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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小心肝?"

"我叫阿库琳娜,"莉莎回答,手指头使劲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放我走,少爷!我该回家了。"

"哦?我的好朋友阿库琳娜!我一定要去找你爸爸铁匠华西里,到你家去做客。"

"你怎么啦?"莉莎慌忙挡驾,"别去!看在基督的分上,千万别去!万一家里知道了我一个人在林子里跟你少爷说过话,那我就会遭殃了!我父亲铁匠华西里不把我打死才怪!"

"可我一定得跟你再见面。"

"好吧!我抽空再来采蘑菇。"

"什么时候?"

"明天也行。"

"亲爱的阿库琳娜,我真想吻你一下,可我不敢。那么明天,就在这个时候,是不是?"

"是,是。"

"你该不会骗我吧?"

"不会的。"

"那你发个誓。"

"好吧!我凭神圣的礼拜五发誓,我一定来。"

一对年轻人分手了。莉莎走出林子,穿过田野,溜进花园,慌慌张张跑进了牲口棚,纳斯嘉正在那儿等她。在那里,她换了衣裳,漫不经心地回答那­性­急的使女的问题,随后便到客厅去了。客厅里餐桌已经摆好,早餐已经开上来了。密斯冉克逊扑过了粉,腰束得象只高脚杯,正拿刀子把夹­肉­面包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父亲表扬女儿起得早散步好。

"没有什么比天亮就起床更有益于健康的事情了。"他说。

接着他便举出几个长寿的例子,那是从英国杂志上读来的。他说,凡是活了一百岁的人都不喝酒并且无论冬夏一天亮就起床。莉莎没有听他说。她思想开了小差,想起了今晨相会的一切情景,想起阿库琳娜跟年轻猎人的整个谈话过程,良心开始折磨她了。她徒然想说服自己:他们的谈话并非有失体统,这次顽皮行为决不会带来任何恶果,可是良心胜过理智,冒出来说话了。她答应明天再去,这件事尤其使她心里不安。她本可以完全不信守自己庄严的誓言。不过,亚历克赛如果等她不到,会到村子里来找铁匠华西里的女儿——那个真正的阿库琳娜,胖乎乎的麻子姑娘,那样一来,就会识破她轻浮的诡计。想到这里,莉莎害怕了,她只得下决心,明天早上再扮阿库琳娜到林子里去。

从亚历克赛方面看,他真如获至宝,整日价想着那新相识的姑娘,夜里睡了,那个黑黑的美人儿的倩影也追随在他的左右。天刚亮,他就穿好了衣服。来不及给猎枪上好子弹,他就到了田野上,身旁跟着那只忠实的斯波迦,随后便飞跑到了约定的地点。他急不可耐地等了她半个钟头左右。终于,灌木丛中有蓝­色­的长马甲一闪,他看见了,拔腿就朝阿库琳娜奔过去。她微微一笑,以回报他感激的狂喜。但亚历克赛当即看出她脸上忧愁与不安的迹象。他想知道原因。莉莎承认,她以为她的行为是轻浮的,她后悔了,今天她不想失信,而这次相会是最后一次了,她请求他断绝这种对他们绝无任何好处的往来。这一切,当然是用农民的土话说出来的。但那思想感情,对于一个农家姑娘,实在是太不平凡了,使得亚历克赛大吃一惊。他鼓动如簧巧舌,一心想使阿库琳娜回心转意,说她的愿望是无可指责的,答应她永不让她因他而后悔,保证一切都服从她,千万请求她不要剥夺他的唯一的快乐:单独会见她,退一步说,即使隔天一次,一周两次,也罢。他说这话,着实动了真情,这时他确实爱上她了。莉莎听他说,不吭声。

"答应我一句话,"她终于开口说了,"你可得永远不到村里去找我,或者去打听我。除了我指定的时间外答应我不找其他机会跟我见面。"

亚历克赛用神圣的礼拜五发誓,但她笑着止住他。

"我不要你发誓,"莉莎说,"你答应一句话就够了。"

这以后他们便友好地交谈,一边在森林里漫步,最后莉莎说:时候到了,他们才分手。亚历克赛一个人留下来,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姑娘只见面两次就拥有了­操­纵他的力量。跟阿库琳娜的交往对他来说具体一种新奇的魔力,虽然这个古怪的乡下姑娘的指示他感到是个重负,但他脑子里从没闪现过不履行诺言的想法。亚历克赛虽然手上戴了迷信的戒指,虽然跟人有过秘密通信,虽然有过­阴­郁的绝望情绪,但他实际上倒是个热心肠的好青年,有一颗纯洁的、能感受纯贞喜悦的心。

倘若放纵我的笔听它写下去,那我一定要不厌其详地描绘一对年轻人如何相会,他俩互相倾慕之情和信赖之感如何与日俱增,他们做了些什么事,谈了什么话,等等;可是我心里明白,我的大多数读者绝不会分享我的这一番乐趣。一般说来,那类不厌其烦的描绘难免甜得腻人。因此,我就从略了。要言不烦,只说两个月还不到,我的亚历克赛就已经爱得神魂颠倒了,而莉莎也不亚于他,只是比他沉静点儿罢了。他俩只贪图眼前的快活,很少考虑将来。

从此永不分离的念头在他俩脑子里出现得够频繁了,但他们从不互相说破。理由很显然:亚历克赛不论如何钟情于可爱的阿库琳娜,但他总不会忘记自己跟这贫家闺女之间存在的距离;而莉莎呢,她看到两家父亲之间存在的宿怨,不敢指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够和解。此外,她的自尊心还暗中支使她存着模糊的浪漫的希望,但愿见到杜吉洛沃村的少东家跪在普里鲁琴诺村铁匠女儿的脚底下。突然,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差点把他俩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一个晴朗寒冷的早晨(我们俄国的秋天这种日子很多),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列斯托夫骑马出门去溜达,在这种场合他总是带着三条猎狗、一名马伕和几个手执响板的小厮。正当此时,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也受到好天气的诱惑,吩咐套上那匹秃尾的牝马,骑上它在自己英国化的田野上驰骋。跑到森林边,他看到自己的邻人身穿狐皮里子的高加索外套,高傲地骑在马上,那人正等着打兔子,小厮们大喊大叫,敲打响板,把野兔从灌木丛中轰出来。如果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能预见到这个不期而遇的情况,那他肯定会掉转马头走另一条道。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正碰上了别列斯托夫,发觉自己跟对方相距不过手枪­射­程那么远了。毫无办法。穆罗姆斯基本是个有教养的欧洲人,他骑马走近自己的宿仇跟前,彬彬有礼地向他表示欢迎。别列斯托夫回礼,同样热忱,仿佛被拴上链子的一头狗熊按照驯兽人的命令向先生们行礼一样。

正在这时,一只兔子从林子里蹦出来,在田里飞跑。别列斯托夫和马伕放开嗓门大叫,放出几条狗,自己则骑马全速跟踪追击。穆罗姆斯基的马从来没有上过猎场,受惊了,便狂奔起来。穆罗姆斯基平日吹嘘自己是个了不起的骑手,这时放马奔驰,私下着实高兴能借此机会摆脱掉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对手。但他的坐骑没有发觉前头有一条深沟,陡然猛拐到一边去,穆罗姆斯基坐不稳了。他被摔下来,重重地跌倒在冰冻的地上,他只得躺着,痛骂那该死的秃尾巴畜牲。那畜牲感到身上没有了骑手,清醒过来,立刻站住。伊凡·彼得洛维奇骑马跑到他跟前,问他摔伤了没有。与此同时,马伕抓住笼头牵来了那匹闯祸的马。他扶着穆罗姆斯基跨上鞍子,而别列斯托夫则请他到自己家里去。穆罗姆斯基不能拒绝,因为他觉得自己欠了人家的情。这样一来,别列斯托夫便得胜回朝了,打了一只兔子,又抓来受了伤、几乎变成阶下囚的敌人。

两位邻居一面用早餐,一面非常友好地谈话。穆罗姆斯基请别列斯托夫借一辆马车给他,因为他承认,摔了一下,他已经不便骑马了。别列斯托夫送客一直到台阶下,而穆罗姆斯基邀请他明日一定去普里鲁琴诺村吃顿午饭(跟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一道),要对方答应以后才肯离开。这一来,根深蒂固的宿怨似乎由于秃尾牝马的一惊而烟消云散了。

莉莎跑出来迎接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她惊讶地说,"为什么您脚跛了?

您的马在哪儿?这辆马车是谁家的?"

"看你猜得着!我亲爱的"。①格里高里·但凡诺维奇回答,然后把所发生的事情一一对她讲了。

①原文为英文。

莉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等她醒悟过来,他就宣布:别列斯托夫父子明天要来吃午饭。

"您说什么?"她说,脸­色­刷白,"别列斯托夫父子!明天到我家吃饭?不,爸爸!随您怎么办,反正我不露面。"

"怎么?你疯了,"父亲不以为然,"从什么时候起你居然这么害臊,也许,莫非你对他们当真抱着世代的深仇大恨吗?你可真象个浪漫小说里的女英雄啦!得了!别淘气了……"

"不行,爸爸!您就是把世上任何好东西给我,把许多珍珠宝贝给我,我也决不会在别列斯托夫父子跟前露脸。"

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只得耸耸肩膀,不再跟她枉作争辩,因为他明白,跟她斗是斗不出结果的,于是回房休息,在这次值得纪念的游猎以后也真该歇歇了。

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回到自己闺房里,立刻叫来纳斯嘉。两个姑娘把明日要来客的事情讨论了好久。倘使亚历克赛认出受过好教育的小姐就是自己的阿库琳娜,那他会怎样想呢?对她的行为、人品和智慧会有什么看法呢?另一方面,莉莎倒很想看看,这次出乎意外的陡然会见会给他产生怎样的印象……一个好主意在她脑子里一闪。她当即告诉了纳斯嘉,她俩高兴得好似捡了一堆宝贝,并决定照办不误。

第二天吃早饭时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问女儿,她是不是还坚持要躲避别列斯托夫父子。

"爸爸!"莉莎回答,"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我就接待他们,不过,我得提出一个条件:不论我在他们面前怎样露脸,也不管我做什么,您可不能骂我,也不能露出一点惊讶和不满的样子。"

"又打什么鬼主意了!"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笑着说,"也行!好,好!我同意,随你怎样去做。你这个黑眼睛的捣蛋鬼!"他边说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莉莎便跑开张罗去了。

下午两点正,一辆六匹马拉的家制马车驶进院子,开到绿草如茵的园地边缘。老别列斯托夫走上台阶,两旁有穆罗姆斯基家的两个穿制服的仆人搀扶着。他儿子跟随,一同走进餐厅,那儿酒席已经摆好。穆罗姆斯基把邻居款待得不能再殷勤了,提议他们在饭前去参观一下花园和养兽场,就带领他们沿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撒了细沙的道路走去。老别列斯托夫心下惋惜竟为了如此无益的癖好而花费的劳动和时间,但出于礼貌,他一字没提。他儿子既不赞同­精­打细算的地主的计较,也不同情自以为是的英国迷的虚华。他望眼欲穿,正等着主人的女儿出堂,他已经听说过不少有关她的情况,虽然,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他的心己另有所欢,但是,年轻的美人儿却永远有打动他的力量。

回到客厅,三人就座。两个老的便回忆往日的时光和自己服公务时的逸闻趣事,而亚历克赛却心里琢磨,莉莎出场后,他要扮演怎样的角­色­才算恰到好处。他觉得,冷漠的漫不经心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上策,这么一想,他就决心这么做了。门打开,他转过脸去,神态冷漠,目中无人,那种气派即使工于心计的情场女子看了也会不寒而栗。很可惜,进来的不是莉莎,而是老密斯冉克逊,她扑了粉,束了腰,低垂眼睛,微微屈膝行礼。这一来,亚历克赛姿态优美的军人亮相算是扑了个空。当他还没来得及抖擞­精­神以便再战之际,房门又打开,莉莎进来。大家起立。她父亲便给客人作介绍,但他突然发愣了,忙不迭咬咬嘴­唇­……莉莎,他的黑黑的莉莎,白粉一直擦到耳根,眉毛描得比冉克逊小姐还要黑;一头卷曲的假发,比她本人的头发颜­色­淡得多,蓬松高耸,就象路易十四头上戴的扑粉的假发;"古怪式"①的袖肩高耸,好一似庞巴杜夫人②的鲸骨箍撑的肥大裙子;腰肢束得绷紧,就象个字母X;而尚未典当的她母亲的所有钻石首饰全都派上用场,手指间、脖子边、耳垂下全都闪烁生辉。亚历克赛不可能认出这个可笑的光彩夺目的小姐就是他的阿库琳娜。他父亲走上前吻了她的手,他也不得已跟着过去,当他接融她的白­嫩­的纤细手指的时候,他感到她的手发抖。同时他也来得及观察她的小小的脚,那是故意摆弄出来,极尽娇羞之态,显得楚楚动人。这双脚倒是稍稍减轻了他对她其他妆束的厌恶。至于她雪白的皮肤和乌黑的眉毛,由于他心地单纯,看第一眼就实在未曾明察,往后也不曾怀疑。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记得自己的诺言,尽力不露出惊讶的神­色­。但他的女儿的恶作剧使他觉得实在有趣,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而硬绑绑的英国小姐倒笑不出来。她猜到了莉莎用的香粉和眉黛是从她抽屉里偷去的,因此,气得她粉白脸盘透出了红晕。她对年轻的顽皮姑娘愤然瞪了几眼。而那个捣蛋鬼却装着没有看见,打算以后再找个时间向她作详细的解释。

①原文为法文:"古怪式"。

②庞巴杜夫人(1721——1764)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大家在餐桌旁入座。亚历克赛继续扮演漫不经心的沉思者的角­色­。莉莎忸怩作态,透过牙缝说话,娇滴滴象是唱小调,并且只说法国话。她父亲不时出神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搞的什么鬼名堂,但觉得这一切实在够味。英国小姐则气冲冲,一言不发。唯有伊凡·彼得洛维奇好似在家里一样:吃了两个人分量,喝了也不少,讲笑话讲得自己发笑,并且谈吐越来越亲切,不断打哈哈。

终于他们从餐桌边站起身,客人离去。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这时开怀大笑,抛出一大堆问题。

"你怎么想到要捉弄他们呢?"他问莉莎,"你要知道,香粉对你倒正合适。我不懂女士们化妆的秘密,不过假如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也要擦粉的,当然不会擦得太多,淡淡的一层也就行了。"

莉莎正为自己计谋的成功而心花怒放。她拥抱爸爸,保证考虑他的建议,然后跑去安抚发气的密斯冉克逊。那老小姐好不容易才给她打开房门并听她作解释。莉莎说,在陌生人面前,要她露出那么黑黑的皮肤,实在是蛮不好意思,而她又不敢请求冉克逊小姐……但她深信,小姐心肠好,一定会原谅她的……冉克逊小姐气消了,吻了吻莉莎,为了表示和解,送了她一小盒英国香粉。莉莎欣然接受,感激不尽。

读者猜想得到,第二天早晨莉莎不会耽误林子里的幽会。

"少爷!你昨天去过我们东家屋里吧?"她立即问亚历克赛,"你觉得我们的小姐怎么样?"

西历克赛回答说,他没留神。

"多可惜?"莉莎说。

"为什么可惜?"亚历克赛问。

"因为我想问你,别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他们说什么?"

"说什么我很象小姐,真的吗?"

"乱弹琴!她跟你一比,简直是个丑八怪。"

"哎哟,少爷!你这么说真罪过!我们的小姐白白净净,穿得好漂亮呵!我哪里能够跟她比呢?"

亚历克赛对她发誓,说她比所有白­嫩­的小姐都好看,为了使她完全放心,她便绘声绘影历数她小姐滑稽可笑之处,弄得莉莎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过嘛,"她叹口气说,"就算小姐有些可笑吧,可我跟她一比,终归是个不识字的傻丫头。"

"嗯!"亚历克赛说,"这倒不必犯愁!你要愿意,我马上教你认字。"

"这话当真?"莉莎说,"真的来试试看,好吗?"

"来吧!亲爱的!咱们就开始。"

他俩坐下来。亚历克赛从兜里掏出一枝铅笔和一个小本本,阿库琳娜学字母,速度非常快。亚历克赛不能不为她的理解力感到惊讶。第二天早上她就已经想要动手试着写字了,起初铅笔不听她使唤,但过了几分钟,她描划的字就相当工整了。

"简直是奇迹!"亚历克赛说,"我的教学法真比伦康斯特教学法①还要快。"

上到第三课,阿库琳娜真的能够按音节勉强读出《贵族之女娜塔丽亚》②了,并且还不停地谈出心得体会来。亚历克赛着实惊叹不已。而整整一张纸,涂抹得密密麻麻,那是她从这本小说里摘录的好句子。

①伦康斯特(1771年——1838年)英国教育家,他的教学主张互教互学。

②俄国作家卡拉姆辛(1766——1828)的小说。

过了一个礼拜,他们便开始通信。邮局设在一个老橡树的洞里。纳斯嘉暗中当邮差。亚历克赛往那儿寄出粗大字体写成的信,又从那儿收到自己恋人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在普通蓝­色­纸张上的信。阿库琳娜显然在学习优美的文体,她的智力也显著地在发展和形成。

与此同时,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列斯托夫跟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之间的交情越来越巩固,很快便发展成为友谊,这事自有其原因。穆罗姆斯基不时设想,在伊凡·彼得洛维奇死后,他的所有产业将转到亚历克赛·伊凡洛维奇手里,到那时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将是本省最有钱的地主之一,而他又没有任何理由不跟莉莎结婚。至于老别列斯托夫,从他那方面说,虽则他在邻居身上也曾看出有点行为乖张(或者用他的话说,叫英国式的糊涂),但并不否认他有许多显著的长处,例如,罕见的随机应变的能力,而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又是有权有势有名的普龙斯基伯爵的近亲,伯爵对亚历克赛的前程可能大有好处,而穆罗姆斯基(伊凡·彼得洛维奇这样想)大概也高兴借此有利可图的联姻机会把女儿嫁出去。开初两个老头子都在肚子里各打各的算盘,后来互相交换意见,一拍即合,于是约好按程序完成此事,各人从各自的方面立即着手促其实现。穆罗姆斯基面前有一道难题:劝说他的蓓西尽快跟亚历克赛混熟,而自从那次可堪纪念的午餐以后,她还没有见过他一面哩!看起来,他两人彼此并不太感兴趣,至少亚历克赛没有再到普里鲁琴诺村来过。而每当伊凡·彼得洛维奇赏光前来拜访的时候,莉莎便照例躲进自己闺房去了。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想:"不过,倘若亚历克赛每天来我这儿,那么,蓓西将理当爱上他的。天下事,都在情理之中。时间会安排一切。"

伊凡·彼得洛维奇却很少为自己的意图能否成功而担心。当天晚上,他就把儿子叫到书房,他抽着烟斗,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阿略沙!你怎么好久不提要去服军役了呢?

或者骠骑兵军服已经不那么吸引你了吧……"

"不,爸爸!"亚历克赛恭恭敬敬地回答,"我看到,你不大喜欢我参加骠骑兵,而服从你就是我的天职。"

"好!"伊凡·彼得洛维奇说,"我看你倒是个听话的儿子,这使我宽心。我不想挟制你,我不强迫你目前就去……担任文官职务,目前我要让你成亲。"

"跟谁结婚呢,爸爸?"惊慌的儿子问。

"跟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穆罗姆斯卡娅结婚,"

伊凡·彼得洛维奇回答,"姑娘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爸爸!我还没考虑结婚。"

"你没考虑,我替你考虑了,反复考虑了。"

"那是您的事,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莉莎·穆罗姆斯卡娅。"

"以后会喜欢的。习惯忍耐,相亲相爱。"

"我觉得我不能成全她的幸福。"

"她的幸福用不着你担忧。怎么?你这就叫尊重父亲的意志?好家伙!"

"随你怎么办,反正我不想结婚,也决不结婚。"

"你得结婚!不然,我要诅咒你,上帝作证!我要把家产卖光,荡光,不给你留下一文钱。我限你考虑三天,这以前,看你胆敢在我跟前露脸!"

亚历克赛心里明白,倘使父亲脑袋瓜里起了某个念头,那么,照塔拉斯·斯柯季宁①的说法,就是用钉子也挖不掉。但是,亚历克赛脾气象父亲,要说服他也难办到。他回到自己房里,开动脑筋思考问题:关于父亲的权限,关于莎莉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关于父亲要使他变成叫化子的并非儿戏之辞,最后想到了阿库琳娜。他第一次看得清清楚楚:他真正火热地爱上了她。跟农家姑娘结婚,靠自己劳动过活——这个浪漫主义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产生了,这个决定­性­的行动他越是考虑周详,便越是发觉它入情入理。森林中的幽会由于季节多雨而中断了一段时间。他便给阿库琳娜写了一封信,字体极其清晰,语言热情奔放,向她宣布那威胁他们的危险,同时向她求婚。他当即把信投到树洞里,然后回家睡觉,心地坦然。

①冯维辛的喜剧《绔裤少年》中的一个人物。

第二天,主意已定的亚历克赛一大早便去穆罗姆斯基家,想要跟他开诚布公谈谈。他希望说服那位老人宽容并把他拉到自己方面来。

"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在家吗?"他问道,把马勒住停在普里鲁琴诺村宅第台阶下。

"不在家,"仆人回话,"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一清早就出去了。"

"真不凑巧!"亚历克赛心里想,"至少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在家吧?"

"她在家,大人!"

亚历克赛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交给仆人,不经通报便进去了。"一下子就解决,"他想,走向客厅,"我要跟她本人解释。"

他闯进客厅……愣住了!莉莎……不!是阿库琳娜,心爱的黑丫头阿库琳娜,她没穿长马甲,倒穿了一件雪白的晨衣,坐在窗前正在读他的信。她那样专注,连他走进来也没听见。亚历克赛快活得大叫起来。莉莎一惊,抬起头,惊叫一声便要跑。他扑过去一把抓住她。

"阿库琳娜!阿库琳娜!"

莉莎使劲想挣脱……"放开我!先生!你发疯了?①"

①原文为法文。

"阿库琳娜!我的朋友阿库琳娜"他连连说,吻她的手。

老密斯冉克逊在一旁观看这一幕,她不晓得要如何设想才妙。恰好这时房门推开,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进来。

"啊哈!"穆罗姆斯基说,"看起来,你们的事情完全弄好了……"

请读者恕我不再多费笔墨来描写结局了吧!

戈琉辛诺村源流考

上帝如果赐我以读者,那么,他们很可能将出于好奇心想要知道,我是以怎样的方式下定决心来写这部戈琉辛诺村源流考的。为达此目的,我必须事先描述某些细节。

1801年4月1日,我出生于戈琉辛诺村,父母都是正派高尚的人。在我村教堂执事那里我接受了发蒙教育。那位可敬的先生使我得益非浅,日后在我身上发展了的对读书的爱好以及总而言之对文墨工夫的志趣都多亏了他。我的进步虽然缓慢,但却扎实,因而在我出世后的第十个年头我已经通晓了至今仍留在我头脑里的一切东西。我的头脑生来就虚弱,并且由于同样虚弱的身子骨的原因,不容许我更多地增加头脑的负担。

文学家的美名对我来说是最可羡慕的。我的双亲虽是最可敬佩的人,但为人朴实,所受的教育是老派的,从不读一句书,全家除了给我买来的《识字课本》、皇历以及《最新尺牍大全》之外,其他的书籍一概没有。阅读《尺牍大全》,长期以来成了我乐以忘忧之事,我背得滚瓜烂熟,虽如此,但每天每日我还是在其中发现了层出不穷的新的美不胜收之境。除了我父亲曾在其麾下任副官的普列米亚尼可夫将军之外,库尔冈诺夫在我看来是最伟大的人物。关于他,我询问过碰到的所有的人,很可惜,没有人能够满足我这个好奇心,谁也不知道他的为人,而对我的一堆问题只有一个回答:库尔冈诺夫撰写了《最新尺牍大全》,而这一点我是早已确信无疑的了。一团未知的黑暗笼罩着这个人物,就象他是上古的半个神仙,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实有其人。他的名字我觉得是虚构出来的,而关于他的传说似乎是虚无缥缈的神话,有待于新出一个尼布尔①去考证。话说回头,此人还是不断跟踪我的想象,我费尽心机想赋予他神秘的面貌以某种明确的形象,于是最终定夺,他应当酷似地方自治会的书记克留奇金,那是一个小老头,生着红鼻子,两眼闪烁有神。

①尼布尔·巴托尔·乔治(1776-1831),德国古代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

1812年我被送往莫斯科,进了卡尔·伊凡诺维奇·梅勒寄宿学堂。在那儿我呆了不到三个月,因为在敌人拿破仑进攻以前放我们回家了。我又回到了乡下。赶走­操­十二种语言的敌军以后,又想把我再次送到莫斯科去看看动静。卡尔·伊凡诺维奇回到了昔日学堂的瓦砾场没有?或者,在相反的情况下,就打算把我送进另外一个学校。但我恳求母亲把我留在乡下,因为我的健康状况不佳,不允许我早上七点钟起床,而所有寄宿学校的作息制度通常都是如此规定的。因此,我长到十六岁,却依然停留在发蒙阶段,而跟我那帮调皮鬼玩棍棍球乃是我唯一的学科,此项学问还在寄宿学堂时我已获得相当丰富的知识。

此时我进了××步兵团任士官生。在该团我一直呆到去年即18××年。在团里呆了这几年,给我留下的愉快的印象不多,只除了两件事,一是晋升军官,二是当裤兜里总共只有一卢布六十戈比的时候突然赢了二百四十五卢布。慈爱的双亲相继去世,我不得不退伍,回到祖传宅子里来。

这期间我的生活对我非常重要,因此我打算多唠叨几句。我得事先请求好心的读者原谅,如若我把他的俯就之意用得不当的话。

那是个深秋­阴­雨的日子。到达驿站之后,我得转路回戈琉辛诺村了,我雇了一辆马车,沿着小路回家。虽然我生­性­文静,但重睹度过我美好年华的那些地方的急不可耐的心情如此强烈地控制着我,以至我时不时地催促车夫,时而答应赏他酒钱,时而又威胁要狠狠揍他,我顺手给他背脊上捅了两三下,很灵验,那效果比掏出和解开钱包还来得更快当。这个,我得承认,敲了他两三下,在我生平是第一遭,因为车夫这帮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特别对劲。车夫赶着三套马车,但我觉得,他是在按车夫的老章程办事,挥舞鞭子,拉紧缰绳,确乎在规劝他的马儿。终于,戈琉辛诺村的灌木林遥遥在望。过了十分钟,马车驶进庭院。我的心跳得厉害,心情说不出的激动,环顾四周,不见戈琉辛诺已经八年啦!一株株白桦,我亲眼看见将它们栽在篱笆旁,如今已经长大,枝叶繁茂,直指蓝天。庭院里,旧时曾砌了三个方方正正的花坛,其间是一条铺沙的秘道,而今业已变成未加修刈的草地,上面一头黑­色­的母牛在吃草。我的车子在台阶前停下。侍仆跑去开门,但门闩已经上锁。百叶窗已经打开,房子似乎还有人居住,一个女人从仆人的厢房内走出来,问我找谁。当她得知老爷本人回来了,便再跑了回房。接着,一群群仆役将我团团围住。我打从内心深处被感动了,眼见得一张张面熟的和陌生的面孔,我便跟他们一一友好地亲吻。少年时我的淘气鬼如今已成了当家人,而坐在地板上以供驱使的小丫头而今已成了生儿育女的主­妇­。男子汉都哭了。对娘们说话,我毫不客气:"你可老了呀!"得到深情的回答:"而您呢,老爷?您可变丑了呀!"他们把我带到后庭的台阶,我的­奶­妈迎面窜来,一把抱住我,又哭又号,好似我成了历尽艰辛的奥德修斯了。有人跑去给澡堂生火。厨子,由于无所事事,业已长了一大把胡子,自告奋勇给我张罗午饭,或曰晚餐——因为天­色­已黑。当即给我打扫房间,那间房子里原先住着­奶­妈跟我先母的丫鬟。我发觉自己已经栖身于舒舒服服的祖传安乐窝里了,二十三年前我正在这间房子里呱呱落地。

将近有三个礼拜,我在忙忙碌碌中打发过去。我结交陪审员、贵族首席代表以及省里各­色­官员人等。最终我接受了遗产并接管祖传的这个田庄。我安定下来,但很快一种无所事事的烦闷开始折磨我。其时我还没有结识善良的、可敬的邻居××。管理田庄的事务我全不在行。被我指定为掌管钥匙的全家总管的我的|­乳­母所说的故事,总计由十五个家庭掌故构成,对于我本应妙趣横生,但一经她的嘴巴说出来,就永远单调乏味之至了。因此,对我来说,她本人就成了另一部《最新尺牍大全》,其中,我知道在哪一页上可以找到哪一行。那本名副其实的《尺牍大全》我在仓库里一堆破烂中间找到了,它那样子显得很狼狈。我把它拿出来重见天日并且动手钻研它,但库尔冈诺夫对我已经丧失了昔日的魅力,我再读了一遍,从此不再翻阅。

在这极端狭隘的境界里,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何不自己动手也来试试写点什么呢?偏爱我的读者已经获悉,我读书是花了叮噹响的银钱的,而我也没有机会获取那一失手就溜走的东西,痴长到一十六岁还跟奴仆的孩子玩耍,随后,又从一个省迁移到另一个省,从一家住宅搬进另一家住宅,跟犹太人和店小二消磨时光,在破损不堪的台子上打弹子球,在泥泞的道上开步走。

再说,当个作家,我觉得是如此困难,对我辈如此不可企及,以至提起笔来就吓坏了自己。当我想跟一名作家会见的火热的愿望也无从实现的时候,我有什么奢望挤进作家的行列呢?但是,这使我回忆起一件事,我要把它说出来,用以证实我对祖国文学一贯的爱恋之情。

1820年,当时我还是个士官生,一次因公出差到了彼得堡,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虽然我在那里没有一个熟人,但时间消磨得倒也痛快。每天我不声不响上戏院,坐进第四层包厢。我熟知所有演员的名字,热烈地爱上了坤角,她在星期日的剧目《仇恨人类与忏悔》①中出­色­地扮演了阿玛丽亚。早晨,从参谋总部回来,照例我就上一家低矮的小吃店,叫一杯巧克力,读读文学杂志。一次我坐着专心阅读《善良》杂志上的一篇批评文章,一个穿青绿­色­大衣的人向我走过来,从我的小书本下边轻轻地抽取一张《汉堡日报》。我专心阅读,连眼睛也没抬一下。这位客人叫了一份牛排在我对面坐下。我仍旧在阅读,没有注意他。这时他吃着早餐,生气地骂了小堂倌招待不周,喝下半瓶酒就走了。有两个年轻人也在这里用早餐。

①德国作家柯泽布的小歌剧。

"你知道他是谁?"一个年轻人问另一个,"他就是①,一位作家。"

①­射­影作家布尔加林。

"作家?"我不由自主大叫一声。于是我扔下没有读完的杂志和没喝完的一杯巧克力,跑去付帐,没等找回零钱就跑到了街上。我环顾四周,远远地望见那件青绿­色­的大衣,我便放开腿沿着涅瓦大街跟踪追去,差点跑了起来。迈了几步,陡然感到,有人拦住了我,我一看,一个近卫军军官提醒我,说我不该把他撞出了人行道,而应当立正,向他敬礼。挨了这顿训斥,我就小心翼翼了。很不幸,我老是碰到军官,我得时时停住脚步,而那位作家总是遥遥在望。有生以来,我这件士兵的大衣从没有显得如此之沉重,有生以来,军官的肩章从没有如此令我羡慕。终于,到了安尼奇金桥,我好不容易赶上了那个穿青绿­色­大衣的人。

"请问,"我开口说话,举手行军礼,"阁下就是E先生吗?您的出­色­的文章鄙人有幸在《教育竞赛者》杂志上拜读过了。"

"您错了!先生!"他回答,"我不是作家,我是诉讼代理人。不过,E先生我倒是知交。一刻钟以前在警官桥我刚碰见他。"

就这样,我对俄罗斯文学一片崇敬之心只值得我损失的那三十个戈比的找头,此外,因失职而遭到训斥,还差点被拘禁——一场空!

全不管我理智提出的抗议,那个想当作家的大胆的念头总是时时入侵我的头脑。终于,无力抵抗天­性­的发展趋势,我给自己订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抱定百折不回的宗旨,无论写啥玩意儿非得把它填满不可。诗歌的各类体裁(因为关于驯服的散文我还无暇顾及),我都一一分析评价过了,于是决定立即着手做史诗,取材于祖国的历史。不久我就找到了我的主人公。我选定了留利克。我便着手工作。

论做诗,我可学到了一些决窍,那是我把《危险的邻居》①、《评莫斯科林荫道》、《普列斯宁池塘》②等等抄录在笔记本时所学到手的(这些笔记本在军官之间辗转传观)。纵然如此,我的长诗还是进展缓慢。诗写到第三行,我就把它扔了。我想,史诗的体裁不是我的体裁,我便动手写悲剧《留利克》。悲剧也难产。我就想把这悲剧改成叙事诗试试看,但是,叙事诗也不肯行个方便。终于,灵感照亮了我的心,我又提起笔来,到底得心应手完成了在留利克画像下面的几行题辞。

①《危险的邻居》是普希金的一部讽刺­性­的长诗。

②《评莫斯科的的林荫道》和《普列斯宁池塘》是当时传抄的两首匿名讽刺诗。

且不说作为年青诗人的初试锋芒之作的我的题辞并非全然不屑一顾,但是我自知并非天生的诗人,对于这个初步经验,我还是感到满意的。从此我的创作经验将我捆绑在文学事业之上,我就不能够跟文稿和墨水瓶分离了。我想降格以求弄弄散文。机会方来,我懒得作创作前的材料钻研,懒得拟定提纲,懒得安排章节等等,我打算信手拈来零星的思想,不管它前因后果,不管它前后顺序,大笔一挥,就记下那思想刚冒出来的一霎时的模样。就这样,整整两天,我搜索枯肠,想出了如下的格言:

"若有人不服从理智之法则而听凭情yu之摆布者,彼当迷途难返,终将悔之晚矣!"这思想当然正确,但一点也不新鲜。把思想这玩意儿暂且扔到一边,我就来抓小说。但是,由于不善于处置虚构的故事,我便选择一些从各­色­人等口里听来的奇闻逸事,尽力渲染,绘声绘影,有时竟至企图用自己异想天开的奇葩异卉来妆饰真理。做这等小说的时候,我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学会了表达得正确、顺畅和自由。但是,很快我积存的材料用光了,我只得再次找寻文学活动的对象了。

应该扔掉琐屑的和令人可疑的奇闻逸事而从事真实伟大事件的描述,这个打算早就激发了我的想象。做一个许多世纪与众多民族的公正的法官、观察者和预言家,我觉得,乃是作家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但是,以我这可怜的教育程度,我能够写出什么样的历史呢?忠良博学之士,人材济济,不是早已超越了我吗?有哪一种历史题材不被他们囊括罄尽?叫我动手写世界通史吗?——修道院长米罗特的不朽巨著难道就不存在了?叫我转到本国通史来吗?那么,在塔吉雪夫·鲍尔静和戈里可夫之后,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当我连斯拉夫文的数字还不熟悉的时候,我能埋在编年史的故纸堆中去发现古文献的隐密的涵义吗?我再打算弄弄小范围的历史,例如我省省会志,但这事也有不少障碍,我简直难以克服。要进城去,拜会省长和主教,请求允许进入档案库和寺院典藏室,等等。而编写本县县志对我倒方便得多,但这种县志对于哲学家或实用主义者都索然寡味,对于文章妙手也不能提供材料。××改名为县城始于17××年,其唯一显赫的事件记载于其史册者,便是十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掉了劝业场和县府衙门。

一次意外的机缘解决了我的疑难。我的洗衣­妇­在阁楼上晾晒衣服,发现了一只篮子,里头塞满了一团破烂、刨花和书本。全家都晓得我爱读书。我的管家婆这时正跟我坐在一起。面对我的稿本,我正咬着笔头,寻思总结乡下说长论短的经验。管家婆得意洋洋,把一只篮子拖进我房间,高兴地大叫:"有书!有书!"

"有书!"我应和着,狂喜地奔到篮子旁边。确实,我见到一堆书,绿的和蓝的封面——这是一批陈年皇历。这个发现使我热情立即冷却,但我总算高兴得到这个意外之物,因为那终归是书籍啊!慷慨解囊,我赏给那个洗衣­妇­半个银卢布。

等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便翻阅这些皇历,很快我便被强烈地吸引进去了。这些皇历,从1744年到1799年,五十五年没有间断。通常附加在历书上以备记录之用的蓝­色­纸页,写满了老式字体的文字。瞥一眼这些文字,我吃惊地发现,它们不但记载了风雨晦明的变化以及陈年流水账目,也有关于戈琉辛诺村的沿革的简短的叙述。我立即动手分析这批珍贵的笔记并且很快发现,这些笔记保持着严格的编年顺序,构成了几乎整整一个世纪内我的祖传田产的一部完整的历史。此外,还包含着经济、统计、气象以及其他科学观测的取之不尽的材料。从此以后,研究这些笔记完全占住了我的时间,因为我看出有可能从中整理出结构谨严的、令人心旷神怡和富于教育意义的文章。钻研这批无比珍贵的文献之际,我就开始寻找戈琉辛诺村村史新的根源。接着,获得的证据无比丰富,令我吃惊。我花了整整六个月做资料研究,然后,进入早已期待的著述工作,多亏上帝开恩,我终于完成该项著作,其时为一千八百二十七年十一月上浣之三日。

此刻,好似那个其大名我已忘却的某个与鄙人相类的史学家一样,完成了甘苦自知的巨著,放下笔来,黯然伤神,步入花园,思绪万端:我完成了何等的功业呵!我觉得,写完戈琉辛诺村源流考以后,这个大千世界已经不需要我了,我已经尽了我的职责了,我该安息了!

※ ※ ※

此处我提供一份我编写戈琉辛诺村源流考的原始材料的清单如次:

1.陈年皇历总汇。共五十四部。其开首二十部尽皆老式翰墨及官衔。其按年序之记载是我曾祖父安得列·斯杰潘诺维奇·别尔金之所为。此记述明确、简短。例如:五月四日,雪。特里希卡因病挨打。六日,栗­色­母牛死。先尼卡因酗酒挨打。十一日,天气晴朗。小雪。猎兔三只。如此等等。其间并无任何微言大义……其余三十五部,显见得出自许多人手笔,大都由所谓掌柜笔法写成,或附头衔,或无头衔,大体上文字啰嗦,语无伦次,并且毫不遵守拼写法的规则。也间或发现女­性­的笔触。这部分有我祖父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别尔金及祖母、也就是祖父的夫人叶甫普拉克西娅·安得列耶夫娜的笔记,此外,还有总管戈尔波维茨基的记录。2.戈琉辛诺村教堂执事写的编年史。这份奇妙的手稿我发现于神父家,他曾娶编年史家之女为妻。开头数页被撕掉,神父的几个儿子拿了去糊风筝。一只风筝飘落我的庭院当中。我拾起,打算还给小孩,顷间发现,那上头写满文字。看几行就得知,这风筝就是编年史所制成,幸好我仍然来得及将剩余部份救了下来。这份编年史,我以两斗半燕麦购下,其立意之­精­深,文辞之华美,着实令人叫绝!

3.口口相传的志怪。我本人从未轻视任何传闻。但这次尤其应该感谢阿格拉菲娜·特里封诺夫娜。她是村长阿夫杰伊的母亲,据云曾经当过总管戈尔波维茨基的姘头。

4.户口花名册。附有历届村长的批注(人口统计及死亡记载),这部分跟村民道德风尚及经济状态有关。

※ ※ ※

这块国土,按其首都名称,叫做戈琉辛诺,在地球上占有二百四十俄亩有余,人口六十三人。它北面毗连卢霍沃村和别尔库霍沃村,这两村的居民都贫穷、瘦弱、矮小,而高傲的财东则崇尚武艺,就是说,会打野兔。它的南面以西夫卡河为界,河对面是卡拉切耶沃自由农民的领地。这些自由农民是一批不安分守己之人,以豪勇凶残著称。其西陲伸展着绿草如茵的田野,那是查哈林诺,在聪慧开明的地主治下安享太平。东边紧紧连接一片不毛之地和不能通行的沼泽,那儿只生酸莓,那儿只有单调的蛙声,迷信传说那儿有鬼。

附记

那沼泽名叫鬼窟。据说,曾经似乎有一个不大聪明的牧猪姑娘在离那个荒无人烟之地不远处牧猪。她怀孕了,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圆满解释受孕的原因。老百姓一致认为是沼泽中魔鬼造孽。但这个传说不值得史学家的注意,而在尼布尔之后要再相信这类无稽之谈,那就不能原谅了。

※ ※ ※

自古以来,戈琉辛诺村便以物产丰富及气候宜人著称。­祼­麦、燕麦、大麦和荞麦在其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繁茂。白桦树林与松树林供给居民以栋梁之材与枯倒枝­干­,或供建造,或做柴烧。核桃、草莓、覆盆子和越桔从来不缺。蘑菇多得很,把它们淹在酸­奶­油里,非常好吃,虽然于健康并无裨益。池塘里有的是鲫鱼,而在西夫卡河里则有梭子鱼和鳕鱼。

※ ※ ※

戈琉辛诺村的居民大都中等身材,体格结实,孔武有力,眼睛灰­色­,头发淡褐或者火红。­妇­女们的鼻子稍微上翘,高颧骨,身子富泰。

附记:

"壮婆娘"这个叫法在村长给户口花名册所作的批注中常常见到。

男子汉­性­格老实、爱劳动(尤其在自己的耕地上),英勇尚武:他们中许多人敢于只身猎熊,并以拳击斗士在周围一带出了名。他们大都酷爱纵酒。­妇­女除了料理家务之外,还分担男人的大部分劳动,敢作敢为,不亚于男人,她们中很少有人怕村长。她们组成了一支强有力的卫队,彻夜不眠在主人院子里巡逻,被称为"执戈娘子军"(由斯拉夫语"戈矛"一词变来)。执戈娘子军的重要职责是用石头打击铁板,以警告歹徒。她们很贞节,一如其姿­色­。对于非礼的举动,她们必报以严肃与爽快的回答。

戈琉辛诺村的居民很久以来就生产丰饶的商品:桦树皮、树皮编制的篮子和鞋子。西夫卡河对他们做买卖提供方便。春天涨水,他们坐独木舟渡河,象古代斯堪的那维亚人一样。其余季节,他们涉水过河,先把裤脚卷齐膝盖。

戈琉辛诺村的语言无疑是斯拉夫的一支,但和俄语一样,跟斯拉夫语有些差异。它有许多省略词与断尾词,几个字母完全消失或用其他的代替。不过,大俄罗斯人跟戈琉辛诺人很容易在交谈时互相了解。

男人一般在十三岁时跟二十岁的女人结婚。老婆打老公,可打四五年,这以后,老公便着手打老婆。由此观之,男女双方都各有其行使权力的期限,两不吃亏,此均势一直保持下来。

葬礼仪式按如下程序举行。亡人升天的当日即将他抬到墓地,这是为了不让死人在小茅屋里无端占据多余的一席之地。因此之故,有时不免发生如下情况,即死人在棺材里被抬进墓地之时,他却在那里头打喷嚏或打阿欠,这倒使其双亲快活死了。寡­妇­哭她的丈夫,边号啕边诉说:"我的光明!我的英勇的当家人!你把我扔给谁呢?我用什么来悼念你呢?"从墓地回来以后,丧事开张,以悼念亡人在天之灵,亲朋戚友喝得烂醉如泥两三天,或者整整一个礼拜,这可得看对亡人奠祭的虔诚与热心的程度而定。这些农村葬礼仪式一直保留到今天。

戈琉辛诺村人的装束,是把上衣罩在裤头上面,这便是发源于斯拉夫人的特征。冬季他们穿羊皮袄子,但更多地是为了好看,并不全是为了御寒。因为羊皮袄通常只挂在一旁肩膀上,而在需要活动筋骨的轻微劳动之际,他们就­干­脆脱下皮袄。

科学、艺术和诗歌在戈琉辛诺自古以来处于兴旺发达的状态。且不说神父和教堂神职人员,居民大都识字。编年史记载有个叫金连琪的地方自治会书记,生活于1767年前后,他不但右手会写字,连左手也会写字。这位非凡的人物以书写各类信札、呈文以及私人文件而远近闻名。他为自己的艺术,为自己爱管闲事,为自己Сhā手各项重要事务而不止一次吃过苦头。他下世时已是衰朽之年了,其时他正练习用右脚写字,因为用两只手写的字已经过于出名了。他对戈琉辛诺村的历史发挥过重要作用,这点读者往下看就会明白。

音乐永远是受过教育的戈琉辛诺村人喜爱的艺术。三弦琴与风笛愉悦敏感的心灵,直到如今还在各家各户,尤其在装饰有松树与双头鹰的雕刻的古风尚存的公会堂内时时演奏。

诗歌也曾在古时的戈琉辛诺村繁荣过。阿尔希普-雷索伊的诗作,如今年青一代记忆犹新。

那些诗作论其温柔敦厚之旨,不亚于著名的魏吉尔①的牧歌,观其描摩万象之笔,实在远远超过苏玛洛可夫②先生。虽然在浮辞艳句方面,它们比我国诗神的最新的作品要略逊一筹,但论工巧与机锋,两者不相上下。

①魏吉尔(公元前70-19),罗马诗人,其主要著作为《伊尼德》。

②苏马罗可夫(1717-1777),俄国诗人和戏剧家。

下面引一首讽刺诗为例以资说明:

安东村长很匆忙,

记录册子怀中藏,(重复一遍)

赶到主子庭院里,(重复一遍)

忙把册子呈献上。

主人拿起看一看,

搞不清那上头写的啥名堂。

哎呀!安东大村长!

你把贵族老爷都偷光,逼得全村去要饭,

因此便把老婆也献上。

以上我已向我的读者介绍了戈琉辛诺村的民俗学与统计学方面的状况以及其居民的人情风俗,现在,我就要直接进入正题了。

无稽神话的时代

村长特里封

戈琉辛诺村的施政形式有过几次变动。管理权原来归村社选举的长老掌管,后来由地主指定的总管统揽,最后,地主亲自动手来抓。三种施政形式的利弊我将在下面的叙述中一一谈到。

戈琉辛诺村的起源以及其原始居民已经湮没在一团黑暗之中,无从查考。模糊的传说告诉我们,戈琉辛诺某个时候曾经是个富有的大村庄,其居民都丰衣足食,一年只收一次代役租,给某个不知其名的人送去几车谷物就算了事。那时候,大家都贱买贵卖,不知有总管。村长也不欺压百姓。居民做得很少,而日子过得象歌唱般称心。牧童穿着皮靴去放牲口。我们不应被这类迷人的图画所盅惑。各族人民不约而同都梦想黄金时代,这仅仅证明,人们永远对现状不满,而根据经验知道,对未来不要存太多的希望,因此他们就发挥想象力,用种种美好的颜­色­去美化过去。请看下面令人信服的事实:

戈琉辛诺村自古以来属于别尔金这一门望族。但是,我的祖先,领有多处世袭田产,把这一处边远的产业不放在眼里。戈琉辛诺交租很少,村子归长老管理,长老为人民谓彻①即村社大会选举产生。

①古俄罗斯市民会议。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别尔金一族分家,产业凋零。富有的祖先的变穷了的子孙不能舍弃奢侈的习惯,于是,硬要从缩小了十倍的田产上收取原来同等数量的租贡。苛求的索租信一封接一封催逼。村长在谓彻上朗读这些信件,长老们议论纷纭,村社­骚­动起来。而老爷们,代替双倍租贡,收到了誊写在油污的纸张上和用铜币封印的狡猾的推托之辞和哀哀的诉苦。

不祥的乌云笼罩在戈琉辛诺上空,但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思虑。在人民选出的最末一届村长特里封治下,正当进香节的那一天,全体居民正热热闹闹聚集在快活堂(俗语中小酒店的别名)的周围,或在街道上溜达,互相拥抱,放开喉咙唱着阿尔希普-雷索伊的歌曲。正在这时,一辆套着两匹不死不活的老马的四轮篷车驶进了村子,车夫座位上坐着一个衣着破烂的犹太人。车窗里伸出一个头来,戴一顶礼帽,并且,这个脑袋似乎在好奇地观赏寻欢作乐的群众。群众大笑着,粗鄙地嘲弄着,迎接这辆马车。(附注:有几个冒失鬼把衣襟卷成喇叭筒,嘲弄那犹太车夫,滑稽地喊道:"犹太鬼!犹太鬼!吃猪耳朵啦!"——载戈琉辛诺村教堂执事所写的《编年史》)。但接着他们大吃一惊,因为马车在村子当中停下,车里的人从车上跳下,用命令的口吻要见村长特里封。而该大员却在快活堂里,从那里,两位长老毕恭毕敬地将他搀扶而来。那陌生人严厉地将他上下打量,给他一封信,命令他立即朗读。戈琉辛诺村的村长们有一个习惯,即从来不读任何东西。这届村长也是个文盲。于是派人去找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找到了他,他就在离此不远的小巷的篱笆旁边睡大觉,于是将他带来见陌生人。但是,因为怕官,或者由于突然惊吓,或者感到兆头不妙,那信上的文字,本来写得清清楚楚,在他看来,却是模模糊糊,他简直没有辨认的能力了。陌生人大骂一通,叫村长特里封和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去睡觉,吩咐拖到明天再来读信,接着便步入公事房,犹太人随后给他搬来了一口小箱子。

戈疏辛诺村人眼见得发生这非同寻常的事件,都默然惊疑。不过,马车、犹太鬼、陌生人都很快被置诸脑后。这一天他们毕竟快快活活,热热闹闹地度过了。戈琉辛诺村便沉沉睡去,不曾预见到有什么吉凶在等待它……

太阳刚刚升起,居民都被敲窗声唤醒,通知他们去开村社大会。公民们一个接一个都到了公事房的院子里,那里暂且充作谓彻广场。他们睡眼惺忪,眼白发红,面孔浮肿。他们打打呵欠,搔搔头皮,望着那个头戴礼帽、身穿陈旧蓝­色­礼服的人大模大样地站在公事房的台阶上。他们费劲地寻思,这个人好象面熟似的。村长特里封和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站在他左右,脱下帽子,现出了卑躬屈节与可怜无告的神情。

"都到齐了吗?"陌生人问。

"果真都到齐了吗?"村长再问一遍。

"到齐了,没错!"大伙儿回答。

这时村长宣布,老爷发下一个文件,现命令地方自治会书记朗读,全体村民用心听取。阿夫杰伊走上前,朗读文件如下(附注:此纸措辞严厉的文件的抄本我于特里封村长处寻得,该抄本珍藏于神龛之内,与该村长于戈琉辛诺村执政期间的其他纪念品放置一处。这份意味深长的文件正本我已无从寻找):

特里封·伊凡省夫!

兹有持本函之人,系吾代理人××,前往世袭田产戈琉辛诺村,着即令其管理该处。彼到任之日,尔等应当立即召集全体佃户并宣布主人之意旨如次,即:该代理人之命令亦即主人之命令,全体佃户,遵照执行,不得有误。凡彼所取所求,尔等均须一律供奉,不得怠慢,如若不然,彼有权施行最严厉之处罚。出此下策,吾不得已也!尔等佃户天良丧尽、犯上作乱之心不死,而汝特里封·伊凡诺夫则狡诈多端,姑息养­奸­,是可忍,孰不可忍?切切!

NN签署

这时,代理人××,叉开两腿,象个字母"X",双手叉腰,象个字母"H",说出下面几句简短有劲的话来:"你们看我咋办?不要自作聪明!我知道,你们被宠坏了。看老子的厉害!看我把你们从昨日酒醉中打醒过来,不过,把你们的死脑筋打开窍还要快!"无论谁的脑瓜里都已经没有丝毫醉意了。戈琉辛诺人,好一似五雷轰顶,个个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各自回家。

总管××的施政

××总管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当即着手实行其施政纲领。那是值得特别研究的。

那政纲的主要基础便是遵循如下原理:佃户越富有就越放荡,越贫穷就越驯良。因此之故,××便尽力要佃户都变得驯良听话,把这一项当成对农民的主要德政。他要求给农民进行登记,把他们分成两类:富人和穷人。第一:欠缴租税分摊给各富裕佃户,追缴时可采用极严厉之手段。第二:穷汉跟二流子立即责令其耕种。如若他们的劳动不够抵偿,则赐予其他佃户作农奴,可随意付给报酬,陷身为奴者有赎身的全权,只须除欠缴租金之外再缴纳一年两倍的代役租。全部社会义务都落到富足农民肩上。征兵活动成了谋取私利的代理人的生财之道。因为富有农民从他那里花钱可以免征,其结果,选举时决不会选上恶棍和亡命之徒(原注)。村社大会已被取销。代役租每次收得不多,但一年到头收个不停。除此之外,他还会巧立名目进行搜刮。看起来,佃户们都照付了,比过去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但是,无论如何总不能够有效地工作,不能够挣到余钱剩米。三年工夫,戈琉辛诺村兜底穷了下来。

戈琉辛诺蔫了,市场空空荡荡,阿尔希普-雷索伊的歌曲已不再唱。娃娃们逃散四方去要饭。一半农民在耕种,而另一半陷身为农奴。按编年史家的说法,进香节已不再是快活与狂欢的节日,却变成痛楚与伤心的纪念日了。……(原注)千刀万剐的总管把安东·季莫菲耶夫锁上铁链,老头子季莫菲便出一百卢布赎出儿子。总管又把彼德卢希卡·叶列米耶夫上了锁,他父亲花六十八个卢布赎出儿子。万恶的总管又打算锁住列哈·塔拉索夫,但他逃到森林里去了。为了这事,总管神魂不安,并且大发雷霆。他还把酒鬼万卡送进城,交给征兵局(据戈疏辛诺村农民诉说)。

罗斯拉夫列夫

读着《罗斯拉夫列夫》,我惊奇地发现,其情节是建立在我非常熟悉的一件真实事情的基础之上的。有段时期我这个女人曾经是一个­妇­女的知友。她被查果斯金①先生选择为一个中篇小说中的女主角。这位作家再度引起公众对已经淡忘了的事件的注意,唤醒为时光所催眠了的同仇敌忾的感情,扰乱了坟墓里的寂静。我将是那个幽灵的捍卫者——我的读者或将原谅我笔力柔弱,尊重我纯正的动机。我不免多谈我自己,因为我的际遇长期跟我那可怜的女友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①查果斯金(1789——1852),俄国作家。他写过一部小说,叫《罗斯拉夫列夫,或曰1812年的俄国人》。

1811年冬我被带进社交界。我不想描绘那时我初始的印象。不难想象,一个十七岁的女娃,离了阁楼和教师,接连参加舞会,那该有如何的感触!我投身于欢乐的旋风之中,心头洋溢着那个年岁的热情,还没有来得及多多思考……可惜呵!那个时代是值得体察的。

跟我一道进入社交界的少女中间,××公爵小姐才貌出众(查果斯金先生称她为波琳娜,我也沿用这个名字)。我跟她交上了朋友,其因缘如次:

我哥哥,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属于当时浪荡子之列。他在外交部挂了个名,住在莫斯科,只知跳舞,不务正业。他爱上了波琳娜,乞求我给两家搭桥。我这兄弟本是全家的命根子。他想叫我­干­啥就­干­啥。

为了讨好我兄弟,我跟波琳娜接近,很快我就真心对她着迷了。她身上有许多非凡的东西,还有更多的诱人之处。我对她还不够了解之前,就已经爱上她了。不知不觉我便凭借她的眼睛进行观察,凭借她的头脑进行思考了。

她父亲是个功勋卓著的人物,即是说,坐车驾几匹高头大马,胸前佩带星星勋章,兜里珍藏一串匙钥,此外,此人生­性­轻浮,是个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她的母亲,恰恰相反,是个循规蹈矩的­妇­人,老成持重,思想健全。

波琳娜四处露面。一群倾慕者包围了她,向她献殷勤。但是她感到厌烦,而厌烦的情绪使得她扮出一副高傲和冷淡的样子。这神情跟她那希腊式的脸型和漆黑的柳眉十分合拍。当我说出讽刺­性­的评论,向这张轮廓美丽端正的苦闷的脸投去一个微笑的时候,我胜利了。

波琳娜读了好多书,并且毫无选择。她父亲书房的钥匙在她手里。书房里大部分是十八世纪作家的作品。法国文学,从孟德斯鸠的著作到克列比里昂的小说,她都熟悉。卢梭的作品她背得滚瓜烂熟。书房里除了波琳娜从没打开过的苏马罗可夫的集子以外,没有别的俄文书籍。她对我说过,她阅读俄文书籍感到吃力,因此,她大概什么俄文书籍也不曾读过,也包括莫斯科的那些诗人送给她的诗集。

请允许我在这儿说几句题外话。我的天啦!说是我们不会用祖国语言阅读和表达(似乎果真如此),为此诅咒我们这些可怜虫已经三十年了。(附注:《尤里·米罗斯拉夫斯基》的作者的斥骂尤其下流。我们都读过他的大作,并且,他的小说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女人翻译成法文的。)我们是喜爱阅读俄文作品的。但是问题在于,我国文学似乎不早于罗蒙诺索夫,并且还十分贫乏。当然,我国文学给我们产生了几个优秀的诗人,但不能要求全体读者都对诗歌特别爱好。散文中我们有卡拉姆辛的一部历史著作。头两三部小说两年或三年以前问世。而与此同时,在法、英、德诸国,书籍一本接一本出版,一本比一本好。我们甚至连翻译的本子也看不到。而如果看到译本,那么,信不信由你,我宁可看原文。再看看我们的期刊杂志吧!只有文学家才对它们感兴趣。我们不得不从外国书籍中汲取一切信息和概念,因而我们用外语进行思维活动(至少那些思考着并注视人类思想发展的人是如此)。我国著名的文学家都向我承认这一点。我们的作家老是抱怨我们蔑视俄文书籍,真好比俄国商贩抱怨我们在西赫列尔商店买帽子而不满卡斯特罗姆女裁缝的作品。下面再回到本题。

世俗生活的回忆往往是平淡和价值不大的,甚至在历史大时代中也如此。不过,一个旅行到莫斯科的女人的出现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女人就是斯达尔夫人。①她到此正是夏天,那时大部分莫斯科居民已经分散到各地农村去了。殷勤好客的俄国人忙碌起来,他们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这位光荣的外国女士。自然,开了宴会。男女聚集,都想见识见识这位夫人。大部分人见识之后对她不大称意。他们看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老太太,穿戴得跟她的年岁不相宜。他们不喜欢她的腔调,说话显得太长,而衣袖太短。波琳娜的父亲,在巴黎就认识了斯达尔夫人,请她赴宴。宴会上他搜罗全莫斯科的才智之士。这儿我见到了写作《柯琳娜》的女作家。她坐首席,两肘搁在桌上,纤纤十指卷着纸喇叭玩,卷好又打开。看来,她心绪不宁,几次想开口说话,但欲说还休。我们的聪明才智之士吃饱喝足,看来,他们对公爵的鱼汤比对斯达尔夫人的谈话更感兴趣。女士们很拘谨。男女客人只是间或打破沉默,在欧洲名流面前心虚胆怯,确信自己思想何足道哉!宴会上波琳娜始终如坐针毡。客人们的注意力在鲟鱼和斯达尔夫人之间顾此失彼,大家等候夫人的惊人妙语②,终于她说出了机带双敲的、甚至十分尖刻的话来。大伙儿恭维她,哈哈大笑,吃惊地窃窃私语。公爵高兴得忘乎所以。我对波琳娜瞟了一眼。她脸蛋绯红,泪珠儿闪烁在她眼眶里。客人们从餐桌边站起身,完全跟斯达尔夫人融洽了。她又说了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这句话,事后他们飞快向满城散布开去。

①斯达尔夫人(1766-1817)。法国浪漫主义女作家。

②原文为法文。

"你怎么啦,亲爱的?"我问波琳娜,难道一句笑话,稍微出格点儿,就能够使你激动到这个程度吗?"

"唉!亲爱的!"波琳娜回答,"我绝望了!我们这个上流社会向这个非凡的女人显示自己,这是多么无聊呵!她习惯于被那些理解她的人所包围。她的辉煌的见解、心灵强烈的震动和富有灵感的话语,他们永远不会遗忘。对于引人入胜的、具有高深修养的谈话,她习以为常了。而在这儿……我的天!整整三个钟头枯坐,她看不到一点思想的闪光,听不到一句出­色­的话语。但见一张张没开窍的脸庞,但见冥顽不灵、不可一世的架势。如是而已!她怎能不气闷?她好似熬了。她看出,他们要的是什么,这些文明的猴子有能力理解的东西是什么,于是,她便抛出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这下子,他们便乐开了花,我为他们害臊,很痛心,想要痛哭一场……但是,让她……"波琳娜热情洋溢地继续说下去:"让她把关于我国上流社会的贱民活该得到的评价说出去吧!但至少她见到了我国纯朴的人民,并且理解他们。你听见了,她对那个为了讨好这位外国女人竟异想天开嘲笑起俄国人的大胡子的年老的讨厌的小丑说了什么话:'一百年以前捍卫了自己的大胡子的人民,现在定能捍卫自己的脑袋。'她多么可爱呵!我真喜欢她,憎恶迫害她的人。"

不只我一个人注意到了波琳娜情绪激动。另一双洞察幽微的眼睛同一时刻也注视着她,那是斯达尔夫人的黑眼睛。我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只见她酒宴以后走到我女友跟前并同她交谈起来。过了几天斯达尔夫人给她写了如下的信签:

我亲爱的孩子!我完全病了。如果您能来我这儿探望我,那在您是一番好意。请您务必征得你母亲的同意并请代我向她致以亲切的问候。

挚爱您的德·S①

①原文为法文。

这个信签保存在我这儿。波琳娜从没有向我谈过她跟斯达尔夫人的交往,不管我对此事如何好奇。她对这位心地善良,也同样才气横溢的光辉的­妇­女崇拜得简直五体投地。

毁谤的欲望会弄到怎样的地步啊!前不久我把上述情况在一次正派人的集会上说了。"可能,"有人向我指出,"斯达尔夫人恐怕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正是拿破仑的间谍,波琳娜公爵小姐提供她必要的情报。"

"您行行好吧?"我说,"斯达尔夫人被拿破仑驱逐已经十年了,高尚善良的斯达尔夫人好不容易逃到俄国皇帝庇护之下,她是夏多布里昂①与拜伦的朋友,难道是拿破仑的间谍?"

"那也很可能。"尖鼻子E伯爵夫人反驳说,"拿破仑是那种老­奸­巨猾的骗子,而斯达尔夫人则是个­精­灵鬼。"

①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浪漫主义作家。

大家谈论将临的战争,我记得,口气十分轻浮。模仿路易十五时代法国宫廷的调子当时很时兴。爱国显得迂腐,当时才智之士表现出一副狂热的奴才像,大肆吹捧拿破仑,而对我们的失败则加以嘲讽。很遗憾,爱国之士却显得有点头脑简单,他们被人开心地嘲笑一番,没有任何影响。他们的爱国主义局限于坚决反对社交场合使用法语和引用外来词汇,局限于发狂地攻击库兹涅茨桥以及类似的举动。年轻人谈论一切俄国事物时总是带着鄙夷的神情或者无动于衷,并且开着玩笑,预言莱茵会议上俄国的命运。一言以蔽之,上流社会是够龌龊的了。

入侵的消息和皇上的诏书突然使我们大吃一惊。莫斯科­骚­动起来。出现了莫斯科总督罗斯托普钦伯爵的号召老百姓的传单。百姓变得残酷无情了。社交界吵吵闹闹的轻薄鬼不做声了,女士们激昂慷慨。反对法国话和库兹涅茨桥的人占了上风,客厅里挤满了爱国人士。有人把烟斗里的法国烟草抠掉而改抽俄国烟叶。有人烧掉几十本法文小册子。有人拒不喝法国斐特酒而喝俄国酸白菜汤。大家发誓不再说法国话。大家大声颂扬波热尔斯基和米宁①并且宣扬要进行一场人民战争,打点长途旅行去萨拉托夫省的农村了。

①见前《书信小说》注。

波琳娜不能掩饰自己的轻蔑,好象她过去不去掩饰自己的愤怒一样。那种急剧转变和懦夫作风气得她失去耐­性­了。在林荫道上,在普列斯宁池塘边她故意说着法国话。在餐桌旁,当着仆人的面她故意驳斥爱国主义式的自我吹嘘,故意数说拿破仑的军队人数众多,赞扬他的军事天才。在场的人脸­色­发白,生怕有人去告密,并且赶快责备她拥护祖国的敌人。波琳娜轻蔑地笑笑。

"上帝保佑,"她说,"但愿所有俄国人都爱自己的祖国,就象我爱它一样。"

她的话使我吃惊。我一直认为波琳娜是个谦逊的、沉默寡言的姑娘,因此弄不明白,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

"别那样,"有一次我对她说,"何苦­干­预国家大事呢!让男人去吵架和谈政治吧。女人不去打仗,波拿巴跟她们不相­干­。"

她的眼睛闪耀着光芒,说:"你真不害臊!难道女人就没有祖国吗?难道她们没有父亲、兄弟、丈夫吗?难道俄罗斯的鲜血对她们是陌生的吗?或许你以为,我们女人生下来仅仅为了在舞会上跳苏格兰舞,而在家里则被迫在底布上绣出小狗吗?不!我知道,一个女人对社会舆论产生怎样的影响,或者,起码对某个人的心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不承认对我们所加的那种屈辱。看看斯达尔夫人吧!拿破仑跟她作斗争,把她当成一种敌对的势力……而我爸爸居然敢嘲笑她在法军逼近时胆怯!'请放心!夫人!拿破仑起兵是反对俄国,不是反对您夫人……'不错!如果我爸爸落到法国人手里,那定会放他到巴列-乐雅里去散散步;而斯达尔夫人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死在国事犯的监狱里。而夏洛蒂·柯尔黛①又如何呢?我们的玛尔毕②女市长又如何呢?公爵夫人达希可娃③又如何呢?哪一点我比她们低下?就内心的勇气和拚命­精­神来说,我肯定不亚于她们。"

①夏洛蒂·柯尔黛——法国大革命时刺杀雅各宾党领袖之一的马拉的姑娘。

②玛尔华——十五世纪后半期领导诺夫戈罗德城贵族集团反对莫斯科的兼并。1478年诺夫戈罗德与莫斯科大公国合并后,她被监禁于修道院。

③达希可娃——十九岁即参加1762年宫廷政变,拥立叶卡杰琳娜二世。

④原文为法文。这句话似乎是夏多布里的(俄文版编者注)。

我惊奇地听着波琳娜的话。我不猜疑她这种热情与虚荣心。算了!她心灵的非凡的品质和头脑的高尚的英勇­精­神会把她引到哪里去呢?我的一位可爱的作家说得好:"幸福只有在别人踩平了的道路上方可找到。"

皇上的驾临加重了大家的不安。爱国热情最终也席卷了上流社会。客厅变成了辩论的议会大厦。到处都在谈论着为国捐躯的事例。将全部产业捐献了的年轻伯爵马蒙诺夫的不朽的言论到处引用。有几名做母亲的在此之后发现,伯爵已经不是那般可羡慕的求婚者了,但我们全都对他钦佩之至。波琳娜老是谈到他。有一次她问我的兄弟:"您牺牲什么呢?"

"我还没有掌管我的产业。"我那个浪子回答她,"我欠债一共有三万。我可以把这笔债务作为牺牲奉献给祖国的祭坛之上。"

波琳娜生气了,"对于某些人,"她说,"荣誉和祖国都是无稽之谈。同胞们在战场上献身,而他们在客厅里吵架。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个十分低贱的女人,她居然允许这种无耻小丑在她面前装腔作势表白爱情。"

我兄弟发火了。"您太刻薄了!公爵小姐!"他反驳道,"您要所有的人都把您当成斯达尔夫人,并且向您背诵引自《卡琳娜》①一书中的大段语录。您可要知道,跟女人开开玩笑的人,不会在祖国和它的敌人面前开玩笑的。"说这话的当儿,他扭过脸去。

①斯达尔夫人的小说。

我估量,他们两人会永远不能和好了。但我错了。波琳娜喜欢我兄弟这种直言不讳的作风,她原谅了他不达时务地拿激愤的高尚情­操­来开了个玩笑。过了一个礼拜,当她知道他入了马蒙诺夫团之后,她自己提出,要我给他们和解。我兄弟兴高采烈,当即向她求婚。她同意了,但要求把婚期安排到战争结束之后,第二天我兄弟参军了。

拿破仑进攻莫斯科,我军后撤。莫斯科­骚­动起来。居民一批接一批跟着疏散。公爵和公爵夫人劝说我母亲跟他们一道疏散到他们在××省的田庄上去。

我们到了××省田庄,那是个大村子,距省城二十里。四周有许多邻居,大部分是从莫斯科来的。每天大家都聚在一起。我们的生活就象是在城市里过的日子。从军队里几乎每天都有信来。老太太在地图上寻找"野营"这个地名,找不到就生气。波琳娜只关心政治,除了报纸与罗斯托普钦的文告,什么也不读,一页书也没有翻过。被一群理解力十分有限的人包围,时时听到荒谬的议论和不可靠的消息,她深深地沮丧了。萎蘼不振的­精­神状态控制了她。对于祖国的得救她已经绝望,她以为,俄罗斯正走向崩溃,每一份战报都加深了她的绝愿情绪,罗斯托普钦伯爵的戒严令使她忍耐不下去了,那戒严令的滑稽调子她觉得达到了蛮不讲理的顶峰,而他采取的措施则是令人不可忍受的野蛮和残忍。她不了解那个时代的思想——那思想,恐怖之中自有其伟大,那思想,将其付诸实施将拯救俄国和解放欧洲。她一连消磨几小时,两肘托在俄国地图上,追踪部队的快速移动,计算里程。一些古怪的想法溜进了她的头脑。一次她向我说了她的打算:离开村子,溜到法国兵营里,想法见到拿破仑,当场亲手把他杀死。要向她证明这个打算简直是发疯,这在我是不难的。但是,关于夏洛蒂·柯尔黛的思想许久没有离开她。

你们已经知道,她的父亲是个思想轻浮的人。他只考虑一点:在乡里过日子要尽可能保持莫斯科的派头。照样请客吃饭,举办"家庭票友戏班"①,在这里演出了法国的"谚语"②,他并且千方百计使我们的享乐方式多样化。城里到了几个被俘的军官。公爵非常高兴结识新人物,请求省长允许让俘虏军官住到他家里……

他们共四人。其中有三个是无足轻重的人,他们狂热崇拜拿破仑,令人生厌地夸夸其谈,幸好,他们身上令人可敬地负了伤,以此换来了吹牛的机会。但是,第四位却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

①原文为法语。

②原文为法语:"谚语"即以谚语为题材的小戏,演出时不化装。

当时他二十六岁,出身于一个好家庭,面孔好看,音调也好。我们当即将他另眼看待。他怀着高尚的谦逊态度接受了对他的爱抚。他说话很少,但他的话颇有分量。波琳娜喜欢他,因为他是第一个能够向她讲解军事行动和部队运动情况的人。他叫她放心,向她证明:俄国人的后撤并不是无意义的逃跑,既使法国人不安,也同样使俄国人变得冷酷。

"而您,"波琳娜问他,"难道您不坚信你们的皇帝是不可战胜的吗?"西内库尔(我就借用查果斯金给他取的这个名字,)沉默片刻,回答说,处在他的地位要开诚布公会有点困难。波琳娜坚持要他回答。西内库尔承认,法军深入俄国心脏地带的移动可能对他们是危险的,而1812年的进军,看来,已经结束了,但没有任何决定意义。

"结束了?"波琳娜提出异议,"拿破仑还一直向前进,而我们一直后撤!"

"那就对我们更坏。"西内库尔回答说,立刻换个话题。

波琳娜讨厌我们邻居们的胆小丧气的预言和愚蠢的自我吹嘘,但却贪婪地倾听以业务知识为基础的冷静的见解。我常常收到兄弟的信,那些信中是不可能有什么见解的。信中有的是笑话,聪明的或者很坏的,有询问关于波琳娜的一堆问题,有许多庸俗的保证爱她的话,还有其他等等。波琳娜读着这些信,深感遗憾,耸耸肩膀。

"你应当承认,你的阿列克赛是个空虚已极的人。"她说,"在当前这种环境里,他甚至从战场上都可以找到一种方法来写这些毫无价值的信。可以想见,今后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他跟我会有什么好谈的呢?"她错了。我兄弟的信之所以空洞,并非由于他本人灵魂低下,其原因盖出于偏见,对我们­妇­女说来,尤其感到屈辱的偏见。他以为,跟女人交往必须使用与她们的理解力的弱点相适应的语言,而重要的题目跟她们不相­干­。这种见解普天之下都是不礼貌的,而在我国则更是愚不可及。无疑,跟那些只有上帝才晓得他们整天­干­些什么的男人相比,俄国­妇­女所受的教育更好,读书更多,思考得也更多。

传来了鲍罗金诺会战的消息。全都谈论这件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最确切的消息,每个都有他一张牺牲者与负伤者的名单,我兄弟没有写信回家。我们非常激动。终于,一个万事通来告知我们,我兄弟已经被俘了,与此同时,他又小声告知波琳娜,说是他已经死了。波琳娜非常伤心。她并没有爱上我兄弟,并且时常对他感到失望,但这一刻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殉难者,一个英雄,并且避开我偷偷地哭。我几次碰见她热泪盈眶。这没有令我惊讶。我知道,在决定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的命运时,她是参与了多么有益的活动啊!

我不怀疑,她的忧伤还有另外的原因。

有一天早晨我在花园里散步,我身旁是西内库尔。我们正谈论着波琳娜。我看出来,他是深感于她的非凡品质的,而她的美貌对他也产生了强烈的印象。我笑着暗示他,他的处境是最浪漫主义的了。——被敌人俘虏,受伤的骑士爱上了城堡的高贵的小姐,他打动了她的心,终于获得了她的爱情,跟她结婚。

"不!"西内库尔对我说,"公爵小姐把我看成俄罗斯的敌人,并且永远不会同意离开自己的祖国。"正在这时波琳娜在林荫道的另一端出现了,我们迎着她走去,她缓缓的步子朝我们靠拢来。她惨白的脸­色­令我吃惊。

"莫斯科沦陷了!"她告诉我,没回答西内库尔的鞠躬。我的心紧缩了,眼泪象小河一样地流。西内库尔不做声,眼睛低垂。"高尚文明的法兰西人!"她继续说,嗓子由于愤怒而颤抖:"他们为了庆祝胜利,采用了一种可敬可佩的方式。他们放一把火烧了莫斯科。莫斯科已经燃烧两天了。"

"您说什么?"西内库尔大叫,"不可能!"

"请等到晚上吧。"她­干­巴巴地回答,"可能,您会看到天边的红光。"

"天呀!他完了!"西内库尔说,"怎么?难道您没看到,莫斯科的大火就是整个法军的灭亡,拿破仑将会无地容身,无法撑持了。他将被迫赶快撤退,通过破产的、坚壁清野的国土,冬季又逼近了,他将带领一群怨声载道、溃不成军的部队!您可以想象,法国人给自己造好了地狱!不!不!俄国人,是俄国人放火烧了莫斯科。真是可怕的、野蛮透顶的宽宏大量呵!现在,一切都见分晓:你们的祖国已经脱离了危险。可我们会怎么样呢?我们的皇帝会怎么样呢?"

他离开我们走了。波琳娜和我难以清醒过来。她说:"西内库尔果真说对了吗?莫斯科大火果真是我们自己动手­干­的好事?如果那样……啊!我真为做一个俄国女人而骄傲!整个宇宙将为这一伟大牺牲而惊叹不已!现在,我觉得我国的崩溃并不可怕了。我国的光荣已经得救,从此欧洲永远也不敢跟这个民族作斗争了,它壮士断臂,放火烧掉自己的首都。"

她眼睛闪闪发亮,语调高昂。我一把抱住她,我们高尚激|情的眼泪混合在一起,为祖国热烈地祈祷。"你不知道吗?"她对我说,一脸无比动人的神­色­。"你兄弟……他是幸运的,他没有被俘。高兴吧!他为拯救俄罗斯而战死了!"

我大叫一声,扑到她怀里,失去了知觉。

杜布罗夫斯基——第一部(一)

第一章

几年以前,在自己的许多田庄中间一座田庄里头,居住着一名门第古老的俄罗斯贵族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他的财富、显赫的门第和人缘关系使他在其田庄坐落的几个省内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邻居们一向乐于奉承他极微小的癖好,省里的官僚一听到他的大名就吓得发抖。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把别人的逢迎拍马视为当然,好似收下一件件贡品一样。他的府第总是高朋满座,以点缀他那大老爷式的清闲无聊的生活,分享他那热热闹闹的、有时甚至是暴殄使­性­的寻欢作乐。谁也不敢拒绝他的邀请,逢年过节谁也不敢不到波克洛夫斯柯耶村来表示孝敬。在家庭生活中,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暴露了一个没有教养的人的一切缺陷。他被环境娇宠惯了,动辄放纵自己火爆的­性­情大肆发作和极其有限的头脑异想天开。虽然他体力过人,但每个礼拜总得有三两次因肚子撑得过饱而受苦,每天晚上喝得醉眼朦胧。他府第的一所厢房里住了十六名婢女,做做女人常做的针线活。这厢房里的窗户都装上木阑­干­,门都上了锁,钥匙归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亲自掌管。这些年纪轻轻的女囚犯于规定的时刻由两名老太婆监督着到花园里去放风。每隔一段时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从他们中间挑选几个出来,许配男人,打发出去,再找几个新的来补缺。他对待农民和家奴非常严厉和任­性­。虽然如此,他们仍然忠于他,因为他们可以拿东家的财富和名声炫耀于人,同时,也依仗主人权势的包庇,使得自己可以对邻人­干­出许多坏事。

特罗耶古洛夫平素所­干­的事情不外乎骑马巡行于自己辽阔的领地,日以继夜地大摆宴席以及日日想出花样翻新的恶作剧。每一恶作剧一般总得抓住某个新来的客人当作捉弄的对象,有时老相识也难以幸免——只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一人是个例外。这位退伍的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是他的近邻,拥有七十个农奴。跟达官贵人打交道都倨傲不逊的特罗耶古洛夫,却尊重杜布罗夫斯基,虽则他地位卑微。他们曾经在部队里是同事,因而特罗耶古洛夫凭经验深知他为人急躁和坚决。境遇使他们分别了很久。由于家道中落,杜布罗夫斯基只得退伍,迁居到自己仅存的一个田庄上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知这一点以后,甘愿出面为之庇护,但杜布罗夫斯基婉言谢绝,宁愿仍然穷困但却保持独立。再过了几年,特罗耶古洛夫获得了陆军大将的军衔而退伍,回到自己的田庄,两位朋友再度见面了,彼此高兴。从此,他们便天天在一起,而基里拉·特罗耶古洛夫,生平从不拜访任何人,有时却不拘礼节地到这位老朋友的简陋的屋子里去作客。他们同庚,同出身,所受的教育也相同,甚至­性­格和志向也不无相同之处。两人的遭遇也有几点偶合,两人都是恋爱结婚,两人都早年丧偶,两人膝下都各有一个孩儿。杜布罗夫斯基的儿子在彼得堡学习,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女儿在父亲的膝下长大。特罗耶古洛夫时常对杜布罗夫斯基说:"听我说,老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要是你的沃洛吉卡将来有出息,我就把玛霞许配给他,哪怕他穷得象只鹰。"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摇摇头,总是这么回答:"不,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我的沃洛吉卡不配做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的丈夫,象他那样贫穷的贵族青年,最好娶一个贫穷的贵族姑娘,做个一家之主,那可比做娇生惯养的婆娘的一条走狗要好得多啦!"

目空一切的特罗耶古洛夫跟他的穷邻居之间的这种融洽的关系,大伙都很羡慕。看到他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餐桌旁直言不讳,毫不顾忌是否跟主人意见相左,大家对他的大胆感到吃惊。有的人想学他,试图超越应有的谦卑的界线,但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眉头一皱,吓得此辈从此不敢妄想。因此,杜布罗夫斯基独处于共同规律之外。一个偶然事件破坏并改变了一切。

初秋的一天,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打算到远离庄院的田野去打猎,先一晚就给养狗人和马伕下达了明晨五时出发的命令。野营帐篷和野餐厨房事先已经运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将要用膳的地点。主人和宾客先到狗舍巡礼,那儿有五百条追风狗和扑杀狗过着温饱康乐的日子,它们用狗类的语言大歌大颂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恩重如山。那儿还有一座给病狗们特设的疗养院,归狗医总监齐姆希卡领导。疗养院里还特设­妇­产科,专为高贵的姆狗们临盆与哺|­乳­之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为这美妙的狗宫而洋洋得意,决不放过一次机会在那些至少每人来此朝拜过二十次的客人们面前炫耀一番。宾客如云,前呼后拥,狗医总监齐姆希卡与数名养狗人头头追随左右。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正巡视狗宫啦!走到有的狗窝门口,他停下来,或者探问病号的康复情况,或者下达或宽或严但一贯正确的指示,或者把老相识的狗友召唤到跟前,对它们百般宠爱,跟它们倾心谈话。赞美狗舍之豪华,宾客自认义不容辞。唯有杜布罗夫斯基紧锁眉头不开口。他本是个热心的猎人。他的家境只允许他豢养两只追风狗和一对扑杀狗。见到如此壮丽的狗宫,他憋不住有点儿妒忌了。"老兄!你皱着眉头­干­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我这狗舍你不喜欢吗?""不!"他板起面孔回答,"你的狗舍好得了不得,你手下人未必也能过你的狗这样的生活。"一个养狗奴才伤心了。"衷心感激上帝和东家,"他说,"我们过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实话实说,有的贵族老爷要是把自己的庄园换成这儿随便哪个狗窝,那倒不坏。在这儿他会睡得更暖,吃得更饱。"听到自己的奴才放肆的挖苦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纵声大笑,而宾客也奉陪大打哈哈,虽则他们心里也觉察到,这个玩笑对他们也是挺合适的。杜布罗夫斯基一脸刷白,没有吭声。这时,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提来一篮子刚出娘胎的狗崽。他抚弄一番,挑出两只,吩咐将其余的通通淹死。

这当口,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见了,谁也没有在意。

跟宾客从狗舍回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下来进晚餐,不见了杜布罗夫斯基,这时才记起了他。仆人回报,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回去了。特罗耶古洛夫吩咐立即去追,一定要把他叫回来。他外出打猎,从来就少不了杜布罗夫斯基,因为此人是个­精­明老练的相狗专家和一切狩猎纠纷的无误的裁判。他们还没有吃完饭,派去追赶的人就回来了,禀告老爷说,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听话,不愿回来。照例灌饱了各­色­酒浆从而心火浮躁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勃然大怒,再次派遣同一个奴仆去找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说是倘若他不来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宿,那么他,特罗耶古洛夫就要永远跟他反目。仆人再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从桌边站起来,放走客人,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首先就问: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来了没有?代替回话,呈交他折叠成三角形的一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吩咐书记出声朗读,他听到如下的话:

宽宏大量的先生:

我不会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除非您责令养狗人巴拉姆什卡前来请罪,赏罚听我发落,我决不会容忍您的奴才恶语伤人,您本人的嘲笑我也不能忍受,因为我不是小丑,而是世代贵族。

依旧是您恭顺的仆人: 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

按照现在的礼数,这封信实在是非常失礼的,但它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勃然大怒并非由于它古怪的文辞和口吻,而仅仅是它的内容。"怎么?"特罗耶古洛夫大吼一声,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打发我手下的人向他去请罪?赏罚听他发落?岂有此理!他想得倒好!他可得放明白点,他是跟谁打交道?看他跳出老子的掌心……不见棺材不落泪,让他晓得跟我特罗耶古洛夫作对会有什么好下场!"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穿好衣,出去打猎,那派头跟平素一样豪华,但这次狩猎一无所获。整整一天只碰见一只兔子并且让它跑了。帐篷之下的野餐也不如意,至少不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胃口,把厨子打了一顿,把客人骂了一通。回家时他带领大队人马故意在杜布罗夫斯基的田地上一路践踏过去。

过了几天,两位邻里之间的敌意仍然没有缓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仍然没有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少了他就心里发闷,他大声咒骂,出语伤人,以此宣泄满腔怨恨。多亏本地贵族添油加醋,这些话传到杜布罗夫斯基耳朵里已经大大走样了。一个新情况彻底消灭了最后一线和解的希望。

有一天巡视自己小小的田庄,杜布罗夫斯基快到白桦树林时,他听见丁丁伐木声,过了不一会,又听见树­干­倒下去的声音。他骑上马冲进林子,劈头碰见几个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农民正在肆无忌惮地偷盗他的树木。见到他,那几个农民拔腿就跑。杜布罗夫斯基跟他的车夫抓住了两个,捆绑了带回家去。敌方的三匹马作为战利品被缴获。杜布罗夫斯基着实气愤,这以前特罗耶古洛夫手下这帮出了名的强盗从来不敢在他的领地内胡作非为,因为他们知道他跟自己的主人关系友好。杜布罗夫斯基看到,现在他们趁两家反目便仗势欺人——他毅然决然不惜违反战争权利的一切概念,惩罚俘虏,就用此林中的桦树条狠狠抽打一顿,马匹则没收,牵到自己牲口群里去­干­活。

这件事当天便传到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耳朵里。他气极败坏,在盛怒暴发的最初一刻他真恨不得带领全体家奴去攻陷吉斯琴涅夫卡(这是他邻居的田庄的名字),将它捣个稀巴烂,把主人抓将过来关押在自己的田庄里。如此这般大打出手,在他并非做不出来,但他的思路很快就改变了方向。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偶然瞥一眼窗外,但见门外停住一辆三套马车,一个头戴皮帽,身穿厚呢大衣的矮个子下了车,向管家住的厢房走去。特罗耶古洛夫认出了此人就是陪审员沙巴什金,便吩咐把他叫来。不一会,沙巴什金便已经站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面前了,频频鞠躬,诚惶诚恐,恭候下命令。

"好哇!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特罗耶古洛夫对他说,"你来­干­吗?"

"我要进诚去,大人!"沙巴什金回答,"这就来找伊凡·杰米扬洛夫,探听一下,您大人有何吩咐。"

"你来得正好!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我正要你办件事。来!喝杯烧酒,好好听着。"

如此厚爱,不禁令陪审员受宠若惊。他岂敢喝酒,立即聚­精­会神洗耳恭听。

"我有个邻居,"特罗耶洛夫说,"是个横蛮不化的小地主,我得把他的田产夺过来,——这事你怎么看?"

"大人!倘若有文契在手,或者……"

"别扯谈!老弟!哪来的文契?只有老子的命令!要排除一切法律根据,把产业夺过来,就这么办!好!让我想想。这份产业原来属于我家,一个姓斯庇岑的买了去,他又卖给了杜布罗夫斯基的父亲。能不能从这里头钻空子?"

"不容易,最尊敬的大人!大概,这回买卖完全符合法律手续。"

"你琢磨琢磨,老弟!好好想想办法。"

"比方说,如果大人能够想个办法把您的邻人占有产业的凭据或地契弄到手,那么……"

"我懂了,不过真糟糕——他的文件起火的时候全都烧了。"

"怎么,大人,文件烧掉了?那再好不过了!——在这种情况下,请一切按法律办事,毫无疑问,包管大人完全满意。"

"此话当真?好,看你的!我指望你效劳,至于我的奖赏,你不必担心。"

沙巴什金几乎鞠躬到地,走了。从这天起他便为这件预谋的案子奔波。由于他善用权谋,大约过了两个礼拜,杜布罗夫斯基从城里接到一张通知,叫他立即呈上关于他领有吉斯琴涅夫卡村产业权的应有的说明书。

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被这突如其来的查询弄得莫名其妙,当天他即写了一封回信,口吻相当粗暴,信中宣称,吉斯琴涅夫卡村是他过世的父亲的遗产,他占有它是根据遗产继承权,与特罗耶古洛夫毫不相­干­,任何外人想侵占他这份财产都是诬陷和勒索行为。

此信在陪审员沙巴什金的心头产生了极好的印象。他看到,第一:杜布罗夫斯基不大懂得打官司的诀窍,第二:如此火爆和毛糙的一个人是不难让他吃大亏的。

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再冷静地研读了陪审员的质问,认为必须详尽地加以回答。他写了一份有条有理的状子,但后来却暴露出它没有充分的说服力。

案子在拖,深信自己理直气壮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对这场官司不大在意,他不愿也没有可能撒出大把钱财去疏通,虽则他常常嘲笑讼棍出卖良心,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变成诬陷的牺牲品。另一方面,特罗耶古洛夫也很少关心蓄谋的官司的输赢——沙巴什金为他在奔忙,打出他的招牌,恐吓和收买法官,肆意曲解一切法律条文。且不说此中奥妙,结果是:18××年2月9日。杜布罗夫斯基接到县检察局的一张传票,命令他着即前往××县法庭听候关于他本人,即杜布罗夫斯基中尉与陆军大将特罗耶古洛夫之间的田产诉讼之判决,并且签字表示服从判决或不服从判决。这一天杜布罗夫斯基进城去,路上特罗耶古洛夫赶上了他。他们彼此瞪了一眼,杜布罗夫斯基在自己仇人的脸上看出了包藏祸心的微笑。

第二章

进了城,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在一个熟悉的商人家里停下来,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去县法院出庭。谁也没理睬他。随即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驾光临。书记们起立,将鹅毛笔搁在耳朵上。法庭里的官员们感戴至深,唯恐迎奉礼数之不足,特为他搬过来一张太师椅,聊表对他的官阶、年岁以至胖大身坯的由衷景仰。他在洞开的大门边一ρi股坐下——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则紧贴墙根站立。鸦雀无声。书记便大声宣读判决书。

我们兹将此判决书全文照录如次,相信任何人都会乐于看到,在俄罗斯居然有许多办法可以剥夺我们本来毫无疑义具有全权的产业,此其实例之一。

18××年10月7日县法院兹审理一案:近卫军中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非法占有本应属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大将之产业一处,查该产业坐落于××省吉斯琴涅夫卡村,计有男­性­农奴××名,草场及农业用地××俄亩。立此一案缘由如次:原告特罗耶古洛夫大将于去年即18××年6月9日呈递本院诉状一纸,内称其亡父八品文官、勋章获得者彼得·叶菲莫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于17××年8月14日任总督府省秘书之时,从出身贵族之文书法杰伊·叶戈洛维奇·斯庇岑之手购得田产一处,坐落于××区之上述吉斯琴涅夫卡村(据当时人口调查,该村名曰吉斯琴涅夫卡移民新村),据第四次人口调查,该村共计领有私人财产之男­性­农奴××名,以及庄院耕地、荒地、森林、草场,名曰吉斯琴涅夫卡河河上之渔场,凡属该田庄所有农业用地连同主人之木屋一栋,总之,凡从其父贵族出身之县警官叶戈尔·特连杰耶维奇·斯庇岑处继承之财产一并包括在内,并未保留农奴一名,田地一角,通通卖出,计地价二千五百卢布,当日于××县民刑厅备案,书写地契已毕,而其父于同年8月26日呈报××县法院办妥一切过户手续。

17××年9月6日其父天年已尽,溘然长逝,其子即特罗耶古洛夫大将自17××年还几乎是孩提之时即执戈卫国,连年在国外征战,因而其父之去世及所遗之产业彼皆不得而知。如今彼已解甲归田,于其父身后所遗之散布于××省,××县及××县共有三千名农奴之各处田庄中,发现尚有农奴××名之田庄一处(据此次人口调查,该村实有农奴××名),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竟为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所霸占,而此人并无片纸只字之文件足资证明其所有权,特为上述等因,原告奉此将卖主斯庇岑出给其父之原地契正本一纸附于诉状之中呈递本院,请求将被告所非法霸占之上项田庄之所有权判归原告,以究­奸­宄,以彰国法云云。至于被告于非法占有期间从此田庄所获之各项进益,原告亦请求本院依法判处被告如实偿还。

业经××县地方法院据状调查审理得悉:该争讼中之田庄现时占有人即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已呈递贵族陪审员辩诉状一纸在案,辩诉状内称,被告所占有之田庄一处,坐落于吉斯琴涅夫卡村,拥有农奴××名并连同其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确系继承其父炮兵少尉加夫里拉·叶夫格拉弗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之遗产,此项遗产又系其父于原告之父——其时为总督府文书,后晋升八品文官之特罗耶古洛夫——之手中购得,成交之日,即17××年8月30日,原告之父曾付予九品文官格利戈里·华西里耶维奇·索波列夫委托书一纸,该委托书曾交××县法院备案,被告之父应从索波列夫手中取得地契,因该委托书内声称,特罗耶古洛夫将本人购自文书斯庇岑之田庄一处,计有农奴××名,连同其全部土地均已出让与杜布罗夫斯基,议定地价三千二百卢布已如数付清,兹将委托代理人索波列夫代立卖地契约。被告之父依照委托书付清地价之日,亦即占有所购田庄之时,并从此成为合法之业主,从此,该田庄与卖主特罗耶古洛夫以及其他人等永无­干­系。然则,地契究于何时何由何衙署核实经代理人索波列夫签署交付被告之父——则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全不知悉,因其时彼尚处于孩提时代,而其父去世之后,该地契亦未寻得。彼曾假设,17××年庄屋失火之时,该地契或者与其他文件一同烧毁无存焉?此次失火,该村人人皆知。总之,该田庄自特罗耶古洛夫出卖之日或自索波列夫受权获委托书之日算起,即从17××年开始,至被告之父亡故之日,即至17××年止,并进而直到如今,确系杜布罗夫斯基父子所掌管,此事四近居民皆可证明,证人共五十二名,皆具结供认,据彼等回忆,杜布罗夫斯基父子拥有上述争讼中之田产已七十余年矣,其间从未发生争执,至于业主根据何种契约或法令行使其所有权,则彼等一概不知。至于前业主八品文官彼得·特罗耶古洛夫是否领有该处田产,彼等已无从记忆。杜布罗夫斯基之住宅三十年前夜间失火,亦系实情。此外,旁人估计上项争讼中之田庄之进益,自当年算起,平均每年不少于二千卢布之谱。

为据理驳斥上述诉状,陆军大将基里拉·夫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于今年1月3日向本院呈递答辩诉状一纸,内称:被告近卫军中尉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虽则提出被告之父曾委托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代买上项田庄之委托书一纸,但不惟不能出示地契,甚至不能依民法十九条及1752年1月29日法令提出该地契签署之确切日期之任何有力证据。且依1818年5月×日法令规定,委托人既已身亡,委托书随之自然失效。据理:

发生争讼之田庄之所有权之归属:有地契者以地契为准,无地契者从速查找旁证。

原告基里拉·特罗耶古洛夫业已出示地契,足资证实其上项田产确为其父所有,根据法律规定,理应剥夺被告杜布罗夫斯基非法之所有权,并根据继承权判归原告。至于被告非法占有他人产业期间所获之非法利益,应于查明数额之后如数偿还原告云云。

××县法院审理此案已毕,兹依据法律诸有关条款,特判决如次:

此案业经调查属实: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声称目前归近卫军中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所占的争讼中之田庄,坐落吉斯琴涅夫卡村,据最近第七次人口调查共计男­性­农奴××名,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本为其产业,并呈示原本地契,足资证明确为其父——原为总督府秘书后晋升为八品文官——于17××年从贵族出身之文书法杰伊·斯庇琴手中购得,此地契明文记载,买主特罗耶古洛夫于同年于××地方法院已将该田庄转移过户,获得所有权,虽则,被告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曾出示原告之父给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之委托书一纸,委托后者与被告之父签立地契,以为反证,然则,此件委托书不惟不能视为不动产买契,按××法令,甚至临时占有亦属违法,况且此项委托书因其委托人死亡,已根本失效。再则被告杜布罗夫斯基自本案起诉之日,即18××年×月×日起,迄未能提出任何有力证据,足以证明何时何地依据该委托书签定地契。故本院认定上项田庄计农奴××名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一如现状,根据地契实乃特罗耶古洛夫大将之产业。兹判决如次:剥夺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之所有权,特准特罗耶古洛夫大人办理过户手续,根据继承法,确认其所有权,于××地方法院备案。至于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呈请本院向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追偿非法占有上项田庄历年所得利益一节,兹据老居民证实,该田庄确系杜布罗夫斯基父子多年来和平占有,特罗耶古洛夫大人亦长期未曾对此提出诉讼,兹根据法律规定:

凡在他人土地上耕种或围筑庄院,一经起诉在案,且查获真凭实据者,则被占之土地及其上所生长之谷物或围筑之庄院连同其一切建筑一概判归原主。

依此,则原告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呈请本院向杜布罗夫斯基中尉追偿历年之收益一节应予以驳回,盖因判归原告者已属田庄全部,并无任何保留,倘于执法转移过户之际,发现果有财产匿藏,而原告特罗耶古洛夫果有合法与确凿之证据,应准予另行起诉。本判决依法遵循诉讼程序应向原告与被告预先宣读,兹特经警察局传讯两造至本院当面听取宣判并签字,以示服判或不服判。

出席本院两造于本判决书主文签字画押:

书记宣读已毕,陪审员起立向特罗耶古洛夫深深一鞠躬,捧呈判决书请他签署。趾高气扬的特罗耶古洛夫抓过鹅毛笔,在法庭判决书上签了字,表示完全服从判决。

轮到杜布罗夫斯基了。书记把文本递给他。但是,杜布罗夫斯基已经发呆了,垂着头。

书记再度请他签字,对他说,他可以表示完全服从判决,或者,倘若他凭良心认为自己有理并准备于法定期限之内提出上诉,那么,他也可以签字明确表示不服从判决。

杜布罗夫斯基不吭声……突然,他猛抬头,眼睛发亮,脚一蹬,一巴掌猛击过去,书记应声倒地,接着,他一把抓过墨水瓶,朝陪审官扔过去。这一下,大家都吓坏了。他大叫:"怎么?胆敢不敬畏上帝的教堂!滚蛋!下流坯!"然后,他冲着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叫道:"从来没有听说过,大人!养狗的人把一群狗赶进教堂!狗奴才居然在教堂里乱跑。老子要好好教训你……"守卫听到吵闹,跑了进来,好不容易才把他压制住了,把他架了出去,送进雪橇。特罗耶古洛夫随即也走了,法院全体官员送他出来。杜布罗夫斯基突然发疯使他受了强烈的刺激,给他因打赢了官司而高兴的劲头泼了一盆冷水。

那帮一心想讨他欢心的法官没有听到他说一句好话。他当天就回波克洛夫斯柯耶去了。这时,杜布罗夫斯基却病倒在床。幸好县里的医生并非十足的蠢材,用蚂蟥和斑螯给他放了血。黄昏时,病人恢复知觉,心里好过一点。第二天他被送回几乎已经不属于他的吉斯琴涅夫卡村。

第三章

又过了些日子,可怜的杜布罗夫斯基的病情还不见好转;疯癫倒是没有发作了,但体力已经明显衰颓。他已经记不得从前的事情,很少出房门,整天坐在那里出神。叶戈洛夫娜,那位慈祥的老太婆,曾经服侍过他的儿子,现在却成了他的保姆。她照看他象管小孩一样,按时催他吃饭睡觉,给他喂饭,安置他睡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声不响地服从她,除开她,跟别的任何人不相往来。他已经无力思考自己的事情和管理田产了,因此,叶戈洛夫娜便看到,必须把这一切情况通知在近卫军步兵团服役、当时正在彼得堡的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她从账本上扯下一页,向吉斯琴涅夫卡村唯一略通文墨的厨子哈里东口授一封信,当天就送进城里的邮局里。

回过头,现在该把小说真正的主角介绍给读者了。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是在军事学校受的教育,毕业后就当上骑兵少尉,入了近卫军。为了儿子过体面生活,父亲不惜一切,因而这个年青人从家里收到的钱比他所期望的还要多。他赌牌欠债,不大考虑将来,并且打算迟早要捞一个有钱的姑娘做老婆——这便是贫穷的青年的理想。

一天晚上,有几个军官正坐在他房里的沙发上,口衔琥珀烟斗正在吞云吐雾,这时,他的勤务兵格里沙递给他一封信,他一看那信封上的字体和邮戳,当即吃了一惊。他慌忙拆开信,读到如下的文字:

我的小少爷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我,你的老保姆,决定向你报告你爸爸的健康情况。他很不好,有时说胡话,整天坐着象个傻孩子——是生是死,全凭上帝的旨意了。你快回来吧!我的小鹰!我们会派车到别索奇诺耶村去接你。听说地方法院会把我们移交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说什么我们是属于他家的,可我们从来都是属于你们家的——出娘胎都没听说过有这等事。你住在彼得堡,应该把这件事奏明皇上,他不会让咱们受欺凌的。

你忠诚的奴仆和保姆:阿琳娜·叶戈洛夫娜·布齐列娃

再者:我给格里沙附上母亲的祝福,他服侍你好不好?我们这儿下雨已经一个多礼拜了,牧人罗齐亚在尼古拉圣徒升天节前过世了。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斯基一遍又一遍读着这几行半通不通的文句,心潮起伏。他幼年丧母,八岁便被送到彼得堡,几乎还不认识自己的父亲——由于这一切,他对父亲总是怀着浪漫主义的柔情,平静的天伦之乐享受得越少,爱它便爱得越深。

一想到丧父,他的心便揪得好痛,而他从保姆的信中猜想得到可怜的病人的处境,这使他害怕了。在他的想象中,父亲身陷偏僻的乡下,由笨拙的老太婆和家奴去照管,有某种大祸临头,无人伸出援助之手,受尽灵­肉­两方面的折磨,正在死去。弗拉基米尔责备自己太疏忽了,简直是犯罪。他有好久没有收到父亲的信,也没有想到写信探问一下,自以为父亲出门旅行或忙于家务去了。

他下定决心要回家去,倘若父亲的病况要求他留下,他甚至不惜退伍。他的同事们发觉他心神不定,便都走了。只剩下弗拉基尔一个人的时候,便写了请假报告,然后便抽着烟,陷入深沉思虑之中。

当天他就为请假的事去奔忙,三天后便上路了。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快到一个驿站,从这里他要转车去吉斯琴涅夫卡村了。他心头充满凄凉的预感,他生怕见不到活着的父亲了,他再想象等待着他的将是乡下忧郁的生活、荒凉、孤独、困穷,为他完全不熟悉的家务­操­心劳力。到了驿站,他走进去找站长要马匹。站长问清他要去哪里之后,便告诉他,从吉斯琴涅夫卡村派来的马匹在这儿已经等他四天了。接着,老车夫安东马上出现在他面前,记得小时候就是这个安东曾经带领他进马厩去玩耍,照看过他的小马。老安东一看见他便热泪盈眶,一鞠躬到地,告诉他老主人还活着,便立即跑去套马。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谢绝了吃早饭,赶忙出发了。安东赶车,抄小路。主仆之间开始交谈。

"请你告诉我,安东!我父亲跟特罗耶古洛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晓得,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少爷!……听说,老爷跟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闹别扭,那个人便到法院去告了一状——可他自己俨然就是个法官。我们当仆人的本不该议论主人,可说老实话,你爸爸当初真不该跟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闹翻,­鸡­蛋碰不过石头嘛!"

"这么说,这个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真的为所欲为吗?"

"那当然,少爷!陪审官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县警察局长给他当差。财主们全都上他家表示孝敬,真个是'敲响猪潲盆,猪崽挤破门'啦!"

"他要抢夺我家的田产,是真的吗?"

"唉!少爷!我们也听说了。早几天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教堂执事在我们村长家里吃洗礼酒,他说:'你们快活得也够了,快要落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掌心了。'铁匠尼基塔对他说:'得了!沙威里奇!别让亲家难过,也别使客人们犯愁。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固然是老爷,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同样也是老爷。而我们全都是上帝和沙皇的臣民。'反正你堵不住别人的嘴巴。"

"这么说,你们是不愿意特罗耶古洛夫来管理你们了?"

"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挟制!上帝饶了我们吧!他自己手下人过的日子都够呛,更甭提外人落进他的掌心了,不剥一层皮才怪,简直还会吃­肉­不吐骨头哩!不!求上帝保佑安得列·加夫里洛维奇长寿,倘若上帝偏要让他升天,那么,除了你,我们的小主人,我们谁也不要。求你别抛弃我们,而我们要永远跟随你。"说了这个话,安东扬起鞭子,抖抖缰绳,马儿便飞奔前进。

老车夫忠心耿耿一席话使杜布罗夫斯基深受感动,他不吭声了,又沉思起来。过了约莫一个来钟头,格里沙突然大叫一声:"波克洛夫斯柯耶村到了!"杜布罗夫斯基被惊醒,抬头一望:他们是在一个开阔的湖面的堤岸上疾驰,一条小河打从这儿流出去,在远处山岗之间蜿蜒隐没;一座山坡上,树木郁郁葱葱,其间掩映着高高耸立的碧绿的屋顶和巨大的石头房子尖突的望楼;另一个山坡上,矗立着五个圆拱屋顶的教堂和一座古老的钟楼;四周是一些木头农舍,围着篱笆,门前有水井。杜布罗夫斯基认出了这地方。他记起了,就在这小山坡上,他曾经跟小玛莎·特罗耶古洛娃一道玩耍,她比他小两岁,当时就可以看出她定会出落得个美人儿。他想向安东打听一下她的情况,但一种由衷的羞怯使他难以启齿。

驶近主人府第的时候,他瞥见一件洁白的连衫裙在花园的树荫之间飘拂。这时,安东猛抽几鞭,他被城乡车把式所共有的逞强现狠之心所诱惑,全速飞驶过桥,村庄也一闪而过。出了村庄,马车爬上山坡,弗拉基米尔看到一片白桦树林,其左侧空地上有一栋红屋顶的灰­色­小房子,他的心里直扑腾,他眼前就是吉斯琴涅夫卡和他父亲简陋的屋子。

十分钟后,他进了主人的庭院。他怀着难以述说的激动心情环顾四周,不见故居至今十二年了!当年在篱笆旁栽下的小白桦,如今已经长成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了。先前庭院里修砌了三方整整齐齐的花圃,中间有一条宽阔的秘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今杂草丛生,一匹绊脚的马在那儿啃草。几条狗汪汪叫几声,一看到安东,就不叫了,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一群仆人从厢房杂屋里涌出来,团团围住年青的主人,吵吵嚷嚷表达他们的喜悦。他好不容易才挤过热情的人群,登上破败的台阶;叶戈洛夫娜在前厅里迎接他,抱着他哭了起来。"你好哇!你好哇!嬷嬷!"他连连说,把善良的老太太搂得紧紧的,"爸爸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这时,客厅里走进一个高个子老头,苍白,消瘦,穿着长袍,戴着睡帽,步履艰难。

"你好!沃洛吉卡!"他说,声音很虚弱,弗拉基米尔动情地一把抱住父亲。欢乐使病人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气力不支,脚站不稳了,要不是儿子扶住他,他准得跌倒。

"你起床­干­什么?"叶戈洛夫娜说,"连站都站不稳了,可哪儿人多就硬要往那儿挤。"

把老头搀进卧房。他使尽气力跟儿子谈话,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说话颠三倒四。不一会他便不作声了,沉沉睡去。他的病情使弗拉基米尔惊讶。他就在这间卧房里安顿下来,要一个人留在这儿陪伴父亲。仆人只得由他,这时他们便转而去找格里沙,把他带到仆人下房里,让他饱餐一顿乡下丰盛的饭菜,亲热殷勤之至,问长问短,体贴入微,弄得他疲惫不堪。

杜布罗夫斯基——第一部(二)

第四章

桌上原该摆上珍馐,

如今却停放着灵抠。

回家后过了几天,年轻的杜布罗夫斯基便想着手处理事务,但他父亲不能向他作必要的说明——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又没有委托代理人。清理他的文件时,儿子只发现陪审官的第一封信和答复这封信的草稿,关于这场官司,从这里头他得不到要领,他相信自己有理,决定等待结果。

与此同时,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坏,弗拉基米尔预见到他大限将临,于是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这个完全像个婴孩的老人。

这期间法定的期限已过,没有提出上诉。吉斯琴涅夫卡已经归特罗耶古洛夫所有了。沙巴什金出现在他面前,频频鞠躬,连连道喜,请示大人何时接收新产业,是大人亲自出马还是委托旁人代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慌乱了。他并非天­性­贪婪,报复心使他做得太过分,良心有点不安了。他知道,他的对头,他青年时代的老友如今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这一回的胜利令他心里并不愉快。他狠狠瞪了沙巴什金一眼,想找个岔子把他咒骂一通,但一时找不到足够的理由作为借口,他便气势汹汹地说:"给我滚!谁听你胡扯!"

沙巴什金看到他正在气头上,行个礼便赶紧溜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剩下一个人,便在房里来回踱步,打口哨吹着《轰鸣吧!胜利的雷霆!》这支歌,这照例意味着他心烦意乱。

终于他吩咐套上轻便马车,加了衣裳(其时已是九月末),他自己驾车,出了院子。

不一会他就看到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的小屋子了,矛盾的感情充塞他的心胸。图报复与仗势欺人的心理多少压抑了较为高尚的感情,但是,后一种感情终于占了上风。他下定决心要跟自己的老朋友讲和,抹掉争吵的痕迹,归还他的产业。这个好主意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心里轻松多了,他放开马大步向邻居的庄园奔去,马车一直驶进院子。

这时病人正坐在他卧室的床前。他认出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脸上立即露出惶恐之­色­,血涌上来,平日惨白的脸气得通红,两眼光火,口吐含糊不清的字句。他儿子正坐在旁边查看账本,抬头一看,他父亲的样子使他大吃一惊。病人惊恐地忿然指指院子。他慌慌张张­操­起长袍的下摆,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刚要起身……陡然跌倒。儿子扑过去,老头失去了知觉,停止了呼吸,他中风了。"赶快!快进城去请医生!"弗拉基米尔喊道。"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要见您。"一个仆人进来通报。弗拉基米尔向他投去愤怒的一瞥。

"告诉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叫他快滚蛋,不然,我会命令把他轰出去……滚!"那仆人快快活活跑去执行主人的命令。叶戈洛夫娜举起两手拍一巴掌。"我的少爷呀!"她尖声细嗓地说。"你不要脑袋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会把咱们吃掉的。"——"别说了!嬷嬷!"弗拉基米尔气冲冲地说,"马上派安东进城去请医生。"叶戈洛夫娜出去了。

前堂里没有一个人,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去看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去了。叶戈洛夫娜走到台阶上,听到那个仆人传达少主人的回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在马车里听着。他的脸­色­眼看变得比黑夜还­阴­沉,他鄙夷地一笑,杀气腾腾地向一群仆人扫了一眼,接着便赶着马慢吞吞地从院子旁边驶过去。他望了望窗户,刚才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还坐在那儿,这时不见了。保姆还站在台阶上,已经忘记了主人的吩咐。仆人纷纷议论刚才发生的事情。突然,弗拉基米尔来到仆人中间,泣不成声地说:"用不着请医生了,爸爸死了。"

一阵惊慌。大伙儿冲进老主人的房里。他靠在弗拉基米尔把他抱上去的围椅上。右手耷拉下来,碰到地板,脑袋低垂到胸口——这具身躯已经没有了一丝生命的迹象,虽则还没有僵冷,但已寿终变形。叶戈洛夫娜放声大哭,仆人们围着交给他们照料的尸体,给他洗涤,穿上1797年就做好了的戌服,然后把他放在桌子上,就是在这张桌子旁边他们伺候自己的主人已有许多年了。

第五章

第三天举行葬轧。可怜的老人的尸体安放在桌上,盖着寿被,四周点着蜡烛。餐厅里挤满了仆人。就要发引了。弗拉基米尔和另外三个仆人抬起了棺木。神父领头,教堂执事随后,唱起出殡的祷词。吉斯琴涅夫卡一代业主最后一次经过自己家宅的门槛。灵柩从树林里抬过。过了林子就是教堂。

天气晴朗寒冷。黄叶飘零。

出了村子,便看见吉斯琴涅夫卡木头教堂和老菩提树浓荫蔽日的墓地。那儿安葬了弗拉基米尔的母亲,在她的墓旁昨日挖了一个新墓|­茓­。

教堂里挤满了吉斯琴涅夫卡的农民,他们前来向自己的主人最后一次敬礼。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站在唱诗台旁边。他不哭,也不祈祷,但脸­色­­阴­沉吓人。哀悼仪式已毕。弗拉基米尔首先走上前跟遗体道别,接着全体仆人也一一跟遗体道别。盖上棺材,钉上钉子。娘们放声嚎啕,男人不时拿拳头擦眼泪。弗拉基米尔和原来那三个仆人抬起灵柩去墓地,全村的人尾随在后。灵柩放进墓|­茓­,在场的每人撒上一把土,墓|­茓­填平,每人一鞠躬,然后回去。弗拉基米尔匆匆走了,赶到大伙儿的前头,在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里不见了。

叶戈洛夫娜以少东家的名义邀请神父和教堂全体人员赴丧礼宴会,声明少主人不能奉陪,于是,神父安东、神父太太费多托夫娜以及教堂执事便步行去主人的宅子,一路上跟叶戈洛夫娜谈论过世的主人乐善好施,又说到他的继承人来日恐怕凶多吉少。(特罗耶古洛夫的来访以及如何接待了他这件事,已经传遍四邻,本地政治家预言将有好戏看。)"在劫难逃呀!"神父太太说,"要是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不做我们的主人,那才可惜哩!真是个好小伙子,没有二话。"

"不是他做我们的主人,还有谁呢?"叶戈洛夫娜抢着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发脾气也是白费劲。他的对手可不是好惹的:我的小鹰会保卫自己,谢天谢地,还有他一批至亲好友会来帮忙。看他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头上长了几只角!我的格里沙就敢骂他:'滚蛋!你这老狗!从院子里滚出去!'他不也夹着尾巴溜了。"

"哎呀!叶戈洛夫娜!"教堂执事说,"你的格里沙走嘴了。万一不得已,我宁可去骂几声大主教,但决不敢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瞟一眼。只要一看见他,就心惊­肉­跳,浑身冒汗,脊梁骨就自动发软,弯了下去……"

"人生如梦,万事皆空呀!"神父开口了,"将来也得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唱挽歌的,跟今日给安得列·加夫里洛维奇唱的一个样,只不过丧事办得阔气些,客人请得多一些罢了。上帝一视同仁!"

"唉!老爷子!我们本来也想把四邻都请来,可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不愿意。我们家一切都还充足,客是请得起的,但主人不愿意,叫我们怎么办?现在客人不多,包管你酒醉饭饱,亲爱的贵客!"

听此一番亲切的许诺,再加引起馋涎欲滴的油煎包子在等待他们,这几位交谈者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就这么顺顺当当走进主人的家,那儿餐桌上已经摆好杯盘,酒壶也捧上来了。

这时,弗拉基尔尔却钻进树林深处,一心要劳其筋骨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从而压制内心的悲恸。他一个劲向前走,不管有没有路。枝杈时时挂住他,扎他的脸,他的脚不时陷进泥潭——而他毫不在意。终于他走到一片周围长满了树的水洼旁边,一条小溪静静地流过残留些儿秋叶的树林中间。弗拉基米尔停住,在一个冰凉的土包上坐下,他心头,一个比一个更加­阴­森的念头纷至沓来……他深感自己孤立无援,来日­阴­云密布。跟特罗耶古洛夫为敌,必然带来新的灾难。他这一点点可怜的产业就会被剥夺而落入旁人手中——这一来,他便会一贫如洗。他久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瞅着小溪静静地流,带走几片败叶,他黯然伤神。领悟到人生亦复如此——莫不平凡地、静静地流逝。最后,他发觉天黑了,便站起身子寻路回家。但他还是在不大熟悉的林子里兜了好久的圈子,终于找到一条小路,直通他家的大门。

杜布罗夫斯基劈面碰见神父和教堂里的人。他想这是个不祥之兆,不由得闪过一劳,躲到一株树的背后。他们没有发现他,正热烈地交谈着,走过他身旁。

"你得远祸全身呀?"神父对他老伴说,"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不管结果如何,不关你的事。"神父太太回答一句什么话,弗拉基米尔听不清。

快到家时,他看见一堆人——一群农民和仆人拥挤在主人的院子里。弗拉基米尔老远就听见人声嘈杂,有人在讲话。棚子旁边停了两部马车。台阶上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看来,他们在讲解什么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他气冲冲地问迎面跑来的安东,"他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哎呀!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少爷!"老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法院来人了。要强迫我们离开你,交给特罗耶古洛夫……"

弗拉基米尔垂下头,仆人们迎着不幸的少主人围拢来,"你是我们的父亲,"他们喊着,吻他的手,"除开你,我们不要别的主人,少爷,下命令吧!让我们跟法院的人­干­一场。宁可死,我们决不出卖你。"弗拉基米尔望着他们,心头激荡着异样的感情。"规规矩矩站着别动,"他对他们说,"我来跟当官的交涉。"——"快去交涉,少爷!"人群中好些人喊道,"叫这帮混蛋莫不要脸。"

弗拉基米尔走到官儿们跟前。沙巴什金头戴便帽,两手叉腰,一双眼睛不可一世地左右扫视。县警察局长是个大块头的汉子,五十来岁,脸膛通红,蓄了两撇­唇­须,他见到杜布罗夫斯基走近前来,咳嗽一声,沙喉咙开口说道:"就这么办,我向你们把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按照县法院的判决,从现在起你们通通归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所有了,他的代理人沙巴什金先生就是这一位。你们通通要听从他的吩咐,而娘儿们可得好好爱他痛他,对付女人嘛,他可真有一手。"开了这句轻薄的玩笑,县警察局长大打哈哈,而沙巴什金和其他的随从也跟着笑了起来,弗拉基米尔憋了一腔怒火。"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装出冷漠的神情问那个快快活活的警察局长。"是这么回事,"莫测高深的官儿回答,"我们代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前来接收田产,要求没有­干­系的外人立即滚蛋。"——"但是,我以为,你们不必先向我的农民讲,倒应当先对我讲,向地主本人宣布剥夺他的所有权……"——"你是什么人?"沙巴什金Сhā嘴,傲慢不逊地上下打量他。"原先的地主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上帝召了他去,已经死了,我们不认识您,也不想认识您。"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是我们的少主人。"人群中有人说。

"是谁胆敢胡说,"警察局长大显威风地说,"算什么主人?这个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是什么人?你们的主人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听见吗,糊涂虫?"

"没那回事。"同一个声音说。

"简直反了!"警察局长大叫,"喂!村长,过来!"

村长走上前。

"马上搜查,看谁胆敢跟老子顶嘴,看老子揍他!"

村长问群众:是谁说的?都不吭声,靠后几排随即叽叽喳喳,那声音越来越大,一下子变成惊心动魄的喊叫。警察局长压低喉咙想来安抚。"­干­吗老瞅着他们,"几个家奴喊叫,"弟兄们!狠狠地揍!"群众都动起来了。沙巴什金和其他官员赶忙钻进门厅里,闩上门。

"弟兄们!把他们捆起来!"刚才发话的那个声音又喊道。群众蜂拥而上……"别动!"杜布罗夫斯基大吼一声。"傻瓜!你们要­干­什么?会毁了你们自己,也毁了我。赶快回家去,让我清静清静。不要怕,皇上慈悲为怀,我会去求他,他会替咱们伸冤的。我们全都是他的孩子。要是你们闹事和无法无天,他怎么能够保护你们呢?"

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的几句话,他那洪亮的声音和庄重的气派产生了预期的效果。人群静下来,接着走散——院子空了。官儿们乖乖地坐在门厅里。最后,沙巴什金蹑手蹑脚推开门,走上台阶,自卑自贱地向杜布罗夫斯基连连几个鞠躬,感激他好心的庇护。弗拉基米尔鄙夷地听他说完,一句话也不屑于回答。"我们打算,"陪审员接着说,"恳求阁下允许我们就在这儿过一夜。因为天黑了,您的农民可能在路上袭击我们。请您做做好事!吩咐在客厅里铺些­干­草也行,明天一黑早,我们就走。"

"随你便,"杜布罗夫斯基­干­巴巴地回答,"我可不是这儿的主人了。"说了这话,他便走进父亲的房间,随手闩上门。

第六章

"好!一切都完了。"他对自己说,"今日早晨我还有一席安身之地和一片面包。明天,我得告别我生于斯、父死于斯的这栋房子,把它交给杀害我父亲的刽子手、弄得我一贫如洗的那个强盗。"他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母亲的画像。画家描绘她两肘凭栏,身穿洁白的晨妆,头上Сhā一朵火红的玫瑰。

"这幅画也会落到我家仇人的手里。"弗拉基米尔这样想,"会把它跟破烂椅子一道扔进堆房里,或者挂在前厅里让他的养狗人去肆意奚落和评头品足,而在她的卧室和父亲寿终的那间房里,会搬进他的管家或住下一群姘头。不!不行!他把我从这栋悲惨的房子赶跑,他也休想得到它。"弗拉基米尔咬牙切齿,他心底里冒出一阵阵可怕的念头。官儿们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他们发号司令,要这要那,令人厌烦地打犹他悲惨的思考。终于,一切复归于寂静。

弗拉基米尔打开柜子和箱子,动手清理亡父的文件。它们大都是账簿和各项来往信札。弗拉基米尔看也不看就撕了。那里头他发现了一个纸包,上书:"吾妻信札"。弗拉基米尔心头深情激荡,拿起就读。这是俄土战争期间写的,由吉斯琴涅夫卡寄往军队的一些信。信中她描述了独守空闺的生活和家务的­操­劳,温情脉脉地倾诉别离之苦,召唤他快回家来投入爱妻的怀抱。有一封信里,她说她对小弗拉基米尔的健康很担心,另一封信里她又为小儿子早熟的才能而高兴,说她预料小儿子将来前程远大和生活幸福。弗拉基米尔读着读着便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整个灵魂都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境界之中。不知不觉时间在消逝,墙上挂钟敲了十一下。弗拉基米尔把这些信放进衣兜,拿着蜡烛走出书房。客厅里官儿们睡在地板上。桌上放着几只喝­干­了的酒杯,一股酒气直冲鼻子,弥漫整个房间。弗拉基米尔很讨厌,走过他们身边要去前厅——门上锁了。没有找到钥匙,他又回到客厅,发现钥匙放在桌上。他打开门,劈面碰撞一个人,却原来那人躲在屋旮旯里,手拿一把斧头,寒光闪闪。弗拉基米尔拿烛一照,认出了铁匠阿尔希卜,"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哎呀!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是你呀!"阿尔希卜低声回答,"上帝保佑,幸好你拿着蜡烛!"弗拉基米尔惊诧地望着他。"你躲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铁匠。

"我想……我是来……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在屋里头。"阿尔希卜吞吞吐吐地低声说。

"­干­吗拿把斧头?"

"拿把斧头­干­吗?如今这时节,不带斧头那可不行呀!你看,这伙官儿们可都不是好家伙——走着瞧吧……"

"你喝醉了,扔掉斧头,睡觉去!"

"醉了?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上帝作证,一滴酒也没喝。听到出事了,哪里还有心思喝酒。这帮当官的还想挟制我们,要把主人赶出自己的家……听!他们在打呼噜,该死的畜牲!这么一下子,把他们­干­掉拉倒!"

弗拉基米尔紧锁眉头。"听着!阿尔希卜!"他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的想法不对头。不能怪这些当官的。点燃灯笼吧!跟我来。"

阿尔希卜从主人手里接过蜡烛,从炉子后面找出灯笼,点燃,两人便悄悄地从台阶上走下来,沿着院子旁边走过去。打更的敲响铁板,狗叫起来。"是谁打更?"杜布罗夫斯基问。

"是我们,少爷!"一个尖嗓子回答,"是华西里莎和鲁凯里娅。"——"回去吧!"杜布罗夫斯基说,"用不着你们女人守夜。"——"下班了。"阿尔希卜说——"谢谢!少爷!"两个女人回话,马上回家去了。

杜布罗夫斯基再往前走。有两个人向他走拢来,他们在叫他。杜布罗夫斯基听出了安东和格里沙的声音。"­干­吗你们不去睡?"他问。"哪有心思去睡啊!"安东回答,"谁会想到,我们竟然会落到这步田地……"

"轻点!"杜布罗夫斯基打断他的话,"叶戈洛夫娜在哪里?"

"在楼上她那间小房子里。"格里沙回答。

"去!把她带到这儿来,还有,把我们的人都从屋里叫出来,除开那几个当官的,屋里一个人也不让留下。安东!你去套车。"

格里沙去了,过一会便带了母亲一道来了。老太太这一晚没脱衣裳。除了官儿们,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合眼。

"都到了吗?"杜布罗夫斯基问,"屋里头没有剩下一个人吗?"

"除了官儿们,一个也不剩了。"格里沙回答。

"拿些­干­草和麦秸来。"杜布罗夫斯基说。

大伙跑进马厩抱回­干­草。

"放到台阶上。就这样,好!弟兄们,点火!"

阿尔希卜打开灯笼,杜布罗夫斯基点燃了松明。

"等一下!"他对阿尔希卜说,"我刚才匆匆忙忙,好象把前厅的门锁上了,快去打开。"

阿尔希卜跑进厅里,门倒是开着的。阿尔希卜反而把门倒关了,落了锁,嘴里嘀咕:"开门?那可不成!"于是回到杜布罗夫斯基身边。

杜布罗夫斯基把松明凑近草堆,­干­草着了,火舌升腾,不一会整个院子通明透亮。

"哎呀!"叶戈洛夫娜伤心地喊道,"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你这是­干­什么呀?"

"别说了!"杜布罗夫斯基说,"好!孩子们!再见了!我要走了,听天由命。祝你们跟新主人在一起过幸福日子。"

"恩人!我们的父亲!"大伙儿喊道,"我们死也不离开你,跟你一道走。"

马已经套好。杜布罗夫斯基坐上车,跟他们约定以后在吉斯琴涅夫卡丛林里相会。安东挥鞭打马,他们便驶出了院子。

起风了。一霎时,火焰吞没了整个房子。通红的烟尘在屋顶上空冉冉升腾。窗玻璃噼啪响,掉下来哐啷一声打得粉碎。一根根燃烧的檩子纷纷往下掉。只听得一声声可怜的嚎啕和惨叫:"起火了!救命呀!救命!"——"那可不成!"阿尔希卜幸灾乐祸地微笑,观赏着熊熊大火。"好阿尔希卜!"叶戈洛夫娜对他说,"去救救他们那帮坏家伙,上帝会有好报的。"

"那可不成!"铁匠回答。

这时,官儿们在窗口出现了,使劲想扳断双层的窗框。但整个屋顶哗啦一声垮下来,惨叫停息。

不一会,全体仆人都到了院子里。娘们哭哭啼啼,手忙脚乱,抢救自己的破烂,小孩蹦蹦跳跳,观赏火景。火星飞迸,火势如旋风般肆虐,附近一栋栋小农舍也烧着了。

"如今万事大吉!"阿尔希卜说,"烧得真过瘾,是吗?大概,从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那边朝这儿一望,那才好看哩!"

这时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只小猫在起火的棚子顶上跑,不好从哪儿往下跳,因为四周都是火。这只可怜的畜牲ⅿⅿ叫,显然在喊救命。孩子们看着它绝望的样子,笑得要死。"笑什么?鬼东西!"铁匠忿忿地说,"你们不怕上帝吗?上帝创造的生灵正在灭亡,你们却反而傻笑。"于是,他搬过一架梯子搭在起火的棚子的屋檐上,他爬上去救猫。小猫懂得了他的用心,慌慌张张表示感恩不尽的样子,一下抓住他的袖子。身上几处着火了的铁匠抱着他所搭救的生灵爬下梯子。"好了!弟兄们!再见!"他对困惑的仆人们说,"我在这儿没有事情好­干­了。祝你们幸福,别老记着我的短处。"

铁匠走了。大火继续烧了一段时间,终于熄了。一堆堆不冒火苗的木炭在暗夜里烧得通红。火场周围,身外之物烧得­精­光的一些吉斯琴涅夫卡居民走来走去。

第七章

第二天,失火的新闻便传遍四邻。众说纷纭,各自作了不同的猜测和假设。有的说,杜布罗夫斯基的仆人在葬礼宴席上喝醉了酒,一不小心烧着了房子;有的责怪在刚接收的新宅子里饮酒作乐的官吏们;更多的人认为,是房子自行着火,连同地方法院法官以及所有家奴全部葬身火海。只有几个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断言这次可怕的灾难的罪魁祸首正是心怀深仇大恨因而不惜作孤注一掷的杜布罗夫斯基本人。第二天,特罗耶古洛夫坐车前往火灾现场亲自察看。看起来,县警察局长、地方法院陪审官、诉讼代理人和书记,此外还有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保姆叶戈洛夫娜、仆人格利戈里、车夫安东以及铁匠阿尔希卜下落不明。仆人都一致证实,几名官吏在屋顶垮下的时候被烧死了。烧焦的骨头挖了出来。农­妇­华西里莎和鲁凯利娅说,失火前几分钟他们看见过杜布罗夫斯基和铁匠阿尔希卜。根据一致的看法,铁匠阿尔希卜还活着,他如果不是唯一的,起码也是一名主要纵火犯。杜布罗夫斯基有很大的嫌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向省长写了一份关于火灾的报告,一件新的案子又开始追查了。

不久,新的消息更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和提供了谈论的新资料。在某某地方出现了一伙强盗,周围一带无不闻风丧胆。政府清剿的措施看来很不得力。抢劫案一件比一件­干­得­干­净利落。家居和行路都不安全。那伙强人驾起几辆三套马车,光天化日之下,在全省纵横驰骋,拦截行人和邮车,闯进村庄,打劫地主庄园,然后放一把火。强人的首领聪明勇敢,慷慨大度,远近闻名。人人谈论他的神出鬼没。杜布罗夫斯基的名字挂在人人嘴上,全都深信不疑,统率着那一伙胆大包天匪徒的,就是他,不会是别的人。有一件事令人迷惑不解:他对特罗耶古洛夫众多的田庄都手下留情,匪帮没有打劫他一个草棚,没有拦截过他一辆车子。素来妄自尊大的特罗耶古洛夫把这例外视为当然,因为全省都怕他,况且他的庄园里警卫森严。开初,邻居们私下嘲笑特罗耶古洛夫未免自视太高,并且每天每日巴不得那伙不速之客光顾这个大有油水的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但是,到了后来他们只得同意特罗耶古洛夫的看法,并且承认,强盗对于他怀有某种不可理解的敬意……特罗耶古洛夫趾高气扬,每逢杜布罗夫斯基新的抢劫的消息传来,他就肆意嘲笑省长、警察局长、清剿队长、说杜布罗夫斯基从他们鼻子尖下边溜掉而安然无恙。

不久,到了10月1日——这一天是特罗耶古洛夫的村子里的教堂进香日。这且按下不表。在描述这个节日和往后发生的事情之前,我们得向读者介绍几个新人物,或者说,关于他们只是在本书开头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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