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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

豁­唇­头脑中的数量词只有“个”。在家里他也是这么把所有的东西论“个”,一个蜡台、两个窗户、四个灯泡、六个鱼、八个白菜、十个土豆、十三个枣等等,怎么纠正他都无济于事。老女人便想着这毛病由豁­唇­入学后的老师来改掉。

小木匠最终没有如愿以偿站在鹅颈女人的伞下。她挺拔的腰肢愈发使他神魂颠倒。他特别嫉妒这个三瓣嘴的小家伙,他就可以那么理直气壮地依偎着鹅颈女人。

雨使云彩和因雨而生成的水雾缠绕在一起,有一种铁灰­色­的鸟毫无畏惧地飞来飞去。

鹅颈女人问小木匠,“你去塔香给谁家打家具?”

“说是叫肖平礼,开小卖店的。”小木匠说。

“是他啊。”鹅颈女人轻声说,“这是二婚了。”

“他原先的老婆呢?”小木匠问。

“离了。”鹅颈女人说,“两口子穷着时和和气气的,挣足了钱后三天两头就吵。女的老挨打,回娘家住了半年,娘家哥哥不­干­了,来到塔香把肖平礼狠狠揍了一顿,让妹妹和他离了婚。财产四六开,女的是四,孩子也给了女方,这样肖平礼轻手利脚又说了个媳­妇­,还是个没沾过腥的黄花闺女呢。”鹅颈女人笑了起来,又说,“我说嘛,他们就把旧家具都劈了当柴烧了,将存在房山头的板子拿出来放到日头下晒,没想到是要打新家具。你说家具就是盛东西的,新的旧的不是一样用吗?”

“旧的不是被前妻用过了嘛。”小木匠说。

“人不好了,东西怎么就跟着不好了?”鹅颈女人鄙夷地说,“真是小气。”

雨小了,它已经细若游丝了。鹅颈女人放了伞,说时候不早了,采完这片都柿就往回返。小木匠悻悻地说,“又发不了车,天黑前回去就行。”

豁­唇­找着一枝果实累累的矮矮的都柿秧,把它掐断拿在手中。那都柿果个个如拇指盖那么大,熟得发紫,豁­唇­不由用手去查它结了多少颗果实。最后他举着都柿秧冲鹅颈女人高喊,“这个秧子结了二十七个都柿!”

鹅颈女人远远地冲他说,“可不能再把秧子掐折了,这样秧子死了,明年就不能结果了。”

豁­唇­将一粒都柿舔进嘴里,小声嘟囔着,“这么多都柿秧,弄折一个又怎么了?这里哪个秧子是你家的,还这么护着,哼!”他又用舌头舔下一粒都柿,只感觉那甜香气使他的舌头快活得直打滚。

“你要少吃点。”鹅颈女人又直起腰冲豁­唇­说,“这么吃下去,非吃醉了不可!”

“醉了我就睡在山里。”豁­唇­想,他仍然是吃。吃得他已经品不出甜味,舌头发麻了,可见到晶莹如珠的果实仍然罢不去要吃的欲望。后来他终于感到四肢绵软无力,看东西时恍惚飘游,他便一ρi股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望着前方的景­色­,天­色­微微泛灰了,雨因为要鸣金收兵而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感觉,白雾东一团西一团地在林间漫游。这时豁­唇­突然发现在雾间有一个斜斜的素装的女人在飞来飞去,她披散着乌发,肌肤光洁动人,她飞得恣意逍遥,比鸟的姿态还美。

豁­唇­不由返身冲鹅颈女人大叫,“快看,有一个会飞的女人在白雾里!”

鹅颈女人没有回答。豁­唇­看不到她的身影,小木匠也突然消失了。豁­唇­有些兴奋又有些恐惧,他盯着那个飞人看,她掠过一片松树,忽浓忽淡的雾使她一会儿鲜明一会儿又蒙眬。豁­唇­不由大声冲她喊,“你是谁?你怎么会飞?”

那女人袅娜地转身,迅疾地朝着更深处的森林飞去了。豁­唇­看不到她的踪影了,他想站起来寻她而去,而却力不从心。都柿是一种可以醉人的果实,看来鹅颈女人的警告是有道理的。可他们又去哪里了呢?他们会不会丢下他不管呢?豁­唇­无论如何也记不得回去的路,因为他们也没有从有路的地方来。四周静极了,雨仿佛全然止息了,可太阳并未出来,想必它只能明天出来了,因为这已是傍晚时分了。豁­唇­看见两枝白的芍药花开在矮树丛中,他想那个会飞的女人是不是下来采花了呢?豁­唇­竭力盯着那两枝蓬勃的白花,后来觉得那花跟云彩一样膨胀起来,罩得他直眼晕,他便歪倒在湿漉漉的都柿丛中睡着了。

逆行­精­灵(13)

鹅颈女人是第四次听到男人赞叹她的腰肢了。她弄松了发髻,只好从衣袋中拿出另外两只发夹别上。她系裙带的时候对小木匠说,“就这一次啊,记住,到了塔香可不能去找我,我不会理你的。”

小木匠心满意足地笑了。她的脖颈离胸究竟有多远他是知道了,不过她的两个扣眼被他心急而弄豁了,纽扣时不时从扣眼拔出头来,使她的胸一阵阵­祼­露,鹅颈女人不由低声埋怨他。他们在动作的时候挂在枝叶上的雨珠纷纷掉落,弄湿了鹅颈女人的脸和小木匠的脊背。这一刻一只蚂蚁爬到了小木匠的肩膀,鹅颈女人觑见不由绵软一笑,小木匠以为她嘲笑自己做得不好,正在气馁间,鹅颈女人把蚂蚁捉下来放到他眼皮下,说“笑的是它”,小木匠的激|情这才得以旺盛地燃烧并在一个空灵销魂的瞬间化为灰烬。如果不是由于豁­唇­,他们也许会使整个过程变得更为从容和自如一些。

“你揪疼了我的耳朵。”小木匠说。

“可我的发髻松了,回去一看谁都明白了。”鹅颈女人说。

“你就说树枝挂了头发。”小木匠说。

“我也不在乎,只要我刚才是高兴的。”鹅颈女人说。

小木匠上前帮鹅颈女人将夹在头发中的草叶一一摘下,由于她很高,他的胳膊又较常人的短,所以他得时不时翘起脚来。鹅颈女人咯咯笑着问,“家里有媳­妇­吗?”

“孩子都上小学了。”小木匠说。

“难怪。”鹅颈女人说。

“难怪什么?”小木匠大惑不解。

鹅颈女人拍拍裙子上的草屑,并不做答。裙子皱得像层层叠叠的水纹,小木匠不由俯身帮她抻了抻裙摆,拽得鹅颈女人直打趔趄,连忙制止他道,“算了算了,皱它的去吧。”

他们开始寻找豁­唇­,后来在都柿丛中发现了他。他睡得格外香甜,三瓣­唇­已被果子染成紫­色­,宛若一朵马兰花在开放。他的脸膛又黑又亮,毛茸茸的睫毛斜斜地覆着眼睑,微微拂动,可以想见梦的翅膀在撩拨它。鹅颈女人不由垂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他还是个小童子呢。”小木匠醋意地说。

“多稀罕人的孩子,”鹅颈女人说,“他妈真有本事,那么大岁数还能生出这么好的孩子。”

小木匠“咦喝”了一声,他看见一只翠鸟飞过。

“咱们把盆子采满了再叫醒他。”鹅颈女人说。

小木匠这回安于采摘了,盆子里的都柿就渐渐丰盈起来。他们之间不再有话,这种时候果实的甘甜美丽才本质地回到他们身上。

都柿已经把盆子盖满了。鹅颈女人推醒豁­唇­。

豁­唇­睁开眼睛看着鹅颈女人,愣愣的,一副不知身在何方的表情。

“雨停了,咱们回吧。”鹅颈女人说,“你睡了一个多钟头了。”

“刚才——”豁­唇­的意识逐渐清醒起来,他坐起来指着前方的树林说,“我看见雾中有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在飞。”

“你是吃都柿吃醉了。”鹅颈女人伸手将豁­唇­拉起来。

“我真的看见了。”豁­唇­说,“我就喊你们来看,可你们不答应。”

“我们采都柿呢,”小木匠说,“离你老远老远的,听不见。”

豁­唇­继续说,“那个人也没见有翅膀,怎么能飞?”

“你是在做梦,”鹅颈女人轻声说,“就把它和真事混在一起了,我小时候也常常这样,老是把梦当成真事。”

鹅颈女人在前领路,豁­唇­在中间,小木匠将盆子卡在腰间端着断后,他们朝养路段走去。豁­唇­在走路时又发现了几簇托盘,一株开着七朵花的百合,一片灰褐­色­的狗尿苔。所以他的惊叫就屡屡响起:

“五个托盘!”

“一个开着七个花的百合!”

“这么多个狗尿苔!”

他们走回塔纷养路段时天完全暗了。老女人已经站在外面张望了一个多小时。当她终于看见豁­唇­后,不由落下眼泪,委屈地说着,“急死妈了。”

逆行­精­灵(14)

黑脸人已经醉倒在炕上呼呼大睡。孕­妇­倚着火墙沉思默想着什么。抱琴者换下了西装,穿上了一件薄的灰羊绒背心,更显得他文质彬彬。鹅颈女人望了他一眼,不知怎的有一种负疚感。短发大嫂坏了肚子,已经跑了好几趟厕所,不过她发现满盆的都柿后还是馋出了酸水。虽然说都柿会加剧痢疾的疾患,她还是抓了一把吃起来。女售票员闻讯后也跑过来吃,她又重梳了辫子,将三股辫梳成四股,辫子就没了间隙,像麦穗般匀密了。孕­妇­正渴望酸甜的东西,因而也欣然接过鹅颈女人递来的都柿,接二连三地吃着。

卖山货的不知里出外进了多少趟。他看到都柿后对大家说,“你们把牙吃倒了,一会儿吃饭就不香了。”

老女人给豁­唇­换上­干­爽的衣服,又检查他的腋下、颈窝和大腿根这些软组织,看是否着上了草爬子。虽然说三千个草爬子中只有一个是有毒的,可她还是格外小心。塔静就曾经有一个女人因草爬子上身而死亡。草爬子形如蜘蛛,很小,会飞,喜欢朝有香味的地方扑去。它袭击人体时专拣那些柔软而隐秘的地方下口,细而多的触角一点点扎进去,而人却浑然不觉。若是发现及时,用烟头熏它,就能使它前功尽弃,它会缩回头。不过春季的草爬子最疯狂,到了暑期,被雨水洗劫几次,有毒的也威力不足了。

老女人没有发现草爬子,她便彻底放了心,又用木梳将豁­唇­的头发理顺。

卖山货的问豁­唇­,“这一盆有你采的吗?”

“他全采进自己的嘴里了,”鹅颈女人说,“吃醉了,睡了一觉呢。”

“怎么让他躺在地上睡?”老女人大为不满地说,“这么潮的,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小男孩还这么娇气呀!”鹅颈女人扭着脖子说,“我小时候常常睡在山坡上,也没得一点毛病。”她这一扭脖子不要紧,纽扣又顺着倾斜的被撕裂的扣眼脱颖而出,她的­肉­­色­|­乳­罩显露出来。鹅颈女人红了脸,她做出不以为然的姿态用双臂交叉着护着胸,然后去拿旅行袋换衣裳。她打听到车上没人,就背着旅行包去车上了。

小木匠借故还雨衣和伞也跟了出去。

卖山货的总算找到刺探隐私的机会了,他贴着豁­唇­的耳朵问,“你睡觉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豁­唇­说,“我睡着了。”

“没睡着的时候他们没甩下你吗?”

“对了——妈——”豁­唇­忽然冲老女人叫道,“我看见林子的雾中有个女人在飞。”

孕­妇­怔了一下,她手中的都柿撒了满炕,骨碌碌地滚着。

炊事员搬着圆形饭桌进来了,她将它支在地中央,瞥了一眼都柿盆说,“还真没少采呢。”

“我看见那个女人穿着白衣裳,她飞得可好看呢。”豁­唇­说,“后来我就喊人,可他们俩都不答应,再后来那个白人飘走了,我盯着两个白芍药看,看迷糊了,就睡了。”

“听听——”卖山货的对炊事员说,“豁­唇­看见雾里有个飞着的女人!老哑巴也画一个会飞的女人!”

“还有她呢——”短发大嫂用嘴努了一下孕­妇­,“她也梦见会飞的女人了。”

“我的老天爷!”老女人叫道,“明天赶快离开这里吧。”

“可能他们着了妓汝坟的­阴­魂了。”炊事员淡淡地说,“这种天气,魂儿是很容易跑出来的。”

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塔纷有妓汝坟。塔纷在二三十年代曾是有名的金矿,采金的汉子云集在此。由于这里人烟稀少而寒冷,少见女人,所以有不少妓汝来此谋生。据说她们住着又漂亮又暖和的屋子,穿着也体面,采金的人把好吃的都留给她们。她们当中不仅有中国人,还有俄妓和日妓。妓汝们之间相处也很融洽。只要她们活着离开塔纷的,莫不是满载黄金,而有一些则死在这里了。死在这里的大都因为病,这里医疗条件有限。妓汝们死后采金的人就厚葬她们,年年都去坟上烧纸上供。然而解放以后,采金的事业有了政府的管理,妓汝自然也就各奔东西了。但那些坟却是迁不走的了。50年代时那坟上偶尔还有些香火,而几十年过去后,老淘金汉也已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妓汝坟就无人照管了。它们一天天凹陷下去,荒草丛生。炊事员不止一次听养路段的工人说夜半能听到怪异的声音,也有人在­阴­雨天气撞过鬼魂。但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女人的魂儿,没什么可怕的,因为女人无论生前死后都会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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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15)

炊事员已经给误了一天工的工人开过饭了。那十几个人住在另一座房子里。他们一到坏天气就高兴,因为这时可以休息。他们打牌、喝酒、讲女人。他们知道有一辆长途车被卡在此处,其中有年轻女人,所以就合计好了晚上来­骚­扰她们。

屋子里的灯被打开了。那是盏十五瓦的灯,由于屋子又空又大,这灯光就显得贫乏之极,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所有人的脸­色­在灯下都是枯黄的。炊事员摆上咸菜和一大盆粥,又将一个木耳炒的菜片和木须柿子端上来。人们纷纷上来盛粥吃饭。这时小木匠回来了,跟着鹅颈女人也进来了。她换上了一条长的蓝­色­牛仔裤,绿花衬衫被紫花的所替代。不过紫花的流苏不在领口,而是镶滚在袖口。她的发髻也重新盘过,整个人就显得更加丰腴挺拔,少了一分妖气,多了一分矜持。抱琴者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她走过来盛粥时对老女人说,“你儿子说在雾中看见一个会飞的女人。”

“知道了。”老女人不想使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

“他肯定是看花了眼。”鹅颈女人说。

人与人喝粥也是各不相同的。卖山货的喝得噬噬地响,仿佛只是用牙缝在吸;老女人喝得无声无息;孕­妇­喜欢用筷子不停地搅动粥碗,她这样做并非是为了散发热气,因为粥已经是温的了;小木匠喝得咕咚咕咚的,连嚼都省略了,也不怕噎了嗓子;抱琴者喝得不紧不慢,绝不弄出一丝声响;短发大嫂边喝边“嗯嗯”哼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鹅颈女人则用五指托着粥碗的底部,使那碗能自如地在眼前旋转,她转着圈喝,有几分玩的成分。相比之下,豁­唇­是最不讲究喝法的了,他喝到碗快见底时,那碗几乎就罩住了脸,弄得他的鼻子和眼眉都是粥汁,而­唇­角也向下溢着粥,一直漫到颈部,使整张脸变得黏糊糊的。

­肉­丝本来就咸,想必是放在坛中腌过的,因为这个季节也存不住鲜­肉­,再加上与咸菜炒在一块,就咸得没边没沿了,但它还是被大家席卷一空,一盆粥也只剩下底了。这时黑脸人从炕上爬了起来,他慢腾腾地下地,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老女人猜他是出去解手,外面的厕所是木杆搭成的,像吊脚楼一样,有一段梯子通到上面。她见黑脸人醉得像风中的烛苗,就吆喝豁­唇­带着黑脸人出去,扶他上梯子,不然掉进厕所会被粪汤泡个浑身通臭。豁­唇­快活地答应着跟着黑脸人去了。

人们都帮炊事员收拾桌子。这时天已经黑了,抱琴者将一件衣裳垫在地上,然后将琴摆上去。他向走进来的女售票员问晚上怎么个睡法。

“就睡在这铺炕上。”女售票员说。

“男女一个炕?”抱琴者吃惊不已地问。

“都这样啊,”女售票员说,“塔纷没旅店,就这么一个临时歇脚的地方。有时中间拉上一道帘子,反正就睡一夜。男的分一片,女的分一片。”

“那就不能脱衣服睡了?”短发大嫂饶舌地问。

“你要脱光了也没人管着。”女售票员冷嘲热讽地说。她从一发车的时候起就本能地讨厌短发大嫂。那时短发大嫂嫌油箱在她座位下面,她伸不直腿,非要让她减一半票钱不可。后来因为下去了大部分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选座位,退钱的事这才不了了之。

豁­唇­忽然嘻嘻笑着跑了进来,他笑得蹲下了身子。老女人说,“刚吃完饭不许使劲笑,弄拧了肠子,肚子会疼的。”

豁­唇­叫了一声“妈——”,然后述说他领黑脸人上厕所,黑脸人不­干­,非要去小树林。他就跟着他去了小树林。黑脸人解开又宽又长的皮带,撒了一泡很长的尿。待他系裤带时糊里糊涂把一棵小树也系了进来。这样他转身向回走时怎么也走不脱。黑脸人就抓着那棵小树说,“你看你,我都到家了,你还拽我­干­啥?我也喝够了,别拉了行不行?”

大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还不快去帮他把裤带解开。”老女人嗔怪道,“他是醉了。”

逆行­精­灵(16)

“反正小树绑着他,他也跑不了。”豁­唇­笑够之后说,“妈——出星星了。”

“出星星好,明天咱们就能回家了。”老女人欣慰地说。司机酩酊大醉了一个下午。由于心里窝火,酒在胃肠里就有些捣蛋,他已经吐了三回了。王段长也醉成一摊烂泥,老哑巴则躺在王段长的铺上时不时眯上一小觉。他每次醒来都要用指甲掏掏鼻孔,之后下地喝一碗水,复又躺下眼巴巴地看着天棚。他的脸历经风吹日晒,呈锈蚀的古铜­色­,胳膊上青筋突起,如屈曲盘旋的虬枝。他有一个天蓝­色­的小本子,每次他从城里无功而还,总要在上面画上一个“0”,现在那上面的零已经多得像一堆丰收了的土豆。老哑巴中年丧妻,他含辛茹苦地把不满三岁的儿子抚养成|人。四十岁时一场持续一周的高烧使他成为哑巴,从此他便失去了与人交流的机缘,落落寡合。哑巴的父亲年轻时曾在塔纷采过金子。为此给他留下了大约二百克左右的沙金。儿子结婚时他卖出一部分,为他置办了一张铜镀的床、一个描金的炕琴和立柜。他还特意请人为他们画了一张风景玻璃画,上面有松树、仙鹤、云海和出水的芙蓉。儿媳过门的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使他喜不自禁,常常抱着他去牛棚和菜园玩。他给孙子编蝈蝈笼,还用柳条为他拧“叫叫”听。孙子依恋他,夜里常常睡在他的被窝里。他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看着他无法无天地淘气,不是把邻里的狗打瘸了,就是砸小学教室的玻璃。他憎恶上学,有一天深夜把学校的钟从架子上卸下来,用手推车弄到村旁的河沟里。老哑巴看在眼里,待孙子回家后他便从河里把钟捞出来,吃力地搬到岸上,再吊回原处,使那口钟在第二天依然能正常响起。

老哑巴将金子藏在他睡房窗根下的木箱子里。他用一个瓦罐装着它,上面蒙着红布。儿子和媳­妇­都不知道这金子的位置,可孙子知道。他五岁生日的那天,老哑巴曾捧出那个罐子,拈出一点沙金仔细给孙子看,为他比划手镏和耳环的形状,暗示将来娶孙媳­妇­时他要献出金子。以后每逢孙子的生日他都要有如此举动。孙子蹲了一年级后总算小学毕业了,他的个头较同龄孩子高,而且力气大,塔多的孩子都不敢惹他。后来孙子进城里去读中学,寄宿在学校,每逢半个月回家一次。老哑巴发现孙子进城后变得愈发不可救药,又懒又馋,而且爱美,将好端端的头发全都烫得弯弯曲曲的,走路时双手斜斜地Сhā在裤兜里,腿还故意哆哆嗦嗦的,显得流里流气。两年前的一个春天,老哑巴从牛棚回屋后突然发现孙子在偷他的金子,他便上前阻止,可孙子几下就把他打倒在炕边,他的头磕在炕沿上,当时就昏了过去。等他醒来时,金罐和孙子都已远行,他便跟至城里,可孙子理都不理他,他只好进法院告状,他不能看着孙子一天天往悬崖下跳。可惜他什么细节也无法说出,只得求助于塔多的老教书先生,由他用牛皮纸给写了一纸诉状,然后他隔三岔五就带它进城去告孙子。老哑巴的儿子和儿媳见他如此执著,也不阻拦他,依然为他端汤送水,伺候得格外周到。可是两年多过去了,牛皮纸的诉状已经被揉皱,孙子在城里常常带着女孩子下馆子,他的金子的事也毫无着落。这使他忧心如焚,他不明白法院的人为什么一看到诉状就要笑?就因为他是告孙子吗?偷他的金子就不算犯法吗?孙子能偷他的,也能偷别人的。他还打算着用那金子的一部分换几方好木材,趁早把棺材打好,把寿衣也买妥,可他现在身无分文,这使他觉得前程一片灰暗。他不明白那衙门里的人为什么不帮助他?

老哑巴绝少有梦,他的睡眠向来空洞漆黑。然而就在塔纷,他竟然梦见一个会飞的穿白衣的女人,她的姿态和笑容使他想起了已过世多年的妻子。老哑巴不由得伤感起来,他的眼角涌上了泪花。

女售票员给司机倒了一盅醋,想让他解解酒。她知道他的苦楚。司机有两个哥哥,老父亲过世后,兄弟几个因为丧葬费而发生争执。两个嫂嫂认为司机有钱,他理应出“大头”,而司机的妻子则认为长兄如父,应该出钱最多,小儿子只应拿少的部分,或者­干­脆仨儿子平分。老父亲没有一分遗产,死时骨瘦如柴,司机觉得一个人这样死去已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所以就背着妻子多出了钱,反正他跑长途还能把钱挣回来。两个嫂嫂自然不再多嘴多舌。然而到了圆坟的那一天,大嫂却把这一切告诉给了司机的妻子,并且暗示她司机既然有体己钱,数目就不会少了。他整天和那个没考上中学的姑娘跑长途,两人那么好,钱就能分得那么开吗?司机的妻子为此大吵大闹,还摔碎了一只旧的暖水瓶和一个拔火罐,说要和他离婚。司机一气之下说离就离。这下妻子倒老实了,她不再吵闹,但司机去邻居家串个门她也要尾随着,好像他会抓紧一切空隙出去偷­情­,这使他苦不堪言。按照当地风俗,只有烧过“三七”后,丧事才算圆满完成。可司机忍耐不下去了,他提前出了车,打算出来散散心。两个哥哥说他财迷心窍,而两个嫂嫂则嘀咕说他想售票员了,还撇嘴说难怪那姑娘嫁不出去。妻子更是以上吊来胁迫他,可他仍然没有动摇出车的心。他算计得很好,“三七”的前一天晚上赶回塔奎,第二天日出后同全家人一起去上坟。也无非是烧纸焚香、献上小馒头等供品,嫂嫂们虚张声势地哭上一场,这使司机觉得人生的某种悲哀和滑稽。可若他不出现在上坟的行列中,会被家人指责一辈子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雨使他受阻在塔纷,王段长执意不肯放行,他也明白若是蛮横地强行上路,工人们修的路就会在雨后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而他转念一想,没准这是父亲冥冥之中的意愿呢。他倒要看看,他不及时去上坟,家里真的会闹得沸反盈天吗?司机和王段长喝光了三瓶白酒,老哑巴也被灌得红头涨脸的,这使他觉得出格地活一回分外有趣,所以女售票员在给他递醋的时候他就拉了一下她的手。她对他莞尔一笑,说,“好好醒你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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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17)

豁­唇­帮黑脸人把小树抽了出去,又为他重新紧了裤带,欲送他回屋。可黑脸人指着前方的小树林说他的家在那,豁­唇­就跟着他走。走了几十米远,见一个呈“人”字形的窝棚,黑脸人就一头钻了进去。豁­唇­连忙蹲下身子伸出手想拉出他来。然而这时忽然从里面钻出一条黑狗,它慢腾腾地越过豁­唇­站在窝棚外边。这时黑脸人突然说,“怎么我一来你就走?我不过多喝了两盅,你就这么嫌弃我?”

豁­唇­正担心这狗会张开大口扑上来咬他,这时炊事员提着盏马灯过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发亮的白­色­铝盆。这下豁­唇­得以看清了那条狗,它形销骨立,耷拉着耳朵和尾巴,看上去毫无生气。

“怎么出来了?”炊事员对着狗说。

“有人进狗窝了。”豁­唇­指了指窝棚。

炊事员把马灯擎到窝棚口,向里一照,然后小声对豁­唇­说,“他睡了一个下午,还没醒过酒来?”

黑脸人已经很快进入睡眠状态,他的呼噜高一声低一声地响起。

炊事员将盆子放到地上,那条狗就蔫蔫地上来吃食。

“它怎么不叫唤?”豁­唇­问。

“它老实。”炊事员说。

“我就没见过这么老实的狗。”豁­唇­说。

炊事员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让豁­唇­看着黑脸人,她自己进屋去喊两个人来将他弄回去。走前她把马灯也留下了。豁­唇­不由上前抚了抚狗的脑袋,然后又拍拍它空而扁的肚子。它仍然毫无反应地垂头吃食。后来豁­唇­索­性­把马灯举到它头顶,直直照着它的眼睛,想用强光刺激它,然而那狗依然呆呆地吃食。豁­唇­气馁地放下马灯,思谋片刻便将脚踩在它的一只前爪上,然后使劲向下踏。狗终于抬起头来,它使劲挣脱了那只被踩的爪子,然后万分委屈地走到窝棚前凄怨地看着豁­唇­。

这时炊事员已经喊来了小木匠和卖山货的,两个人不由分说将黑脸人从窝棚里拽出来。黑脸人由于挣扎而引起胃肠痉挛,他呕吐不止,弄得衣服上一片污秽。

炊事员提起马灯走在前面为他们照路。

那狗无­精­打采地回到窝棚。

王段长站在门口迎着他们。他见到被搀扶的黑脸说,“就这么点量?”

黑脸人唔唔噜噜地哼着。

“小家伙,塔纷好玩吧?”王段长拍了拍豁­唇­的脑袋。

“好玩。”豁­唇­说,“采了都柿,还看见雾中有个会飞的女人。还有,还有那条狗,它怎么像傻子一样?”

“会飞的女人?”王段长笑了,“你看见了?”

“我真的看见了。”豁­唇­说。

“这么美的事怎么不让我看见!”王段长依然笑着说,“你是童子嘛,童子是什么都看得见的。”

“那狗是怎么回事?”豁­唇­问。

“让我给打傻了。”王段长说,“晚上一有动静他就瞎咬,弄得段上的工人睡不好觉。”

“什么动静惹得它瞎咬了?”豁­唇­说,“是熊来了,还是兔子来占它的窝了?”

王段长哈哈大笑起来,恰好炊事员又提着马灯从里面出来,他就上前捏了一下她的脸蛋说,“她就是那头熊和兔子。”

炊事员有些愠怒地拂开他的手,说,“胡诌些什么。”

豁­唇­在两口子间常见到如此举动,所以他便认定他们是一家子。

黑脸人的衣裳被人给扒下来了。他光着肥肥的上身,像猪一样哼哼着,他身上的肤­色­也黑。卖山货的在翻黑脸人的旅行袋,打算为他找件­干­净衣裳换上。豁­唇­蹲在旅行袋旁看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卖山货的先提出一瓶酒,跟着是一个装有熟的猪心和肠子的食品袋,再接着是一个沉甸甸的紫花布袋,里面盛着黄豆,还有一条有股馊味的毛巾。在包的最底部,是一个长条形的一尺多长的用油纸裹着的东西。那油纸泛出一股金子般的光泽。豁­唇­抢在卖山货的之前把它抓到手中,感觉到它很硬,他就一层层地展开那油纸,从油纸中心忽地窜出一股银白­色­的光芒,原来是一把雪亮的刀!刀柄是乌木的,花纹格外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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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18)

“妈——”豁­唇­抽出那把刀来一晃,“快看,是一个刀!”

刀不是那种半月形的尖,它的刀尖呈“人”形,是一种有挑战­性­和力量的刀尖。刀身没有一丝瑕疵,一寸多宽,可以看出是上好的钢。豁­唇­用指甲试了试它的刀刃,结果指甲顷刻就被划出一道白痕,他不由倒吸一口气嚷道,“真厉害呀!”

老女人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豁­唇­面前,说,“快把它包起来,小孩子不能玩刀!”

“我喜欢它,”豁­唇­眼巴巴地看着刀说,“就玩一会儿不行吗?”

“割了手怎么办?”老女人威胁道,“你要是不听妈的话,明天我就把你扔在塔纷。”

“扔就扔呗,”豁­唇­嘟囔道,“回塔静也没意思。”

老女人夺过那把刀,把它重新放在油纸上包好,然后塞进旅行袋。卖山货的也把那些折腾出来的东西又装回去。

“没找着衣裳?”小木匠问。

卖山货的摇摇头,笑道,“就让他光着吧,把他的衣裳洗­干­净了,晾一宿就会­干­的。”

“谁给他洗那衣裳?”小木匠一撇嘴说,“吐得那么埋汰,看着都恶心。”

短发大嫂最先走出屋子,她说肚子还没好利索。孕­妇­现出力不从心、爱莫能助的神情。老女人看着皱成一团的弃在地上的那件衣裳,也别过脸去。最后是鹅颈女人一声不吭地从自己的包中取出一片已经磨得又薄又亮的肥皂片,捡起脏衣服走了出去。抱琴者吃惊地看着鹅颈女人的背影,小木匠则现出十分不满的神情。他追着鹅颈女人出去了,他说,“让我来给他洗吧。”

“这是女人­干­的活,”鹅颈女人说,“你们洗不­干­净。”

鹅颈女人蹲在房山头的水龙头下,认真仔细地洗起了衣裳。她对站在一旁发愣的小木匠说,“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你又伸不上手。”

小木匠伤心地想,“你怎么这么快就变脸了?先前在都柿丛中的那个人是你吗?”

豁­唇­满心不快地走出屋子。

鹅颈女人问豁­唇­:“你出来看星星啊?”

“星星有什么看头?”豁­唇­指着前方说,“那边有一个狗,它都不会咬人,我去看它。”

“我怎么不知道那儿有狗?”鹅颈女人直了一下腰,然后将污秽处打上厚一些的肥皂,打算浸一浸再搓。

“它不叫唤,咱们怎么能知道。”

“是吗?”鹅颈女人站起身说,“你领我去看看。”

豁­唇­就领着鹅颈女人沿着湿漉漉的小路朝前走。走了十几米远,鹅颈女人忽然又惦记起未洗完的衣裳,她对豁­唇­说,“你先去,我得先洗好衣裳晾出来,不然一宿就­干­不了。”

“那就让他光着,”豁­唇­说,“反正他也没长­奶­。”

鹅颈女人哈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她点着豁­唇­的脑门说,“这么小,还什么都明白。”

豁­唇­去看那条狗。不远处屋子的灯光仅能将反­射­的光照亮一小段路,到了狗窝附近那儿就一片黑暗了。如果有又圆又白的月亮就好了,千万颗星星也顶不上一轮月亮的光芒浓烈。豁­唇­蹲在狗窝门口,揪了一下它的尾巴,然后一寸寸地薅出它来。黑狗转了一下脖子,微微偏起头看着豁­唇­。

“我看看你这么瘦,是不是嘴里少牙了。”豁­唇­边说边掰开狗嘴。他触摸到它那温热绵软的舌头了,而且发现它的上腭与下牙床之间豁了好大一个洞,他用手指查了半晌,判断出至少有六颗牙不知去向了。

“你有六个牙丢掉了,”豁­唇­说,“是给人打掉的吗?”

黑狗“唔”了一声,微妙地昂了一下头。

豁­唇­用手抚着它的嘴巴说,“你要是牙好多吃食儿,就能长胖;你一胖起来,就有力气咬人了,就能活蹦乱跳地四处撒欢儿了。你们这里特别奇怪,我今天在林子里还看见雾中飞着一个女人呢。”

黑狗晃了一下身子,用嘴巴轻轻地拱了一下豁­唇­的颈窝。

“嗨,小孩,你在跟狗说话吗?”有三个男人朝这里走来,他们手中的烟头一明一灭着。

逆行­精­灵(19)

豁­唇­看着他们,他们渐渐向他靠近。

“你们是­干­什么的?”豁­唇­问。

“我们是养路段的工人。”一个粗嗓门儿的人说。

“你们知道这个狗为什么成这个样子了吗?”豁­唇­问。

“你去问王段长。”另一个嬉皮笑脸地说。

“他说是他把它给打傻了。”豁­唇­说,“晚上一有动静它就咬。”

“你知道是什么动静吗?”他们讳莫如深地笑问。

“我怎么知道?”豁­唇­说,“把它打成这个样子,多可怜啊。”

“王段长天天晚上到做饭的那里去睡,他一去那儿,狗就咬个不休。狗一咬,我们就起来了,看见王段长蹲在做饭的女人的窗根下,他就生狗的气了。”

“这个狗也是,人家睡觉的事它也管。”豁­唇­说,“它不也得睡觉嘛。”

“主要那段长不是睡自己的老婆,狗当然就要管了。”那个爱说的以鄙夷的口吻说,“王段长有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在城里,人家不跟他来。做饭的是个寡­妇­,他就去占寡­妇­的便宜。”

“她乐意他去,”另外一个强调说,“不是占便宜。”

“这狗就被王段长一通暴打,当时打得尿都出来了,一口牙也碎了好几个。从那以后这狗就傻了,你就是勒死它,它可能都不哼不吭的。”

“别跟小孩说这些,”粗嗓门儿说,“他又不懂。”

他们又问那些旅客在­干­什么,豁­唇­就说有人睡了,有人醉着,有人在洗衣裳,还有的人就不知­干­什么呢。

三个人便朝有灯光的屋子走去。不久他们就见到了晾衣服的鹅颈女人。三个人都觉得她的身段是所接触的女人中最为出­色­的,于是就跟她搭讪,打听城里的物价、电影院、十字街头的交通岗、火车站的自鸣钟、厕所是不是白瓷砖的等等。鹅颈女人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就一一回答。正聊到兴处,王段长闻讯出来了,他仄着肩膀,对那三个人说,“晚上不好好睡觉,出来溜达个什么。”

“让雨给憋了一天,出来透透气嘛。”粗嗓门儿说。

豁­唇­与黑狗玩了一刻,忽然想起了黑脸人那把用油纸裹着的刀,他就进屋去取刀。碰到王段长时他故意用胳膊肘杵了一下他的腰,王段长“咦喝”了一声。那三个养路工人知其原委,不由笑起来。

老女人见豁­唇­回屋了,就吆喝他洗脚睡觉。豁­唇­说这么早睡不着,他还要玩一会儿。老女人便接着就着亮去看女售票员的小儿书。小儿书离她的眼睛很远,她已经开始花眼了。黑脸人鼓着肚子在打呼噜,抱琴者心事重重地望着琴,孕­妇­倚着墙在想着什么。豁­唇­趁大家不备的时候从黑脸人的旅行包里抽出那把刀,将它从衣襟下送入内衣,手托住刀柄,这刀就隐遁了踪迹。他小跑几步出了屋子。王段长不见了,鹅颈女人晾在铁丝上的衣裳在嘀嗒淌水,她随着那三人朝工人的住屋去了。豁­唇­得意非凡地把刀从胸中抽出,然后快步跑到窝棚。黑狗没有回窝,它仿佛在等待豁­唇­。豁­唇­把刀在它面前使劲晃着,说,“你看它多漂亮,它还很快呢。你信不信,它跟斧子一样能砍倒一棵树。”

黑狗“唔”了一声,这一声比上一声要弯曲一些,仿佛表示出它的怀疑。

豁­唇­便带领黑狗离开窝棚,朝着前方的树林走去。他选择了一棵蜡烛般粗的小树,几下就把它砍倒了。黑狗“唔”地叫了一声。豁­唇­便又去砍另一棵樟子松,岂料树脂粘住了刀,无论如何也用不上劲。豁­唇­用手一试刀锋,这才察觉刀已经完全卷刃,他自知惹祸了,于是败兴地对黑狗说,“这么不抗使,真没劲。”

黑狗由豁­唇­给送回窝里,然后他盘算如何把这把刀悄悄放回去。等到明天他到达目的地后,黑脸人发现也来不及了。

孕­妇­是城里文化局的一名­干­部。那是个清闲之极、无所事事的工作。平素她就搜集整理一些民歌。三年前她嫁给了外科医生陈夜。她的父亲是副市长,对女儿宠爱之极。孕­妇­记得结婚那天的盛大排场,很长的车队,她遵照司仪的安排换了八套衣裳,深夜入洞房后已经没有一丝的新娘的幸福感了。自她怀孕后,婆家和娘家的人更对她关怀备至,各种滋补品变着脸出现在她的床头。丈夫为她­精­心安排了每日食谱,就连睡眠的姿势、散步的时间等都有规定。尤其是产期临近,父亲一个电话打到医院,­妇­产科主任亲自登门为她检查胎儿情况,建议她提前住进医院。于是孕­妇­滋生了逃跑的心理。她相信无论她生儿还是生女,产后第二天一定会有许许多多人来到产房看她,他们会带来礼品,说着千篇一律祝福的话。逃离城市生孩子的愿望一旦产生,她就兴奋得不能自已。她想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虽然小镇医疗条件有限,但接生婆的经验肯定会使她生产顺利。她对自己的体质也充满信心,她有很宽的骨盆、肺活量也不错。选来选去,她忽然想起在塔多有一个远房亲戚,是丈夫三姨的表妹,孕­妇­结婚的那天她曾到场了,穿一套簇新的蓝布衣裳,梳着又光又亮的发髻,一双黑布鞋,当时饭店大堂的门卫还不让她进来。孕­妇­对她的印象很好,和她多说了几句话,唤她为“姨妈”。姨妈说塔多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空气好,没有噪声,有一条河清澈见底,让孕­妇­烦闷时去那里走走。孕­妇­提早把出行用的东西打点好,刚好丈夫前一夜值夜班,她起床时保姆还睡着,孕­妇­得以从容走到长途汽车站。她在坐上汽车后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极其正确的,她的孩子就应该诞生在有树林的地方。只是她又为丈夫担忧,他看到她留的信后会不会急得到街上四处寻觅?他­精­神不集中撞了车怎么办?身居要职的父亲也许会动用警察来寻找她,想起可能发生的这些后果,她不免又忧郁起来。但她去塔多生孩子的信心是不会动摇的了。尤其是旅途劳顿之后她竟能梦见一个会飞的女人,便使她对这片充满灵­性­的土地钟情不已。如果再有动听的民歌像星辰一样闪闪烁烁出现,她的出逃将更会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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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20)

孕­妇­在遐想的时候看见豁­唇­沮丧地回来了。他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然后飞快地从胸前把刀抽出来,放进黑脸人的旅行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是油纸被折叠的声音,老女人不由打了一个哈欠,合上小儿书对豁­唇­说,“你别乱翻别人的东西好不好?”

豁­唇­吓得一ρi股跌在地上,然后他站起来摊开两手说,“妈,你看,我什么东西也没拿。”他说这话的时候牙齿打颤,浑身发冷,他想自己怎么会害怕到这种地步呢?不过是弄钝了一把刀而已。

“你怎么哆嗦了?”老女人发现儿子有些不对头,她就起身去摸他的额头,“我的天!这么烫,你发烧了,叫你今天别跟着出去采都柿,淋了一下晌的雨,烧了吧,烧了吧,这么不听话。”

豁­唇­经母亲这一说,那种寒冷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而且他觉得嗓子生疼生疼,看人时眼睛发涩。

“我这备着感冒药呢。”孕­妇­安慰老女人说,“别急,吃上药发一宿汗就好了。”

“你那有药?”短发大嫂神情激动地问,“有没有管拉肚子的?”

“你不是不拉了吗?”老女人觉得短发大嫂有点趁火打劫的味道,药这种东西也是占得了便宜的吗?

“有黄连素。”孕­妇­对短发大嫂说,“我给你一些。”

短发大嫂满脸堆笑地凑上前。老女人很后悔把豁­唇­的身世说给了她听。孕­妇­从旅行袋中取出一个半圆形的粉缎子拉链小包,然后从中取出一个硬塑的白药瓶,倒出几粒对老女人说,“这是消炎的,管退烧。”说完,她拧上瓶盖,取出一颗感冒胶囊,说辅助吃一些会有好处。短发大嫂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漂亮的药袋。这时孕­妇­又从中取出一个褐­色­的玻璃瓶,说,“这是黄连素。”然后从中倒出几粒递给短发大嫂,叮嘱道,“一次吃两粒。”短发大嫂将那黄|­色­药粒兜在掌心,像看着金子一样充满激动。她有些吞吞吐吐地对孕­妇­说,明天她回到塔美,万一病要是重起来,那个憋死牛的地方连粒药都买不着。孕­妇­便善解人意地笑着往她的掌心又倾倒了十几粒。短发大嫂生怕这药会像蜜蜂一样嗡嗡跑掉,她使劲将它们攥在手心,讨好地问,“你是大夫?”

“我丈夫是。”孕­妇­温存地笑了,“我也就算半个医生了。”

老女人虽然为豁­唇­发烧的事而担忧,但她的警惕­性­仍然没有放松,她想,你自己的男人就是医生,­干­吗跑到塔多去生孩子?

“这里面什么药都有吧?”短发大嫂指着药袋问。

“常用药都有。”孕­妇­的语气明显平淡了,她大约也觉得短发大嫂除了斤斤计较之外,还格外啰嗦,所以并不想与她多话。短发大嫂知趣地走开,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小片皱巴巴的卫生纸,将药放进去包好,塞进衣袋。老女人已经把豁­唇­弄到炕上,然后用茶缸为他凉一些开水。这时炊事员进来征求大家意见,明天早晨是喝大米粥还是小米粥?老女人便问她灶上有没有姜,她想熬些姜水给豁­唇­驱寒。炊事员上来摸了一下豁­唇­的额头,说,“刚才还活蹦乱跳地和狗玩呢,怎么这会儿就烧起来了?”

“这儿有狗?”老女人说,“我怎么没听到它咬?”

“那是个傻狗。”豁­唇­吃力地说。

炊事员安慰了一番老女人,说小孩子发烧不碍事,来得猛,退得也快,她还存着一些­干­姜,马上就去灶上煮汤。

抱琴者也凑到豁­唇­面前,问他是否口渴得厉害,豁­唇­摇摇头,带着哀求的口气说,“我想听琴。”

抱琴者揉了一下豁­唇­的头发,“好吧,你想听什么曲儿?”

豁­唇­忽然觉得生病是件好事了,因为所有的要求都成为合情合理的了。他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曲儿,我只听过歌。你让琴响就行,不管什么曲儿。”

“那就听《马兰花开》吧。”抱琴者说。

老女人已经凉好了水,她端着茶缸将药塞进豁­唇­的嘴里,然后让他用水顺下去。豁­唇­一仰脖子,那些药就被水冲进胃里了。

逆行­精­灵(21)

琴声悠扬地响起来了。抱琴者站在地中央动情地拉着。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琴声跟灯光的触角一样纤柔,不一会儿女售票员就被吸引来了。跟着小木匠和卖山货的也进来了,他们相挨着坐在炕沿。黑脸人经过了睡眠的洗涤,头脑终于不糊涂了,他也坐起来听琴。抱琴者开始拉《伏尔塔瓦河》,旋律一起孕­妇­就湿了眼睛,因为这是她最喜欢的曲子。从门外不断地进来一些人,司机、老哑巴、王段长、炊事员纷纷凑了过来,他们一声不吭地听着,有的就席地而坐。窗户敞开着,湿润的微风传播着琴声,当《荒城之月》的旋律响起的时候,鹅颈女人和几名养路工人也进来了。鹅颈女人的紫花衬衣在灯光下像是刚刚流淌过的《马兰花开》的凝结了的音符,优雅灿烂。

豁­唇­长这么大是第一次听到琴声。他不明白那么小的一架琴何以发出如此开阔的声音。豁­唇­在大自然中曾领略过一些美好的声音,如叮咚的山泉声、清脆婉转的鸟鸣声、风折动树叶的沙沙声、雨洗劫大地的哗哗声……难道这琴里也藏着泉水、鸟、风和雨?豁­唇­躺在炕上看着大人们沉凝入迷的神态,他太为自己感到幸福了,因为是他的请求使琴声在黯淡的屋子里飞旋起来,他不由得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

抱琴者就这么尽兴地拉下去,豁­唇­觉得身上不那么寒冷了。他想要是黑狗能走过来听听琴声该有多好,养路段的工人说它被打傻后再也不涉足人住的屋子。豁­唇­想起黑狗,他的泪水流得就更凶了。而黑脸人则在琴声中回忆着自己的女人,他刚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离开的那天,她仍然­唇­角溅着唾沫星子跟黑脸人骂大伯子,“杂种­操­的,我不答应,他就说我偷施工队的钢筋,说我偷了五根!”她形容枯槁,头发纷乱如杂草,指甲的光泽也消去了,这是黑脸人外出一年归来所不愿看到的一个事实。黑脸人的哥哥在塔多养马场工作,他嫌那里挣钱少,就进城投奔弟弟。黑脸人在一家施工队为他揽到一个活,他理所当然住在弟弟家。恰好去年黑脸人的单位派他到河北驻寨,销售积压的木材,他就把妻子托付给了哥哥。黑脸人有一儿一女,儿子刚参加工作,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女儿则上中学。黑脸人也曾一度犹疑,让哥和妻子住在一起,会不会有人说闲话?但转而一想也就释然了,因为哥哥是亲哥哥,不住家里住哪里?何况家里还有女儿,哥哥只是晚上回家来住,不至于引起非议。而且哥哥在家也能相对照应一下妻子,买煤买粮的活能帮助做一些。然而一年后他从河北归来,妻子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她变得很邋遢,目光呆滞,常常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黑脸人一回来,哥哥就离开施工队回了塔多。黑脸人一度以为妻子是因为思念他而憔悴成这副样子。他就对她倍加温存,然而她易暴易怒,闲下来就骂黑脸人一家子没个好人。她常常把饭焖煳,洗脚水用过后不是倒进下水道,而是泼进正燃烧的煤炉。黑脸人便明白妻子的­精­神有故障了。待到她的忍耐力已经完全消失的时候,她便反复唠叨黑脸人的哥哥如此无耻,每天晚上都来推她的门,要占她的便宜。她给门上了两道栓,可还是害怕。女儿住在另一间屋子里,她又不敢和她说。以后每到晚间她就诚惶诚恐,她无时无刻不盼望着黑脸人早些归来。

“杂种­操­的!”妻子每逢申诉时总要来这样一句开场白,然后便唠唠叨叨地说,“我不让他占成便宜,他就诬陷我,说我偷了施工队的钢筋,说我偷了七根!”

在妻子的申诉中,惟独偷钢筋的数目在变戏法似的变换着。今天是五根,明天是七根,后天又是六根,令黑脸人大惑不解。哥哥生­性­憨厚,母亲过世后,黑脸人因为父亲的嗜赌而一度辍学,是哥哥把挣来的辛苦钱投到他身上,使他读完了初中。他便问妻子,哥哥是否真的对她动手动脚了?妻子就一脸正气地说:“我哪能让这杂种占成我的便宜?他倒是连我一根毫毛都没碰着。不过一到晚间他就来推我的门,我天天晚上都能听到那动静。白天他还装成个正经人,有时回来帮我­干­点活,迷惑我。这个杂种­操­的!晚上他推门的事就能这么算了?他就诬陷我偷了施工队的钢筋,说我偷了九根,杂种­操­的!”

逆行­精­灵(22)

黑脸人便去哥哥所在的施工队,问是否丢过钢筋。人家说只要一开始施工,无论钢筋、红砖还是水泥都会或多或少地丢一点,不过那只是九牛一毛,不值得大惊小怪,所以也未报过案。黑脸人询问女儿,生­性­腼腆的女儿只说有一天晚上大爷回来说施工队丢了几根钢筋,把他们每个人都问了一遍,说查出谁联络亲戚朋友来偷,就让他滚回家去。

“大爷没说妈妈偷过钢筋。”女儿说。

黑脸人不得不把妻子送到­精­神病院。医生分析了她的症状后说她属于抑郁型­精­神病,他们易于狂想,往往把自己置于受害者的位置而自我摧残。她的康复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黑脸人离开­精­神病院时,妻子依然面­色­青黄地跟他咒骂哥哥,颠来倒去只有那几句话,令他苦不堪言。他回到冷清的家后整整喝了一天闷酒,妻子不是个多事的人,他想也许哥哥真的打过妻子的主意,夜晚推过她的门,因为他第一次把妻子介绍给哥哥时,哥哥就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什么都比哥哥强,娶个媳­妇­也比哥哥的俊。”

不管怎么说,哪怕真的是妻子暗自妄想哥哥每夜来敲门,她所听到的声音不过是幻觉而已,妻子的致病还是由于哥哥的到来。黑脸人便猛然萌生了谋杀哥哥的念头。他买了一把上好的钢刀,足足磨了一天一夜,使它锋利无比。然后又买上一堆熟食,带着几瓶酒上路了。一路上他不断回想以前他的家里如何温馨,而现在却四面楚歌。哥哥无异于一只吃人的老虎,生生地把他们的好日子给断肢解体了。他不能饶了他,不能让妻子白白疯了。他的勇气跟雨水一样渐渐旺盛起来。他设想着一到塔多,他直奔哥哥家,最好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就得以从容下手。至于从哪一个位置下手最稳妥呢?脖颈、心脏还是肚腹?后来他决定由心脏部位入刀,这样致命的成功率更高些。然而车却意外被阻在塔纷,这使得哥哥可以多活一天。而他在喝酒看着睡醒后的孕­妇­的时候,孕­妇­那种无法言谈的美像人间的最后一缕温存的晚霞一样诱惑着他,使他杀人的勇气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波澜不起了。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妻子,他杀了哥哥后自己也会偿命,谁还会管那个女人?还有他的孩子该怎么办?嫂嫂失去哥哥后是否也会像妻子一样­精­神失常?瞬间的觉醒使他格外后怕,所以他只能不停地用酒来打消恐惧。如今琴声使他再一次聆听到人间的至爱之音,他想好日子也许并未走到尽头。哥哥也许真的没有错误。黑脸人是个从不流泪的人,可他在塔纷这个琴声流淌的夜晚悄悄落泪了。

琴声终于戛然而止。没有任何人说话。人们默默地望着那架琴。炊事员忽然想灶上还烧着姜汤,她风急风火地赶到伙房,一股浓烈的姜味扑鼻而来,一锅姜汤已被熬­干­。鹅颈女人因为琴声的抚弄而有些伤感,她想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一出门她就发现一条黑狗站在门边,黑狗歪了一下脖子,现出耐人寻味的神态。鹅颈女人返身回屋对大家说:

“有条黑狗站在门边。”

“我就知道它会来的。”豁­唇­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它是来听琴的。”

老女人走到炕沿摸了摸豁­唇­的额头,不知是药的作用还是琴声的滋润,那灼热如骄阳的感觉已经消去了。这使她长吁一口气。豁­唇­看着母亲,他哽咽地恳求,“妈,我上学时让我去塔香吧,那里有这个琴,琴声可真好听啊。”

老女人说:“妈给你攒钱,也买个琴回来,你就不用去塔香了。”

人们仍然沉浸在琴声中久久不肯离去。后来王段长提议每个人唱一支歌,不会唱的罚酒,老哑巴自然除外了。王段长带头清唱了一段京戏,是《空城计》的片断,小木匠大约受城市文化的熏染,柔情蜜意地唱了一首《其实你不懂我的心》。轮到赤着上身的黑脸人,他自觉地认罚了三盅酒。抱琴者音质纯正地唱了一首《三套车》,卖山货的既不想唱歌也不想喝酒,于是就学了几声狗叫,司机哼了一首台湾校园歌曲,老女人因为高兴而将乡下吆牛的声音当歌献出。售票员垂头唱了一曲《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短发大嫂想想酒对痢疾有抑制作用,又可免去不会唱歌的窘态,于是就连声说“认罚”。唱得最有味道的是几名养路工人,他们哼的是流传于塔纷这一带的民歌,那音调沉郁凄婉,孕­妇­不由抽出笔来记录它的歌词:“我坐在篝火旁怀念故乡,清凉的河水日夜在心头流淌。假若有一天我回不了故乡,但愿一只鹰能带上我的头发,把它送入故乡的河流中。”还有一首是:“我看见你举着蜡烛向我走来,夜­色­已昏,鸟儿归林了,你的红­唇­微微张开。我撩开你的长裙,你就像鸟儿一样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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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23)

孕­妇­在“你就像鸟儿一样飞起来”这句下面画上一道横线。这时大家将目光转向她,她沉思片刻,说自己代表两个人唱歌,她和她即将出世的孩子。她唱了一首捷克民歌《牧童》。豁­唇­被认为生病可以特殊照顾,最后只剩下了鹅颈女人。

“唱个火辣的!”王段长说。

鹅颈女人微微一笑走到门边,然后她深深地吸一口气,长长的右臂忽地一甩,她的双腿便飞快地点着地,由门口旋至地中央。她的腰和胯蛇一样扭动着,双臂向上交叉时那件紫花上衣也跟着上浮,露出她柔韧白皙的腰肢。她是以舞代歌。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抱琴者这时忽然俯身重新把琴拿起,他和着她的舞蹈节拍为她伴奏。鹅颈女人的脖颈显得愈发绵长,她如醉如痴地旋转着,舞姿袅娜,变幻万千。她在舞蹈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抚摸到了音乐老师的头发,那头发跟云彩一样柔软,散发着一股植物般的清香。

夜深了。人们不得不结束这场聚会。养路段的工人回自己的屋子去了,王段长和炊事员也走了。至于那条黑狗,它又安安静静地回窝去了。老女人在豁­唇­的百般央求下,陪着他去看了那条狗。狗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脖子一顿一顿的,豁­唇­兴奋地说:“这个伤狗变成好狗了。”

本来那铺大炕的中央是有一道白布帘子的,这样便虚张声势地隔开男女旅客。可是那白布帘子被炊事员给工人们做了棉裤里子了。大家便说关了灯各睡各的觉,挡不挡帘子都是一样的。短发大嫂却咕哝不休,说这样混在一起睡好说不好听。售票员的敌对情绪再一次勃发,她冲她说:“睡在外面的草地上倒是没有人,说出去也好听,只有星星能看见你,星星又不分公母。”短发大嫂并未被激怒,她只是将最上面的两个纽扣系牢了,然后抢占了炕头的位置,将脸侧向墙壁。小木匠非常渴望男女之间的接缝是由他和鹅颈女人来完成了的。岂料这时司机忽然倡议道:“让老哑巴睡在中间不就得了!让他隔开男女。”卖山货的马上“咦喝”一声赞叹道:“就是,怎么我没想到,老哑巴就是现成的白布帘子,让他睡中间吧。”大家也都觉得这个主意出得好,于是就跟老哑巴比划炕的中间位置,示意他躺在那儿。老哑巴急得连连摆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他跺着脚,用拳头捶打着炕沿,表示他的强烈抗议。然而人们却不以为然地各自躺下了。左侧是女人,她们是这样排布的: 短发大嫂、孕­妇­、售票员、鹅颈女人、老女人。右侧的男人以豁­唇­为起点,跟下去是抱琴者、小木匠、卖山货的、司机、黑脸人。仍然待在地上的,只有手风琴,形形­色­­色­的旅行袋和老哑巴了。卖山货的伸出脖子看了看老哑巴,他木讷地看着炕上所有的人,看着属于他的那块地带,眼睛仿佛被水银给灌注了似的一动不动。司机倦意袭来,他吩咐可以摸到灯绳的短发大嫂:“关了灯吧。”

“老哑巴还没上炕。”有人说。

“关了他就上来了。”司机说。

只听“咔嗒”一声,灯绳颤动了一下,屋子里就漆黑一团了。黑暗使每一个人都有了疲劳感,他们想着明天将继续的长途旅行。

“咱们明天早晨几点出发?”孕­妇­问。

“五点。”女售票员说,“抓紧睡吧。”

“要是明天早晨五点走——”孕­妇­打了个哈欠,停顿许久温存地说,“咱们在塔纷正好待了十七个小时。”

“我们有一次还待过四十多个小时呢。”女售票员也打了个哈欠,“谁也别说话了,一说就­精­神了。”

只有孕­妇­和黑脸人知道老哑巴是什么时候上炕的。他又在地上站了一个小时。他就那么独自站在强大的黑暗中。这时候鼾声四起,人在睡梦中顾不得矜持了,有人吱吱地磨牙,有人肆无忌惮地放屁,还有人发出梦魇的哼哼声。孕­妇­是因为回味刚才的歌声而难以入睡,而黑脸人则在考虑明天他是否还去塔多。最后他想若是有从塔奎发来的长途车路过塔纷,他就搭车返城。最后老哑巴终于窸窸窣窣地上了炕,孕­妇­长吁一口气,黑脸人也欣慰地兀自“嗯”了一声,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进入塔纷丝绸一样光滑的梦乡。

逆行­精­灵(24)

凌晨四时许太阳就出来了。人们纷纷起炕,豁­唇­已经退了烧,他起来后就跑出去看那条黑狗。司机守着他的车愁眉苦脸地抽烟,女售票员上过厕所后便去擦给雨弄混浊了的挡风玻璃。炊事员已经把早饭的桌子支好了,她有些难为情地说让大家每人交十元钱,这里包含住宿费和三顿饭钱。短发大嫂抽了一下鼻子,说:“我就剩下八块钱了。”

“少一两块也没什么。”炊事员说。

孕­妇­觉得过意不去,她指着短发大嫂对炊事员说:“她那两块我帮着垫上。”

鹅颈女人和老哑巴大约起来得最早,因为大家起来后发现他们俩不在。小木匠穿上鞋就去周围的森林去寻鹅颈女人,结果看见她抱着一大束野花回来了。她的头发上落着叶子,脸被蚊子叮红了几处,裤脚已被晨露趟湿了。

小木匠问:“你没和老哑巴在一起?”

“我起来后他那儿就空着。”鹅颈女人说,“他比我出去得还早。”

大家洗漱完毕围聚到饭桌前时,老哑巴仍然没有回来。卖山货的便开玩笑说老哑巴可能到林子里去寻那个会飞的女人去了。想着吃过饭就要发车,司机便建议大家分头出去找找他,别把他丢在塔纷。老女人、豁­唇­和司机向东,卖山货的、售票员、抱琴者向北,黑脸人率着其余的人向西,大家分头寻找起来,只有向南的方向没有派人,因为鹅颈女人采花就是朝着那个方向,她走了很远,未碰到老哑巴。

阳光在森林中高高低低地寻找着栖身之处。落脚于松树上的阳光总是站不稳,因为那针叶太细小了,因而它们也就把那针叶罩得通体全透明。而落在低矮的阔大榛叶上的阳光则一派平和心态,它们能美美地坐在上面而不撒落一线光芒,所以这样的叶片柔和宁静。各类鸟在雨后显得尤为活跃,它们啁啾着飞来飞去。人们的脚常常能踩着地下的浆果或者湿地的苔藓。司机忽然发现前方的林子极似老哑巴昨天画过的那片林地,只是并没有会飞的女人在半空中。那是一片针叶和阔叶的混交林,柞树和桦树也掺杂其中。沉甸甸的紫红­色­火柴头花随处可见。这时司机、老女人和豁­唇­几乎同时发现一棵褐­色­的枫桦树下吊着一个人。他的四肢僵直地朝下顺着,脊背微微弯曲。司机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简直不能相信他所看到的这个事实,老哑巴为什么要把自己吊死?老女人惊叫了一声,然后紧紧地把豁­唇­的头抱在自己怀中,不让他去看那悬挂着的尸首。然而豁­唇­挣脱了母亲,他哭着跑到那棵枫桦树下,用拳头拼命捶打着树身,使这棵树哭了似的哗哗响动起来,老哑巴的身体也跟着如风中的­干­鱼一样摇来摆去。

枫桦树坚硬的树斑划破了豁­唇­的手,他大声地哭着对站在不远处的母亲说:

“妈,它是个坏树,是个该遭雷劈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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