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华向右侧看去,那儿共竖了五根旗杆,箭垛后站着三名画角手,设有鼓架和锣架,两面鼍鼓,两面大锣。一位脸色如古铜的中年人,带了三名牧装女郎司令,一看便知是负责指挥的田副堡主。
林华不以为然,向杨堡主道:“堡主,这种搏斗方法,未免太过守拙了。”
“你……你的意思……”
“不必正面冲阵,何不分兵引他们深人?”
“……画虎不成……”
“你在此指挥,给我十名壮士,随我正面迎击。另外兵分两路,每路二十余人,分两翼迎敌,只许退不许进,诱他们深人,我率十骑冲阵。如果退不及,两翼可向堡南退,决不会陷死在内。牺牲一些羊,一劳永逸何乐而不为?”
“这……”
“给我一张五个力的弓,五袋箭,一匹大宛马或乌锥,派十位壮士随我冲阵。”
“这……”
“爹,有林爷在,百万军中尽可去得。”杨姑娘雀跃地叫。
范家兄弟几乎同声叫:“我们随林老弟冲阵,今天要和他们决一死战。不然他们会烧我们的牧草,午后出击,显然他们在重施故技,决不可令他们接近。”
杨堡主一把握住林华的膀子,颤声说:“老弟云天高谊……”
“少废话,依我,就快准备。”
“老弟,十骑……
“十骑够了,每人记得带一张盾防箭,不必带斩马刀。”
不久,烟墩画角声长鸣,红旗升上了。
四十骑分为两翼,在鼓声中向前冲。
林华跨下是堡主的坐骑乌锥,浑身乌光闪亮,没有一根杂毛,身长八尺,雄骏威猛举蹄如飞,后面的十骑士中,有杨姑娘在内。所有的人中,他的衣着最为耀目,也最为出色,不穿护心甲,不带长兵刃,铁胎弓上了弦背在背上,没穿披风,皮护腰飞刀闪亮,佩飞凤剑带百宝囊,一马当先冲出。
前面半里地的两队骑士,已接近回回堡入侵者的人马约半里内了。
敌楼上,二通鼓响。两队骑士突然加快,箭上弦呐喊如雷。
对方的人马先是一怔,然后勃然大怒,也心中狂喜,四十骑冲阵,岂不是白送死么?二百余骑发出了震天呐喊,人马如潮,立即列成三列横阵,在胡笳声中发起冲锋。
在回贼的第一群箭雨到达前,两路健儿射出了第一支箭,在金鸣声中拨转马头,向侧后方撤退。
林华十一骑以不徐不疾的速度续进,近了。
回贼先是分兵追赶两侧的人马,接着发现对面的十一骑仍向前进,不由狂喜,舍了两侧的人马,三面齐集,要包围前面的十一骑。
两侧的健儿立即兜转马头,不退反进,从左右绕向回贼的后方。
五个力的弓,可及三百步外。林华一声长笑,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第一支箭离弦,第二枝箭已接着衔尾飞出,但听弦声似雷鸣,箭出似风吼,乌锥马以不徐不疾的平稳速度前驰,所有的人只看他一个人大显身手,相距太远,他们只可使用三个力的弓,派不上用场。
第一匹马倒了,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
回贼的十面大旗,接二连三倒了五面。
半里……更近了。
马嘶、人号、烟尘滚滚,呐喊声成了叫号声,杀声变成了惊叫,但见人在烟尘中抛掷,马在草原上打滚。
林华已射完了三袋箭,后面的十骑士方两翼驰出,轮到他们大发神威。
对面仅有三五枝箭可以到达,其他的箭在前面十余丈便无力地飘坠。
在狂喊呼号声中,百余名回贼溃不成军,回头逃命。地下,人马的尸体抛散在草原上,伤者的哀号动人心弦。
敌楼上,三面鼓响。
“冲!”林华大吼,声如半天里响起一声焦雷。他一面发箭,一面狂冲,乌锥马四蹄翻飞,宛若离弦之箭。
兵败如山倒,逃的人背部暴露在箭下,那些护背胸的护甲只有三重皮革,怎禁得起五石弓的利箭?箭到如穿鱼,贯甲而入直透前胸,一箭一个惨绝人寰。
林华十年积愤,正苦无处发泄,藉这次大屠杀来发泄怒火,可苦了回回堡的一群回贼。
抄后路的两路人马,只赶上了一二十名散贼。林华的乌锥马,已接近至败贼身后十余丈了,其他十骑士仍在后面半里地,追杀那些落伍的残兵,无法赶上。
林华只剩下五枝箭,前面还有六七十骑。
毙了落后的五名回贼,他拾起一把斩马刀,策骑飞赶,赶了个首尾相连。
他不发声呐喊,悄然跟上.长刀一挥,最后面一骑的回贼人头飞起,马仍向前冲。连劈十二名回贼,他方感到心中发酸,停刀大吼道:“杀!快逃!”
五十余骑魂飞胆落,伏鞍狂奔。
他兜转马头,回望五六里外的嵩山堡,敌楼上鼓声沉寂,旌旗飘扬。后面里余,十骑士正在追逐一些乱窜的残贼,远处的左右四十骑正向中间兜截散贼。
尸横遍野,血腥触鼻,受伤的贼人哀号呻吟,闻之心酸。失了主的马匹散处各地,伤了的坐骑不住长嘶。
他感到心中发冷,不由测然心动,大吼道:“住手!放他们逃生。”
他心中一酸,丢掉斩马刀,双腿一夹,一掌拍在马臀上,乌锥马奋蹄狂奔,向嵩山堡驰去。
他在堡门内下马,狂热的欢迎人潮淹没了他。他一言不发,脸色铁青,不与任何人招呼,径自回到静室,带了自己的衣物包裹,骑上瘦马直出堡南门,走了。
驰出五六里,劈头又碰上了四海堡的副堡主小诸葛万智,带了二十名伙伴拦住去路,马上抱拳行礼道:“林兄请了,在下奉堡主之命,专程请林兄至敝堡一叙,尚请赏脸。”
他冷冷一笑,冷冷地说:“对不起,在下有事,恕不打扰。”
“林兄……”
“在下不久前,杀了回回堡上百回贼,你们如果不让路,休怪在下得罪你们。”
“林兄请相信在下的诚意……”
“在下当然相信你们的诚意,你们希望在下替你们赶走嵩山堡的人。”
“林兄……”
“我警告你,你们在边外立业,万千风险,创业不易,守成更难,唯一图存之道,便是破除成见,彼此团结对外,共御外侮。自相残杀,必将同归于尽,官兵无力保护你们,你们只有靠你们自己。日后你们如果再向嵩山堡寻衅,回回堡将是前车之鉴。言尽于此,请寄言贵堡主好自为之,再见。”说完,策马前驰。
小诸葛赶忙向侧让,不敢拦阻。
在日落前他落了店,膳罢闭门大睡。他住的是店中唯一留宿女客的单间,吩咐店伙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他怎能人睡?心潮起伏,往事如烟,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睁着眼睛到天明。世间他唯一尚有些儿怀念的人,已经作了他人妇,情爱恩怨已成过眼云烟,海誓山盟已随风而逝。
“我为什么?我为了什么?”他不住向自己痛苦地问。
天亮了,他小睡片刻,洗漱毕换了一身牧装,入城直奔通事馆。
在甘、肃二州,边墙要塞重要出入口,皆设有通事馆,由嘉峪关通事馆派驻两名通事,协助官兵处理译传事宜,通常这两名通事一通回文,一通蒙文。嘉峪关的通事馆规模最大,为首的人称为大通事由京师太常寺的四夷馆派任。四夷馆下设八馆(后增至十馆),每馆设有通事与译字生,分别派至边地或随同行人(使臣)至各国出使。嘉峪关的通事馆规模最大,名义上只有蒙古、西番、西天、回纥四馆派来的人,其实还有在当地聘请的通晓西域各国语文的人才。但以外的各关隘,只派通蒙、回语文的人办事。
昨晚,嵩山堡已传来信息,来自中原探亲的大英雄林华,率领嵩山堡的五十名子弟,大破回回堡勾引瓦刺人入侵的三百铁骑,独力毙敌百余,神威慑敌魄,马前无一合之将,这件耸人听闻的消息到处轰传,林华成了神乎其神的可敬人物。下占城堡是附近的贸易中心,消息传播特别快速。
在城门Kou交验路引,说出来意。守城的官兵不但客气,而且派了两名军士引领他到通事馆,省了不少麻烦。只片刻间,通事馆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首先入馆相陪的是上次被打的曾本善三位便衣侦探,不打不相识,亲自替他找来了两名通事。
两位通事很年轻,一姓郑一姓庄,听说大英雄林华有事请教,深感荣幸,在公事房接见,少不了客气一番。庄通事命役夫奉上一杯茶,笑问,“林爷下顾敝馆,在下深感荣幸,有何指教,但请吩咐一声,但愿能为林爷效劳,尚请不吝赐教。”
林华客气地向两人行礼,笑道:“草民意欲出塞,找流落异域的亲人,特前来请两位大人指示边外的情势,事非得已,尚请大人成全,感激不尽……”他将去秋瓦刺人与回回袭击嵩山堡的事说了,希望获得那些北虏的行踪。
去秋的事件,卫所知之甚详,但要问那些北虏的踪迹,卫所却无能为力,庄通事眉心紧锁,取出两卷地闯摊在桌上。两卷图一卷出自京师兵部职方司,这是禁品,除了有隶属关系的长官,其他的人严禁阅看。另一张是肃州卫自制的地图,比职方司的地图详细多了。庄通事用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地说:“林爷,你看,边外一带是大漠万里,北虏随水草迁徙,三四十名游寇,到何处去找?事隔一年,谁知道那些人到何处去了?按谍卒所悉,那些人确是来自哈密,就事论事,遁回哈密的可能性为高,但如果他们不是哈密的人,那就无法断定了。”
“咱们汉人落在他们手中,命运如何?”
“这……一般说来,早晚是死,但幸与不幸相差十分微妙,如果是男人,沦为奴隶苛延残喘,如果是女的比较幸运。蒙寇缺乏女人,视女人如至宝,他们南下劫掠,以女人和金铁为最佳猎物,因此女人甚受优待。回回风俗可拥多妻,获得汉女也视同至宝,但对男人却不感兴趣,被凌虐至死极为平常。”
“哦!那么,草民准备走一趟哈密,哈密卫……”
“哈密卫目下已迁至苦峪,原地已被土鲁番所侵占,你不可能获得哈密卫的助力。目下嘉峪关奉旨封闭贡道,原因就是西域通路已被土鲁番所扼断。要找人,还是先到苦峪。目下主事的人是右都督罕慎,这人倒还忠顺。”
“好,草民先走一趟苦峪。”
他请求两位通事,让他把地图仔细看清或者绘一草图,两位通事慷慨地答应了。哈密卫占地甚广,西距嘉峪关一千六百里,共有八座城。这所卫处境十分险恶,东有沙州卫、罕东卫、赤斤蒙古卫,西有土鲁番,北有瓦刺,东北是鞑靼(鞑靼与瓦刺是蒙人,但鞑靼包括其他游牧民族,而且仍以大元可汗自居,事实大元帝国仍然存在)与那些三不管的游牧小宗族。总之,四面楚歌经常受到四周八方的强敌围攻,处境极为险恶,目下故地已失,迁至苦峪苟延残喘,朝廷爱莫能助。大明皇朝武官主战,文官主和,武官自然没有文官吃香,眼睁睁见死不救无可奈何。
到哈密,必须经过苦峪。苦峪位于古玉门县西一百十一里,距嘉峪关四百余里。中间隔了赤斤蒙古卫,卫所便在古玉门县内。赤斤蒙古卫全是蒙古人,是安置故元丞相苦术的徙居地,这是蒙古人中,唯一向大明皇朝效忠的一族,当然有时也向西劫掠,甚至袭杀西域来的贡使总之大事少犯,小事不断,但却是可靠的外藩。
他绘了一份草图,熟记地方形势。两位通事与曾本善答应帮忙,要他带一封手书去嘉峪关找朋友设法请出关的路引。
临行,庄通事诚恳地说:“林爷,大漠万里,你人生地疏,言语不通,如非必要,不去也罢。”
他诚恳地道谢,笑道:“人地生疏确是不错,有两位大人鼎力成全,谅无困难,大人的好意草民心领。”
“林兄,如果要找通译,兄弟可以替你聘请一个通晓蒙回语言的人,如何?”曾本善拍着胸膛说。
他淡淡一笑,说:“曾兄的好意,兄弟心领。家叔曾经在京师同文馆任职,通晓五种语文:蒙古、维吾尔、唐古特、东胡、天竺,我想,该已够用了。”
他再次向众人道谢,告辞走了。回到店中他收拾行装,结账毕,提着马包行囊出店。
他的瘦马并未在栏,迎着他的是三个人,八匹坐骑。三个人为首的是男装打扮的杨姑娘,另两人是健壮的年轻小伙子,马上的行囊、弓箭、干粮袋、水囊一应俱全。
“林爷,行装备妥,请启程。”姑娘迎上笑吟吟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他愕然问。
“陪你出塞找霞姐。奇怪么?下古城堡有居处,昨晚我们便来了。你昨天抱小茹时,我便知道你这大英雄将有惊世的举动,所以愿追随骥尾。”
“胡闹!你给我乖乖的返回嵩山堡洗净手脚做闺女,这里没有你的事。”他怪叫。
秦始皇统一天下,建造了万里长城,天下划分南北,长城成了中华与胡人的疆界。长城挡住了异族的入侵,但秦朝也因长城而覆灭。那时,长城的作用仅是防御胡人南下牧马,是消极性的。到了汉武帝时代,长城却成了出击胡人的基地,最佳的防御是攻击,攻击最佳的是将战争带到国境以外。雄图大略的汉武帝,将长城扩展至玉门关、阳关一带,深人大漠每一座关都是出击的基地,名将卫青、霍去病,皆从基地出击,横扫大漠,扬威万里,把胡人赶到欧洲,让那些东方人把白种人蹂躏的抬不起头来。
由于秦朝因长城而覆灭,因此以后的各代皇朝,皆讳言长城,明朝称为边墙。
长城直至大元帝国统一天下,将国境扩展至欧洲,方失去重要性,成为大元帝国的内城,但到了明朝,长城便成了汉蒙两族的战争第一线。直至大清统一天下,大明皇朝与大元帝国同归于尽,这条长城再次失掉作用,结束了两千多年的纷争。
大明皇朝立国以来,只有一个永乐皇帝还有些眼光,也只有他敢带兵出塞攻击大漠的元朝余孽,也只有他敢亲自带兵马冲锋陷阵。以后的皇帝们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文官贪财,武官怕死,大多数的人皆主张关上门防盗,不敢开门捉贼,把边墙看成大门,把那些蒙、胡、回、番,都看成贼,门关上了,贼却在门外攻门挖壁撬窗户。除非贼子投入火把要烧屋,屋内的人是不敢开门出外捉贼的。因此,贼的胆子是愈来愈大。
嘉峪关便是一座门,门内的官兵只知关上大门作威作福,混日子浪费粮食,门外的各种贼天天在设法攻破大门洗劫。河西四郡北面是蒙人,西面是回回,南面是番人,你来我去烽烟四起,鸡犬不宁。
当然,把这些蒙、回、番喻为贼,确也有失公允,这些游牧民族也有好人,同样有组织,有酋长,有势力范围。同样也希望和平,更希望能获得温饱,希望生活过得好一点。人与人之间造成隔阂的原因甚多,风俗、语言、种族、生活方式……假使能了解他们的风俗与语言,彼此之间至少可以保持局部的和平。在关内,住了不少已同化了的蒙、回、番,这些人与汉人已能和平相处共同生活。在关外。也有不少汉人混迹其中,在其中生根,过游牧民族的生活。
一般说来,愈往西走汉人的安全愈没保障,除非这位汉人能说当地的语言,倒不是那些民族特别仇视汉人,而是种族甚多,部落甚众,彼此因争牧地不断仇杀,任何一个入侵者都可能是仇敌,不仅是汉人危险,其他部落的人同样不安全。
林华拒绝杨姑娘同行,带一个汉家美娇娃到大漠涉险等于是带了一千个不安,一万个可怕,他可犯不着替自己找麻烦。
但他接受了姑娘所送的一匹乌锥,和一张五个力的弓,那是杨堡主心爱的坐骑和用作装饰品的铁胎弓。这两样东西,都是他昨天用来击溃回回堡人马的武器。
这次他冒险深入大漠,希望找到当年的爱侣,也许是想救回沦落异邦的旧情人,也许是想替小茹找回母亲,也许两者皆有,到底是为慈为爱?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模糊,意识含混,很难分析何者重要。总之,不管他内心中转些什么怪念头,打些什么主意,但要见见昔年旧侣的心愿,确是极为强烈,足以令他不顾一切冒险深入大漠异域。
出了嘉峪关,自关西直至沙州卫千里地域,可说是地最肥沃,形势最乱的三不管地带,弱肉强食,人人称雄各自割据的乱境。目前,沙州卫已废,把卫所的人迁至甘州定居,该卫曾经叛变投降瓦刺的一部份部众,多被甘肃镇将任礼一举擒获,遣送至山东东昌一带安顿,那是正统年间的事。最远的沙州卫废了,落入土鲁番的回人手中,因此在苦峪以西,官兵有许多年不曾来过了。这一带数百里沃野中,便成为各族的探子、浪人、强盗、私贩、偷马贼、冒险家、亡命者、逃犯戌卒、族亡家破的土酋……的乐园。这儿有草原,有河流,有泉水,有山冈,有石碛沙砾地带,有可观的野马黄羊可猎,有因战乱而内徙的汉人留下的废村堡可以藏身。总之这儿是汉、回、蒙、番各族的人种展览场,并有来自西域各国被拒绝人关,因而流落此地进退维谷的贡使,谁的本领大谁的人多,谁便可以活得顶得意顶快活,真正的良民少之又少。
第一天午间,他过了大草原,接近了黑山儿,情形就有点异样了,沿途再也看不到成群结队的牲口,没有住了人的堡寨山间草原附近,仅可不时发现一些墙坍屋倒的废堡遗迹,走了好半天,不见有零星的行旅。但大道仍然明显地出现在眼下,无数跨痕清晰可见,并未被荒草所掩没。唯一不同的是,路上不见有车辙,可知在这一带活动的人,不用车辆作为交通工具。
黑山儿,从前是出边巡逻的兵士们,作为会哨地点的一处姑台,但自从封闭贡道之后,这儿不再有官兵光临,十栋以柳枝及牧草搭成的歇脚处,仍然屹立在坍坏的堡墙内,堡门已毁,空荡荡地,成为不设防的废堡。附近的土民,早已洗劫一空。这儿距嘉峪关五十里,太平盛世时是一处中途站,但如果是驼队,这儿确是宿站。
远远地,便看到耸立在小山顶端的废堡。山不高,圆圆地土色苍黑,有草而不见树影,南面远处的南山峰峦起伏,高人云表,山巅积雪银光闪亮,那就是祈连山,土人称南山,也天山。北虏的祈连意是天,反正高人天际的山都称天山。
大道通过堡北,往来的旅客如在平时,可入堡打尖歇脚。
乌锥马驰入残破的堡门,堡内居然有人马。破屋前的拴马椿上,一排拴了六匹坐骑,门毁窗坏空无一物的破窗中有人影幌动,前廓下坐着一个青衣大汉,一看便知是汉人,一手抓住杂粮制的干粮硬饼,一手抓着肉脯,身旁放着水囊,正在狼吞虎咽进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驰而来的一人一骑。
林华在屋前的拴马椿前下马,一面拴缰一面向大汉含笑招呼:“呵呵!好半天方看到一位同胞,幸会幸会!老兄,从关内来的?”
大汉打量着他,指着他的牧装说:“老兄,你的马从东面来,要往西走,你这一身内地牧装往西定会出毛病的。咱们几个人也是往西走的,你这人胆子未免太大了。”
林华取下食物包与水囊,进入廊下笑道:“在沙州卫以来,这身收装不会发生意外,反而老兄这身中原短打扮,却可能引起是非哩!老兄放在身后的鬼头刀,更是招祸之源。”他一面说一面向屋内走。
“老兄,别进去,在外面进食不凉快些么?”大汉伸手虚拦,阻止他入屋。
里面有人低声谈话,似在争论不决。他不愿意惹事,在一旁坐下,打开食物包,拔掉水囊的塞子,递给大汉笑道:“我这里面盛的是酒,喝两口,怎样?”
大汉生得其壮如牛,虬髯戟立,大眼大鼻大嘴大板牙,似乎四肢五官都比常人大一号,双目炯炯有神,古铜色的脸膛泛着健康的光彩,年约三十开外,闻言裂嘴一笑,毛耸耸的大手在襟上揩掉油腻,一把接过酒囊,咕噜噜一口气喝掉半斤十两方满意地添着嘴唇,递回酒囊说:“喝!过瘾,真正的肃州酒泉老酒。喂!千万别说你给我喝了酒。”
“你不是喝了么?”林华笑问。
大汉用大拇指向身后指了指,说:“我大哥说,这次到西凉办事重要得紧,不许喝酒误事。他娘的,半天没喝酒,口中淡出鸟来。喂!再来两口怎样?”
林华将酒囊递过,说:“我这酒囊可盛十斤,你爱喝多少请便。到了西凉,那些马|乳酿的酒又酸又臭,你想喝也无法下咽。别人带水我带酒,我可不怕误事。”
大汉喝了个心满意足,才恋恋不舍地递回说:“大哥办事讲的是一千个小心,一万个谨慎,没奈何,只好跟着活受罪。我姓彭,名芳,行三,绰号叫铁金刚。老兄,你呢?”
“我叫林华,你老兄是蒙人还是汉回?”
“你怎么不说我是汉人?”铁金刚瞪着怪眼问。
“你有个大脑袋,须多唇厚,额高鼻高,像是回回。有一双带灰色的瞳子,额微削而高颧,所以也像是蒙人。”
“在下是祖居平凉的士扈特人,告诉你,河西四郡原本就是咱们的老家。”
“哦!难怪你希望我认为你是汉人。既然居住在关内,汉回一家用不着分的。”
“本来就不分,汉人也有不少信回教的人,咱们回人也有不少反教的,吃猪肉吃酒好过瘾。像我,对酒有强烈的嗜好,也算是反教。”
“那么,你与河西马家不同宗族了。”
“回教派流行多种,河西为登根派,又分新旧二派。河西马家为新派,称胡门。”
“看了你的相貌,该是胡门,你的胡子名副其实,怪的是所谓胡门,该是咱们汉人称贵教留胡的阿浑而起的名称,你也称胡门……”
“古怪,是不是?我彭家的先祖本姓纳玛伊提,改了汉姓便出教啦!所以你最好不要将我看成回人。老兄,你到边外来,有何贵干?”
“找人。你呢?”
“哈哈!也是找人。咦!又有人来了。”
蹄声人耳,有三匹马来自东面。铁金刚发出一声忽哨,通知屋内的人。
“屋内是些什么人?”林华一面进食一。面问。
“我的结义大哥大漠之狼向宏,正与天山四奇打交道。
“天山四奇?他们是……”
“他们是阿尔金山和硕特人,祖上曾在中原做官,被汉人赶入大漠,但常到中原,难忘当年中原的黄金岁月与大好江山、他们的祖先在河南做官,曾向少林俗家门人学艺,据说已获少林真传,在阿尔金山未逢敌手。阿尔金山也就是昆仑山,也叫天山。他们是大漠最南部的蒙人,居有定所不再随水草而居了。这四人都有汉名,家学渊源天生神力,日后你如果有机会到阿尔金山遇上他们和硕特人,必须小心。”
“哦!原来如此。他们既然在阿尔金山聚居住,那么,你们似乎不可能同路。阿尔金山简称金山,你既然是土扈特族,金山该是贵族千余年前的故土。金山形如兜牟(胄,也称战盔),贵族语音称盔为突厥,也是贵族名的由来,蒙人反客为主聚居阿尔金山,显然你们是世仇,而且确也是世仇,怎会走在一起的?”
铁金刚哈哈笑,说:“我家世居平凉,并未受到任何人的歧视,上至官府下至村夫走卒,谁也没将我看成外人。附近也有落籍的蒙人,彼此亦能相安无事。世仇两字,你说得未免太严重。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可是你们汉人说的话,怎么你的气量这么小?我的想法与你不同,我认为人人都在求生,人人都在希望过好的生活,只要不迫害他人,不受他人所迫害,这就够了,彼此是那族无关宏旨,土扈特人也是阿尔金山的泥土里长出来的,回纥兴而突厥亡,我们东突厥的人留在河西、漠北、西宁一带,西突厥往西迁,听说已迁至极西数万里,至今不时有族人东来,听说他们不再回来了,只要能活下去,回不回来算不了什么。”
林华将酒囊递过,笑道:“你老兄快人快语,值得喝我的酒。那么,你带了刀,与天山四奇同行,有何贵干?”
“上月初,天方贡使与撒马儿罕贡使经过土鲁番,被抢去一些贡物,目下暂在哈密,等候重开贡道以便上京入贡,贡使有口信传至河西,希望教门弟子速前往相助,以免贡物被夺,天山四奇原是在兰州返回故地的倦游客,听到消息竟想劫据贡物。我大哥正与他们谈判,希望他们放手呀!”铁金刚详加解说。天方,即波斯国,国都为巴格达。
“咦!天方的贡使,正统六年,速檀(苏丹)王派子赛亦得阿力与使臣赛亦得哈三来贡珍宝,在哈刺被劫,王子断手使臣被杀,贡物被劫一空。记得正统元年时,贡使随爪哇的贡舟从水路返天方,朝廷命他们从水路来,他们不听,至有正统元年的巨变,为何这次又从陆路来?真是不知死活。
撒马儿罕位于波斯东北境,今为俄国所侵,仍称撒儿马罕。那时是元太祖次子察哈台的封地。当初,驸马铁木儿主政。洪武廿八年攻俄罗斯,灭俄即移兵吞并印度。建文二年,攻西里亚及波斯。铁木儿雄图大略,不忘重主中原,明里恭顺,暗中却积极备战,每次贡马总在千匹以上,意在令大明撒去戒心。洪武廿八年征俄,恰好大明派使臣给事中博安报聘。铁木儿深怕傅安回京说出实情,更怕大明出兵攻他的后方,因此软禁傅安,带傅安遍历欧亚,前后十二年,其孙哈里汗方将傅安送还。永乐二年,铁木儿发兵进军中原,大军接近哈密,挟蹂躏欧亚的声威与各国的奴兵数十万,要重返中原,可惜死于征途。而大明已获警戒备,嘉峪关大兵云集,甘肃总兵官宋盛己凋集大军准备迎击。铁木儿不幸壮志未酬身先死,其子马罕嗣位,半途撤军,不然大明的江山危矣。”
林华意犹未尽,瞥了铁金刚一眼又说:“撒马儿罕居心叵测有不臣之念,多次拘留使臣,狼子野心,天方国与撒马儿罕通好,不会有好结果的。”
“天方到中朝,必须经过撒马儿罕的地界,不友好怎办?他们已经来了,目下进退维谷,既然他们派人求援,我只好和大哥走一趟,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
“你大哥对付得了天山四奇?”
“彼此不算陌生,希望不要反脸,真要动手相搏,咱们兄弟俩尚可挡上一阵。咦!这些人像是老道呢!”
破堡门出现了人马的身影,共有三人三骑,三骑士穿青袍,头挽道士髻,佩剑,鞍后带了行囊,小驰而入。三骑士皆年约四十上下,其中之一相貌很像蒙人。
“咦!有人先在哩!”为首的道装骑士用关中的语音叫。
“他们确是老道,但不是崆峒山的老道。”林华向铁金刚说。
三老道在屋前下马,拴好坐骑,先前发话的人颔首为礼,笑问:“两位施主在此歇脚是人关呢,抑或是出关?”
“出关西行。”林华也笑答。
“好哇!咱们正好结伙同行。”
“诸位道长的去处是……”
“到哈密采药。”
林华一怔,说:“哈密采药?老天!别唬人好不好?”
铁金刚冷冷一笑,接口道:“哈密东北四百五十里,天山最东边有一座塔勒纳沁山,那儿出产天下间最佳的雪莲。采这种玩意的人,不是和尚就是老道。”
老道脸色一沉,不友好地问:“听你的口气,饱含轻蔑不屑,你是不是不服气?”
“在下确是瞧不起到塔勒纳沁山采雪莲的人。你是不是去采雪莲的人?”
“是又怎样?”
“大爷我瞧你不起,哼!妖道。”
铁金刚生性耿直,一言不合便明显地好恶分明。雪莲,生于天山、阴山一带极寒的山间积雪中,以塔勒纳沁山的最为名贵。这玩意名称倒是雅致,可是却是毒物,形如洋茵,雌雄异株,雄大雌小,相距一两丈生长,有雄必有雌。性极热,参以毒酒,可助毒攻心,本身参酒为补剂,喝多了血液沸腾而死,无可救药。用来配制瑃药,号称宇内无双,功效奇佳,三贞九烈的女人也禁不起半分之量,男女双方如有一方未服此药,必将一败涂地具有性命之忧。
三老道几乎同时暴怒,为首的老道眼中凶光暴射,一跃八尺到了空旷处点手叫:“该死的东西!你给我滚出来,贫道要宰了你这狗娘养的。”
铁金刚丢掉残余的食物,虎目彪圆,一跃而出叫:“贼老道狗杂毛,大爷不宰你,要你爬回中原,你上。”
老道一声虎吼,飞扑而上,“云龙现爪直探中宫,出手捷逾电闪。
铁金刚也快,“金丝缠腕”扣向对方的腕脉,近步右掌攻出,“毒龙出洞”也走中宫回敬。
两人搭上手,拳来脚往凶猛地抢制先机展开快攻,缠成一团,接招拆招声“劈拍”暴响,拳掌着肉声不时传出,双方都是皮粗肉厚,保住要害,其他部位皆不拍打击,展开了狂野泼辣的恶斗。
屋内的人出来了,四男一女,全是汉装,都带了刀剑,一涌而出。四男中,一人的打扮与铁金刚相同,年岁相当。身材没有铁金刚雄壮,脸色略苍,有一双厉光闪闪的鹰目,留了八字胡,佩的也是沉重的鬼头刀。
另三人穿的是白葛布紧身,年约三十上下,相貌相差不远,高颧,无须,一看便知是蒙人,那双眸子泛着灰褐色的光芒,佩的是剑,与中原的武林朋友打扮完全相同,带的百宝囊特别大。
女的有一双灰眸子,颧骨也稍高了些,穿的虽是葛布加绣的云纹图案花边,花帕包头也是中原式的,但也易看出她是蒙人,脸蛋倒也清秀,桃色肌肤比一般的蒙族姑娘要显得出众些。她佩的是剑,紧身衣显得浑身曲线玲珑,刚健婀娜,年约双十上下,青春的气息漾溢。在蒙族的姑娘中,她可算得上绝色美女了,当然不能与汉族佳丽相比,两种生活形态几乎完全不同的人不宜比较的。
与铁金刚打扮相同的壮年人疾掠而出,大喝道:“住手,有话好说。”
另一名老道劈面拦住,阴森森地问:“不许大呼小叫,你是那位蠢材的同伴?”
“你们为何动手?”
“贫道也要动手哩!”老道狞笑着说,蓦地伸手戟指当胸便点。
壮年人吃一惊。扭身避招一掌回敬。劈向老道的肘弯。
老道收招出腿,飞腿进攻。两人缠上了,又是一场好斗,三丈内拳风虎虎,掌劲风雷隐隐。两照面之后,老道重施故技,又开始使用指头,左手的五个指头伸屈不定,变化无穷,每一伸指一缕可怕的潜劲直追尺外,令对方感到肌肤发麻,如果迫近|茓道要害,准可将对方击倒。
壮年人知道不妙,采取回避身法应付,一面叫:“老道,你会点|茓术,在下要和你拼兵刃。”声落,倒跃丈外伸手拨刀。
老道未加追击,冷笑道:“拼兵刃,你死定了,上啦!”话未完,剑已出鞘亮剑候敌。
壮年人鬼头刀冷电四射,一声虎吼连人带刀飞步抢进,刀光一闪“老龙入地”猛攻下盘。
老道不闪不退,冷哼一声剑出“月落星沉”,剑光如匹练奇快地下降,以攻还攻,直指壮年人的脑门,袭击昆仑顶致命要害。
壮年人挫身切入,招出“虎拒栽门”,“铮”一声将剑架往上崩,扭身避开正面顺势拂刀来一记快速绝伦的“大鹏展翼”,刀光到了老道的腹肋之间,反应惊人。
老道一惊,横飘八尺扭身反扑叫:“好家伙,你倒会拼命。”
叫声中,立还颜色,“笑指天南”身剑合一抢攻,两人搭上手,各怀戒心周旋,刀光狂野,剑虹飞腾,各展所学抢攻,不敢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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