地便淡化了彼此身份间的差距。他径自走到一边的案几边倒了杯热茶,啜了一口后悠悠地道:“上次你说的那个计划,可是时候实施了?”

安平停了手上的动作,走了过来,轻轻抬手,示意他坐下,随之也跟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的确是时候了,如今谁都知道你我二人不合,此时行动,最为合适。”

萧靖举着茶盏沉吟了一瞬,在腹中将前后安排计划了一遍,仰脖饮尽杯中茶,点了点头:“那微臣便去安排了,稍后再过来。”

安平忽然起身拦下他,朦胧的烛火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暗影,宛若一声叹息:“皇叔,虽然只是做戏,但此事有可能会让你之前建立的英名毁于一旦,甚至成为梁国的罪人,你确定愿意做?”

萧靖翻了个白眼:“陛下这话说的,之前说愿赌服输的是您,现在拦着微臣的也是您。”他一手叉腰,摆出无奈的表情:“您到底想怎样嘛!”

安平垂头低笑起来,摆了摆手道:“罢了,走到这一步,说这些也是无益,皇叔敢做敢当,光是忠于游戏规则这点,也叫朕钦佩的很。”

话虽说的好听,萧靖却没什么好神­色­,撇了撇嘴,朝帐顶翻了一记白眼。哪有人拿皇位争斗说成游戏的?!

然而话说回来,之前在京中他与安平那段明争暗斗,虽虚实不定,但归结到底,倒的确算是场赌局。而这场赌局的制定时间,可以追溯到当初齐逊之的生辰宴。

在那次突兀的争吵之前,二人有过一段长长的谈话。用安平自己的话说,此番谈话非常具有内涵和高瞻远瞩­性­……萧靖是的确想过要夺权的,但那是一时傲气所激发出来的念头,他本人并无心权柄。所以安平提出公平竞争时,他欣然接受。至于之后刺伤双九,则是一场故作的好戏,不过争夺兵符这事儿,还真是他被安平摆了一道,之后一连串的打压,自然也是真的。

然而愿赌服输,萧靖输了也不曾有什么后悔。憋屈倒是有,安平喜欢故意挑拨他的傲气,他也习惯了怒气冲冲地对待她,大概这也是一种独特的相处方式。

他整了整衣裳朝外走,快到帐门口时,停下转身,对安平道:“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走的路,微臣有过雄心壮志,但若真的困在那九重宫阙中,实在难以抒发,可见微臣其实并不适合做皇帝,大概这千里沙场、战马奔腾之地才是微臣心中抱负所在吧。”

安平敛去笑容,久久地凝视着他,许久,郑重点头:“皇叔,朕是相信你的。”

萧靖微微笑了一下,抱拳行了一礼,揭帘出去了。

仿佛能感受到人世间的暗潮汹涌,今夜的月­色­始终在层云时不时的遮掩之下带着恍惚的沉浮感。火把在瑟瑟寒风中烧得热烈,可也叫人感受不到什么温度。远处大漠堆叠着的影像似山似海,看似连绵不绝,横在眼前却显得那般孤单,厚重的沉默。

刘绪出了营地,绕着高高栅栏圈成的围墙慢慢的踱着步子,偶尔抬头看一眼远处,只觉得苍茫的天地让自己离天空极近,有种无法言语的伟岸感在心中滋生。

他是出来醒酒的,军中禁酒,但是为了招待世子郡主,多少还是饮了些。身为参将,当以身作则,他便走出了营地。

随便逛了两三个来回,酒气散的差不多了,本已打算回去,却见有人从营地走了出来,黑­色­的胡服下摆在风中轻轻摆舞,很快便到了他跟前。

“郡主。”刘绪连忙抬手行礼。

“嗯。”

昭宁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抬头看着月亮,没有说别的,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便也沉默了。

两道身影保持着礼节­性­的距离,地上的影子却轻轻地偎到了一起。刘绪不经意间看到,像是忽然被蝎子蜇了一口,莫名地生出许多不自在,往旁边移开几步,贴着背后的栅栏站着,才算将自己的身影拉离她的世界。

“庆之,”在这当口,昭宁忽然开口说话了,不过仍然没有看他,只是对着月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你喜欢安平?”

刘绪张了张嘴,脸上有些燥热,没有吱声。

“那便是默认了。”昭宁仍是没有看他,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仿佛能听她开口说话是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刘绪不免觉得眼下情形有些尴尬,垂着头搜肠刮肚地找话题打岔,谁知还没有想到,营中却传来嗡嗡的喧闹声。他连忙走到营门口朝内看去,昭宁也跟了过来,只是静静地站着,虽然好奇,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旁边守门的卫兵俱是一副探头探脑的模样,转头看到她的神情,顿时大感钦佩,不愧是摄政王的女儿,那叫淡定从容啊!

可见面瘫有时候是很占便宜的。→_→很快,里面的声音大了许多,能明显听出是争吵声,刘绪忽然感到一丝熟悉感,似乎当初也听过类似的吵闹声……是了!他恍然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朝里面跑去,还没到中军大帐,却已见蜀王领着几个副将迎面走来,火光下的脸怒气升腾。

“王爷,您又跟陛下吵架了?”他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问萧靖。

“哼,本王受够了,打压也便算了,真正给了兵符让本王带兵,却又打着御驾亲征的幌子过来监视着,这不是明显得瞧不起人么!”萧靖绕过他在旁边站定,指挥着身后的副将去牵马准备,而后才转头对他补充了一句:“庆之,你别管了,本王可无法跟着这样的陛下了!”

他的声音很高,许多士兵都听到了,一时间都有些消化不过来。

陛陛陛……陛下在这里?!!!

刘绪怔忪片刻,隐约猜到了他话中的意思,又见他一直在低声吩咐着手下的人进进出出地安排着什么,心中瞬间一凉,连忙拉着他走到一边,深吸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王爷不想跟着陛下,难道是想……”

萧靖瞥了他一眼,阻断了他想说的话:“本王什么都没说过。”

几个副将牵着马走了过来,紧跟着队里呼啦啦涌出一大堆士兵,俱是整齐列兵,仿佛准备好了要去出征一般。萧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招了一下手,率先朝外奔了过去。刘绪见状不对,立即从旁随手解了一匹马就翻身追了上去。

昭宁忙追出营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他来不及多说,只回了句:“烦请郡主通禀陛下一声,庆之一定会将王爷追回来的!”

刚才那情景若是猜得没错,只怕蜀王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了。毕竟之前争权时已经落下了芥蒂,如今雪上加霜,会走上这一步也不是没有可能。

刘绪一边想着,一边加快抽打着身下的马,眼见蜀王的嫡系部队都跟在后面,他自己却一路风驰电掣,直奔西戎驻扎之地,不免又是一阵心惊。

难道他早就做足了准备?

嗒嗒的马蹄在夜间显得尤为清晰,眼见后方的队伍被甩开了一大段,前方又漆黑不见人影,刘绪终于忍无可忍地朝前方萧靖的背影嚷了起来:“王爷,您难道真的想要投敌不成?!”

泼墨似的黑夜,狂风呜咽,萧靖身下的马猛地扬起前蹄一阵狂嘶,然后慢慢停了下来……

五五章

稀薄的晨光照亮营地,中军大帐外聚集了一群副将,个个戎装齐整地跪在帐外,大气也不敢出。圆喜终于回归了公公身份,手里的拂尘在寒风里抖抖索索的握着,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眼面前跪着的众人,默不作声。秦樽和焦清奕并肩站在帐门的另一边,俱是面­色­沉凝。

就在今早,军营发布消息,皇帝御驾在此,将要亲自领兵作战,将士们自觉怠慢,当然担忧。

四周的空气几乎都静止了,只有被风吹着的帐帘时不时地掀起一下。漫长的等待之后,有人一路纵马而来,嘀嗒的马蹄声­干­脆有力,但跪着的人没有一个敢抬头去看。

帐帘被掀开,昭宁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着。来人正翻身下马,待其转过身来,却是蜀王萧靖。一下马就大步朝大帐走了过来,经过一群副将身边时,被眼尖的副将瞄到,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他他……不是叛变了么?

见萧靖走了进来,昭宁仍然止不住在门口张望,可是却没见到刘绪的人影,不禁皱了皱眉。

帐内坐着三人,安平、萧竚,还有齐逊之,俱是衣冠齐整,一看就是一夜未眠。见到萧靖出现,安平首先露出诧­色­,起身迎上前道:“听闻庆之去追你了?”

萧靖来不及行礼,点了点头:“真是个倔小子,怎么也说不听。”

“那你将事实告诉他便是。”

“微臣将事实告诉了他,可是他……”萧靖看着安平叹了口气:“陛下,恕微臣直言,若不是因为您,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变故。”

安平皱了一下眉:“他怎么了?”

“他要求代替本王去西戎做内应。”

帐内的几人纷纷露出惊异之­色­,尤其是昭宁,猛的从门口转过身来,眼神又惊又恼,神情复杂。齐逊之细细地想了一下,脸­色­渐渐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意味不明的凝重神情。

萧靖见安平抿着­唇­不做声,无奈道:“他倒不是意气用事,只是……不放心陛下您罢了。”

“什么?”

“毕竟微臣与陛下有过过节,他怎能看出其中门道?即使解释清楚,也对微臣存着疑虑,或者说,他不是不相信微臣,只是太在乎陛下,毕竟只有他自己去,才能保证绝对不会背叛陛下。”

“……”

帐中没人说话,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呜咽的寒风悄悄钻入营帐,炭火飘飘忽忽地摇晃着,如同每个人的思绪。

片刻后,有人揭帘走了出去,响动惊动了几人,才算打破了沉寂。萧竚尴尬地笑了一下,起身道:“昭宁许是有什么事,我跟去看看。”

安平仍旧只是站着,沉默。背后的齐逊之则仿佛已经融入了背景,几乎叫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萧靖以为她还在忧虑,补充道:“陛下可以放心,庆之知道要做些什么,其实反过来想想,他代替微臣去倒更能令西戎王信服,毕竟以陛下的­性­格,就此放任微臣离开,才更惹人怀疑。”

安平点头道:“也有道理,只是……”只是欠了刘绪,觉得不妥。他去那里的原因不是家国,而是为了她。

“罢了,”她摆了摆手:“烦请皇叔通知诸位将军一声,半个时辰后来大帐议事。”

萧靖抱拳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帐中只剩下两人,安平转身看向齐逊之,他也刚好抬眼看过来,中间隔着的炭盆袅袅升起一股白烟,他的脸在后面有些不真实,却仍然带着笑:“陛下,当务之急是备战,其他的,还是先别想了吧。”

他的脸­色­太过平静,安平却因此而生出了一丝失意。仿佛两人面前已经横亘了一道鸿沟,难以跨越。只好点头道:“朕也是这么想的。”

“那微臣就先告退了。”齐逊之推着轮椅朝外走,照旧是不紧不慢的姿态,却在经过她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

安平仍旧蹙眉想着刚才的事情,感到身边的人半天没动,疑惑地低头去看,手已被齐逊之握住。他用力一扯,她便猝不及防地跌坐进他的怀里。

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他的­唇­便凑了过来,炽烈的,焦急的,带着隐忍的不安,最后统统化为二人间的轻喘。

齐逊之的一只手托着安平的后腰,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颈边,手下是温热的触感,此时的她是真实的,就在自己身边,可是他却仍感惶惶。

庆之为安平做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却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而他刚才看到了安平眼里的愧疚,更是担心。始终是全心倾慕她的男子,她不可能那般绝情。

­唇­瓣依依不舍地分开,他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安平的脸颊:“陛下,别动摇……”语气像梦呓,又像恳请。

他担心庆之,可是也不愿意失去安平。

安平的双臂勾着他的脖子,似乎想笑,又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嘴­唇­翕张了几下,最终却还是主动覆上了他的­唇­,将一切言语都堵在了相依的­唇­齿间……※天气越来越冷,刘绪进入西戎军营也不知是否顺利。也真是多事之秋,这当口萧竚兄妹俩还不知去向了。

早起时,天上开始飘起鹅毛大雪。安平与一­干­将领议事完毕,看到这种天气,想到即将来的战事,不免有些担忧。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十分急切。她正站在门口,循声望去,却见萧靖从一间帐篷后绕了过来,脚步不停地直走到她跟前,连身上落了一头一脸的雪也毫不在意,抱拳道:“陛下,西南有异动了。”

安平顿时蹙起了眉头,下意识地去看双九,他的身影隐在漫天雪花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她返回帐中,示意萧靖也跟进来,边往炭盆边走边道:“看来朕的估计没错。庆之刚去了西戎大营便有了这样的动作,西南跟西戎之间必定早就有联系。”她在帐中踱了几步,沉吟着道:“却不知对方的行军路线指往何方?”

“探子说,似乎是往青海而来。”

“青海?”安平走到悬着地图的木架前,托着下巴皱眉沉思着。

若是有意帮助西戎,去青海可就绕远路了,何不直接开往这座边城,与西戎前后夹击不是更为有效?还是说青海有什么其他的好处?

蓦地,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二位陛下回归梁都极其隐秘,外人并不得知,难道说对方是想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既然如此,只有劳烦皇叔走一趟了,领兵五万赶往青海,另外,带着朕的手谕,让东德卓依随时配合你调兵。”

身为军人,这类号令最为令人振奋,萧靖退开一步,行礼称是,立即转身准备去了。消息来的紧迫,自然行动也要迅速。

……萧靖领兵五万前往青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西戎。彼时西戎王正在与刘绪说话,周围围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将领。

得知消息后,金珏讶异道:“想不到梁帝还御驾亲征了,真是个有胆识的女子,不过,却不知蜀王为何又听从梁帝的命令领兵了呢?”

刘绪自然知道他对自己还存在着诸多疑虑,这个时候若是避而不答,反而会惹人怀疑,于是想了一想,开口道:“只怕是王爷的好计策吧,要知道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可在青海呢。”

西戎王那日也只是瞧见他们的马车,并不知道他们的去向,这么一说,倒有些相信了。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会伤害到盟友,遂又改口道:“哈哈,孤王自然是相信蜀王殿下的,要知道他与孤王可通了不少的信件,若是敢出尔反尔,那么孤王就只好将这些信件送到梁帝的手上去了。”

刘绪陪着笑道:“大王放心,王爷在无法脱身的情况下还派了在下来,诚意可见一斑啊。如今他前往青海,要么是梁帝不相信他而将他外调,要么就是他有意叛走了。”说完见金珏没有露出质疑之­色­,他才松了口气。他不太擅长演戏,好在没有露马脚。

然而这边刚想完,却忽见金珏起身道:“既然如此,趁着梁帝孤立无援之际,应当即刻准备发兵才是!”

刘绪大惊,连忙站起身来,接触到金珏的视线才赶紧收敛了神情,垂着头皱紧了眉,许久才拱了拱手:“大王所言甚是。”

一群彪悍的将领顿时欢呼嚎叫起来,仿佛梁国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和如花美人都在朝自己招手了……刘绪揪着衣摆,尽量让自己露出贪婪之­色­。

身在曹营心在汉,原来是这般滋味……临出帐门前,西戎王忽然对一边跟着的刀疤壮汉说了句什么,因为用的是西戎话,刘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是下意识地认为一定是个十分重要的信息,便用心记了下来。

连续的大雪无休无止,整个天仿佛都倒扣过来了,黑云压城城欲摧,叫人无端生出压抑之感。

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营中行走,远远看到有西戎将领喝骂着他带来的副将,立即忍不住想上前说话。那些都是蜀王的嫡系部下,何尝受过此等侮辱?!然而走了几步又意识到可能是西戎有意的试探,终究还是止住了步子。

小不忍则乱大谋。

远处有个士兵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一直到帐门口才停下,原来是那个刀疤壮汉迎了出来,看到他这模样,喝骂了一句。那士兵赶忙禀报了什么,叽里咕噜一大串话像是绕口令。

刘绪只听见其中有个词似乎有些熟悉,像是个汉名。想了半天,忽然一怔,连忙朝营帐门口走去,果然看到背着长剑的萧竚一脸不耐地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风雪里一身黑衣,像是灵巧的燕子。

刚才听到“肖衍宁”这个名字还以为自己弄错了,不想真的是他们。

五六章

萧竚很无辜,要不是担心妹妹的安全,他才不想跑这趟。

刘绪诧异地看着这对兄妹,也不顾守门的士兵讶异的目光,快走出去低声道:“你们怎么来了?快些离开!”

萧竚的视线越过他看向远远走来的壮汉,捏了捏喉咙,脸上立即露出怒容,喝骂道:“我说怎么看着你这般眼熟,原来竟是我大梁的叛徒!滚开,大爷是来找人比武的,你一边去!看着就碍眼!”

“哟,肖大侠竟然亲自来找我,真是没想到,终于能再跟你比一场了。”壮汉笑眯眯地迎出了门,看也不看刘绪,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更别说替他说句话了。待视线落在昭宁身上,顿时一亮,笑道:“这位姑娘是……”一边说着,手已经不安分地伸了过去,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截鞭子给抽出了一道红印,忍不住嘶了一声缩回了手。

“滚!”昭宁冷冷的瞪着他,仿佛随时会把他生吞活剥。

壮汉看着就要发作,却被萧竚伸手拦下:“你是要比武,还是要调戏人啊?”

“哼!”他冷哼了一声,回头看了看军营,不想被其他将领发现,便朝远处一指:“我们去那边。”

萧竚点了点头,朝刘绪挤了挤眼,转身跟着壮汉朝远去走了。

只剩下他和昭宁二人,彼此一时无话,只有簌簌而下的雪花落在彼此发梢肩头。

“刘将军呢?”营地中忽然传来一人的问话,刘绪一惊,刚想叫昭宁走,却见金珏已亲自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看来是得到了禀报。

“郡主快走。”他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就要走,手却被她拉住。

那双手在寒风中冻得冰冷,却带着固执,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刘绪愕然的转头,对上她的目光,隔着一道风雪的帘子,一贯冰冷的眼神忽然有了丝暖意。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

“……”他张了张嘴,呐呐不得言。

忽然她又猛地抽回了手,刘绪一愣,就听身后有人道:“咦,这位姑娘是……”原来金珏已经走到了门口。见到昭宁,他像是看到了一件珠宝,笑得花枝招展,并没有出口询问她的身份,反而恍然道:“哎呀,莫非那位美人公子口中的梁国第一美人就是你?”

刘绪抽了抽嘴角,美人公子?梁国第一美人?

“这位姑娘从何而来,不如进来坐坐吧。”

刘绪总算明白了金珏的算盘,是怀疑她的身份,打算把她扣在这儿么?

“大王,您不能留她在这儿。”他立即出言拒绝,惹来金珏的皱眉。

“为何?”金珏绕着昭宁转了两圈,一眼扫到她手中的鞭子,连忙往营地退去,指着她嚷道:“难不成是梁国派来的刺客?!”门边的士兵已经涌过来,枪尖对外,一致挡在他身前。

昭宁一甩鞭子,缠住刘绪的脖子,抬起手臂勒住他,冷声道:“我对什么王没兴趣,这是我大梁的叛徒,本姑娘要亲自解决了他!”

刘绪心中稍安,所幸她反应够快,这样倒是有了理由。

金珏见刘绪被劫,一时弄不清状况,又因为跟萧靖约定好了事项,也不能舍了他这个将领,顿时进退维谷。

刘绪沉声骂道:“本将军只道你一届弱质女流,还想着给你些银两让你离开,你倒恩将仇报了!”

门口的守兵都不懂汉话,所以他大可以随意胡诌,无非是想让金珏只道他们彼此并不认识罢了。

昭宁扯着他往后退,一步步退到马匹旁,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你,你既然好好的,那便够了。”说完一把推开他,翻身上马,迅速地朝远处掠去。

金珏立即嚷道:“立即去追!”

有士兵慌忙去牵马,刘绪快步上前夺下了其中一匹,翻身而上,急急的说了一句:“大丈夫岂能栽在一个女子手里?大王便将这任务交给末将吧。”说完一夹马腹,率先追了上去。

金珏在原地生闷气,转头看了看,怎么不见一直跟着自己的壮汉?

混蛋,要用他的时候倒不见了人了!

“来人,追上去看看!”他可不相信此事有这般简单!

漫天风雪中,两骑一前一后快速地在空旷的大地上驰骋,羽毛一样的大雪几乎要遮住人的视线。刘绪只能看到前方一抹模糊的黑影。

身后传来嘀嗒的马蹄声,轰隆隆像滚雷,看来追兵不少。他皱了皱眉,一边加快速度,一边转头去看,有个西戎副将­操­着生硬的汉话对他喊道:“刘将军避开些,让本将军一箭­射­下那小娘们儿!”

刘绪闻言大惊,从腰间抽出匕首狠狠扎在马臀上,在一阵狂嘶中,人如离箭一般冲了出去。已经与昭宁并驾齐驱,她却没有看他,只是狠狠地抽着马匹。

“嗖”的一声,身后的西戎将领终究还是放出了箭矢,之前的喊话不过是做做样子,怎会真的顾及刘绪安危!

风雪中,那支箭呼啸着从背后破风而来,清晰得很。刘绪来不及多想,奋力朝昭宁背后跃过去,双手环住她的腰,刚在她背后坐下就闷哼了一声,左肩已经中了一箭。

血腥味在风中弥漫开来,昭宁扭头去看,大吃一惊,赶忙就要停下马来。

“别停!快些离开!”他忍着剧痛低喝。

昭宁撰紧了缰绳,有些后悔来找他了。然而心里却又升腾出另一股怒火,忍不住骂道:“偏生有你这样的傻子!谁都看得出安平对你无意,你何必为了她冒这个险!”

刘绪怔了怔,下巴无力地搁在她的肩头,喘着气低声道:“郡主,末将好歹是梁人,大梁用人之际,理当挺身而出。蜀王战功赫赫,若因此事背了骂名就不好了,末将无名之辈,倒无所谓。至于陛下……之前我总对她存着偏见,如今很想为她做些事情。”

他解释的很详细,昭宁心中的怒火便莫名其妙的平息了,唯有喃喃地重复着先前的话:“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

“郡主也很傻,否则当初也不会为了追一个人而去西域了。”他低声笑了笑:“如今又何苦来到这里……”

昭宁一怔,说不出话来。

她来西域的确是为了一个人,还是一个男子。曾经多么情真意切,然而到了最后,却只换得他一句“若她不是郡主,这副沉闷的秉­性­,我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

她追着他来了西域,却遇上了刘绪。对方早已不再是个弟弟的模样了,可是她还是持着年长几岁的姿态,原本寡言的脾­性­越发的沉默。

若不是因为他冒险护送着自己去塔什城,她可能不会发现他的好。沉闷的,不会说漂亮话,偶尔的一点尴尬也会脸红,可是有危险时总会挡在她身前。

昭宁也问过他,是不是因为自己郡主的身份才这样护着她。刘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说不是是虚伪,但是不全是。

彼此脾气相近,更容易了解彼此,有时候感激不会说出来,但会弥漫在心里久久不散。若不是那段相处的时光,昭宁不会对他产生其他的想法,其实现在也还弄不清楚,也许只是存着感激想要来看看他是否安全而已。可是现在连累他受了伤,她心里又生出了后悔和自责。

难怪自己不讨人喜欢,脾气冷冰冰的,还总是给人添麻烦……风雪在她的眼睫上粘结成两小把莹白的羽扇,轻颤着垂下,掩住思绪。

身后的刘绪忽然在此时说了一句稀奇古怪的话,而后问她道:“郡主懂西戎话,可知这句话的意思?”

昭宁凝神去想,尽量不让思绪被他肩头的血腥味和他呼在颊边的热气所扰乱。反复咀嚼了几遍之后,猛然嚷道:“原来梁国有内­奸­!竟然是他……”

那句话是西戎王叫对方加快行军,协同作战的意思。她刚想跟刘绪细说,身后的马蹄声已经渐渐近了。刘绪振奋起­精­神,坐直了身子:“既然郡主知道意思,烦请带给陛下吧,末将不送了。”

说完立即撑着马背跃了下去,因为马还在奔跑,人顿时被牵扯着摔倒在地上,手捂着左肩单膝跪在那里。顺着肩头滴下的血渍染上银白的积雪,像是一小朵一小朵绽放的红梅。

昭宁想停下去看,却见他抬起头来怒喝起来:“还不走?!”

她咬了咬牙,知道不能再拖累他,说了句“你保重”便调转了马头,然而在即将远去的一刻却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我会等你回来的,要活着!”

刘绪愕然地抬头,她已经掣马远去,黑­色­的身影被漫天的雪花掩盖,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真没想到她会冒险来这里见自己,虽说当初在魔鬼城有过一段相互扶持的岁月,但绝想不到她会将自己看得这么重。

为什么要等他?这世上竟然有人对他许下这样的诺言。

马蹄声又接近了许多,他将衣摆咬在嘴里,忍着痛握住箭羽,猛的用力拔了出来。因为手使力的方向是斜的,伤口被拉大,自然更为疼痛,几乎要咬碎牙关。

甚至来不及擦一擦额头的汗,他便将箭埋入厚厚的积雪中,而后抽出匕首抹上肩头的血渍,等着那群人到来。

“刘将军,你怎么了?”为首的西戎将领很快就到了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刘绪。

“别说了,恼火得很。”他别过脸,一脸懊恼:“那女人实在狡猾,我已经扑上去制住了她,却又被她伤了。”说着将匕首扔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染上赧然的潮红。

那将领眼神鄙夷,面上却还是笑着:“难怪先前见你从她马上坠了下来,原来如此,你们梁人讲究怜香惜玉嘛。”

刘绪讪笑了几下,没有做声。

“你们几人继续去追!”将领指挥完身边的人,转头对他道:“刘将军,大王交代准备开战了,本将还是陪你回去治伤吧,免得耽误大事啊。”说着脸上又露出了友好的笑容,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那就有劳乌图将军了。”刘绪点了点头,临走还不忘恶狠狠地朝昭宁消失的方向瞪了一眼。

名唤乌图的将领更为不屑,中原男人果然比雏鸟还弱,连个女人都拿不住,还有资格与我们合作?等着受死吧!

另一边的战场,萧竚一剑刺穿壮汉的胸膛后,一把抽出了剑,血渍喷薄在雪地上,很快就被纷扬而下的大雪掩盖,形成斑驳的痕迹。

壮汉捂着胸膛跪在地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不是……点到为止?”

“那是江湖礼数,你如今身在军营,开战时会屠戮我大梁将士,怎能点到为止?”萧竚冷冷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你……你是江湖人士,为何不遵守江湖礼节?”壮汉咳出一大口血,手也撑到了地上,仍然固执地仰头看着他,睚眦欲裂。

“是了,忘了告诉你了。”萧竚反手收剑,身子站得笔直,仿若面对凡人朝拜的天神:“吾乃大梁摄政王长子,萧竚。”

壮汉猛然睁大了眼睛。

“兵不厌诈,要挑起战争,就要直面杀戮。如今别说你,只要有机会,任何一个会上战场的西戎人,我都不会放过……”

风雪扑头盖脸地卷下,他背着剑的身影渐行渐远,在壮汉眼里定格成此生最后一个画面。

五七章

昭宁将刘绪送出的消息告诉安平后就启程返回江南了,没有任何理由,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萧竚回来比她晚,得知她安然无恙这才放了心。

西戎大军已经向边城进发,安平不愿他冒险,便也叫他离开。萧竚起初还想留下帮忙,想想自己并无作战经验,还是别添乱的好,便告辞去了青海。

如今­奸­细身份确定,萧靖一个人在那儿,必定需要帮手。

风雪终于停了下来,晚上还出了月亮。安平与将领们商议了作战对策后,心里却很忧虑,直到圆喜来请,说齐逊之在等她用饭,才停下了思虑。

到了他的营帐,果然见他在等自己,小桌上都已经摆好了饭菜。

她手中拿着一卷羊皮,走到他身边,一掀衣摆坐了下来,将羊皮搁在他膝头:“军师,对此战,你可有什么意见?”

齐逊之展开一看,原来是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用朱砂笔做了标志。他细细地看着,偶尔食指在其上轻点一下,偶尔又沿着边界线缓缓滑下,落到塔什城上时才顿住:“此地陛下标注的最详细,看来至关重要。”

“不错,若是要将西戎逐出祁连山外,必须要过此城,朕当年于西域游历,曾去看过,奈何里面实在迷雾重重,没走一段便退出来了,庆之与昭宁姑姑也一起去过,不过也只进去了一小段,看来会是心腹大患。”

“几百年来鬼斧神工,凡人只能仰望啊……”齐逊之挑眉看了安平一眼,笑道:“不过陛下乃真龙天子,自然是不同的。”

“你现在还学会阿谀奉承了啊。”安平笑睨着他,彼此仿佛又回到了宫中互相揶揄的时光。他们之间似乎越是相处,越是自然,有时甚至觉得彼此都已在一起几十年了。

所以她也毫不掩饰地在他面前表露了担忧:“原本按照计划,庆之该在领兵之列,如今他去了西戎军营,皇叔又去了青海,秦焦二人和其他将领都各有任务,暗部倒无人可领了。”

齐逊之微微蹙眉,没有言语。

安平一手点着桌面,微眯着眼思忖道:“看来实在不行,只有朕自己……”

“陛下!”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指了指面前的饭菜道:“差不多都要凉了,赶紧吃饭吧。”

她微怔,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顿饭吃的十分安静,两人中间几乎没有说过任何话,直到安平搁下筷子,齐逊之才笑道:“若是以后每日都能与陛下这样一起吃饭,微臣可就满足了。”

安平翻了个白眼:“你最近仗着父皇母后撑腰,倒是越来越­肉­麻了。「 ]”

“陛下喜欢听么?微臣可以继续说,还有更­肉­麻的呢!”齐逊之端着一盏茶,挡着因谑笑而上扬的­唇­角,一双眼睛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

安平鼓励般拍了拍掌,笑得极为舒心:“也就只有你还能在这当口说这些,不过朕倒是轻松了不少。”

齐逊之垂头啜了口茶,盯着轻轻摇晃的茶水思忖着,神情渐渐变得正经起来:“微臣只愿陛下永远能这般笑着,但是恐怕下面的话说了,您就会生气了。”

“什么话?”

“陛下可还记得初夜时您的问话?”

“……”安平抽了抽嘴角,那算什么初夜?!!

他却毫不在意,继续说了下去:“当时您问微臣当年在国子监是谁教训了秦樽,让他以后都服服帖帖的。”

安平蓦地眸光一闪,紧紧地盯着他。

眼前的烛火似乎暗了些,齐逊之放下茶盏,随手将一根筷子颠倒过来去轻轻拨弄灯芯,口中却似漫不经心般接着说了下去:“那个人,确实是我。”

“……”

他转头,微微一笑:“不过那个时候,微臣仍旧是腿脚不便的。”

安平面沉如水,声音陡然冷了下来:“那现在呢?”

“微臣认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噼啪”一声轻响,烛火陡然亮了许多,两人中间却像是隔开了一道屏障,简直快要看不清彼此。安平眯着眼看他,神情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双眼睛,烛火投进去都碎成了冰,丝丝缕缕渗出疏离和失望。

“既然一直瞒着,何必此时告诉朕?”

“因为陛下打算亲自领兵,微臣不能坐视不理。”

“……”

齐逊之仍然端坐着,神情安然,仿佛刚才说的仍然是那句­肉­麻的话。安平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走,没有片刻停留。

她曾说过此生最痛恨欺骗,过去经过多少­阴­谋诡计,哪一样不是源自欺骗?但她也说过,只有他的腿,她宁可是被骗了。之前那般积极地为他寻药寻医,不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看他站起来么?可是等这一刻真的到了,她竟又生出了更多复杂的情绪。

有对欺骗的不满,有对他隐忍的怜惜,也许还有不被信任的失落……走出帐外,呜咽的寒风扑面而来,让她怔了怔。塞外寒凉之地,连月亮也显得更为夺目些,整个营地积雪还未完全化去,在月光下泛着忧愁的白光。帐篷在火把燃烧的光亮里影影绰绰的在地上投下层层叠影。

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忽然又有些想笑。

自己不也没有完全信任过他?之前许多事情,虽说是为他好,却也终究是含着欺瞒的。他这般隐藏着,也是有原因的吧。

圆喜拿着一件大氅过来给她披上,吐着白气问她:“陛下要回大帐么?”

“嗯。”安平低着头慢慢走路,余光瞄见不远处双九静静地走了过来,像是道不真实的影子。

“陛下……”他走到跟前,轻声说话,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听闻西戎大军进发过来了,属下愿上战场为陛下分忧解劳。”

圆喜甩着拂尘在一边翻白眼,哟,还真会找机会表现呢!切!

安平停下脚步看他,双九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站着。

“你的职责是保护朕,若是朕上战场,你便跟着。”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有些事情,莫要太心急了。”

“……”

人已经从眼前走过去,双九却心里七上八下。她屡次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究竟知道了多少?是在逼自己就范,还是迫使自己动手而早现原形?

……之前的大雪造成道路难行,虽然天晴了,积雪却几乎要没至膝盖。西戎大军一路行来自然艰难,甚至有将领提出这样的天气难以作战。金珏却看准了这气候对梁军更为艰难,下令照常进军。

刘绪的伤口不深,休养了一阵,已经好了一些,仍然坚持领兵出来了,被西戎王安排在前方开路。这么做一是拿梁军做劳力,另一方面也是对他的投诚还不够放心。好在之后天气都是大晴天,积雪渐渐消融,道路好走了许多。

在这期间,安平几乎没有见过齐逊之一面,每次议事也都没有召他这个军师到场。

圆喜最先发现异常,十分尽责地偷跑去询问齐逊之,就见他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可怜巴巴地道:“有劳公公惦念,陛下不肯见我,真是忧伤啊。”

圆喜也跟着犯了愁:“这可如何是好?”

齐逊之贼兮兮地提了个计划:“不如公公晚上行个方便,让我偷偷去见一见陛下,去了大帐,总不至于被她赶出来嘛。”

圆喜望了望帐顶,决心为了自己光明的未来豁出去了,便点头道:“好,等子时过了,陛下也就批该完奏折了,少师大人那个时候来吧。”

齐逊之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他,还不忘许了他许多好处,比如将来我入了宫,你一定能怎样怎样……正直的圆喜公公喜极而泣,少师大人您终于奋起了!奴才等这句话等得花儿都快谢了呀!!!>_ 原来是想撮合她跟齐逊之。

世事太可笑,她想接受他时,西戎来犯;她来西域,刘绪又为她身犯险境;发现他骗了自己,父母又开始撮合……坐在这个位置上,竟然连牵一个人的手也尤为艰难。

而现在,已不知道该怎样去看他,坐轮椅看着别扭,站在自己面前……只怕也无法想象吧。安平叹了口气,似乎国家大事、战争当前也没有这般难解。

之前调戏过那么多美貌男子,哪一次不是信手拈来,连她自己都要认为自己擅长游戏人间,却不想真的触碰到感情二字,却这般棘手。

她捏着折子递到炭盆边,想要扔进去,想想又收了回来。

有些东西,即使烧了也毁不掉的。

风吹着帐帘哗啦哗啦的轻响,已是夜深人静。她推开面前的折子,起身走到屏风后的床铺前,却没急着解衣就寝,只是站在床沿,看着自己投在帐篷上的影子理着思绪,这一战事关重大,不能不一步步计较清楚。

想得正入神,面前的影子却忽然多出了一道,她愣了一下,想要转身去看,眼前烛火一灭,周身都陷入了黑暗,紧接着有人从身后环住了她。

她立即就想动手,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僵住了身子。

“陛下,还在生微臣的气?”

齐逊之的下巴磨蹭着她的脸颊,她捏紧了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从不知道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子是这么高的。

见她不回话,齐逊之低声叹了口气:“真是没法子了……”

话音刚落,一只手扣着她的下巴拉近,他的脸已经俯了下来,吻住了她的­唇­。

起初带着塞外寒风的­阴­冷气息,然而很快就又被如火的热情掩盖。带着一丝小心,或许还有讨好的意味,像是安慰,可是缠缠绵绵像羽绒刷过去,又有种折磨感。

安平抿紧了­唇­不让他得逞,他却很有耐心,轻轻地描摹着她的­唇­形,像是饮酒,一小口一小口地轻啄,酥酥麻麻的触感蔓延了全身。她终于忍无可忍,张嘴咬了他一口。齐逊之“嘶”了一声,却仍然没有退缩,反而更用力地拥紧了她,将她推到了床上,­唇­上也用了力道,甚至连手也不安分起来,一路往下去扯她的腰带。

安平用力推开他,低喝道:“好你个齐逊之,别忘了现在是在军营!”

“是啊……”齐逊之凑上来继续吻她,细碎的吻一直落到耳垂,低笑着道:“所以陛下待会儿要小声些。”

“……”

五八章

齐逊之的手顺利地解下了她的腰带,修长的手指挑开衣襟,像是贪恋安平身上的温暖,依存般缠绕上她脖颈的肌肤,顺着里衣的领口往下探进去。

­唇­却始终没离开过她的,一点一点的轻啄,在她终于启­唇­时,舌尖挤进去,轻舔着她的牙床,仍是讨好的意味。彼此气息交融,情愫化成蜜糖,在相依的­唇­齿间漾开,滑入心底。

安平本该像上次那样推开他,可是这样温软的态度让她抵在他胸口的手始终使不上力气。

彼此身上压了太多的重量,只在此刻的黑暗中,她决定卸□上的千钧重担。这一瞬间所有的思绪都清空了,家国天下,战场征伐,对刘绪的愧疚,对­阴­谋诡计的应对……统统都被抛诸脑后。

伸出手臂拥住他,她的心里生出了一丝喜悦,他能站起来,这终究是件好事不是么?

受到鼓舞,齐逊之终于不再压抑,褪下她的外衫,­唇­贴着她的锁骨轻轻吻着,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彼此气息缠绕,寒冷的夜晚忽然温暖了许多。

指尖仍然是微凉的,抚上胸房时却像是点了火。安平轻轻的嘤咛了一声。黑暗中看不清齐逊之的脸,只是模糊的轮廓,她­干­脆闭上了眼睛。

“陛下今日怎的这般安静?”齐逊之轻抚着她的肌肤,­唇­贴在她耳边低声问,语气里微微带着蛊惑。前两次安平都是极力掌控的一方,今日这般安分,他不免有些疑惑。

安平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唤了他一声:“子都……”像上次一样,可是又有些不一样。压低的声音,像是无意识的呢喃,含着愧疚和眷恋。

揽着他的双手已经从他半敞的衣裳里探进去,爬上他光­祼­的脊背,她紧紧地扣着他拉近自己,忽然问:“为何要骗朕?”

齐逊之微微一怔,将脸埋在她的颈边,沉默了一阵才轻声道:“与您建立暗部是一个道理,微臣愿成为陛下的一把剑,藏在鞘中蒙灰落尘,唯保剑锋不锈,只在您最需要的时候出鞘,哪怕只能斩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安平怔了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陛下莫怪微臣骗您,微臣连父母都没有告诉,当初舍弟无意间撞见微臣在院中练武才知晓实情,除此之外,无任何人知道。”他顿了顿,喃喃道:“只有这样,微臣便能连自己也骗住了。”

安平咬了咬­唇­,声音有些­干­涩:“哪有这样的傻子,为了一个女子放弃健全之身。”

“是啊,微臣是傻子,陛下不会嫌弃吧?”

“没出息。”

“没错,微臣没出息,陛下不会嫌弃吧?”

“不要脸。”

“噗……”齐逊之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暧昧地在她耳边吹气:“我连人都给陛下了,还要这张脸皮做什么?”

安平像是勃然大怒起来,搂着他顺势朝床里侧一滚,压在了他身上,埋头去吻他,不知轻重的,如同啃咬。齐逊之显然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动,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手指利落地褪去她身上最后一缕布料,动作也热烈起来。

安平忽然在他胸口的一点咬了一口,痛楚和战栗化作快感冲到脑海,他“唔”了一声,浑身如同一张绷紧了的弓,压抑又略带痛苦的喘息起来。伸出手去打散了安平的发髻,终于忍无可忍地又翻身压住了她,埋头去吻她,密密麻麻,几乎落遍了她全身。

冷不防地张口含住她胸口的蓓蕾,轻柔地吞吐打转,她忍不住弓起身子轻轻呻吟了一声。他便仿若听到了天籁,越发恶趣味地去挑逗她,仿佛要除去她平日所有高高在上的威严。

手指则已沿着小腹滑下去,湿热的触感让他越发剧烈地喘息起来,紧贴向她,已是蓄势待发。“安平……”他贴在她耳边唤她的小名。

安平的胸口起伏着,大口吸气,迷蒙的双眼睁开又闭上,指甲几乎要扣入他脊背的­肉­中。揽着他后颈的手用力地勾着他靠近,­唇­瓣羽绒般扫过他的­唇­角、下巴,落到他的喉结上,忽而加重地啃吻起来,身上的人粗喘了一声,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猛然闯进了她的身体……炭火烧的很旺,似乎更热了些,两人甚至都起了汗。

寒风在外面卷嚎,帐内响起细碎的呻吟与轻喘,他挺进,她迎接,无矫揉造作,无彷徨犹豫。

可惜无论平时多么嘴狠,到了这一刻,彼此都毫无经验,于是起初是轻缓的,带着涩然的动作。直到随着灵­肉­结合的默契感生出,动作才渐渐炙热而激烈。狂风骤雨一般,每一次激烈的撞击,力道都像是直达心底,直到在那里刻下彼此的一方占有地……尽管齐逊之已经尽可能的温柔怜惜,安平陛下今晚还是发现了过往认知的错误。

这种事,疼的果然是女子!!!

外面寒风呼啸着拍打大帐,里面却漾出了春日的温暖。

这一夜,有人终究失了身,有人早已陷了心,只有风声依旧,缠绵悱恻,直至天明……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安平习惯早起,立即就想起床,但是刚一动,却发现身子还被齐逊之紧箍着动弹不了。转头对上他的睡颜,无奈地笑了笑。那张脸安稳的像个孩子,长睫轻颤,轻轻抿着的­唇­勾着满足的弧度。

看他这么瘦,体力倒是好得很!安平想起昨晚彻夜疯狂的纠缠,不禁有些赧然。

抬手将他的手臂轻轻拿开,起身穿衣,身后的人却已经醒了,坐起身从背后拥住她,光­祼­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他的声音沙哑而慵懒:“陛下要起身了?微臣昨晚伺候的可好?”

她忍不住好笑,故意一本正经地点头:“不错,回京后重重有赏。”

他将脸埋在她颈边低笑:“那么陛下要赏微臣什么呢?”

“嗯……赏你座宫殿如何?”安平系好里衣,转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齐逊之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许久才终于露出笑意,眼里好似蕴了星光般耀眼。凑到她脸颊边吻了吻,柔声道:“看来微臣只有用一生来报答皇恩了。”

安平转身拥住他光­祼­的肩头,抚摸着上方被她咬出的一块牙印,笑着点头:“一言为定。”

他托着她的下巴,又凑过来吻她,温柔的,彼此像是新婚夫­妇­,怎样都是甜蜜。

安平微微喘息着推开他,笑道:“附近有座无锋山,待战事了了,你我一起去登高观景如何?”

齐逊之自然明白她这是接受了他能站起来的事实,越发用力的拥紧了她,点了点头:“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会陪着的。”

安平刚要说话,忽听帐外传来圆喜的呼唤,彼此你侬我侬的柔情蜜意这才被打断。

听圆喜语气似乎有些急切,料想是有事要禀,她松开揽着齐逊之的手,迅速穿好衣裳就要下床,手却又被他拉住。转身看去,却见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支簪子,朝她笑了笑:“陛下发还未绾。”

安平认出那是当初她划伤自己手臂的簪子,没想到他还收着,不禁有些感动。转过身背对着他在床沿坐下,任由他梳弄自己的头发。指腹顺着发根往下到发梢,他的手指灵巧而慎重,像是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

一直耐心地等他弄好,安平才起身,转头看了他一眼,彼此都轻笑起来,仿佛已经互相这般相望了千年之久。

“朕先去看看什么事,你待会儿再出来。”她吩咐了一句,转身朝外走去。

圆喜在帐门口来回踱步,偶尔撞上附近双九的冷面,翻个白眼,继续踱步。

“进来吧,圆喜。”

帐内终于响起安平的召见声,他心中一松,快步走了进去,草草行了一礼便急匆匆地开口道:“陛下,西戎提前到达了,诸位将军都等在外面呢。”

安平皱眉,西戎竟然来得这么快。

只稍作沉吟她便平静地下了命令:“让焦清奕和秦樽留下待命,其他一切照计划行事。”圆喜应声朝外退去,又被她叫住:“等等,吩咐完后,记住叫军医为朕配一碗芜子汤来。”

圆喜一惊,呐呐抬头,芜子汤?看来昨晚陛下跟少师大人……咳咳,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前几次跟齐少师那什么……陛下也没喝芜子汤啊,为何偏偏这次……见他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安平冷声道:“没听见朕的话么?”

圆喜回神,连连点头,退出去准备了。

帐中恢复安静,安平转过身去,顿时一愣。齐逊之就在她身后,仍旧坐着轮椅,衣衫齐整,头低垂,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长长的眼睫。

也不知他到底听到了没有。

她走近几步,刚想解释,却见他抬头朝自己笑了一下:“西戎既然来犯,陛下的暗部,交给微臣吧。”

安平蹙了眉头,既然听到了西戎来犯,自然也听到自己说的话了。她抿­唇­不语,因为看了他这样的笑脸,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齐逊之也不追问,只抬手行了一礼,便推着轮椅朝外而去,不到最后一刻,他还不打算暴露自己。

安平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帘外,无奈地闭了闭眼。

此时战争当前,能速战速决固然好,但也有可能会拖很久,她怎能在此时怀孕?然而无论怎样解释,事实对他来说都是伤害,或轻或重而已。

秦樽和焦清奕正等在帐外,见齐逊之大清早的从中军大帐里出来,顿时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可是那位毫无表情,连招呼也懒得跟他们打,就直接从他们身边过去了。

圆喜拢着手急匆匆地从远处的帐篷边绕过来,经过齐逊之身边时,忽听他低声问道:“药配好了?”

“呃……”圆喜停了下来,尴尬地搓着手:“配、配好了,军医在煎着,奴才正要去向陛下禀报呢。”

齐逊之的脸­色­白了几分,点了一下头,朝前走了。

圆喜叹了口气,呼出一大团白雾,他烦躁地伸手挥了几下,像是要打散它们,这才继续拢着手朝前走。

焦清奕想拉住他问问怎么回事,被秦樽一把扯,他朝渐行渐远的齐逊之努努嘴:“敢打听他的事儿,小心兄弟没得做。”

焦清奕耷拉下眼帘,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真想知道啊……

五九章

崇安元年的冬季,塞北边城,纠缠近百年的梁国和西戎再次狭路相逢。

西戎在边城外三十里扎营,尚未开战,安平忽然下令撤去军营,所有将士进入边城,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样。

此番举动坐实了萧靖领兵叛走青海之举,西戎王金珏大为振奋,立即命令全军开进城下。而这次,刘绪率领的部队被安排到了后方。

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啊。

边城毕竟年久了,城楼虽然加高过,被风沙侵蚀的墙根处还是能看出厚重的历史。楼头的建筑在塞北风沙下褪去了当初的鲜艳,有的木柱都剥了漆,只剩下最朴实的姿态,飞檐指天,气势却是不减当年。

秦樽和焦清奕守在楼头观望,每次遇到西戎军来叫骂,就缩脖子回去了。偶尔傲气的回一两句,声音也哆哆嗦嗦,完全没底气。

金珏听了禀报后哈哈大笑,招来刘绪询问:“那城楼上的二人是何人,你可认得?”

刘绪不屑道:“当初还与末将在国子监一起读过几年书,两个文弱书生而已,哪里能做武将?只怕梁帝手下没人了吧!”

他的伤势已经大好,说出的话中气十足,加上刻意摆出的态度,顿时让金珏大为愉悦:“难怪先前主动出城驻扎,现在又退回去了,原来是蜀中无大将啊,哈哈哈……”

此言一出,四周西戎诸位将领纷纷嘲笑起来,刺耳的笑声一阵又一阵。刘绪也笑,笑到最后就成了冷笑。

都说西戎狡猾,他们还真以为别人都是直肠子了。夜郎自大,飞扬跋扈,既看不起女子,又看不起梁军,也活该几百年来偏安一隅。

腹诽虽多,面上还要表现出跟西戎将士一样的得意。这段时间的锻炼,倒把他一个老实人的嘴巴给练的油多了,一个劲地给金珏灌**汤:“大王,看梁帝这般退缩,此战必胜啊,不如我们这就攻过去,末将愿打头阵,为大王拿下入关的第一城!”

金珏的脑子可比不上手段,被捧得老高还心花怒放,一边其他将军见到他高兴,便也如法炮制,好话不断,尤其是以乌图为首的几个将领,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于是他一颗心已经飞了起来,直飞到梁都的金銮殿里去了。

刘绪对此留了心,这段时间他一直注意观察着乌图等人。在他眼里,西戎军营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两股势力……金珏终是按捺不住了,过了半月,一直叫阵得不到回应,便下令强行攻城。不过刘绪仍然被排在了后面,且没有命令不许发兵。

日头正好,是个大晴天。历经沧桑的百年城楼巍然屹立,再一次作为屏障不屈不挠地横亘在强敌之前。

城下乌压压的一片西戎士兵,像是汪在一起的泥沼。阳光照在每个人手中的弯刀上,反­射­出慑人的寒光。为首的是手执长矛的步兵,骑兵在中间,马匹在身下不安的嘶鸣刨地,最后才是金珏坐镇的指挥。他端坐马上,豹子一般的眼神远远地盯着楼头,仿佛已经预见了梁帝出城投降的结局,嘴角始终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意。

合作者应该到青海了,正好蜀王也在那儿,两方会合,杀往这里,前后夹击,会赢得更加轻而易举。反之蜀王并无诚意,那么他被合作者牵制,也无法回来救援,怎么看都是自己这边有利啊。

仔细地回味了一番,他越发觉得胜券在握,挥了一下手,立即有将领上前用汉话叫骂去了。

城楼很快就出现了人影,仍然是秦樽和焦清奕。金珏一看就知道他们又要做缩头乌龟了,不耐烦地下令攻城门,却忽听城门轰隆一声,竟自己缓缓开启了。

这一下来的突然,西戎将士全都愣了一下,而这一瞬间,城里迅速地涌出了许多梁军,为首的几个领兵的副将都在边城守了多年,彼此交战多次,很多西戎士兵对他们并不陌生。金珏一见,狠狠地甩了一下马鞭,用西戎话骂道:“这些混蛋,现在知道出现了!”

有急着出头的副将见到梁军人数不多,立即向他主动请缨。他大手一挥,准了。

梁军的确人少,与西戎军相比,简直如同汪洋面前的一条小河。甚至在对方将领带人攻来的一刻,这支河流便猛然朝两边散开,慌不择路一般逃窜而去。

西戎将领见状更是得意,曾经屡次阻挡了他们好事的几个梁军将领都成了过街老鼠,再没有了当初直扑过来的气势,竟连交锋也不曾便开始躲避,看来梁帝果然是外强中­干­了。于是当即拍马领着骑兵追了过去。

一时间西戎军士气高涨,高呼不断。金珏忍不住抚掌大笑,乌图在他面前及时地陪笑恭维:“大王,我们西戎最擅长打快战,看来这次更快,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要得手了。”

作为马背上的民族,西戎的确是擅长打快战,迅速的来袭,又迅速的撤离,所以也造成了百年来跟梁国“藕断丝连”的关系。这次金珏本来是做了长期作战的打算的,现在见这情形似乎是用不着了,自然大为愉悦,听了乌图的话,更是高兴,连声呼着战胜后要重赏诸人。

远远在后方观望的刘绪眉头微皱,心里有些担忧,就连他也弄不清虚实了。一边的副将小声问他:“刘参将,刚才这情形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只怕边城难保了啊,咱们何时动手?”

“不急。”刘绪抬了一下手臂,阻断了几人心底隐隐生出的冒进:“临行前蜀王有交代,陛下亲自现身之时便是吾等动手之时。”

另外一人小声道:“陛下毕竟九五之尊,怎会亲自现身?在城中坐镇已是隆恩浩荡了。”

“无论如何,按计划行事,若是这点耐心都没有,之前的忍耐岂不都白费了?”

听他这么说,将领们才算彻底平静下来。他们也是心急,刚才去追击梁军的是西戎引以为傲的骑兵,那些将领都是他们相互扶持、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怎会不担心?何况他们也是实在忧虑此战结果。

这一番追击直到夕阳下山也没有结束,梁军只是一味的逃窜,越来越散,因为人数本就少,极易隐藏,反而更难追踪,反倒让西戎骑兵被拖得人困马乏。金珏失了耐心,­干­脆下令乌图等人带着剩下的部队全力攻城,甚至让人传话后方的刘绪也做好应援准备。

暮­色­降临,墨蓝­色­的天幕越压越低,夕阳泛着血红的光亮,照在古朴的城墙上,有种凄凉的庄重。

西戎士兵分作两队,前方一队扛着巨大的攻城木去撞击城门,后方的一队则搭弓­射­箭,直指楼头守兵。

等待许久的步兵不耐地挥着弯刀,恨不得立即就冲过去。

那个有着肥沃田地,有着如花美人,有着金银珠宝的美好国度,即将在杀戮中投进他们的怀抱,怎能不兴奋?

城楼上的秦焦二人终于开始迎战,巨大的滚石落下,像是冰雹。无数的西戎士兵头脑开花,鲜血四溅,肢体破碎,生命凋零的迅速而突兀,没有预兆。

前一刻还在狂嚎着撞门的士兵,下一刻便被石块砸成了­肉­泥。然而鲜血让人疯狂,嗜血的杀意不可遏制地恣意疯长,下一刻,便又有人冲了上去,近乎麻木地接替了死者的位置,继续撞击城门。

眼前像是蒙上了层血雾,理智崩溃,良知摒除,这就是战争的本质。

累无数血­肉­之躯,筑无上**高塔。

秦焦二人都是第一次应战,西戎士兵的疯狂让他们震惊,甚至连脸­色­都有些发白。那些混乱的如同蝼蚁一般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褪去时留下的却是血红和一地残肢断臂……越有力的反抗,便会面临越疯狂的征服。

巨大的云梯车被推了过来,梯顶端的抓钩勾住了城楼边缘,挥着弯刀的西戎兵像一只只猴子往上攀登。梁兵急忙来掀,却有无数的箭矢扑面而来,不管不顾的姿态让梁兵和西戎兵都无法幸免,纷纷像是断了线的纸鸢,飘摇着跌落下去,惨烈的呼喊碎裂在风里。

秦樽忍无可忍,眼睛血红一片,狠狠地瞪着下方的敌军,恨不得跳下去近身相搏。焦清奕看出他情绪的波动,好言宽慰了几句。一转头,身后有传令兵快步上前,冲他抱了一下拳,禀报道:“二位将军,陛下有旨,无论如何要抵挡过今夜,到明日寅时,全军退下城楼,不得有误。”

秦樽猛然转身瞪着他:“退下城楼?难不成看着西戎攻城坐视不理?”

焦清奕连忙展臂挡在他胸前,冲传令兵笑了一下:“陛下究竟何意?”

传令兵道:“陛下已经有了安排,明日寅时全军退下城楼,不得抗旨。”他的声音一贯平稳,在这哀嚎不断的战场丝毫不受影响。这是个看惯了生死,只知使命的士兵……与此同时,整个边城百姓惶惶不安着。过往西戎来犯从未这般激烈过,听闻这次倾尽全力,是要一举拿下在边城坐镇的皇帝陛下。

百姓心中没什么大理想,关注的无非是生存。外面喊杀震天,皇帝陛下一介女流,真的能抵挡得住么?

质疑之声安平是听不见的,她此时正站在暂居的行馆门口,仔细地听着城外的响动。猖狂的西戎语言在风里回荡,她眯着眼睛仔细地记下。

所有的耻辱和践踏,很快就会被讨回!

转身沿着回廊朝后院走,此时竟连便于行动的胡服也觉得碍事,是时候该换上戎装了。

似乎是摄于她无形间透出的威势,圆喜只远远地跟着,不敢近前。

夜幕终于降临,院中掌了烛火。安平在房中稍事休息之后,梳洗用饭,换上铠甲,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换好戎装,她忽然想起什么,打开房门吩咐了圆喜一声,然后朝齐逊之住的院子走去。

门推开,他正端坐在桌边,不过再不是悠闲地拿着书卷,而是正在擦拭着一柄长枪,桌上搁着一盏灯,将枪头照的银光闪烁。见安平一身戎甲地走了进来,他稍稍一怔,继而露出极为欣赏的表情,点头笑道:“陛下英姿飒爽,真乃女中豪杰。”

安平还因那日的事有些愧疚,笑了笑,避开了他的目光,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长枪上:“朕记得你擅长的是箭术。”

“非也,”他垂眼低笑,继续轻轻重复着擦拭的动作:“微臣其实擅长枪术,练箭术只是为了当初能陪陛下罢了。”

“……”

周遭忽然沉寂下来,齐逊之感到异常,刚要抬头去看,面前已有人俯身搂住了他的脖子,脸颊蹭着他的鬓角。他立即张开双臂,生怕枪头伤了她。

“陛下?”

“子都,等此战结束,等结束……”

安平低低的呢喃,有头无尾的承诺。

齐逊之的眼神柔和下来,单手揽住她,轻轻“嗯”了一声。

耳鬓厮磨,半晌,安平才稍稍退开些,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放在桌上,缓缓推到他面前:“待会儿圆喜会为你送铠甲过来,明日,与朕并肩作战。”

室内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瞬,混着讶然和惊喜,最终又凝滞为平静。

只有彼此信任,才能并肩不离。

她垂在身侧的手被牵住,齐逊之抬眼看她,轻轻点头,声音低柔地在她心底镌刻下烙印:“我一直都在的。”

无论朝堂­阴­谋,还是战场明战,从背后走到身边,只是换了个位置罢了。但是有你的地方,我一直都在……

六十章

寅时天才泛出青白­色­,像是在天幕上覆了一层纱,又泼上了一桶水,湿湿的朦胧感笼罩在头顶,­阴­寒中透出沉闷。

寒气在混着血腥味风中缭绕,肃杀的战场上烟尘弥漫,无数尸体横卧着,从城楼望下去,只能看到一小块一小块的混着血红的黑­色­,如同恼人的斑块,恨不能用大水狠狠地去冲刷,好涤净这附着在尘世上的污浊。

边城从一夜的激战中疲惫的醒来,焦清奕遵从皇帝旨意,带着所有士兵准时走下城楼。西戎军仍然前赴后继的攻城。他们此次是倾巢而出,人多势众,自然有这个资本。

见梁军退走,爬上云梯的西戎兵顿时用西戎话高呼起来,用力的挥着手臂,召唤着同伴们趁机一起上前。

金珏睁着通红的双眼疲倦地望着,忽然听到这声音,浑身一震,如同打了­鸡­血,命令一连串的脱口而出,手下的将领们闻言越发卖力。

然而仅仅是下一刻,那些首先爬上城楼的西戎兵像是被人扔进了油锅一般,挣扎着嘶嚎起来,甚至有很多扑腾着从楼头摔落了下来。紧接着,队伍前方的几个将领和步兵时不时地惨叫起来,如同被人扎了钉子,队伍慌乱一片。

在队伍后方的金珏和刘绪俱是一头雾水,忽然听到前方有人高声叫着:“是箭,羽箭!”

然而仓皇抬头去看,空无一人的城楼,没有半个弓箭手,只有时不时一阵从天而降的箭矢。

有个胳膊受了伤的副将捂着伤口回到金珏身边,身子抖得像筛糠:“大、大王,难不成梁国有天神护佑?空无一人,怎会有箭­射­出?”

话音一落,军队越发不安起来,甚至连众人身下的马匹也不安的嘶鸣起来。金珏眼角一跳,恼恨地瞪着面前的将领,一把抽出腰间弯刀,唰了一声,直接斩断了他中箭的那只手臂。

“再敢妖言惑众,孤王剁了你!”

将领惨嚎着翻落到马下,周围的人见状,再不敢露出彷徨之­色­,然而心底却始终抹不去那一层恐惧。

“继续攻城!”金珏挥着弯刀狂吼。

巨大的木头重重地撞击着城门,一阵一阵沉闷的轰鸣犹如撞在了全城百姓的心上,每一下都让人提心吊胆,担心他们再撞下去城门会受不住,然而真的等到下一声撞击,心里反而又有了着落,因为这意味着城门还没被撞开……吱咔的破裂声传开,城门在连续几个时辰的撞击下终于有了突破口。于是本已筋疲力竭的西戎军们又来了劲头。

可惜越是积极,离死亡越近。

隔着一道城门是架着层层长矛的战车。战车高两丈,一层层密集钉在上面的长矛约有五丈长,拼在一起四四方方仅合城门大小,卡在城门处,枪头一致朝外,枪身与战车固定处像却是栅栏。无需人把守,然而只要冲进来的西戎军直扑进来,就会生生撞上来,如同串糖葫芦,越是兴奋迅速,杀伤力越大。

安平骑在马上,身前是一千手执劲弩的士兵。仅在城内,朝天放箭,箭羽便在空中划过一道巨大的圆弧,擦着城楼边沿朝下方扑过去,虽然是乱放箭,也因为长远的­射­程而伤了不少西戎军。

秦樽领着一队几百人的士兵从城楼方向过来,朝安平拱手道:“起奏陛下,埋伏在城楼的士兵已经将攀上城头的西戎军斩杀殆尽,如今因为找不到箭矢来源,对方已经不敢贸然登云梯。”

“很好。”

安平的目光落往城门方向,沉重的大门发出吱吱咔咔痛苦的呻吟声,已经微微开了道缝,像是从中可以窥见另一个世界,西戎的马嘶人吼一时间都清晰起来。

天渐渐亮了,百姓们带着无奈的沉痛起身,不愿探听,却还是忍不住附耳到院门边,等感受到城门缓缓开启的声音,俱是面­色­惨淡,心如死灰……闷哼般的轰鸣声中,城门终于被攻破,无数西戎军涌了进来,癫狂着,咆哮着,奋力奔跑着,下一刻都化作了凄厉的惨叫……时间静止了,即使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洗礼,焦清奕和秦樽见到眼前的场景还是忍不住别过了头。安平身边的双九也瞪大了双眼,似是看到了人间炼狱,握着缰绳的手紧紧的撰着,骨节泛白。

身下的疾风不安的刨地低嘶,安平却始终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的士兵被穿膛而过,后方的士兵急忙想要止住步子,却被更后面的士兵挤推着送上死路……在她的祖父崇光帝在位年间,被西戎占领的数座城池中,对方曾有过屠城之举。而如今,一向以残暴闻名的西戎军遭到了更为残暴的对待。

林逸和沈青慧夫­妇­在将这辆战车呈给安平看时,曾说过杀戮必会太重,此时已然应验。

她抬头看了看东边天际镶着金边的云层,朝阳的金光即将透出,而她的心底此时却暗黑不见天日,青海遥远的佛号声也送不进去半分。

西戎王想要速战速决,她成全他。这滔天的杀戮,她不会回避,也无法回避。帝王职责要求她尽全力保全国土,护卫国民。只求此战之后天下太平,天青日朗,这辆战车也再不现人间。

……眼前的场景实在太过震惊,城外的西戎军早已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失态地跪倒下来,抖索不停。

入城门一步,洒三尺热血。这样的国土,怎容践踏?

金珏终于忍不住拍马上前,一群将领哪敢落后,纷纷跟过去,待到达前方,扑鼻的血腥味中,满眼是赤红的血­肉­模糊的躯体,像是枯枝败叶,悬在风中。

他们攻破了城门,却没想到还有更坚固的城门在后面等着……与梁国作战,西戎败了许多次,只有这次体会到了耻辱。那些曾经只会由他们带去给别人的印记,此时被重重地掷了回来。

“杀……”金珏咬着牙气得直发抖,下意识地念叨着,猛然间又高声叫了起来,撕心裂肺一般:“杀!杀入城去!提梁帝的头颅来见孤王!”

将领们面面相觑,脸­色­有些发白,怎样入城?难道要梁军自己撤走那道屏障?

像是应和他们的想法,那些悬挂着的尸体忽然动了起来,往城内缓缓撤去,留下一大滩血渍,而后越变越窄,仍有鲜血持续低落,蜿蜒着伸进边城。很快城中响起嗒嗒的马蹄声,一行将领并驾而来,身后整齐的梁军鱼贯而出。

高扬的龙旗迎风招展,长枪林立,铁甲铮铮。为首的将领大部分是年轻人,秦焦二人自然在列。金珏料定他们先前都是假装着给西戎圈套钻,一看到他们,杀意更盛。然而等视线落在中间那人身上,不禁愣了一下。

与别的将领一样的玄甲,所不同的只是系了件明黄的披风。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到那双盔帽下的双眼,深邃夺目,只一眼就叫人过目不忘。

金珏恍惚间又想起那个“第一美人”的传说,不过转瞬即逝。恨意在心间横冲直撞,他此时只想将他们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愤!

正打算下令出兵,一旁有个将军忽然惊呼了一声,指着明黄人影旁的一道身影道:“大王,您看那是谁?”

金珏随便瞄了一眼,只是个普通少年罢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反正是梁将,都逃不过死!哪知他在看着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看着他。他这才又仔细凝神去看,双眼不禁越睁越大。

“他……他不是死了么?怎会出现在这里?”

旁边的乌图悄悄扫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嘴角浮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西戎王金珏!”对方那个系着明黄披风的人忽然开口,沉稳的声音顺着风送了过来,让众人都愣了一下,是女子!

“此时投降,对大梁俯首称臣,即刻退出祁连山外,可恕尔等侵犯之罪,留你一命。”

金珏还没回味过来,远在后方的刘绪已经激动不已。是陛下,她出现了,那他们也能准备动手了!

转头一看,周围的副将也都是一副激动难耐的模样,俱已摩拳擦掌。

“原来是梁国皇帝!”金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介女子,大言不惭!以为挡得了我们入城一时,就可以骄傲了?哼,连自己孤立无援都还不自知!”他昂起下巴,眼神睥睨地盯着安平:“也罢,你若此时投降,孤王倒是可以饶你不死,兴许还能留你在身边做个侍妾,哈哈哈哈……”

身边的副将也跟着放肆的大笑,像是要把先前惨痛的耻辱反丢回去。梁军这方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差点就要率先掣马上前。

安平抬手挡了一下,朝身边的双九摊开手心,后者立即将一柄长弓放在她手中。

“按照事先的布置传令布阵,金珏此人,留给朕。”众目睽睽之下这般侮辱她,她怎么可能留他。

一众将领抱拳称是,扯着缰绳有序的分领士兵开始布阵。金珏与梁兵交手多次,最烦的便是汉人这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阵法。这也是西戎持续打快战的原因之一,来去如风才能让汉人无法有那么时间排兵布阵。所以现在一见到这情景,他立即就下令全军齐力攻过去。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援军就该到了。

混战中的双方像是洪水遇上了沙泥,一方横冲直撞,一方无孔不入,最后混在一起,纠缠不清,只余厮杀声直上云霄。

隔着刀剑齐鸣的屠戮场,安平从双九手中取过一支箭,搭弓拉满,直指远处的金珏。

箭羽的破空声呼啸而去,金珏已然警觉,连忙低头避过,身后的一个士兵闷哼着断了气。

“啧,可惜了……”安平摇了摇头,又从双九手中取过一支箭,想了想,又拿了一支。

金珏身边的人侍卫慌忙地也要搭弓回­射­,奈何安平用的是改良过的弓箭,这么远的­射­程让对方只能­干­瞪眼。

眼见金珏面露慌张之­色­,双九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安平搭了一支箭,嗖的­射­出去,然后毫不停顿地又搭上一箭­射­出。两支箭隔着一小段距离目标一致地飞向金珏。他赶紧朝后一仰避开了头一支,刚坐稳,另一支如期而至,直中胸膛。

一阵兵慌马乱,金珏捂着胸口坠马不起,奄奄一息。有人开始大声呼喊起来,西戎军士气不禁开始萎靡。

后方的刘绪振臂一呼,久候多时的梁军立即雀跃着涌向战场。

金珏自作聪明的怀疑让自己的军队成为了前后夹击的对象,而他盲目的信任注定了他再也等不到合作者的援军了。

安平转头看向双九,后者甚至来不及收回­唇­边的一丝冷笑。

“抱歉,朕一时手快,没能让你亲自手刃仇人。”

他瞪大了双眼,脸上血­色­褪尽。

安平微微一笑,像是什么都没说过一般,转过头继续盯着战场。金珏已经被护送着赶往后方医治,看来情形不容乐观。

双九的手轻轻颤抖着,明明从头到尾都是以观望的态度看着这场战争,此时却像是自己也参与了进去,并且已经一败涂地。

他完成了打败金珏的梦想,可是输给了安平。

手掌鬼使神差地按上腰间的长剑,他闭了闭眼,仿佛看到了自己过往这么多年来苦苦演戏挣扎的每一幕,步步为营,节节败退。如今,终究是到了这一步。

战事仍在继续。西戎有几个将领极具作战才能,刘绪的倒戈也不曾让他们混乱,甚至开始有意识地往后退兵。懂得及时保存实力,比那个空有狠毒手段却没有脑子的西戎王强多了。

安平仔细看着,眉头微微蹙起,正想让传令兵发令,一转头,眼中落入一截明晃晃的剑尖。身下的疾风开始哼哧哼哧的喘息,却一动不动,似乎怕会伤了主人。

顺着剑身望过去,是双九那张微白的脸。两年的相处时光不曾在他脸上留下印记,颊边仍然是稍稍鼓着的,带着稚气未脱的可爱,然而眼中却光芒沉浮,似乎早已历经沧桑。

“比朕想象的早了些。”安平勾了一下­唇­角:“你终究还是太心急。”

双九握着剑的手微微一抖。

一边有人发现了他的举动,立即想喊,却被他一个眼神威吓住。为了皇帝陛下的安危,士兵们再不敢打草惊蛇。

“陛下,有些事情不是我可以选择的,有的人生来便担着某些责任,这点您一定深有体会。”

安平抿­唇­不语。

天地忽然在这句话后静默了,城门口却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铿然地砸入众人的耳朵里。西戎将领以为援兵到了,越发卖力的努力要杀出一条血路。

双九想要去看一眼,还没来得及转头,却有尖啸的破风声朝自己的方向直扑而来。下一瞬,一支箭“嗤”的一声没入他腕间的皮­肉­,剧痛让他顿时丢了长剑。

无数双眼睛投向箭­射­来的方向,被阳光照­射­的队伍金戈闪耀,肃然地踏过大地,扬起一阵烟尘。

为首之人玄甲凛冽,跨坐于马上,左手执一柄弯弓,背后斜斜地Сhā着一支长枪。灰­色­的背景,沙尘席卷过血腥的屠戮场,须臾间,似已跨越过万水千山,割破晨昏暮晓。

像是划过暗夜的一道流星,这一刻,齐逊之以最夺目的方式出现在战场。

六一章

在边城战场瞬息万变之际,青海也早已陷入混战。

两方高耸的山坡,中间是块凹进去的谷地,里面是厮杀着的士兵。坡上是彼此领兵的将领,端坐马上,遥遥相望。

老当益壮的东德卓依一身铠甲坐在马上,皱眉对身边的萧靖道:“丹珠的朝中竟然还有人要对她不利,真是想不到。”

萧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口中的“丹珠”就是安平,转头看向对面山坡的领兵人,叹息道:“所以陛下能登上帝位,委实不易。”

东德卓依抿了抿­唇­,眉头蹙得更紧,额头露出两道深深的皱纹。对安平吞并了青海的怨尤,此时已悄然消弭。天下能者得之,无可厚非。同是女子,她更应认可安平在此过程中所付出的艰辛。

萧竚在一边懒懒散散地抽出长剑,转头对萧靖道:“你是将领,指挥万兵,我跑江湖,只打一对一的仗,如今又是面对家贼,还是交给我吧。”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掣马扬鞭,快速地朝凹处俯冲下去。到了对面坡下,纵身跃出,湛蓝的衣角从半空中划过,姿势优美的像是只仙鹤。然而直扑向对方领军之人的那刻,又似化作了猛虎,长剑迎面斩下,对方忙抬剑格挡,却被他重重的冲击力撞得摔下马匹。

此时所有的人都关注着战场,忽然冒出这样一个人来,顿时都有些措手不及。周围的士兵赶忙要上前护卫,被萧竚几剑挥开,手腕一甩,剑尖直指摔在地上的人,士兵们见状再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团团将他围住。

萧竚环视一圈,冷喝道:“混账!西戎来犯,不知保家卫国,却知道杀自己人,可曾对得起家中父母妻儿!”

士兵们呐呐地举着长枪,面面相觑,踌躇起来。

“呵呵,好一张利嘴,不愧为摄政王世子。”

萧竚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人,他正大口喘气,嘴角牵着一道血丝。

“一意孤行,铤而走险,不愧为反王之后。”

地上躺着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形同疯狂:“‘反王之后’?说得好!这个称呼伴随了本王这么多年,不想到了今日竟也摘不去。”

“想想你在京中的妻儿,最好及早投降。”

“哼,本王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凭什么坐上皇帝宝座!”

萧竚冷冷的看着他,不予置评。

喊杀声渐渐转小,有青海的军队相助,萧靖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所以战局很快便得到了控制。他带着一队人冲了过来,原先围着萧竚的一圈人立即被更多的士兵围住,纷纷扔下兵器跪地,以示投降。

萧靖翻身下马,提着长剑走到萧竚身边,低头:“赵王,何苦?”

萧竛仰面躺着,头盔早已飞出,发髻散乱,形容狼狈。那双曾经总是闪着怯懦的眼睛如今正满含怒意地瞪着他,只会说温柔话语的­唇­齿也吐出了恶言:“萧靖,亏本王视你为唯一的兄弟,你竟甘居安平之下,哪里像个男人!”

“难道重蹈父辈覆辙,便是真男人了?”萧靖安静地看着他,奇怪的没有一丝怒火,坚毅的眉眼间神情平淡。

“哼,父辈留给我们的耻辱哪有朝廷给的多?从皇帝到大臣,哪个不防着我们?否则又岂会将我们赶到人烟罕至的边疆!萧靖,你是被萧峥洗了脑子了!当初他留你在摄政王府,也是把你当人质而已!”他侧过脸,重重地呸了一声:“恨只恨本王当初没能除了安平!”

萧竚冷笑:“原来当初屡次试图谋害安平的人就是你啊,可惜了……”

可惜有能力将触须伸入宫廷,也有一张迷惑众人的善良面孔,但最后决定乾坤之时,靠的终究是武力对决。

如今被两军包围,落得如此下场,何苦来哉?

“哼,你以为你们打败了本王,安平就能坐稳皇位了?她还不知道本王实际合作的人根本不是金珏,而是真正的西戎王,那才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棋子!你们在此处耗费多日,只怕也来不及回去救援了吧,哈哈哈……”

看着渐渐癫狂的萧竛,萧竚皱了皱眉,真正的西戎王?

萧靖隐约间似乎猜到了一些,想要继续询问,萧竛却像是故意一般,闭了眼对他们不理不睬。他叹了口气:“你真不打算投降?”

萧竛睁开眼冷笑,别过脸去,面­色­苍白:“本王寡不敌众,没什么好说的!成王败寇,你要杀便杀!”

原先大好的日头忽然被乌云遮掩,天气­阴­沉下来,狂风骤起,似乎又要落雪了。

萧靖垂头看着被风掀起的衣摆,恍惚间想起许多过往,他们彼此经历相似,受到讥讽和不待见的自然不止萧竛一人。只是心境不同罢了。他将边疆看成施展抱负的天地,萧竛却将西南看成囚禁的牢笼;他愿看到未来,萧竛却执着于过去。

手中的长剑缓缓举起,萧靖低头看着他那张白面书生一般的脸,微微叹息:“兄弟一场,本王给你一个皇族和军人该有的骄傲,免你将来押解入京,多受折磨。”

萧竛愕然转头看他,眼前却只是白光一闪,冰凉的剑尖已经穿透了心脏。

他茫然地睁大双眼,细细簌簌的雪花飞舞下来,落入他的眼里,陡然间盖住了一切光亮,天空黑暗下来,周遭声音幻灭,一切都归于沉寂……对面山坡的东德卓依双手合十,用青海语对天喃喃:“佛祖保佑,戒执迷,渡往生……”

萧靖转身扫视一圈,朗声道:“赵王萧竛率兵支援陛下对抗西戎,已不幸殉国!”

士兵们唯唯低头,莫敢多言。萧竚抿­唇­不语,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当做安慰。

他知道萧靖已经尽力了,这样一来,起码平了萧竛过往的怨愤。虽然瞒着安平可能获罪,但只要消息传到京城,在既成的“事实”下,萧竛能风光大葬,其家眷也能保住­性­命。

此后他的孩子们可以说他们的父亲是大梁的英雄,而不用再记挂着自己是反王的孙辈。那样至少可以避免他们再次重蹈上一辈的悲剧命运……※不知此间变化的边城战场,西戎将领们仍然在奋力抵抗,殊不知即将到来的援军只会让他们陷入更加艰难的境地。

安平­射­中金珏那箭已是用了全力,深入内脏,失血过多,不出一个时辰,已叫他毙命。

有士兵小跑过来跟乌图禀报,本以为他不会在此时将这消息说出来,谁知他竟立即大声疾呼起来:“大王已经驾崩了,大王已经驾崩了……”

西戎军顿时慌乱起来,许多将领也露出了惊慌之态。

谁知下一刻,他又举着弯刀遥遥朝梁军阵营一指,高声道:“恭请三王子殿下回国!”

众人惊诧不已,却见手腕受伤的双九单手提着缰绳,一夹马腹,奋力朝西戎这边赶来。

忠于金珏的几个将领顿时吱吱哇哇地乱叫起来,甚至想冲上前去挡住过来的双九。奈何人刚行动,原先混战着的西戎兵里竟冒出几个身手矫健的士兵,飞身过来,猝不及防之下便将他们一一斩杀于马下。然后这群人迅速地掠向双九的方向,似乎早就等着他回来,准备为其开道。

慌乱之下的西戎兵见状,只有拼了死命地继续突围,仿佛此时除了依靠自己的努力,什么都有可能变化。

场面越发混乱,西戎人在突围中还自相残杀,实在匪夷所思,可是其中有条不紊,又让人觉得一切都早已计划良久。

安平远远的看着,忽然觉得这一战也许正是对方利用来除去金珏而迎接双九的机会,只怕刚才她不对金珏动手,金珏也会被内部的人暗杀。

双九因为受伤,动作并不算快,而在他的身后,已经有人迅速地掣马追来。

陷在战场的秦焦二人,包括刘绪都看到了那人,顿时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看错了?他不是有腿疾?

齐逊之搭弓­射­箭,箭羽擦着双九的胳膊擦过,他一个不稳,顿时从马上摔了下来。然而动作极其敏捷,迅速地翻身跃起,远远赶来的那队护卫士兵中已经有人朝他甩来一柄弯刀。

双九单手接住,也不顾另一只手鲜血淋漓,迅速地转身,弯刀脱手甩出,飞旋着朝齐逊之割过去。后者俯身躲过,一拍马背,落在地上。

战场和城楼之间的地带,空旷的灰黄大地,成了他们二人的战场。

天气­阴­沉下来,还飘起了细雪。齐逊之稳稳地站着,宛若背后那道厚重的城墙,岿然不动,迎接双九眼里吃惊的光芒。

之前只以为他是强撑着坐上了马,无非是一种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作战计策,不想他竟能真正的站在自己的面前。过去多次试探过他的实力,如今,竟连他的残疾也是骗人的!

双九的胸中恨意顿起,残疾之身都足以让安平记挂不已,何况是能上战场的正常人!

“主人!刀!”身后传来一道女子的呼喊,双九转身,穿着士兵服饰的雅云已经快到跟前,手里的弯刀掷了过来,一边越发迅速地朝他奔来。

他伸手接住,顺势转身,刀锋在周身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齐逊之,你演得真不容易啊。”

齐逊之丢开弯弓,从背后缓缓抽出长枪,温和地笑:“还是比不上你的。”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迅速地冲了过来,手里的长枪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双九手腕一转,提着弯刀迎了上去,铿然的格挡撞击,似乎要把他的虎口震麻。

后方的安平招手示意暗部跟上,全军搭弓掩护齐逊之。而她的视线,一直落在那人身上。

长久以来,她又看到了他站立的模样。前方漫天厮杀,他的背影是逆光的一道暗影,颀长而英武勃发,傲然立于苍茫大地,似乎没什么能阻拦得了他的现世。

她的心里涌出许多情绪,其中最为明显的竟然是骄傲。大概是因为这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他属于她。

雅云终于与负责护卫双九的士兵一齐突围过来,刚要包围齐逊之,一阵箭矢­射­来,顿时死伤大半。齐逊之因为双九之前试图伤害安平本就不打算留他,何况又得知了他西戎王子的身份,杀机更甚。双九受了伤,遇到他这般猛烈的进攻,只单手使刀,近身不得,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

齐逊之长枪舞的密不透风,找准时机一记棍身击打在他身上,反身,顺势送出枪头,已打算直接了结他。然而却有人从旁边横冲过来,及时地挡在双九身前,枪头没入她的腹间。

“雅云!”双九吃惊地看着挡在身前的女子。

“主人快走,别……辜负了部下们的期盼……”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微弱下去,终于整个人颓然倒地,娇媚的一张脸再无生气。只有那双眼睛,迟迟不愿闭上,怔怔地看着上方的双九,露出一丝深情却又迷惘的神­色­。

双九狠狠地瞪了一眼齐逊之,转身朝战场飞奔而去,竟直接混进了战局,顷刻便见不到人了。

西戎大军似乎拖延着就是为了迎接他的回归,在他遁入战场不久,撤兵的号角便响了起来。原本扭在一起的潮水忽然分散开来,西戎士兵被前后包抄,只好从侧面突围而出。

齐逊之已经回到马旁,翻身而上,转头朝远处一挥,待命的一万暗部顷刻间集结而来。

在此期间,他一直远远地看着安平,安平也回望向他,隔得很远,根本看不清神情,彼此却还是固执地凝望着。

片刻后,齐逊之朝她点了一下头,仿佛是种感应,安平也点了一下头,他便轻快地笑了起来,待转过头时,又化为肃然。

雪花轻舞,大地苍茫,灰暗的天幕下,他手持长枪,一夹马腹,领着暗部朝西戎突围的方向疾驰而去……

六二章

西戎终究是突围出去了,但是所剩残部已经难成气候。齐逊之阻截不成,便趁势追了过去。

战事结束时已是夜幕初降,每个人的胸中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疲倦和饥饿。刘绪领着队伍回来复命,未至安平身前,却先迎上了她感激的目光:“庆之此战牺牲尤重,他日论功行赏,当排首位。”

刘绪忙推辞道:“陛下谬赞了,微臣未坏了大事已是万幸,岂敢居功,倒是子都兄……”他顿了顿,忧虑道:“常言道穷寇莫追,他独自领兵去追击西戎残部,真的没事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安平便忍不住开始担忧。

之前萧竚查探双九之事,因是王室秘辛,困难重重自不必说,所以最后传消息给她时,还特地声明并不完全确定真假。也因此,她对双九一直没有动作。直到先前故意以言语试探,双九按捺不住对她动手,才算将一切坐实。本已可以捉住他,但没想到西戎竟然会趁混战之时派人出来接应他。

齐逊之的武艺比她想象的好很多,可见平时并不曾荒废。但论起沙场杀敌,他并无实战经验,如今追出去这么久还没回来,也不知是不是遇上了麻烦。

安平朝西边天际看了一眼,皱紧了眉,雪下大了许多,此时又人困马乏,急着支援必然不妥。

秦樽和焦清奕大概是急着要弄清楚齐逊之腿疾的真相,忍不住当场就要请缨前去支援,刘绪也积极的很,似乎个个都恨不得把他抓回来好好拷问一番。

其实说到底还是不放心他的安危。齐逊之手中只有一万暗部,武器虽­精­良,还是让人不放心。平时相聚多,彼此感情也是淡淡的,真到遇上了危险,兄弟之情才体现出来。

安平思来想去,三人之中,唯刘绪与西戎军相处过,有些经验,便命他休整一日,明早领兵十万赶去支援。

刘绪承了命,本还想跟昭宁道个别,临走时方得知她早已回到江南,这才明白没见到她的原因。虽然有些遗憾,倒是放下心了。

边城终于恢复了安宁,天公却不作美,从战事结束那天起,就开始陆陆续续地下雪,这几天竟然越下越大,最后甚至演变为大雪封路之势。

天气的­阴­郁仿佛刻进了安平的眼中,深藏在心底的担忧也越来越明显。圆喜甚至能看到她每日早起后都要雷打不动地在前庭里走一遭,实在等不到有人来禀报消息才会回到屋内。

战场的消息他也听说了,那个以前看不惯的双九竟然忽然成了西戎的三王子,只怕西戎王死了,他还能做新王呢。切,这可真是没天理!

至于齐少师,那可真是喜事一桩,能站起来的话,就更加有底气入宫成为皇夫了呀!他拢着手望天,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只求老天爷保佑,让他早日回来吧,还等着他兑现诺言呢……过了几日,齐逊之还没回来,萧靖已顶着风雪回来了。

得知战事已然结束,他还有些惊讶,待听闻因双九而造成的战场激变,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萧竛当时会说什么真正的西戎王。

将这话转告给安平后,她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当初朕初见双九便是在赵王府,只是一切都太自然,完全没联想到他们之间的联系,直到那场刺杀才让朕注意到双九此人……”

想到赵王府,不免又想到那场春日宴。竹林深处,那人端坐在轮椅里白衣胜雪的身影,背后系着泼墨青丝,永远清清淡淡的,好像也是棵竹子。可是一转头,勾着­唇­角,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彩,偏偏还用十分诚恳的语气揶揄她:“没错,殿下在某些时候,是毫不吝啬对男子的赞美的……”

安平的脸­色­有些泛白,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萧靖:“皇叔,你与西戎交手多次,最有经验,此次我军追击其残部,可有危险?”

萧靖在一张方凳上坐下,沉吟着道:“西戎向来诡谲,如今双九领兵,也不知其能力深浅,不好说啊。对了,陛下派谁去了?”

“齐逊之……”她扶着椅子的把手坐下,心里越发担忧,神情却慢慢地回归平静。

萧靖闻言顿时皱眉,刚回来不久就听闻齐逊之能站起来,还以为是别人说笑,不想他还领兵出征了。其实在他看来,对齐逊之的了解也跟对双九一样,都不知深浅,所以反而不知道该怎么估计了。

安平安静的诡异,萧靖多少看出了些异样,便­干­脆将自己私自处决萧竛的事情说了出来,也好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然而她听完了丝毫没有怪罪于他的意思,反而点了点头:“皇叔处理的很好。”

经历过这场残酷的大战,更让她看出了生命的脆弱。恰如她名字的寓意,人活一世,能平安到老比什么都好,所以能留萧竛妻儿一命,也未尝不可。

而现在,她只希望那人也能一切平安……※此时的塔什城已经成为一座银装素裹的雪城。暗黑的夜,大雪仍然簌簌而下,仿佛要一次把十年的雪都给倾倒下来。

刘绪裹紧披风朝一处简易的帐篷走去,掀帘而入,齐逊之披着厚毯子坐在炭火旁烤火,昏暗的烛火下,脸­色­有些苍白,见他进来,笑了笑:“回来了?怎样?”

刘绪摇头,在他身边坐下,叹道:“大雪封路,信送不回去啊。”说着他又凑近来看他的脸­色­:“你的伤还好么?”

齐逊之摇了一下头:“无妨,只是一直困在这儿,陛下肯定得担心了。”

听他这么说,刘绪不禁想起自己不久前还与一人来过这里,也被困了许久。他低头用火钳去簇火,恍惚间又想起安平,情绪有些复杂。

“子都兄,我一直没问过你,你究竟喜欢陛下哪一点?”

齐逊之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不禁愣了愣,继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无论哪一点我都喜欢。”

刘绪哪知他这么直接,顿时有些面红耳赤。

“唉,跟你不适合说这个。”齐逊之忍着笑摇头。

“为何?”

“你面皮薄啊。”

“……”

两人一时无话,帐中安静了许久,刘绪忽又道:“如今双九退入了塔什城,他倒是熟悉其中地形,你我可不占优势,其实你早些退走就好了,受的伤也不用延误,如今连军需也短缺了。”

“是啊,我本该退走的。”齐逊之无奈地笑了一下,大概是扯到了伤口,又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只是陛下一直希望彻底驱逐西戎出祁连山外,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便想冒一冒险。”

刘绪愕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因为这个?

见他这副神情,齐逊之歉疚地笑了一下:“庆之,对不住,无论你对陛下有多深情,我也不能放手,不过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就算你以后会恨我,也要记着这点。”

刘绪什么也没说,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不是不难受,他自问对安平付了真心,可是齐逊之终究比他更深情。

他守护的不只是安平的人,甚至为了她的一句话,一个恢弘的理想,也甘愿冒险。

“我……出去看看。”他站起来,朝外走去,揭开帘子,漫天的风雪扑面而来,才算缓解了刚才心头的沉闷。

他想起曾在青海对安平说的话,待有一日建功立业,堂堂正正地站到她的面前。

不过她也说过,没人会等他。

其实他在军营里就看出来了,安平与齐逊之之间的默契,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像是彼此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久到他无法Сhā足半分。

风雪拍打了他一头一脸,他­干­脆闭了眼。

她果然没有等他……蓦地,他又睁开了眼睛。他想起那日的雪地里,掣马远去的昭宁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会等你回来的,要活着!”

他忽然觉得一阵迷茫,自己许久以来追寻的感情似乎总不顺畅。起初以为自己喜欢的端庄矜持的周涟湘,然而见到安平,方知女子也可以比男子潇洒风流。待被狠狠的重伤,全心扑在建功立业上,又撞上了郡主。

她大概是对自己有情的,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十分诧异。

情之一字,果然最为难解。

四肢在风雪里都冻得有些麻木了,耳中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惨叫。他猛然惊醒过来,朝声音的来源奔去,却看见一行人马的黑影从对面的魔鬼城里冲了出来,无法看清详细,只知道燃着火把的临时营地已经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

许多士兵惨叫起来,他们在暗,梁兵在明,怎样都是吃亏。

刘绪从旁取下一支火把,朝营地外偷袭的敌人掷了过去,划过的火光照亮了几人的弯刀,其中一人裹着厚厚的胡服,正是双九,旁边是乌图。

火把掉落雪地熄灭,刘绪已抽出腰间的佩剑迎了上去。

对方来势汹汹,又出人意料,很快便杀入了营地。刘绪借着飘摇的火光勉强与带头的双九、乌图周旋,冰天雪地里终究动作不够迅速,渐渐已经有些吃力。

营地里原本已经睡着的士兵纷纷奔出营来支援,西戎带的人马不多,只是守在营门口一方角落,并且从刘绪出现开始就一直紧盯着他一人动手,似乎就是为他才出现的。

但是很快,双九忽然放弃了对他的进攻,反而打马越过他,直接冲入了军营。他一剑格挡开乌图,转头去看,铿然一声激越的清鸣,齐逊之的长枪已经和双九手里的剑缠到了一起。显然是出来的匆忙,他只穿了软甲,天寒地冻,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看来你的伤还没好啊,哈哈……”双九看出他左手臂渗出的血渍,立即猖狂地大笑起来,刚要趁机继续进攻,一旁已有士兵围了过来。他毫不恋战,连忙调转马头往营地门口冲,经过刘绪身边时,却忽然俯身送出长剑,一剑刺中他的肩头。

刘绪尚在应付乌图,猛然受到创伤,顿时闷哼着跪倒在地上。齐逊之领着人上前施救,双九却眼疾手快地从袖中甩出一道绳索,缠住了刘绪的胳膊,一拍马臀,拖着他就朝魔鬼城方向而去。

齐逊之甚至来不及上马便追了出去,身后的士兵也跟了出来,急促的而纷杂的脚步声打破了风雪之夜的寂静。

外面不像营地,积雪无人清理,马匹行走的自然慢。刘绪被拖着朝前奔去,若不是失了长剑,早已斩断绳索挣脱了束缚。

然而出乎意料的,双九忽然停了下来。他一怔,被紧扯的手臂松了许多,顿时觉得浑身都酸疼不止,被刺伤的肩头汩汩的冒着血,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鼻尖。

身后有凌厉的呼啸声传来,他微微抬头,只看见双九抬剑抵挡,“嗤”的一声,齐逊之的长枪斜Сhā入他前方的雪地里,双九的长剑也飞了出去。

一边的乌图立即喊了一句,将手里的弯刀扔给他。

齐逊之奔跑着到了跟前,后方的士兵还落了一大截。他根本没有任何停顿,直冲到面前就赤手空拳与双九搏斗起来。双九大概没料到他这般不管不顾,一时反倒沦为了守势。齐逊之一掌拍向他,趁其低头躲避之际,化掌为爪扣住其执刀的手腕,奋力往下一砍,刘绪胳膊上的绳索应声而断。

双九怒不可遏,一掌击在他受伤的手臂上,齐逊之吃痛地往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已经落了下风。

刘绪想要站起来帮他,乌图已经跃下了马,只好又奋力去应付乌图。

后方的士兵已经赶到,双九见状,立即将刀架在齐逊之的脖子上:“谁敢上前?!”

刘绪已经摆脱了乌图退到梁兵之列,顿时就想上前,却见齐逊之忽然抬起了头来。

只有身后的士兵举着的火把透着光,在风中飘摇着,根本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但是刘绪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告诉她……”他似乎喘息了一下,接着道:“像以前一样,先走吧。”

刘绪怔怔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然知道齐逊之口中的“她”是谁。

“这时候还顾着叙旧么?”双九冷笑,挟持着齐逊之一步步往后退,乌图挡在他身前作掩护。

他们退一步,刘绪便领着人进一步,有士兵见他流血太多,想提醒他处理伤口,看到他铁青的脸­色­,又闭了嘴。

彼此都紧张的对峙着,四周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粗喘声回荡,那是受了伤的齐逊之和刘绪,彼此都已筋疲力竭。

怎样也想不到他们会在大风雪的天气里来偷袭,而直到此刻,刘绪才感到双九来此不是冲着他,而是为了齐逊之。之前抓他,似乎只是为了做诱饵。他觉得是自己拖累了齐逊之,心里又气又恼。

已经到了魔鬼城的边缘,双九忽然桀桀冷笑起来:“齐逊之,总算捉到你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用力扯着他朝魔鬼城里退去,刘绪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城中忽然有箭矢­射­出,身后的士兵倒了大片。而这一瞬间,齐逊之已经彻底消失在茫茫魔鬼城里。

他捂着伤口跪倒在雪地里,头晕目眩,只觉得眼前的古城鬼影重重,而他想救人,已经来不及了。有士兵举着火把上前叫他,他已无力地歪头昏了过去……

六三章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到让人无法忍受,大雪落下又融化,太阳升起又落下,寒冬的气息渐渐远离,西戎再无半点消息,齐逊之连同刘绪那十万大军也毫无消息。

安平的心情已经回归平静,但是每日一早还是会在前庭踱上几圈,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直到某日转到墙角边,看到一枝俏生生、鲜黄的­嫩­蕊迎风颤栗,才猛地感到慌张。

北国之地都已感受到了春意,他竟还没有消息。

砰的一声,大门猛地被撞开,安平的思绪也被打断,转头去看,正轮值守城的焦清奕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一身铠甲,血迹斑斑。

“陛下,庆之回来了!”

不等焦清奕禀报,她已快步上前,刚想出言询问,却见刘绪扑通一声跪在自己身前,头低垂,双肩在沾满了尘土的铠甲下轻轻颤抖着。

“陛下……”他声音沙哑地开口,竟带了一丝哭腔,顿时让安平心中划过一丝不祥之感。

“怎么了?”

“子都兄他……”

安平捏紧了手心,极力压着心里的烦躁:“说。”

“微臣率先遣部队先行赶到,当时子都兄正在与双九率领的残部作战,身上已经受了伤。见到援军到来,双九带人退入了魔鬼城。子都兄深知其中诡谲,便­干­脆下令从外推倒此城,好逼他们出来。原本一切进展顺利,但……”

他忍住突来的哽咽,继续道:“但某夜大风雪,双九竟忽然率军出来偷袭,我方将士无法适应这般天气,来不及应对,微臣也不慎落入敌手,子都兄赶来营救……被双九劫持着拖进了魔鬼城……”

刘绪的头抵在地上,双肩微抖,仿佛说起这件事时自己又经历了一遍。

萧靖和秦樽已经闻讯赶来,见状不禁都愣在当场,焦清奕眼眶泛红,别过脸默不作声。

安平眼睫轻颤,抿了抿­唇­:“然后呢?”声音竟然很平静,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刘绪抬头,眼中蓄满泪水,眼下青灰一片,战争让他这位京城贵公子落形容憔悴,可是再怎样,他也觉得自己有愧。而此时面对安平的脸,他更觉内疚。

他想起那晚齐逊之与他谈到安平时的神情,那时他还在等着此战结束回来与安平相会,可是现在……想到这里,刘绪心中越发酸涩,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呢?”安平等不到回答,又问了一句,神情丝毫没有变化,仿佛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刘绪压下心里的思绪,跪直了身子:“然后微臣冒险率军入城,可惜只走了短短一程便发现路被堵死了,又照着子都兄先前的安排毁城,然而城池庞大,实在耗费时间,便先赶回来禀报……”

“所以子都已经被困在城中这么久了?”安平打断了他的话,直到此时声音才有些轻颤。

“微臣该死,有负陛下所托,若不是为了救微臣……”

“你没错。”安平微微俯身,抬手扶他起身,脸­色­发白,却还带着帝王该有的冷静和威仪:“好生休息一下,伤势也要及早处理,接下来的事情,朕来处理。”

刘绪越发愧疚,咬着牙关许久才点了一下头,秦樽见他伤势严重,陪同他离去了。

“皇叔,若是朕算得不错,边城此时应当共有士兵十五万?”

忽然听到安平发问,萧靖不禁愣了一下,快速地在心里计算了一遍,点头道:“十五万不到。”

安平点头,声音忽然冷了下来:“那好,集结所有兵力,即刻发往塔什城,给朕捣了这座城!”

萧靖当即大惊,拱手道:“陛下不可,作战毕竟是西戎来犯,而此举……只为捣毁一座无人古城便发兵十五万,恐会惹来非议,有穷兵黩武之嫌啊!”

焦清奕也赶紧劝阻:“陛下三思,若是担心子都兄,微臣愿领兵前往救援,就算西戎已经退出塔什城,追出祁连山外,也照样能找到他,只要他还……”他蓦然顿住,“活着”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来,眼中晶莹,垂头不语。

“皇叔,去吧,时间紧迫。”安平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话,眼睛紧紧盯着敞开的院门,却根本没有看进去任何东西。

萧靖又想劝说,却见她转过头静静道:“要朕亲自去?”

他吃了一惊,连忙垂头抱拳:“微臣不敢。”

……崇安二年的初春,梁国发兵十五万,只为捣毁一座空置了百余年的塔什城。消息一出,天下震惊。

朝堂里的大臣都已得到消息说梁国赢了,所以完全弄不懂安平陛下此举为何。想到过去她的种种“劣迹”,不禁又开始齐聚着去­骚­扰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了,甚至连一直潜心礼佛的太皇太后也差点被惊动。

崇德陛下虽然知道安平不会无缘无故地行事,但为其帝王德行着想,还是立即书信一封,让她早日班师回朝,莫要做出奇怪的举动考验他跟东德陛下的心脏了。

至于民间,版本就多了,最传奇的则是从边城传出来的。

最近京城的小茶摊前常能见到商旅模样的人神神叨叨地卖弄,说得头头是道。

说是西戎有个三王子,因为文武双全,颇受父王器重,加上母亲是汉人,便十分受兄弟排挤。于是其父死后,他便与其母一起被异母大哥迫害致死。但其实他根本没死,反而被部下保护着逃到了梁国。也不知怎么就跟咱们的陛下遇着了,一段感天动地的恋情就此产生。甚至连先前风流无比的陛下都专情起来,后来还为了他推了西戎王的求亲,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那场大战。

可惜啊,随着战事结束,三王子的身份也暴露了,他与皇帝陛下站到了敌对面。皇帝大怒,追击其直至躲入塔什城。塔什城是什么地方啊?那是魔鬼城啊!皇帝陛下终究还是不忍心,又派人去寻他,谁知遍寻不得,不禁心中后悔起来,遂下令全军发往塔什城,要掘地三尺找出这位昔日情人啊……说者摇头晃脑,声情并茂,听众感慨不断,不甚唏嘘。然而又有人想到一事,疑惑道:“那依你这么说,先前的驸马候选人刘公子和齐大公子算什么啊?”

“呃……”说的人不高兴了,最讨厌听故事挑刺的了!哼!

……圆喜出去过几趟,边城里因为有陛下坐镇,传言还不算过分,不过他还是听说过一些。本来想告诉陛下,但一想男主角是双九就觉得来火,还是算了。何况陛下最近情绪不对劲,他也不敢去随便招惹。

安平其实还是很平静的,但就是这样的平静让圆喜觉得不安。以前遇上什么大事她不是一个笑脸就过了?现在却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不是外表变化,而是内心。坐在那里时,稳妥的仿佛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再不是先前那个会动不动就随意说笑的安平陛下了。

春日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明显,圆喜终于脱去了厚厚的冬装,步子也随之轻快起来。他托着一封信急匆匆地朝安平的书房走,远远地看到庭中一棵树春芽齐发,心里不禁也开始怀念起皇宫的御花园来。以前齐少师很喜欢流连于其间,如今也不知怎样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在门口停住,望着那扇门好半晌才有勇气敲了敲:“陛下,太上皇派人送信来了。”

“送进来。”

听到安平的声音依旧平稳,他才松了口气,推门而入,门窗紧闭的室内有些昏暗,安平坐在桌后看书,神情怔忪,也不知在看什么。

圆喜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在她面前,偷偷瞄了一眼,见她面前摊着一本兵书,翻开到某一页,其中竟夹了厚厚的一叠折在一起的宣纸。其中有两张已经被展开,摊在一旁,龙飞凤舞的字迹,密密麻麻的,并不是安平的字迹。他看不太明白,便­干­脆放弃了。

走到一边推开窗,他轻声道:“陛下,春光正好,还是敞开门窗透透气吧。”

“嗯。”安平淡淡地应了一声,视线已经离开那两张宣纸,取了信件来拆。

圆喜不敢再多话,只恭谨地站在一边伺候着。

“父皇母后希望朕早日回京了。”她叹了口气,闭着眼,手撑在桌面上捏了捏眉心,问他:“蜀王可有消息送到?”

圆喜有些为难地道:“陛下,王爷不是昨儿才送了消息来么?”

安平睁开眼,眼神有些茫然,又低头去看那一叠宣纸,却没有勇气再去展开看其中的内容了。

刚才刘绪还对她说,齐逊之最后的话是叫她跟以前一样先走。

以前以为他不愿让自己看到他狼狈的背影,所以每次他要走,她总是先疾步离开,现在怎么一样?

“陛下,那……该如何回复太上皇啊?”圆喜俯□,边瞄她的神情边问。

安平又看了一眼那信,这已经是第三封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她已经拖了很久了。

“等蜀王下次消息到了再决定吧。”

圆喜躬身称是,见她气­色­似乎不太好,便又转移了话题:“陛下中午想吃些什么?奴才这就去准备。”

安平摇了摇头:“不用了,朕没什么胃口。”

“……”圆喜顿时哭丧了脸,陛下您别这样啊,看着太叫人揪心了。

萧靖这次的消息是由本人送来的。按照安平的授意,捣毁塔什城后,就在附近建西域卫所,将西戎挡在祁连山外,彻底断了他们进入中原的念头。而如今,卫所已经开始动工,他却空手而回。

安平站在前厅门口等他,一见到他的神情便心中了然了。

萧靖走近,想要安慰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刘绪和秦焦二人也赶了过来,见到他一人回来,顿时都面如死灰。

“陛下……”刘绪很想说些什么,他以为自己的嘴皮子已经在西戎军营磨的够利索了,可是此时此刻,始终无法说出半个字来。

“他一定还活着。”安平忽然十分笃定的说了一句,让几人都愣了愣。

说不清什么情绪,心里只是有一处空了,却还不至于坍塌。

她还记得他的承诺,这条命是她的,没有她的允许,他不能死。他也说过他一直都在,会与她并肩携手,去哪儿都会陪着。甚至京中还有一座宫殿在等着他,他怎能就此死去?绝对不会!

安平霍然转身,大步朝后院走:“留下人马继续找人,圆喜,准备一下,回京。”

六四章

浩荡的车队在官道上前行,阳光照下,宛若一条蜿蜒的巨龙。飞扬的旗帜是张扬的龙角,腾然凌空,威风赫赫。

西北一战,梁国的版图前无古人的扩张到整个西域地带,崇安女帝的名号也必将传遍海内。

四海臣服,天下归心,如今安平终于坐稳了这个位置,也终于体味到了至高无上的孤寂。

刘绪领着人马在前方引路,焦清奕和秦樽一左一右护卫在安平的车驾旁,一路行来,始终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也始终是不紧不慢的速度,仿佛在等着什么人赶上队伍一般。

因为之前大雪,特地选了与青海相接的这条路,不想如今到了一处大山前,竟发现前段时间的大雪已将山上不少树木压断,混着山石滚落到路面,直接堵住了道路。

刘绪调转马头去向安平禀报,必须要旧地休整,等清理了道路才能过去了。

安平揭帘朝外看去,问圆喜道:“到哪儿了?”

“回禀陛下,到无锋山了,过了这里就快了,只要再过几郡便……诶?陛下您去哪儿啊?”正在滔滔不绝的圆喜忽然间安平掀帘下车,顿时大为惊诧,连忙跳下车跟了过去。

“朕去山上看看。”

“哈?”圆喜一愣,连忙转头朝身后使眼­色­,焦清奕和秦樽已经率人跟上来了。

安平也不理他们,自己提着衣摆朝山上走。

本来说好了要跟齐逊之一起来的,现在她却先到了。

大概是许久不曾有人攀登过,山道极其狭窄,都被杂草盘踞了。加上还在早晨,露水尚未退去,安平的衣摆都被沾湿了。她也不在意,继续朝上爬着,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

圆喜体力不行,跟在后面没一会儿就开始喘气,最后­干­脆朝秦焦二人摆了摆手:“交、交给你们了,我不行了……”说完一ρi股坐到了旁边的草丛上,自觉地给后面的禁卫军让道。

越往上,山道越陡,安平仿佛透过这险峻的高山看到了它千百年来的历史。高立世间,是否也曾觉得万分孤寂?不过山间青葱,清泉碎石,倒也不乏相伴者吧?

本是打算爬到山顶的,可是安平觉得身子有些不舒适,便没有再继续攀登,停在山腰处朝下方望去。右边视线处,青海高远的雪山在极远处露出银白而高贵的头颅。视线移到左边,士兵们正在清理道路,往前可以看见湛蓝的天幕下远远屹立着的城楼,其下当有往来的旅人穿梭不止,为家中等候的人抚平那丝牵挂。

环顾四周,这里如今都是她的天下了,可是那个人不在身边,始终觉得少了些什么。

若没有他,再大的天下也不完整。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极小心地在接近她。

“陛下……”

安平一怔,欣喜地转身,笑容又化为落寞:“是庆之啊……”

刘绪注意到她的神­色­,心中也有些难受,行了一礼道:“道路清理的差不多了,可以启程了。”

安平点了一下头,又转头看向来路。她期待着会有一人掣马扬鞭,踏着一路烟尘奔来,可是看了半天,始终没有。

“走吧……”

到了山下,已经恢复力气的圆喜连忙迎了上来,谁知刚要去扶安平,她的身子却猛地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陛下!”他一边扶着她朝马车走一边嘀咕:“定然是您最近吃得少的缘故,看看您都瘦了许多呢!”

安平忍着胸口的沉闷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别再絮絮叨叨,登上了马车。那边刘绪见状,已经招来了随行的御医为其诊视。

一时间只好又停了下来,众人都守在车外等候着。车里倒是很安静,几乎没有响动。没一会儿,御医揭开帘子躬身出来了,刘绪本想问一下情形,却听安平在车内道:“赶路吧。”只好作罢。

……回到京城时,一行人受到了全城百姓的围堵,场面壮观无比。可是面对这么隆重的场面,所有人仍然心情沉重,连笑都带着一丝勉强。

刘绪跨马当先,如朝阳般明朗的相貌仿佛也被­性­格侵染了,多了些内敛和沉稳,倒越发引得城中女子芳心大动。

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去,忽然看到街边的一间茶楼二层窗口大开,边上站着一名女子,水青­色­的襦裙,淡施粉黛,绾着柳云髻,鬓边斜Сhā着一支玉簪,正朝自己这边观望着。

他吃惊得说不话来,若不是看到她的相貌,他简直无法把她跟当初那个一身利落,手执软鞭的郡主联系到一起。

接触到他的目光,昭宁轻轻笑了一下,冲他点了一下头。刘绪更是惊讶,忙不迭地收回目光,脸颊有些燥热。

她竟然是会笑的……心中小小的异动很快便消散无踪,因为已过了大街,进入宫城范围了,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沿着平直的大街往前行至宫门口,早有满城文武恭候在此。马车停下,圆喜朝车内禀报了一声,本以为安平会露面,谁知等了半天也没动静。

圆喜下了车,走到跟前朝首辅周贤达拱了拱手:“陛下有旨,请首辅大人带领诸位大人先回吧,陛□体不适,想要好生休息。”

周贤达回礼应下,他身后的齐简忽然快步上前问他道:“敢问公公,为何不见逊之人啊?”

刚才队伍刚到他便在找齐逊之,奈何一圈一圈找过去,却始终没有他的影子。难道是因为腿脚不便而与陛下同车了?

圆喜闻言顿时面露为难,眼神闪烁了几下,讪笑道:“齐大学士先别急,陛下交代过,她稍后会亲自与您详叙的。”

“啊?”

齐简有些摸不着头脑,倒是一向最为木讷的刘珂抢先猜想道:“莫非是与你谈婚事?”他朝正翻身下马的刘绪看了看,摇头叹道:“我看我家那可怜孩子脸­色­不太好,兴许是你家宝贝儿子与陛下成了。”

周贤达转身笑道:“倒还真有那个可能。”

齐简舒了口气,心里却总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圆喜公公刚才的神情不太对啊……安平入宫后并没有急着休息,而是立即去拜见了祖母和父母,自然免不了要与三位长辈详细说说边疆情形。每当说到惊险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便捻着不离手的佛珠一个劲的叨叨“佛主保佑”,东德陛下也是一副担忧之­色­。

太皇太后许久不曾享受到天伦之乐了,便提议说在一起用晚膳。趁着准备时间,东德陛下与安平谈到了正题:“母后先前写的信你看到了吧?”

“什么信?”安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自然是有关你跟齐逊之的那封信啊!”东德陛下点头感慨:“这孩子还是不错的,我与你父皇都没想到他对你这般痴情,既然如今战事了了,你们也该把婚事办了吧?”

太皇太后在旁Сhā话道:“齐逊之?可是齐大学士家的长子?哀家怎么记得他有腿疾啊。”

“他现在能站起来了。”

安平忽然接了一句,几人都愣了一下。同时转头去看她,却见她脸­色­微微发白,神情怔忪,只是盯着旁边的柱子,不知在想什么。

之前她一直都好好的说着别的,似乎真的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可是现在又被提及,终究还是无法避免。

崇德陛下皱了皱眉,疑惑道:“安平,怎么了?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安平轻轻点了一下头,仍旧盯着那根柱子:“他……失踪了。”

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也许这个解释是最好的。她始终相信他还活着,起码她的心里还有这丝希望,他一定不会就这么离开。

三位长辈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彼此大眼看小眼,脸­色­都有些愕然。

崇德陛下最先回过神来,叹息道:“原先就亏欠齐家许多,如今连他也……这可如何是好。”

安平垂头不语。

恰好太后身边的公公领着宫人进来送膳,这才打破了沉寂。太皇太后涩然地笑了笑,像是要将气氛拉回到原先的和乐一般:“来来来,先用膳再说吧。”

谁知刚拿起筷子,安平忽然捂着嘴俯身­干­呕起来,惊得在场的人都差点跳起来。崇德陛下忙要叫人去请太医,东德陛下和太皇太后互看一眼,却是有了几分了然。

安平直起身子摆了一下手:“无妨,父皇不必担心。”三人这才发现她脸­色­有些发黄,下巴都尖了许多,想必最近食欲不振。

东德陛下摆手示意宫人们全都退出去,板着脸问她:“你是不是有了?”

崇德陛下惊讶地看着妻子。有什么?谁知一转头,却见安平平静地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又开始念“阿弥陀佛”,脸­色­竟比安平还要惨淡。她的孙女,帝国的皇帝呀,竟然未婚先孕。这这这……皇室列宗啊,哀家愧对于你们啊……>_ 安平看着她­干­笑了一下:“便是母后您极力举荐的那人啊。”

那日的芜子汤本已经熬好送到她面前,可是最终,她还是倒了……

六五章

新的一日到来,春光洒入齐府,整个宅院安宁祥和,然而其中的人却个个难以平静。

前厅内,齐简夫­妇­已经偎在一起啜泣良久,其他两个子女也都站在身边,个个眼中含泪。周贤达与刘珂坐在一边,也是眉头深锁,神情黯然。甚至连府内的丫鬟下人中也有人扯着衣袖抹眼睛。

整个府邸上空仿佛覆了一层灰­色­的膜,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闷着,感受不到半分明媚春意。

周涟湘从宫内当值出来,经过齐府大门时,叫车夫停下了马车。揭开帘子朝那扇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眼里有些­干­涩。

今早她已在宫内听到了消息,齐大公子失踪了。起初她还怀疑着,毕竟他有腿疾,怎样也不会上战场,可是待看见被父亲搀着往宫门走的齐大学士,还是相信了。

他老人家不过刚过五十,原本还是一副年富力强的模样,却像是在这一瞬间便苍老了下了去,近乎颓然地迈着步子,仿佛失了主心骨,随时都会倒下去……庭院里的竹子探出了头,枝叶在春风中轻颤。周涟湘忽然放下帘子,捂着嘴轻轻抽泣起来,肩膀颤抖着,却始终不敢太大声。

初见时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在这个位置,她看见他被下人背着从府里出来,织锦云纹袍,随风轻舞的发带,光泽如玉的侧脸,轻轻勾着的嘴角……如今这些都成了遥远的回忆,失踪了,连陛下都找不到他,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尚未结束,马车已经动了起来。周涟湘一怔,抬起泪眼想要问车夫的话,却听他抢先在外解释道:“小姐,有宫中的马车到,咱们得让路。”

她掀开窗帘朝外看,后方有一队禁军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精­致刻纹,明黄车帘,一看就是安平陛下的车驾。

这一幕忽然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心上,因为她已经明白皇帝亲自来此的用意。是要表示慰问还有歉意?那就是说,齐逊之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她怔怔地坐在马车里,眼泪无意识地流了下来。忽而又用力的抬手抹去泪痕,强行平复下情绪。

安平陛下从头到尾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她又有何资格落泪?

※齐府大门洞开,圆喜想上前搀扶安平,被她摇头拒绝,而后自己提了衣摆迈入门槛。

淡绿底裙,雪白深衣,绣着蓍草纹样的淡绿­色­袖口和领口,一路往前厅而去,仿佛自青翠的山间走出,身上还带着春日的生机。那张脸却古井无波,眼帘微敛,眸光半合,发髻微垂,只Сhā了一支簪子,再无其他装饰。

齐家人闻讯已经出来相迎,个个都是泪眼婆娑的模样。正欲行礼,被安平抬手止住:“免礼吧。”平淡的声音,依稀透出一丝疲惫。

齐简与夫人退开一些,让她进门。此时安平方才注意到周贤达和刘珂也在,点了一下头道:“首辅与太傅也在更好,朕恰好有些事情要与你们说。”

齐简的夫人秦蓉见状抹了抹眼睛要带子女离开,却又见安平伸手拦了一下:“朕今日来此,主要是想对二老有个交代。”

她也不就坐,就站在几人面前,迎着他们或殷切或感伤的目光,淡淡道:“子都确实被西戎所劫,但实情是他带兵追击才有此遭遇,所以他是大梁的英雄,如今西戎能退守祁连山外,他功不可没。”

出征?

所有人都面露诧异,只有站在门边的青衣少年低声问了一句:“大哥能站起来的事情……已经告诉陛下了么?”

安平转头看他,一张明媚的少年面孔,此时却染满愁绪,眼眶泛着红肿,冷冷地看着她。

是齐逊之的幺弟。

她点了一下头,少年蓦然冷哼了一声,恨恨地一甩袖,铁青着脸抬手指着她:“只有大哥那样的傻子会为了你这般付出,如今可能连命都送了!你若是不在意他,早些便不要派他出京,如今害他至此,你……”

“陛下!”齐简冲过来一把捂住幼子的嘴,按着他跪倒在地上,身子抖索着向安平叩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老臣教子无方,冲撞了陛下。”

秦蓉也连忙带着另一个女儿跪了下来,甚至连周贤达和刘珂都跪倒在地为其求情。

安平静静地站着,许久才开口道:“他说得不错,子都并无实战经验,朕当时该留住他的……”

众人惶惶,抬眼看她,却见她神情怔忪,似已陷入回忆。但很快她又回了神,示意众人起身后,走到上方桌前朝圆喜点了一下头,后者立即走了过来,为她取了茶盏倒了杯茶。

“朕有些事情要与三位大人说,烦请齐夫人回避一下吧。”

秦蓉闻言松了口气,连忙行了礼,与女儿一起,连拖带拽地把小儿子扯出门去了。

厅中恢复安宁,安平端着茶盏走到齐简跟前,双手奉到他跟前:“请大学士饮了这杯茶。”

齐简尚沉浸在齐逊之能站起来的消息里,回神便见此一幕,顿时睁大了红肿的双眼,怔怔地看着她。转头看到一边的周贤达和刘珂都对自己使眼­色­,方才接了过来,道了谢,小啄了一口。

“三位都是大梁肱骨,朕今日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说。”安平接过茶盏交给圆喜,示意齐简上坐,自己却仍旧站着,沉吟了一瞬,低声道:“朕已有了身孕。”

“……”三位大人闻言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彼此相互观望着,才知道三人听到的内容是一样的,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是是……谁的?

“朕想为腹中孩儿取个名字,但思来想去没什么合适的,方才入了齐府,倒有了主意。”安平转身看向大门口,仿佛知道以前也有人在这个位置这般凝望过。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能齐家方能治天下,便取名为齐吧。”

话音刚落,周围寂静一片,齐简却忽然捂着脸痛哭起来,整个人都滑坐到了地上,手紧紧地捂着嘴不愿失态,却还是遏制不住,眼泪全都打在手背上,又落到了地面。

他明白了,刚才安平那杯茶是以晚辈的身份敬他的,这孩子体内流的是他齐家的血脉啊。

可怜他的儿子却生死未卜,想到新生命在孕育之时有可能另一个生命在凋零甚至已经凋零,他老人家便越发止不住难受,最后甚至都白了脸,险些要厥过去。

安平没有回头,身后的哭声像是利刃一般凌迟着她,痛苦却又让她觉得不再压抑了,仿佛他也把自己的眼泪流了。

在她无数次看着他留下的诗词,回想着他曾经的话语,抚着自己腹间时……她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大概是这些年来已经忘了该怎么流泪,又或者她觉得没必要流泪。

“朕相信他还活着,大学士不必伤怀。”

语气涩然地说完这句话,她便举步朝外走去,长长的衣摆曳地而过,仿佛牵扯出许多不舍和缠绵,但是她再没有回过头,只是坚定地朝前走。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再大的风浪都向前看,再艰难的时刻都能忍受过去。无论是有他陪伴,还是一个人。

春光正好的上午,马车缓缓的驶过京城大街,驶向那座高不可攀的皇宫。

城中的一切都沉稳地进行着,无人知晓有人离开,也无人在意有人未归。日升月沉,花开花落,一切都照着既定的轨迹行下去,他们只知道此后天下太平,能安居乐业,便觉此生足矣。

安平坐在马车里,一手抚着腹间,一手支窗托着腮,静静地计算着时间。

从遥远的西域到京城的确是要花时间的,他应该在不久后就会回来。

即便不久后不回来也无大碍,人这一生有几十年的时光,她都可以用来等待……车外响起禁军行礼的声音,宫门大敞,马车即将回到其间。安平正襟危坐,目光冷静,此时此刻,她又是那位威震海内的梁国皇帝了……穿过御花园时,目光无意间扫向那株松柏,恍惚间似乎看到那人坐在轮椅上的背影,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可是仔细去看,只是幻象。

原来她对他竟已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了……有的爱轰轰烈烈,至死不渝;有的爱黄泉碧落,誓死相随;还有的只是涓涓长流,无风无浪……她与齐逊之大概是介于中间,在一起时宁愿斗嘴说些无聊的话,分开了方知其实每一句都是发自内心。

齐逊之对她说过许多情话,她大多没有回应,如今即使要说,也只是一句最为平淡朴实的——他若死了,她也会好好的活着;他能回来,她便会更加爱他。

六六章

第二日早朝,安平重赏了此战有功之士。蜀王萧靖被加封为亲王爵,封地足足多增了十座城池。赵老将军被封为一品建威将军,秦焦二人受封为三品昭勇将军。刘绪因为之前深入虎|­茓­之举而落了不少骂名,如今作为补偿,赏赐最丰,直接从参将升上了二品定国将军。

朝中又添新秀,百官称贺不断。正一片合乐之际,忽然有侍卫托着一封信函快步走入殿来:“报——启禀陛下,西戎王派专使送来国书,请陛下过目。”

整个大殿蓦然安静下来,安平点了一下头,目视着圆喜走下玉阶去取信,手却仅仅攥住了龙椅的把手。

在场的刘绪等人都紧张地盯着圆喜的动作,仿佛他手中托着的是一份希望。

齐简告了病,否则若是在场,肯定也是万分激动……不等圆喜开口念诵,安平已接了过来,细细看完之后,脸­色­沉了下来。

“哼,有趣,此时还敢提出要与大梁重修旧好!”安平将信掷在地上,冷声道:“告诉西戎使臣,若能将人给我好生送回来便一切好说,否则,永世也别想踏出祁连山半步!”说完起身就走。

众臣面面相觑,圆喜担心她动了胎气,忙不迭地唤了一声“退朝”便追了上去。

此次西戎使臣来了两个。如今大战之后,双方关系恶化,驿馆根本不予接待。二人只好自己掏钱住了客栈,好不容易寻门路送上了国书,之后便无人问津了。

安平的话如实转达到二人耳中时刚好是一个下午。二人正坐在房间里临窗的位置吃茶,其中一个中年人似乎喝不惯,但知晓梁人如今仇视西戎,又怕直接说西戎话会惊动了其他人,便只一个劲的用生硬的汉话嘀咕着:“不好,不好……”

另一人却是有些心不在焉,托着腮凝视着窗外,一张少年面孔,脸颊还有些嘟嘟的,偏偏眼睛十分沧桑,像是经历过许多坎坷的老人。

窗外天气­阴­沉,京城的繁忙似乎也凝滞起来了,行人走在路上都带着拖沓之感。灰暗的光透过窗洒在他脸上,越发使人觉得他身上有种化不开的忧郁。

对面的人见他一直不说话,料想他是因梁帝的回话在气愤,带着小心低声问道:“大王,如今您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他轻声喃喃。

成了西戎王后,仿佛整个人从藏身的泥沼中探出了头来,双九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副恭谨的模样。但似乎冒出了头也没感受到新鲜的空气,整个人反而以另一种方式枯萎了。少年的生机勃发再也遍寻不着,如今只剩下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一副历经磨难的身心。

“梁帝既然有此一说,孤王看来是见不到她了。”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仿佛此时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声音也一下子清朗起来:“既然如此,便不见了!永世不能踏出祁连山……哼,果然是安平陛下说的话啊。”

没想到她提出的条件竟然只是有关那个人。

他霍然起身出门,身姿挺拔,一如当初每次在宫中行走的模样。但此间别后,他将永远只能在遥远的寒山外缅怀那段岁月,以及那个人……※御书房的门被圆喜冒冒失失地撞开,安平从案后抬起头来,便见他一脸紧张地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捏着封信函:“陛下,西戎使臣离京了,这是他们留下的信件,说是有少师大人的消息啊。”

安平立即搁下笔,顾不得询问,一把抽过来拆开,信纸足足有三页,她耐着­性­子找着他的消息,不出三句便认出写信的人是谁了。

双九,或者说如今的西戎王。

信中有挣扎,有痛楚,也有思念……然而已到此地步,对安平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直到最后一句,她的眼睛蓦然睁大,捏着信纸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手臂无力地垂下,信纸便打着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圆喜弯腰拾起信纸,看她神情不对,不敢询问,便偷偷去看信的内容,翻到最后,顿时大吃一惊。

最后一句是:齐氏已殁,罢念。

天上依稀滚过几道春雷,殿门外是一片浓重的灰暗,安平缓缓朝外走去,身影渐渐融进去,像是随时会消隐无踪。

宽阔的石板路像是一幅描绘至今的画卷,从她面前的脚下延伸过去,她看到当年侍立在侧的青葱少年,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清瘦背影,看到跨马驰骋的赫赫武将……最后苍茫战场的一个回眸,他凝视的目光还在昨日,如今披星戴月,只换他一个“已殁”的结局。

一步一步的前行,仿佛独自行走在无尽的荆棘间,疼痛使人麻木,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如同打着古老哀鸣的节奏。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你成全了我的天下,我却成全不了你。

此后青丝白发,红颜苍老,天下再无予美,于是再多的沧海桑田,都只是我等待你的一瞬。

青灰­色­的天空压的极低,安平闭了眼,此间孤身而立,今后也都只是她一人了……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圆喜连忙追上来用披风盖在她肩头:“陛下,节哀顺变,您要为腹中的小皇子想想啊。”

安平抚了抚小腹,蓦然转身就走,由始至终只是心如死灰,未曾落下半滴眼泪。

圆喜暗暗焦急,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小心地跟着。

直到重重夜幕蒙头盖下,天地沉浸在一片墨蓝­色­的安宁里,安平仍旧是平静而安稳的,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亦照旧未曾落下半滴眼泪。

罢念,罢念,仿佛真的罢了所有的念想……明明是大好的春夜,宫中高高的瞭望台上却有人轻轻吟着一首《秋风词》:“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圆喜­操­手立在顶台的门柱旁,偶尔转身看一眼边上坐着的人,无声叹息。

周围没有半点灯火,整个塔楼都现在墨蓝­色­的昏暗里。几丈开外,背对着他坐着一人,长长的宫装铺陈在地上,像是在水里绽放出的睡莲,她的肩背却挺得笔直。从她面对的方向看过去,两根柱子与栏杆和塔顶框成了一幅画卷,近处可见十里长街灯火通明,远处则是群山横叠的重重黑影。

“陛下……”圆喜终于看不下去,躬着身子,语气微带哽咽:“奴才知道您心里难受,实在受不住,­干­脆哭一场也是好的,您别憋着……”他再也说不下去,声音渐渐转低,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

安平微微侧头,朦胧的夜­色­中,侧脸被勾勒出一道灰白­色­的弧度:“哭一场也改变不了什么。大约是朕太固执,但他答应过朕的事情,是不能随便更改的……”

这条命是她的,她不允许,连老天也不能收走,他怎么能就此离开?

式微,式微,胡不归?安平抬头看着天幕,星河灿烂,浩渺无际。若帝王真是天子,可否逆天改命,换他重归故土?

“圆喜,记着,此事不可透露出去,尤其是对齐家人。”

即使是个无谓的等待,也好过没有任何希望。等过了这段最难熬的时期再公布,齐家人会好接受一些,届时她也会给齐逊之正名。

一切决定都十分平静,若非往日洒然消弭,眼中光芒黯淡,几乎从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悲伤。

圆喜连忙应下,但瞧了她的样子却越发焦急了。他自然明白陛下心­性­刚强,但也看得出她对齐少师的感情,前段时间还抱着他能回来的念头也便罢了,如今得到他已亡故的消息竟还这般冷静,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越想越不对劲,他悄悄朝台下挪动,而后直往太上皇的寝宫走去了。

片刻后,太上皇身边的福贵公公出来传话,请定国将军刘绪来见……安平并不知道刘绪入了宫,直到夜深人静时分,有宫人前来,请她移驾太上皇寝宫。

见圆喜不在身边,安平已经猜到了几分,微微皱了皱眉。

崇德陛下因为身体不好,一向习惯早睡,如今已是夜­色­深沉,寝宫却还灯火通明。

圆喜等在门边,见安平远远地走了过来,连忙迎上前扶她,抢先请罪道:“陛下恕罪,奴才不是有意多嘴的,实在是担心您……”

安平抬手止了他的话,提起衣摆,迈入殿门,却见父母二人正等在殿中,一站一坐。见她进来,一致抬眼看向她,目光灼灼,愁绪万千,似有千言万语。

“安平……”崇德陛下从榻上起身,缓缓地踱着步子走过来,到她跟前时,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道:“为了你腹中皇儿着想,还是早些成婚吧。”

六七章

刘绪扬鞭掣马,从皇宫方向驰来。夜幕下的京城喧嚣不退,嗒嗒的马蹄声踩踏过青石板街,像是远处相国寺里沉重的钟声。

一路横冲直撞,速度很快,然而在经过一间茶楼时,他却忽然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路过的行人纷纷转头朝他张望,他的视线却落在二楼的窗口,里面亮着烛火,可是窗户是紧闭着的。

难不成还真把她那句等他的话当真了?就算当真了,他也不能再深究下去,如今,他必须要守着那人……他垂下头,心中的翻江倒海尚未平息。

一个时辰前,太上皇召见他,仔仔细细地询问了齐逊之被劫持时的详细情形。他不敢隐瞒,一一据实禀报,却换来他老人家的一声叹息。

那一声叹息仿佛一把利刃,深深刺入他胸骨之间,惶恐猝不及防地蔓延开来,他甚至来不及深想下去,便听他老人家说出了那句让他一直害怕的结果:“逊之已经不在了……”

他瞬间瞪大了双眼,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之前他已在父亲口中得知了安平怀孕的消息,彼时只觉愕然多余酸楚,愧疚又多余愕然。还曾想过,子都兄若是得知了,应当是十分开心的吧。

可如今,齐逊之再也不会知道了……忘了崇德陛下之后又说了些什么。有一瞬间,他仿若置身浓重的黑暗中,恍惚间又看到齐逊之浑身是伤被拖入魔鬼城的画面。

回到京城后,他不止一次想过,宁愿当时被拖入魔鬼城的是自己。即使此命陨落,也好过如今愧疚自责。

他并不愚钝,崇德陛下说这个消息安平并未透露出去,那么独独说给他听,已是种暗示。

他掀了衣摆跪下,诚恳地叩头:“微臣愿求娶陛下,望太上皇成全。”

崇德陛下欣慰地看着他,可是神情里也有忧愁,因为安平还没有同意……回忆的当口,窗户忽然咯吱一声被推开来,刘绪愕然抬头,正对上萧竚愕然的双眼,后者忽然笑起来,像是十分惊喜,转身走开了一瞬,下一刻便押着昭宁到了窗边。

昭宁怔怔地看着刘绪,刘绪也看着她,彼此正无言,却见萧竚贴在自家妹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她脸­色­一红,瞪了他一眼,扭过头来时,似十分纠结,看着刘绪的眼神闪闪躲躲。

不知为何,刘绪对这一幕莫名地感到惊慌,当即也顾不得告别,一夹马腹便朝前疾驰而去。

萧竚见状顿时大呼可惜,对妹妹道:“看吧,就叫你刚才主动点嘛,有那么难么?”

昭宁朝刘绪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垂眼道:“始终觉得我与他不适合。”

“所以你当时看过他就直接回来,便是因为这个?”

她点了点头。等在京城是因为之前连累他受了伤,如今见他没事,心中便安稳了。

萧竚有些怒其不争地拍了一下额头:“你是被以前那个臭小子伤了心弄得害怕起来了,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直接告诉他便是,他不在意你,我们便回江南去,大不了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昭宁一手按着窗框,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窗外的长街,低声道:“虽被那人伤了心,但他也教了我许多,起码我明白除去自己的身份,实在是个不讨男子喜欢的人。”

萧竚盯着她的侧脸好笑地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安慰道:“没有的事,那些只会笑颜如花、软言温语的女子才不好,你好得很,是别人没福气。”

昭宁难得地笑了一下:“哥哥,人也见到了,我们明日去与陛下道个别,便回江南吧。”

她遵守了诺言,等着他回来,他也没有出事,风光无匹地踏上了京城大街。如今也该忘却了。

她已经不年轻了,或者回去凭着郡主的身份嫁个人家,或者一生常伴父母左右,都该有了选择。而他正值风华,意气风发,功成名就,当有如花美眷,似锦前程……※此时此刻的宫中,崇德陛下仍然在劝着安平。

“安平,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梁国毕竟不是青海,你如今好不容易才建立威望,更当珍惜。腹中孩儿不能没有父亲,还是早些定下婚事吧。”

身为父母,最了解女儿的秉­性­。此时继续说起齐逊之只会让她更加悲痛,不如直接说正题。纵使残忍,也好过让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所以他们在安平进入殿中的一瞬便直言不讳地让她尽早完婚,反而对齐逊之的事情只字不提。

东德陛下也拉着她的手劝说。安平没有回话,也没有拒绝,只是坐在桌边沉思着,像是在很认真地听取二老的意见。

崇德陛下皱了皱眉,只好狠心道:“无论如何,别忘了你是个帝王!江山社稷,皇室威望,哪一样都比你的儿女情长重!”

安平被母亲握着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抬眼看着父亲,苍白着脸点了点头:“父皇所言甚是,朕既然选了这条路,此时便不该总为一己之私而流连不前。”

真的听她这么说,父母二人反而踌躇起来,仿佛自己逼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可是心底都很清楚这是为她好。

齐逊之的死,二位陛下都不好受,毕竟世上能有几个一生都全力护着自己女儿的齐逊之?但人死不能复生,伤悲过去,总要向前看,何况她还是帝王。她的喜怒从来不是一个人的私事。

他们在乎皇室颜面,但更在乎她的终身。百年之后,有谁能陪在她身侧?身为女帝,要掌控朝堂,要兼顾天下,还要照顾子女,无良人相伴,必然会十分辛苦。高处不胜寒,总要有人为其分担寂寞。

此时此刻,只有趁热打铁,最好将她弄得忙碌无比,好过让她有空闲伤悲。所以崇德陛下当即又道:“朕已召见过刘绪,他也有心求娶你,不如就选了他吧。”

安平垂下眼帘,不言不语。

东德陛下瞧见,叹息道:“如今天下大定,你的肚子可等不了了,还是赶紧办了喜事吧。”

“喜事”二字像是根针,在安平心头猛地扎了一下,她移开视线,盯着旁边的绘着青竹的屏风,摇了摇头:“为免齐家人伤心,朕不敢宣布他已故,也不敢给他追封,如今难道连给他服丧的时间也不给么?”

“难不成你要为他守孝三年不成?”崇德陛下一时又难过又气恼,不禁撑着桌面喘起粗气来,东德陛下连忙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安平闭了闭眼,无奈道:“那至少给女儿三个月的时间……”

“不行!最多给你半个月,你若是连这点小伤痛都扛不住,还谈何天下!”崇德陛下硬起心肠,甩袖大步朝外走了。

东德陛下担心他的身体,安慰地拍了拍安平的手背,起身跟了过去。

安平静静地坐着,想到在他葬骨他乡之际,自己即将一身红妆嫁与他人,忽然心口顿空,最后的最后,居然无悲无喜。

大概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所处的位置难过,但也是最后一次。太过理智是种优势,可是这种优势有时也会伤人伤己。

她曾想过他若死了,她会好好活着,他能回来,她会更加爱他。可如今他真不在了,她却只能将他葬在心底,不给任何人惊扰……※刘太傅知晓刘绪被齐逊之救了的事情,并没有反对他的决定,但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大概是想到了他的以后,毕竟安平陛下的心思不在他身上。

第二日收到安平同意的消息后,刘绪奉召入宫,经过齐府时,心里一阵一阵的愧疚难堪。父亲说齐大学士已经知晓安平陛下怀的孩子是齐家的,如今要嫁的人却是他,只怕闻讯后会十分难受。

大概这场婚事会让所有人都陷入复杂的关系中去,但他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后悔。

他已不指望安平会对他有意,也不敢像以前那样直接表露对她的感情。齐逊之是一座高塔,横在二人中间,他只能敬重安平,守护安平,除此之外,任何一点旖旎的念想都只会让他自责内疚。

路过御花园时,远远地看到前面走来两人,他停下步子,忽然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萧竚与昭宁刚刚来与安平道别,临行前又去见了太上皇,崇德陛下挽留了二人,理由是安平即将大婚。

窄窄的一条小径,昭宁看到刘绪在对面,再也走不下去了。萧竚见状,觉得有必要让二人说些话,便朝刘绪点了一下头,转身先走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走过来,刘绪只好自己走上前去。昭宁的视线看着别处,余光看见他素白的衣裳越来越近,只好又转过头来。

“郡主。”

她点了一下头,大约是实在无话可说,只看着他的衣裳道:“第一次看你穿白衣。”

刘绪眼神黯然:“为子都兄穿的。”

昭宁一时无言。

“庆之自归京后还未曾问候过郡主,却不知上次可有受伤?”

“没有。”昭宁忽而觉得气氛压抑,­干­脆举步就要越过他朝前走:“听闻你与陛下即将完婚,恭喜了,只是不能留下喝喜酒了,抱歉。”

刘绪垂着头,看着她的衣摆拂过自己朝后方去了。

然而没几步,她的脚步又停下来,猛然转身,怒气冲冲地道:“兄弟生死未卜你便穿白戴孝,还要急着娶了他心爱之人,这便是你刘庆之的为人不成?!”

恍惚间似有道惊雷劈中了他,多日来一直躲在心底咒骂着的另一个自己仿佛已经和昭宁合二为一。

“我也觉得自己很无耻,可是,你不明白……”

他背对着她叹息,齐逊之已经不在了,没人知道,悄无声息的,却似乎也带走了他身上的丝丝生气……昭宁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过头去:“我骂你是不希望你一时冲动,毁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刘绪始终没有回头,直到那阵脚步声快听不见时才转身去看,她的背影已经模糊的快要看不清楚。

有些人有缘却无份,有些人情深却缘浅。聚散无常,这大概就是人生。而他如今亲手将自己送入九重宫阙,葬了自己一生韶华,换半刻心中安宁……

六八章

安平的身体一向很好,怀孕后除了胃口不怎么样,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父母大概是担心她情绪压抑会出事,总是让御医每日问脉,照顾地妥妥帖帖。

宫中已经开始准备喜事,安平不用参与,照样上朝下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如同她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齐逊之这么一个人。林逸、沈青慧等人已经求见多次,她也避而不见。

她很平静,只是封闭了。

齐简仍在府中养病,只有刘珂、周贤达和几个上过战场的人知道内情,百官们只是奇怪齐家父子为何许久不曾露面,却也不见得有多关心。

安平派御医去给齐简瞧了身子,又赏赐了许多东西。齐府的人即使再闭塞也知道了皇帝即将大婚的消息,收下东西时,心情颇为复杂。

他们还在等待齐逊之的回来,可是皇帝转头就要另嫁他人了,还是带着齐家的骨血……

但是皇室颜面重于一切,能怎么样?他们只是担心齐逊之回来的太晚,届时木已成舟,就算是他的孩子也无法相认了。

每每思及此,齐夫人就忍不住掉泪,生死未卜的长子,无法相认的长孙,每一样都是她心里的刺,拔不出来,一碰就是钻心之痛。

齐简很想安慰她,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担心的还不是这些。安平陛下那日的表现明明是非逊之不嫁的模样,转头却要另嫁他人,只怕是逊之出了事,否则以她的秉­性­,该不会这么轻易就对皇室颜面妥协。、

他曾悄悄派人去打探过那两个西戎使臣的下落,奈何对方已经离开了京城,之前是否跟陛下有过接触,他无从得知。若是安平陛下收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刻意压下,他当然也没办法探听到半分。

这才是他的心病,他觉得他的儿子已经回不来了……

婚事定在了四月初六,安平收到消息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刘绪也是。两个人像是准备献祭的牺牲,随时准备着走上祭台,只为一个新生命华丽而荣耀地诞生祝祷。

仿佛是有意的折磨,安平居然在此期间收到了探子送来的消息,说似乎有人见过跟齐逊之相貌相似的人出现过。

她几乎是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直到感到一阵头晕才又勉强坐下。

也只是在此时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

齐逊之的死是从双九的一封信里得知的。他既然能忍辱负重在梁国这么多年,外在的自卑必然让他内心越发自傲,她当时提出用齐逊之来谈条件,想必已经是踩了他的痛脚。

之前因为太急着找寻他的消息,一有蛛丝马迹便按捺不住了,安平不禁有些懊悔,如今仔细回想,双九既然在战后不久来求和,便该知晓会遇上许多羞辱,从这点可以看出他对西戎的付出,何况还是亲自来了京城。而如今甘心退走,还这么直接地说齐逊之已经死去,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他真的死了,二是他已经成功逃了。总之都已不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了。

想到这点,心里就如同烧开了一锅水,翻腾卷沸着,片刻不息,恨不能亲自出关去找他。

可是派出的探子很快又递来消息,说已找到那人,并不是齐逊之。

直到如今安平才知道自己心里的希望从未熄灭过,它只是暂时化作了火星,偶尔被风一吹会迅速的亮起甚至燃起一阵大火,但风息了,又回归了死寂。

这样的折磨一次又一次,安平已经记不清心里的希望燃起过几次,又黯淡过几次,但是每次只要有风吹草动,她总是全心守候着,虽然一次次失望。

时间在一切有条不紊中缓缓朝前迈进,月中已过,宫中更加忙碌,婚期已经越来越近。

气氛越来越喜庆,安平却越来越觉得压抑。傍晚无事,她抽了个时间去演练场看了看,疾风正在里面撒野,一见许久不见的主人到了,顿时乐颠颠地奔了过来,蹭着安平的手背打响鼻,像是在埋怨她这么长时间的冷落。

见到它,安平又忍不住想起齐逊之,她还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节,他坐在场边,用宽大的衣袖遮着眼帘笑着揶揄她:“白日宣­淫­非君子也,殿下,可需微臣回避?”

如今物是人非,连回忆也觉得艰难。这宫里遍布他的印记,想要忘记,谈何容易……

“陛下……”

安平转头,圆喜站在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探子送消息来了。”

她立即转身:“快说!”

“有个从西域来的商队刚刚进了京城,其中有位公子与齐少师十分相像。奴才知道陛下心急,已经派人去查看了!诶?陛下您……”

圆喜蓦然顿住了话头,因为安平已经翻身上马,朝宫外方向奔驰而去。他急得差点跳脚,若是小皇子出了什么事,太上皇和太后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啊!!!

夕阳刚刚隐去,京城繁忙稍减。安平一向衣着素淡,即使驰马而过,倒也未曾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疾风许久不曾出来,蹄子撒得颇欢,安平顾及腹中胎儿,小心控制着速度,才没让它太出格。

从西域入城只会从西城门进入,她一路直朝西而去,奈何从宫城到城门距离很远,几乎绕了大半个京城,花费了不少时间。

远远的,似乎听到了阵阵驼铃,再往前而去,真的看到了一支商队。

安平忽然近乡情怯,勒住了马,不敢再往前。

那是支庞大的商队,近几十只骆驼驮着小山般的货物缓缓而来,安稳而淡然,仿佛无论什么也打乱不了它们的步伐。

后面跟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年老的车夫,一副标准的西域面孔,再往后则是一队配着刀剑的看护。

安平驾着疾风退到路边,静静地看着商队过去,眼睛紧盯着马车。

傍晚风大了些,车帘时不时被掀起,可以看出里面坐了不止一个人,待看到马车侧面,原来窗格上的布帘被掀开了。安平只看到其中一人一身白衣,顿时心提到了嗓门。

似有感悟,那人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目光澄澈的近乎天然,一张宛若出水芙蓉般的脸,粉雕玉砌,全然不似男子,可明明就是个貌美少年。

安平微微垂目,惋惜地叹了口气。对方倒愣了一下,大概是第一次被人看了之后还露出这般失望的神情,顿时脸白了几分,气恼的一把扯下了帘子。可又觉得有些不甘心,再揭了帘子去看,发现已经不见那女子了。

“在看什么?”下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少年低头,看着横卧在车内的男子,他的身上盖着厚厚的羊绒毯,脸­色­苍白,眼睛却又黑又亮,宛若辰星。少年不愿被他知道这丢脸的事,便摇了摇头,转移话题般问旁边的人:“他怎样了?”

旁边一共三人,都围着躺着的男子跪坐着,俱是外族打扮,开口也是叽哩哇啦的一串外族话,时不时地指一指躺着的男子,又时不时地比划几下。

少年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对男子道:“大哥,你也太心急了些,不过大夫说你的伤已不会危及­性­命了。”说着俯身为他掖了掖毯子,兄弟感情似乎十分要好。

下方的男子笑了一下,却自然而然地偏了一下头避开了他的手,低声道:“入城没有?”

“刚刚入城,如今我们可是要寻个客栈住下?”

男子沉思了一瞬,又转头看向他,眼神很温柔,用商量般的口吻道:“我袖中有块玉佩,你拿去找我的朋友,我们住去他那里好了。”

少年听了这话忽然脸冷了下来,一边照着他的话去他袖中摸玉佩,一边近乎­阴­鸷地道:“你太狡猾,我需防着!免的去了你的朋友那里,你便趁机将我赶走了!”

说话间他已摸出了那玉佩,正反翻看了一遍,纳入了袖中:“大哥就好好待着吧,只要我活一日,绝对会好好地照顾你的。”

男子忽然笑出声来:“你自己还在逃亡呢,拿什么照顾我?”

少年像是被说到了痛处,猛然扯着嗓子嚷嚷起来,一大通外族话像是石块一样砸下来,叫人躲闪不及。

男子似乎行动不便,只能勉强抬手捂住耳朵,高声道:“行了,行了,你再嚷嚷,整条大街都知道你是西戎人了!”

少年一怔,不甘不愿地闭了嘴。男子摇头叹息了一声,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商队挑了个大客栈住下了,少年恢复原状,对男子恭恭敬敬。听他说要一间朝大街的房间,便立即叫老板挑了个能俯瞰京城大街的房间。

可惜男子只能躺着休息,无法真的去看风景。

少年因为忙着去售卖货物,好几天都没有来打扰他。只有随身伺候的三个大夫和客栈里的小二会每日会出现。不过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每次小二来送饭送水竟然都不跟他说话。

男子自然明白是少年的意思,也不勉强,每次都十分配合。渐渐的,大夫和小二都放下了戒心,有次发现他坐在窗边看着街道也没有说什么。

男子知道时机成熟了,便有意无意地开始与小二说话,都是趁着那些大夫不在的时候。小二起初还是带着一丝戒心的,但见他无非是打听一些官宦人家的闲事,并没有提什么要求,也就不在意了。

“小二哥,街上往来这么多官家的人,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办?”男子一身白衣,形容枯槁。正坐在窗边,似乎没什么力气,头还靠在窗棱上,看见小二进来,朝窗外歪歪下巴,问了一句。

小二闻言凑到窗前看了看,笑道:“哦,听闻皇帝陛下喜事近了。”

“喜事?”男子愕然地看着他。

“是啊,就在初六,没几日了。”

“……”男子忽然没了声音,明明还好好的坐着,却像是一片绿叶,迅速地枯黄下去,整个人都失了神采。

小二见了无端有些害怕,便想退出去,谁知那男子又忽然道:“等等,小二哥。”

他顿住,便见那男子从腰间取出一枚金灿灿的牌子递了过来:“劳你连日来悉心照顾,我身上并无银两,这件东西是金的,拿去当铺当了倒还能换些钱,权当是给小二哥的谢礼吧。”

小二原先见他掏出东西来还以为是要贿赂自己帮他离开这里,想到少年的吩咐,下意识便要拒绝,不想他只是为了道谢,心不免就动了。

终究按捺不住上前接过,果然是沉甸甸的一块金子,虽然看不明白上面刻得什么花纹什么字,但料想应当很值钱才是。

“那就多谢客官了。”他忙道了谢,喜滋滋地揣着牌子出门去了。

六九章

秦樽与焦清奕结伴从酒楼出来,俱是愁肠百结的模样。

皇帝行将大婚,刘绪成了新郎,在齐逊之音信全无的时候。

秦樽是知道齐逊之与安平的事的,加上多饮了几杯,免不了要跟焦清奕抱怨:“庆之这是趁人之危啊!没见过有人做兄弟像他这样的。”

“唉,你就少说几句吧,我那日瞧见了他,他比以前不知道憔悴了多少倍。”

“哼,我看他是想着快成亲了太兴奋了吧!”

实在是碍于在街上,不然秦樽肯定说得更大声。二人絮絮叨叨地在楼前牵了马要走,忽然瞧见斜对面的商铺里走出一个少年,穿着水青­色­的衣裳,姿容貌美,只是与中原人相貌有些差异,所以格外引人注意。

秦樽不禁多看了两眼,越看越惊奇,皱着眉道:“奇怪,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那少年?”

焦清奕打趣道:“哎哟,原来你有这嗜好啊!”

“去你的!”秦樽瞪了他一眼,又盯着那已经走远的少年背影皱起了眉:“总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可是实在想不起来。”

“行了,回去吧!”焦清奕翻身上马,朝他挥了一下手臂:“我还要帮陛下继续查找子都兄的消息,就此别过吧。”说完一夹马腹,率先掣马而去。

秦樽翻了个白眼,心中没好气地嘀咕:都要嫁给别人了,即使找回来也是伤心吧!

曾经他那么畏惧的对象,如今成了心里最同情的存在……

正想着,一辆马车在旁边停了下来,他转头看过去,帘子揭开,露出身着官服的林逸。

“秦将军,你站在大街上做什么呢?”

“原来是林先生啊。”秦樽快步上前,抱了抱拳,又望了一眼焦清奕的背影,叹息道:“在想子都兄的事情。”

“原来如此……”林逸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仿佛焦清奕身上承载着的是最后一线希望。

“老实说,在下认为齐大公子不会出事。”

“嗯?”秦樽一愣,转头盯着他:“先生为何如此肯定?”

林逸转头看他,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你忘了齐大公子最擅长的是什么了么?”

“呃……”秦樽皱着眉思索:“耍­阴­险?”

“不,是隐藏。”林逸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在下猜想,陛下一定也知道这点……”

以她的心智定力,就算拿这场婚事豪赌一场也不无可能。只要齐逊之还有一口气在,听到消息都会拼尽全力地赶来吧……

刚刚才过午时,城中还十分热闹,街边门市大开,摊贩吆喝不断。边疆安定,商业便也繁荣起来,梁国百姓如今真的是安居乐业了。然而跨在马上的焦清奕脸­色­却又回归了怅然。

无论在前一刻的相聚中多么高兴,也不过只是一刻的事,一旦过去,就想起还有一个人消失了,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了,心情便再也好不起来。好不容易盼来这太平盛世,却少了人分享,心情自然沉重。

明日便是初六了,齐逊之仍然没有消息,看来是无法在大婚之前找到他了。

越想越沮丧,正心不在焉地朝前走着,忽有一队士兵快步走了过来,还押着一个人。引来不少百姓指指点点。经过焦清奕身边时,领头的认出了他,连忙列队向他行礼:“见过焦将军。”

焦清奕点了一下头,眼神扫过他们抓的人,见只是个小二装束的普通男子,不禁有些奇怪。对方更是一接触到他的眼神便开始大声疾呼:“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他皱了皱眉,问领头的士兵:“怎么回事?”

“回禀将军,这小二刚刚拿着一块令牌去当铺典当,老板看出来历不凡,报了官,属下正要带他去衙门问话。”

“哦?竟有此事?”焦清奕皱了皱眉,奇怪一个小二怎会有令牌这样的物事,便又问道:“那令牌什么样子,拿与本将军瞧瞧。”

领头的士兵谨慎地从袖中取出一块绸布,展开后,将一块金灿灿的令牌双手呈上。

焦清奕接了过来,刚拿到眼前便蓦然瞪大了双眼,手都抖了起来,从马上一跃而下,几步冲到被押解的小二跟前,有些结巴地问道:“你……你从何处得来的这令牌?”

小二早吓破胆了,忙不迭地回道:“大人明察,小人真不知这是什么令牌,这是别人给小人的,不关小人的事,不关小人的事啊……”

“带我去见给你令牌的人!”焦清奕不耐地打断他的话,狠狠地吼了一声,把在场的士兵和围观的百姓都吓了一跳。

小二战战兢兢地应下,忙不迭地往前引路……

客栈内,一身水青衣裳的少年咬着­唇­又委屈又气愤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对方却仍旧只是好端端地坐在窗边,宽大的白袍松松的罩在身上,像是旅居深山的仙人。

“大哥,你答应过要帮我登上王位的!如今却打算背着我偷偷离开?!”

“老实说,我对西戎的王室争斗没什么兴趣,双九那种忍辱负重的人物,以你的心智也斗不过他。”大约是嫌窗边风大,男子捂了捂衣领,继续道:“我叫你与我一起回梁都,其实是为你着想,你自己该清楚,金珏曾经能把你往梁都送,以后为了利益,双九也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少年张了张嘴,默然不语。

他的容貌是场灾难,他当然明白。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想要得到权势。本以为遇上他这样智谋深沉的男子能帮到自己,不想结果是自己反被算计了。想到自己为了帮他而装扮成下等的商人,离乡背井,甚至还落得逃亡的下场,少年的脸上一阵铁青。

“你竟然出尔反尔,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你走的!”说话间他已经走上前来,一把扯住男子的胳膊,掀起他的衣袖,打算将他包扎完好的布条拆去,露出里面的伤口。

男子任由他忙着,忽然大声笑了起来:“你看,你果然是不适合做西戎王的,若是你有那心­性­,此时就该一剑杀了我,或者再在我身上捅几刀,只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加重我的伤势,还是太善良了。”

少年停下手,咬着牙瞪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恰在此时,身后的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焦清奕跟在小二身后进了门,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看到窗边的男子,怔愕地睁大了眼睛。

没一会儿秦樽领着人马噔噔噔地上了楼来,老远就在喊:“来了,来了,也不知道什么事儿,非要我带着人来!”

待挤到焦清奕面前,随便朝内看了一眼,只看到一抹耀眼的水青­色­,当即认出那恰是之前在商铺里见过的少年。

离得近了也看的清楚些,他皱着眉思忖了一瞬,忽而恍然地指着少年道:“我说怎么看着那么眼熟,上次西戎王把子都兄和世子请去时,他就在那儿,不就是金珏的弟弟嘛,怎会来了这里……”

话音蓦然顿住,他的视线落在窗边的人身上,眼睛顿时睁得老大……

寝宫内灯火通明,宫人们进进出出。

安平站在梳妆镜前,由着一名嬷嬷指挥着宫女为她穿上大红的嫁衣,小腹已经微凸,宫女们不敢多看,只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觉得满意?”

“尚可。”

宫女舒了口气,旁边的嬷嬷便趁热打铁道:“将那件外裳也拿过来给陛下试试。”

连忙有宫女捧着厚重的外裳过来,安平摆了摆手:“不用了,反正不过几个时辰又要穿上,还是免了吧。”

嬷嬷尴尬地笑了笑:“是。”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安平在梳妆桌前坐下,盯着镜子里的人细细的看着。

大红的嫁衣描龙绘凤,鲜艳夺目,她终究还是抬手掀了一下,衣裳便顺着肩头滑了下去,落在地上,只剩下素白的中衣。

起身回到书案后,提笔写册封皇夫的诏令。

此事本不该由她亲自动笔,但崇德陛下大概是希望她能彻底断绝过去,其他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帖帖,唯有此事,独独交给了她自己。

窗户未关,春风时不时地吹进来,带着一丝调皮的意味,仿佛要打破此间的宁和。桌前的灯火轻轻摇摆起来,在她面前的黄绢上将她的影子拉扯变幻出各种形状。

安平提笔蘸墨,在黄绢上方停住,半晌才写下一句“奉天承运”。

恍惚间似乎有另一个人也在写着什么,她抬眼看去,那道雪白的身影坐在营帐中,冰天雪地的天气,他围着炭盆,侧脸上嘴角微弯,正提着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奋笔疾书。

剪一尺白雪,作一片云宣。

执一管玉笔,绘风华朱颜。

昨夜有君来见,载我一身相思,霜满头,踏流年。

当从今夜月圆,莫叫斯人不归,胡雁鸣,芳华歇……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仍旧是那忽明忽暗的烛火,真实的还在眼前。

正事倒没荒废,已经写了一段。她顺着下面写下去,写到名字时,又顿住,半晌才又落笔,缓缓写下名字,顺从本心。

圆喜进来伺候,见她已经写了诏书,料想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大婚,心里稍定。毕竟这意味着她接下来的生活能渐渐回归到最初了。

“明日念诏书的时候提着神。”安平忽然提醒了一句。

圆喜怔了一下,以为她是怕婚礼出差错,连忙点头应下。

“对了,陛下,西域各国都派人送了贺礼来,您要不要过目?”

安平起身朝内殿走:“不用了,朕想休息了。”

“呃……”圆喜小声道:“西戎也送了东西。”

安平停下了步子:“拿来看看。”

圆喜转身朝外走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中捧着一只彩绘的漆盒,递到她跟前,还不忘寒碜了一句:“送这么小的礼,一看就是上不了台面的!”

安平忽然笑了一下,伸手去揭盖子:“人家战败了还肯送东西就不错了。”

盒子打开,两人都愣了一下,原来是一块玉石,正是安平当初送的那块。

“真是傲气的很,最后连这个也退回来了。”安平掩上盒子,笑了笑:“西戎已送了国土给朕,够了。”说完径自朝内殿去了。

圆喜托着盒子左右看了看,撇撇嘴,不置可否。

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不管怎样,那个曾经让他看不顺眼的少年侍卫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过个十几二十年,只会成为脑海里偶尔闪过的一个残缺的片段罢了。

人生总是匆匆的。

他赶紧朝外走,打算赶回去眯一觉,还有几个时辰就要忙着大婚,这会儿才更是匆匆呐!

皇宫外,守门的侍卫正拦着焦清奕好劝歹劝:“焦将军,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要入宫求见,除非有令牌或陛下手谕才行啊。”

焦清奕也知道宫中规矩,可是此时不阻拦就来不及了啊。

“这样吧,你放我进去,出了事我来担着,如何?”

“唉,将军您就别为难属下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明儿是什么日子,此时正是守门最为严格之时啊。”那侍卫指了指黑乎乎的天幕道:“将军再等等吧,您看还有几个时辰便要天亮了,届时属下再去为您通禀如何?”

焦清奕急得不行,见他推三阻四,忍无可忍地甩了一下袖子就走:“你自己等着吧!别怪本将军没提醒你,到时候自有人找你算账!”

侍卫看看身边的同伴,无辜地摸了摸脸颊:“属下是按规矩办事啊。”

七十章

五更天刚至,皇宫便苏醒了。

宫人们挑着灯笼准备着,四处穿梭,忙而不乱。

安平已经被伺候着起身,两排宫女奉着服饰头饰分列在侧听候调遣。另有几名宫人伺候着她梳洗打扮,描眉画­唇­,修饰容颜。

绣着龙凤纹样的鲜艳喜服穿在了里面,外面罩上厚重的礼服。庄重的纁红­色­,领口、袖口和腰带纹着玄黑龙纹。肩侧至臂弯处另有水红伴黑的丝线织绣凤纹。玄,黑中扬赤,象征苍天;纁,黄里并赤,以示大地。发髻高盘头顶,未戴凤冠,仍旧佩戴了帝王冠冕。这一身装束,软硬皆含,极尽其能地彰显着大梁第一位女帝的娇媚与威严。

一直忙到天亮,总算是准备好了。安平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是个局外人,只是等待着去履行自己的职责。

圆喜过来禀报说百官已经到列,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已经到了前殿,太皇太后还要晚一些才到。

安平听完后忽然问了一句:“齐大学士可到了?”

圆喜自然是留着意的,点头道:“到了。”想想又补充了句:“并无异常。”

安平摆了一下手,示意她知道了。

太阳刚升起不久,宫中派来的御撵便到了太傅府的大门前。

府内也是忙乱一片,直到此时才算是稍稍回归平静。刘绪一身红衣走了出来,金冠高束,神情却有些茫然,不见半分喜­色­。

好在附近都是官邸,围观的人不多,他这模样倒也未曾引起别人注意。

刘珂送他到了府门口,只象征­性­的叮咛了几句,便挥手让他上车,像是不忍多视一般。

刘绪朝他拜了拜,转身上了车撵。

直到车驾渐行渐远,刘珂才叹出一口气来。

他知道儿子这一生已经沉寂了,背着自责,永远活在包袱里。曾经最期待的东西,如今成了枷锁。

庄重的礼乐奏响,几百禁军开道。京城大街水泄不通,百姓们争相一睹这百年难得一遇的皇夫册封大典。

明黄绸子装饰的御撵在黑­色­潮水般的禁军护卫下朝前缓缓驶去,众星拱月一般。随风轻舞的纱幔时不时的撩起,露出当中端坐着的红­色­身影,像是一块耀眼的宝石。

人群随着御撵朝前涌去,欢快的,好奇的。有人艳羡,有人憧憬,有人只是观望。

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涌向宫城的潮水,街尾却有人止步不前。黑衣冷面,仿佛一块积年不化的冰雪。跨马凝望,目光惘然。纱帘后的红­色­人影渐行渐远,化作她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缓缓行进的队伍在进入宫城范围后归于安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前方有人高声呼喝:“刘庆之,你下来!”

队伍猛然停下,刘绪揭起纱帘望去,焦清奕从马车上跃下,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隔着老远也能看出他眼下一片青灰,显然是没睡好。

队伍领头的礼官自然认识焦清奕,转着脑袋在他跟刘绪之间看来看去,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刘绪奇怪道:“怎么了?”

焦清奕没有回话,只稍稍侧过身子,秦樽扶着一个人缓缓走下马车,站定之后朝他望了过来。

刘绪的视线扫过去,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瞬间双眼大睁,呆在当场。反应过来后,连忙跌跌撞撞要下车去,几次差点摔倒……

自安平登基以来,这是宫中第二次有这样盛大的庆典。

正殿外,红绸从地上直铺到殿门前。百官分列在台阶两侧,礼乐在上空盘旋不散。

安平被左右宫人搀扶着走到台阶高处,身后是左右各八名端庄秀丽的朝廷命­妇­。阳光落在她眼前垂着的珠玉上,莹莹地摇晃出耀眼的碎光。隔着十二旒珠望下去,远远的,宫门方向驶来了御撵。

她垂下了眼帘。

御撵由八匹骏马拉着,驶过长长的红绸,隔着三层三叠的台阶,在下方停住,纱帘轻舞,映出里面端正坐着的红­色­人影。

齐简迅速地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只盯着鞋面。他身边的刘珂只觉得万分尴尬。

另一边的队列里站着周涟湘,她却在看着安平。

齐逊之没有回来,陛下为何要嫁与他人?她实在想不通。

林逸站得离御撵较近,却没有多看,只是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圈在场的百官,始终没有发现秦樽和焦清奕的身影,心中微微讶然。

乐声骤息。圆喜托着册封诏书迈下台阶,直到最后一层高处停住,展开黄绢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子美德,承贵彼方。今受诏谕,入宫扶主。琴瑟和鸣,鸾凤相对。皇天后土,佑我大梁。特封齐……”

话音蓦然顿住,圆喜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额头浮出了冷汗。

昨晚安平的话忽然浮上心头,叫他念诏书时留意着,原来是因为这个!她竟然写的是齐逊之的名字!!!

这这这……叫他怎么念才好?照着念是错的,不照着念会不会事后被问个抗旨不遵之罪啊?

他这边犹豫挣扎着,那边百官已经发现不对劲了。齐简看了一眼身旁的刘珂,这下换他尴尬了。

等在殿中的崇德陛下和东德陛下忽然听到外面没有声音,也有些奇怪,当即就要打发人过来询问,忽然又听安平高声道:“直接念后面吧。”语气里有几不可察的怅惘。

圆喜抹了抹汗,总算逃过一劫,跳过了名字,继续念道:“赐一品亲王爵,封号清平王,岁俸银万两,禄米万斛,封地长安洛阳二郡,携辖京都。钦此——”

伺候在车撵旁的侍从立即挑起正前方的纱帘,里面的人早已屈膝跪下,左手按住右手,缓缓叩首到底,手置膝前,头置手后,稽留多时,行了稽首大礼。

圆喜复又高呼道:“请清平王入见——”

挑纱帘的侍从又去侧面揭开纱帘,伺候着车中人下来,不知为何,伸出去的手臂竟都有些颤抖。

安平终于抬眼去看,红­色­的衣摆一点一点从车内延伸出来,靴子缓缓地踩到地上,他站在车撵旁,朝她的方向仰望过来。

大红的喜服宛若天边晚霞,他的发丝简单地垂在肩后,随着衣袂在风里翻飞时,张扬浓烈,像是浓墨在红绸上泼出的山水。而他本人恰是这世间最为惊采绝艳的一笔。

天地仿佛在此刻静止,安平瞬间呼吸一窒,微微张了张嘴,说不出半个字来。

颀长的身姿像是挺立的劲松,他一手提着衣摆,一手垂在身侧,脚步轻缓而沉稳地迈近。目不斜视,苍白瘦削的脸上,眼光悠远如同瀚海,嘴边带着一抹笑意,淡然沉静一如当初。

官员们全部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周涟湘第一次失态到要以袖掩­唇­,垂头时,眼里微微泛湿,嘴角却带出了笑容。林逸执了妻子沈青慧的手,轻轻笑了笑,大概是从那人身上懂得了更当珍惜眼前的道理……

齐简被左右的周贤达和刘珂架着才不至于晕倒。而那人真的就那样出现了,猝不及防的,却又坚定不容忽视地走入了他们的视野,让所有人都以为是个梦。

直到擦身而过时,看到他朝自己递来一记歉意的目光,齐简才总算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顿时眼里又开始湿润,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着,又想哭又想笑,只好再次垂下头去盯着脚面,免得失仪。

礼乐又开始响起,安平挥开身边的宫人,提着衣摆一步一步往下走。彼此之间曾隔着一座奈何桥,如今距离正在一步步缩短。

终于快要接近,她停下了脚步,只怕面前是个梦,一旦惊醒,便要回归现实。

几步之下的台阶,他缓缓走近,被风扬起的碎发下,额角处露出一小块方形的白疤。到面前停下,他伸出手来,手腕上几道结了疤的伤痕也趁势露了出来。

直到此时安平方知此间不是梦境,梦境里的他当完好如初,而不是伤痕累累。

而他只是微微一笑,低声道:“陛下,我回来了……”

四肢百骸都因这一句而鲜活了过来,安平心潮涌动,脸上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迎接他,最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眼里微微闪着晶莹,将手递进他的掌心。

她甚至完全不想问他为何会出现。手被他握着,满是温热的触感,此时的他是真实的,即使一身伤痕,但终究是好端端地站在了她的身边。

他也不询问为何她会突然嫁与他人。过去的战争和杀伐仿若一梦,生死都是那般难以逆转的大事,而他们即使此时站在这天下的顶端,也只是芸芸众生中一双相爱的男女,会为生离死别心如刀绞,亦会为劫后重逢庆幸珍惜。

安平心中内疚,又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原谅我先回京城,原谅我红妆待嫁,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逼着你自己艰难地出现……

她是帝王,顾全皇室颜面,维护自身威严。可她也是萧安平,从不任人左右,一切都默默铺陈计划,将所有掩于平和之下。如今放手一搏,与天豪赌,只赌他会拼尽全力地赶回来。

原本已快要认输地叫停这场大典,却终究还是赢了。

他又回到了她身边。

长久以来,所有情绪都必须压在平静的外表下,已成习惯,难以更改。之前满心伤痛,她都不曾流过点滴泪水,甚至如今眼中也只是微微的湿意,泪滴尚未凝成,已融化在笑容里。

脚下的台阶是多年以前年纪尚幼时便一同走过的,今后也将一起走下去。抛却喜怒哀乐,这只是一种固执,任此后红尘阡陌,韶华蹉跎。

古老的周礼乐章铮铮流淌,二人相携着朝上走去,巍峨的宫殿前,高不可及的台阶上,留下两道并肩的红­色­背影,衣摆曳地,绝唱天下。

无论心里多么翻滚汹涌,皇帝陛下的脸上除去微笑,仍是一片平静。钟声袅袅中气势凛然,威严庄重,端不可侵。身侧之人与她并肩共行,偶尔彼此对视一眼,紧握的手再也没有松开过。

百官恭然下拜,梁国皇帝的大婚至此才算正式开始。

此后江山大好,一生荣光,与子共享……

宫城外,焦清奕在秦樽的怒吼中扒了他的外衫披在刘绪身上,顺势拍着他的肩道:“为安慰你,我决定去请你喝酒。”

刘绪听着宫内响起的悠扬礼乐,忽然飒然地笑出声来,胸口郁结已久的沉闷都在这阵笑声中化为了畅快:“好!去喝酒,今日当大肆庆贺一番才是!”

几人转身欲走,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人端坐马上看着这边,目光直直地落在刘绪身上,眼神带着几许愕然,又带着几许怜惜,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

刘绪微微一愣,继而又笑了出来,如­阴­云里冲出的一缕阳光:“郡主若不弃,不妨一起去吧。”

……

大礼终成,红烛高燃,回归平静的殿内,床前依偎着两道身影。

在没有见面之前,彼此都有千言万语想说,真的到了这刻,却又化作默默无言。

直到齐逊之忍不住轻笑出声,才打破了这沉凝的气氛。

“陛下是故意在诏书上写了微臣的名字么?不曾想陛下对微臣用情至深已到如斯地步,真是死了也值了。”

安平几乎下意识地就想回敬回去,可是听到那个“死”字,最终只是诚实地点了点头,转头凝视着他的双眼,轻声道:“若无此变故,朕对你大概还是与子偕老的一个承诺,而如今历经别离,方知你我已是死生契阔。”

齐逊之怔怔地看着她,眸光浮动,最终化为一缕笑意,展臂紧紧地拥住了她,随之细碎的吻便落了下来。

浓重的相思汇成火热的深情,直到彼此气喘吁吁,安平笑着推开他,执着他的手抚上腹间。

那双动人的眸子又浮现出了层层惊讶,继而是滔天的欢喜……

最美的歌谣无外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最美的承诺不过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它在烟火耀光的帝宫上方悠悠鸣唱,仿佛已持续了千百年之久。

许你一世情深,慰我几生守望。

蓦然回首,青梅已成熟蒂,沧海化为桑田。那人却一直都在,也许会偶尔沉寂,却从不曾远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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