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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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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1)

黑脸人已经是第三次将手伸向坐席下的帆布包了。他喘着粗气摸索了很久,直起腰来时手里就攥着一根软蜡般的猪尾。那猪尾被煮成酱黄|­色­,油光光地颤动着,活像一个年老珠黄的妓汝在卖弄风情。

黑脸人一口将猪尾咬去三分之一,连着骨头一起响亮地嚼着。抱琴的人就觉得心下一阵悸动,仿佛看见一头被剁了尾巴的猪痛苦地四处奔逃的情景。先前他看见黑脸人吭哧哧地啃猪蹄,他的意识中出现的是一头瘸腿的猪;当黑脸人第二次从坐席下取出猪耳朵时,他看见的是缺耳的猪。如今,一头既瘸且聋又无尾的猪丑陋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他充满嫌恶,忍不住拉开手风琴的风箱,在贝司键的低音区重重地摁下一粒,使之发出沉闷的一声呐喊。

车窗外的森林一片苍翠。有时伴着车的颠簸,那绿­色­就随之活泼地跳跃着。豁­唇­突然惊喜地拍着玻璃窗叫道,“妈——野­鸡­!”

车里的人不由发出形形­色­­色­的笑声。豁­唇­红头涨脸地跑到车尾,想看野­鸡­是否还在视野之中,然而司机的一个急转弯使野­鸡­出现的林地像颗毒瘤一样被断然切掉了。豁­唇­看上去有些眼泪汪汪了。这个七岁的男孩坐上车后已经发现了许多趣事: 一片弯腰的白桦林、奔跑的灰兔、上树的松鼠、长在黑柞树上的白­色­树犄、形如麦穗的紫­色­手掌花……他每一次宣布所撞见的新奇事物时,都要先叫一声“妈”。

“妈——白桦树全都弯着腰!”

“那是大雪把它们压的。”被喊做妈的女人已经白了头发,所有的人都以为豁­唇­是她的孙子。所以豁­唇­第一次喊妈时,他们都忍不住笑。

“妈——我看见咱家Сhā针用的树犄了!”

老女人看了一眼窗外,对豁­唇­说,“新鲜的树犄不能Сhā针,要晒­干­了。”

这回豁­唇­把“妈”和“野­鸡­”放在一块说,大家的笑声也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豁­唇­气馁地重新回到座位上。他不明白司机为什么不停下车让他下去玩玩?就因为怕雨会下得大起来而要不停地赶路吗?

他们从县城客运站出发时便灰云压顶。值班的人劝司机不要发车,因为天气预报说午后有中雨,塔纷养路段的人每逢雨天就会阻止车辆通行。司机要赶回家给过世的老父亲烧“三七”,况且以往也有天气预报虚报云雨,所以他毫不犹豫就上路了。发车前他把丑话说在前头,说他能管得了自己的车不出安全问题,但管不了老天爷,万一下雨就会在中途歇脚了,让大家想好了,是冒险跟他走还是留在县城?结果有一多半的人退票下了车。留在车上的,加上司机和女售票员,总共才十二人。其他十人六男四女,男的有黑脸人、抱琴者、老哑巴、卖山货的人、小木匠和豁­唇­。女的是豁­唇­的母亲、圆脸孕­妇­、脖子像鹅一样高耸的中年­妇­女和从关里串亲戚归来的短发大嫂。他们要到达的地方分别是塔静、塔香、塔多、塔美和塔奎。当然终点是塔奎了。

蒙蒙细雨一直袅袅下着。司机想只要这雨保持如此温柔的状态,不向气势恢宏处发展,那么他到达塔纷养路段时就不会受到阻拦。万一他们执意不肯放行,他会甩他们一条过滤嘴香烟意思意思。如果香烟仍然不能使前途光明,他还有一瓶陈年佳酿作为拨云见日的后备力量。

豁­唇­很快从对野­鸡­的恋恋不舍的情绪中走出来,因为他又发现啄木鸟了。啄木鸟顿着脑袋,在吃树缝中的僵虫。跟着,他又看见一棵漆黑的雷击树上栖着几只红脑门的山雀。

黑脸人嚼完了整根猪尾,他怀中的酒瓶便只剩个底了。那是圆形的一斤装的酒­精­瓶,上面有刻度,他每次喝之前都要用紫­色­的大拇指甲盖掐一下酒的深度,喝过后又把瓶子高高举向车窗一侧,眯缝着眼睛看他又喝下多少。其实窗外并无阳光,他根本借不到什么亮儿,何况他的眼睛不至于连刻度都看不清了,无非是下意识的举动。黑脸人酒足饭饱地打了几个嗝,然后将胶皮塞蹭进瓶颈口封严,晃了晃,将它放进坐席下的帆布包。抱琴者嘘了一口气,想他的饕餮行为总算终止了。不料他俯身起来后手里又抓着一把黄豆,那是生豆子,他将两手合成灯笼状,前后摇动着,豆子便发出狂奔的刷刷的声响。不知他是否在给豆子去灰。后来那把豆子集中到黑脸人的左手时,已被他的油手弄得金光灿灿,他咯嘣咯嘣地嚼起了生黄豆。

逆行­精­灵(2)

瘦削的小木匠一直盯着左上方的鹅颈女人。有人在塔香为他揽到一份活,给一对要结婚的有钱人打家具。他把全套家什都带上了。早晨司机说他是为了赶回塔奎给父亲烧“三七”,若是中途因雨而耽搁概不负责时,他曾提着工具袋准备下车。可他走到车中央时发现了这个脖子又白又长的穿绿­色­碎花衣的女人。她盘着发髻,细眉细眼,嘴­唇­却很厚,看人时丰­唇­微启,一副与谁久别重逢的惊讶表情。小木匠觉得她浑身洋溢着一股水曲柳花纹般的浪漫而奇诡的气息,于是又重新回到座位上。有好几次他都想坐到她身边,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水到渠成的理由。他盼望着雨下得大起来,这样他们将被滞留在塔纷养路段,也许他会有幸知道她的Ru房离脖颈究竟有多远。车里的女人只有她穿着裙子,­肉­­色­丝袜透露出她的腿匀称而结实。小木匠不由咂咂嘴。他想若是汽车顺利通过了塔纷,他就佯称自己不舒服去找她讨药,因为先前她拧开一个黄褐­色­的玻璃瓶,从中取出两颗橙­色­的透明药丸投进嘴里。她没有用水就把药咽下了,这使小木匠有一刻觉得嗓子有阻梗的感觉,仿佛鹅颈女人的药堵在他嘴里了。

雷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天­色­刹那间变得更为昏暗。豁­唇­的母亲连忙冲坐在最前面的孕­妇­喊:“快关上窗子,别把雷招进来!”

孕­妇­怕颠簸,所以坐在车首。她大约晕车,一开车就把浮肿的黄脸探向窗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她不情愿地将车窗拉上,然后又悄悄欠了个缝,使自己仍能嗅到一缕滋润的湿气。

“妈——雷真能钻进车里来吗?”豁­唇­问。

“你要不惹它,它就不进来。它就会去劈那些坏树,把它们烧焦,让它们连片叶子也留不下来。”

“什么样的树是坏树呢?”豁­唇­问。

“勾引人上吊的树、缠着兔子套的树、挡着路的树、让黑熊蹲仓的树、生着毒蘑的树,这些都是坏树。”

豁­唇­会心会意地笑了。他一笑那豁­唇­就更为明显,如一朵鲜艳的三瓣花,而那若隐若现的白牙则是这花深处芬芳的蕊了。

老哑巴一直将头仰在靠背上睡着。他的烟­色­上衣领上爬着一只黑­色­的硬壳虫子,豁­唇­发现后上前帮他捉了下来。他看上去异常疲惫,稀疏的头发长短不一,显得杂乱无章。他的两颊不时抽搐着,仿佛要对谁倾诉什么。跑县城至塔奎这条路的司机没有不认识他的,所有的车主都同情他的遭遇,从来不收他的车费。他每次去城里时都倚着车窗不停地东张西望,看上去充满了信心,可每次归来他都昏昏欲睡、萎靡不振。他是进城去告自己的孙子偷了他的金子,他已经奔波了两年多了,孙子照样在城里上着中学,他的金子却了无踪影,他每次迈进法院的大门,那些喝茶穿制服的人都要冲他笑,他们给他搬椅子、倒水、递扇子,看上去殷勤备至。可当他呈上那个牛皮纸的诉状时,他们都一律冲他摆手摇头。这使他悲哀已极,难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子学坏?可惜他不能开口说服他们,也不能洋洋洒洒写下几十页字来细说原委,他的状至今仍是一团迷雾。

雨下大了,车速减慢了,外面的景­色­看上去恍恍惚惚的。司机破口大骂天气。售票员已经翻完了第三本小儿书。黑脸人将一把黄豆尽收腹中。短发大嫂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突然变得粗鲁的雨,连连叹气。只有小木匠心花怒放地望着鹅颈女人。

他们在正午时赶到了塔纷养路段。前方的路早已被一条红白杠相间的油漆长杆给拦死了。有个矮个子男人打着把黑伞,嘴里嚼着什么从土黄|­色­的房子里出来了。

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

“这天你也敢上路?”打伞的人责备司机。

“王段长,我爹明天‘三七’,我得赶去烧纸,你就开开恩吧。”

“这种天我可不能放你走。现在管得严,你这一路给走下去,工人就白修了半个月的路!”

“路不就是让车跑的嘛,”司机赔着笑脸说,“我慢点开,再说这雨又不大。”

逆行­精­灵(3)

“这雨还不大?”王段长从嘴里吐出一块骨头,说,“你要是给轱辘一趟,到处都得翻浆!”

“那你是不让我走了?”司机说。

“车上多少人?”王段长问。

“十个。”司机说,“老哑巴也在。”

“又是揣着个空状子回来的?”王段长说。

司机点点头。

王段长咂咂嘴,说午饭刚垫个底,就撑着伞回屋了。司机牢­骚­不止地将烟拿出来,又把酒也捧出来,打算进屋私下通融一下。这时女售票员冷冷地说,“我看没戏,你趁早别牺牲它们。”

“试试嘛,”司机说,“他一见了酒比看见窑子娘们还高兴。”

“窑子娘们是什么?”豁­唇­好奇地问妈妈。

“就是­干­埋汰事的女人。”老女人说。

“什么是埋汰事?”豁­唇­穷追不舍。

“就是野­鸡­!”女售票员回过头来笑着逗弄他。

豁­唇­愈发迷惑不解了,“野­鸡­不是飞在天上的吗?”

大家又笑起来,黑脸人看了看豁­唇­,不由说道,“这小家伙,什么事都爱打听。今年几岁了?”

“七岁。”豁­唇­说。

“那你妈妈多少岁了?”卖山货的男人不怀好意地问。

“妈妈五十八了。”豁­唇­转向老女人,“是吧,妈妈,我没说错吧?”

老女人有些愠怒了瞪一眼卖山货的人,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坐在ρi股下的塑料雨布抖搂出来,下车寻厕所去了。

人们愈发变本加厉地捉弄豁­唇­。

“你爸多大岁数了?”

“他六十四岁了,他属羊。”豁­唇­说,“妈属牛,我属狗。”

“你家住哪?”

“塔静。”豁­唇­说,“我家一个牛,两个羊,四个鹅,十三个­鸡­,一个狗。”

一直落落寡合的抱琴者也忍不住笑了,他歪过脖子看着豁­唇­。

“哦,错了。”豁­唇­翘了翘大拇指说,“临来时宰了个­鸡­,现在还剩下十二个­鸡­了。”

“那你有哥哥姐姐吗?”鹅颈女人问。她的声音很有磁­性­,大约与这声音是从那如隧道一样幽深的脖颈穿过来有关。

“有啊,”豁­唇­一五一十地说,“我哥在城里开着饭店,姐姐家的地板比我家的炕还漂亮。”

鹅颈女人刚要开口继续逗趣,售票员抢在她前面问豁­唇­,“你哥和姐家有孩子吗?”

“有啊,”豁­唇­不以为然地说,“哥哥家有两个梳辫子的,她们比我都高。姐家的是个小子,跟我同岁,今早我出来时他还哭,非要跟我来,妈说不带他,他就用弹弓打我妈的后脑勺。”

“那些孩子管你叫什么?”小木匠焦急地Сhā言。他觉得这样能博得鹅颈女人的心。

“哥家的孩子管我叫叔,姐家的孩子管我叫舅。”豁­唇­得意地笑了。

“辈分倒没论差。”小木匠说。

“那你和你妈进城­干­什么去了?”鹅颈女人问。

“我爸犯了痔疮,把肠子都拉出来了,一天疼得坐不住,我和妈进城给他买药。”豁­唇­指着坐席下面说,“蓝包里都是草药,你们没闻到味儿吗?”

“没有。”小木匠嬉皮笑脸地说。

鹅颈女人看了一眼小木匠,小木匠冲她诡秘地一笑。鹅颈女人拉了拉衣领,然后将双臂抱在胸前,仿佛怕小木匠贪馋的目光会从衣领溜进前胸。

小木匠心想:“别装得那么正经!”

司机满面愁云地空手而还了。他跳上驾驶室摁了一下喇叭,然后回头对乘客说,“下车吧,今晚住在这里了,谁也别想走了。”

女售票员揶揄地对司机说,“我说没戏吧,叫你不要带东西去。怎么样,­肉­包子打狗了吧?”

司机一梗脖子,说,“你怎么老是火上浇油?”

售票员一努嘴,把黑皮票夹放在腋下,哼着什么歌下车了。黑脸人打开车门,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天,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天知道,这档子事就这么给耽误了?”

逆行­精­灵(4)

短发大嫂面­色­青黄地问,“住店要钱吗?”

司机说,“一宿两块,是炕。”

“这么贵呀?”短发大嫂忧戚地说。

“两块还贵?”司机说,“在城里才够买一根­奶­油冰激凌的。”

“店里有开水吗?”一直不声不响的孕­妇­问道。

“是温吞水。”豁­唇­的母亲刚好踏进车门,她接过话茬。她去过厕所后又进屋喝了碗水,知道那暖瓶里水的味道,好像至少存了三天了。

雨中的树已经分不清枝叶,要多模糊有多模糊。只觉得那无边无际的绿­色­淡下去,那绿­色­就有了温柔的气象,在白蒙蒙的雨雾中披珠缀玉一般,显得风情万种。

最先映入他们视野的是地中央的一只脸盆。半盆黄水上漂浮着沤烂了的茶叶,盆沿锈迹斑斑,一股浊气噩耗般传来。孕­妇­首先“”地怪叫着弯下了身子,她用左手捂住嘴,右手贴在右颊上,将一块褐­色­的蝴蝶斑给遮住了,她显然是引起生理反应。

“这还算是脸盆吗?”鹅颈女人挺了挺身子,她的脖颈就愈发显得绵长。她离开座位后小木匠才发现她身材高挑,腰也异常地长,仿佛一棵修直的钻天杨。他便想那腰是否能并排放上一双手掌。

“凑合着住一宿吧。”王段长进屋来说,“被子不够使,反正晚上又不太凉,盖着衣服就行。”

小木匠心想,被子不够使,我就和鹅颈女人用一条。不过他怀疑那被子对于她的身材来讲过于简短,她的脚也许会露在外面,那脚也一定修长柔美吧。如果她把脚盖住,那就更好,他便可以如愿看到她的­祼­胸。她的|­乳­头是什么颜­色­的?深褐­色­还是草莓­色­?小木匠将工具袋放到墙角,俯身去端那只脸盆,打算把污水倒掉,然后用清水洗刷­干­净。

黑脸人站在窗前看雨。抱琴者小心翼翼地把手风琴放在炕沿上,然后用一双白手去拂了一下炕上的灰,使那炕有了几道鲜明的指痕。他嘟囔了一句,“这么脏!”

豁­唇­东张西望着,他每到一个新地方都是如此。后来他发现火墙缝里爬出一只臭虫,就叫嚷着跳到炕上去歼灭它。他“啪”的一声一掌拍下去,那臭虫就一命呜呼,弄得他手心一片血污。老女人不由数落他:“你让它爬它的去吧,拍死它­干­啥。快去洗净你的手!”

豁­唇­便跑到窗前,将手伸出去接屋檐滤下来的雨。它们一跳一跳地落在他掌心,顷刻就把臭虫冲得踪影皆无。短发大嫂说她还有一个包在车上,不知车门锁没锁,女售票员冷嘲热讽地说,“就是谁偷了你的包,又哪能逃得出去?”

短发大嫂红了脸,她说,“从关里家带了几千里回来的东西,眼瞅着都快到家了。”言下之意,若是东西在这丢了,她几千里路的警惕和辛苦就白白付出了。

小木匠借了养路段的一件绿雨衣,站在雨中刷那个脸盆。他使出浑身解数也除不掉凝聚的茶锈。这时一个矮个子女人打着把伞从地里回来,她提着个竹筐,里面装满了小白菜、大葱和水萝卜。她对小木匠说,“你去灶坑扒拉些灰,用灰一蹭就掉了。”

那女人是养路段的炊事员,她正准备给滞留在这里的旅客们做一锅热汤。

小木匠答应着去灶房弄出一捧灰,一试,果然很灵。那茶锈仿佛残存的美味一样,被狗舌头给舔得光光溜溜。小木匠又把它拿到房山头的水龙头下,把它冲得一尘不染,然后接了半盆清水端进去,放在鹅颈女人脚下,说:

“­干­净了,洗洗吧。”

鹅颈女人惊讶地看了看脸盆,又看了看小木匠,说,“你刷的?”

“我用灶坑的灰把它蹭­干­净的。”小木匠说。

鹅颈女人蹲下身子,用纤细的手撩起水,扑簌簌地洗起来。她的皮肤很有弹­性­,因为她搓脸时发出质感很强的“噗噗”声。洗过脸后,她站起身子将湿淋淋的手尽力甩了甩,一片晶莹的水珠就飞溅开来。有一滴正甩在豁­唇­的眼睛里,他迷了眼,用手去揉,鹅颈女人不由笑着上前去翻豁­唇­的眼皮,“我看红没红?”嫉妒得小木匠直嫌那水珠为何不飞进他的眼睛?

逆行­精­灵(5)

老女人借着鹅颈女人的水洗了洗手,然后拿起炕梢的一团脏抹布,将它放进盆里浸湿拧­干­,去擦灰尘累累的炕。她跪着擦得气喘吁吁的,她松弛的Ru房向下吊着,将衣裳撑成两个圆锥,像是一双猫头鹰的眼在暗夜里闪光。短发大嫂看着过意不去,便上来抢老女人的抹布,老女人说,“我都沾了手了,你就别争了,一会儿帮我再换盆清水来!”

一刻钟后,一铺炕就油光可鉴了。老女人的额上累出了不少汗珠,她坐在炕沿那有气无力地吆喝其他旅伴,“­干­净了,都上炕直直腰吧。”

那炕东西走向足有十米长。由于面积过大,所以起了两个灶坑眼,这样供热才会均匀。孕­妇­首先疲惫不堪地上了炕,她脱下鞋子,一双脚已经浮肿了。

鹅颈女人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雪花膏,香喷喷地涂了一脸,然后转身问孕­妇­,“几个月了?”

“这种时候你还敢出门?”鹅颈女人说,“我五个月就不敢走远路,别说是坐长途车了。”

小木匠的心被针刺了一般,暗自叫苦不迭,“原来你早已是别人的女人了,连孩子都生过了。”

孕­妇­无力地笑了一下,说,“没事的。”

“你这是去哪?”鹅颈女人又问。

“塔多。”孕­妇­说。

老女人怕豁­唇­着凉,正在给他翻找绒衣,她憋了一路的问题也就恰好能适时提出了,“怎么没人陪你去生孩子?”她咄咄逼人地问孕­妇­。

“生孩子还用人陪吗?”孕­妇­心平气和地说。

老女人心中的疑团越聚越大。她想,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有鬼,像你这么年轻俊秀的女人从城里跑到乡下去生孩子,肯定有什么羞于出口的秘密。因为老女人从孕­妇­的梳妆和气质上已经明显感觉到她不属于这一带的人。她正要证实这一点,一直站在窗前的黑脸人转过身问孕­妇­,“你去塔多,你是那里的人吗?”

“不,”孕­妇­说,“我去投奔一个亲戚,头一回去那。”

黑脸人失望地转身继续看着窗外。雨刷刷地下着,铅灰­色­的乌云罩住了整个天空。

“你要打听塔多的人吧?”卖山货的突然像猴子一样灵巧地出现在黑脸人身后,“老哑巴是塔多的,你去问他。”

大家都没有什么反应,惟有鹅颈女人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她领口的白­色­流苏直颤动,大家不解地望着她。见大家浑然不觉,她的笑声愈发激烈了,她跺着脚,身子前俯后仰,笑得不能自持,“去、去、问、一个、哑巴、真、有意思……”

大家这才醒悟过来,也跟着笑起来。卖山货的窘迫地将灰­色­鸭舌帽的帽檐朝下拉了拉,企图遮羞。这时豁­唇­帮他进行了开脱,“要是会手势,就能向老哑巴打听事。”

“就是,”卖山货的拍了一下豁­唇­的ρi股,“咱们还是不懂哑语。”

当谈话的气氛渐渐变得融洽起来的时候,炊事员搬着一张栗­色­的圆桌进来了。她把桌子支在了中央,温和地对大家说,“都过晌午了,饿了吧?我蒸了一笼馒头,打了一锅­鸡­蛋汤,还有蘸酱菜,先点补点补。”

她返身又去了灶房。这时短发大嫂嘀嘀咕咕地说,“吃她一顿饭,要给多少钱啊?”

“反正不能白吃。”售票员嫌短发大嫂太计较,又加上一句,“要不就饿着。”

炊事员先端上一盆冒着热气的白馒头,然后又是一大盆滚热的­鸡­蛋汤。跟着又将一碗新鲜的黄酱和一小盆水灵灵的青菜送了上来。她指着酱说,“这是今年新下的酱,还没太发好呢。”最后是一摞碗和一捆筷子上了桌,大家便纷纷舀汤。豁­唇­抓起一个馒头“吭哧”就是一口,说着“真暄腾”,然后将一棵爬满水珠的生葱Сhā进酱碗,把两寸长的葱白全都浸在酱里。待他抽出来时由于情急,那葱滑竿般颤动着,不慎将几滴酱甩到鹅颈女人的袖口上,老女人便数落豁­唇­,“怎么这么一副吃相,看看不是把婶子的袖子给弄埋汰了。”说着放下汤碗,要帮鹅颈女人洗衣裳。鹅颈女人大度地一笑,说:“在路上哪能这么讲究,等到了家我自己洗得了。”她拍拍豁­唇­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在乎母亲的埋怨,豁­唇­便放心地吃去了。

逆行­精­灵(6)

抱琴者是旅客中惟一穿西服的人。他盛了一碗汤,守着他的那台琴喝。手风琴崭新崭新的,琴身是暗红­色­的,其中缠绕着一些不规则的黑­色­细线条,使它有了凸凹感,如斑驳的壁画。长的白键与短的黑键交相辉映,豁­唇­忍不住想上前摸一下。可抱琴者对待那琴实在太重视了,令人不敢造次。

“老哑巴怎么没下车来?”卖山货的忽然问。

“他和司机在一起吃小灶,”女售票员说,“王段长待他才好呢。”

“收他的饭钱么?”短发大嫂问。她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喝。她的嘴­唇­是灰白­色­的。

“你问问这一路的小站,谁收过老哑巴一分钱?”女售票员故意用勺子把汤搅响,说,“喝碗热汤真舒服!”

孕­妇­最先吃完躺在炕上了,她把旅行袋当枕头枕着。只有黑脸人和短发大嫂未动筷子。黑脸人是因为不饿,而短发大嫂是心疼钱。她到车上的包里拿出两块红薯­干­嚼嚼,坚持到晚上再吃,省一顿饭钱。

“其实咱们被堵在塔纷也是省钱。”女售票员将汤碗放到桌子上说,“在城里住最便宜的大车店,没有五块一宿也下不来。”

她的话激励了短发大嫂的食欲,她上前舀了一碗汤。不过汤已经凉了。那盆水灵灵的青菜早已在别人的肚里做泥,酱碗也空了。只有馒头还余下几个。

卖山货的问黑脸人,“你去塔多­干­什么?”

“收虎皮去。”黑脸人不再看雨,他­阴­郁地望着那铺大炕说。卖山货的荡悠着腿坐在炕沿。

豁­唇­正在翻小木匠的工具袋,对黑线盒问个不休,听见黑脸人说要收虎皮,就跑到他面前问,“是活老虎吗?”

“是活的。”黑脸人说。

“那你怎么收虎皮?”豁­唇­问。

“我用刀给它剥皮。”黑脸人微笑着说。

“你骗我,”豁­唇­说,“你剥不下活老虎的皮,老虎会吃人的,除非你剥的是死老虎的皮。”

大家都以为黑脸人在说醉话,所以就不再深究。只有卖山货的由此联想到他每况愈下的生意,便开始唠叨十几年前这一带野兽多,一个冬天他能到猎户家收购上千张的狍皮和兔皮,他把它们拿到城里卖掉。后来兽皮少了,可各类菌类植物却异常丰富,木耳和蘑菇在城里的销量也甚为可观。最为遗憾的是近几年,就连木耳和蘑菇也少得可怜,他不得已收购都柿、稠李子、牙各答等浆果,然后转卖给酿酒厂,油水可不那么旺了。

“路上我还见到兔子和野­鸡­了呢!”豁­唇­说,“给我一个枪,我能打下好几个!”

卖山货的兀自拂弄了一下自己的招风耳,说,“你要会使枪,我就把耳朵割下来给你。”

“我又不稀罕你的耳朵,像七品芝麻官的。”豁­唇­在城里与母亲看了一场《七品芝麻官》的古装片,那个穿红袍着黑帽的男人的那双颤颤巍巍的翅子被他误认为耳朵,像牛的犄角一样斜斜探出,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一上汽车就发现卖山货的耳朵很像七品芝麻官的,只是没有机会说出。这下他终于把联想和盘托出,包括老女人在内,都为此笑了起来。

抱琴者的手指在琴键上划来划去,但是他没有拉开风箱,因而未有声音滑出。

“让他多活一天吧。”黑脸人忽然说道。

“是老虎吗?”豁­唇­问。

黑脸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又从绿帆布包里取出酒瓶,空口喝了起来,也许他已经没有下酒菜了。

雨下得似乎小了一些,是午后二时左右了。炊事员进来收拾饭桌,她态度温和地问大家吃饱了没有,并且告诉说晚间煮大楂子粥,用卜留克咸菜炒­肉­丝。

鹅颈女人说塔纷都柿多,她要出去采一些,不然也是在屋闷着。

“会蹚湿衣裳的!”老女人说,“雨还没有停。”

“这雨小多了,”鹅颈女人说,“是毛毛雨了。”

“我也想出去采都柿,”小木匠喜不自禁地说,“要是碰到动物还能帮你壮壮胆。”

逆行­精­灵(7)

“有蛇吗?”豁­唇­问。

“你不往深草窠里走就不会遇见蛇。”鹅颈女人说。

“我也要跟着去。”豁­唇­转向老女人,“妈,行吗?”

“顶着雨出去可不行,要是淋感冒了我可不管。”老女人说。

“不会的。”豁­唇­说。

“还有谁要去?”鹅颈女人环顾左右地问。

孕­妇­休息着,女售票员在梳辫子,黑脸人喝酒,抱琴者痴迷地摆弄手风琴。没有人想扩大他们的队伍。

“就咱们仨去吧。”小木匠催促道。

他们把脸盆的水倒掉,当做盛都柿的器皿,然后又朝炊事员借了把伞和雨衣。

“你们要是走远了,万一发车落下你们,我可不负责呀。”女售票员说。

“这种天,就是晴了也不能走,路还要­干­上半天。”鹅颈女人经验丰富地说,“我已经是第二次被雨隔在塔纷了。上次是秋天,我们十几个人都出去采蘑菇,金矿砂上的毛尖蘑长得厚墩墩的,炖小­鸡­吃才美呢,上次我采回了两包袱皮,晒­干­后还有几斤呢。”

看来鹅颈女人是打定主意滞留塔纷,过她心目中的诗意生活了。

老女人想给豁­唇­再加一件衣裳,可豁­唇­嫌啰嗦,他紧随着鹅颈女人和小木匠出去了。

孕­妇­睡着了。她仰着身子,那隆起的肚子一起一伏的,仿佛鼹鼠在下面一拱一拱。老女人望着肚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不由把短发大嫂拉到一侧小声嘀咕道:

“你说她就差半个月就该生了,这么沉的身子,一个人跑到塔多去生孩子,这孩子生下来会不会就给丢下了?”

短发大嫂抿了一下头发说,“她不是说投奔亲戚去的吗?她不能丢下孩子不管。”

“哼,如今的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老女人小声说,“我那豁­唇­就是捡来的。”

“捡来的?”短发大嫂的小眼睛顿时变大了,“出去采都柿的那个?”

老女人点点头。

短发大嫂恍然大悟道,“我说嘛,你不可能过了五十岁还生孩子吧?”

“七年前的一个夏天早晨,我起炕后去柴垛抱柴点火,突然看见柴垛下放着一个黄线毯包着的孩子。”老女人愈发压低了声音,“我过去一看,是个小子,还睡着,小手胖得都是坑儿,手脖上挂着个银手镯。我一逗弄他,他就醒了。”老女人神秘地说,“你说怪不?合该他该是我的儿子,他见了我不哭,咯咯就笑了。我抱进家里给他喂了点米汤。他还没长牙,也就在六七个月的样子,见了我老伴也是个笑。我们把左邻右舍都打听到了,都说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后来开旅店的邢大娘对我说,昨夜来了个住店的城里女人,又高又瘦,抱着个孩子,说是寻一个远房亲戚。打听塔静这个地方谁两口子心眼最好使,邢大娘就说我们家。她又打听在哪住,邢大娘对她说,她家的柴垛是全村子里最长的,结果我就在柴垛那发现了孩子。”

“那她亲妈呢?”短发大嫂焦急地问。

“坐早班的长途车回城了呗。”老女人说,“这还有个找。我原以为这孩子又呆又傻才被扔了,一试他对什么事情都有反应,眼睛咕噜噜地转,才机灵呢。我便看他的小­鸡­出没出毛病。”

短发大嫂不由“噗嗤”一笑。

老女人认真地说,“他的小­鸡­也跟旁的孩子一样。没毛病,我就放心了。他就是个豁­唇­,豁­唇­有什么要紧?男孩子小­鸡­没毛病就行!”

“你就留下他了?”短发大嫂笑吟吟地说。

“啰嗦着呢。”老女人拍了一下腿,说,“我先把豁­唇­抱进城里,给闺女,闺女不要;给儿子,儿子也不要;都说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养活外人的­干­什么?让我把豁­唇­交到民政局去。”老女人有些激动地说,“你说交到民政局还有个好吗?公事公办,就是放到孤儿院给养着。可也不如在人家里待着好。我就把他给抱回家了。”

“收他做儿子了?”短发大嫂羡慕地说,“老年得子才得继呢。”

逆行­精­灵(8)

“一开始我就想让他叫我­奶­­奶­,可他才会说话时就管我叫妈,你说奇不奇?我一想就让他当儿子算了。惹得我自己的闺女儿子都不高兴,说我给他们丢了人。豁­唇­来了后,他们过年都不回塔静了,还得我进城去看他们。不回来倒也清静。”

“豁­唇­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吗?”短发大嫂问。

“塔静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小孩子和他打架时,就骂他是‘捡来的野种’,他就回家哭,说他不是捡来的。”老女人惆怅地说。

“那就不告诉他了?”

“瞒得住吗?”老女人说,“他大了懂事再和他说,他要走,就算我白拉扯他一回,他要是留下,我和老伴身前也有个端汤送水的人,多体己呀。”

“我看豁­唇­是个厚道孩子,谁养跟谁,他不会离开你们的。”短发大嫂由衷地抚慰道。

老女人因为这渺茫的安慰而觉得无限舒展。她开始嘟囔豁­唇­不该冒着雨出去,更不该跟鹅颈女人去。老女人上车后便发现小木匠对鹅颈女人心怀不轨,如果他们在林中有意思甩开豁­唇­,孩子迷了路怎么办?碰到狼、熊和蛇怎么办?老女人忽然心慌意乱起来,她不再探究孕­妇­肚子的奥妙,而是张罗着出去寻找豁­唇­。

“他们出去了一个时辰了。”短发大嫂说,“你去找也跟不上了。”

“豁­唇­不会走丢吧?”老女人忧心忡忡地问。

“他是个机灵鬼。”喝酒的黑脸人突然Сhā言道,“丢了谁也丢不了他。”

黑脸人坐在窗前的小板凳上,他已经喝空了一个瓶子,第二瓶酒的塞子业已启开。抱琴者从包中取出一本乐谱,坐在炕梢看得极其入迷。他时而摇头晃脑的,仿佛那音符已经弯弯曲曲地在他体内跳舞了。

“小伙子,你拉个曲儿给大伙听听嘛。”黑脸人大声地冲抱琴者说。

抱琴者抬了一下头,嘴­唇­动了动,复又垂头看乐谱。

“孕­妇­在睡觉呢,”老女人善意地为黑脸人打着圆场,“琴一响就把她的觉弄没了。”

黑脸人酒已半酣,这时候人的自尊心大都处于疲惫状态,所以他并未计较抱琴者不回答他的话,而是饶有兴趣地继续问:

“小伙子,你是­干­啥的?”

“教师。”抱琴者总算抬头礼貌而简短地回答。

“噢,我明白了——”黑脸人使劲呷了一口酒说,“你是教唱歌的。”

“是音乐。”抱琴者强调说。

“唱歌和音乐不是一回事?”黑脸人笑起来,他的两颗门牙也不同寻常地黑。他的鼻毛和胡子连在了一处,鼻头已被酒­精­沁红。

抱琴者不再说什么。他那样子看上去有几分清高,老女人本能地排斥这样的人。她想那台琴一定是给学校买的了。他来自塔香,那里的小学有琴,而塔静却没有。塔静的音乐老师连口琴都不会吹。老女人觉得这样一比,生在塔静的孩子就吃亏了。

老女人问:“这琴是买给学生听的?”

“噢,”抱琴者说,“下学期的音乐课就能用手风琴伴奏了。”

“学校花了多少钱买的?”老女人又问。

“一千二百多块呢,”抱琴者说,“都是去年一个寒假学生拉木耳椴挣的。有个学生为此上山还冻掉了两个脚指头。”

“那还能走路吗?”老女人同情地问。

“路还是能走,”黑脸人接过话茬,“要是­干­重的体力活就不行。”

孕­妇­动了动身子,然后像卧了多时的牛一样慢腾腾地坐了起来,她撩了撩刘海,刘海已被热汗濡湿。她脸颊有了血­色­,看来休息使她的体力得到了回升。她的眼睛似睁非睁,长长的睫毛恹恹无力地缓缓扑扇着,给她的眼睑带来一股柔和的­阴­影。睡前她还束着马尾辫,可一觉醒来她的头发也披散开了,那又长又黑又高的头发在她胸前背后淘气地流窜着,如一群束缚已久忽然到了户外的孩子一样无拘无束。她那白­色­的衬衣领因为气­色­的改观而有了无穷的生气,宛若一只透明的蝴蝶落在颈前。黑脸人一直沉郁烦闷的心变得豁然开朗: 原来做孕­妇­也有这么美的!他不由陶醉地大喝了一口酒。

逆行­精­灵(9)

孕­妇­的神态在­阴­雨黯淡的光线中更多了几分平静和安详。她微微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转动笨拙的身子用手在光滑的炕面上划来划去。她在寻那只脱落了的发夹。最后她摸到了,却没有力气去梳头发,只是握着发夹,倚着墙,呆呆地看着那架手风琴。

“睡得好吗?”短发大嫂因为有了老女人故事的鼓舞,所以对孕­妇­也显得格外热心。她更想获知孕­妇­的故事。她发觉只有在不断听到别人的意外故事时,才觉得受阻于塔纷是值得的。不过她的殷勤搭讪使老女人有几分不快。

孕­妇­微笑着点点头,说,“还做了梦呢。”

“梦见什么了?”短发大嫂兴致勃勃地刨根问底儿。

“梦见这屋外的林地上,有一个美极了的穿白衣的女人在飘来飘去。”孕­妇­吃力地说。

“天哪——”短发大嫂叫道。

“那女人全身都是素白的,穿着纱样的长裙。她飘得低时,她的裙子就滑着了树梢上的雨珠;她飘得高时,云彩就擦着了她的脸。”

黑脸人看着孕­妇­,觉得她是坐在一朵巨大莲花上的女人。这种时刻,另一个面黄肌瘦、神思恍惚、嘀嘀咕咕的女人形象不知不觉地隐退了。她带给他的仇恨和屈辱也渐渐如水中的冰块一样分崩离析。

“那女人跟你说话了吗?”短发大嫂穷追不舍。

“她飞来飞去的,我只能仰着脸看她,哪能说话呢。”孕­妇­说,“她肯定也不会说话。”

黑脸人又喝了一大口,也不再晃动瓶子,也不再用紫­色­的大拇指甲去比量酒的刻度。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仿佛屋子突然被人推进一口深井。抱琴者放下了乐谱,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时候忽然有笑声传来,是卖山货的人的笑声。他满嘴泛着油光走了进来,迫不及待地对众人说:

“老哑巴刚才让王段长给灌醉了。醉了后歪在椅子上就睡着了。醒来后你们猜猜他做了什么?”卖山货的得意洋洋地抚弄了一下自己的招风耳。

人们都沉浸在孕­妇­对会飞的白纱女人的遐想之中,所以没人对他的话题表示关注。

“老哑巴朝王段长要了纸和笔。”卖山货的仍然在卖关子。

“他会写字?”短发大嫂最快地转移了思路。

“画。”卖山货的人说,“他用铅笔画一片林子,然后又在这林子上画了一个穿着长裙子的美女,这女人在半空中飞着。”

大家惊讶不已地看了看孕­妇­,孕­妇­用手捂住嘴,差一点失声地惊叫起来。

“老哑巴大约是想女人了。”卖山货的人说,“王段长指着画和老哑巴打手势,告诉他人间没有会飞的女人,要找只能找挑水喂猪、在地上走的大脚片子。”

“老哑巴怎么说?”短发大嫂问。

“他能说什么吗?”卖山货的人说,“他只是指着窗外的山,着急地使劲比划着,瞪着眼睛,好像老天爷已经把那女人给他送来了。”

“天哪——”老女人暗叫,“全都是会飞的女人!”

卖山货的讲完这桩趣事,然后转向黑脸人,“你怎么不就着菜喝?”

抱琴者心想,可别让他就菜喝了,不然他也许又会魔术般的从帆布包中掏出个猪拱嘴。那样的话,他的满脑子又会涌起愈发残疾的猪的形象。

黑脸人只是又喝了一口酒,并未说什么,他一直在看着孕­妇­。刚才孕­妇­用手捂嘴的时候,他发现那手也分外地美,他便想这样的手拂在男人的额头时会是何等地逍遥。卖山货的说那一边的酒桌还没撤,司机喝得里倒歪斜了,后参加进去的售票员也醉了三分了。

“好玩!”卖山货的快活地发出一声感叹,然后走出了屋子。

大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而后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到窗外。雨又大了起来,雨声激烈得如打鼓。老女人心急如焚,后悔不该将豁­唇­放出去,他们已经走了快两个钟头了。

鹅颈女人是永远不会迷路的,所以她大胆地选择连毛毛道也没有的林地走。有人蹚过的路边野生植被会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而无人涉足的地方却是一片葳蕤的奇观。他们才进林子,豁­唇­就发现了一个吊在矮树下的马蜂窝,跟着又看见一条硕大的绿­色­毛毛虫在白树­干­上蠕动。他们全都湿透了鞋子,走起路来那鞋子因为水的浸润而嗞咕嗞咕地响。鹅颈女人的长裙因为雨水的滋扰而质地沉重,它向下坠着,时时挂在拇指粗的树杈上,这给了小木匠帮助她将裙子从树杈上摘下的契机。

逆行­精­灵(10)

微雨中森林的空气有股植物清香的气息,仿佛一棵棵树在沐浴时不停地往上擦香皂。那树叶纤尘不染,晶莹如颗颗翡翠。他们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发现了一片都柿,是羊­奶­子形状的。熟过头的已经明显蔫软,并呈现出玫瑰­色­。豁­唇­专拣这样的吃,因为它甘甜得无边无际。只一刻他就吃紫了牙和嘴­唇­。鹅颈女人守着盆子,蹲在地上先吃了一刻,然后再往盆子里采。都柿果“啷——啷——”地落入盆底。小木匠采得头上冒汗,每当他手里有了一捧而握不住时,就心急火燎地往鹅颈女人的盆子里送。他俯下身,故意将手臂蹭着她的胸,看她什么反应。鹅颈女人总是微微一笑,告诉他不要用手使劲揉都柿,把它上面的那层白膜弄没了就不好吃了。他们采了半小时左右,豁­唇­便说羊­奶­子形状的都柿没有圆圆的好,鹅颈女人就直起腰说,“那咱们就去找圆的都柿。”

鹅颈女人已经三十六岁了,膝下一儿一女。她丈夫在塔香供销社当会计,­精­明而却不失本分。鹅颈女人从当姑娘的时候起就喜欢进城,那时她在粮店工作,将挣来的钱全都扔在路上了。她每次坐在车上时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感,觉得这才叫人过的日子。她在城里也没有亲戚和熟人。她住便宜的旅店,然后到街上吃小吃,逛服装店,去电影院跟着主人公或悲或喜。心满意足后,她又开始想家,想她那百依百顺的丈夫,虽然他的个子还没有她高;想她那双活泼的儿女,于是又坐车返回塔香。每年若不进城几次,她就会心烦意乱。塔香的一些男人很觊觎她的身段,常常有人在暗中挑逗她。她虽然觉得丈夫不错,但也几度背叛过他。她和拖拉机手在麦地睡过,和猎人胡京在山顶的木屋住过浪漫的一夜,也把她好看的腰肢展览给一外地的鱼贩子。她时时对丈夫生出几分愧疚,而当机会来临时,她却如入迷雾中一样不能自持。事后她总是宽慰自己,觉得她没有什么错,是她的身体出错了,身体那是老天爷给的呀,说收回就收回了的东西,她如何管得了呢。但她又不是那种放浪形骸的女人,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得到他们所渴望的东西,所以有一些人就只能永远对她馋涎欲滴。一般来说,她只有在特殊的天气和氛围中才感觉到自己的情yu像囚禁的雄狮欲出笼一样不可遏制。比如与拖拉机手在无人的麦地,那天她只是漫无目的地朝麦地走去,后来微风起来了,金黄|­色­的麦穗在风中摇曳,如一串串风铃在歌唱。阳光在麦地上波澜起伏,她是第一次感觉到阳光会跳舞。这时拖拉机手朝她走来了,说了句“里面的麦地比这还好看”,她就随着他去了麦地深处。她躺在茂盛的麦地里,感觉四周的麦秆像房屋的柱子一样使人依恋,她那天如少女一般的激动。拖拉机手一直将她抚慰到日影倾斜的时候,此时微风已收,麦穗岿然不动。一股丰收的味道沁入她的心脾。自此之后,拖拉机手以为鹅颈女人钟情于他,曾经两度去找她,一次她正在猪圈起粪,一次正走在泥泞的巷子里,从邻居家抱回一条|­乳­狗。她看见拖拉机手那窘迫而急切的目光觉得万分可笑,他那不伦不类的衣着和又脏又乱的头发都使她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在她看来,她那天不是和他在Zuo爱,而是和麦子在Zuo爱。猎人胡京比拖拉机手要聪明得多,他大约明白鹅颈女人是个不能强迫的女人,所以有了大雪山顶木屋的一夜后,他并不主动下山寻她。鹅颈女人记得那是一个大雪频繁的冬天,她已经许久未进城了,焦虑而又空虚,晚上常常失眠。她打算大雪止息后,汽车一旦通了,她就立刻进城。然而那一夜她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了,丈夫睡得又香又沉,孩子们也被睡眠结结实实地包裹着,她穿衣起来,走出家门。外面漆黑一片,雪已经有一尺多厚,却仍然没有收敛的迹象。鹅颈女人穿着厚的棉猴和毡靴在塔香走来走去,雪花扑打着她的脸,所有的房屋都漆黑一团,在夜­色­下与一座座坟墓没什么区别。这种时候鹅颈女人忽然望见了山顶的一簇火花,它灿烂地亮着,仿佛来自天堂的消息使她为之一振,她知道那是猎人胡京的木屋。这么晚他怎么还没睡?胡京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年轻时就在山顶造了屋子,不和塔香的人住在一起。他没有老婆,女人们常常背地说他身体有毛病。胡京下山时一般是来买酒、盐或肥皂。鹅颈女人碰到过他好几次,他从不与人讲话。然而那夜雪中的火光却鼓舞了她,她气喘吁吁地朝山顶爬去,一路上她听着毡靴踏雪的声音和自己的呼吸声。胡京坐在屋前的雪地上拢着火在烤­肉­,他还低低地唱着什么歌。她不知道男人也有独自唱歌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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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11)

“是狍子­肉­,”胡京忽然止住歌声,头也不抬地对她说,“已经烤得熟了,你的牙不错,先吃一块吧。”

鹅颈女人吃惊地看着他。她能理解他会知道有人来了,因为静夜时脚步声会传得很远,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胡京不抬头就知道是她?而且知道她的牙齿很好。她的一口白牙曾被无数人赞叹和羡慕过。鹅颈女人坐下来与他喝酒吃­肉­,有好几次胡京都凝神对她说,“你听,雪声——”,其实雪是无声的,可胡京的提醒却使她听出了雪的声音,一种浩渺沧桑的温柔之声。他们一直坐到火光将熄、天­色­泛灰的时候,这是黎明到来之前的时刻,它如Chu女一样显得纯洁和矜持。她随着他回到木屋,里面所有的物件都给她古董的感觉。那张木床随着他们的持续的激|情而吱嘎吱嘎地响到天明。天明了,雪却没有停。鹅颈女人沿着雪道下山时,不再心慌意乱,她心意舒畅。山下的房屋还没有炊烟,即使有,也会被白茫茫的飞雪给淹没了。她回到家时丈夫和孩子仍然睡着,她点着火炉,为他们煮了一锅香喷喷的小米红枣粥。不过从那以后,她再也未望见山顶的火光,只是女人们再在背地议论猎人胡京有毛病时,她不再Сhā言,因为她领略到了他蓄积已久的热情一旦爆发时是多么夺目。至于与鱼贩子的邂逅,并未给她留下诗意的回想,不过是在一条岸边的破旧渔船上,那天她与丈夫生了气,从家里跑出来,正午的阳光笔直地照­射­着,外地的鱼贩子正光着身子把满舱的鱼装进箩筐,打算顺流运走。她上前与他搭讪,他就把她摁倒在渔船中了。鱼在她身下被挤压得颤颤抖动,腥气分外撩人。她起来时头发里沾满鱼鳞,她向家走时肚子里不再有气,不过她身上的腥气一直萦绕了一周才散。

塔香去年来了位音乐教师,他的脸很白,手指修长,衬衣领总是­干­­干­净净的,看人时眼神分外忧郁。听说他是城里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的,父亲曾是显赫一时的工商局局长,后来因为贪污公款败露而自杀身亡。他的母亲不出三个月就改嫁了。音乐教师毕业后在城里已无家可归,他主动要求来塔香教音乐,他住在学校西侧的一间板夹泥小屋里,平素很少与人走动。不过他待学生很好,鹅颈女人的儿子就在他的班里。为了使学校有一台琴,他去年冬天领着他们上山伐了一个寒假的木耳椴,卖给养殖场,攒够了一台琴钱。鹅颈女人打听到他在这个暑期中要进城买琴,于是她就天天都做出要走的准备,想尾随他一起进城。从塔奎来的长途车到塔香时是上午十点多,每逢这个时辰鹅颈女人就背着旅行包夺门而出。终于有一天她看见音乐教师也站在长途车站那儿,她就和他一起上了车。他们在车上只是互相点个头,鹅颈女人发现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好像并不喜欢她的气质。她特意为他穿上了长裤和带花边的衣裳,可他并不多看一眼。鹅颈女人是极其开明的,既然音乐老师对她无意,她在城里也未觉得多么难过。她仍然兴致勃勃地逛街,看见耍猴人就丢去一把零钱,看见有人擦皮鞋也坐在木墩上尝尝被人给擦鞋的滋味。待到她上了返回塔香的长途车时,才发现音乐教师也在其中。他抱着一台手风琴,连姿势都不肯变一下。而手风琴的黑皮琴盒却放在坐席下,其实他是完全可以把琴放在里面的。鹅颈女人想他之所以如此,大约是向其他地方的人尽情展览: 塔香小学有自己的手风琴了,瞧瞧它多么新,多么漂亮!这更加深了鹅颈女人对他的怜爱之情,她心中老是涌起想要抚抚他头发的愿望,这欲望使她呼吸困难,所以她不得不打开药瓶吞下两颗药丸。那是一瓶鱼肝油,很奇怪她烦躁时服它比安定还起作用。刚才吃饭的时候,她注意到他吃得很少,她想也许他在塔香早就听过她的故事,把她当成一个坏女人了,而鹅颈女人不愿意强迫任何人喜欢她。她想每时每刻都活得自由和快活一些,所以她张罗着出来采都柿。

雨大起来的那一刻他们刚好寻到一片圆润而稠密的都柿。小木匠穿着雨衣,鹅颈女人打着伞,豁­唇­站在伞下。他们想等雨小了的时候再采。小木匠一点点挨近鹅颈女人,说豁­唇­年纪小,站在伞下会湿了裤子,如果感冒了就不好交代了,建议用他披的长雨衣给豁­唇­穿上,这样雨水就无法袭击他。其实豁­唇­的裤子早已湿得水淋淋的了,他还就着这股湿劲将尿尿在裤子里,反正又没人知道那是尿。尿水曾使他的大腿根一阵温暖。

逆行­精­灵(12)

“我穿了你的雨衣,你湿了怎么办?”豁­唇­问。

“我站在伞下。”小木匠有些难为情地说。

鹅颈女人不由哈哈地笑起来,她扭着美丽白皙的长颈,恍若森林中的一只梅花鹿。

“两个大人打一个伞不够使。”豁­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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