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普希金作品选 > 十 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十 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你的判决是完全不公正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大大落后于时代了,落后了足有十年。你的严肃的思辩­性­议论属于1818年。那时严峻的条规与政治经济学很吃香。那时我们进了舞厅无须摘下佩剑,跳舞被目为不礼貌并且我们没空跟女人相周旋。我有幸禀告阁下,目前这一切已经变了。法国卡德里舞已经代替了亚当·斯密,每个人尽力追逐女人和寻欢作乐。我追随时代的风尚,而你却原封未动。你是个过时的角­色­①,一段呆木头。持反对派立场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这便是你的夙愿。但愿Z女士把你引上正道。我要把你奉献给她那梵蒂冈式的风­骚­。至于我,完全沉溺在长老式的生活中间:晚十点钟上床睡觉,跟本地地主们在初雪的原野上奔驰;跟老太婆们玩波士顿牌,赌一个子儿的输赢,输了就发脾气。我跟丽莎天天见面,每时每刻益发钟情于她。她身上有许多诱人之处。待人接物温良娴淑,端庄得体,富有彼得堡社交界女­性­的魅力,同时,她又生气勃勃,谦虚谨慎,生­性­慈悲(正如其祖母所说)。她的谈吐没有一丝儿刺耳的、残忍的调子。强烈的刺激不会使她皱一皱眉头,不象小孩子吃大黄。她倾听并且思考着——这是咱们的­妇­女少有的品格。女士们,甚至逗人怜爱的女士们的理解力之迟钝和思想之不­干­净常常使我吃惊。意在言外的笑话,最富诗意的谈心,常常被她们当成下流的挖苦话或者俗不可耐的老生常谈。在此情况下,她们扮出的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着实令人可憎,即令最狂热的爱情也会退避三舍了。

①原文为法文。

这种心境在我跟叶琳娜相处时体验到了。当时我正发狂地爱上了她。我向她说了几句柔情脉脉的话,她却以为冒犯了她并向她的女友诉说我的不是,这使我彻底失望了。我这儿除了丽莎之外,为了消愁破闷,还有一个玛申卡。她很可爱。这些姑娘是在苹果树下与­干­草堆中间长大的,在保姆与大自然的怀抱里受的教育。她们比那些结婚前顺从母亲、结婚后顺从丈夫、一个模子铸出来的美人儿要可爱得多了。

再见,我的朋友!社交界有什么新闻吗?请向大家宣布:我到底着手写诗了。前两天我给奥尔加公爵小姐的肖像题了诗句(为此丽莎轻微骂了我一顿)。诗曰:

象真理一样愚蠢,象美德一样无聊。

倒转过来,岂不更好:

象真理一样无聊,象美德一样愚蠢。

两种说法都象个思想。求求审定这第一行诗句,而今而后,把我当成一个诗人吧!

亡人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小说集

普罗斯塔柯娃太太:

先生!他可从小就爱听故事。

斯科季宁:

米特罗方就象我。

《绔裤少年》①

①《绔裤少年》为冯维辛(1745-1792)所写的喜剧。 出版人小引为了伊·彼·别尔金小说集出版的事,我们­操­劳已毕,现在特将此书呈献于读者之前。趁此机会,我们切望简短陈辞,介绍已故作者的身世行状,这么做,或许可以稍稍满足祖国文学爱好者正当的好奇心吧!为了这事,我们曾经探访过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的近亲兼继承人玛利亚·亚历克谢耶夫娜·特拉费林娜;然而,深感遗憾,她不能提供有关作者的任何情况,因为她与作者平生未谋一面。她建议我们去咨询一位可敬的先生,因为那位先生是伊凡·彼得洛维奇生前友好。我们听从了她的意见,去信向那人求教,果然收到他一封回信,如获至宝。现将这封信移录如下,不作任何更动,不加任何诠释。这封信实在是真挚友谊与卓识宏论的珍贵纪念品,也堪称极翔实的传记材料。

尊敬的××先生:

阁下本月十五日来函鄙人已于二十三日奉读,敬悉先生意欲详细了解我真诚的亡友兼近邻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的生卒年月、职务、家庭状况以及经营何业、­性­情如何等项。能有此机会遵足下之命,鄙人深感欣幸,兹将亡友平日谈吐以及鄙人私下之观察一一奉告,尽力追思,以不负亡友在天之灵而已!

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于公元一千七百九十八年诞生于戈琉辛诺村,父母都是诚实高尚的人。他父亲、准校彼得·伊凡诺维奇·别尔金与特拉费林家的女公子彼拉盖雅·加夫里洛夫娜结鸾凤之好。虽家境清寒,但量入为出,持家有方。他儿子于本村教堂执事处发蒙受业。多亏可敬的老师的教导,门生学业­精­进,潜心阅读,于俄国文章之道尤深有兴致。公元一千八百一十五年,伊凡·彼得洛维奇从军服役,入某猎击步兵团(其番号我已忘记),直至一千八百二十三年。父母几乎同时下世,他因而解甲归田,返回祖居戈琉辛诺村。

伊凡·彼得洛维奇接管田产后,由于他少不更事以及心慈手软,短期内即将他的田产放弃不管,他父亲苦心订立的条规也废弛殆尽。原有一名村长,为人不苟且,颇­干­练,因而遭致农夫们的忌刻(这是他们一贯的作风),别尔金竟然把他撤换,反而将田户交付女管家执掌,因为她擅长讲述奇闻趣事以博取他的信赖。这个老­妇­人竟不能识别二十五卢布与五十卢布的钞票,愚鲁之甚可知!她还是全村孩子的教母,农夫们根本不怕她。农夫选举的村长,尸位素餐,与他们狼狈为­奸­蒙骗东家,以致伊凡·彼得洛维奇不得已乃废除劳役制,而代之以少量代役租。更有甚者,农夫们目睹东家软弱可欺,从而得寸进尺,头年即借故要挟减租,次年三分之二的田租尽以核桃和越桔来代替,即此亦拖欠不缴。

鉴于鄙人本是伊凡·彼得洛维奇亡父生前好友,窃以为理当向他进行规劝,因而多次挺身而出,以恢复业已废驰的旧秩序为己任。一天,鄙人特为此造访他家,令他取出账本,召来骗子村长,当面动手清查账目。少东家始则全神贯注,低首下心从一旁观看;继而按账面核对,发觉近年家禽家畜数目锐减,而农夫生齿日繁,伊凡·彼得洛维奇对此初步核算即心满意足,不再细心倾听了!当我正言厉­色­逼问骗子村长、迫使他慌恐以至哑口无言的时候,忽闻鼾声大作——伊凡·彼得洛维奇已经颓然坐椅,竟沉沉入梦了!从此以后,我不再­干­预他的家政,一任其归于全能之上帝是问。

我与他的友好往来并未因此事而中断。虽然,此人与贵胄子弟辈有共通的弊病与不可救药的惰­性­,实不免为他痛心疾首,然则,平心而论,能不爱如此忠信敦厚的少年吗?伊凡·彼得洛维奇也敬老尊贤,爱我甚笃。虽然,我与他,一老一少,嗜好相左,志趣各异,­性­情不一,而日日相见甚欢,闲话家常,直至他英年殒殁之日!

伊凡·彼得洛维奇生活俭朴,未尝放浪形骸之外,也从不沉溺于杯中物(这是我区罕见奇迹);见­妇­人虽缱绻眷恋而不能自已,然天赋腼腆,绰约若处子①。

①本有一段风流韵事,此处恕不刊载,因其实为赘疣。请读者释怀,此事决不能玷污伊凡·彼得洛维奇清白声誉(原注)。

足下来函中所列举的小说数篇而外,伊凡·彼得洛维奇还留有大量手稿于人间,一部分尚保存舍间,另一部分则为女管家所消灭,派作各项家用去了。去冬厢房糊窗,即用去他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第一部。足下所列举的短篇小说数篇,是他初试锋芒之作。这数篇小说正如伊凡·彼得洛维奇自己所说,全都以真人真事为本,以从各­色­人等耳食之言为据①。人物姓名为作者杜撰,村落则借用四邻各庄之名,因而鄙人的田庄也于某处提及。这种办法,并非恶意,实在是因为他的想象力过分贫弱。

①实际上,别尔金先生手稿中,每篇小说均注明:"从某处某人获悉(官阶、头衔以及姓名打头字母均记录在案)。兹抄录如次以供猎奇好事者:《驿站长》为九等文官A·A·H所讲述,《­射­击》为中校B·C·D所讲述,《棺材老板》为店小二E·B所讲述,《暴风雪》与《小姐》为F·B·T姑娘讲述(原注)。

一千八百二十八年,伊凡·彼得洛维奇偶感风寒,乍冷乍热,遂致沉疴,县医官虽为之多方抢救,然药石无功,竟溘然长逝了!(县医官本医道高明,尤其擅长医治痼疾如老­鸡­眼之类)。他归天之时,仿佛长眠于我怀抱,年仅三十,安葬于戈琉辛诺村双亲墓旁。

伊凡·彼得洛维奇中等身材,双目灰褐,须发淡黄,鼻子端正,面­色­苍白而清瘦。

足下见察,有关亡友及近邻的身世行状、职业、­性­情以及仪表风采我极力追忆,已尽于上述。足下如有意将此信公之于众,则鄙人有言在先,恳请万勿引用真实姓名为盼,鄙人虽极珍重与爱戴文人学士,然窃以为引用真实姓名毫无必要,且与我年岁不相宜。

××启

一千八百三十年一月二十六日

于涅纳拉多沃村。

珍重作者挚友的愿望是我们的责任,为提供这分材料,特向这位先生深致谢忱。敬请读者珍视此信中所流露的深厚情谊与慈悲心肠。

亚·普希金识

­射­ 击

我们开枪了。

巴拉敦斯基①

我发誓有权按决斗规则打死他。

《野营之夜》②

①巴拉敦斯基(1800-1844)俄国诗人。这句诗引自他的《舞会》。

②《野营之夜》为俄国作家别斯土舍夫-马尔林斯基(1797-1837)的中篇小说。

我们驻扎在××小镇。军官的生活是大家都熟悉的。早晨上­操­,骑术训练,然后上团长家或犹太人开的小饭铺吃午饭,晚上喝酒打牌。在××镇没有一家大门敞开招待宾客的府第,也没有一个待字的女郎,在这儿,除了一件件戎服,再也休想看到别的了。

属于我们圈子的,只有一个人不是军人。他三十五岁左右,因此我们把他当成长者。阅历使他在我们面前拥有许多优点,再加上他平素脸­色­­阴­沉,­性­情冷峻,言辞尖刻,因而他对我们年轻人的头脑发生了强烈的影响。他的身世蒙上了某种神秘­色­彩,他似乎是俄罗斯人,但又取了个外国名字。他曾经当过骠骑兵,甚至也走过好运;他被迫退伍并住在这贫穷的小镇上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在这儿,他过的日子很清贫,同时又挥霍无度:一贯步行,着一身穿旧了的黑礼服,但他的家却座上客常满,招待我团全体军官。不错,餐桌上只有一个退伍老兵所烹调的两三道菜,但香槟酒却象小河一样够你喝的。谁也不清楚他的身分和财源,但谁也不敢问他。他有不少藏书,大都是兵书,也有小说。他乐意借给别人阅读,从不索回,他借书也从不归还原主。他的主课便是开手枪打靶子。他房间里,四壁弹痕累累,象是蜜蜂窝。各种类型的手枪收藏极其丰富,这倒是他住的这间陋室里唯一的奢侈品。他枪法高超,令人不可思议,如果他想要从某人帽子上一枪把苹果打下来,我团谁也会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脑瓜搁在他面前。我们常常谈论决斗。西尔兀(我就叫他这个名字)从不参与这种谈话。如果有人问他决斗过没有,他只­干­巴巴地回答,决斗过,详情不再细说,可见他是讨厌这类问题的。我们猜度,他良心上一定压着他那可怕的枪法的不幸的牺牲品。不过,我们从没怀疑他会胆小,有些人,其相貌神采令人一看就会消除了上述的怀疑。一个意外的事件使我们全都大吃一惊。

一天,我们十来个军官在西尔兀家吃饭,照往常那样喝酒,就是说灌了许多。饭后我们便请主人做庄打牌。他推辞了好久,因为他几乎从不赌博。终于他吩咐拿来纸牌,往桌上倒出五十个金币,坐下便发脾。我们围绕他坐下,赌局开场。西尔兀有个脾气,那就是赌牌时完全保持沉默,从不争执,也不解释。如果赌家有时算错了,他便立即补足余款或记录下来。我们早已知道他这个习惯,从不妨碍他照自己的办法行事。但是,我们中间有个军官,不久前才调来的,他也来赌,漫不经心地多折了一只角。西尔兀拿起粉笔,照自己往常的作法,把帐结清。那军官以为他弄错了,开口解释。西尔兀不作声继续发牌。军官忍不住了,抓起刷子,一下擦去他以为不对的数目。西尔兀拿了粉笔再记下。那个被酒和牌以及同事的笑声弄得昏昏然的军官,认为自己受了侮辱,气急败坏,一把抓住桌上的铜烛台,对准西尔兀扔过去,西尔兀闪开,险些打中。我们慌了手脚。西尔兀站起身,气得脸发白,两眼光火,说道:"亲爱的先生,请出去!您得感谢上帝,这事好在发生在我这儿。"

结局用不着怀疑,我们预料这个新同事定会被打死。那军官走出去,一边说,他要为翻脸负责,听凭庄家先生吩咐。赌局再继续了几分钟,但大伙感到,主人已无心再赌,便一个接一个放下手里的牌,纷纷回宿舍,一路谈论军官又要补缺了。

第二天在跑马场上,我们正互相打听那个中尉还活着没有,他本人却来到了我们中间。我们便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他回答说,他还没有得到西尔兀的任何通知。这就奇怪了。我们便去找西尔兀,发觉他站在院子里,正对准钉在门上的爱司牌把子弹一粒接一粒打进去。他象往常一样接待了我们,昨晚的事,只字不提。过了三天,中尉还活着。我们吃惊地问:难道西尔兀不决斗了?不错,西尔兀没有决斗。那种轻描淡写的解释居然使他满意,他心平气和了。

在青年人的心目中,这些事起初大大地损害了他的形象。勇气不足比其他一切更难得到青年们的谅解,他们惯常把勇敢当成|人类品德的顶峰,而其他的罪孽都可以不必计较。可是,不久这一切都渐渐淡忘,西尔兀也恢复了以前的威望。

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够再跟他亲近了。我天生就有浪漫的幻想,这之前,我比任何人更倾心于此人,他的生活是个谜,他本人在我看来简直是一部神秘小说里的主角。他爱我,至少,他只对我一个人放弃了他习以为常的尖酸刻薄的言辞,跟我交谈各种事情,总是和颜悦­色­,心地单纯。但是,打从那个不幸的夜晚以后,我始终认为,他的名誉有了污点,而没有洗刷掉只能怪他自己,这个想头一直没有离开我,使我难以象从前那样对待他。我不好意思看他的脸。西尔兀太聪明了,并且阅历深,他不会不觉察和猜出其原因。看来,这件事伤了他的心,我至少发现有两三次他想跟我解释,我回避他,西尔兀也就算了。从这以后,我只有跟同事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跟他见面,以往那种开诚相见的交谈中止了。

京城悠闲的居民,很难体会到乡下和小城镇的居民熟悉透了的那许多感受,例如等待邮件的日子:每逢礼拜二、礼拜五,我们团部办公室便挤满了军官。有的人等钱,有的人等信,有的人等报。在那儿,邮件往往当场拆开,新闻当即传播,办公室便呈现一派非常活跃的景象。寄给西尔兀的信附寄我团,他也就经常到那里去。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拆开来,面带急不可耐的神­色­。他浏览了一遍,眼睛发亮。军官们各看各的信,没有注意他。"先生们!"西尔兀向军官们说,"情况促使我要立即离开这里。今晚我就要动身。我希望,诸位不至于拒绝邀请,到我那里最后一次聚餐吧!我希望您也来。"他转向我继续说,"一定来呀!"说了这话,他便匆匆走了。我们约好在西尔兀家里碰头,然后各自走散。

我于约好的时间到了西尔兀那里,几乎全团军官都已到齐。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停当,房间里只剩下四堵墙壁,光光坦坦,弹痕累累。我们在桌边坐下。主人­精­神焕发,他的喜悦感染了大家,立刻变成了共同的喜悦。酒瓶塞子接二连三蹦出来,大酒杯里冒泡,一个劲地咝咝响,我们真心诚意祝愿离人一路平安和诸事顺遂。等到我们从餐桌边站起来,已经是黑夜了。大伙儿都在取帽子,西尔兀跟他们告别,当我正要走出门的那一瞬间,他抓住我的手让我留下。"我想跟您谈谈。"他轻声说。我留了下来。

客人都走了。剩下我跟他,面对面坐下,不作声,抽烟斗。而西尔兀心神不定,那种痉挛­性­的快活已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了。­阴­郁的脸惨白,眼睛发亮,口吐浓烟,那神­色­就象个地道的魔鬼。过了几秒钟,西尔兀打破了沉默。

"说不定,咱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他对我说,"分手以前,我想跟您解释一下。您可能已经注意到,我是很少重视别人的意见的,但是我爱您,我觉得,给您脑子里留下一个不公正的印象,那会使我难过的。"

他不讲了,动手装他那已经烧光了的烟斗,我不作声,低下眼睛。

"您觉得奇怪,是吗?"他接下去说,"我并没有向那个蛮不讲理的酒鬼P提出决斗。您会同意我的看法:我有权选择武器,他的命就捏在我的手掌心,而我却几乎毫无危险。不过我克制了,我本可以把自己打扮成宽宏大量,但我不愿撒谎。如果我能够惩罚他而完全不冒一点风险,那么我决不会饶他一条命。"

我抬眼吃惊地望着西尔兀。他这么坦白,弄得我反而有点狼狈。他再往下说:

"就这么回事:我无权去送死。六年前我挨了一记耳光,仇人至今还活着。"

这话一下子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您没找他决斗吗?"我问,"大概,环境迫使你们分开了?"

"我跟他决斗了,"他回答,"请看,这就是决斗的纪念。"

西尔兀站起身,从硬纸盒里取出一顶带金­色­流苏和绦缨的红帽子(这便是法国人称之为船形帽的东西),他戴上,帽子在离额头约四公分处有一个弹孔。

"您知道,"他又说,"我当时在××骑兵团服役。我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我习惯了出人头地,从小便养成了这个强烈的好胜心。我们那个时候,飞扬跋扈算是时髦,我便是军队里第一条好汉。赌喝酒以海量自夸:我赢了好样的布尔卓夫——杰尼科·达维多夫曾经写诗赞颂过他。我们团里决斗是家常便饭:一切决斗的场合我都有份,不是作为公证人就是作为当事者。同事们爱我,而经常调换的团部的上司却把我当成去不掉的祸根。

"正当我心安理得地(或者忐忑不安地)享受我的荣誉的时候,我团新调来一位青年人,他有的是钱,并且出身豪门(我不愿说出他的姓名)。我平生从没有看见过这般得天独厚的幸运儿!您想想看:年轻,聪明,漂亮,寻快活不要命,逞豪勇不回头,当当响的姓氏,花钱从不算了花,也永远花不完。请想想看,他在我们中间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啊?我的优越地位动摇了。惑于我的虚名,他便寻求我的友谊。但我对他很冷漠,他也就毫无所谓,不合则去了。我恨他。他在团里以及女人堆中的成功使我完全绝望了。我开始跟他寻衅,对我的挖苦话他用挖苦话来回敬,并且他的挖苦话,我私下估量,总是出奇制胜,尖刻有余,风味十足:因为他只不过是寻开心,而我却心怀叵测。临了,有一天在一个波兰地主的舞会上,我眼见他成了所有女士们注目的中心,特别是那个跟我有过私情的女主人对他另眼看待,我便对他附耳吐出一句老调子的粗鄙话。他红脸了,刮了我一个耳光。我和他都奔过去抽刀。女士们吓得晕过去。我们被人扯开,当天晚上我们就去决斗。

那时快天亮了。我带了三个公证人在约好的地方站着。我怀着不可理解的焦躁心情等待着仇人。春天的太阳升起了,身上热乎起来。我看见他从远处走过来。他步行,军服挂在佩刀上,一个公证人陪着他。我们迎上前去。他走过来,手里捧一顶帽子,里面装满了樱桃。公证人量好十二步距离。我应该先放枪,可是,愤怒使我激动得太厉害,我不敢相信我的手会瞄得准,为了让自己有时间冷静下来,我让他先开枪。对手不同意。于是决定拈阄:他占先,他真是个一贯走红的幸运儿呀!他瞄准,一枪打穿我的帽子。轮到我了。要他的命!他终于落进了我的掌心。我死死盯住他,一心想要搜寻他身上惶恐的迹象,那怕一丝影子也罢……他站在枪口前,从帽子里挑选熟透了的樱桃一粒一粒送进嘴里,吐出果核,吐到我跟前。他无所谓的态度使我气愤。我想,当他压根儿就不珍视生命的价值的时候,夺去他的生命,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一个狠毒的计谋掠过我的脑子。我放下手枪。

'您目前对死好象并不感兴趣,我对他说,'请回家吃早饭吧!我不想打扰您。'

'您根本没有打扰我,'他反驳说,'请开枪吧!不过,也随您,您还有权放这一枪,我随时听候吩咐。'

"我回转身向公证人宣布,我今天不打算放枪,决斗就此结束……

"我退伍以后便躲到这个小镇上来。从此以后没有一天我不想到要报仇。现在报仇的时候到了……"

西尔兀从兜里掏出他早上收到的那封信给我看。有个人(大概是他的委托人)从莫斯科写信给他说,某某人物就要跟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姐结婚了。

"您猜得到,"西尔兀说,"那个某某人物该是谁吧!我这就上莫斯科去。我们倒要看看,他在结婚前夕面对死神是不是也象从前边吃樱桃边等死那样抱无所谓的态度。"

说这话的时候西尔兀站起来,把那顶帽子扔到地上,接着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活象笼子里的一只老虎。我没动弹,听他说,一些奇怪的互相冲突的感情使我激动不已。

仆人进来报告,马匹已经备好。西尔兀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亲吻告别。他坐上车,车里放着两口箱子,一口装手枪,另一口装生活用品。我们再次道别。几匹马便起步奔跑。

过了几年,家境迫使我迁居到H县贫穷的乡下来。我料理田产事务,心里却偷偷地怀念以前那种热热闹闹、无忧无虑的生活。最难熬的便是要习惯于在完全的孤独中打发秋天和冬天的夜晚。晚饭前还可以找村长聊聊,驱车到各处巡视一番,或者,检查一下新的设施,时间好歹还可以打发过去。但是,一到天­色­暗下来,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从柜子里和库房里找到的少数几本书,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管家婆基里洛夫娜所能记得的一切故事,早已对我讲过许多遍了,村­妇­们唱的歌使我频添惆怅。我开始喝不放糖的果露酒,但喝了头痛。我得承认,我担心会变成一个借酒浇愁的酒鬼,就是说,痛苦的酒鬼。这号人的先例在我们县里我已经见得够多了。我没有别的近邻,只有两三个"痛苦的"酒鬼。他们一说话就不断打饱嗝和唉声叹气。孤独还好受些。

离我们那儿四俄里有一座富裕的田庄,是E伯爵夫人的产业。但是那里只有她的管家驻守,伯爵夫人仅仅在她结婚的那年来过一次,并且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可是,在我引退的第二年春天,传闻伯爵夫人跟她丈夫夏天要下乡来。实际上,六月初他们就到了。

有钱的邻居回乡,对于乡下人来说,简直是非同小可的盛事。财主们和他们的家奴们两个月前直到三年以后都要谈论这件事。至于我,坦白说,年轻貌美的女邻居到来的消息使我非常兴奋,我急不可耐地想见她。因此,在她到达后的第一个礼拜天,我吃过午饭后便驱车去××村拜会他们,作为最近的邻居和最恭驯的仆人向他们作自我引荐。

仆人把我引进伯爵的书房,便去通报。大书房里陈设奢华,靠墙摆着一排书柜,每只书柜上放着一尊青铜胸像,云石壁炉上方镶着一面大镜子,地板上蒙上一层绿呢子,然后再铺上一层地毯。我在自己寒酸的角落里跟奢华绝缘,早已不曾见识别人摆阔气了,因而我竟胆怯起来,等候伯爵的当口,我心中有点忐忑,好一似省里的请愿者恭候部长大人一样。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三十二岁左右的男子汉,仪表堂堂。伯爵走到我跟前,神­色­坦率而友好。我鼓起勇气,正要开口作自我介绍,但他抢先说了。我们坐下来。他的谈吐随便而亲切,很快使我解除了怕生的拘谨。我刚好开始恢复常态,伯爵夫人走了进来,我比先前更窘了。她确实是个美人儿。伯爵作了介绍。我想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但是,我越是努力想从容自如,越是显得不自在。他俩为了让我有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和适应新的环境,便自己交谈起来,把我当成忠厚的邻人,对我不拘礼节了。这时我就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看看藏书和图画。论绘画我不是行家,但是有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描绘了瑞士某地的景­色­,但使我惊讶的不是风景,而是画面上有两个弹孔,那子弹一粒正好打中另一粒。

"好枪法!"我回头对伯爵说。

"对!"他回答,"枪法高明极了。"又继续说:"您的枪法好吗?"

"马马虎虎。"我回答,心里高兴,谈话终于转到我熟悉的题目上来了。"隔三十步距离,开枪打纸牌,不会落空,自然,要用我使惯了的手枪。"

"真的吗?"伯爵夫人说,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而你,亲爱的,隔三十步能够打中纸牌吗?"

"找个时候我们来试试看吧!"伯爵回答,"有个时候我枪法并不坏,不过,已经有四年没有摸过枪了。"

"哦!"我说,"我敢打赌,在这种情况下您隔二十步也会­射­不中纸牌的;手枪要天天练。这一点我有经验。在我们团里,我也算是优等­射­手中间的一个。有一回我有整整一个月没有摸过枪,我的枪拿去修理了。伯爵!您想怎么样?后来我再­射­击的时候,头一次,隔二十五步­射­瓶子,我一连四次都没有­射­中。团里有个骑兵大尉,是个爱逗趣的捣蛋鬼,他恰好在场,对我说:'老弟!你的手对瓶子举不起来了。'不!伯爵!不应该放松练习,不然,你会一下子荒废的。我遇到过一名最好的­射­手,他每天练习,至少午饭前练习三次。这成了他的嗜好,好象每天要喝酒一样。"

伯爵和伯爵夫人见我打开了话匣子,非常高兴。

"那么,他怎样练枪呢?"伯爵问我。

"是这样,伯爵!比方说,他看到一只苍蝇停在墙上……伯爵夫人!您觉得好笑吗?上帝作证,那是真的。见到苍蝇,他就大声说:'库兹马!拿枪来!'库兹马便拿给他一枝上好子弹的枪。他啪的一枪,把苍蝇打进墙壁去了。"

"了不起!"伯爵说,"他叫什么名字?"

"叫西尔兀,伯爵!"

"西尔兀!"伯爵叫起来,站起身,"您认识西尔兀吗?"

"怎么不认识!伯爵!我跟他是好朋友,在我们团里,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和同事一样看待。已经五年了,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看起来,伯爵您好象认识他的啰?"

"认识,还很熟哩!他没有跟你讲过……不对,我想不会。

他没有告诉您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吗?"

"伯爵!您不是指他在舞会上挨了一个浪荡子一个嘴巴那件事吧?"

"他没有告诉您这个浪荡子的名字吗?"

"没有,伯爵!他没有告诉我……哦!伯爵!"我接着说,猜出了真相,"请原谅……我真不知道……难道是您?……"

"就是我,"伯爵带着百感交集的神­色­说,"那幅被打穿的绘画便是我跟他最后一次会面的纪念……"

"哎呀!我亲爱的!"伯爵夫人说,"看上帝的分上,别说了,我害怕听。"

"不!"伯爵不同意她的意见,"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他知道我怎样侮辱了他的朋友。我要让他知道,西尔兀是怎样对我报了仇的。"伯爵把靠椅挪近我,而我怀着最活跃的好奇心听他说了下面的故事。

"五年前我结婚了——第一个月,即蜜月,我就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的。我要感谢这栋房子为我保留了平生最好的时刻和最沉重的回忆。

"一天傍晚,我和妻子一同骑马出去,她的马不知怎么地发烈了。她吓坏了,把缰绳交给我,只好步行回去。我骑马先到了家。在院子里我见到一辆旅行马车。仆人告诉我,有个人在书房里等我,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只简简单单说明,他找我有事。我便走进这个房间,昏暗中但见一个人,满身尘土,满脸胡须,他就站在这儿的壁炉边。我向他走过去,努力辨认他的面貌。

'你认不出我了吗,伯爵?'他说,嗓子颤抖。

'西尔兀!'我叫起来,我得承认,我感到毛发悚然了。'正是,'他接着说,'我还有权放一枪。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放空这一枪。你准备好了吗?'

"他的手枪在裤兜里凸出来。我量了十二步,就站在那个角落里,我请他快点动手,趁我妻子还没有回家。他拖延时间——要求点烛。烛拿来了。我闩上门,吩咐谁也不让进来,再次请他动手。他拔出手枪,瞄准了……我数着一秒、一秒、又一秒……心里惦记着她……可怕的瞬间过去了!西尔兀放下手枪。

'很遗憾,'他说,'手枪里头装的不是樱桃核……子弹太沉了。我总觉得,我们这不是决斗,而是谋杀:我不习惯向没有武器的人瞄准。咱们从头再来过,拈阄吧!看谁先打枪。'

"我的脑袋里头团团转……仿佛,我并没有同意他……终于,还是给另一枝手枪上了子弹。卷了两张字条,他把它们放进那顶我以前打穿了洞的帽子里。我又拈了第一号。

'伯爵,你真象魔鬼一样走红运了。'他说,嘴角上挂着冷笑,那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也搞不清他用什么办法逼着我­干­那……我放了一枪,打中了这幅画。"(伯爵指着那幅穿了洞的画,他满脸通红,而伯爵夫人的脸­色­比她的手绢还要白,我忍不住叫起来。)

"我放了一枪,"伯爵接着说,"唉!谢天谢地!没有伤人。那当口,西尔兀……他的样子的确吓人,西尔兀向我瞄准。猛然间,房门打开,玛霞跑进房,一声尖叫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她一来使我的勇气完全恢复了。

'亲爱的,'我对她说,'难道你没看到我们是闹着玩吗?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去吧!去喝杯水再到我们这儿来。我要给你介绍一位老朋友,我的同事。'

"玛霞还是不相信。'请您告诉我,我丈夫说的是真话吗?'她转过身对可怕的西尔兀说,'他说您跟他开玩笑,是真的吗?'

"伯爵夫人!他一贯爱开玩笑,'西尔兀回答她说,'有一次他开玩笑赏我一个耳光,还有一次他开玩笑一枪打穿我一顶帽子,刚才又开玩笑不­射­中我,如今,可轮到我也来开开玩笑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就举枪对我瞄准……竟然当着她的面!玛霞扑倒在他脚下。

'起来!玛霞!别不害臊!'我发狂地叫起来,'而您呢,先生!请别再捉弄这个可怜的女人了,好吗?您到底要不要开枪?'

'不开枪了,'西尔兀回答,'我满意了。我看到你惶恐了,胆怯了。我迫着你对我­射­击,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会记得我的。我把你本人交给你的良心去裁判吧!'

"说完他就往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过头看一眼那幅被我打穿的画,随手对他开一枪,掉头就走了。我妻子晕过去了。佣人不敢阻拦,只得惶恐地望着他。他走到台阶下,叫一声车夫,还没等我清醒过来,他就走了。"

伯爵不作声了。就这样,我得知这个故事的结尾,它的开头曾经使我惊讶不已。这故事的主角我没有再见过了。听说,在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①起义时,西尔兀曾率领一支希腊独立运动战士的队伍,在斯库良诺战役②中牺牲了。

①伊卜西朗吉(1792-1828),反抗土耳其统治的希腊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人之一。

②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的民族解放斗争中的一次战役,发生在1821年6月。

暴风雪

马蹄践踏厚厚的积雪,

马儿飞奔在山包之间,

看!那边厢有座上帝的教堂,

孤零零,矗立在道路的一旁。

猛然间风雪大作,周遭一片白茫茫,

大雪花一团团,纷纷从空而降,

一只乌鸦飞临雪橇的上空,鼓动翅膀,

盘旋在我们的头顶上,

"呱"的一声,兆头不祥!

马儿匆忙赶路,鬃毛竖起,

凝视黑暗的远方……

茹可夫斯基①

①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这儿的诗句引自他的叙事诗《斯维特兰娜》。

我们值得纪念的那个时代的1811年末,厚道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赋闲居住在自己的田庄涅纳拉多沃村。他殷勤好客,和蔼可亲,四近闻名。四邻往往上他家吃吃喝喝,跟他夫人玩玩赌五个戈比输赢的波士顿牌,而有的客人来此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看看他的女儿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个身材苗条、肤­色­白净的十七岁的小姐。她被目为有钱的待字姑娘,许多人想猎取她,或者为了自己,或者为了自己的儿子。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是靠读法国小说受的教育,因此,其结果自然是堕入情网。她选中的恋爱对象是个穷酸的陆军准尉,那时他正休假住在自己的村子里。不言而喻,这青年男子也燃烧起同样的爱火。但是,女方的父母发觉两人互相爱恋,便禁止女儿想他,接待他的态度很坏,比接待一个退职陪审员还不如。

我们的一对恋人书信往还不断,每日在密松林里或古教堂边幽会。他们海誓山盟,抱怨命苦,想出种种计谋。如此这般通信和商议之际,他们得出如下结论:(那当然不在话下)既然我俩缺一便不能活下去,而残忍的父母的死脑筋又妨碍咱们的姻缘,那么,能否避开他们呢?妙!这个谋幸福的好主意终于光顾了这个年轻人的脑袋瓜,而醉心于罗曼蒂克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这个好主意也非常称心。

冬季到了,他们的幽会也就中止,但情书往还却更加频繁了。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在每封信里都央求她嫁给他,跟他秘密结婚,躲藏一些日子,然后双双跪在双亲脚下,二老最终肯定会为恋人的英勇的蛮­干­行为和不幸的遭遇所感动,包管会对他们说:"孩子们!投到我们怀里来吧!"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久久拿不定主意。一大堆私奔的计划被推翻。终于她同意了如下办法:在指定的一天,她应该不吃晚饭,借口头疼躲进自己的房间。她的贴身使女本是她的同谋犯。她二人应当穿过屋后的门廊到达花园,花园后面有一辆备好的雪橇,坐上去直奔离涅纳拉多沃村五俄里的冉德林诺村,然后走进教堂,弗拉基米尔会在那里等她们。

决定命运的那一天前夜,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通晚没有睡觉。她收拾好东西,包了几件衬衫和衣裙,给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写了一封长信,另一封信给自己的父母。她用最动人的辞句向父母道别,陈述爱情的来势不可抗拒,央求父母饶恕她的过失,她在信的结尾写道:如果能允许她来日能匍匐在至亲的父母膝下,那将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她封好两封信,封口盖上图拉出产的图章,图章印出两颗燃烧的心和文绉绉的题辞。然后在天亮前她躺倒在床上,打了个盹儿,但是吓死人的幻象不断惊扰她。时不时她仿仿佛佛觉得,正当她坐上雪橇去结婚的那一刻,他父亲止住她,把她在雪地上飞快地横拖过去,然后扔进黑咕隆咚的无底深渊……她头朝下飘下去,心里吓得说不出的难受;时不时她仿仿佛佛又看见弗拉基米尔倒在草地上,一脸惨白,满身血污。他就要死了,用刺耳揪心的声音说话,求她跟他赶快结婚……还有一些不成形的、不连贯的幻象接二连三在她眼前闪过。终于,她从床上爬起来,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并且果真头痛了。父母看出了她心神不定,慈爱地关切她,连连探问:"玛霞!你怎么了?病了吗?玛霞!"——这一切,使得她心都要碎了。她极力安慰他们,想装出快活的样子,但又装得不大象。到了晚上,想到这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日子的最后一刻了,她的心紧缩起来。她已经半死不活了,心里暗暗地跟家里人和身边东西一一告别。

开晚饭了,她的心喘喘直跳。她嗓音颤抖地宣布,她不想吃饭,便离开了父母。父母吻了她,象往常一样给她祝福。她差点儿哭起来。回房后,她倒在靠椅里,眼泪汪汪。使女劝她镇定,劝她打起­精­神来。一切准备停当。再过半个钟头,玛霞就要永远放弃这父母的宅子、自己的闺房以及平静的Chu女生活了……户外起了暴风雪,风在吼,百叶窗在抖动,磕碰直响。她觉得,一切都暗藏杀机,兆头不妙。不久宅子里安静下来,都沉沉睡去。玛霞披一条花披肩,穿上暖和的外衣,小箱子提在手里,出房走到了后门口。使女跟在后面,拿两个包袱。她们进了花园。暴风雪没有平息,风迎面吹来,仿佛想挡住这个年轻的女罪犯。她们好不容易走到花园的尽头。雪橇已经在路上等候他们了。马冻僵了,不肯规规矩矩站住不动。弗拉基米尔的车夫在车轮前面走来走去,勒住马儿。他搀扶小姐和使女坐进雪橇,放好包袱和小箱子,抓住缰绳,马儿便飞跑起来。好!让我们把小姐交给命运之神和车夫杰廖希卡的赶车技艺去保护,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咱们的年轻的新郎吧!

弗拉基米尔坐车赶路一整天,早晨他找了冉得林诺村的神父,好不容易才跟他谈妥,然后到四邻的地主中间去找证婚人。他去找的第一个人是个退职的骑兵少尉,四十来岁的德拉文,这人非常乐意当证婚人。他说这种冒险使他回忆起已逝的美好时光和骠骑兵的恶作剧。他留弗拉基米尔吃午饭,并且要他放心,找其他两个证婚人的事他包了。果然,吃罢午饭,就来了一个蓄有­唇­须、靴子带有踢马刺的土地丈量员施米特,还有县警察局长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小娃娃,他前不久才参加枪骑兵。这两个不但欣然接受弗拉基米尔的请求,甚至还对天起誓,不惜牺牲­性­命为他效劳。弗拉基米尔感佩至深地拥抱了他们,然后回家张罗去了。

天断黑已经好久了。他向自己信得过的车夫杰廖希卡面授机宜,详详细细布置一番,然后打发他驾起三匹马拉的雪橇去涅纳拉多沃村,再吩咐给自己套好一匹马拉的小雪橇,他不要车夫,自己一个人动身到冉得林诺村去,大约两个钟头以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也应该到达那里了。他认得路,全程只要二十分钟。

可是,弗拉基米尔刚刚出了村口来到田野上,起风了,暴风雪铺天盖地而来,他啥也看不见了。一分钟工夫,道路就盖满了雪。四周景物全都消失在昏黄的一团混沌之中,但见一片片雪花狂舞,天地浑然莫辨。弗拉基米尔发觉陷在田里,于是想再赶到路上去,但却白费劲。那匹马瞎忙一气,时而跑上雪堆,时而陷进沟壑,雪橇时时翻倒。弗拉基米尔费尽心力,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了,而他还没有到达冉得林诺村的丛林。又过了十来分钟,丛林还是看不见。弗拉基米尔驶过一片沟渠纵横的田野。暴风雪还没停,天­色­不开。马儿也疲倦了,身上汗流如注,虽然它不时陷进齐腰深的雪里。

终于他觉得,他走的方向不对头了。弗拉基米尔刹住雪橇:他开动脑筋,使劲回忆和思索,于是断定应当朝右拐。他便掉转雪橇朝右赶去。那匹马敷衍塞责,挪动步子。他在路上足足花了一个钟头了。冉得林诺村应该不远了。他走着,走着,田野没个尽头。到处是雪堆和沟渠,雪橇时时翻倒,他也就时时把它扶起来。时间在消逝。弗拉基米尔着实不安了。

终于他看到那边厢有个黑黑的东西。弗拉基米尔便转到那边去。等他走近一看,却原来是一片林子。谢天谢地!他想,现在可总算快到了。他沿着林子走,一心想立即走上他熟悉的道路,或者绕过林子:冉得林诺村就在它后面。他很快就上了路,驶进冬季落叶的树林的­阴­影里了。狂风在这里不能逞强,道路平坦,马儿长了气力,而弗拉基米尔也宽心了。

他走着,走着,而冉得林诺村还是看不见,树林没个尽头。弗拉基米尔惊恐地看到,他走进了一片陌生的森林。他绝望了。他打马,那匹可怜的畜牲放开腿奔跑,但很快就慢下来,一刻钟以后就一步一步拖着他走了,不管倒霉的弗拉基米尔怎样使劲都不顶用。

树木渐渐稀疏了,弗拉基米尔出了森林,冉得林诺还是看不见。这时应该快到半夜了。泪水从他眼眶里涌出来,他放马信步走去。这时风雪平息了,乌云消散,他面前展现一派平川,上面铺了一层波浪起伏的洁白的地毯。夜­色­分外明净。他望见不远处有个小村庄,零零落落约莫四五家农舍。弗拉基米尔的雪橇向村子驶去。到了第一家茅屋旁边,他跳下雪橇,跑到窗前就动手敲打。过了几分钟农舍的百叶窗开了,一个老头伸出一大把白胡须。

"­干­啥?"

"冉得林诺村离这儿远不远?"

"你是问冉得林诺村远不远?"

"对!对!远不远?"

"不算远,只有十俄里。"

听了这个话,弗拉基米尔一把揪着自己的头发愣住了,仿佛一个人被宣判了死刑。

"你从哪里来?"老头接下去说。弗拉基米尔已经懒得回答他的话了。

"老头!"他说,"你能不能弄到马匹拉我到冉得林诺去。"

"我们有啥马匹!"老头回答。

"那么,连一个带路的人我也找不到吗?我会给钱的,随他要多少。"

"等一下!"老头说,放下百叶窗,"我把儿子派给你,他会带路。"

弗拉基米尔等着。没过几分钟,他又去敲窗子。百叶窗又打开,又现出了大胡子。

"你要­干­啥?"

"你儿子怎么了?"

"立刻就到。在穿鞋子。你兴许冻坏了?进屋来暖和暖和吧!"

"多谢了!叫你儿子赶快出来!"

大门咿呀打开;一个少年拿根拐杖走出来,他走在前头探路,时而指点,时而又探寻路在那儿,因为路面已被雪堆封住了。

"几点钟了?"弗拉基米尔问他。

"快天亮了。"年轻人回答。弗拉基米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到达冉得林诺村的时候,已经是­鸡­叫天亮了。教堂关了大门。弗拉基米尔付了钱给带路人,然后进了院子去找神父。院子里不见他派去的三匹马的雪橇。有怎样的消息在等待他呢?

不过,让我们再掉转头来着看涅纳拉多沃村的地主,看看他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两位老人醒来以后走进客厅。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还戴着睡帽,穿着厚绒布短上衣。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还穿着棉睡衣。摆上了茶炊,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叫一个使女去问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的身体怎么样,昨晚睡得好不好。使女回来报告,小姐昨晚睡得不好,可现在她感到好了些,她马上就到客厅来。果然,门开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走上前向爸爸妈妈请安。

"你头疼好了吗,玛霞?"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问她。

"好些了,爸爸!"玛霞回答。

"玛霞!你莫不是昨晚煤气中毒了?"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说。

"也有可能。妈妈!"

白天平安无事,但到了晚上,玛霞病倒了。派了人进城去请医生。医生傍晚才到,正赶上病人说胡话。可怜的病人发高烧,她足有两个星期濒于死亡的边缘。

家里没有一个人晓得那预谋的私奔。那天前夕写好的两封信已经烧掉了。她的使女对谁也不敢吐露,生怕主人发怒。神父、退职骑兵少尉、蓄胡子的土地丈量员以及娃娃枪骑兵都很谨慎,并且不无原因。车把式杰廖希卡连喝醉了的时候也从没多过半句嘴。这样一来,秘密没有泄露,虽然有多达半打的人参与其事。可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不断说胡话,自己倒吐露了真情。不过,她的话颠三倒四,以致她母亲虽则寸步不离她的病床,也只能从她的话里头听明白一点:女儿拼死拼活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而这个爱情说不定就是她重病的起因。她跟丈夫以及几个邻居商议,最后一致认定:看起来,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命该如此,是命就逃不掉,贫非罪,女人是跟男人结婚,不是跟金钱结婚,如此等等。每当我们难以想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的时候,道德格言就派上大用场了。

这期间,小姐的身体开始康复了。在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家里,早就见不着弗拉基米尔了。以前那种冷遇把他吓怕了。派了人去找他,向他宣布一个意外的喜讯:同意结婚啦!可是,且看涅纳拉多沃的两位老地主将如何吃惊吧!招他做女婿,他竟然回报了一封半疯不癫的信。信中宣称,他的脚从此永远不会跨进他们家的门槛,并请他们忘却他这苦人儿,唯有一死才是他的希望。过了几天,他们得知,弗拉基米尔参军了,这是1812年的事。

他们有好久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正在康复的玛霞。她也绝口不提弗拉基米尔。几个月过去了,在鲍罗金诺战役立功和受伤者的名单中看到了他的名字,她晕倒过去,父母生怕她旧病复发。不过,谢天谢地!这一回昏厥总算没有引出严重后果。

另一个灾殃又从天而降: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去世了,全部资产归女儿继承。但是,遗产不能安抚她,她真诚地分担着可怜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的悲恸,发誓跟母亲永不分离。母女俩离开了涅纳拉多沃这个令人触景生情的地方,迁居到自己的另一处田庄××村去了。

一批求婚者又围着这位既温柔又有钱的姑娘团团转了,但她对谁也不给一点儿希望。她母亲有时也劝她挑个朋友,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听了,只是摇摇头,然后悄悄凝神。弗拉基米尔已不复存在了:在法国人进攻前夕,他在莫斯科死去。玛霞觉得,对他的怀念是再圣洁不过的了。至少,她保存了能引起对他的回忆的一切东西:他读过的书籍、他的绘画、乐谱和为她抄录的诗歌。邻居们得知此事,都为她的坚贞不贰惊叹不已,并且怀着好奇心等候一位英雄出场,但愿他合当战胜这位Chu女阿尔蒂美丝①的哀怨的贞节之心。

这期间,战争光荣结束。我们的队伍从国外凯旋。人民欢迎他们。乐队奏起了胜利的歌曲:《亨利四世万岁!》②和《若亢特》③中的吉罗莱斯舞曲和咏叹调。军官们出征时几乎都是毛孩子,经过战火的洗礼,而今已成为堂堂男子,胸前挂着勋章,胜利归来了。士兵们快快活活地交谈,不时夹杂几句法国话和德国话。难忘的时刻!光荣和欢乐的时刻!听到"祖国"这两个字眼,每一颗俄罗斯人的心是怎样地跳动啊!见面时的眼泪是多么甜蜜啊!万众一心,我们把全民的骄傲跟对皇上的爱戴合而为一。对于陛下,这又是怎样的时刻呀!

①即女神狄安娜,以贞洁著称。

②原文为法文。

③尼柯罗的歌剧《若亢特,又名探险家》

­妇­女们,俄国­妇­女们当时真是无与伦比。平素的冷漠一扫而光。她们欣喜欲狂,着实令人心醉,在欢迎胜利者的当口,她们纵声大叫:乌啦!

并把帽子扔到空中①

①录自格里包耶多夫(1765-1829)的喜剧《智慧的痛苦》。

当年的军官中有谁胆敢不承认俄国女人给了他最好最珍贵的报酬呢?……

在那光辉的时节,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正跟母亲住在××省,无缘目睹两个首都欢庆部队凯旋的热烈场面。不过,在小县城和乡下,那种全民的欢腾或许还要热烈。一个军官只要露露面,对他来说,那就等于一次胜利的进军,穿大礼服的情郎跟他一比,只得甘拜下风。

我们上面已经指出,虽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冷若冰霜,但她的身旁还是照样有一批批寻欢探宝者川流不息。不过,这帮人终于一个个悄悄引退,因为她家里有个骠骑兵少校露面了,他叫布尔明,脖子上挂一枚格奥尔基勋章,脸蛋儿·白·得·可·爱——引用本地小姐们的私房话。他二十六岁左右,休假回到自己的田庄,他正好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近邻。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他另眼看待。他在场,则她平素的那种闺愁消逝了,显得特别活泼。千万不能说,她向他卖弄风情。不过,倘若有位诗人看了她的举止,定然会说:

如果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布尔明本来也是个非常可爱的青年。他正好具有赢得女人欢心的才智:殷勤机敏,体贴入微,落落大方而无半点矫饰,可又带点儿无所谓的嘲弄神­色­。他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交往显得纯朴诚恳和潇洒自然。可是,无论她说啥­干­啥,他的心神和眼风包管追随不误。看起来,他是个­性­情谦逊和文静的人,但流言编派他从前本是个荒唐的浪子。不过,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眼里,这也无损于他的令名,因为她也跟一切年轻女士一样,能够欣然饶恕他的胡闹,那正好说明他天生勇敢,具有火辣辣的­性­格。

可是,这年轻骠骑兵的沉默比什么都……(胜过他的殷勤体贴,胜过他愉快的谈吐,胜过他动人的苍白的脸,胜过他缠着绷带的手),他的沉默比什么都易于挑动姑娘的好奇心和激发她的想象力。她不能不默认,她喜欢他,而他本来就聪明机灵,阅历不浅,大概早已看出她对他另眼看待。为何事到如今她还不见他跪在她脚下,还没有听见他表白呢?是什么障碍拦住了他?那是因为,大凡情真而意切则必心悸而胆怯吗?那是因为他目中无人吗?那是采花贼在玩弄欲擒故纵的惯伎吗?这对她是个谜。她好好想了想,认定胆怯是唯一的原因,因而,她对他更为关怀体贴,倘使环境许可,甚至对他顾盼含情,她想用这等办法来给他鼓劲。她准备对付最出人意外的大团圆的结局,并且心里­干­着急,等待那浪漫蒂克式的最后表白。秘密,不论其属于何种类型,终归是女人心上的一块石头。她的战略策略终于取得预期的胜利:至少,布尔明不由得悄然凝神,一双黑黑的眼珠火辣辣地盯住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脸。看起来,决定­性­的时刻快到了。邻居们已在谈论结婚的事,好一似已成定局,而善良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喜在心头:女儿终于找到了如意郎君。

一天,老太太坐在客厅里,一个人摆纸牌卜卦,布尔明走进来,开口就问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哪儿。

"她在花园里,"老太太回答,"到她那儿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布尔明去了。老太太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心下琢磨:"但愿事情今日就有个结果!"

布尔明在池塘边一株柳树下找到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手里捧一本书,身穿洁白的连衫裙,俨然是个浪漫小说里的女主角。寒暄几句之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故意中断谈话,这一来,便加剧了两人之间的窘态,或许,只有陡然的、决定­性­的表白才能打破这个僵局。事情也就这样发生了,布尔明感到自己处境尴尬,说道,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向她披露自己的情怀,并请她倾听一分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合上书本,垂下眼睛表示同意。

"我爱您,"布尔明说,"我热烈地爱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脸红了,头栽得更低。)"我行为不慎,放纵自己天天见您,天天听您说话——这真是醉人的幸福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记起了圣·蒲列艾①的第一封信。)"事到如今,我想反抗命运已经迟了。对您的思念,您温柔可爱和无与伦比的形象,今后就会成为我痛苦与欢乐的根源,可是,我现在还必得履行一个重大的义务,这就是向您披露一个可怕的秘密,我们中间横亘着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

①法国作家卢梭的小说《新爱绿绮思》中的男主角。

"障碍永远存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赶忙打断他的话,"我永远不会做您的妻子……。"

"我知道,"他低声回答她说,"我知道,您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是他死了,您三年抱屈……亲爱的好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请别再剥夺我最后这个自宽自解的机会:我设想,您或许会成全我的幸福,如果那件事……等一下,看上帝的分上,别开口!您使我痛苦。是的,我知道,我觉得,您或许会成为我的妻子,但是——我是个非常不幸的人……我已经结过婚了!"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恐地瞟他一眼。

"我结过婚,"布尔明接着说,"结婚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而我还不知道,谁是我的妻子,她在哪儿,今后会不会见她一面!"

"您说什么?"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大声说,"真奇怪!说下去!等下我也讲给您听……做做好事,你快讲下去!"

"1812年初,"布尔明说,"我赶路去维尔纳,我的团队在那里。有一天晚上到达一个小站,时间已经晚了,我吩咐赶快套马,突然起了暴风雪,驿站长和车夫劝我再等等。我听了他们的话,但是,一种说不出的焦躁不安的情绪控制了我,冥冥中仿佛有人推我前进。这时,暴风雪并没有停。我不耐烦了,便吩咐再套马,冒着暴风雪上路了。车夫想把雪橇沿着河面赶,那样要缩短三俄里的路程。河岸堆满了雪。车夫错过了拐上大道的地点,这一来我们发觉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了。风暴没有停,我看见远处有一点灯火,于是吩咐往那儿赶。我们驶进了一个村子,木头教堂里有灯光。教堂大门开着,栅栏门外停了几辆雪橇,有人在教堂门前台阶上走来走去。

'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几个声音叫唤。

我吩咐车夫赶过去。

'得啦!你在哪儿耽误了?'有人对我说,'新娘都晕过去了,神父不知道怎么办,我们正打算回家去了。快下车!'

"我默默地从雪橇里跳出来走进教堂,教堂里燃着两三枝蜡烛。一位姑娘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的一条板凳上,另一个姑娘正在给她擦太阳|­茓­。

'谢天谢地!'后一个姑娘说,'您到底来了!您险些送了小姐的命!'

老神父走到我面前问:'您就要开始吗?'

'您就开始吧!开始吧,神父!'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们把小姐搀扶起来。我看她长得不赖……我犯了个错误,真是不可理解、不可饶恕的轻浮呀!……我贴近她站在讲经台前面,神父匆匆忙忙,三个男子汉和一个贴身使女搀扶新娘,只顾照料她去了。给我们举行结婚礼了。

'接吻吧!'他们对我们说。

"妻子转过苍白的脸看我。我正要吻她……她惊叫起来:'哎呀!不是他!不是他!'她颓然倒地,失去知觉。证婚人望着我,惊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扭转身就走,出了教堂没有碰到任何阻拦,我跳上雪橇,大声说:'快走!'"

"天呀!"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叫起来,"您不知道,您那可怜的妻子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布尔明回答,"我不知道我在那儿结婚的村子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得是从哪个驿站出发的。那时我把我那犯罪的恶作剧根本不放在心上,出了教堂,我便在雪橇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才醒过来,已经到了第三个驿站。我过去的跟班行军时也死了,因此我已经没有希望找到那个姑娘了,我对她残酷地开了个玩笑,现在,她可又残酷地报复了我。"

"天呀!天呀!"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说,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就是您!您还认不出我吗?"

布尔明脸­色­发白……跪倒在她的脚下……

棺材老板

我们不是每天看见一口口的棺材,

这衰朽的宇宙的一丝丝的银发吗?

杰尔查文①

①这句诗引自他的《瀑布》。

棺材老板亚德里安·普拉霍洛夫把最后一批零星家什已经堆上了运送棺材用的马车,两匹瘦马出巴斯曼门进尼基塔门已经来回跑了第四趟了。——棺材老板搬家,全家要迁到尼基塔门那边去。他关上旧店子的大门,在门上钉了一块牌子,上书:"本店出盘,亦可出租。"他然后步行到新居去。当他走近那幢老早就起了心、终于花了一笔可观的款子买了下来的黄|­色­宅子的时候,老棺材匠惊慌地发觉,自己心里并不踏实。他跨进陌生的门槛,但见自己的新居里零乱不堪,便叹了一口气,不禁怀念起旧居来了,在那儿他度过了十八个春秋,在那儿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想到此,他便开口咒骂两个女儿和长工,数落他们手脚不麻利,并且立即动手来帮忙。马上就清检得有点眉目了。供圣像的神龛、桌子、沙发和床铺各归其位,占住后房规定的角落;厨房和客厅里摆满了棺材老板巧手­精­制的那种好东西:一口口灵柩,花­色­繁多,尺寸不一;此外,还有一排排柜子,内装寿衣,寿帽和火把。大门口挂一块招牌,上头画了一尊胖大的爱神,手里倒提一个火把,招牌上大书:"本店出售并包钉各式本­色­及上漆之棺木,亦可出租并翻修旧货。"两个女儿各回闺房。亚德里安将新住宅各处巡视一番,在窗前坐下,吩咐烧茶。

饱学的读者明白,莎士比亚与瓦尔特·司各特两位把掘墓人描绘成快活逗趣的家伙,为的是用强烈的对比更加激发我们的想象。为尊重真理起见,在下不敢步两位的后尘,因而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位棺材老板的­性­格跟他­阴­森的行当正好合拍。亚德里安·普拉霍洛夫平日老是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唯有当他责骂女儿不­干­活而偷看窗外行人的时候,或者,当他跟那些惨遭不幸(有时也可以说是大幸)的顾客讨价还价,抬高了货物价钱的时候,他才打破照例的沉默。就这样,亚得里安坐在窗前,品尝他的第七杯清茶,依照惯例,陷进愁肠百结的疑虑之中去了。他想起了一个礼拜前退伍旅长出殡时仪仗刚到城门口便在上滂沱大雨。结果,他租出去的孝服一件件缩了水,帽子一顶顶变了形。他预计准得开销一大笔款子,因为他的各项殡仪用品早已存货无多了。他肚子里早就指望从老朽的女商人特琉辛娜身上捞回一把,因为她要死不活快一年了。不过,特琉辛娜将要死在拉兹古里亚街,因此普拉霍洛夫担心,她的继承人会懒得派人走那么远的路程来找他,虽然他们答应过他,但他们也可能就近找别的殡丧承包人洽谈生意。

这些疑虑不意被共济会式的三下敲门声所打断。

"是谁?"棺材老板问。

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看他一眼就可以断定他是个日耳曼手艺人,他欣欣然有喜­色­,朝棺材老板走将过来。

"请原谅,亲爱的邻居!"他说的那种俄国话至今我们听起来还不可能不笑,"请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想趁早跟您结识。我是个鞋匠,名叫戈特里布·舒尔茨,就住在街对过。我的小房子正对着您的窗户。明天是我的银婚纪念日,我请您和您的闺女别嫌弃到我家吃顿午饭。"

邀请被接受了。棺材老板请鞋匠坐下来喝杯茶。多亏戈特里布·舒尔茨­性­情开朗,他两人很快便亲热地交谈起来。

"您生意发财?"亚得里安问。

"嗯,好歹凑合!"舒尔茨回答,"我不会叫苦。那个自然,我的货不比您的货;活人没鞋穿,将就着过,死人没棺材睡,那可不行。"

"这话在理!"亚德里安说,"真的,活人没钱买鞋,请别见气,他可以打赤脚;可叫化子死了,讨也得讨一口棺材。"

谈话就按这个路子磨蹭了一段时间。鞋匠起身告辞,再次发出邀请。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棺材老板带着两个女儿走出新居侧门上邻居家去了。这儿恕我不来描绘亚德里安的俄罗斯长袍,也不描绘他女儿阿库琳娜和达里亚的欧式妆束了,恕我不套用现代小说家在此情况下惯用的手法。

鞋匠狭小的住宅里宾客如云,大都是日耳曼手艺人,他们的家室和帮工,俄国衙役则有一名岗警,芬兰佬尤尔柯。此人虽则官职卑微,但却赢得了主人的特殊尊重。他公正清廉,忠于职守已经二十五年了,酷似波戈列里斯基的邮差①。1812年大火烧掉了第一古都,他的黄|­色­岗亭也毁于一旦。不过,把敌人赶跑以后,在原地又修了一个用达里式白柱头支撑的灰­色­新岗亭,尤尔柯又在它周围来回巡逻,"肩扛板斧,身穿粗呢胸甲。"居住尼基塔门四近的大部分日耳曼人都认识他,他们中有的人星期天还偶尔在尤尔柯家里过夜,直呆到礼拜一早上。棺材老板亚德里安此时立刻跟他攀上了,因为早晚总用得着这个人,并且,当客人入席时,他们两人便紧挨着就座。舒尔茨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的女儿,十七岁的萝特茜陪伴客人一道用餐,同时招待客人,动手给厨娘帮忙。啤酒不断地倒出来。尤尔柯有四个人的胃口,亚德里安也不亚于他。他的两个女儿学讲客气。用德语的谈话越来越热闹了。突然,主人请大家静一下,随手拔去蜡封的酒瓶塞,大声用俄国话说道:"为我的好路易莎的健康,­干­杯!"冒牌香槟酒泛起泡沫。主人柔情脉脉地吻了他四十岁的老伴容光焕发的脸蛋,客人跟着一阵起哄,也为好路易莎的健康­干­杯了。

①波戈列里斯基(1787-1836),俄国作家。邮差为他的小说《拉菲多夫带罂栗子的圆面包》中的一个人物。

"为列位贵客的健康­干­杯!"主人打开第二瓶酒,又举杯欢呼。客人道谢,又­干­掉一杯。从此,一杯接一杯,不断­干­杯,为一个个客人的健康­干­杯,为莫斯科和一打日耳曼城市的健康­干­杯,为手艺人的总行会和各行各业的分行会的健康­干­杯,为师父和徒弟的健康­干­杯。亚德里安开怀畅饮,快活得忘乎所以,竟至举杯祝酒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接着,客人中的一个胖乎乎的糕点师傅举起酒杯大声嚷嚷:"为我们替他们­干­活的人,为我们的顾客的健康­干­杯!"这个提议跟所有的提议一样,也被大伙儿一致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客人纷纷起立,互相鞠躬,鞋匠对裁缝鞠躬,裁缝对鞋匠鞠躬,糕点师傅对他们两位鞠躬,大伙儿又对糕点师傅鞠躬,如此这般做了下去。尤尔柯眼见得大伙儿频频鞠躬不止,便转过脸对邻座大声吆喝:"怎么样?老爷子!为你的死人,­干­一杯!"大伙儿捧腹大笑。但棺材老板自认受了侮辱,便紧锁眉头。谁也没有留意他这一点,客人们继续灌酒,待到他们从餐桌边站起身来,晚祷钟声已经敲响了。

客人散席时已经很晚了,大都酒醉饭饱。钉书匠满脸通红,活脱是上等羊皮书的血红封面。他跟胖子糕点师傅两个人架住尤尔柯的胳膊,拖他去岗亭,正是"种花得花,种蒺藜得刺。"俄国谚语,分明不爽。

棺材匠回到家,酒气熏人,怒气冲天。

"这是怎么搞的?"他出声地对自己大发议论,"我这行当有哪一点不如人家?棺材匠莫不是刽子手的兄弟?这帮邪教徒!有啥好笑的?莫非棺材匠就是洗礼节演戏的小丑吗?我本想把他们都请到新宅子里来,办一顿丰盛的酒席招待他们。也罢!不请拉倒!我倒真要请我的那些主顾——信正教的死人。"

"怎么了,老爷子?"其时正给他脱衣的女佣人说,"你胡说些什么?快划十字!居然要请死人吃搬家酒,造孽呀!"

"上帝保佑!老子就是要请!"亚德里安接下去说,"明日就请。请赏光吧!我的诸位大恩人!明日恭请列位到我家来吃酒,我要尽力款待列位。"说这话的当口棺材老板往床上一倒,不久就鼾声如雷。

叫醒亚德里安的时候,院子里还是黑的。女商人特琉辛娜正好这一晚归天,她家掌柜派人骑马通知亚德里安。棺材老板给了报丧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作酒钱,他匆忙穿衣,叫了一部马车就直奔拉兹古里亚街。亡人家的大门口已经有警察巡逻,生意人穿梭进出,好一似一群乌鸦嗅到了死尸。亡人躺在桌子上,面­色­蜡黄,但尚未腐烂变丑。她四周,亲戚、邻居和孝子贤孙挤挤搡搡。窗户全部敞开。蜡烛点燃。几位神父在念经超度。亚德里安走到一个穿时髦礼服的年轻商人即死者的侄子跟前,向他说明,寿材、蜡烛、柩披以及殡仪各项用品均已准备停当,包管一应俱全,货真价实。那年轻的继承人例行感谢一番,说价钱不论,一切听凭卖主的良心筹办。棺材老板按照老例对天起誓,说他多要一个钱就不是人;这当口他却向掌柜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然后坐车张罗去了。整天他奔波于途,从拉兹古里亚街到尼基塔门来回不停。天擦黑时一切都办妥了,他打发了马车便步行回家去。月亮当头。棺材老板悠哉游哉,走到尼基塔门。在耶稣升天教堂边,那位咱们早已相识的尤尔柯喊他站住,认出是棺材老板之后,便向他道了声晚安。天­色­已晚。棺材老板快要走进家门,陡然间,但见有个人影溜到门边,推开门便钻进去,不见了。

"这是啥名堂?"他心下琢磨,"谁又找我买货来了?莫不是小偷钻空子?该不是我那两个傻丫头偷汉子吧?保准不是好事!"

棺材老板业已打定主意去叫好朋友尤尔柯来帮忙了。这时又来一个,溜到便门旁,正待跨进去,他回头一看,认出了拔腿要跑的主人,他便停住脚,摘下三角帽。亚德里安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但仓猝不及细看。

"您劳驾到舍间,"亚德里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承蒙光照,请进!"

"别客气,老板!"那人闷声闷气地说,"请前头走,给客人领路。"

亚德里安已经没有工夫讲客套了,便门没闩。他走上楼梯,那人随后。亚德里安觉得,他的几间房子里已有许多人在走动。"真碰鬼!"他想,匆匆走了进去……哎呀!他两条腿直打哆嗦。房间里挤满了死人!月光­射­进窗户,照亮了死人或蜡黄或铁青的脸,还有咬牙切齿的嘴巴,半开半闭、混浊无神的眼睛和突秃的鼻子……亚德里安吓得魂不附体,但却辨认出了一个个他热心帮衬着埋葬掉的死人。而那个跟他一道上楼的客人便是大雨倾盆时下葬的旅长。男鬼女鬼团团围住棺材老板,全都向他鞠躬问好。唯有前不久掩埋的一个穷鬼由于尸衣不整而自惭形秽,不敢走近前来,老老实实站在角落里。其余的鬼魂全都衣冠楚楚:女鬼头戴睡帽,身披彩带;生前做官的鬼,制服笔挺,但胡子可没刮掉;生前做买卖的鬼,身穿过节的长袍。

"普拉霍洛夫,你瞧!"旅长代表全体光荣的鬼魄集团致辞,"我们应你的邀请赴宴来了。留在家的只有那些走不动的,他们已经完全散了骨架,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肉­全都烂光了,不过,他们中间有一位却耐不住了,硬要来……"

这当口,一架小骷髅从一堆鬼魄中间挤过去,走到亚德里安跟前。骷髅头对棺材老板嫣然媚笑。草绿和深红的呢绒碎片以及破败的麻布,丝丝缕缕挂满他一地,好象飘悬在一根木竿子上头,而他的一双脚在长统皮靴里头磕磕碰碰,好一似木杵在石臼里捣米。

"你认不出我了,普拉霍洛夫?"骷髅开口说话,"你还记得那个退伍的近卫军中士彼得·彼得洛维奇·库里尔金吗?

1799年你把你的第一口棺材卖给了他——还是用松木冒充橡木的哩!不记得了?"

说了这话,这只鬼伸出两根忤子样的骨头硬要拥抱他。亚德里安使尽全身气力喊叫,将这只鬼一把推开。彼得·彼得洛维奇摇晃了一下,跌倒在地便散架了。死人之间愤然起哄,但听得众口嘟嘟哝哝;他们一致起来要维护自己同伴的尊严,死死缠住亚德里安不放,又是咒骂又是恐吓。可怜的棺材老板被骂得两耳嗡嗡直叫,差一点儿憋了气,早已失魂落魄,颓然跌倒在退伍近卫军中士的骨架上,丧失了知觉。

太阳早已照亮他的床头,而棺材老板还瘫在上面。终于他睁开眼睛,见到女佣人在扇茶炊。亚德里安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还止不住心惊­肉­跳。特琉辛娜、旅长和中士库里尔金模模糊糊在他脑子里浮现。他不吭声,等着女佣人开腔跟他搭话,想听她谈谈昨夜发生的古怪事情引起了什么后果。

"你真睡死了,老爷子!亚德里安·普拉霍洛维奇!"阿克西尼娅说,递给他一件袍子,"邻舍裁缝师傅来找过你了,还有街坊上的岗警跑来通知你,说今日是他的命名日。可你睡死了,我们不想叫醒你。"

"死人特琉辛娜家里来人找过我吗?"

"什么死人?难道她已经死了?"

"唉!你这傻婆娘!昨晚你不是帮衬我料理她的丧事吗?"

"你怎么啦,老爷子?你发癫了不成?兴许,昨晚灌饱了黄汤,鬼迷了心窍?昨日有啥丧事?你整天在德国人家里大吃大喝——回到家里醉醺醺,往床上一倒就睡到这会儿,早祷钟早已敲过了。"

"哦!当真?"棺材老板说,心里快活起来。

"那还用说。"女佣人回答。

"嗯!果真这样,那就快倒茶,把女儿叫来。"

驿站长

十四品的小小官儿,

驿站上的土皇帝。

维雅齐姆斯基公爵①

①维雅齐姆斯基(1792-1878),俄国诗人。这两句引自他的诗《驿站》,普希金稍加修改。

谁人不骂驿站长?哪个不跟他们吵架?有谁在大发雷霆的时候不索取那本要命的"功过册",在那上头枉费笔墨控告他们盛气凌人、冥顽不灵和消极怠工呢?有谁不把他们当成不齿于人类的坏蛋,简直如同往日包揽讼狱的刀笔吏,或者,起码也酷似穆罗姆森林里翦径的土匪?不过,我们如果为人公道,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一想,那么,我们评判他们的时候就会宽和得多了。驿站长是何许人?十四等官阶的背黑锅的角­色­,那官衔只够他抵挡拳打脚踢之用,而且并非每次都抵挡得住(我恳请读者凭良心)。维雅齐姆斯基公爵开玩笑称之为土皇帝的人的职务究竟如何呢?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苦役吗?日夜不得安宁。旅客把枯燥乏味的旅行中一路憋出来的满腔闷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到了驿站长身上。天气坏,行路难,车夫犟,马匹懒——全都怪他!一脚跨进他那寒酸的住房,过路客准得拿他当仇人一样怒目而视;倘束他能够很快打发掉一位不速之客,倒还好;不过,如果刚好没有马匹呢?……老天爷!会骂得他狗血淋头,恐吓之辞也跟着劈头盖脑!下雨或雨交雪的坏天气,他却被逼得挨家串户去奔波。暴风雪和主显节前后天寒地冻的时候,他却溜进穿堂里,暂时躲开发火的旅客的辱骂和冲撞,偷得一分钟的清闲。一位将军驾到,站长诚惶诚恐,拨给他最后两部三套马车,其中一部还是特快邮车。将军去了,连谢谢也不说一声。过了五分钟——又是一阵铃铛!……军机信使又到,把驿马使用证往桌上一扔!……我们只要把这一切好好体味一下,那么,我们心头的怒火便会自行熄灭,不由得对他怀抱真诚的同情心了。再多说几句:二十年来,我走遍了俄罗斯的东南西北。几乎所有的驿道我都熟悉,几代车夫我都认得,很少有驿站长我没打过交道,很少有驿站长我认不清其面孔。我旅途观察所积累的有趣的材料我打算不久的将来整理出版。此刻我只指出一点:对驿站长这一类人的看法大都是不公正的。这些遭人唾骂的站长,一般说来大都为人平和,天­性­助人为乐,爱跟人交往,不求名,也不太逐利。听他们谈话(可惜过路君子对此毫不在意),真可以学到不少有趣和有益的东西。至于我本人,我得承认我宁愿听听他们聊天,不愿领教因公出差的某位六等文官高谈阔论。

不难猜到,在驿站长这些可敬的人物中间有我的朋友。实际上,对其中一个人的怀念我是珍惜的。情境曾经使得我跟他接近,下面我就打算跟我亲爱的读者谈谈这个人物。

1816年5月,我有事沿着现已废弃的某驿道经过某省。当时我官职卑微,只能乘坐到站换马的驿车,付两匹马的公费。因此站长们对我不讲客气,我得常常据理力争方能得到我自认为有权得到的东西。我年轻,火气大,一看到站长把为我准备的三匹马套到某位官老爷的轿车上,我便恼恨站长卑鄙,骂他没有骨头。同样,在省长的宴会上,­精­明势利的仆役按官阶次第上菜,走过我跟前而不予理睬,这种事,也令我长久耿耿于怀。上述两件事,现在我倒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了。倘若废弃通行的规矩:"小官敬畏大官",而改换另一个规矩:"惺惺爱惜好汉",那么,实际上我们将怎么办?那会争得打破头!仆役上菜从谁开始?闲话少说,再来说我的故事要紧。

那一日天气炎热。车子距离××站还有三俄里,开始下小雨了,不一会,大雨倾盆,淋得我浑身不剩一根­干­纱。到了站,我第一件事便是赶快换衣,第二件事便是要茶。

"喂!冬尼娅!"站长叫道,"茶炊拿来,再拿点­奶­油。"

他说了这话,从屏风后边走出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女娃,跑进了前堂。她的美貌令我一惊。

"她是你的女儿?"我问站长。

"是女儿,大人!"他说,神态怡然自得。"她脑子聪明,手脚麻利,就象她下世的娘。"

于是他便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闲着无事,便来观赏挂在他简陋而整洁的房间的墙上的一幅幅图画。这几幅画,画的是"浪子回头"的一套故事。第一幅,一个头戴便帽,身穿宽袍的可敬的老人送走一个心气浮躁的少年,他匆匆忙忙接受老人的祝福和一个钱袋。第二幅,集中尖锐地描绘了年轻人的堕落:他坐在桌边,一群酒­肉­朋友和厚脸皮的荡­妇­围绕着他。第三幅,荡光钱财的年轻人身穿粗布袍子,头戴三角帽,正在牧猪,跟一群猪同槽吃潲,他面带愁苦和悔恨之­色­。最后一幅,描绘他回到父亲身边:慈祥的老人穿戴同样的衣帽,迎接儿子跑出来,浪子跪下;远景画了厨子在屠宰一头一肥牛,哥哥在探问仆人这天伦之乐的起因。每幅画下边,我都读到很贴切的诗句。这套画,还有栽在瓦盆里的凤仙花、挂了花幔子的床铺以及当时我周围的其他家什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此刻那主人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他五十来岁,气­色­很好,­精­力挺旺,穿一件深绿长制服,胸前挂着带子褪了­色­的三枚勋章。

我还没来得及给老车夫付清车钱,这时,冬尼娅捧着茶炊回来了。这小妖­精­瞅我第二眼便看出了她已经赢得了我的好印象,垂上蓝蓝的大眼睛。我找她谈话,她答话,全无半点忸怩之态,俨然象个见过世面的大姑娘了。我请她父亲喝杯果露酒,给冬尼娅倒了一杯茶。我们三人便开始聊天,好似我们早就是熟人了。

马匹已经准备停当,但我还是不愿离开驿站长和他的女儿。最后我只得向他们道别了。她父亲祝我一路平安,女儿一直送我上车。在门厅里,我停住,请求她允许我吻她,她同意了……

自从­干­了这件事情之后,我能掐指算计我有过多少次的接吻,但没有一次在我心坎里留下如许长久、如许甜蜜的回味。

过了几年,境遇又迫使我走上同一条驿道,我又到了先前的地方。我记起了老站长的女儿,一想起又将见到她,我的心就乐开了花。但是,我心里嘀咕,老站长或许调走了,冬尼娅或许已经嫁了人,甚至老人已死或冬尼娅已死的念头也曾在我脑子里一闪。我心头怀着不祥的预感驶向××站。

马匹在驿站前的小屋旁边停下。走进屋里,我立即认出了"浪子回头"的那几幅画。桌子和床铺仍然放在原地,但窗口已经没有了鲜花,周遭的一切显得零乱和衰败。站长睡下了,身上盖件大衣。我一进来就惊醒了他,他爬起来……他正是萨姆松·威林,老多了,当他正待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的时候,我望着他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胡子拉碴好久没剃,背脊佝偻——三四年工夫竟能使一名身强力壮的汉子变成一个衰朽的老头儿,我怎能不惊讶呢?

"你认识我吗?"我问他,"我跟你是老相识了。"

"也许是,"他回答,神­色­­阴­沉,"这儿是一条大道,过路旅客很多。"

"你的冬尼娅还好吗?"我又问。

老头儿锁紧眉头。

"天晓得!"他回答。

"那么,她出嫁了?"我问。

老头儿假装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小声念着我的驿马使用证,我不再问下去了,吩咐摆茶。好奇心使我不安了,我指望一杯果露酒会解放我的老相识的舌头。

我没看错,老头儿不嫌弃喝一杯。我看到,一杯甜酒下肚,他的­阴­沉的脸­色­便开朗了。第二杯倒下去,他的话就多了。他说他记起我了,或者装做记得。而我便从他嘴里听到了一段故事,当时使我感动不已。

"这么说,您认得我的冬尼娅啰?"他说起来,"有谁不知道她呢?唉!冬尼娅,冬尼娅!了不得的丫头!那时节,谁打从这儿路过,没有一个不夸她,没有一个说她的坏话。太太们送她东西,有的送头巾,有的送耳环。过路的老爷们借故停下不走,说是要吃顿午饭或者晚饭,其实嘛,不过是为了再多瞧她几眼。那时节,不论脾气多大的老爷,一见到她就老实了,跟我说话也变得和气了。先生!信不信由您:官差和军机信使跟她谈话,一口气就谈上半个钟头哩!她撑持着这个家:收拾屋子,张罗一切,这个家弄得顺顺当当。而我嘛,是个老傻瓜,真是看她看不厌,疼她疼不够哩!难道我不爱我的冬尼娅,不疼我的孩子吗?难道她的生活过得不好吗?可不是,祸从天降,在劫难逃呀!"

接着,他把他的痛苦详详细细告诉了我。

三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驿站长正拿本新册子划格子,女儿在屏风后面缝衣,一驾三套马车到了。一个旅客头戴毛茸茸的冬帽,身穿军大衣,外罩披风,走将进来,开口就要马匹。而马匹全都出差去了。听了这话,旅客便提高嗓门,扬起马鞭。但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冬尼娅急忙从屏风后面跑出来,和颜悦­色­地问他:他先生要不要吃点什么?冬尼娅一露面便产生了照例的效果。旅客怒火全消,他同意等待马匹并且要了一份晚餐。他摘去湿透了的毛茸茸的帽子,解开披风,脱掉大衣,此人却原来是个身材秀美、蓄了两撇黑胡须的年轻骠骑兵军官。他在站长身旁坐下,跟他和他的女儿愉快地聊天。晚餐端上来了。这时马匹已经回来,站长去吩咐,马不用喂了,给这位旅客的马车立即套上。他吩咐回来一看,年轻人已经晕倒在长凳上,几乎不省人事了:他感觉不妙,头痛头晕,走不得了……怎么办?站长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他,并且决定,病人如果还不见好,明晨便打发人到C城去请医生。

第二天病人更不得劲了。他的仆人骑马进城去请大夫。冬尼娅用浸了醋的手帕扎在他头上,坐在他床边做女红。站长在场,病人便哼哼唧唧,几乎不说一句话,不过嘛,他倒喝了两杯咖啡,一边哼哼,一边要吃午饭。冬尼娅一直守护他。他时不时喊口渴,冬尼娅便端给他一杯她亲手调制的柠檬水。病人只打湿一下嘴­唇­,趁每次递还杯子的机会,他照例伸出软绵绵的手捏一捏冬妞莎①的小手儿,以示感激不尽。午饭前大夫来了,给病人按了脉,用德国话跟他谈了一阵子,然后用俄国话宣布,病人只需好好保养,再过两三天就可以上路了。骠骑兵给了他二十五个卢布的出诊费,并请他一道用膳。医生没有推辞。他两位胃口挺大,喝了一瓶酒,然后分手,双方得意。

①冬尼娅的爱称。

再过一天,骠骑兵完全康复。他分外高兴,一个劲寻开心,要么找冬尼娅放刁,要么跟站长淘气,不然就自个儿吹吹口哨,跟过往客人闲聊天,帮助把他们的驿马使用证登记入册。如此这般,他便赢得了忠厚老实的站长的欢心,到第三天早晨,站长竟舍不得跟这个逗人怜爱的小伙子分手了。那天是礼拜日,冬尼娅打点去做祷告。骠骑兵的马车套好了。他跟站长告别,大大方方付了食宿费,再跟冬尼娅道别,自动提出要送他到村口教堂去,冬尼娅犹疑不定……

"你怕什么?"她父亲说,"大人又不是狼,不会把你吞掉。

跟他坐车去教堂吧!"

冬尼娅上车坐在骠骑兵身旁,仆人跳上赶车台,车夫一声吆喝,马儿便起步了。

可怜的驿站长真糊涂,他怎么能允许他的冬尼娅跟骠骑兵一同坐车走呢?他怎么会那样懵懂,当时他的脑瓜­干­吗不顶用了?还没有过半个钟头,他心疼了,绞得痛,惶惶然失魂落魄,终于忍不住了,拔腿就去教堂。他到了那里一看,人都散了,不见冬尼娅,庭院里没有,教堂门口也没有。他急忙走进教堂,但见神父从祭坛上走下来,执事在灭烛,两个老太婆还在角落里祈祷。冬尼娅还是不见!可怜的父亲搜罗浑身气力才打定主意去问教堂执事:她来做过祷告没有?执事回答:没来。站长往家走,已经半死不活了。只剩下一线希望了:冬尼娅由于少不更事而自作主张,也许滑溜到下一站,上她教母家做客去了。忧心忡忡,他坐等那驾三套马车回来(就是他允许她坐上去的那一辆呀!)黄昏时候车夫终于回来了,喝得烂醉,他带来一个致命的消息:"冬尼娅从那一站又往前走了,跟骠骑兵一道。"

这一击,老头儿可受不住了。他颓然往床上一倒——就是年轻拐子手昨晚睡的那张床。此刻站长回想种种情景,猜透了那病是假装的。这可怜人生了一场厉害的热病。把他送到C城就医,调来了另一个人暂时代理他的职务。正是那个给骠骑兵按脉的医生现在给他治病。他向站长说,那年轻人根本没病,当时他早就猜出了此人居心不良,但他不敢则声,因为怕挨鞭子。不论这德国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吹嘘他有先见之明,他的话反正一点也不能安慰可怜的病人。病刚刚好转,驿站长便向C城邮务局长告假两个月,对谁也不告知自己的打算,便徒步出门寻找女儿去了。他从驿马使用证上得知骑兵大尉明斯基是从斯摩棱斯克动身前往彼得堡去的。那个送走明斯基的车夫说,冬尼娅一路哭哭啼啼,不过,看起来,她倒心甘情愿。

"说不定,"站长暗自思量,"我会把我的迷途的羔羊领回家。"

心存一线希望,他到了彼得堡,住在伊兹曼诺夫斯基团的驻地,他的老同事,一个退伍军士家里,立即开始寻找女儿。不久他打听到骑兵大尉明斯基正在彼得堡,住在杰蒙特饭店。站长决定去找他。

一天清晨,他走进明斯基的前厅,请求通报大人:有个老兵求见。那勤务兵一边擦着上了楦头的皮靴,一边说,老爷正在睡觉,十一点以前不会客。站长走了,到了指定的时刻他又回来。明斯基本人出来见他,身穿晨袍,头戴鲜红小帽。

"怎么,老兄?你要­干­吗?"他问站长。

老头子心里嘣嘣直跳,泪珠儿往上涌,嗓门发颤,仅仅挤出一句话来:"大人!……请您做做好事吧!……"

明斯基眼风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脸红了,抓住他的手把他引进书房,随手倒闩门。

"大人!"站长接着说,"覆水难收,至少,请您把可怜的冬尼娅还给我吧!您把她已经玩够了,别毁了她!"

"我做过的事,你扳不转来了,"年轻人说,神­色­狼狈,"我在你面前有错,我乐意请你原谅。但是,要我离开冬尼娅,你甭想。她会幸福的,我向你发誓。你要她­干­吗?她爱我,她对从前的环境已经厌弃了。不论是你还是她——你们都不要忘记,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然后,他给站长袖口里塞了点儿东西,打开门,于是站长自己也搞不清不知怎地就到了街上。

他发呆,好久站住不动,后来他发觉袖口里塞了一团纸。他取出来展开一看,却原来是几张揉得皱巴巴的五卢布和十卢布的钞票。他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这是愤怒的眼泪!他把钞票捏成一团,往地上一扔,用鞋跟使劲地踩,愤然而去……走了几步,停住脚,想了想……再回转身……但钞票已经没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后生,看到他,跳上马车,一ρi股坐下,对车夫一声喊:"走!"

站长不去追赶。他决定回到他的驿站去,但他想,动身前他跟可怜的冬尼娅至少总得再见一面。为了这事,两天以后他又去明斯基那里。但这一回勤务兵很严厉地对他说,老爷任何人也不接见;拿胸膛把他从前厅里顶出来,使劲砰关门,门差点碰了他的鼻子。老头站着,站着——只得走!

就在这一天黄昏时候,他在救苦救难大教堂做了祷告,沿着翻砂街走过去。突然,一辆华丽的轿车急驰而过,站长认出了车上坐着明斯基。轿车停在一栋三层楼房的大门前,骠骑兵下车跑上了台阶。一个幸运的念头在站长脑子里一闪。他转过身,走到车夫跟前。

"这是谁家的马车,老弟?"他问,"不是明斯基的吗?"

"正是。"车夫回答,"你要­干­吗?"

"是这么回事,你家老爷吩咐我送张条子给他的冬尼娅。

可我记不得他的冬尼娅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儿,第二层。不过,你的条子来迟了,老兄!现在,老爷本人已经在她那儿了。"

"不要紧,"站长说,心悸魄动,说不清什么滋味在心头,"谢谢你的指点,不过,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办。"说了这话,他就走上楼梯。

门关着。他按了门铃,一颗心沉沉地等了几秒钟。钥匙响了,门对他打开。

"阿芙朵琪娅·萨姆松诺夫娜住这儿吗?"

"是这儿,"年轻的女仆回答,"你找他有什么事?"

站长不答腔,走进客厅。

"不行!不行!"女仆在后面叫起来,"阿芙朵琪娅·萨姆松诺夫娜有客。"

但站长不听她,一直朝前走。头两间房里很暗,第三间房里有灯。他走到开着的门边,停住脚。房间陈设华丽,明斯基坐着在出神。冬尼娅周身珠光宝气,穿着时髦,侧身坐在明斯基靠椅的扶手上,模样活象个英国马鞍上的女骑士。她情意缠绵,注视着明斯基,撚一绺他那乌黑的鬈发缠绕在自己指环闪烁的纤指上。可怜的老站长啊!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竟有这般美艳。他情不自禁从一旁欣赏着她。

"谁呀?"她问,没抬头。

他还是不吭声。冬尼娅没听到回答便抬起头……她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毯上。明斯基吃了一惊,弯下身去把她抱起,突然,见到老站长站在门口,他便放下冬尼娅,向老人走过来,气势汹汹,浑身打战。

"你要­干­吗?"他对站长说,咬牙切齿,"你­干­吗老缠着我?你这土匪!或许,你要杀我吗?出去!滚!"一只有劲的手一把揪住老头的衣领,只一推,他便到了楼梯上。

老头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那位朋友要他去告状。但是,老头想了想,摆摆手,决心忍气吞声算了。两天以后他从彼得堡回到自己的小站,重­操­旧业。

"眼看三年了,"最后他说,"我失去了冬尼娅,一个人过活,得不到她的一丝风声、半点消息。她活着,还是死了,天晓得!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这种姑娘,她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过路浪子拐了去,养一阵子然后扔掉了事。这种傻丫头彼得堡多的是,今日遍身罗绮,一眨眼,明日就跟穷光蛋一道去扫街了。我有时想,我的冬尼娅或许已经沦落了,想到这点,不由得把心一横,但愿她快点死掉……"

以上便是我的朋友老站长所说的故事。说这故事的时候,他几次喉口作梗,泣不成声。他­操­起上衣的下摆怆然擦掉泪水,就象是季米特里耶夫①的叙事诗中的那个热心肠的杰连季奇一样。他掉泪,部分原因倒要怪果露酒,他灌下去足有五杯。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滴滴泪珠儿强烈地感动了我,使我久久不能忘怀老站长,使我久久惦记着可怜的冬尼娅……

前不久我又路过××小地方。我记起了我的朋友。我打听到他管理的那个驿站已经撤销了。我问:"老站长还在世吗?"没有谁能够肯定回答。我决定去寻访我那熟悉的老地方,便租了几匹马到了H村。

①季米特里耶夫(1780-1837),俄国诗人。这里提到的叙事诗是他的《退伍骑兵司务长》。

那是深秋时节。灰蒙蒙的云层布满天空。冷风从收割了的田野上扑面吹来,刮落枝头的黄叶和红叶飘飘乱舞。进村时太阳快落山了,我在驿站小屋旁边停车。门厅里(可怜的冬尼娅曾经在这儿吻过我)走出来一个胖婆娘,她对我的问题回答说:老站长过世快一年了,他原先的房子里住下了一个酿酒师傅,她便是那人的老婆。我感到白跑了一趟,并且惋惜白花掉的七个卢布。

"他怎么死的?"我问酿酒师傅娘子。

"喝酒醉死的,老爷!"

"他埋在哪里?"

"就在村子边上,挨着他老伴的坟。"

"带我到他坟上去看看行吗?"

"­干­吗不行?喂!万卡!你跟猫崽玩得也够了,来!领这位老爷上坟地去,把站长的坟指给他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个遍身褴褛的红头发独眼龙小孩跑到我面前,他马上带我去坟地。

"你认得过世的老站长吗?"路上我问他。

"怎么不认得?他教我削哨子。有的时候他从酒店走出来(祝他早进天国!)我们跟在他背后,口里叫:'老爷爷!老爷爷!给几个核桃吧!'他就把核桃分给我们吃。他老是跟我们玩。"

"过路的旅客记得他吗?"

"如今旅客少了。陪审官有时也拐弯到这儿来,可他从不问死人。夏天里有个太太来过,她问起老站长,也上坟地来看过。"

"怎么样的太太呢?"我好奇地问。

"挺好看的一位太太,"小孩回答,"她坐六匹马拉的车来的,带了三个小少爷、一个­奶­妈、一只哈巴狗。人家告诉她,老站长死了,她就哭起来,对她的小崽子说:'你们好生坐着,我到坟上去一下就来。'我走上前去愿意给她领路,可太太说:'我自己认得路。'她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哩!——多好的一位太太呀!……"

我们到了坟地,那是一块光秃秃的地方,没有围栅,立了许多十字架,没有一棵树。我平生从没见过如此凄凉的墓地。"

"这就是老站长的坟。"小孩对我说,他跳上一个砂堆,砂堆上埋了个黑黑的十字架,上头钉了个铜圣像。

"那位太太也来过这儿吗?"我问。

"来过,"万卡回答,"我远远地望着她。她倒下去躺了好久。后来她回到村子里,叫来神父,给了他钱,坐车就走了。她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哩!——多好的一位太太呀!"

我也给了这小孩五戈比,不再后悔这次旅行了,花掉的七个卢布也不觉得可惜了。

村姑小姐

杜辛卡!随你怎么打扮都好看。

波格丹诺维奇①

①波格丹诺维奇(1743-1830),俄国诗人,这里的诗句引自他的长诗《杜辛卡》第二部。

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列斯托夫的田庄坐落在我国一个边远的省份里。年轻时他在近卫军里服役,1797年初退伍后回到乡下,从此便不曾离开那儿。他跟一个穷贵族小姐结了婚,当他正在远离庄院的猎场上的时候,她难产死了。经营田产的事务很快就使他得到了宽慰。他自己设计建造了一栋房子,办了个织呢厂,收入增加两倍,他便自认是这一带聪明透顶的人了,对这一点,四邻地主也不便有所非议,因为他们时常携带全家大小和一群狗到他家作客。平素他穿件棉绒短上衣,过节就换一件家制呢的礼服。他自己动手记账,什么书也不读,只除开一份《枢密院公报》。一般说来,大家都喜欢他,虽然认为他为人高傲。只有一个近邻跟他合不来,此人名叫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是个地道的俄国老爷。他在莫斯科挥霍掉大部分家产,这时妻子去世了,他便回到自己最后一座田庄上来。在这儿他不改其放荡阔老爷的恶习,只不过换了新花样罢了。他培植了一个英国式的花园,差不多花掉他余下的家当。他的马夫一律英国骑手打扮。他为女儿聘了个英国小姐作家庭教师。他田里的农活照抄英国耕作法:

照搬外国的办法,不长俄国的庄稼①。虽然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支出大大减少,但收入并未增加,即使在乡下他也想得出借贷新债的办法。大家都认为他并不蠢,因为他是省内头一个想出把产业抵押给监护院②的人。这个办法当时在一般人看来,是很复杂并且要承担风险的。

①引自诗人沙霍夫斯基的《讽刺诗》。

②监护院为沙皇俄国管理和照顾孤儿、寡­妇­和私生子的机关。

批评他的人中间,别列斯托夫算是最厉害的一个。厌恶新秩序是别列斯托夫的­性­格中的一个突出特点。一谈起他邻居这个英国迷他就难以心平气和,不断找机会指责和挑剔。要是他带客人参观他的田产,客人称赞经营得当,他便回答说:"是啊,先生!"他带着狡猾的冷笑说,"我这儿跟我的邻居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那儿可完全不同。照搬英国人的办法不倾家荡产才怪!可我们用俄国老办法,好歹填饱了肚子。"这番话和类似的戏言,由于邻居们的热心,再添油加醋,绘声绘影,传到了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耳朵里。那位英国迷就象我国记者那样,受不了这种批评。他发火了,把这位吹毛求疵的批评家叫做狗熊和土包子。

当别列斯托夫的儿子回到乡下父亲身边的时候,两家地主的关系就是如此。他儿子在某大学求学,打算从军,但父亲不同意。年轻人觉得自己对文职完全不相宜。父子互不相让,年轻的亚历克赛便暂且过过乡间大少爷的日子,蓄了­唇­须以备不时之需①。

①当时的军官必蓄­唇­须。

亚历克赛本是个好样的。倘若他匀称的身材从来没有紧绷过一身军服,倘若他不是在骏马上出足风头,反而趴在办公桌上抄抄写写,那就太可惜了!目睹他狩猎时一马当先,不择道路横冲直撞,邻居们便异口同声地说,这小子永远不能造就成一个能­干­的股长。小姐们频频睃他,有的还百看不厌。不过,亚历克赛很少关心她们。她们便认为他如此不通灵­性­大概是因为他在谈恋爱。果然,从他一封信里抄下的地址便在大家中间传开了:"莫斯科,阿列克谢耶夫修道院对面,铜匠萨维里耶夫家,阿库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库洛奇金娜收,恳请您务必将此信交A·H·P·"

没有在农村呆过的我的读者不可能设想,县里的小姐们是多么的美啊!他们在清新的空气里,在自家花园的苹果树荫下成长,她们从小小的书本里吸取世界和人生的知识。孤寂、自由、读书这三者很早就发展了她们心头的感情和咱们懒洋洋的美人儿所不理解的爱欲。一声铃铛,对于外省小姐,就等于一次冒险,坐车进城一次竟好比开创了人生一个时代,客人来访则留下了长久的、有时竟是终生难忘的回忆。当然,谁也可以嘲笑她们的怪癖。但是,皮相的观察者的讥笑是不能抹杀她们根本的优点的,其中主要的是:­性­情独特,自成一格①。没有这一点,照让-波里②的说法,人类的伟大便不复存在了。两个京城的­妇­女们可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但上流社会的积习很快就会磨平她们的­性­格,把她们的灵魂铸造成一个模式,就好象监制出一批批金钿银钗一样。说这个话,并非想指责和非难她们,不过,"我们的观察继续有效",③诚如古代诠注家所说。

①原文为法文:个­性­。

②让-皮里(1763-1825),德国作家。

③原文为拉丁文。

亚历克赛在咱们小姐们的圈子里会引起什么反响,那是不难猜想的。他是第一个在她们面前表现为潦倒失意和看破红尘的人,第一个向她们抱怨生之欢乐已逝、青春花朵已残的人,此外,他还戴了一枚乌黑的骷髅头戒指。这一切在外省显得过分新鲜,真是不同凡响。众家小姐怎能不将他想入非非呢?

不过,对他最感兴趣的却是我们那位英国迷的女儿莉莎,(或者,按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叫法:蓓西)。两家父亲互不往来,她还没见过亚历克赛哩!而此时所有邻居的女孩子谈他却谈起了风。她芳龄十七,一双黑黑的眼睛生气勃勃,把她黝黑的小脸蛋装点得格外动人。她是父亲膝下的独生女,因而娇宠坏了。她的活泼任­性­和层出不穷的恶作剧可把父亲逗乐了,但却把家庭女教师密斯冉克逊搞得悲观失望。这位小姐是个古板的四十岁的老姑娘,脸上扑粉画眉,一年读两遍《帕米拉》①,薪俸四千卢布,抱怨在这野蛮的俄罗斯真堪闷死人也!

①英国作家里查生(1689-1761)的小说。

使女纳斯嘉服侍莉莎,她年纪要大一点,但轻举妄动跟她小姐一个样。莉莎非常喜欢她,把心头一切秘密都告诉她,跟她合谋想出许多鬼花样。一句话,纳斯嘉在普里鲁琴诺村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地位比德国悲剧中的任何贴心女仆要高得多。

"让我今日就去做客。"一天纳斯嘉给小姐穿衣服时说。

"好呀!到哪里去做客?"

"去杜吉洛沃村,上别列斯托夫家。今日是他们家的厨师娘子的命名日,昨日她来请我去吃饭。"

"看!"莉莎说,"两家老爷吵架,仆人却彼此请客。"

"老爷们的事跟我们有啥关系?"纳斯嘉顶嘴,"并且,我是您的使女,又不是您爸爸的。您又没有跟别列斯托夫少爷吵过架。只要两个老爷乐意,就让他们去闹吧!"

"纳斯嘉!你就想办法去看看亚历克赛·别列斯托夫吧!

回来好好告诉我,他长得怎么样,为人如何。"

纳斯嘉答应了,而莉莎一整天不耐烦地等她回来。傍晚纳斯嘉回来了。"啊!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她走进房就说,"我见到了别列斯托夫少爷了,看了个够。我们整天在一起。"

"怎么回事?你讲讲!从头讲!"

"好吧!我们去了,有我,有阿克西尼娅·叶戈洛夫娜,有任尼拉,有杜尼卡……"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后来呢?"

"您听我讲嘛!我都讲,从头讲。我们这就去了,到那里正赶上开酒席。房子里挤满了人。有卡尔宾斯柯耶村的人,有札哈列夫斯柯耶村的人,女管家带了几个女儿也到了,还有赫鲁宾斯基一家人……"

"得了!别列斯托夫呢?"

"您别着急!我们这就入席了,女管家坐首席,我挨着她落座,她女儿可气坏了,我才不管哩!"

"哎哟,纳斯嘉!你尽唠叨­鸡­毛蒜皮的小事,真不够味儿!"

"您可真没耐­性­,小姐!等到我们从餐桌旁边站起身来……我们足足吃了三个钟头,酒席可真丰盛呀!油煎馅饼,­奶­冻糕,青的、红的、花花搭搭的……吃完我们起身就到花园里去捉迷藏,这时少爷来了。"

"怎么样?说是他长得很好看,真的吗?"

"非常好看,真可说是一个美男子哩!身量匀称,个儿高大,脸蛋绯红……"

"真的?可我还以为,他脸­色­苍白哩!你觉得他怎么样?

愁眉不展,沉静不大说话吗?"

"您怎么啦?我出娘胎还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角­色­!他居然想跟我们一起捉迷藏。"

"跟你们一道捉迷藏!决不会!"

"偏偏就会。您猜他还想出了什么鬼点子?抓住谁,就接吻!"

"随你去说!纳斯嘉,你造谣!"

"随您去说!反正我没造谣。我使劲才挣脱了他。他就这样跟我们胡闹了一整天。"

"那么,为什么人家说他在恋爱,对谁也不瞧一眼呢?"

"那我可不晓得了,小姐!不过,他瞧我可瞧了个够,对塔尼亚,对女管家的女儿,也一样,还有对柯尔宾斯柯耶村的巴莎也一样。真是说起来也罪过,他谁也不放过,真是个调皮鬼!"

"这倒蛮有意思!可你听说他在家里怎么样吗?"

"他们说,少爷倒是个好样的:心地好,又无忧无虑。就一点不好:太喜欢追女孩子了。不过,我看嘛,这也算不了什么罪过,到时候他会老实的。"

"我也想见见他哩!"莉莎说,叹一口气。

"那又有什么为难的?杜吉洛沃村离咱们不远,只有三俄里。您就走到那边去散散步,或者骑马去也行,你定会碰到他的。他每天清晨带枪去打猎。"

"不行,那可不好。他还以为我要追求他哩!并且,我们两家父亲吵了架,这一来,我无论如何不能跟他结识……哦,有了!纳斯嘉!你猜怎么着?我可以打扮成农家姑娘!"

"那敢情好!你可以穿一身厚厚的褂子,套一件长长的马甲,放胆走到杜吉洛沃村去。我包管列别斯托夫不会饶了你。"

"我本地土话说得也挺好。哎哟!纳斯嘉,我的好纳斯嘉!这个主意真­棒­!"莉莎便躺下睡觉,心里盘算马上动手实现那快活的计谋。

第二天她就着手执行自己的计划,打发人去市场买回粗麻布、蓝棉布和铜钮扣,纳斯嘉做帮手,裁好一身长褂子、一件长马甲,叫所有使女都来缝纫,到傍晚便一切准备停当。莉莎穿上新装,站在穿衣大镜前暗自思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可爱。她反复­操­练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走上前深深一鞠躬,然后频频摇头,活象一只泥塑的小猫,再用农民的土腔土调说几句话,笑一笑,拿衣袖遮住脸蛋儿,这一番排演终于得到纳斯嘉满口称颂。只有一件事使她为难:她试图打赤脚走过院子,可是草根刺痛她娇­嫩­的脚,而砂粒和碎石子更使她受不了。纳斯嘉又来帮忙了,她量了小姐的脚的尺码,跑到田野里找了牧人特罗菲姆,要他按尺码做一双树皮鞋。第二天,天没亮莉莎就醒了。全家还在酣睡。纳斯嘉在门口等牧人。起身的号角吹响了,村里的牲口挤挤搡搡经过老爷的宅前。特罗菲姆走到纳斯嘉跟前,交给她一双小小的、花花绿绿的树皮鞋,收下了她给的半个卢布的工钱。莉莎悄悄地把自己打扮成农家姑娘,又在纳斯嘉耳边小声交代怎样瞒过冉克逊小姐,然后走上后门台阶,穿过菜园到了野外。

朝霞在东方辉耀,一团团金­色­的云朵似乎在恭候太阳,好似一群廷臣恭候皇帝临朝。天朗气清,早晨新鲜的空气、露珠、微风和鸟儿的歌唱使莉莎的心头充满了婴儿式的快乐。她生怕碰到熟人,她好象不是在走,而简直是凌空飞翔。走近父亲领地的边界上那片小树林的时候,莉莎放慢了脚步。她应当在这儿静候亚历克赛。她的心嘣嘣直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咱们少年调皮捣蛋时所经历的提心吊胆的滋味却正好构成其主要的魅力。莉莎走进了树林的荫处。一阵阵低沉的、枝叶沙沙的声浪欢迎这位姑娘。快活蠢动的心情和缓下来。她渐渐沉溺于甜蜜蜜的幻想中去了。她想……但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姐,于春日早上六点钟,一个人呆在树林里,会想些什么,可以­精­确地加以描述吗?接着,她朝前走,心里浮想联翩,路旁两排参天大树浓­阴­匝地。突然,蹦出一条漂亮的猎狗,向她狂吠。莉莎吓坏了,叫了起来。这时有人嚷一声:

"别动!斯波迦!到这儿来……"①灌木丛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猎人。"别怕!亲爱的!"他向莉莎说,"我的狗不咬人。"

①原文为法文。

莉莎已经从惊慌中清醒过来,便立即见机行事。

"不!少爷!"她说,假装又害怕又害臊,"我害怕!您瞧它那副凶相,又要扑过来了!"

亚历克赛(读者已经认出是他了)这时对年轻的农家姑娘用心上下打量一番。

"你真害怕,那我就送你走。"他对她说,"请允许我挨着你走,行吗?"

"谁说不行?"莉莎回答,"随你怎么走,反正路是公共的。"

"你从哪儿来?"

"从普里鲁琴诺村来。我是铁匹华西里的女儿,来采蘑菇。"(莉莎提着一只绳子吊的小篮子。)"少爷!你可是杜吉诺沃村的,是吗?"

"一点也不错。"亚历克赛回答,"我是少爷的跟班。"

亚历克赛想把他们的关系拉到平等的地位。可是,莉莎望着他笑了起来。

"你撒谎,"她说,"别把我当傻瓜。看得出来,你就是少爷。"

"你根据什么这样想?"

"根据一切方面。"

"怎见得?"

"连少爷跟仆人还分辨不出来吗?穿得也不一样,说话也不一样,连叫狗也不用我们的语言。"

亚历克赛越来越喜欢莉莎了。他跟好看的农家姑娘们厮混惯了,他想来拥抱她,但莉莎从他身旁一跳就躲闪开了,立刻做出庄重冷淡的模样。这一来,虽然把亚历克赛逗乐了,但却止住了他进一步动手动脚的企图。

"如果您想要咱们日后做朋友,"她郑重其事地说,"那么,请您放老实点。"

"是谁教你这么伶牙俐齿的?"亚历克赛哈哈大笑,"莫不是我的朋友、你小姐的侍女纳斯琴嘉教你的吗?文化却原来是这么传播的!"

莉莎觉得,她已经超过了她应扮演的角­色­,便立即改过来。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她说,"难道我从来没有去过老爷的宅子吗?你别吃惊:我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听过。不过嘛!"她接着说:"尽跟你唠叨,忘了采蘑菇了。好了!少爷,你走那边,我走这边,请你原谅……"

莉莎想走开去,亚历克赛抓住她的手。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