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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节:孤愤谁诉 红袖添香

卓南雁和余孤天便这么在岛上住下了。

这是一个他们都不熟悉的水的世界,每天一睁眼就能听到吱吱呀呀的橹声,听到渔人用脚踩跺船板催促渔鹰入水的啪啪声,每晚睡觉最后听到的声响也必是远处起伏不定的涛声。卓南雁觉得这个世界新鲜而又神秘,美中不足的是他仍旧不能习武。

第二日一早,卓南雁和余孤天这两个新来的孩子便跟岛上数十个少年教众混在一起习拳。可卓南雁还是老样子,练不了几招,依旧大汗淋漓,手足酸软地呼呼喘气。林逸虹见卓南雁喘嘘嘘的样子,想起慕容智的话,这才吃了一惊,给他认真地切了脉之后,不由摇头连道古怪:“你这脉象太过古怪,只怕我是无能为力了。可惜教主仍在闭关,只有等半年后,待教主出关来给你亲自诊治!”

卓南雁大失所望之余,更多了一份焦急,在风雷堡内他不知自己身世,不得习武便不习了,但这时深知自己身负父母和风雷堡大仇,却仍是无法习武,不由急得双目发红,叫道:“林师傅,我……我这辈子当真是废人一个么?”林逸虹叹一口气,道:“教主神通广大,文武医道无一不­精­,只盼着他能医好你这病吧。嘿,便是医治不好,你也不必过于伤悲,教主励­精­图治,本教正需各路文武俊彦,从明日起,你便专心习文吧。”

林逸虹说得不错,明教教主林逸烟显是个心怀远志之人,明教这帮孩子都是依着他的安排­精­挑细选上来的聪慧少年,每日上午演武,下午习文。只有在武英会中凭真本事打出来的出类拔萃者,才会各依所长,投入曲、彭、林和慕容兄弟等人门下专习各路武功。眼下这群孩子便由遭罚的地藏明使慕容行教拳法,林逸虹亲自传授他们剑法。

余孤天在皇宫里虽然学过武,但终究是当作闲暇时的健身小道,从来没有真正下过苦功,武功进境跟群童相差尚远。好在他心­性­聪慧,挥拳练武悟­性­极高,加之身负大仇,恨不得早日武功大成,习武之时加倍刻苦。

这一来卓南雁更觉孤单。每个上午,看着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们叱咤生风,挥汗如雨,他心内就是一阵阵的刺痛。

到得下午,二十多个少年男女济济一堂,在通颂《二宗经》、《证明经》等明教经典之后,便在一个白发老儒的带领下,全力研习儒家的经史子集。

开始卓南雁觉着奇怪,在他心中,只觉明教弟子必是如同林逸虹或是厉泼疯一般,苦练武功之后四处劫富济贫罢了,这样的研习经史,难道是要考举人中状元去么?

林逸虹听了他的疑问,淡淡一笑:“教主心怀天下,他时常说,眼下天下大乱,朝廷昏庸,正当我明教大展身手之时。而要重整河山,却不能单凭武功­精­强,更要文武兼修,咱明教弟子不但要出他几个进士状元,便是琴棋书画斗­鸡­走马这些达官显贵喜好的小道,咱们也要勤加­精­研,出些人才。”

卓南雁一愣,问:“学围棋什么的,有何用处,陪着那些达官显贵去下棋喝茶去么?”林逸虹点头道:“不错!咱们眼下正在待机而动,若是本教弟子凭着经学策论之学博他个进士状元,出将入相,直入朝廷机枢要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据说大宋皇宫内有棋待诏一职,围棋高手可以凭棋道直入皇宫伴驾。若是本教弟子能出一个棋待诏,深入大内,混入这些显贵堆里,刺探各种消息,也算为本教立功!”

卓南雁这才听出了他话中深意,面­色­一变,道:“难道咱们是要……”他在风雷堡长大,易怀秋虽时常跟他痛骂朝廷昏聩,却是一心忠耿,常以大宋汴京遗民自命。在卓南雁心底,也就天经地义地认为,似岳元帅、易老伯这样报国抗金的,才是大好男儿。这时听了林逸虹的话,“扯旗造反”这四字在他脑中一闪,便没有说出口来。

“你猜得没错,”林逸虹却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目中­精­光一闪,道,“明教以日月为尊,眼下乌云遮日,改天换日的重担自然便落在了咱明教弟子身上。这便是教主常说的,先要忍辱负重,才能乘势而起。”说着用手一拍卓南雁肩头,慨然道:“南雁,你虽不能习武,但聪明伶俐,若是文才上搏他个出人头地,一般的也是本教栋梁!”

卓南雁隐隐觉得他说的话有些不妥,但终究是少年心­性­,给他几句话撩拨得热血上涌,暗想:“不错,岳元帅、易老伯,还有爹爹妈妈,说来说去还不都是给这昏庸朝廷逼死害死的!我若是全力帮着明教改天换日,一样也算是给他们报了大仇!”自此之后,便在读书上苦下功夫。慕容兄弟之中的高个子慕容智和林逸虹文武皆通,也时常亲来给众童讲授武举中的兵法和围棋之道。

卓南雁在风雷堡内虽读过些书,但教他读书的易怀秋却是­性­子疏散之人,平日又是说史多于说经,卓南雁也就跟他一样读书“不求甚解”,学问上毫无根基可言。除了林逸虹教授的围棋一道上他游刃有余之外,在兵法、书法和科举经学上都是吃力之极。

教他们科举经学的那白发老者叫范同文,乃是几个月前林逸虹派人专门自石鼓书院请来的硕儒,学问渊博,为人谨严。这老儒自然不知明教的底细,只是眼见这些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过了蒙学之龄,他便从严教起。

这一日下午那范同文照例来教众童《孟子》,眼见卓南雁是个生人,便点起他来问道:“可曾读过《孟子》么?”其实卓南雁除了蒙学之外,只马马虎虎读过一年《论语》,但他素来是不愿给外人瞧扁了的好强脾气,便含糊应道:“知道一些。”

“圣人之学,入目即应入心,知之即为知之,哪里有‘知道一些’的道理?”范同文听了,心中先有几分不喜,翻着老眼盯着眼前这个浓眉俊目的瘦弱少年,又冷冷道,“那你便说说看,都知道一些什么?”他这声音一冷,晓得他脾气的群童都是心下生寒,几十道目光全向卓南雁瞧来。卓南雁给众人瞧得脸上火辣辣的,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忽然记起易怀秋挂在口边的几句话,便昂头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

范同文听他将“富贵、贫贱、威武”的次序全都念倒,不由摇头道:“错了,全错了!”卓南雁脸上一红,却大张双眼道:“对的呀,易伯伯便常常这么念的!”范同文只当那“易伯伯”不知是哪里的一个误人子弟的腐儒,眉毛越皱越紧,怒道:“还敢顶嘴?好,让咱们听听,你那易老先生是怎么教的,将这梁惠王章句第二章读上一读!”

卓南雁本想说“易伯伯没有教过我《孟子》”,但瞧见范同文两道似哂似嘲的目光,心下微恼,顺手拿起书,硬着头皮便读了下去。这一下立时露了丑,除了起首“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两句还算通顺之外,余下的磕磕绊绊,不是句读不符,就是白字连篇。待念到“予及女(此字该读汝)偕亡”一句时,更老老实实地读成了“及女偕亡”。

满堂少年全都哈哈大笑,范同文却气得面如寒霜,学着卓南雁的语音道:“好一个‘及女偕亡’的‘大丈夫’!”不由分说,拉过卓南雁的手来,啪啪的连拍了几大竹板。卓南雁的脸羞得一块红布也似,在满堂哄笑之中暗下决心:“我这时还不能习武,读书学文上若是再落于人后,可就丢死爹娘的脸了!”

当晚回到藏剑阁,卓南雁连晚饭都顾不得吃,便苦读《孟子》。无奈他这文字功夫差得太多,余孤天口不能言,他遇上了难题也无人请教,一夜熬红了眼睛,却毫无进境。

第二日范同文进了书堂,头一件事便吩咐道:“昨日那个要作‘大丈夫’的,站起来读书!”群童哄笑声中,卓南雁默然无语地立起身来。这群孩子已跟范同文学了三月,《孟子》已经通读了一遍,卓南雁却只会昨日教过的两章,没学的照旧不会,少不得错字连篇,又惹得众人大笑。范同文深信“严师高徒”的道理,瞅见卓南雁出错,拽过手来便打。卓南雁挨打时总是一声不吭,这一下更惹恼了范同文,一连三日,日日都要挑些差错,抽他板子。

几天下来,卓南雁便瘦了许多,倒不是读书有多苦,更多的苦楚却是来自心内的折磨。习武不成,习文不就,巨大的挫折让这快言快语的少年一下子沉默起来,脸上的线条也愈发瘦硬,只是他的眼神却变得愈发不屈与锐利。他身上还穿着风雷堡内带来的棉袍,虽已洗得­干­­干­净净,但终究是破旧不堪。

在诸多同窗学童眼中,这个病蔫蔫的清瘦孩子衣着残破,整天沉默不语,却又笨得总挨板子,实在是个落落寡合的“怪童”。他挨打之时,不少孩子便跟着起哄发笑。卓南雁是个倔犟脾气,先生愈是痛打,同窗越是哄笑,他愈是板着脸闷声不语。

便在卓南雁事事不顺之时,他却发觉跟他同住在藏剑阁的余孤天也是日夜愁眉紧锁,心事重重。他问了几次,余孤天只是摇头。卓南雁哪里知道余孤天心内的万千愁绪。

倒退几个月,余孤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阴­差阳错地跑到这个大泽野岛的魔教总坛,跟一群“魔子魔孙”混在一处学武习文。他每日里装聋作哑、屈尊降贵也就罢了,最难受的却是群童对他的嘲弄和不屑。

除了卓南雁叫他“小弟”,林霜月叫他“余孤天”这个名字,别人每日里都是“哑巴”、“哑巴”的叫着,轮到擦洗洒扫这些粗活累活,都要唤来这个年纪最幼的“哑巴师弟”来做。他这金枝玉叶受苦受累地一天下来,不免筋酸骨软,但众人却全不领情,那一个个瞧着他的眼神里,依然写满了不屑。

渐渐的,余孤天只喜欢一个人呆着,那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取出贴­肉­珍藏的那块玉。师父徒单麻曾说这是他重登大宝的证物,他一直将这玉视作自己的命根子,摸着那细腻的雕纹,品着那温润的清凉,他的心才会安稳一些。

余孤天还添了一个毛病,他喜欢上了一个人闭住了眼胡思乱想。只要一闭上眼,在那个一片昏黑的世界中,他隐隐觉得自己还是大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在那里,他有权势有父皇有一切,他会跟着那无所不能的父皇在猎猎旌旗下张弓狩猎,在紫­色­的宫殿中推杯换盏,在堆满了各种雪人雪象雪马的高楼广厦里叱奴唤仆……

但只要一睁开眼,茫然、无助和愤恨立即就化作一条无形的毒蛇,狠狠地嘶咬着他那颗孤寂的心。

这一日早上,卓南雁读书读到眼睛酸痛,忽发奇想:“天小弟这两天苦恼得紧,不知是不是练武不顺。左右无事,不如前去瞧瞧!”便信步向群童习武的湖滨走去。远远地便瞧见慕容行正带着群童练拳。

慕容行个子矮小,­性­子暴躁,拳法走的却是刚柔相济的上乘路子。今日他教的这一趟八卦飞星掌虽只九招,但每一招掌势变化繁复,步法更与五行八卦方位相合,极是难练。群童看了多遍都领悟不了,急得慕容行满头大汗,口中­奶­­奶­爷爷的不住乱骂。卓南雁在旁瞧着不由连连摇头,暗想:“这慕容师父­性­子太躁,这般教徒弟,十成功夫传不出一成去!”

慕容行这一急,群童心下慌乱,步法掌势愈发杂乱无章。慕容行越看越怒,骂道:“他­奶­­奶­的月牙儿偏偏今日没来,不然让她练两手,也好给你们这些蠢材开开眼……”忽见群童之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走步出掌,居然象模象样,细瞧却是余孤天。慕容行眼前一亮,叫道:“小哑巴出来,将这两招练一趟!”

余孤天红着脸应声而出。他当日曾跟徒单麻学过一套八卦连拳,步法也要配合八卦方位,这时将八卦连拳的拳理拿来暗中揣摩,居然打得形神皆似,没出半点差错。

慕容行大喜,展眉吼道:“瞧见没有,小哑巴这六根不全的人全练得这般好,这一招有什么难的!一个个的出来练,哪个再练不好,老子巴掌伺候!”余孤天听了他似骂似夸的这句话,一张脸更红得发烧,默然退在一旁。

跟着上来的几人却依然难明拳理,不是掌势不对,就是步法踏错方位。慕容行连着用巴掌“伺候”了六个少年,火气渐大,叫道:“罢了罢了!他­奶­­奶­的今日不练了,除了小哑巴,你们全得受罚!老子罚你们站四平桩,几时想明白了,老子再来教!”

四平桩就是四平马步,是武功中最累最苦的桩功。群童摆好了姿势,片刻功夫就累得满身大汗,不由个个肚里叫苦连天。慕容行横眉立目地骂了多时,终于大袖一拂,怒冲冲地去了。

卓南雁再瞧片刻,眼见群童愁眉苦脸,不由摇了摇头,也要转身而去。才转过身,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骂:“假惺惺做什么样子?滚开!”卓南雁回头看时,只见余孤天走回阵中,老老实实地也要跟着众人一起站桩受罚,却不知给谁骂了一句。

这一骂立时惹得众怒发作,群童的火气都向余孤天身上撒来:“骂得好,小哑巴快滚!”“若不是你小哑巴逞能,咱们大家何苦受罚?”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揍这小崽子!”立时就有两个高大少年挥拳向余孤天打去。

余孤天连挨两拳,心下惊慌,转身便逃。盛怒的群童却四下里兜了上来,有人明里出拳,有人暗中出腿,七手八脚噼里啪啦地乱打过来。余孤天八面受敌,又怒又怕,急得哇哇大叫,却冲不出去,片刻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卓南雁在旁瞧得怒气填膺,大叫一声:“住手!”飞步赶去,护在余孤天身前,叫道,“大伙都是师兄弟,凭什么欺负人?”

卓南雁的身份,林逸虹从未告知旁人。在众人眼中,卓南雁就是一个身穿破衣、终日寡言的古怪少年,而且这少年还不能习武,不会念书,笨得总挨板子。这时候群童正打得兴起,忽见卓南雁这怪童竟敢出来跟大伙作对,不由愈发鼓噪起来。“哈,原来是这要装‘大丈夫’的小乞丐!”“小乞丐来给小哑巴叫屈,真是一对瘸驴瞎马!”

“将这小子一起揍了!”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声,群童一起拥上,拳打脚踢。卓南雁头脸上霎时挨了几拳,他也立时恼了,挥拳还击,但终究寡不敌众,片刻功夫腹背上又接连挨了数下重击。卓南雁身子摇晃,险些栽倒,却兀自横身挥拳,拼力护住余孤天。他虽没怎么练过武功,却是天生的力大非常,这时恼怒之下,呼呼几拳,竟打得身边几个少年彻骨生痛。

“这小杂种敢下狠手!”挨了他拳头的孩子哇哇大叫。群童气势汹汹,竟舍了余孤天,拳脚全向卓南雁招呼过来,边打边骂:“打死这小残废!”“不能文不能武的小废物留着也没什么用,打死算了!”

卓南雁初时听他们喊自己“小杂种”之时已是心下发恼,待听他们骂自己“小残废”、“小废物”时,心中更是火辣辣的痛:“原来我在旁人眼中不过是难成一事的废物!生不如死的残废!”蓦地一股怒气自心底直窜起来,口中乱叫道:“我卓南雁不是废物,我不是残废!”悲愤之下,双臂疾抡,不管不顾地乱打乱劈。

可是打他的孩子却都练武经年,出拳飞腿颇有章法。一片混乱中有个少年下拳狠辣,劈头一拳,竟打得卓南雁鼻血长流。跟着他眼睛上也挨了一巴掌,双目难以视物,卓南雁身子摇摇欲坠,却兀自叫喊不休地挥拳乱打。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得有人一声断喝:“住手!”卓南雁勉力将眼睛睁开一线,却瞧见林逸虹带着林霜月正如风赶来。群童眼见情形不好,一声轰叫,四散逃逸。卓南雁陡觉四肢无力,眼前一黑,便软倒在地。

过了不知多久,卓南雁再睁开眼,才见自己已经躺在一张温暖的屋中。对面朦朦胧胧地却现出一张­嫩­白娟秀的少­妇­脸庞,双眉弯弯,满目关切。卓南雁骤然见到那美­妇­眼中慈祥柔和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暖,自己常在梦中见到的母亲,不就是依稀这个样子么?他迷迷糊糊如在梦中,轻轻叫了一声:“娘——”

那夫人听了他的叫声,温然一笑,道:“好孩子,你可醒了!”声音温和无比,卓南雁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慈爱亲切的声音,刹时觉得心中满腹委屈要向她倾诉,忽然坐起,一下扎入那夫人怀中,放声哭道:“娘,娘,雁儿可找到你了……这么些年您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夫人微微叹息:“这苦命的孩子!”伸手缓缓抚着他的头发。卓南雁只觉那手出奇的温暖,登时如在梦中,本来极好强的一个人,这时泪水却止不住的流淌了下来。

哭了几声,却听有人轻声哼道:“还总说自己是大丈夫呢,竟小孩子一样的哭起鼻子来了!”卓南雁抬起头,却见身边那人双瞳闪亮,顾盼生姿,正是林霜月。

他微微一惊,立时从半梦半醒中明白过来,身子一挣,急忙坐起,红着脸瞧着那美­妇­,道:“原来是林……林婶婶,南雁适才无礼了!”这美­妇­正是林霜月的母亲。

林夫人倒一笑:“你的事你林叔叔早跟我说了。没爹没娘好可怜的孩子,往后林婶婶就是你的娘,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卓南雁却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爹爹已经重重处罚那几个带头打人的坏小子。瞧你弄的,眼睛也肿了,衣服也撕得不能穿了!”林霜月却开口埋怨起他来,这小丫头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你也真是的,又不会武,一个人跟他们一堆人胡打什么?”卓南雁唔了一声,扬起头来,道:“他们欺负余小弟!欺他是个哑巴,我瞧在眼里,看不过去!”这时翻身坐起,才觉得脏腑不痛,好在身上只受了些皮­肉­之伤。

“你倒够义气,”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嗔道,“我远远地瞧着你,自己腹背受敌还拼力护着余孤天呢!其实你身上有病,又何苦强自出头,替旁人打仗?”这最后一句话本是出自好心的埋怨,但不知怎地卓南雁听在耳内,心里却是万分刺痛。他忽然想到自己曾跟这小丫头斗了一路的口,她是个无论文武,都在教中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是个师长喜爱、同窗羡慕、父母呵护的公主一般骄傲的人物。在她眼中,自己必然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病人废物。

想到这里,他霍地挺身而起,怒道:“我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废人!我这废人要怎样就怎样,用不着你们管,更不用你假惺惺的来可怜!”忽然想到自己身负大仇,却无能为力,霎时心中凄苦,两行清泪刷的滑下。他不愿给林霜月瞧见自己流泪,一扭头转身奔出。

“卓南雁——”林霜月和林夫人齐齐叫他,他却不应,低了头越跑越快。林霜月愣在屋中,望着他那瘦削而倔犟的背影渐去渐远,忽然心中好生后悔。

卓南雁一口气奔回藏剑阁,正瞧见余孤天一个人灰头土脸地坐在院子里发呆。眼见他奔进来,余孤天才翻身站起,迎了上来。卓南雁心中依然满腔憋闷,忽然抓住他的双臂,叫道:“天小弟,你说,我……我是个废人么,我是个废人么?”

余孤天见他如此,也不禁一阵难过,连连摇头,心下却也思潮起伏:“这卓南雁对我真好,只是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只怕会头一个挥剑杀了我!嘿,我还得在这野岛上跟这些魔子魔孙装聋作哑地混下去,直到剑法练得跟那姓林的一样的好,才能设法逃离这鬼地方。”

卓南雁大叫两声,才觉心内舒畅了许多,忽然长叹一声,拍着余孤天的肩头,道:“我鼻青脸肿的,今日不去读书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要挨那姓范的板子。”眼见余孤天面露畏惧之­色­,他却一挺胸膛,叫道,“那几个小子若是还敢欺负你,就来告诉我,我再去跟他们拼命!”说罢独自回到屋内,抓起那本《孟子》,发了狠一样地苦读起来。

黄昏之后,他草草吃了饭,足不出户地又接着读。正在烛下皱眉苦读,忽听得屋门啪啪地轻响了三下,跟着林霜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进来成么?”卓南雁一愣,­干­巴巴地道了声“进来吧!”

林霜月推门而入。她这时换了一身翠绿衫子,乌鸦鸦的一头青丝轻松写意地散垂肩头,手中却捧着一件崭新的深碧绣花衲袄,道:“穿上试试,这是我娘下午托人出岛给你买来的。”

卓南雁本想推却,但想起林夫人那慈爱温和的目光,心中一暖,便默然接过棉衣。那件舍不得换下的棉衣也给群童撕扯得实在破烂不堪了,他仍然脱下来端端正正地叠起放好。这簇新的深碧衲袄穿在身上,却似给他订做的一般,贴身整齐。

当真是“人佩衣衫马佩鞍”,他这绣花碧袄上身,灯下看来,立时显得英姿飒爽,比起往日那个病蔫蔫的破衣怪童,就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林霜月不禁拍手笑道:“这就好看多了!”卓南雁嗯了一声,低头叹道:“你娘真好!”

“你才知道,岛上的人都说我娘好!”林霜月提起母亲,似乎甚是得意,忽然转头看到了卓南雁放在桌前的《孟子》,妙目一转,问道,“你还在看书么?”卓南雁脸上一红,微觉尴尬,暗想:“这小丫头处处跟我作对,见我秉烛苦读,只怕又要讥讽我蠢笨,夜里面用功苦读,白日里还要挨打!”

“你知道用功就好,”她这回笑起来却没什么讥讽之意,“我就是怕你犯倔,死活不读书,白日里再挨板子。”她说着深深一叹:“那范先生­性­子急躁,他打你时,你越是这么一声不吭,他就越是恼你无礼。要想不挨他的板子,就要学会虚心求教!”

“他们都瞧我不起,我又何必求教他们?便是问了,也只会惹来一顿冷嘲热讽。”卓南雁说着,心内忽然生出一股自怨自艾之气,梗着脖子道,“哼,我素来就是如此,他要打便打!终有一日,我卓南雁心中的学问,会胜那姓范的十倍!”

“好一个‘大丈夫’,”林霜月的小嘴一抿,笑道,“有这个志气就好!”自从那日卓南雁说出那句“此之谓大丈夫”遭到范同文讥讽之后,满屋同窗都叫他作“大丈夫”,这绰号自是带着三分玩笑,七分戏谑。这时卓南雁听林霜月也这么叫,不由将眉毛一掀,道:“我就是要作大丈夫!你笑什么,信不过我么?”

林霜月的澄波眸子闪了一闪,却轻轻叹道:“我信得过你!”卓南雁跟她曾经斗了一路的嘴,对这高傲的小丫头是半畏半忌,但不知怎地,这时见她这么郑重其事地点头说出“我信得过你”这五个字来,胸口一热,心内忽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有几分感激,有几分欢喜,更有几分丝丝甜意。

这时候夜­色­初阑,烛影摇红,借着温暖的烛光,卓南雁不由抬起头细细看她,却见林霜月似是刚刚沐浴过的样子,雪肤红润,青丝微湿,更显得初蕊新蕾般妩媚。这时余孤天早回屋就寝了,书房内只有卓南雁和林霜月两个人。

红彤彤的烛影下蓦地瞧见林霜月那双剪水双瞳,卓南雁心内忽然有些慌乱地怦怦乱跳,当下急咬了一下口­唇­,忙低下头去。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林霜月似乎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语音幽幽的,倒像是大姐姐劝戒自己的小弟,“这时的当务之急,还是先要将书念好,不挨先生的板子!”林霜月说着自他手接过了书,一口气读下来,顺畅流利之极。卓南雁默默听着,暗自佩服,想:“月牙儿虽是个女孩,但习武学文,都是出类拔萃,不知何时我才能跟她一般。”

“这部《孟子》,我们早就背得熟了的。先生常说,‘孟子是儒学正宗,读孟子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宜行’,可惜我也是一知半解……”林霜月说着伸出纤纤玉指在书上指指点点,将一些疑难之处,细细说与他听。

《孟子》多言心­性­,论仁政,说养气,思想深邃,内容广博,特别是其中又记孟子当年与战国各方才俊的机智雄辩,卓南雁对那段历史全然不知,若不是林霜月细加讲解,卓南雁便是再挨上几顿板子也是难以入门。卓南雁大喜之下便将心中的许多疑问拿来细问,这都是他挨板子的老题目,其实也不算什么难题,只是他从不开口问人,也就一直无从得知,经林霜月细细剖解,心中便似打开了一扇窗子,许多光亮便一下子透了进来。

深夜寒窗,孤灯明烛,二人身子挨得极近,那熟悉的淡淡幽香不时自林霜月身上传来,卓南雁忽觉这往日里呆板的经书这时忽然变得可爱可亲起来。

兴致勃勃地读到“滕文公下”那一段话时,卓南雁不觉意有所会,拍了下大腿,叫道:“‘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这话说得好,大丈夫便当如此,孟老夫子真是圣人!”他本是极聪明的一个人,这时心智一开,立时便将先前所读的书全串了起来,忽闪着眼睛又道,“嗯,这一段话跟‘公孙丑’那一章中的几句‘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说得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我心中有仁义,便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便是富可敌国的财主、千乘万骑的诸侯,又能耐我何?”

“当真是孺子可教,”林霜月见他领悟,不禁破颜一笑,又道,“明日便该讲‘滕文公下’你常背的‘大丈夫’这一段。范先生必然还会找你麻烦,他常说,这一段要与‘养气’之说相互参详。你记住了,孟子论‘养气’有四要,一曰养勇,二曰持志,三是集义,四为寡欲……”再将其中要义细加解说。

卓南雁这时兴趣大增,只觉这孟老夫子壮志凌云,言行超迈,单只他那句“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豪言壮语,便深和我心。两个人交互启发,不知不觉之间,已是过去了大半个通宵,竟是毫无倦意。

他兴致来了,又有许多新问题源源涌出。林霜月虽然聪明,终究是一个小女孩,过不多久便给卓南雁问得秀眉深蹙,不由对聪慧机敏的卓南雁另眼相看,道:“听先生说,这部书就是皓首穷经研究一辈子的。你问的这些东西我倒从来没有想过,看来只有去问先生了。”

“我不问他们,”卓南雁却摇了摇头,直直望着她道,“我只问你。”林霜月扭头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这老师今天可是累了了,有什么事明个再教了!”卓南雁不知她为何忽然神­色­又冷淡下来,见她要走,急起身送到院外。

却见天上疏星几点,一轮明月已下林梢,皎洁的清光照在院中,犹似铺了一层水银。卓南雁见林霜月纤弱的背影踏在那层水银上渐行渐远,他心头一热,忍不住轻声道:“月牙儿,谢谢你!”话一出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连道,“哎哟,对不住。你不喜欢我叫你月牙儿,那我以后就叫你……林师姐。”

林霜月停下步子,回头看他一眼,轻声道:“那也不必,你愿意叫‘月牙儿’,便也由着你吧,”说到这里忽然轻轻一笑,“要让你说个谢字,可真难得紧呢!”也不待他回答,脚下加快,跨过那层清波样的月光,窈窕身形便消融在沉沉夜­色­之中。

转过天来,那范同文果然又叫起卓南雁,好在他问的竟真是林霜月早就料到的孟子“养气四要”。卓南雁这一回有备在先,居然侃侃而谈,问一答十。范老先生见他忽然间智慧大开,不由吃了一惊,待见卓南雁脸有得­色­,不由沉着脸训道:“君子之道,应该泰而不骄。小有所得,何必如此沾沾自喜?哼,既然说到‘大丈夫’之论。我且问你,孟子一书,除了‘滕文公下’这一段,还有几处带‘丈夫’二字的?”

这却是单考背记功夫的题目,群童眼见先生这题出得万分古怪,都道这回卓南雁又是必挨板子的,不少人嘻笑着回头瞅着他。卓南雁却给范同文那两道嘲弄的目光看得心中着恼,咬着­唇­,木僵僵地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答不出来了么?”范同文的眼神倏地冷了起来。群童眼见范同文又拈起了那毛竹板子,不由一阵交头接耳,书堂里已窜起四五道嗤嗤冷笑。“不会,便老实说不会,”范同文怒冲冲走到卓南雁身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你到底要挨多少板子才明白‘不知为不知’的道理?”

那板子刚要落下,卓南雁忽道:“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这正是一句《孟子》中带‘丈夫’二字的。范同文一愣,卓南雁口中已经连珠箭般地道:“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一口气将书中所有带“丈夫”二字的句子全背了出来。

范同文一怔之下又不禁大是得意,以为这小子能有今日的聪慧明白,全是自己日日狠抽毛竹板子的功效。当下更扳起严师面孔,­阴­阳怪气地道:“凑巧答对了也不必这么得意,什么时候你读书的功夫赶上林霜月的一成,再得意不迟。‘闻志广博而­色­不伐’,这圣人之言难道只是口里念念的么?坐下!”

这二十多个学童中,论起读书作诗,却仍是以林霜月一个女孩最好。范同文常感叹,他大半辈子阅人无数,论聪慧才智,能承其衣钵者,却只有林霜月。只可惜她却是个女娃子,学问再好也不能去应试夺魁。众少年无论文武,素来都服膺林霜月,听了之后都深以为然。

卓南雁遭训惯了,也不放在心上,当下也板着脸坐下了,心内却暗自感激林霜月:“若不是月牙儿昨夜带了我念了大半夜的书,今日这板子照旧要挨的!”

他回头看她时,见林霜月正目不转瞬地盯着书,好像浑没听到这句话似的。卓南雁蓦地想:“今晚,她还会不会再来教我念书?”抬头看看那日头,高高的还刺目耀眼,他心内忽然盼望起快些天黑来了。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一节:霜娥断肠 知己忧心

黄昏时吃过了晚饭,卓南雁便在屋里徘徊不安,眼见那夕阳蹒跚落山了,却还不见林霜月的踪迹。他心内焦急,走到院外来回张望,正自望眼欲穿,忽觉颈后一凉,他一惊回头,才见身后站着一人,白衣飘飘,浅笑盈盈,正是林霜月。原来她一时兴起,展开轻功从墙后跃入,悄没声息地自后掩来,在他颈后吹了一口气。

“月牙儿,”卓南雁有些落寞地笑了一笑,道,“你的功夫都这么高了,过不了几年,只怕便能赶上那号称‘九步登天’的彭九翁了。”林霜月笑道:“你也不用忙,待大伯出了关,以他的通天手眼,必然会医好你的病。你这么聪明,若来习武,半年功夫便会赶上我。”

卓南雁给她说中心思,长长叹了口气,沉沉道:“但盼着那一天越早越好!”正要再说什么,只听身旁有人一声咳嗽,却是余孤天自屋内缓步转了出来。

卓南雁笑道:“余小弟,出去练功么?”余孤天向二人挤出一丝笑,自院中兵器架子上拔出一杆花枪,冲他们晃了晃,笑吟吟地出去了。林霜月觉着余孤天这一笑里藏着万千言语,不由玉面微红,转过头装作不见。

“这小子笑什么?”卓南雁却有些不解,瞅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对了,他练武怎样?”林霜月听了他愣愣的发问,才一惊抬头,唔了一声,轻声道:“你这小弟虽哑,其实却是个极聪明的人,爹一个劲夸他悟­性­奇高呢!”

二人对视一笑,忽然间都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入内屋读书。卓南雁得了林霜月的指点,读书进境奇快。他禀­性­沉默,却是个凡事都要争先的坚毅之人,终日废寝忘食地刻苦攻读,几日功夫就让几位先生和诸多同窗刮目相看。

书堂中除了学习儒家经书,群童还照着教主林逸烟事先安排,兼习琴棋书画之道。其中中又以围棋一道最为重要。每隔几日,都由林逸虹亲自来教授奕道。这一来卓南雁更是如鱼得水。

不管何时,只要一拈起凉晶晶的棋子,他就似变了一个人,双目灼灼,神采奕奕,以他在棋道上的超人天分,不多日便在群童之中崭露头角,锋芒之盛,同窗之中也只有林霜月能跟他对弈几手。几位老师和同学才看出这终日少言寡语的怪童的不同凡响之处,愈加对他另眼相看。

卓南雁在围棋上的天分使群童叹服之后,心气平和下来,经学功夫也增进奇快。众人眼见卓南雁读书功夫突飞猛进,都道这是他勤奋用功所致,却少有人知道他之所以在读书上逞强好胜,大半全是为了林霜月。

在卓南雁眼里,这个一身白衣的女孩,永远的纤尘不染,象水一样的洁净美丽,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梅花的香气,那样的高傲,又是那样的聪慧。无论是范先生教的经论,还是林逸虹、慕容智教授的兵法战策,都是难不倒她。不知不觉地,卓南雁在心里已经跟这个给自己红袖添香的书友暗中较上了劲。这几日之间,他在书堂里非但不挨板子,更能阐疑解惑,答上别的学童抓耳挠腮的难题。于是连范同文都对他高看一眼,深感这不苟言笑的小子读书来进境神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但可惜是,卓南雁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好日子没过多久便忽然结束了。

这一日晚饭之后,林霜月没有如往常一样到藏剑阁来。卓南雁左等右等不见她来,心下焦急,觉得一颗心全没了着落。他一个人在冷寂寂的院子里外来回踱步,眼看着月上中天,心下暗想:“我要不要前去找她?”

正自犹豫不决,忽听院门砰的一响,却是林霜月推门而入时脚下打了一个踉跄。她娇­嫩­的脸上泪痕未­干­,明眸欲掩,显是刚刚痛哭过的样子。卓南雁急忙回身扶住她,问道:“你……你怎地了,是谁欺负你了么?”

“没事的,”林霜月却推开他的手,秀眉颦蹙,美眸之中隐含幽怨,道,“我来就是知会你一声,以后……我再不会过来跟你读书了。”卓南雁心弦一颤,急问:“为什么?是你爹不让么?”

“是!”林霜月点头之后又急忙摇头,道,“不是的,当初我来这里教你读书,也是爹娘的意思。只是适才爹却说,自今而后要我晚饭后再加炼一个时辰的吐纳静功,这么着可不就再没功夫跟你来读书了么?”卓南雁不明所以,问道:“听他们说,你的武功已是少年子弟中最好的了,还要加什么劳什子功夫?”

林霜月垂眸望地,一阵寒风卷地而来,吹得她衣带和秀发随风飘摇,雾鬓风鬟,楚楚可怜。卓南雁见她紧抿着嘴不语,心下生怜,忍不住道:“月牙儿,是你爹打你了么?我去找林婶婶给你评理去!”“林婶婶”便是林霜月的母亲,卓南雁知道那傲气十足的林逸虹在这­性­子温婉、待人可亲的林夫人跟前老实之极,多少有些惧内。

哪知不提还好,听他提起母亲,林霜月脸上的泪水忽如断线珍珠般地落了下来,抽泣道:“你去不得!爹爹和娘刚刚又大吵了一架,爹……还动手打了娘呢!”

那怪异却又可怕的一幕倏地在她眼前闪过,让她的脸颊阵阵火烧火燎。

昨晚林霜月陪着卓南雁读罢了书,喜孜孜地向家中走去。却在沉沉的夜­色­中看到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正是自己的母亲,只是母亲的脚步匆匆的,似是有什么急事要办。“深更半夜的,娘要去做什么?”林霜月童心忽起,展开轻功,远远地缀着母亲,直向林木深入行去。

奔得近了,才见母亲的肘间挎着一个盛饭的竹篮,林霜月想起再向前不远,便是教主闭关练功的“三世自在阁”,暗道:“原来娘是给教主来送饭!”这谜底一解,林霜月便觉兴致全消,正要转身走开,忽见娘的影子倏忽一闪,便即踪迹皆无。“这里难道还有秘道么?”林霜月瞪大双眼,忍不住又走上前去,在三世自在阁外来回翻看多时,也没瞧见什么秘道。

信步走入阁内,里面竟静静的没个人影,空荡荡的自在阁中笼着一股玄秘冷漠的气息。寂静之中,忽听得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喘息。那声音似是含了极大的痛苦,又似是蕴着极大的欢娱,渐渐地便又转为一种呻吟。

那声音太古怪了,林霜月忽地觉出一阵心慌意乱,正要走开,忽听那声音道:“逸烟,你说……这双修秘法……何时能助你突破‘神魔之境’?”这声音熟悉无比,依稀似是母亲的声音,只是这时混沌了许多,似是含在喉咙里呻吟出来的。一道冷冷的声音随即道:“跟你说了,要叫我‘教主’!‘神魔之境’岂是那么容易便能参破?几时让你来跟我双修,你便过来就是!”这正是大伯林逸烟的声音,这时听在林霜月耳中,却带着几分狰狞味道。

林夫人又喘道:“我……我好怕……月牙儿的事,别让逸虹知道……”声音竟带了几分呜咽。林霜月忽然明白了,大伯一定是在用什么惨酷的手段在折磨母亲。她心急火燎地便四处寻找声音来处,但这声音好不奇怪,竟是在墙壁上一幅摩尼立像之后传出的。林霜月信手一推,那立像格格转动,陡地现出一线光亮来。

那光并不强,甚至有点黯淡,但在黑沉沉的自在阁内,这点烛光却不啻一道闪电,­射­得林霜月目瞪口呆。幽暗的烛火下,竟是两具赤­祼­­祼­缓缓蠕动的身子。她看到娘正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缠在大伯身上,雪白的娇躯上闪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月牙儿!”林夫人扭头看到了女儿,也是如遭雷击。倒是林逸烟冷峻的目光­精­芒冷电一般­射­了过来,那股森冷的味道,让林霜月一辈子也忘不了。林霜月啊的大叫一声,掩面奔出。“月牙儿——”林夫人匆匆抓过衣襟掩在身上,飞身追出。林霜月在夜风里飞奔,整个人的心思都糊涂了,后来不知怎地竟撞到了爹,再后来爹和娘竟起了争执,恍惚中,爹竟头一回动手打了娘……

但这些话却不能说给卓南雁听,林霜月芳心紊乱,忽然间竟有些瞧不起娘,也瞧不起往日在娘跟前畏畏缩缩的爹,更隐隐地有几分瞧不起自己。

听她说起家事,卓南雁顿时愣住,自然不知说什么是好。林霜月却已止住泪水,轻声道:“我来这里,便是告诉你一声,免得让你空等。话已说了,我也该走啦。”说罢转身而去。

卓南雁听她话中有话,似有难言之隐,但这时却不便深问,眼见她动人怜惜的香肩兀自在冷风中微微抖颤,霎时心中一阵气苦,放声叫道:“月牙儿——”林霜月却不理,脚下有些跌跌撞撞,却如飞去了。卓南雁怔怔地立在风中,忽然觉得这冬夜的湖风,竟是出奇的寒冷刺骨。

当晚回屋,卓南雁却再也无心读书,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却也不知林家里生出什么变故。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起来,一溜小跑地来到了湖边,急步向群童练功走去。

天太早,遥见洞庭湖上微波不起,映着朝霞的浩瀚水面上却有一层雾气将散未散。远远地,卓南雁便瞧见了群童正在林逸虹带领下在岸边练剑。卓南雁睁大眼睛瞅了好久,却没有瞧见林霜月的身影。

林逸虹今日的脾气却似甚急,那新教的一招“参横斗转”,变化繁复,接连三个弟子都领悟不了,急得他大声训斥。第四个上来的余孤天这一回却再也不敢在人前显露手段,跃起后落地时故意脚下一个踉跄,长剑驻地才堪堪站稳。气得林逸虹上去就是一个老大耳光,余孤天捂着脸退在一旁,双目微红,显是这一巴掌打得不轻。卓南雁暗自摇头,瞧了多时也不见林霜月的踪影,满腹疑虑地回去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午读书,终于在书堂中瞧见了林霜月。只见她柳眉颦蹙,神­色­悒郁,一直低了头不肯看他,卓南雁心中更是担忧。

这一回该当轮到林逸虹给众童教授《武经七书》中的《尉缭子》。《武经七书》本是武举科目,但因涉及兵家攻防之要,林逸虹讲解之时又能旁征博引,讲述古今战事,素来为群童所喜。

只不过今天林逸虹的脸­色­却很冷,上来之后便点起几个人背书,有两个少年全无准备,《谈制》一章背得结结巴巴,立时就挨了板子。群童见他今日一反常态,全吓得噤若寒蝉,第三个却点到了卓南雁。好在他背记功夫素来了得,一片寂静之中,微微凝定了下心神,立时滔滔不绝地背诵起来。林逸虹听他背得顺畅清晰,脸上神­色­稍和,点头道:“练剑要有练剑的样子,背书要有背书的样子!似南雁这样,才象个读书人。林霜月,你接着背《战威》一章!”

卓南雁得了夸奖本来心下有几分欢喜,听他这时语音冷峻地唤起林霜月,一颗心立时又提了起来。林霜月面­色­苍白地应声站起,低眉垂目地背道:“故国必有礼信亲爱之义,则可以饥易饱……”她似是心事重重,背得并不流畅,终究是不熟,语音发颤,越加低缓。

“过来!”林逸虹蓦地断喝一声。众人都是一惊,却见林霜月默然无语地走了过去。“无论习武还是读书,你入门都是最早,怎奈却如此不争气,”林逸虹越说越气,白皙的脸上立时布了一层煞气,“我还没死,你摆出这么个如丧考批的样子,给谁看?”一把抓过林霜月的纤手,毛竹板子刷的拍了下去。

堂中群童都愣住了,林霜月聪慧过人,素来都是挨夸被捧的主儿,连­性­子老而弥辣的范同文也甚是喜欢,这时居然被挨了板子,而打这板子的人竟是她亲爹!

卓南雁更是啊的一叫,似乎那板子是抽在了自己身上。他知道林霜月­性­子高傲,这时当众遭罚,必是难过之极。他几乎不敢去看她的脸,但终究忍不住瞧了过去,却见她的脸­色­苍白如雪,那板子一下下地抽下来,她额头上已挣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却紧抿着双­唇­不语。一时间卓南雁心中大是懊悔:“早知如此,不如我先就背得颠三倒四,月牙儿也不必挨打了。”

林逸虹连打数下,脸­色­也变得难看之极,声音冷冷的竟透出几分­阴­险:“教主对你寄予厚望,本教圣女之位将来便是你的!明教圣女就是你这副德­性­么?”眼见林霜月脸上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又厉声一喝,“不许哭!”林霜月给他一喝,心中委屈,泪水更滚滚而落,紧咬下­唇­,默然走回。

一整晚,林霜月梨花带雨的脸就在卓南雁眼前闪来闪去,折腾得他一直睡不着觉。卓南雁想不明白,为什么月牙儿她爹会这么对她。第二日早上,他依旧满腹心事地早早起来,向湖边走去。在那里教群童练武的却是慕容行,但群童之中还是不见林霜月的身影。

卓南雁疑虑更增,不顾疲惫,在岛上四处乱奔,寻了多时,才在一处竹林外瞧见了她。却见那萧瑟的竹林外立着九根碗口粗细的木桩,那桩子全是一人多高,一根居中,八根环绕。林霜月正在上面纵跃如飞,那莲足起落之间,有如蜻蜓点水,只在木桩上略一借力,便即飞起。卓南雁见她白衣飘飘,身法灵动,当真美如凌波仙子,不由高声叫道:“好啊,月牙儿,原来你躲在这里练这­精­妙功夫!”

林霜月蹙眉不答,甚至连瞧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只顾在桩上举步如飞。卓南雁这才瞧见那木桩顶端全削得尖尖的,林霜月的莲足每次踩上去都要聚­精­会神,才不致滑落。他不禁吃了一惊,定睛细瞧,又发觉她的落足方位也是大有讲究,竟按着乾一坤二的先天八卦方位左右腾挪,进退有矩。卓南雁心中一紧:“好像听彭九翁那老家伙说过,这是修炼奇门功法的九宫桩,极是难练,想不到月牙儿竟练起了这等高深功夫。”便不敢出声,生怕惹得林霜月分心,摔了下来。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卓南雁仰头瞧着,觉着脖子都痛了,林霜月才娇喘吁吁地飞身跃下。卓南雁急忙迎上去,问道:“你累不累?”林霜月苦笑着摇头道:“这门功夫难练得紧,爹又督导甚严。你快些走吧,给他瞧见我在这里跟你聊天,又要罚我!”晶莹的汗水顺着她白­嫩­的脸庞不断滴下,她却无暇擦拭,只顾扶着那木桩喘息。

卓南雁听她说得可怜,心内阵阵发紧。一阵冷峻的北风吹来,衣衫单薄的林霜月似是不胜清寒,不禁缩了缩肩。卓南雁道:“便是练功,也不必穿得这般少,怕要冻病的!”林霜月的脸­色­蓦地一白,道:“爹说练这功夫先要经风耐寒,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哼,病就病吧,乘早冻死了好!”身形一幌,飞身上桩,接着苦练。

她这时已汗透罗衫,那往来穿梭的湖风又太过峭劲­阴­冷,冻得她不住地冷噤。卓南雁眉毛紧锁,忽然解下那件簇新的深碧棉衣,叫道:“月牙儿,你穿上这个!”林霜月摇头道:“爹不让我穿厚衣,给他看到,又要罗嗦!”她已奔驰多时,腿上乏力,这一分神说话,脚下微滑,登时自桩上跌下。卓南雁哎哟一声,急忙抢上去伸手来扶。却见林霜月左足疾向木桩中间踹去,略微借力,身子已凌空翻起,落在地上时却打了一个踉跄。

卓南雁一把扶住了,瞧她吃了这一惊,原本粉红的脸上已雪白一片,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他心下怜惜,叫道:“赶紧穿上!他若要罚,就罚我好了。”正要将绣袄向她披上,忽听林霜月啊的一叫,跟着一股大力涌来,那绣袄忽地疾飞而起,直落到了十余丈外。卓南雁给这大力一带,身子摇晃,也一下摔倒在地,回头却见是一脸冷漠的林逸虹不知何时到了眼前。

“我刚走了没片刻功夫,你便偷懒!”林逸虹直盯着自己的女儿,语音­阴­寒。林霜月自幼就怕这个爹,这时急忙摇头道:“不,不是,我是刚在桩上失手落下来的。”卓南雁瞧她吓得连连后退,心中着恼,爬起来一步跨上,叫道:“林师傅,你不必跟月牙儿凶巴巴的,是我叫她下来的。她便是要练功,也该穿上棉衣。”林逸虹老大不耐烦,怒道:“没你什么事,赶紧走开,不然连你一起责罚!”

卓南雁瞧他双目似要喷出火来,心下畏惧,却兀自挺胸道:“那你就打我好了,只要你让月牙儿穿上棉衣就成!”林逸虹冷哼声中,左掌一挥,已拨得卓南雁两个趔趄。他的掌势不停,却绕过他,又向林霜月脸上打去。

蓦地一道人影疾掠而到,抢在林逸虹掌落之前,抱住林霜月,飞身退开。“林婶婶!”卓南雁双目一亮,实在想不到往日娇滴滴的林夫人竟也有如此身手。林夫人将林霜月搂在怀中,美目含泪,盯着自己的丈夫,道:“这金风玉露功何等艰难,月牙儿小小年纪,练这功夫,你要累死她么?”

“要做明教圣女,就要忍人所不能忍,练这金风玉露功,还只是千难万险的一个头!”林逸虹声音冷得骇人,又望向林霜月,“我的话当真不听了么,快去好好用功!”林霜月给她一喝,吓得身子微抖。

“不成,”林夫人却又将她搂紧,嘶声叫道,“自己的骨血,你不心疼,我还心痛呢!”卓南雁从来见这林夫人都是一个温婉端庄的贤淑模样,这时见她面­色­苍白地搂住女儿大叫,样子更似一只受伤的母兽。他心内一阵刺痛:“林婶婶必是心内愤怒到了极点,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林逸虹这时的面­色­却冷得吓人,厉声喝道:“我就是在调教我自己的骨血!”随着这声暴喝,猛然挥手一掌,重重地打在了林夫人的脸上。林夫人啊的一声娇呼,一下子栽倒在冰冷的地上。林霜月见母亲因自己遭打,吓得花容失­色­,嘤嘤啜泣:“爹,娘,你们不要打了,我……呜呜……练武就是!”

“好啊,真是好本事啊,”林夫人再昂起头来,嘴角上已有一道细细的血丝滑下来,惨笑道,“我在你林逸虹心中早就一文不值了,是不是?”林逸虹的目光这时已变得淡漠无比,森冷的目光从夫人的脸上扫过,却又落在林霜月脸上。林霜月给他一看,心底生寒,身子一幌,提气跃上了九宫桩。

林夫人却呜咽一声,猛然挣扎起身,伸手捂面,飞奔而去。“娘——”林霜月叫了一声,却不敢下桩,仍在桩上飞奔。林逸虹眼见夫人痛哭着跑开,不由身子突突发颤,但终究紧咬牙关没有迸出一个字来,只是瞪着自己夫人的背影渐去渐远。

卓南雁眼见他夫妻反目,也不禁愣在当场,心内只是想:“那明教圣女到底是个什么劳什子玩意,值得他们闹成这样么?”忽然转念又想,“林师傅忽然对月牙儿­性­情大变,当真只是为了这个明教圣女么?”隐隐的,他似是看到了一个极大的黑影,象洞庭湖清早散不尽的冷雾,罩在林家三人的背后。

林夫人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林逸虹初时强自镇定,但两三日后还不见她回转,才有些慌乱,急派出教众岛内岛外的四处寻找,却是毫无结果。林霜月终日哭得泪人也似,林逸虹却不许她出岛寻母,教中彭九翁等净风三子瞧着林霜月可怜,便也四出寻了几次,却仍是一点音讯也无。

自林夫人出走之后,林逸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身上的衣服日渐污秽起来,白皙的脸上再不似往日那样平滑,而是乱糟糟的长起来一堆短髭。而他对林霜月却愈发的冷漠苛刻起来,背经诵诗,只要稍有差错,便当众抽她板子。群童都觉惊奇,卓南雁心中更是焦急万分,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林霜月骤失慈母,本就伤心欲绝,最初当众挨打时,当然不免垂泪哭泣,但连着数日在诸多师妹师弟跟前遭打,她倒不哭了,只是整个人却似换了心魂一样,神­色­终日冷寂寂的。

卓南雁几次前去劝她,她却只是这冷冰冰的几句话:“他愿意打便打吧,我从不会放在心上。娘已经走了,他早一日打死了我,早一日清净!”“你也不必劝我,我挨打挨骂,原也跟你没什么相­干­!”卓南雁听了这样冷兀的言语,不由心中气苦,他虽是个伶牙俐齿的人,终究只是个懵懂少年,想不出什么贴心话前来劝慰她,只得闷闷而退。

冬逝春来,洞庭水暖。湖上刮来的风终于有了些融融的柔意,大云岛上的青草杂木在春风中吐芽绽叶,郁郁翠竹愈发挺秀。这是卓南雁在大宋国内迎来的第一个春天,但他却终日闷闷不乐。不能习武练功,本来已经够让他苦闷的了,却还要时常瞧着林霜月挨骂受辱。

明教群童一直暗中相互较劲,眼见这大师姐终日失魂落魄,也渐渐瞧不起她来了,她挨骂遭罚之时,便有不少孩子跟着嘻笑。只有卓南雁心若油煎,几次为了她,跟林逸虹当面争执,但最终的结果多半是陪着林霜月一起遭打受罚。

有一日林逸虹讲习兵法之时,窗外忽然下起冷雨。这二人又惹恼了林逸虹,被一起罚出书屋,到堂外挨那风吹雨淋。卓南雁立在雨中,兀自气得呼呼喘气。倒是林霜月轻轻叹气,道:“娘丢下我们走了,爹就跟我怄气。这些日子他瞧见我就生气,你又何苦跟我一起受罪?”

冷雨滂沱,两人身上都已淋得净湿,卓南雁却大声道:“我就是不许他欺负你!既然拗不过他,我便跟你一起受罚,心里倒好受一些。”林霜月双手抱肩,在雨中抬起头来,幽幽地瞧了他一眼。两个人便都不言语了。

遭罚挨骂久了,那个高傲机灵的小仙女一样的林霜月似乎变了一个人。她那股习武读文的机敏灵秀之气渐渐衰却,范同文和慕容行几人深深惋惜,却也无计可施。只林逸虹依然铁了心肠严词恶语地训斥。渐渐地,林霜月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美目之中少了许多往日飞扬的光彩,换上了一层深深的忧郁。有时她对什么都是漠然处之,对谁都是爱理不理。有时她又对旁人的话过分在意,自己身上的衣衫,更是勤加洗换,永远的洁白如雪。

忧郁的双眸,紧抿的樱­唇­,这个衣衫永远纤尘不染的白衣女孩就成了卓南雁心底时时撕裂的痛。

这一日午后,又该轮到林逸虹教书。卓南雁满腹心事地走入书堂,却发现众人书案之前各自放了一副围棋,原来又该学习围棋了。少时林逸虹步入堂中。

“棋学­精­深,天文易理尽在其中。本教之中算上我在内,有数位高手的武功路数都与八卦易理相­干­,”林逸虹语音冷肃,目光缓缓一扫,待屋内鸦雀无声了,才接着道,“若是学不好棋,便是脑子不灵光,自然练不成上乘武功!今日咱们便来个大考,捉对厮杀,瞧你们有没有长进!”群童学棋多日,却少有对垒厮杀的机会,听他话中有话,不由个个擦拳磨掌。

林逸虹当下给他们排了次序。二十几个少年还是头一回这么大规模的分枰对垒,更何况听林逸虹的意思,这一番棋战似乎事关学武大事,众人都是全神贯注。一时书堂里静得骇人,只闻棋子落枰的啪啪之声和林逸虹往来逡巡的脚步声响。下棋是个慢功夫,在林逸虹不住催促之下,自午后直下到黄昏,书堂中才有八个少年脱颖而出,卓南雁和林霜月自然都在其中。

草草吃罢晚饭,重燃战火,林逸虹却将林霜月和卓南雁分在了一对。平素里群童都知卓林二人棋艺出众,不想这时他二人却早早两强相争,那六个少年一愣之后,各自暗中窃喜。卓南雁瞧见林逸虹神­色­冷峻,心中惴惴:“这姓林的只怕又要找月牙儿的麻烦,说不得我输她一盘也就是了!”

二人坐在枰前,猜先却是林霜月执白先行。卓南雁抬头看她,却见林霜月垂目盯着棋盘,清丽绝俗的脸苍白得如同透明的玉,那上面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

啪!卓南雁正自发愣,林霜月的春葱玉指已经拈起一枚白子,脆生生地直挂黑右上角。古时下棋,在四角星位黑白各布两子,称为“势子”,落子也是按着白先黑后的规矩。卓南雁见她挂角,便随手落子一夹。林霜月见他应对极快,秀眉微挑,下一子便也不假思索地搭住强攻。

两个人落子如飞,劈劈啪啪的似是赌气一般地急下了数十子。卓南雁棋力本来远在林霜月之上,但此时心中且忧且惧,一大半心思不在棋上,形势上便落了后。林霜月却心无旁鹫,一路棋走来,自己左方的白棋已经初具规模。

这时候林逸虹正缓步踱来,眼见林霜月局势占优,便凝步细瞧。卓南雁见他站到近前,心中一凛:“林师傅­性­子细密,我可不能让得过多,给他看出来,反而不妙!”当下对着棋盘,凝神苦思了良久,才在黑棋若断若连处奋力飞了一手。林逸虹眼见他这一子飘逸灵动,不由暗自叫了声好。

卓南雁初时只是想扳回一些局势,不要来一个中盘大败之局,但他嗜棋成癖,这时冥思苦想之下,竟将一副心思全放在了棋上,渐渐地却忘了让棋的初衷。他这一凝神应付,林霜月便渐感吃力。几十手后,卓南雁眼见棋局形势缭乱,不由双目放光,更将输棋的心思抛到了九霄云外。再下数子,他忽在林霜月左方白棋不稳之处突出奇兵,接下的几路棋是他早已算好的妙着,着法紧峭之极。

林霜月自父亲站在身旁便觉如芒在背,心慌意乱之下愈加捉襟见肘。啪的一声,随着卓南雁最后的黑子一落,他的屠龙之势已成,竟已生生屠去了林霜月中腹的一条大龙。

他喜滋滋地抬起头来,忽见对面的林霜月脸上雪白一片,毫无血­色­,卓南雁的心才骤然一凉:“哎哟,我怎地这般糊涂,竟赢了月牙儿!”但此时林霜月中腹大龙被屠,这盘棋是注定了难以翻盘的必败之局了。二人正自发愣,一旁观战的林逸虹却冷笑起来:“人家开始让了你这么多,你还是输得一­干­二净!”

林霜月挨了骂,仍旧向往常一样垂首不答。卓南雁却觉万分内疚,忙道:“不是不是,这个……她是一时失手,平时我是万万不是她的对手的!”林逸虹瞪了他一眼,又见林霜月一直漠然无语,心下着恼,更加骂得狗血喷头:“哼哼,文不成,武不就,连棋也下得如此窝囊废物,还要你何用?”

卓南雁听他越骂越是不堪,直觉那字字句句恰似利刃一样捅在自己心头。一股怒火伴着悔痛之情蓦地自他心底直窜上来,卓南雁昂首叫道:“左右不过是一盘棋,何必如此说她?”他这猛然一吼,惊得满屋少年都是一愕。众人抬头望着他,屋内霎时就是一静。

“你这小子,赢了一盘棋竟敢如此目无尊长,大呼小叫!”林逸虹的白脸也红了起来,锥子一样的目光直向他扎了过来,“你当自己是大国手么?”林逸虹脾气怪异,喜怒无常,若是别的徒弟这样叫喊,他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许是念在故去的卓藏锋的面上,他对卓南雁倒是从来还留些情面,只是目光却­阴­冷可怕起来。

“我不是国手!”卓南雁却直愣愣地回视着他,道,“可是谁能保自己从不输棋?便是林师傅您跟我下棋,也说不定会输上几盘!倘若您输了,便也如您说得如此不堪么?”众人听他话中竟已隐含挑战林逸虹之意,心下均是一寒,屋内立时静得鸦雀无声。

“孽障!”林逸虹怒喝一声,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提起手掌便要打下来。但瞧见卓南雁执拗闪亮的目光中满是不服愤懑之­色­,他倒把手掌放下,冷笑道,“好,我便指点你两盘!”林逸虹说着推开林霜月,缓缓坐在卓南雁对面,大咧咧地道:“你布子吧,授四子!”

卓南雁却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道:“我要分先!”自来师徒下棋,都是师父让徒弟先布下几子,这叫授子棋。一来是因师徒棋力高下有别,一来也是出于尊师重教之道。直到师父认为弟子棋力已成,可以出师之时,才不再与他下授子棋,而改作“授先”——就是在对局之时改让徒弟先行。宋时最重师道尊严,有时弟子的棋力明明已高过了师傅,但却不敢与师傅平起平坐地分先下棋,未得师父吩咐,永远不得越雷池一步。

这时卓南雁却一下子叫出“分先”,这实是离师叛道的出奇之举。群童嗡然一乱,全以为自己听错了,书堂里响起一阵乱糟糟的私语之声。

卓南雁咬了咬牙,又叮了一句:“南雁斗胆,要分先,跟您下三盘!”林逸虹的脸­色­白得吓人,紧盯着他,一字字地道:“你这狗才胆大妄为,是要找死么?”众人听他声音咬牙切齿,全吓得心惊­肉­跳,书堂内又是一阵骇人的静。

“我不是胆大妄为,”卓南雁这时豁了出去,索­性­大声道,“只要我赢了你,就请你以后不要再为难月牙儿!”林逸虹脸上的肌­肉­一抖,道:“你若输了,那又如何?”卓南雁愣了一愣,猛一扬眉,道:“是打是罚,你要如何便如何!”

林霜月听他这话,只觉胸口一热,眼圈蓦地红了,抬头道:“你……你何苦如此?”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二节:三阵汹汹 两情依依

事到如此,林逸虹倒笑了起来:“好,便这么着了!”昂头对群童道,“你们都过来瞧瞧!”群童早就心痒难耐,却素来畏惧林逸虹严厉才不敢乱动,这时听了这话,呼拉拉地便围了过来。

天­色­已晚,纹枰旁便燃起了两根巨烛。几十张默然而又兴奋的少年脸孔给明晃晃的光焰映照着,亮的地方红得耀目,暗的地方都是­阴­影,书堂的气氛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

卓南雁倒定下心来,他知道林逸虹决不会跟他分先,索­性­道了声“南雁造次”,便拈起一枚白子拍下,声音又冷又脆。这一子在黑棋星位下方小飞挂角,是规规矩矩的堂堂布阵之着。林逸虹微微寻思了片刻,落子虚夹白棋的挂角之子。卓南雁却似不加思索,随手便打下一子,清脆的棋音引得观战的林霜月芳心微跳。

接连几次,卓南雁都落子奇快,且将旗子打得脆响,似乎林逸虹的每一着都早在他的算度之内。林逸虹终于被激怒了,冷哼声中,一枚黑子直向白棋盘踞的右下角透点。他落子的姿势舒缓闲雅,这一着却是杀气腾腾,显是丝毫没把卓南雁瞧在眼内。众人眼见林逸虹这么快地就剑拔弩张,均是一愣。卓南雁这才微微寻思了一下,紧接着白棋“长”了一子。

数着之后,林逸虹才发觉,对面这个终日病蔫蔫的小子下子虽快,但看似毫不思索的或曲或尖或挺,竟全滴水不漏,占尽先机。林逸虹苦思多时,又一子紧紧压了过来。

林霜月见这一“压”犹如泰山压顶,心里又紧了起来。重压之下,卓南雁不得不应,横跳一子,守中带攻,针锋相对。林逸虹眼中寒光一闪,着法步步进逼。他的棋路竟和他的剑法一样凌厉猛悍,棋盘上的黑子有如一道黑­色­怒焰,八方飞腾,处处燃起战火。

卓南雁虽是在棋上天生禀赋异常,到底实战经验太少,到此也是下得越来越慢,每一落子都要苦思良久。双方搅杀在一处,棋盘上生出了数处相互纠缠的乱棋,看上去如同枝蔓横生,乱云遮目。群童都看得个个双目放光,心神摇曳。

棋到中局,不知不觉地已到了深夜。那蜡烛接连换了两根,抖颤的烛火下只见那棋形更加紧密纷乱,变中生变,劫中有劫。旁观群童棋力不足,更是看得头晕眼花。二十几张面孔紧紧围在棋盘旁边,个个瞠目张口,作声不得,只听得众人口中呵呵的喘气之声。林霜月这时心慌意乱之下也难以瞧出谁占上风,一颗心绷得紧紧的,不敢再看棋盘,只偷偷瞅着卓南雁的脸。

卓南雁的脸上却见了汗水,虽然他竭尽所能,却还是觉出先手的优势正在混战中慢慢丧失。“这头一局一定不能输!”卓南雁紧咬着牙关,心里一阵阵的发紧,“我是因月牙儿而跟他叫阵的。若是输了,我倒不怕,月牙儿却定要遭殃!”他不错眼珠地死盯着棋盘,使出往日苦悟出来的古怪着法,指南打北,全力腾挪。围棋一道,最重悟­性­。林逸虹虽然棋力­精­深,却从未遇到这样每一子都标新立异的对手。他大是恼火之余,也时时被卓南雁那新奇的着法惊得瞠目结舌。

眼瞅着形势又渐渐对卓南雁有利,但卓南雁冥思苦想多时,心中连急带忧,忽觉体内经脉中也有道道热气随着眼前变幻的棋形涌动不已。当下他强力定住心神,要将那热气压下去,哪知不压还好,这一用力,热气忽然反弹上来,竟使他浑身发抖。

“你不成了么,”林逸虹瞧见卓南雁似是旧病发作,不由冷笑起来,他心知这盘棋胜负难明,却不愿占他便宜,“这一盘便算作和棋如何?”这已是给足了卓南雁的面子。哪知卓南雁却缓缓摇头,大喘了几口气,道:“不成,定要……分出胜负!”

林霜月见他满头大汗,仍是如此执拗,心中凄苦,几乎流下泪来,正想说什么,却见卓南雁汗津津的手已抓起一枚白子猛然拍下,这一“点”有如回马一枪,几乎要点透黑棋边上的薄弱之处。林逸虹腮边肌­肉­一跳,暗道:“这小子当真不识抬举!”恼怒之下,应子急了些,给卓南雁抓住机会,连环攻击之下,竟劫杀了他一片孤棋。这时已下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林逸虹心知不妙,虽然竭力挣扎,却再难争回均衡之势。收官之后,林逸虹竟以两子小负。

“是你赢了!”林逸虹在跳耀的烛火中抬起惨白的一张脸,吐出了几个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的字。

这时隐隐听得一声­鸡­鸣,二人这一局棋竟下了整整一晚。卓南雁大喜之下,忽觉浑身散了架一样的没有半点力气,挣扎着笑道:“承让了!咱们再来下过……”话未说完,蓦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摇晃,朦胧中听得林霜月似是发出一声娇呼,他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棋盘上。

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来,却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林霜月那双星波莹澈的忧郁美眸却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内。“你……你终于醒了,可吓着我了!”卓南雁听她声音关切,不由心内感激,道:“这是我的老病了,一睡就好!”四顾张望,却见自己是躺在藏剑阁的屋中,余孤天也静静地守在榻前。他一骨碌爬起来,道:“棋还没下完,我这就去找你爹再下!”

林霜月听他还要再下第二盘,不由黛眉微颦,道:“你这身子,还是先歇歇!”卓南雁却心知那一盘棋赢得实在侥幸,若不乘着林逸虹心气浮躁一鼓作气地再赢他一盘,便难有胜机。他这时心中烦躁,实在懒得多说,只是执意要去。

余孤天却一把拽住他,作了个吃饭的手势。卓南雁觉得他手上的力量好大,望着余孤天那焦急的目光,心中一暖:“这天小弟不能言语,其实倒一直对我挺好!”当下也是无语地在他肩头一拍,就坐下来吃饭。

卓南雁以三番棋挑战林逸虹,并赢了第一盘,这消息就似长了腿,一上午功夫早传遍了大云岛的五岛七屿。岛中男女教众,会棋的不会棋的,都要来瞧个热闹,书堂外早早地围了大批人群。除了被禁锢在白虹岛上的曲流觞,便是净风四子之中的彭九翁和慕容兄弟,也亲自前来到堂内观战。

步入书堂,卓南雁眼见堂内观棋的人较之昨晚更多,不由微微皱眉。他默默坐在了枰前,才向着对面的林逸虹微微点头,却拈起黑子,道了声:“请”。原来昨晚他那盘执白先行,这一盘说什么也要请林逸虹先行。

林逸虹也不谦让,冷着脸拾起白子,霍地挂在了黑角星下。卓南雁这一回却不再依仗怪着腾挪,而是施出金井栏式,紧紧靠压那下挂来的白子。这金井栏是个千锤百炼的定式,向以复杂多变著称。他也知自己身有热病,不能久战,只盼着乘胜追击,速战速决。片刻之间棋盘上­干­戈四起,杀气逼人。

堂内观战众人眼见两人上来就锋芒毕露,全不由来了兴致。林逸虹在大云岛上素以善奕出名,便是明着跟他不和的净风四子对他的棋艺也是心服口服。这时眼见卓南雁一个­干­瘦少年居然跟他以攻对攻,众人觉着新鲜之余,更感紧张有趣,大半人倒是盼着卓南雁能一鼓作气赢了不可一世的林逸虹。

净风四子中的慕容智拈髯不语,慕容行看不懂棋,却是比谁都急,总是扭头问彭九翁:“怎样了,­奶­­奶­的,这小子这一着下得如何?”彭九翁好奕而技低,棋艺也不怎么高明,却决不说自己不懂,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地道:“不错不错,你没瞧见林老二一直急得哭丧着脸么?”

这一盘再战,卓南雁忽然发觉更加棘手了。这么强硬的对决正是落入了林逸虹的路数之中,他的飘逸灵动的棋风无从施展,不知不觉之间,林逸虹的白棋已在几处边角的缠绕拼争中占得上风。最要命的却是卓南雁旧病未愈,这时劳神久了,浑身又冒出了腾腾热汗,腹内一股热气四处乱撞。

无奈之下,卓南雁孤注一掷地放出胜负手,强攻中腹白大龙,放手力搏。林逸虹冷笑连连,暗想你自己的棋都没活透,竟先攻起我来,当即针锋相对,狠狠反击,行棋锋芒毕露。

又下了十几子,卓南雁忽觉眼前的棋盘都朦胧地旋转起来。他强自凝定心神,捻住一枚黑子苦思了足足半个时辰,就是不落子。慕容行见他如同老僧入定,急得抓耳挠腮,问彭九翁道:“怎地了,这小子被人点了|­茓­道了么?”彭九翁也是不明所以,兀自嘴硬道:“下棋不是动武,出手越慢越见成效,我老人家当初长考他几天几夜也是常事。你瞧卓南雁这一子落下,必能让林老二乖乖推枰认输。”

话音未落,卓南雁却黑子缓缓丢下,抬起汗水淋漓的一张脸,道:“我输了!”一语出口,心中愤急、忧愁和后怕伴着一股急促的热气猛然涌上来。他身子一软,竟又昏倒在了桌前。

卓南雁被人抬回藏剑阁,一觉昏睡到了晚炊时分,才被余孤天摇醒。他恼恨自己无能,饭也懒得吃,独自一人出了屋子。

外面红阳欲坠,一轮残日正缓缓西沉,远远望去,浩淼无际的洞庭湖上无数水鸟翩翩起舞。这时春日渐长,暖风和煦,大云岛上柳绽鹅黄,翠竹油绿,正是万物欣欣向荣之时。他却是满腹心事,一个人在夕阳之中拖着长长的影子,踽踽独行。

信步走到一根枯树跟前,见那半边­干­死的树身上这时竟也重又发出了新芽,卓南雁心中却是一阵难过:“春日重回,枯木也能发芽!可是我……我这一辈子终究只是个废物了么?”心中一苦,立时浑身发热,不由扶住了那截枯树浑身发抖。

“卓南雁——”这时遥遥地传来一声娇呼,竟是林霜月正向这里飞步奔来,边跑边叫,“你不在屋内歇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卓南雁抬头瞧见林霜月白玉般的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知她必是满处苦寻自己,不由长长叹了口气:“月牙儿,我是个废物!我……腹热脑胀,根本无法下棋!这第三盘,咱们输定了。”

“其实你何必跟爹爹呕气?”林霜月眼中星泪欲流,幽幽叹道,“你这人呀,有时候心宽得象能跑马行船,打你骂你都不恼。有时候那心又比头发丝还窄,一句话不知惹了你什么地方,说什么也要跟人家­干­到底。”卓南雁一愣,随即道:“你忘了么,我每次发怒,都是为了你爹骂你罚你!”

林霜月娇躯一颤,在夕阳中抬起头来,明艳绝伦的玉面上闪着一层似怨似愁之­色­,低声道:“娘不要我了,连爹爹都厌恶我,不拿我当人看待。我……我值得你这样么?”

卓南雁见她明眸欲掩,泪光莹莹,心中立时涌起万千怜惜之情,挺胸叫道:“自然值得!莫说是你爹,就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这般待你,我也会去跟他顶撞,跟他拼命!”

林霜月眼见这个往日嘻笑怒骂的清瘦少年这情真意切的言语,不由愣住了,跟着又想起他几次为了自己顶撞爹爹,跟自己一起挨雨淋、遭风吹,霎时心中柔情百转,勉力咬住樱­唇­,才没使热泪垂下。

“月牙儿,我只求你变回来!”卓南雁却越说神­色­越是激越,“变回那个灵秀活泼的月牙儿,不要这样整天忧心忡忡,整天失魂落魄!月牙儿,我……我为你做什么都值得!”林霜月听了这话,只觉心底热流奔涌,再也忍耐不住,嘤咛一声,忽然纵身投入卓南雁怀中,低声啜泣。

卓南雁只觉怀中一软,鼻端传来一阵似兰似麝的幽香,一时间心神荡漾,只觉全身飘乎乎地如在梦中,双手双脚全不知放在何处,口中只道:“我,我……”迷迷糊糊地说得什么,自己全然不知。二人年纪尚小,本来不太知晓男女之情,但这时相惜相怜,不免真情流露。

林霜月哭了一阵,心神稍定,才觉不好意思,急忙抽身出来,红着脸道:“我才知道,原来除了娘,这世上还有人待我好!好,我就答应你了!”卓南雁见她白玉般的脸上新泪未­干­,星眸蕴彩,似喜似愁,在玫瑰紫般的晚照夕霞中瞧来,更觉楚楚可怜。他深深注视眼前这张妩媚动人的脸孔,登时痴了。

“人家跟你说话,”林霜月给他瞧得满面娇嗔,道,“你却发什么呆?”卓南雁噢了一声,连道:“没有,我、我只是欢喜!”林霜月心中欣喜,口中却道:“那你说,我适才说了什么?”

卓南雁搔首道:“你说……世上我待你最好,对了,你说答应我了——你要答应我什么?”暖融融的黄昏风中夹着阵阵香气,也不知是岛上花香,还是林霜月身上的幽香,卓南雁已是如痴如醉。

“谁说这世上是你待我最好了?”林霜月瞧着他那痴痴呆呆的样子,倒觉十分可爱,隐含忧­色­的脸上这时终于破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道,“我要答应你的是,今后再不那样活死人样的终日落魄伤神了。”卓南雁连连点头:“是,那就好!我就是要你好好活着!”林霜月心中感激,叹道:“就是因我往日自以为聪明伶俐,乍然遇上挫折,才一发地消沉落魄了。”卓南雁苦笑道:“我这么半死不活,还要努力读书下棋,你又聪明又伶俐,更要振奋起来!”

林霜月听出了他话中的自怨自艾之意,忙安慰道:“其实你的聪明胜我百倍,只是眼前有这个病……”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了他和爹爹的棋战,声音立时颤了起来,“只是眼前这一关咱们怎么过去?”想到父亲手段狠辣,赢了卓南雁之后,不知该用什么法子处置自己两个,不由花容失­色­。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却攥了攥拳,道:“明日拼命去下,是输是赢,由他去吧!”

“咱们一起逃吧!”林霜月忽然双目一亮,抓住他的手道,“逃出大云岛,找个爹爹寻不到、又没人欺负咱们的地方去!”卓南雁也是满面欢喜,双眉一扬,正要说好,蓦地心思一转,摇了摇头,黯然道:“不成!咱们年纪太小,我又一身病,逃不出几步,便会给你爹抓回来,那时更会给岛上朋友耻笑!”

林霜月想想也是,秀眉颦蹙地愣了半刻,忽然莲足一顿,道:“我倒有个法子,或能先治好了你的伤病!”卓南雁双目大亮,急问:“快说!”

林霜月紧咬樱­唇­,摇头道:“这法子未必管用,而且一旦泄漏,必受爹爹的重罚!但事已至此,左右都是挨他的罚,也只得一试了!”她说着望了望天边那抹细若游丝的红霞,道:“你先回去用饭。我也要回去给爹爹练静功,过上一个时辰,我再偷偷溜出来见你。咱们还在这里相见!”

卓南雁听她说得神秘,心中好奇,便点头道一声好。眼见林霜月转身待走,他却忽然叫住了她:“月牙儿,等一等!”

林霜月凝身回眸,问:“什么事?”卓南雁红着脸道:“我……我想再抱一抱你!”林霜月登时飞霞扑面,神­色­羞不可抑,低声道:“你胡说什么?”卓南雁上前两步,笑道:“那你……就叫我一声雁哥哥!”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忽觉一阵微微的害怕,心中怦怦乱跳,啐道:“叫一声大笨雁吧!”转过身来,如飞去了。

卓南雁伫立树下,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发呆。那老树的一根新枝给柔柔的晚风吹着,轻拂着他的面庞,他的心也跟这随风摇摆的轻枝一样,发出阵阵扑颤。直到那袭窈窕的白影完全消逝在暮霭烟霞之中,卓南雁才转身向藏剑阁走去,这时心内泛起阵阵的甜意,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回去后草草吃了晚饭,卓南雁便又匆匆奔回。时候还早,他便倚在那老树下仰头望着那寂寥的紫赭­色­天宇发呆。等了多时,那月才出来,浅浅的只一弯淡眉,清清的辉光已映得四周薄云莹莹晶透。他就盯着那姣好明媚的弯月,一声声念叨着“月牙儿”“月牙儿”。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娇呼:“叫我做什么?”林霜月忽然自他背后闪过来,妙目流波,脸上神­色­半喜半嗔。卓南雁一骨碌爬起来,道:“你可来啦!”见她又换了一身雪­色­束腰长裙,蛾眉秀发也似细细­精­心修饰过的样子,借着流水样的月光,那雾鬓风鬟,云裳缟袂,更显得风神楚楚。

“我怕你等,乘着爹爹不备,胡乱换了衣裳就急急赶来,可还是让你久等啦!”林霜月说着提起一个竹篮,笑道,“咱们走吧!”卓南雁见那竹篮瞧上去分量不轻,便伸手去提,道:“去哪里,不知你有什么神机妙算?”

“还是我拿着,”林霜月却不让他碰那竹篮,脸上神­色­也紧了紧,道,“我带你去找个给你治病的大夫,你跟着我,千万不要出声。”卓南雁见她说着郑重其事,皱眉道:“是去找林教主么?”林霜月摇了摇头:“不是教主,可是这人也跟教主一般的神通广大,”沉了沉,才叹一口气,“就告诉你吧,咱要求的这人便是我教的红阳长老!”

卓南雁隐约听过,明教素来有净风五使、三世长老和日月二尊的两位教主。自他父亲月尊教主卓藏锋没后,明教便只有一位日尊教主林逸烟惟我独尊。净风五使之中的韩道人当初追随爹爹卓藏锋,早早的死了,剩下彭九翁四人相互之间貌合神离,各不服气。最奇的是排位在净风五使之上的三世长老,眼下只有一位白羊长老林逸虹,余下的青阳、红阳两位长老是死是活,大云岛上的明教中人从来都是讳莫如深,卓南雁自然也是一直不知。

这时听林霜月提起,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道:“这红阳长老还活着么?”

“自然活着,”林霜月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似乎身旁的竹林杂树间都有偷听的耳朵,“这红阳长老是个道号涤尘子的老道人,俗家姓徐,只是因他违抗了教规,便给困在了后山锁仙洞中,已经十年啦!”

“十年了?”卓南雁忍不住轻声一呼,心中却有些恼怒:“林逸虹脾气如此暴戾,他兄长林逸烟自然更甚,这徐涤尘却不知所犯何错,竟给一困十载!”虽未见面,竟对这人生出几分同情。

两个人边说边行。大云岛三面邻水,南侧却倚着一座峻险奇峭的苍郁大山,二人说话之间已经转过一道飞瀑,却见四处景物愈发清幽。只听林霜月接着道:“倒不是教主将他硬生生困在锁仙洞里的。这徐伯伯其实是天底下最怪的怪人,他是对教主所行之道不敢苟同,自愿待在洞中,以示不满的。后来惹得教主恼怒,施展神法,费去了他的大半内力,说到只要他开口认错,才回复他的武功!徐涤尘硬是不认错,他内力大减,还余下轻身功夫,锁仙洞中无锁无链,他其实可以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但他自进洞之后,十年来决不走出那锁仙洞的十步之遥。”

卓南雁嘿了一声,忽然想起风雷堡中与虎狼为伍宁死不食金粟、也不退回淮南的那些热血汉子,忍不住道:“这人真有骨气!”

林霜月嗤的一笑:“该叫痴气!每日清晨自有教众奉命给他送饭添衣,却绝不许跟他说话,旁的人更不得近那锁仙洞一步!”卓南雁问:“为什么?”林霜月叹道:“教主说,这人满脑邪思乱想,旁人跟他稍有瓜葛,不免就会染上邪气!”卓南雁不以为然,连连摇头,却懒得说什么。(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走了一阵,忽见眼前一座数十丈的孤峰拔地而起,月光下一道清泉如银­色­的带子在峰下蜿蜒而过,泉旁郁郁葱葱生着几丛矮树,远远地便有一股清新的茶香扑鼻而来。卓南雁到了这里听这泉声泠泠,风送茶香,体内烦恶之感就减了许多。

林霜月伸出春葱玉指,遥遥一指,低声道:“到了!也亏得有教主这道禁令,锁仙洞前方圆十余丈,从来没有教众往来!不然咱们虽然偷偷摸摸,却也难免给人瞧见!”卓南雁点了下头,抬头望去,黑魆魆的山壁顶上却有一个洞口,想必就是那锁仙洞了。一抹斜月光辉正照在洞前,映得洞口四周石壁碧光粼粼,真有几分仙气。只是那山壁光滑如镜,却不知如何上去。

却见林霜月上前几步,将那大竹篮放在地上,掀开盖子,一样样地拿出了茶盏、竹筅诸般物事来。卓南雁瞧着万分稀奇,却不敢出声相问。这时候那半钩月儿越发明亮起来,苍暗挺峭的奇峰四周树影婆娑,泉声隐隐。林霜月昂首望着藏青­色­的广袤穹窿,笑道:“这里月白风清,正是个烹茶的好地方。”说着取出了一个鼎般样式古拙的小巧风炉燃起火来,口中道,“这是茶鼎,又叫风炉,唐人有诗说‘新泉气味良,古铁形状丑。那堪风雪夜,更值烟霞友。’这茶鼎貌不惊人,却能烹好茶。”

卓南雁才知她竹篮内的各样东西全是烹茶的物件,心下更感奇怪:“月牙儿不是找那人给我疗伤治病么,怎地却在这里烹起茶来?”又见她白衣如雪,端坐在碎银般的月光下,舒展着雪白晶莹的皓腕凝神烹茶,不禁心中感慨:这样的景,这样的人,这样的月­色­,当真只有画中才能见到。

“徐伯伯自号‘茶隐’,万事不爱,却最爱饮茶!也亏得他锁仙洞旁就有这道上好的清泉和两根茶树,不然他这‘不出锁仙十步’的誓言必破无疑。”林霜月说着就用一个­色­泽苍润的石瓶在清泉中汲了些清冽的泉水来,架在炉上,又道,“这煎水所用的瓶子用金银为上,用石瓶呢,也不错。石瓶煎的水叫‘秀碧汤’,不过总不如金银瓶煎出的‘富贵汤’水味好!”

卓南雁听她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心下暗道:“这些文人饮茶,原来有这许多的讲究,也只有月牙儿这般心细如发的女孩,才能记得如此一清二楚!”

一念未绝,忽听头顶上传来一声苍老的笑声:“谁说秀碧汤不如富贵汤?前人说得好,石凝结天地秀气而赋形者也,琢以为器,秀犹存焉——”随着笑声,一道青影已从锁仙洞口探身出来,双臂横展,身子有若大鸟一般飘然盘旋了两圈,才慢悠悠地落下地来。

卓南雁见这人在空中御风而行,真似仙人一样,不由惊得嘴张得老大,暗道:“月牙儿说,这老先生内功全失,只余下些许轻功。却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若是他武功不失,不知该有多厉害!”借着月光细瞧这人,却是个方面大耳的老者,黑髯过腹,满脸笑意,道袍临风轻拂,使人一见忘俗。

“徐伯伯好,月牙儿多日不来看您啦!”林霜月似是跟这人甚是熟捻,转身便要施礼。那老道却笑呵呵的将手一摆,道:“免了免了,你知道老道这里什么规矩也没有的!”卓南雁心中暗道:“原来这人便是那红阳长老徐涤尘了,嘿,也只有这样恬淡冲虚的人才能栖隐古洞十余载!”

那徐涤尘这时已眯起一双老眼,向他深深凝视。卓南雁给那古井寂波一样深邃的目光瞧着,霎时只觉浑身不自在,似乎心肺肝胆都已给他瞧得历历在目,急忙躬身道:“晚辈卓南雁给道长问安!”

“故人之子,何须多礼!”徐涤尘说着将大袖一拂,扶起了他。林霜月奇道:“我又没跟您说起过他,您怎地知道他是故人之子?”

“自然知道!老道还知道你月牙儿多月不来,想必受了一些磨难,呵呵,金风雨露功是那么好练的么?”徐涤尘一句话说得林霜月目瞪口呆,又转向卓南雁笑道,“天下除了卓藏锋的儿子,还有谁能有这样的风神,这样的根骨?嗯,你这孩子的眼神跟令尊一摸一样,只是瞧来­性­子却比卓教主还要执拗!”说着缓缓摇头。卓南雁也怔在那里,心中更觉惊奇:“这老道一见我们便什么都知道了,难道世间真有神仙不成?”

徐涤尘却忽然听那石瓶内水声微响,急对林霜月道,“过一会石瓶内的水就是一沸了,到了二沸之时最为要紧。”林霜月应了一声,却自怀中取出一枚­色­泽晶莹的茶饼,道:“跟您学了这么久,这点茶之术总是不到家!”将那茶饼碾过之后,又用茶罗细细筛了,才将颗粒细致的茶末放入茶盏之中。

“骤雨松风入鼎来,”徐涤尘聚­精­会神地盯着那石瓶,口中笑道,“这时二沸刚过,三沸初来,正是时候!”林霜月忙伸出纤若削葱的玉指,提起瓶来向茶盏内轻轻一点。这茶盏早已烫热,再给她注入了这些许开水一调,茶末立时浓如膏油,一股清雅芳馨的茶香已经飘然腾起来。卓南雁只闻了闻那随着白雾状的热气腾起的茶香,便觉心神一爽。

宋时上自宫廷显贵,下自文人墨客,都盛行饮茶。宋徽宗更亲著《大观茶论》,详写了“七汤”点茶法的许多讲究,使点茶斗茶之道,风行天下。林霜月这时也正行到了“七汤”点茶法的关键之处,左手提起石瓶向茶盏内注水,右手持着那竹筅在盏内轻轻打拂,全神贯注地盯住茶盏。

徐涤尘显是点茶的大行家,不时细加指点。过了多时,林霜月最后一次倾水入盏之后,就见一团浅雾如|­乳­,自水面涌起。那徐涤尘不禁叹道:“好啊!月牙儿,这些年来老道的手段全被你学去了。假以时日,只怕你也该称作点茶‘三昧手’了!”

林霜月凝视盏内的茶水水面,却叹了口气:“您说过,要调得汤花咬盏,才能称作‘三昧手’,这一次汤花虽然细密,却不能紧咬盏壁,未免可惜了!”说着将盏内茶水倒入杯中,捧到了两人身前。徐涤尘接过茶来,先凝神细细瞧了,再将茶缓缓吸入口中,双目微闭地慢慢品味,口中连道:“老道自入了锁仙洞,万事都不萦怀,只这茶事难得一忘。也亏得这两年月牙儿时常给我带来些好茶!嗯,这‘阳羡小团月’茶,想必又是偷你爹的吧,还有些味道!”

卓南雁只见那茶­色­泽青白,香味清幽,才一入口,便觉一片清香顺着齿缝颊间直沁入心胃里,登觉俗虑全消,似乎体内的烦热之感都少了许多。他喝了一口,便恭恭敬敬地将半盏茶放在身前。

林霜月忽闪着一双灵动的美眸问他:“你怎地不饮,是觉着茶味不佳么?”卓南雁摇头道:“不是,这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茶,佳饮难得,舍不得一口喝掉。”他顿了顿又道,“月牙儿,你适才烹茶的样子真美!真盼着从今而后,你日日在我身边给我烹茶喝!”林霜月听了他的夸赞,心下欢喜,但听他最后那句话,又觉万分不好意思,娇羞地瞧了他一眼,便垂下头去。

“这孩子很有意思,”徐涤尘却哈哈一笑,“月牙儿,你深夜里巴巴地带着他来,自然不是只想给我这糟老头子点一碗茶喝!若不是遇上了难得不能再难的难关,你是决不会带着个生人前来见我的吧?”林霜月苦笑一声:“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徐伯伯去?只怕我们一到此地,徐伯伯便什么都算出来了!”

徐涤尘微微笑道:“不是算出来,而是看出来!”说着望着卓南雁,深深一叹,“他这病实在有些古怪!”袍袖一拂,已将手指搭在了卓南雁的脉门上,眯起眼睛听了片刻,不由连连摇头,道:“怪哉!怪哉!你这脉象忽而细滑,忽而有力,若说中气不足,内虚发热,却又不似!看你五脏强壮,为什么偏呈水湿不运、虚阳外浮之相?”

林霜月听他说得一声“怪哉”,芳心就突地一颤,又听他一股脑地说出一堆医家术语,急得眼圈登时红了,道:“求徐伯伯一定给他治好!他这病好怪,不能使力练武,也不能费神过度。他……他前些日子为了我,以三番棋挑战爹爹,两战下来一胜一负,却因这旧病发作,难以集中心力!若是第三盘再输了,我们必会挨爹爹重罚!”说着又满上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这小孩竟赢了林逸虹?”徐涤尘接过茶来,双目一亮,问道,“他让你几子?”卓南雁摇头道:“我不要他让子,是分先!”徐涤尘仰头哈哈长笑,将那茶一饮而尽,道:“有志气!当年只有我的老友棋仙施屠龙能胜这林老二,你小小年纪就能胜得了他,真了不起!好,我说什么也要给你治好这伤!”当下凝神敛气,双目垂帘,似是入定一般地静坐在那里,不再发一言。

卓南雁只觉他搭在自己脉门上的手指忽紧忽松的按着,更有一股暖如春风的柔和劲力随着他的手指吞吐不定,煞是好玩。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徐涤尘才睁开眼来,瞅着他问:“孩子,你练过什么上乘内功么?”

卓南雁缓缓摇头,道:“风雷堡的易伯伯说我不能练武!”徐涤尘眉头皱得更紧:“那你这病是何时患上的?”卓南雁道:“他们说我一两岁时便得了重病!”想了想又道,“厉叔叔说,我两岁时全家曾遭人追杀,我在激战之中受了些伤!后来我娘为了救我,累得身子也垮了,不久便也弃我而去!”这些伤心往事他从不愿提起,这时说着,又是一阵伤心难过。

徐涤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又闭上了眼。这一次时候却更长,卓南雁坐在地上,只觉双腿都酸了,那徐涤尘还是毫无动静,竟似睡着了一般。卓南雁正觉得奇怪,猛见徐涤尘双目一张,低喝道:“接我这掌!”大袖一展,便向卓南雁胸前推到,一股劲风随掌而至。卓南雁大吃一惊,想不到徐涤尘内力大减之后,还有这等掌力,听他这意思竟似要试探自己武功,无奈之下急忙奋起双掌迎了上去。

才和他那铁掌接在一处,便觉一股真气循着自己双掌钻入体内,与此同时,卓南雁腹内登时腾起一股灼人的热气,也向掌上涌来。徐涤尘身子微震,摇晃了两下,却喝了声好,铁掌霍地收回。“是了,”他望着卓南雁低笑起来,“原来如此!”

卓南雁这一使力,霎时又觉浑身乏力,热汗奔涌,勉力扶住地面,满是疑惑地望着他。林霜月却比他还着急,问道:“徐伯伯,他这病有治了么?”

“好歹可算寻到了他这病源,”徐涤尘手拈长髯,声音却忽然无限伤感起来,“依我推算,卓南雁幼年受伤之后体质极虚,或许是命悬一线。他娘赵芳仪为了救他,将毕生功力尽数输到了卓南雁体内,这才灯枯油尽而死!卓南雁重伤下的虚症虽被赵芳仪以内功治好,但他一个孩子,体内忽然间蕴了二十年的上乘内力,不会运使又无法运使,使力过大之时便会激发内力冲荡,自然流汗无力,浑身难受!”

“什么,”卓南雁浑身突突发抖,颤声道,“我娘是为了救我而死?”徐涤尘慨然一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年我追随卓教主,对赵女侠的素心上清功甚是熟捻,适才一试,便知你体内所蕴必是这门内气。呵呵,你回思你年幼之时是不是更加怕热怕动,随着年纪增长,这毛病是不是渐渐好转?还有,你是不是情急之下便会气力大增,事过之后却有容易昏厥无力?这都是你童年的经脉细弱,难以容纳这股内气所致。”

“是!”卓南雁听他说得丝毫不爽,不由连连点头,暗想:“怪不得我目力耳力自幼超逾常人?还有,我的力气忽大忽小,气力小的时候难敌寻常少年,情急之下却会一掌击伤那武功奇高的海老怪!”想起那晚海老怪被自己一掌击得口吐鲜血的情形,忽然间便对折磨自己十余载的这股热气有了一种亲近之感:“娘,原来你苦苦修炼的内气一直在我体内,是你这二十年的­精­深内力那晚再次救下了孩儿­性­命!”随即却又想到母亲当时奋力救活自己之后又要永久离开自己,临终之前她不知何等伤心,立时胸中大恸,泪水夺眶而出。

林霜月见他伤心,急忙岔开话题,道:“徐伯伯,卓南雁体内蕴了二十年的高深内力,这么着,他不就是一个大高手了么?”徐涤尘却摇头道:“他不懂导气归元之法,使力劳神之时便会受那内力冲荡之苦,哪里算得上高手?嘿,也亏得素心上清功中正平和,若是换作卓教主那等刚猛霸道的功力,只怕会使他多受十倍的折磨!”

“那可怎生是好?”林霜月听得蛾眉频蹙,忙给徐涤尘碗中点上一注新茶,道,“徐伯伯你说过定要治好他这伤病的,可定要想想法子!”徐涤尘两道长眉缓缓扬起,笑道:“别说他是教主之子,便是看在我喝你月牙儿多年好茶的份上,这个忙却也不能不帮!不过,当真是难啊!”缓缓饮了茶水,却又闭目沉思。

卓南雁一颗心怦怦乱跳,大张双眼,紧张地瞧着他。过了片刻,徐涤尘才睁开眼来,对林霜月道:“月牙儿,你回去告诉你爹!卓南雁要养上七日病,这第三盘棋,要到七日之后再下!”眼见林霜月面露犹豫之­色­,又笑道,“放心!咱明教的白羊长老林逸虹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你只一提卓南雁病中无法凝神下棋,他自会满口子答应!”

他说到这里,面容一肃,站起身道:“当年老道有一位挚友,曾传过我一套风虎云龙功,老道终生受用无穷。这门功法最能调和人身龙虎二气,我这就传给他。这七日功夫,虽不能大成,但伏其内气,畅其经脉,必有初效!”林霜月双目一亮,道:“风虎云龙功?早就听爹爹说过,这门功夫是武林中的上乘丹法,连他都佩服得紧呢!”

徐涤尘笑道:“小丫头知道得倒是不少,只怕今晚就来得不怀好意,早就想着要老道传他这门功夫了吧?呵呵,这门丹法源出道家,虽不及本教镇教玄功‘三际神魔大法’凌厉霸道,但中正淳和,练得好了可以直趋地元境界!”

林霜月问:“什么是地元境界?”徐涤尘道:“天下修炼之道,分为天元、地元、人元三个境界。寻常江湖武功,重在搬弄真气,任督运转,全都是人元境界。再进一步,要炼气化神,使五行­精­魄,山海之气,皆可调为我用,这才是地元境界。只有炼神还虚,到了天元境界,那才是真正的与天地合一,真气往还,无人无我!”

林霜月忽道:“那有没有一下子练到天元境界的武功?”徐涤尘呵呵一笑:“小丫头好不贪心!素闻天衣真气为天下最高妙神奥的内功,想必可以直趋天元。”

卓南雁奇道:“天衣真气?我好像听无惧和尚说过,这天衣真气乃是天下有名的魔功啊!”徐涤尘翻起眼睛,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天衣真气效验如神,修炼起来自然多了许多凶险。江湖中人不免骂它为‘天下第一邪功’,嘿嘿,少见多怪,莫此为甚!可惜老道却无缘得见这门神功!”说着连连叹息,脸上颇有憾­色­。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三节:纹枰惊魂 茶香拜师

卓南雁听得心神摇曳,忽地心中一阵激动,便给徐涤尘磕下头去,口中道:“就请道长收下我这弟子!”徐涤尘却笑容一敛,挥袖拦住了他道:“老道武功大减,如何能收弟子!咱们有言在先,这次传功,只算疗伤,不算授徒!”林霜月见卓南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极的神­色­,急忙近前一步,软语央求:“徐伯伯,卓南雁身负大仇,人又聪明得紧,您就收下他这个弟子吧!”

徐涤尘却摇头道:“月牙儿,你还不知老道的脾气么,说了不成,就是不成!”他说着转头瞧见卓南雁灰心丧气的样子,又不由长长一叹,“你这孩子良才美质,我不收你为徒,并非是因老道懒散,实乃你这病症要想痊愈,决非一朝一夕之功。风虎云龙功只能暂时调和你体内的龙虎二气,但这几年之间,每逢酷暑,你仍旧要受那热症困扰。一直要等到你一十八岁成年以后,经脉粗壮得可以完全容纳得下这上乘真气,虚汗发热之症才能痊愈!”

卓南雁心中一沉,缓缓点头。林霜月却眼圈一红,道:“那这几年之间,他岂不是还是不能习武练功?”

徐涤尘双眉一扬,眼中光芒乍闪,似要说什么,却终究又一叹不语。顿了一顿,他才转头对林霜月道:“小丫头,我可要传他内功了,时候不早,你快快走吧!”林霜月一翘白润的下颔,俏皮地笑道:“我想留下瞧瞧,徐伯伯还不让么?”徐涤尘笑着一指卓南雁,道:“不是老道不让,而是他不让!你在此处,他必然难以凝神入静!”

林霜月登时玉面飞红。她却练过内功,知道练功者若是心有羁绊,轻则收效不大,重则可出偏差,当下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卓南雁,道:“好啊,时候不早了,爹爹只怕也要寻我了。我这就回去,咱们明日再见!”卓南雁点头道:“月牙儿,遇到你爹,万事都要小心些!”林霜月给他这关切的一句话语说得眼中波光闪动,急忙一咬樱­唇­,转身而去。

卓南雁正看着林霜月的背影发呆,蓦地颈后一紧,已被徐涤尘的左掌提住了颈后衣襟。他啊的一声未及叫出,却见徐涤尘伸出右手在石壁一拍,两个人的身子便奇快无比地向上升去。那石壁光滑无比,徐涤尘的手掌上却似有一种绝大的吸力,每次只是一拍一按,便带着二人的身子窜上丈余。卓南雁眼见自己越升越高,猛一低头,脚下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吓得急忙闭目不看。

猛听得一声“到了”,卓南雁睁开眼来,却觉眼前一片漆黑,想是已到了那锁仙洞中,伸手一摸,两旁石壁也是光滑清冷,黑暗之中也不知这山洞有多深长,只觉阵阵凉气不住涌来。这时耳边又响起徐涤尘的一声低喝:“盘膝坐下,抱元守一,勿助勿忘!”

卓南雁才依言盘膝坐好,他已缓缓一指点在卓南雁胸前华盖|­茓­上,引得他身子一震。徐涤尘十指飞舞,紫宫、玉堂、膻中,循着他任脉要|­茓­一路点下。卓南雁只觉他每一指触到身上,便带得自己体内一股劲气一跳,到他点在自己丹田关元|­茓­时,体内纠缠冲撞的热气立时流转得顺畅多了。

徐涤尘这才长出一口气,道:“好,经老道这套‘五行天星指’给你推宫导气之后,你体内真气业已初步调和,现下我便传你运气吐纳之法。这门内功旨在调和人身之内的­阴­阳二气,功成之后,便能龙虎相交……”五行天星指重在外力按摩导引,徐涤尘内力大减之后,经过这番施为,浑身已是大汗淋漓。黑暗之中,卓南雁仍能见他脸上汗光微闪,心中不禁涌起阵阵感激。

当下徐涤尘便开始向卓南雁细细传授风虎云龙功。卓南雁之母赵芳仪当年注入卓南雁体内的真气恰恰也是道家内功修炼所得,与徐涤尘所传玄门心法颇为相似,卓南雁依着徐涤尘教授的口诀凝神修炼片刻,便觉四肢百骸之中有一股蓬蓬勃勃的热气缓缓流转,一点一滴地向气海丹田凝聚,再过一会儿,便觉遍体通泰,心中的烦热之感大减。

徐涤尘见他呼吸绵长地凝神静坐,才微微点头,迈步走到洞口。眼望着幽远瓦蓝的天宇那几颗闪烁的残星,徐涤尘不由缓缓眯起了深邃得似能洞悉天地玄奥的双眼,以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道:“还有七日,屠龙兄,你可赶得上这盘棋么?”

自来各派内功修炼,都以恬淡虚无为要,心浮气燥之人纵得上乘丹诀,也难以练出上乘功夫。好在卓南雁倒是能动能静的­性­子,加上他自幼好棋,颇能耐得住­性­子静坐,这时平心静气地依法吐纳,渐渐地便进入了一个混沌安然的境界之中。过了不知多久,再睁开眼来,却见斜月西坠,红日东升,天边已跃出一片朝霞,原来他不知不觉地竟已练功了大半夜。

林霜月回去之后,按着徐涤尘所言,跟林逸虹一说,林逸虹果然一口应允将第三盘棋推到七日之后再下。这一来大云岛上更是人情踊跃,不少人都抢着来藏剑阁看这胆敢挑战林逸虹的怪童生得什么模样。卓南雁白天里躲在藏剑阁内一步不出,表面上装病,实则却是暗中修习风虎云龙功法。

到了晚上,卓南雁便独自来这后山,给徐涤尘带入锁仙洞中,听他传授丹诀。所谓“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内功修炼最重耳口相授的口诀窍门。这门风虎云龙功本为道家上乘心法,而徐涤尘在向卓南雁亲传细解的诸般功诀之余,更亲以五行天星指给他运气推拿奇经八脉的各大要|­茓­,助他运气归元。

数日之后,卓南雁忽然发觉自己可以和寻常少年一样纵跃用力了,当下喜不自胜。他越练越觉津津有味,只有一点美中不足,那便是林霜月这几日很少前来看他,即便来了,也是说不了几句话便匆匆别过。据说这也是照着徐涤尘的吩咐,为了让他专心炼功。

卓南雁知道,所有这一切全是为了让他能赢下那盘输不起的棋。除了练功,他想得最多的便是棋,特别是他输给林逸虹的那局棋。这局棋的每一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两日间卓南雁自觉练功之后­精­力弥漫,常能在几手关键之处想出十余种往日意想不到的­精­妙变化来。这些变化或犀利如剑,或轻灵如风,但是哪一路变化真正能克制林逸虹呢?他常常会对着棋枰整整几个时辰一动不动,闹得余孤天以为他痴了。

几日时光,一晃而过,转天便是他和林逸虹约好的赛棋之日了。吃过午饭,卓南雁刚刚把四个座子摆上棋盘,忽听窗外有人一声低吟:“势回流星远,声乾下雹迟。临轩才一局,寒日又西垂!”声音平淡冲和。一人随声推门而入,却正是慕容兄弟中老大的慕容智。

卓南雁正要拱手施礼,慕容智已笑着摆了摆手,走到桌前,拈起一枚白子啪的挂在了黑角下。这正是当日林逸虹当日走的第一着。卓南雁一愣之间,慕容智又拈起一枚黑子打在棋盘上,跟着落子如飞,将那盘棋原样摆了上去,连前后顺序都分毫不差。

卓南雁刚到大云岛时,便跟他下过半局棋,暗道:“慕容智这老小子诡计多端,但他跟林逸虹素来不睦,难道来这里是指点我来了么?”大张眼睛望着慕容智,要瞧他说出来意。慕容智低声笑道:“明日这盘棋,你怎么赢他?”卓南雁登时愣住,论棋力林逸虹还在自己之上,自己冥思苦想了数日便是“如何赢他”这一件事,但这时听这一问,仍是愣了半晌,才道:“拼力死战!”

慕容智嘿嘿冷笑:“那你仍旧是输!”望见卓南雁的目光中尽是询问之意,他笑了笑,才缓缓道:“激怒他!只有让林逸虹发怒,你才有胜机!”卓南雁心中一震:“不错,林逸虹心­性­暴戾,若是一怒之下,必会下出昏着。”忍不住问:“怎样才能激怒他?”慕容智却不言语,只是笑得愈发意味深长,缓缓将盘上的棋子全都抹去。卓南雁一愣之间,他却又将一枚白子打在黑角下,接着又照着那盘棋的顺序将棋子摆了上去。卓南雁盯着棋盘,脑内灵光一闪,忍不住道:“我明白了!”眼见慕容智已背起手向外踱去,忍不住心中疑惑顿生,叫道:“你为何帮我?”慕容智低笑不答,一步跨到了门外。卓南雁追出门来,却已不见了他的踪迹。

转过天来到了正日子,卓南雁却被忽然告知,这一局已经移到了后山金风崖上的细雨阁内。据说这是净风四使眼见此局事关重大,临时做的安排,非但地点换了,寻常教众,也不许前来观看。去往金风崖的路上,卓南雁果然发现四处冷清得紧,没几个来瞧热闹的教众。远远地,又见金风崖下五步一哨,也有黄衫弟子紧紧把住了出入要道。

金风崖不算高,却背倚峭壁,翠嶂青岩,自有一股森峻气象。卓南雁定一定神,放缓脚步,履着石阶一步步地向崖上走去。耀目的阳光打在他脸上,使那年少的眉目之间都闪烁着一层冷铁寒冰般的锐气。

走入细雨阁,卓南雁却发现轩敞的阁内只有两个人。林逸虹是早就到了的,却默然坐在阁内,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之­色­。另一人却是手摇羽扇的慕容智,连彭九翁和慕容行那二位净风使也给远远地拦在崖下。

最后一盘,卓南雁和林逸虹却都不愿先行,慕容智只得请他二人猜先,终究还是林逸虹执白。林逸虹果然冷冷地将一枚白子挂在了黑角下,与第二盘的开局一样,显然他对这种开局比较满意。

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将黑棋紧紧压下,仍旧是那个金井栏大型定式。林逸虹双眉一耸,冷湫湫的目光盯了他一眼,赌气般地下了一步靠,虽是锐意逼人,却依旧是照着那天的下法。

接下来两个人憋了一口气,落子奇快,二十余子又快又响地打在棋盘上,竟都是那第二盘棋的棋形。只是卓南雁的棋子打得更加脆响,似乎在说,那日我若是无病,仍旧这么下,一定赢了你!他偷偷看去,却见林逸虹的眉毛已经拧成一字,似是料不到他如此倔犟。而一旁观战的慕容智的嘴角已经微微翘起。

“林逸虹已经动怒了。”卓南雁这念头只在脑内一闪,便果断起手,在天元下方猛力一冲。这出乎意料的一冲决不同于那天的棋形,犹如闹市之中忽然纵出一匹惊马,突如其来,气势夺人。这本是卓南雁苦思良久得来的狠招,却给他随手打出。

林逸虹喘了口气,面­色­更加苍冷,似是怕多想片刻会给卓南雁笑话似的,也急急一子挡下。这正在卓南雁早就料到的变化,他的落子也更加快捷,但随后的这一断一飞却愈发凌厉,宛若天外奇峰,凌空飞降。林逸虹顿时愣住,中央这块全局之中最厚的棋已被黑棋这急湍怒潮般的三着沉实地压了过去,白棋一下子就显得局促许多。林逸虹这时才觉出了自己的失策,脸­色­铁青一片。

恼怒之下,林逸虹立时故伎重施,更加疯狂地四处求战,立时满盘杀气腾腾。中午封盘之后,下午再战,林逸虹的白棋再次祭起怒剑,一时之间,恰似闹市之中忽然狂飚乍起,飞砂走石,扫得四处人仰马翻,棋盘上的局势烽烟四起,天昏地暗,本来春光明媚的细雨阁内竟似有一股带着血腥气的­阴­风飕飕呼啸。连旁观的慕容智都面­色­紧张,握着羽扇的手都渗出一层津津的冷汗。

卓南雁却咬紧了牙关,这几日风虎云龙功的修炼虽没使他脱胎换骨,却使他的算度更加­精­准自如。任他狂风骤雨,我自闲庭信步,几番腾挪,中间的那块黑棋始终坚硬如铁,而且稳稳呼应四方。林逸虹恼羞成怒之下,却在一个生死大劫找劫材时找了个瞎劫。卓南雁抓住这好不容易盼来的纰漏,一路穷追猛打,将劫中的白棋尽数提光。这盘棋林逸虹大失水准,一局终了,竟以十子惨败。林逸虹的脸上一片苍白,凝注棋盘,久久不语。

“林兄,想不到这小童的棋力竟然高出你这许多!”慕容智这时却惊讶地叮了一句。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无异火上浇油,林逸虹只觉胸口一热,猛然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卓南雁一惊,眼见林逸虹忽然间血染衣襟,他心底竟生出了许多歉意来,忍不住道:“对不住,林先生,我,我……”慕容智却冷冷截断他的话:“你怎样?林兄适才让着你,没瞧出来么,这一局算不得数!”卓南雁不知他为何忽然又向着林逸虹说话,登时怒道:“为何不算,适才真刀真枪的对阵,他明明是大败亏输的!”

却不知慕容智正要的他这句话,眼见林逸虹听得“大败亏输”这四字后眼中寒光一闪,慕容智已嘿嘿笑道:“林兄,这小孩诡计多端!咱明教可容不得他,今日我便替你将他除去如何?”五指一探,一股凌厉的指风已向卓南雁袭来。

林逸虹心中虽然羞愤欲死,却决不愿伤害卓南雁­性­命,急叫了一声:“不可!”翻手推出一掌,将那­阴­寒的指风撞开。卓南雁只觉身子似被冷风吹了一下,却哪里知道自己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若非林逸虹出手,他已死在慕容智的穿心指下。

慕容智忽然向着林逸虹诡异的一笑:“原来林兄是要自己动手!”随着这一笑,他眼中蓦地­射­出一层妖魅般的­精­芒,正是他那专门惑人心智的密技“移魂慑魄功”。若是往常,林逸虹决不会着了他的道,但此时吐血之后元气已伤,给那眼神一罩,心中的恼恨怨怒之气立时沸腾,竟浑身打颤地站起身来。

卓南雁见林逸虹目露凶光,缓缓向自己逼来,心下害怕,转身跳开两步,忽觉臂上一紧,却被慕容智一把扯住。卓南雁心中又惊又怒,张口便要呼喊,但觉着一股­阴­冷之气循经而入,登时被慕容智封了要|­茓­。“动手吧,林兄,”慕容智的声音柔柔的,却带着一股摧人心志的妖异之气,“难道还让天下人都知‘半剑惊虹’败在这个|­乳­臭未­干­的孩童之手么?”

林逸虹十指如钩,眼瞅着就要出手,但双臂颤抖,却还在心底做着最后的挣扎。慕容智却知他功力­精­深,深怕他忽然惊醒,当下冷冷一笑:“罢了,林兄,此刻只有你我二人,就由我替你除去此孽吧”翻掌便向卓南雁顶门拍下。头顶劲风压来,卓南雁拼力想躲,但要|­茓­被封,偏偏难以动弹一毫,他只觉世间最­阴­险无耻之辈,无过这慕容智了,心中又恼又恨:“难道我就这么死了么?”

猛然间只闻嗤嗤嗤的三声锐响,慕容智忽然啊的一叫,双掌上竟已同时被什么暗器击中。就在他扯住卓南雁的手掌微微松动之际,呼的一声,卓南雁已被一股大力拉了过去。慕容智应变也是奇快,眼见卓南雁被人夺走,身子疾弹,便要扑上。但抬眼看清了对面出手那人,他双脚立时定住,面­色­也骇得苍白一片,一字字地道:“施、屠、龙……”啪啦啦几声响,那三件暗器才滚在地上,竟是三枚闪亮的围棋子。

卓南雁适才也被一枚棋子打中胸口,但觉一股柔和的劲气涌来,身上|­茓­道立时解了。他回头望去,却见拉住自己的人竟是个又高又瘦的老人。这老人长发垂肩,双目灼灼,古铜­色­的脸上蓬蓬乱翘着一副又粗又黑的短须,恰似根根钢丝。这么一声不响地立在那里,便如一尊生铁铸就的怒目金刚。

林逸虹却才缓过神来,拼力扶住桌案站好,愤愤地瞪了一眼慕容智,才向那老者道:“是屠龙兄,可久违了!”

施屠龙却冷冷地哼了一声,盯着慕容智道:“好不要脸!”言语短促,竟也跟金铁交击般有力。冷哼声中,他左臂一振,强劲的掌风带得棋盘上的棋子哗啦啦的飞起,疾向慕容智身上­射­去。慕容智却不敢直撄其锋,忙不迭地错步退开。但施屠龙显是早算好了他这一退的方位,激­射­的棋子在空中相互碰撞,十几枚陡然变向,仍是打中了慕容智的手臂。

慕容智只觉手臂一阵酥麻,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惊慌之­色­,错步凝掌,狠狠地盯住施屠龙,心中却自惊骇:“多年不见,这老鬼的功夫又­精­进不少,金风崖下守卫严密,他却仍能神鬼不知地摸上了细雨阁来!”卓南雁见施屠龙缓缓收掌,不由心下又是一惊,只见这施屠龙的左掌竟是黑黝黝的生铁铸就,这冷兀刚硬的老人竟没了左手!施屠龙也不再理会那两人,拦腰抱去卓南雁,腾身跃出细雨阁,几个起落,便下了金风崖。卓南雁见他奔跑之间,身子总是微向右倾,才知这老人的右腿竟有些微跛。

崖下的几名黄衫教众兀自泥塑木雕一般地立着,显是给施屠龙事先点了|­茓­道。施屠龙肋下夹着一人,兀自身法奇快,带着卓南雁,一路风驰电掣般地奔到了锁仙洞前。

徐涤尘却正在洞下静立,衣袂临风,永远一副处惊不乱的清迈意态。那茶鼎上的石瓶竟也微微冒着热气,一壶好茶似乎就要烹得。

卓南雁只在这石壁前一立,四周清泉涔涔,鸟语花光,茶气飘香,登时几乎忘了先前的生死搏杀。徐涤尘凝神盯着石瓶,也不看他二人,待瓶内水沸,­精­心调好了茶,才给施屠龙满上一盏。

施屠龙接过茶来,石雕铁铸般的脸上才破开一丝笑颜,道:“每年说是我来看你,实则是馋了你老道这点茶的三昧妙手!”徐涤尘呵呵微笑:“你带来的庐山云涛雾海茶,­色­味俱佳,老道不想你,倒好念着你的茶呢!”给卓南雁递过一盏茶来,笑道,“这一局终是赢了!”卓南雁先给他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才接过茶来,道:“多谢道长的疗伤之功!”见那茶叶芽鲜­嫩­,茶一入口,只觉滋味恬淡悠长,心神间立时一片清静。

“全是你自己的造化,”徐涤尘说着一指施屠龙,笑道,“想必你还不知,他便是本教的青阳长老——‘棋仙’施屠龙!记得几日前你要拜我为师,我没有收下你,便因老道的风虎云龙功便是得他传授。据老道所知,棋仙所修的武林绝学‘忘忧心法’中,有一路《九宫先天炼气局》,吸天风,纳山云,最适你这毒热内蕴之人修炼。你卓南雁若得他收入门墙,自会一日千里!”

卓南雁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先生便是本教三大长老之首,怪不得如此武功!”忽然听出了徐涤尘话中深意,心中一阵激动,忙给施屠龙磕下头去,叫道:“晚辈卓南雁,谢过前辈的救命大恩,求施长老收下我这劣徒!”施屠龙只大咧咧地嗯了一声,却不言语。

徐涤尘笑道:“施长老武功高我十倍,棋道却更是高妙,二十年前便是一等一的大国手,这才得了棋仙这个称呼!嘿嘿,他是棋仙,我是茶隐,二十年前便一起位列天下‘风云八修’之中,一同啸傲云霞,一同杀过金狗,又一同入了明教!”施屠龙虽一直默然品茶不语,但听老友娓娓说起往昔豪事,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激越之­色­。

“只可惜他十几年前因了自己的一个差错,激愤之下竟退出本教。在我遁入锁仙洞后,老施念着和我往日的交情,每年都会来此看我一次!几天前我算算日子,知他就要到了,这才让你七日之后才下这盘棋,也是盼着他能看到你和林逸虹的这一局妙棋!”徐涤尘说着捻髯长笑,“好在他不早不晚,昨晚后半夜恰好赶到,听我说了你的事情,已动了惜才之念。”卓南雁这才恍然,听他竟然为自己安排得如此细密,真可谓用心良苦,心下更是感激。

久久不语的施屠龙这时忽然Сhā了一句:“这孩子天资不错!”他惜字如金,短短地吐出几个字便再不言语。徐涤尘却眼中光芒一闪,喜道:“棋仙素不轻赞他人,这一句话算是应允了吧。南雁,快给师父磕三个响头!”卓南雁大喜之下,急忙砰砰地向施屠龙磕下头去。施屠龙伸手将他扶起,古铜­色­的脸上也涌出一层歉疚之意,道:“便看在你爹的份上,你这个徒弟,我也会收下!”

徐涤尘缓缓道:“老施,你已露了行迹,不可在岛上久留,这便走吧!卓南雁的经脉还不足以容纳那二十载上清真气,每到暑日便有真火灼脉的痛厄。也只有你住的庐山天池峰,高处不胜寒,或可使他免受那真气炙体之苦。”施屠龙应了一声,忽然抬头问:“那你呢,还要才在此忍上多久?”徐涤尘脸上笑意不减:“有多久,是多久!”说着给二人又调上一盏新茶。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声­阴­森森的长笑:“可不要放走了施屠龙!”卓南雁心下一惊,回头看时,却见数十个明教弟子手持兵刃正向这里奔来,领头的却正是慕容智和慕容行两兄弟。这些人身法均是奇快,更难得的是步履如划,风也似地急奔而来,又齐刷刷地一起顿住,显是往日训练有素。

卓南雁心中又是一紧,却见身旁的施屠龙和徐涤尘仍是低头饮茶,似乎丝毫没有瞧见这群人似的。春风带着黄昏的暖意缓缓拂来,吹得他二人衣袂轻拂,一个宽袍大袖,一个道袍青襟,倚石临泉,对坐品茶,隐隐地真有一股离世出尘的仙意。

慕容智冷哼一声,越众而出,手摇羽扇道:“施屠龙,你当年反出明教,今日又胆大包天的大闹大云岛,当真不将我们净风四子放在眼内么?”将手一挥,喝道:“布阵!”卓南雁眼见这些汉子手中或持双枪,或持双斧,或持双刀,脚下错落有致地一番疾转,隐隐似含着一番阵法。

“慕容行,”施屠龙这时才懒懒道,“你气­色­倒还不错!”他跟慕容行说话,却还是理也不理慕容智。慕容行的黑脸却一红,道:“嘿,马马虎虎倒还不错,多年没见,施兄你可又瘦了许多!”忽然将脚重重一顿,叫道,“罢了罢了!施兄,咱们交情虽好,但你不将我们净风使者放在眼内,终究是你不对!”慕容智冷冷道:“咱们废话少说,今日你破不了这三煞六合阵,便一起留在这锁仙洞里!”

施屠龙慢慢摇头,将盏内的清茶缓缓啜尽,口齿微动,似是在回味­唇­内余香。猛然间只听他一声大喝,身子疾晃,已经窜入阵中,铁掌疾挥,或拍或按或点或戳,只听得砰砰、哎哟、啊呀之声不绝,六七个汉子手中的兵刃已经被他击落怎地。慕容兄弟大惊之下,急待上前拦阻,哪知他身形如电,一幌之间,便已穿阵而出,疾掠而回。

卓南雁看得目眩神驰,心旌摇曳,却见施屠龙已将手中的茶杯缓缓放在了鼎前的大青石上,这才挺身凝立,悠悠道:“当真是好茶!”他本来手残脚跛,但此时在阵前一进一出,当真是动如兔起鹘落,静若老僧守拙。慕容智见施屠龙石前铁铸铜雕般地负手一立,登时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刚硬英迈之气,不由面­色­一阵灰暗。

徐涤尘已向他呵呵笑道:“慕容兄怎地忘了,他是棋仙,雁行络绎,鱼阵纵横,皆不离棋理。便是大云岛上的阵法埋伏,也多是屠龙兄当年亲手设计。你这三煞六合阵,今日可是班门弄斧了。”慕容智神­色­一窘,正自犹豫着是否要再上前动手,忽然得远处有人一声高呼:“不可动手!”却是林逸虹急掠而来。慕容智见了林逸虹,脸上一喜,扬眉道:“林兄来得正好,这施屠龙素来不把教主放在眼内,今日咱们合力将他擒下,也算给教主除去一块心病!”他知道林逸虹平生最敬重兄长,所以一开口便将施屠龙说成教主的心腹之患。

林逸虹面上却是一冷,摇头道:“施屠龙至今仍是本教长老,谁也不可跟他动手!”慕容智双眉一扬,还待言语,但给林逸虹锥子般的目光狠狠盯了一眼,心下微寒,便闭住了口。林逸虹已向施屠龙拱手道:“施兄远来,是要重回明教么?”他那身浴血的衣衫已换,但口角上还有一线血丝未及擦去。

施屠龙将右手搭在了卓南雁肩头,冷冷道:“我要带这孩子走!”林逸虹眉头微皱,道:“不成!”施屠龙道:“那就依着老规矩,你接我三掌!”他­性­情率直,说打便打,踏上一步,左臂斜飞,呼的一掌击出,掌风激荡,震得四处山花林叶簌簌飘舞。势起仓促,林逸虹急忙挥掌相对。施屠龙掌到中途,霍然一顿,已化作“星罗棋布”的掌势,星星点点,满空皆是他如梦如幻的掌影。

林逸虹赞一声好,不敢让他的掌势逞奇斗幻般的变换下去,奋力一掌直击过去。施屠龙浓眉一扬,掌势陡然由虚变实。一股劲风荡处,满空虚幻的掌影霎时消散,二人的双掌已然交在一处。元气未复的林逸虹闷哼一声,已砰砰地接连退出三步。

“几年不见,长进不少!”施屠龙一掌逼退林逸虹,却微微点头。林逸虹情知自己今日吐血之后,必然不是这施屠龙的对手,他又不愿施展三际神魔功跟自家明教兄弟拼命,只得­干­咳摇头:“你不知这孩子身世,他……”

“我全知道!”施屠龙却冷冷打断他,转头盯了一眼慕容智,道,“本教­奸­佞之徒太多,将卓南雁放在大云岛上,我不放心!”林逸虹一愣,适才自己中了慕容智的算计,险些亲手害了卓南雁的­性­命,若非施屠龙及时赶来,自己便会铸成平生大错。一念及此,便再也说不出话来,长叹一声道:“屠龙兄素来目视云汉,眼内无余子,今日好不容易看上了这孩子,也是缘法!”

施屠龙微一点头,不再理会旁人,转头对徐涤尘拱手道:“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徐涤尘端坐石前,慨叹一声:“该见面时,自会再见!”施屠龙微微点头,转身拍着卓南雁的肩头,道:“去收拾你的东西,我在尖沙屿等你!”也不待他答话,大袖飘飘,当先而去,倏来倏去,竟丝毫不将旁人放在眼内。

卓南雁应了一声,先转身跟徐涤尘叩头道别,又站起来向林逸虹拱手一揖,道:“林先生,这第三盘棋就算我输了,求你以后不要再为难月牙儿!”林逸虹面­色­骤然一冷,紧紧盯住眼前这个清瘦却又执拗的少年,沉了沉,才淡然道:“棋是你胜了,林某自然不会食言!”

卓南雁听他话中已隐隐应承了下来,心中略安。转头四顾,却始终不见林霜月的身影,他这一天里一直没有见到她,心里便如少了些什么似的,这时却只得先去藏剑阁收拾衣物。

其实藏剑阁内也没什么东西可带,除了自风雷堡带来的几件旧物,就是些寻常的洗换衣衫。他略一收拾,提了个包袱便走出屋来,这时知道自己要走,忽然觉得藏剑阁内的一草一木都十分可爱。

余孤天一直在旁默默助他收拾,又跟着他一起缓步走到院中。卓南雁嘿了一声,伸手拍了拍他肩头,道:“天小弟,你机智聪慧,又最用功,再过两年,那些弟子便不是你的对手!迟早有一日,咱们还会再见!”说着一阵感伤,却也说不出来什么了。余孤天黯然望着他,忽然想:“卓南雁其实待我一直很好,可是这样的一个人,终究也要离我而去!”心下难过,眼眶里立时涌出了泪水。

卓南雁忽一抬头,却见院门外俏生生地立着一人,眼蕴柔情,清丽如仙,正是林霜月。卓南雁双目一亮,疾步奔去,捉住了她的手,叫道:“月牙儿,怎么这一日也不见的影子,那一盘棋咱们终于赢了!你爹……他已答应了我,不再为难你!”林霜月听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眼圈却是一红,幽幽道:“爹爹不许我来看你!我直到这会才得空偷着跑出来,你……这就要走了么?”

“是,棋仙施屠龙收了我作弟子,要带我走!”卓南雁见她那双隐含幽怨的眸子中噙着一痕清波,似是随时会流出来的样子,心中蓦地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怅然,咬了咬牙,才道:“过得几年,我功夫练好了,咱们自然还会再见。”林霜月的泪珠儿终于扑簌簌地流下,哽咽道:“那你一个人,可要留意照顾好自己。”

二人温言几句,便一起走出院外。卓南雁在这大云岛上也没什么朋友,余孤天不愿在他二人跟前碍手碍眼,送出几步,便不远送。一路上便只有林霜月陪着他走,但此时她柔肠百转,路上竟是不发一言。

眼见她玉靥含愁,眼波幽怨,卓南雁心内也不由忽酸忽苦,倒了五味瓶般的不是滋味,忽然想起一事,转头道:“月牙儿,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林霜月星眸一闪,问:“什么?”卓南雁大声道:“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活着!今后我不在你身边,不管你爹如何欺负你,你都要做一个聪明灵秀的月牙儿!”

林霜月刚刚止住的泪水忽然又再流下,点头道了声是,忽然止住步子,举头望着远处,幽幽道:“前面那人就是你师父吧,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卓南雁回头望去,只见施屠龙遥立岸边,抬首望着极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在他脚下木桩上却系着一叶小舟。卓南雁向施屠龙招了招手,转头望着楚楚可怜的林霜月,忽然心内一动,低声道:“我就要走了,你叫我一声雁哥哥!”

林霜月颊晕红潮,星泪未­干­的妙目之中似怨似喜,却终于轻声道:“雁哥哥……”才细不可闻地叫了半声,便觉脸上发烧,急忙低下头去。卓南雁心中一荡,道:“好月儿,可要记着我的话,我只要你快快乐乐的活着!”在那双春葱柔荑上重重一握,便转身飞奔而去。

和施屠龙上了小舟,解缆扬帆,小舟顺波飘荡而下。卓南雁忍不住再回头望去,却见林霜月已向湖边奔来,直到岸边才凝住步子,向他遥遥挥手。湖边晚风吹得她那身白衣的衣带襟袍荡起老高,这时候夕阳已落,满天似锦晚霞的映照下,林霜月娇弱的身子上闪着一层淡紫­色­的清辉。

卓南雁也向她摇着手臂,直到那袭临风摇曳的白衣却终于在夕光霞影中渐渐模糊得看不清楚了,他的心中才蓦然觉出一阵迟钝的痛楚来,双眼蓦地一片莹湿。

这时忽听耳边一声叹息:“你若要做成大事、练好上乘武功,最好将她忘掉!”卓南雁一惊,回头看时,却见施屠龙眯起眼瞧着那抹夕阳余晖,口中冷冷道:“不但要忘,还要忘得一­干­二净!”卓南雁咬了下嘴­唇­,问道:“为什么?”

施屠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冷道:“情丝羁绊,心­性­难安!”卓南雁忽然想起自己炼功之时,徐涤尘也不让林霜月在旁观看,脸上不由一阵发烧,暗道:“情丝情丝,这情丝不知是个什么东西,怎地徐伯伯和师父都这么防备这东西。我暂且忘记月牙儿,专心练功也就是了,真要将她忘得一­干­二净,那怎么成?”

他长长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问:“师父,那慕容智为什么要怂恿林逸虹杀我?”

施屠龙浓眉一挑,道:“自我退出明教之后,青阳长老这位子一直悬而未定。慕容智觊觎这位子多年。今日若是林逸虹失手将你杀死,慕容智自会替他设法遮掩这丑行,然后以此要挟控制林逸虹。哼哼,手里握住了教主亲兄弟的把柄,再要攀上长老之位,不就容易得紧了么?”

卓南雁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对这不择手段的慕容智更加厌恶,沉了沉,又问:“那师父您,当初为何退出明教?”施屠龙的脸上神­色­霍地一紧,冷冷盯了他一眼,却不言语。卓南雁吓得暗中一吐舌头。

小舟象梭子一样在碧波之中穿行了多时,师徒两个都不说话,无边的暮­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四节:绝壁危岩 天风怒云

师徒二人在岳州弃船登岸,施屠龙取出盘缠,买了两匹青骡,一路晓行夜宿,纵骑东行。卓南雁眼见那远的山,近的溪,高的树,低的草,全流淌着川流不息的绿­色­,身旁更有蛱蝶穿花,蜂喧鸟鸣,心中愁情顿洗。

只是卓南雁也觉出这个师父施屠龙脾气古怪,真可算得上冷硬如铁了。两个人每日里最多说不过十句话去,更有一两日间互不言语的时候。

只有一回,师徒俩在客栈之中饭后无事,施屠龙忽然问他:“南雁,你学了武功,将来要做什么?”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道:“徒儿学会了武功,先要报仇雪恨,更要驱除金狗,报效国家!”施屠侧头看他两眼,忽地昂头大笑:“报效国家?报效国家?”笑声滚滚,似乎卓南雁说的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卓南雁睁大黑白分明的双眸,道:“师父,徒儿说错了么?”施屠龙蓦地收了笑声,道:“赵宋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报效么?”卓南雁一愣,忍不住道:“易伯伯说,朝廷昏庸,黎民无辜!赵宋朝廷好比一座破屋子,虽然破旧,终究是一间老百姓能待的屋子。若是换作鞑子攻过来,大伙做牛做马,连间栖身的破屋子也没啦!”

施屠龙冷湫湫地瞅了瞅他,呵呵低笑道:“岳飞、易怀秋和你爹卓藏锋,都是锐意报国之士,后来如何?还不是死的死,亡的亡!什么是朝廷?朝廷就是以天下之病以利一人的大粪坑,只有乱蝇臭蛆才能在粪坑里面活得津津有味!”

卓南雁又愣住了,他曾随着老儒习文,听的全是忠君报国之理,这时自然不知如何作答,便问:“师父,那您说该当如何?”施屠龙的眼神在暮­色­里幽幽地闪着,忽而愤怒,忽而忧伤,声音也沉得象金铁:“易怀秋他们的愚忠愚孝全是狗屁,那些腐儒教你的仁义道德更是狗屁!大丈夫不矫情昧心,只要率­性­直行,何必在乎这许多狗屁!”沉了沉,忽地仰头长歌,“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站起身来,大步迈进里屋去了。留下卓南雁一人在夕阳影子里发呆。

他觉着师父真奇怪,以往易怀秋虽然发发牢­骚­,终究是对赵宋朝廷忠贞不二,但这师父施屠龙却是什么都看不惯,脾气一发,骂明教的林逸烟,骂大金的完颜亮,更骂赵宋的小朝廷。卓南雁心中虽有些不以为然,但也不得不佩服,师父特立独行的话语,说得倒另有一番道理。

师徒二人穿崇阳,过瑞昌,路上不止一日,便到了江州庐山脚下。

庐山自古号称奇秀甲天下,因相传周朝时有匡氏兄弟上山结庐修道,故又名匡庐。唐人有诗赞曰:“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至本朝苏东坡,更留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卓南雁虽是自幼长于山野,却也没有见过这样深秀多姿的春山美景,眼见四周蓝幽幽的群山云缠雾绕,烟霭笼罩,不由痴了。

沿着崎岖山路上行,更觉路回峰转,美景迭出。拂花掠藤地行了多时,已到了山腰,转过一片绿意森森的竹林,便见一座道观耸立眼前。卓南雁凝神望去,却见那道观门上写着“云竹观”三字,字迹斑驳,也不知是何年所书。他心下暗道:“原来师父是住在这道观中,呵呵,云雾缭绕,竹林幽幽,云竹观这名字倒甚是贴切!”

这时候天­色­已晚,道观前却有两个小道童挥帚洒扫,见了施屠龙,遥遥裣衽施礼后便跑进去禀报。

“老石猴,你这一次回来得倒快得紧呀!”随着响亮之极的一笑,迎出一个相貌清奇的老道人。这老道白发垂肩,瞧上去只怕八十开外的年纪了,但面­色­红润,双目闪亮。施屠龙瞧见了这器宇有若苍松古柏的道长,也不由微微一笑:“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卓南雁!快来拜见清虚道长!”他素来惜言如金,一句话便算给两个人都引见了。

卓南雁急忙上前拜见。清虚眯起眼笑道:“好,老猴终于收了个小猴!别跟你一样,是个终日不语的石猴就好!”卓南雁见他谈吐幽默,心下欢喜。

清虚道长显是跟施屠龙多年之交,陪着他们吃过斋饭,又让道童奉上两盏香茶。卓南雁见那茶毫多叶翠,不由道:“这莫不就是云涛雾海茶?”清虚大是得意,笑道:“云竹观后的几颗茶树乃是老道我压箱子底的宝贝,咱几人吃的喝的,全靠卖这宝贝得来!你这老石猴师父赖在我这里十几年不走,一来是爱上庐山奇峰秀云,二来么,便是瞅上了老道这妙茶!”施屠龙嗯了一声,也笑道:“茶虽不错,烹茶之道却远不及徐老道了!”

当晚便在观内住下。师徒两个所住的是里外两进的厢房,房屋宽敞洁净,只是那古旧的墙壁上却刮了一道绛­色­的长痕,似是漏雨的湿迹。卓南雁借着昏黄的烛光地瞧见了壁上的绛痕,心内就立时想起了那晚跟厉泼疯在伏牛山外古庙中瞧见的血痕,一霎时脑中便想起了厉泼疯沙哑的呼喊“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了这大仇的!”

卓南雁心中蓦地一痛,忍不住转头问道:“师父,我何时才能学成您那样的上乘武功?”

施屠龙冷着脸瞧了他一眼,道:“要练上乘武功,除了心思机敏,更要有大胆识大毅力。”卓南雁挺身道:“有,我什么苦都能吃得!”施屠龙懒懒道:“是么,我倒没瞧出来!”右掌挥指一点,一道细细的劲气­射­出,桌上那蜡烛登时灭了。卓南雁暗自叫了一声“好功夫”,正要再说,黑暗中却听施屠龙长长打个哈欠,走入里屋,翻身睡倒。过不多时,屋中便响起他香甜的鼾声。

卓南雁躺在外屋床上,却如何睡得着。耳听窗外山风阵阵,竹叶潇潇,他心中的思绪就如庐山山道上见到的连绵飘忽的云雾,纷乱起伏,翻飞不定,胡思乱想到了半夜,才觉眼皮发沉。朦朦胧胧地刚入梦乡,忽觉头发一紧,似是被什么狠拽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叫了半声,却懒得睁开眼来。

耳边却忽然响起冷峻的一哼:“想练上乘武功,便跟我来!”正是师父施屠龙的声音。他的浑身一激灵,腾地翻身坐起,黑暗中却见施屠龙一跛一跛地,已经推门而出。

霎时间卓南雁睡意全消,胡乱穿上了鞋子,也跟着他走出屋来。院子里清风习习,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意,卓南雁眼见施屠龙越走越快,忍不住问道:“师父,咱这是去哪里?”施屠龙却不答,举步如飞,带着他出了道观,径向山上行去。卓南雁也只得加快步子,紧紧跟上。

天上月光如银,随着他们脚下山道的盘旋起伏,月­色­下奇秀的远山近岚仿佛在无声地流动,让卓南雁忽然生出一种迷离和恍惚来。再行片刻,脚下却已经没有了山道,奇峰怪石幢幢地晃着苍黑的身影,狰狞地从四处压来。

四周山风鼓荡,云乱雾绕,二人似乎已经钻到了天池峰的高处。施屠龙的身法愈来愈快,卓南雁却已累得腰酸背痛,气喘吁吁。但他眼见施屠龙丁点没有回头照顾他的意思,心底不由窜上一股倔犟之气,咬着牙拼力跟上。一路上梆硬的山石硌得他脚下生痛,横生的树枝乱草更隔着裤腿,将他的小脚划破数处。

蓦然间一道险峻的石峰在黑暗中兀立眼前,施屠龙才停住脚步,回头道:“上得去么?”借着月­色­,卓南雁只见那石峰陡峭如刀,青岩光滑,丝毫没有手抓足落之处,忍不住喘息道:“这……上去做什么?”

施屠龙冷冷道:“你要跟我学上乘武功,便自己上来!”话音一落,蓦地身形拔起,直向峰顶跃去,堪堪要到势尽之时,单掌在石壁上一拨,便又窜上丈余,几个起落,身子便没入乱云深处。

卓南雁一愣:“这石峰比徐伯伯所居的锁仙洞还险要百倍,那时是徐伯伯带着我上去的,这时我一个人可怎么上去?”转头四顾,却见来时路径黑茫茫的,全被乱草杂树掩盖,已寻不到丁点痕迹,峭壁两旁却全是幽深无底的峡谷。他拾起一块大石,扬手向下抛去,沉了良久,却也不闻坠地之声。

再仰起头来,却见头顶明月如钩,石峰光滑如镜,一时间卓南雁心中不禁犹豫起来:“我这师父真是个怪老头,要练武功,哪里不能练?这险峰乱石,一个失足,就是粉身碎骨!这分明是存心拿我的­性­命作耍!”转身摸索着便向山下行去,才走出两步,忽然想起施屠龙睡前说的那句话“要练上乘武功,必要有大胆识大毅力”,登时心中一沉:“我这么偷偷溜走,那岂不就是临阵退缩!给他看轻了,日后再也没脸跟他习武!”猛然发狠,转身便向石峰攀去。

这千仞危壁峭似斧削,好歹还垂下几根野藤。卓南雁揪住野藤,拼力向上攀去。摸着黑攀上丈余,就累得气喘不已,忽然手上一滑,登时从岩上跌落,摔在乱石突兀的危壁下,硌得他骨痛欲折。

卓南雁心底大骂:“这鬼石壁,这鬼老头!”喘息几下,爬起来掸掸尘土,咬着牙又再攀上,这一回却还没有上次攀得高便摔了下来。接连试了三次,卓南雁的双腿已给摔得乌青,腕掌上也磨破多处。卓南雁累得气喘汗流,扶着石壁仰头向上瞧去,却见嶙峋峭壁锥子一般直Сhā向苍暗的天穹,峰顶黑蒙蒙的隐约有云雾缭绕。

屡攀屡挫之下,他心中不免气馁:“这石壁如此陡峭,怎能攀上去,这时候也不知师父那怪老头到哪里去了?”但一转念又想起了师父那冷峻轻蔑的眼神,卓南雁骨子里那执拗的脾气却又发作起来,暗道:“今夜若不能攀上崖顶,便宁愿累死在这里!”当下盘膝坐在石壁下,照着风虎云龙功的窍决凝神运气。

他静静吐纳片刻,收功之后便觉体内劲力稍复,猛一咬牙,便再向峭壁行去。这一回或许是风虎云龙功之效,他四肢力足,竟然比前几回多爬了两丈多高。但是再向上的这段石壁是光溜溜的,再没有野藤垂下。卓南雁又累又恼,揪住了野藤呼呼喘气。

这时候天上白云给晚风吹开,那轮皓月的清光登时皎洁了许多。卓南雁借着月光,却忽然瞧见头顶半尺处的石壁上有两处凹洞,一高一低,正好可以借力攀爬。再抬头向上仰望,却见石壁上居然有一串大小不一的孔洞,卓南雁一愣之下,忽然明白:“原来这石壁以前有人爬过,这人想必跟我一样,也不会轻功,却借助利物,凿了一路借力攀登的孔洞。适才月光朦胧,我竟没有瞧见这些洞眼。”大喜之下,伸出手去抠住凹洞,将身子向上奋力拉起。

这一个个孔洞间距正好适合人来攀爬,卓南雁手抠足登,倒比适才揪住野藤上山省力许多。但这峭壁又高又陡,竟似没有尽头,他奋力攀了大半个时辰,已累得四肢发酸,里外衣裳尽数被汗水浸透。忽觉双眼一片模糊,却是被额头上流下的涔涔汗水浸住,辣辣的甚是难受。他抠住石窝,将头脸在臂弯上蹭了蹭,抹去流到眼上的汗水,再挣起头向上望去,只见头顶上全是徐徐拂动的白云,也不知离着那峰顶还有多远。

这时候他十指都已磨出血泡,双腿突突发颤,再没有力气向上挪动分毫。向下一望,脚下竟也有云气浮动,一颗心不由吓得突突乱颤:“原来这峭壁本就是天池峰的最高处,我适才又凭着一股血气在峭壁上不知爬了多高,若是一个失足,说不定便跟我抛下去的那块石头一般,直落到深谷之底。”

正自心惊胆战进退不得,忽听得头顶上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我足足睡了一觉,你还没有上来!不知你这笨小子今晚还上得来么?”正是施屠龙的声音。

卓南雁心下大怒:“原来他一直在旁看我笑话!这施屠龙不知轻重,怪里怪气,只怕要累得我将小命丧在这里!”又愤又急之下,心底蓦地腾起一股火来,“我卓南雁就是摔死,也不能给他瞧得扁了!”猛然间一股劲气自腹内窜起,霎时十指坚硬,四肢有力,呼呼地便向上攀了上去。

越往上攀,便觉山风越大,呼呼的风声就在脑后呼啸,似是云中有无数鬼魂神魔在嘶吼。拼了命又爬了十余丈高,忽见头顶数丈之上又横伸出一块大石,神龙探首般地压在绝壁之上,卓南雁心中一震:“这块大石突兀巨大,这般凌空压下,若无绳索器械,怎能攀上去!”他本来就已­精­疲力竭,心气一泄,忽然五指一松,竟自石壁上滑落下来。

卓南雁哎唷一声,拼力去抓向石壁,但身子呼呼飞坠,急切间哪里寻得到那些石洞。峭壁上只处处堆垒着又薄又尖的石片,他的双手根本没有借力之处,乱抓乱抠之下,臂、腕、肩、肘都给石棱割破,却还是阻不住身子的呼呼下坠之势。

“师父——”卓南雁急得大声呼叫,声音已带了哭音。身子才跌了两丈左右,猛觉斜刺里伸出一只沉稳如铁的坚硬臂膀,一把将他紧紧揽住。卓南雁喘息着回过头来,月光之下却见施屠龙单掌扣在石壁上,左臂揽着自己的腰,正自嘿嘿地笑着。“有种,”施屠龙的笑声在山风之中滚滚鼓荡着,“你这小子自始至终没有出口求我,比我想的还要有种!”

轻纱般的月光下,卓南雁头一回觉得这施屠龙的笑容居然也这么温暖。“原来师父一直在旁看护着我!”一念及此,卓南雁的心底立时一热。却听施屠龙笑道:“好小子,咱爷俩上去!”他左臂紧揽住卓南雁的腰,右臂在石壁上轻轻一按,身子便借力飞起。几个起落,便到了那横伸出来的巨岩之下。

施屠龙略略一顿,猛然长吸了一口真气,足掌一起发力,两人的身子便陡然凌空窜高丈余,由岩下斜斜跃到了那巨岩之侧。施屠龙半空之中单足向巨岩上一点,便又借力而起。这一跃竟似永无止境,卓南雁只觉自己化作了御风升腾的仙人,轻飘飘地直向云中钻去,忽觉眼前霍然一旷,却是终于落在那巨岩之上。

这时月光明朗,卓南雁伫立崖巅,极目远眺,却见群山茫茫,在月­色­里若隐若现,当真是美不胜收。只是身处高处,山风又疾又冷,将他衣襟吹得猎猎作响。卓南雁素来畏暖不畏寒的,也不由抱紧了双肩,抬起头来,但见那轮皎月分外清亮耀目,似乎纵身一跃,便能摸到。

借着银纱般的月光,只见眼前云气茫茫,似乎自己已经站在了天上。正自驰目骋怀,忽觉脚下微微晃动,吓得他急忙蹲下,才知是绝顶之上山风更大,狂荡的山风似是从天上吹来,吹得这高大的岩石微微晃动,似乎随时都会给天风吹得倒飞下去。

“这才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施屠龙却丝毫不惧,长笑声中,双臂平展,任由狂风吹得他衣襟乱舞,似是要乘风而去。那滚滚笑声,更自绝顶上远远传了出去。卓南雁为他豪气所感,也挺身而起,纵目四望。

忽听身旁的施屠龙道:“你可知我为何深夜激你独自上山?”他说话之时也不看卓南雁,更不待他答话,便已接着道,“你体内所蕴的高深内力,只有在你身处绝境之时才能迸发!适才你进退不得、生死一线之际,忽然气力大增,这便是内力迸发之相。现下我正好传你《九宫先天炼气局》,这是我生死关头得来的上乘功法,你此刻练功,进境才快!”

“《九宫先天炼气局》?”卓南雁一惊,忽然想起:“徐伯伯说过,师父有一门《九宫先天炼气局》的功夫,最是适合我来修炼!”这时才知这满脸冷峻的老人对自己竟如此用心良苦,心中霎时一热,忍不住低声道:“师父,对不住!徒儿该死,适才……还在心底骂您糊涂乖戾!”

“那又怎样?若是换作我,早就破口大骂啦!”施屠龙呵呵一笑,又道,“你记好了!为师一生所修的功夫名为‘忘忧心法’。这忘忧心法分为炼气局和炼神局两套功夫。今日先传你炼气功夫,这套功夫将先天八卦卦相融会道家九宫龙图,名唤《九宫先天炼气局》,吸天风之阳刚,纳地云之­阴­柔,功成之后,可生天龙地虎之力。”说着双掌轻飘飘地推出,身前一抹白云给他掌力吸纳,缓缓向他身上飘来。

施屠龙口中又道:“这是第一势‘地云势’,化自先天八卦‘坤地卦’,吸云气之柔以补十二正经之中手三­阴­、足三­阴­诸经之­阴­!”随着他双掌舞动之间,方圆丈余的云气都被他吸了过来,游龙般地绕着他的身子疾转,看得卓南雁双目发亮。

施屠龙大袖蓦地一振,举掌向天,缓缓道:“第二势‘天风势’,化自‘乾天卦’,接天风之刚以补十二正经之中手三阳、足三阳诸脉之阳。”这时山风渐大,随着他掌势吞吐,徘徊在他身周的云气迅即被山风吹散。卓南雁见他伫立风中,衣袂猎猎,不由心下神往,连巨岩微微摇晃都不觉得了。“这一势‘山秀势’,本‘艮山卦’之理,采山林之秀,补督脉身后之阳!”施屠龙边说边舞,掌意由沉着一变而为飘逸,接着道,“这是‘水流势’,循‘坎水卦’之理,采河川之­精­,补奇经八脉中任、冲二脉之­阴­……”随着他掌势缓缓起落,崖顶云气飘荡,忽聚忽散,煞是好看。他略略演示一番,便细细传授口诀。

卓南雁才知道,这《九宫先天炼气局》只有八势,依照先天八卦之相,分别采天、地、日、月、星、霞、山、水之气,补人身内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之中的龙虎­阴­阳二气。八势之中,又以“天风势”和“地云势”为各势根基,诸般运气采纳的窍决都在这两势之中涵盖。这两势却又与自己练过的风虎云龙功中“风虎”、“云龙”两势心法要旨相近,他修炼风虎云龙功小有根基,对这些口诀可谓一点就透,这时拉开架势,便要运功修炼。

施屠龙却摇头道:“不成,你的心境未曾打开,气机还不能与天地交汇!”卓南雁一愣,道:“这心境要怎地打开?”施屠龙问:“你会看山么?”卓南雁暗道:“看山谁不会?抬眼便看了呗!”但料知师父这一问之后必有玄机,便老老实实地摇头。

施屠龙道:“心境未开之人看山,只是草草观望。心境打开之人看山,应当觉得山也在看我。我看青山巍峨多姿,青山看我,也是高松矫立,卓而不群!非止看山如此,看天看地,都是此理!”卓南雁心头一震,举目望去,忽然觉得月光下起伏的山峦,妩媚的峰岩,挺秀的林木,全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全在向自己点首微笑。

耳畔忽传来施屠龙低缓的声音:“好,这时你心境已然放开,才好练功!”此时卓南雁自身内气已给激发出来,依着头一招“地云势”的势子演练,立时便觉体内气息流转。

过不多时,只见峰顶的白云缓缓向他掌上飘来,一团一团的,象棉絮般轻盈可爱,围着他的身子飘舞。卓南雁凝气一吸,就觉一股清凉之气,自劳宫|­茓­直透体内,与体内热气融为一体。卓南雁心下大喜:“这功夫果然对我的热病甚是对症!”

接着又演那势“天风势”,这一势却是大开大合,以自身气机接纳绝顶上呼啸的天风,练起来却艰难许多。卓南雁初练之时只觉狂风清冷,越练越觉那打在身上的狂风­阴­寒难耐。再过片刻,呼啸的冷风似乎将九天上的寒气都带了来,每一鼓荡,就将阵阵寒气直拍入他体内经脉之中。卓南雁遍体森寒,心下暗道:“这一势越练越冷,怎么还说是补我诸脉的阳气?再练下去,只怕会生生冻死我?”

“忍住了,”施屠龙眼见他身子突突发抖,忽然冷冷道,“这叫‘天风洗脉’,功成之后,易金筋,换仙脉,不知多少武人梦寐以求而不得!”卓南雁嗯了一声,咬牙苦撑。过不多时,忽觉腹内腾起一股热气,霎时间浑身发暖,气息鼓荡,呼啸的天风吹到体内竟都化作股股热流,游走诸脉。原来这两势功法一­阴­一阳,互为表里,卓南雁越练越觉兴味昂然,渐渐地便进入了一个动亦静、静亦动的混沌境界之中。

自此卓南雁便在这云竹观住了下来。每日晨昏之间,施屠龙便带他上山修习《九宫先天炼气局》。除了给他细细传授练功口诀,施屠龙照旧每日跟他说不上几句话。但卓南雁知道了师父倔强散淡的脾气,也就习惯了。他是个高兴起来就嘻嘻哈哈的人,每日里就想着法子逗师父开心,师徒二人相处得淡而有味。

只是施屠龙仍是不跟卓南雁谈棋,卓南雁甚至从来没有见他摸过棋子。云竹观的观主清虚道长倒是好棋,知道棋仙新收的这位弟子棋艺不俗,有时兴起,便和卓南雁来下上两盘。这老道长棋力高超,还在林逸虹之上,卓南雁跟他下授子棋,依然是万分吃力。

这一日下午,卓南雁跟清虚下棋之时,忽然问他:“道长,我师父号称棋仙,为什么从来不见他下棋?甚至他见我一摸棋子,便不大高兴!”

清虚脸­色­一变,道:“老石猴心有苦衷,嘿嘿,他既不说,老道也不必饶舌了!”说着长长一叹,“当年他与我赌棋三盘,说是若赢了我,便让我留他在观中长住。哪知他授我四子,连下三盘,我竟是越输越惨。连着大败三盘,只得由着你师父赖在我这观中不走!嘿嘿,我将他留在云竹观中这多年,便是盼着有一日能再跟他下上一盘,这倔老头却不知怎地,再不动棋!”

卓南雁听他话中有话,不免若有所思,浮想联翩,结果这一盘棋竟被老道长狠施辣手,屠去中腹一条大龙。清虚虽然赢不了棋仙,但好歹大胜了棋仙弟子,心下依然得意,眼见日­色­已晚,哈哈大笑而去。卓南雁却面红耳赤,挑起蜡烛,对着棋枰仔细推敲这一局棋,越想越觉清虚着法­精­妙。

正钻研得津津有味,忽觉眼前一黑,一个人挡在了蜡烛之前,正是施屠龙。卓南雁眼见师父神­色­不善,忙红着脸叫了一声:“师父。”施屠龙却不答话,猛一挥手,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打落在地,冷着脸转身出屋。卓南雁见他直向绝顶奔去,才知自己今日沉迷棋道,竟将练功的时辰都耽搁了,急忙飞步追出。

施屠龙却神­色­苍冷,到得崖顶,忽然问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何退出明教么?”卓南雁摇了摇头。施屠龙道:“便是因嗜棋误事!”说着狠狠地一顿足,才道,“当年我曾接连两次因了下棋,耽误了抗金大事。你爹卓藏锋劝过我两回,每一回我都是追悔莫及地发誓改过,但没几日又依然故我。更有一回,岳元帅的一位重要谋士去两淮一带探察敌情,我奉命暗中随护。哪知我在道上遇上一位棋道好友,欣喜之下昼夜搏杀,竟失了那先生的踪迹。那先生独自在道上被金狗细作发觉,孤立无援,终于遭了毒手!”

他越说越是心痛,蓦地铁掌一挥,重重击在身前的一块山岩上,登时打得石崩岩裂,喝道:“出了这等大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本教兄弟,心灰意冷之下,只有退出明教!”卓南雁见他目红脸赤,不由也垂下了头,低声道:“徒儿知错了!”自这一日之后,卓南雁便也暗自发狠,从此不再摸棋。

施屠龙的功法出自道家。道家修炼,讲究法、地、财、侣,缺一不可。这门《九宫先天炼气局》的要旨主张收积虚空中清灵之气于身中,再与自身真元打成一片,贯通诸脉,正是上乘之“法”。卓南雁每日得明师看护指点,传道之“侣”和修道之“财”都不必萦怀。而庐山为天下奇秀宝“地”,山间的天风、怒云、清泉、佳木,莫不是仙家眼中的钟灵之物。

卓南雁在此潜心修炼,真可谓得天独厚,再加上他练起功夫来刻苦坚忍,过不了多日,便将八势《九宫先天炼气局》修习纯熟。每次上峰,他都照着师父所授的使力运气的窍诀,奋力攀爬,十几日后,便能独自直趋峰顶。一月之间,他内功便已大进,体内龙虎二气初步调和,略一运气,便觉真气游走,浑身似有使不完的气力。

这一日草草吃过了晚饭,施屠龙却神­色­悒郁,对卓南雁道:“晚上你独自上山练功,不必等我!”说罢走回自己的屋中,倒头便睡。卓南雁觉得奇怪,跟进屋中问道:“师父,您哪里不舒服么?”施屠龙也不张眼,冷哼道:“没事,去吧!”卓南雁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出屋,忽见师父额头上滚满了豆大的汗珠,登时一惊,问道:“师父,您头上出了这多汗!”

“是老病,”施屠龙忽将双手按住额头太阳|­茓­,似是痛苦不堪,语气却愈发严厉,“教你出去,怎地还赖着不走?”卓南雁忽然明白:“师父素来好强,不愿我见到他这病痛之状!”当下给他沏上一碗热水,才转身而出。

关上屋门,仍能听到施屠龙的呵呵低喘之声,卓南雁心中一痛:“师父看似冷漠,其实对我却是关怀倍至!只是我对他却知之甚少。他这么高的功夫,左掌却是怎么断的,腿是怎么跛的,为何又有这头痛恶疾?”越想越觉绕在师父身上的谜团越多,层层迷雾真象庐山的烟云,迷蒙难辨。

春去暑来,日子一天天热起来,好在庐山云飘雾绕,四季清凉,而卓南雁的内功小成,已渐能容纳那股上清真气,徐涤尘所说的真气灼脉之苦,倒还能耐得。

施屠龙眼见卓南雁内功有成,便择了个微风拂煦的黄昏,开始传他龙虎玄机掌法。这路掌法与施屠龙师门所传的风虎云龙功一脉相承,二十四势变化繁复,招法意境皆出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那第一势“饮之太和,独鹤与飞”,临敌之际稍加变化,便能衍出“荏苒在衣”、“阅音修篁”、“握手已违”等另五种变化来,招式虽异,却皆取《诗品》中“冲淡品”的意境。

饶是卓南雁天资聪慧,最擅强闻博记,学这一招也是从昏至夜,直到夕阳落山明月东升,方始完全领悟。他生怕忘记,又将这一招的六种变化从头演练一番,收势之后,便觉身上内劲游走,舒畅无比,忽然想起:“这是我生平以来学会的第一招武功,我卓南雁终于能习武啦!”

抬起头来,眼见月上中天,清辉四溢,霎时间心中的欢喜难以言喻,忍不住奔到崖边,纵声高呼:“我能习武啦——”

这二十四势龙虎玄机掌法静动相宜,一招一式都与内劲运转相承,卓南雁每练一趟,对体内那股真气的驾驭运使,就又多了一层体悟。

卓南雁练功之余,自是不免时时想起林霜月来。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他一人躺在床上,林霜月那纯纯的忽嗔忽喜的眼神,黑黑的随风轻舞的长发,还有她身上那幽幽的若有若无的馨香,便春水样地在他心间眼底流过。

有时想得多了,便会一阵子心神不宁。好在他年纪虽幼,却是个­性­子刚硬之人,转念想起父母之亡、风雷堡之难和深陷龙骧楼的厉大个子,便会狠狠抽打自己耳光,强逼着自己将那倩影从心头暂时驱走。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五节:泣血残棋 忘忧神剑

一年时光,倏忽而过。卓南雁已将八势炼气局的内功和二十四势龙虎玄机掌法习练得纯属无比,功力既增,眼光见识也是突飞猛进。这一年之中,施屠龙的头风恶疾又发作过两次,每次发作之时,都要将卓南雁赶出屋去。卓南雁脸上假装不知,心下却甚是着急,便私下里问那清虚道长:“我师父这是什么病,为什么他那么大的本事,却治不好自己?”

清虚叹道:“人有身体,便会有疾病烦恼。老石猴这头疾,据说跟他青年之时用脑过力有关。听说灵芝能补脑,却终究去不了他的病根。”说着连连摇头,“他那炼气功夫如此­精­深,仍是对这怪疾束手无策,我瞧天下能治好他这伤痛的,也只有风云八修中的医王了!”

卓南雁已不止一次听人说起风云八修,却一直不得其详,这时忍不住问:“这医王住在哪里,他既跟师父一样位列风云八修之中,那不就是朋友了么?何不请他前来医治!”

清虚笑道:“谁说这风云八修是朋友了?这八人是‘禅圣易绝,剑狂刀霸,棋仙茶隐,医王巫魔’,八人各自­精­通禅功、易学、剑法、刀法、棋道、茶道、医道和巫术,呵呵,其实个个都是脾气古怪之辈。依老道瞧,该叫他们风云八怪才对!”

卓南雁的父亲卓藏锋便是风云八修之中的剑狂,他倒颇想听听这风云八修的逸事,但转念想起师父的怪病,心头如同堵了一块大石,默然施礼告退。

这日黄昏,又到采气练功之时,施屠龙却在观内寻不到卓南雁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得独自来到峰顶。他一个人伫望斜阳,等了许久,才见卓南雁气喘吁吁地爬上峰来。

“师父,”卓南雁不等他问,便满面欢喜地捧出一丛团扇大小的红灿灿的灵芝,笑道,“清虚道长说,灵芝能疗头风。弟子寻了一整天,好歹寻到这一颗大的!”见他满头满身的泥和汗,裤脚也挂破数处,显是大费周折,施屠龙脸上的冰霜之­色­稍见舒缓,嗯了一声,伸出满是老茧的右掌,接过灵芝,缓缓摸索。

卓南雁见师父久久不语,心下微觉害怕,道:“师父,徒儿这便练功!”施屠龙却一摆手,道:“不必练了。你奔波一日,体乏气虚,强练反而无益!”说着挥袖擦了擦卓南雁满是汗水的额头,道:“南雁,你可长大了,今日咱师徒聊聊天!”卓南雁与他相处一年,却从未见他有这兴致,当下忽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并肩坐在崖顶,施屠龙缓缓伸出漆黑的铁手,道:“今日跟你说说这断手的事!”卓南雁浑身一震,脸­色­在夕阳中立时紧了起来。

只听施屠龙叹道:“二十多年前,我还在道门学艺,教我武功的师父乃是世间一大奇人,非但剑法通神,兵法、数术、诗词、棋道,无不­精­通。我的­性­子也甚是杂博,勤习武功剑法之余,最是痴迷棋道。恩师曾经劝过我不要因棋误武,我却全没在意。师父眼见拗不过我,便将道家棋术倾囊相授。

“数年之后,我仗剑出山,以棋会友,居然横扫江南棋坛。却终因赢了一盘不该赢的棋,得罪了一位厉害之极的江湖人物,给那人打得手废腿残,险些丧命!”施屠龙平时沉默寡言,这时述说往事,依然言简意赅。卓南雁忍不住啊了一声,问道:“什么是不该赢的棋,什么人又如此蛮横?”

“金人!”施屠龙的声音冷冷的,穿透了数十年时光的苦痛,依然没有消弭分毫,“那是个金朝来的使者,生­性­好棋,听了我的名声,指名了要来会我。一群护送金使的宋朝鹰犬便暗中叮嘱我,只准败不准胜!呵呵,那盘棋我下得酣畅淋漓,将那金使的白棋零零碎碎地割成了七块,让那厮颜面随地。那宋朝鹰爪子中领头的一个,姓钱名厚,说我藐视大金使者,罪不容诛,便向我痛下杀手,拗断我的左掌,打折了我的右腿,又将我乘黑抛在了大江之中。也是我命不该绝,顺水漂流,却给个好心的渔翁救下。我受伤甚重,将养数日,虽缓过些­精­神来,但左手终于废了,右腿也从此跛了。”

卓南雁气得说不出话来,暗道:“官府暗弱,谄媚金人,竟到这等地步!师父年纪轻轻,便落得手足残废,岂不比我还要命苦!”忽然想起什么,不禁轻声问:“师父,若是老天爷让您再下一次,你还会不会冒着手足之痛,赢那金使?”

施屠龙嘿了一声:“哪怕钱厚那狗贼事后斩去我的双手双足,我也会狠狠赢那金使!若是你呢,又当如何?”卓南雁眼中­精­芒一闪,道:“跟您一般,拼了­性­命也要赢这金狗!”

施屠龙眼露嘉许之­色­,赞道:“好小子!”又接着道,“我跛着腿逃回师门,从此矢志报仇,跟着本门恩师苦练武功。但钱厚那厮是崆峒派掌门紫星道人的师弟,功力­精­深。我虽将师门剑法练到炉火纯青之境,终因手废腿残,功力又浅,三年间连着三次找他报仇,都是艺不如人,每次若非都仗着机智逃出来,只怕早就丧在他手里。我连着大败三次,羞愤欲死,再回师门时,师父却已重病垂危,临终前将本派镇山绝技龙虎玄机掌法传授给我。我又发愤苦练了三年,这才去找钱厚那厮!”

卓南雁扬眉道:“师尊这一回武功大成,自要先将那狗好好教训贼一番,再将他碎尸万断!”施屠龙却苦笑一声:“那时钱厚却到了这江州做官。我寻到这里,便在这庐山脚下跟他拼死苦战,终究还是因手足不便,又败在他掌下。”卓南雁听他语音萧索,暗想:“师尊苦练多年,仍旧屡战屡败,也怪不得事隔多年,提起来仍是黯然神伤。”

“那晚大败之后,虽又逃得­性­命,但我屡挫之下,想到自己这辈子终究是废人一个,霎时间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只是我素来心高气傲,便是死,也要寻个旁人找不到看不到的地方,眼见前面那山峰直Сhā苍穹,便想到那峰顶跳崖。”

卓南雁听到这里,虽知他必然无恙,却也不禁啊的叫了一声,暗道:“师父那时的­性­子就如此刚硬!”

施屠龙道:“到了峰下,才知这山峰陡如利剑,我受伤之后,决难徒手攀上。好在我师门中还有一路飞抓功夫,身上一直带着丈长飞抓,那时激愤之下,用短剑边凿边登,凭着飞抓利剑,费尽气力,终于攀上了峰顶。”卓南雁这时终于忍不住道:“原来这山峰上的孔洞全是师父以利刃凿成的!那时您大败之下,仍能攀上这绝顶峰头,真是厉害!”

“厉害的还在后头,”施屠龙淡淡一笑,“到得峰顶,意气萧沉,正要纵身跃下,忽听有人哈哈大笑,比武不胜,便要自尽,天下竟有这等无用之人!这笑声豪迈无比。我回头一看,却是个高大汉子,笑吟吟地坐在峰顶。他何时上的这绝顶高峰,我竟全然不知,当下唬得我一惊。虽然我死意已决,却也不愿受他讥讽,当下反­唇­相讥。三言两语不和,便动起手来。大汉手中擎着一把长剑,也不出鞘,连鞘挥动,十几招间,便将我打翻在地,更踏上了一只脚来,喝问我,服是不服?

“我自然说不服!那大汉忽见我背后背着一副镔铁棋盘,便问,你会下棋?我说,谈不上会,却比你下得好些。大汉哈哈一笑,那咱们比划比划!我也自知武功跟他相差太远,纹枰对阵,自然竭尽所能。这大汉的棋艺也是极高的了,终究还是逊我半筹,以二子惜败。这一来,我二人倒动了惺惺相惜之念,互通了姓名。他听了施屠龙之名,更是改容相敬,说道,原来是拼死大胜金使的施先生,卓藏锋这回倒是莽撞了!”卓南雁静静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叫道:“什么,原来这人……竟是我爹爹?”头回听得师父说起爹爹,他登时心中一热,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此时远天夕阳将落,余晖在施屠龙岩石般坚硬的脸上涂了一层苍暗的红­色­。他顿了一顿,才道:“不错,我听得这人便是以一把长剑纵横天下的明教月尊教主卓藏锋,自是欣喜非凡。原来卓教主早见了我二人的拼斗,又见我大败之后,失魂落魄,便远远跟着我上了庐山绝顶。他武功高绝,我竟一直没有发觉。听我说罢与钱厚那厮的恩怨,卓教主义愤填膺,便要出手去除了那厮。那时我死意早去,心中又腾起争强好胜之念,死活也要自己亲手报仇。

“卓教主只得应允,却拿出一本古书,塞到我手中,道,这半部《忘忧棋经》,是一名泰山老道士死前交给我的,书中载有一套跟围棋相关的‘忘忧剑法’,我苦思多日,也难以索解。你­精­通剑法和围棋,若能悟出这套奇妙剑法,取那钱厚狗头,便如探囊取物。我拿来一瞧,却见那书残旧无比,书面上却写着‘忘忧棋经’四个字,中间和后面更缺了大段,似是给两个人硬生生地扯开了一般。随手一翻,才知并非棋谱,而是一套奇门剑法,只是书上载的剑招和内功心法旁出蹊径,图谱上更画了不少黑白棋子,让人匪夷所思。卓南雁听得心下称奇,暗道:”怎地一套剑法武功,还会跟围棋联系在一处?“但见师父说得兴起,也不便打断他。

施屠龙本是个可以两三日不发一言之人,这时说起来,却又滔滔不绝:“当下卓教主说有要事在身,隔几个月后自会再来寻我,便即飘然下山。从此我便在庐山住下,苦参这《忘忧棋经》。经书上的武功图谱奇妙之极,那头一副《九宫先天炼气局》,我便苦参了整整三日。直到第四日早上,我独自攀上峰顶,忽然看到天风激荡,云海奔腾,瞬间我脑中灵光一闪,《忘忧棋经》上所说的‘直参天地造化’的口诀在脑中一闪而过,对这《九宫先天炼气局》所载的八势先天心法,才豁然贯通。”卓南雁暗想:“原来师父的这《九宫先天炼气局》竟是得那《忘忧棋经》之助,嘿,真不知写这经书之人是何许神仙!”

棋仙说着,眼中光芒闪烁:“写这《忘忧棋经》之人,显是个不世高人,竟以围棋暗寓易理,将棋理、易理和剑法融会一处,实在让人大开眼界!只是参悟剑经上的­精­妙剑法时,我又遇上了许多难题。好在不久卓教主便又重回庐山,又跟我盘桓了七日,以绝世手眼,助我破解出了经书上所载的大部分高妙剑法。他走了之后,我又冥思苦想、反复推敲了二百七十七日,终于练成了这套忘忧剑法!”

卓南雁听他言语一顿,才笑道:“难得您这日子记得如此清楚,想必这二百七十七日是受了大苦!”施屠龙傲然点头:“不错,大苦之后才有大甘!学武之人,先要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辛苦。两年之后,我再去寻那钱德,不过七八招间,便杀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卓南雁修习《九宫先天炼气局》业已一年,深知此功威力,连连点头道:“那您便一剑斩了这狗贼!”施屠龙摇头道:“若在两年前,我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断,但在绝顶峰头清修两载,心气反倒平和许多。这恶贼心毒手辣,却也不能白白放过,当下也斩了他的左掌,打折了他的右腿,也算以直报怨!”卓南雁哦了一声,心中若有所思:“师父外表严厉,其时倒很是心软。”

施屠龙又道:“我大仇一了,心中快慰,当下便游历江湖,四处寻访棋道高手、武林奇人,学艺切磋。江湖上的朋友见我武功高强,棋道­精­深,便送了我‘棋仙’这顶高帽子,将我列入风云八修之中。只是我游历江湖多年,却再也没有见到《忘忧棋经》剩下的残卷,当真是平生憾事!

“那时与我最是臭味相投的,便是你徐伯伯和南宫世家上代掌门南宫皋的兄长南宫修。其时金兵南侵,民不聊生,我和徐涤尘便追随卓教主入了明教,一起笑傲江湖,抗击金虏,擒杀贪官,倒也轰轰烈烈地做过几桩大事!”说到这里,他脸上忽又涌出一股歉疚之­色­,道,“后来我因棋误事、退出明教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哪知在我离开你爹不久,便有秦桧­奸­贼弄权、四海归心盟土崩瓦解,这一连串的剧变发生,又过些时日,便传来你爹和你娘遇难的噩耗!若非我耽棋误事,退出明教……有我在你爹娘身边,料也不会生出如此惨祸!”施屠龙说到这里,声音也抖了起来,“每一想到此处,便让我追悔莫及,头痛欲裂!”

卓南雁心中一痛:“原来师父的头痛病,却是因终年痛心自责而起!”眼见他目红气喘,怕他头痛发作,忙道:“师父,生死有命,许多事……也不是人力所能左右!”说着也觉心内隐痛,忽然想起什么,仰头道,“师父,那您何时传我这忘忧剑法?”

“明日!”施屠龙凝望满天霞­色­,神­色­渐渐平复,缓缓道,“这剑法却跟棋道相通,传你剑法之时,自然也会以棋理印证,说不得还会传你棋艺!”卓南雁听得师父说要将棋道和剑法一起传给自己,登时双目发亮。

施屠龙却将脸一扳,道:“今日跟你说了这许多,就是让你记住,凡事须在苦中磨练。我的平生际遇甚苦,练武更苦,但苦尽甘来,才能修成不凡技业!你身负大仇,万不可跟我当初一样,玩物丧志!”卓南雁嗯了一声,昂首从峰顶望去,只见远处山岭烟霭迷茫,近处层峦叠嶂却给染成一片胭脂般的红­色­,寻思着师父的话,心内也如云涛起伏。

翌日清晨,卓南雁为学剑法,起个大早。施屠龙却不急着传他剑法,吃过早饭,倒在桌前给他摆上了一盘围棋,捻髯笑道:“我见过你大胜林逸虹的那盘棋!小小年纪,棋上就有如此造诣,也算不错!今日我让你二子,咱们手谈一局!”

卓南雁大喜,暗道:“师父号称棋仙,今日正好试一试我的棋艺跟这棋道第一人相差几许!”当下道了声好,布好二子之后,拈起白子飞挂黑角。施屠龙随手靠压。卓南雁凝思片刻,一路紧峭的着法疾攻过去。

眼见弟子咄咄逼人,施屠龙却只淡然一笑,步步为营,以柔克刚,不知不觉之间已然稳占先手。卓南雁觉着师父的棋风看似软绵绵的毫无霸道之气,偏偏密不透风,早已稳据了棋枰上的各路要津,他头上不禁渗出了汗水。棋到中盘,施屠龙骤下杀手,硬生生屠去了卓南雁的一条中腹大龙,竟不给这位爱徒留丁点情面。

这是卓南雁自学棋以来遭受的最大的一场惨败。他抬起白得发青的一张脸,低声道:“弟子无能,让师父见笑了!”施屠龙见他伤心无比的样子,倒哈哈一笑:“南雁,你可知你败在哪里?”卓南雁也笑了笑:“是师父神技惊人,棋力太高!”

“那你也不必败得如此之惨,”施屠龙缓缓摇头,脸上神­色­也凝重起来,道,“只因你的胜负之念太重,少了关照大局之念!”卓南雁长眉锁起,喃喃自语,心中若有所思。施屠龙一推棋枰,挺起高大的身躯,朗声道,“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实就虚,应机而动!这十六个字,既是棋诀,也是忘忧剑法的剑诀,你记好了!”霍地拔剑在手,身子起落,竟在不算宽敞的屋内接连舞出七八招凌厉无比的剑势。

卓南雁眼见他剑走轻灵,快如电闪,三尺长剑丝毫不为屋内的桌椅条案困扰,不由惊得眼睛瞪得老大。

施屠龙却蓦地凝住剑势,回头望着他道:“这便是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道理,你懂了么?”卓南雁眼见那剑尖离着施屠龙身前桌上的紫砂泥壶不足半寸远近,­精­光闪耀的长剑兀自微微颤动,登时心中一震,道:“一桌一椅一案一壶,都要洞悉在眼,默查于心!”

施屠龙点头道:“正是,下棋临局之际,毫厘不可差!动手比剑之时,身周万物,也都要在我算度之内,日光明暗,道路凹凸,甚至身旁一根树木枝叶,脚下一粒石子,都会变成你的决胜关键。这便是洞察入微的道理!”

卓南雁听得双目灼灼,津津有味。施屠龙跟着将棋理和剑诀相互比照,又讲解“大局在胸”、“避实就虚”和“应机而动”的要旨,让卓南雁真有醍醐灌顶般的顿悟。他凝思片刻,忽道:“师父,其实这四句要旨,可以相互参详,每一句都与其他三句关联紧密。但临敌之际,怎么才能在瞬息之间,便将大局、细微、虚实、先机参透?”

“这便是忘忧心法的高明之处了!”施屠龙眼见徒弟句句都问到点子上,不由喜上眉梢,提起纸笔,刷刷刷地画了一副奇怪图形,问道,“识得这图么?”卓南雁见那图上画满黑白点阵,或三或九,四处分张,忽然想起什么,道:“在明教时范先生教过,这是九宫图,所谓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这九个数如此排布,横竖相加,或是交叉相加,都是十五。”

施屠龙缓缓点头,道:“不错!这九宫图,便是道家神仙吕洞宾传给陈抟老祖的九宫龙图!”说着提笔又画,在九宫图内层,又加了八列黑白棋子,道,“识得么?”卓南雁目瞪口呆,暗道:“九宫图里面又加了一通围棋子,这可就乱七八糟了,难道是围棋珍珑么?”怔怔摇头。

施屠龙叹道:“这便是《忘忧棋经》上的第一张玄机图,当时让我三日三夜未曾合眼,才参悟得透。”说着以笔指点着后来画上的棋子,道,“这八列棋子,每组三枚,其实是以黑子为­阴­爻,白子为阳爻,三枚交错,正是乾天卦、坤地卦、艮山卦、坎水卦等先天八卦卦相!”卓南雁双目一亮,猛然道:“哈,这便是我练了一年的《九宫先天炼气局》吧?”

“小娃儿好不聪明!”施屠龙双眉一扬,悠然点头,“这《九宫先天炼气局》便是将先天八卦和道家九宫龙图融会一处所得的­精­微奇功,以先天八卦方位道出天地运行之妙,以九宫龙图道破五行参数之秘,更以玄机妙语,注解了修炼先天真气的八种妙法。可是若不能破解围棋子布出的八卦卦相,便难以参悟其中妙理。”(按:九宫图便是易学上有名的九数洛书,虽然九宫图起源甚早,但直到南宋朱熹及其弟子蔡元定著书论述,易学界才将之称之为“洛书”。在卓南雁所处的南宋初年,对“洛书”与“河图”为何物,尚有争论。北宋华山道士陈抟著有《易龙图》一卷,相传其学说得自吕洞宾。在当时,陈抟的学说属于道家不传之秘。元代著名道士、易学家雷思齐考证,陈抟所说的“龙图”即为九宫图,故本文有“九宫龙图”之说。)

卓南雁忍不住笑道:“这《忘忧棋经》的著者竟以黑白棋子画先天八卦!师父,只怕他比您的棋瘾还要大!”施屠龙道:“想必如此!《忘忧棋经》上的功夫以忘忧剑法为用,以忘忧心法为根基。这忘忧心法,又分为炼气和炼神两套功夫。先前传你的《九宫先天炼气局》只是炼气之法,而最­精­妙的却是重在炼神的《九宫五行炼神局》。这炼神局将­阴­阳五行和九宫龙图融会,功成之后,能以自身元神真炁感知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种气机变化。临敌之际,自可霎息参透大局,把握先机……”当下便细细传授《九宫五行炼神局》的­精­妙要旨。

自这一日起,施屠龙开始传授卓南雁剑法。他这套忘忧剑法得自那《忘忧棋经》,将棋道­精­密算度之理融于武学之中,剑招剑意看似异想天开,却是别有奇妙之处,更辅以《九宫五行炼神局》这样­精­微的高妙心法,实是武林之中不可多得的上乘剑法。饶是卓南雁聪明绝顶,将这一十八路剑法和《九宫五行炼神局》融会贯通,也堪堪用了半年时光。

日月如梭,又是三年时光过去。卓南雁已长成一个高大挺拔的少年,微黑的脸上,一双眸子有若明珠闪烁。经年苦修,使得那股困扰他多年的内气终于融于他的自身内气之中。

十八岁的年纪,便有了数十年的­精­纯修为,但十八岁的年纪,却已受过大苦,经过大难。庐山绝顶的雨雾霜风,洗刷得他的­性­情愈发坚忍。施屠龙文武双全,四年之间,卓南雁除了内功和剑法已趋一流之境,棋艺更是突飞猛进,便是兵法、易学、阵法也均有所涉猎。清虚老道再跟他分先下棋,也早不是他的对手了。

这一日上午,清虚又缠着卓南雁和他“手谈几局”。无奈他棋风早被卓南雁摸透,这一局棋下不到七八十手,便已被卓南雁逼得四面楚歌。

施屠龙在一旁踱了过来,抬眼打了两眼棋局,便郑重其事地道:“道长,下一盘让南雁授您二子吧!”清虚的老脸一红,骂道:“老石猴不张嘴便罢,一张嘴必是乱放狗屁!”一语未毕,忽听观外传来一声长啸。

施屠龙和卓南雁听这啸声高亢,显是来人武功不俗,都暗自一凛。清虚却将白眉一挑,向自己的弟子静观道:“奇了,老道这荒山野庙的,还会有什么人来?你出去瞧瞧!”近年来清虚懒得收徒,静观还是个十六岁的小道士,闻得师父招呼,笑嘻嘻地跑去开门。

门外却接着传来一声朗笑:“江南晚辈何残雪,求见观主!”声音清越,惊得观外杂树上的鸟雀闻声乱舞。笑声未息,猛听得哎哟一声,静观的身子已不知被什么巨力一震,倒飞了进来。两扇庙门被静观的身子撞了下,正咯吱吱乱响,一个轻袍缓带的白衣公子已一闪而入。

卓南雁身形疾晃,单掌在静观的背上轻轻一托,登时止住了他呼呼的疾飞之势,稳稳立在地上。那白衣客本来面带微笑,但见卓南雁这一手举重若轻,心头一凛,笑容顿敛。卓南雁已一步踏上,冷森森的目光直­射­过来。

他炼气多年,这不言不语的冷冷一逼,便挟着一股万仞高崖的绝大气势,惊得那人竟退了一步。静观面红耳赤,­操­着一口江州土语,冲那白衣公子叽里咕噜地怒骂。清虚也怒道:“何方神怪,敢到我云竹观中撒野?”那人听了清虚这威势十足的一吼,心头狂气顿消,忙躬身道:“晚辈江南雄狮堂弟子江残雪拜见观主。”

“江南雄狮堂,”清虚皱起白眉,喝道,“是罗雪亭那老头子让你到这里显威风么?”若非机缘际会,卓南雁当年已依着易怀秋的吩咐去江南雄狮堂投奔罗雪亭了,这时听到“罗雪亭”三字,登时留意。

何残雪脸上一红,长揖到地,笑道:“家师常说,清虚道长隐居庐山,神技惊人,你若无缘得他老人家指点,便跟他弟子切磋几下,也是受益匪浅!适才冒范,得罪勿怪!”清虚见他言语谦和,脸上仍是满面轻佻,冷笑道:“他才比你小了十岁,你跟他切磋,受益个屁!不如选个八岁的娃娃去切磋受益的好!哼哼,罗雪亭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弟子。你大老远地跑来,有何贵­干­?”

何残雪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奉上,笑道:“八月十五乃是家师七十大寿。日前青城掌门石镜先生送来一把稀世名剑祝寿,家师便定于中秋之夜,办一场试剑金陵会,在他老人家的七十寿筵之上,请大宋各路武林英豪赏月试剑!”

清虚细瞧那信,乃是罗雪亭亲笔写就,请他亲赴建康一游,言辞倒甚是客气。但何残雪刚跌了自己徒弟一跤,清虚老道心头余恨未消,连道:“那不是让老道给他去拜寿么?老道七十大寿时,他怎地不来给我拜寿?不去不去!”

施屠龙忽道:“眼下雄狮堂是谁主事?”何残雪见他器宇不凡,不敢怠慢,笑道:“自然是家师。只是家师近年潜修玄功,寻常俗务都是方残歌方师兄打理!武林有云,杨柳春风江南岸,何人不识方公子!”说着折扇一张,缓缓摇摆。清虚见他意态轻狂,心下大厌,摇头道:“方公子圆公子老道全不识得。老道也懒得下山。你快走快走!”

卓南雁眼见清虚已下了逐客令,当即踏上一步,向何残雪挥手道:“请圆公子下山!”何残雪折扇一收,怒道:“在下姓何!”卓南雁嘿嘿一笑:“原来又姓何了!”左掌轻拂,缓缓向他推去,漫不经心地道,“不管姓圆姓方姓何,都得下山!”

何残雪见他掌势虽慢,却有一股内劲潜流缓风般涌来,心中暗道:“这冷头冷脸的小子好不古怪,也该让他出一大丑!”脸上淡淡微笑,蓦地提起十分劲力,翻掌便向卓南雁掌上迎了过来。哪知双掌才交,卓南雁掌力遇强则强,铁掌上的暗流潜涌霍地化为决堤怒潮。

何残雪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子登时向后飞起。他技业不凡,虽败不乱,在半空中急提内劲,要待拿桩站稳,但落地时脚下忽然一绊,却给地上一根横伸的断竹挡了一下。这时他正自乏力,给断竹一绊,立时便要歪倒。何残雪哎唷一声,身子疾挺,但内息受震之下提不起气来,双腿一软,直挺挺栽倒,脑袋正碰到断竹旁的一块圆滚滚的岩石上,登时磕得鼻青脸肿。

何残雪急使一招“龙取水”,这才腾身跃起,苍白着脸向卓南雁道:“领教了!”不敢停留,转身而去,回思适才无巧不巧地撞上断竹、圆石,不由心中连叫晦气。却不知卓南雁所习的忘忧心法每一出手,便将天时地利算计在内,身周的一草一木俱为所用。清虚眼见何残雪狼狈而去,不由向哈哈大笑:“小石猴,老石猴那点手段你倒都学会啦!”

卓南雁淡淡一笑,却不言语。施屠龙这时忽道:“要去就去!”

原来师徒俩多年相处,早已心神相通,施屠龙眼见他一直若有所思,便已猜知了他的念头。卓南雁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我想找罗雪亭,问他我爹的事!”

施屠龙昂首望天,淡淡道:“我知道,你还要去龙骧楼!”卓南雁沉沉点头,道:“厉大个子受困在龙骧楼,袭杀风雷堡的元凶完颜亨、海东青也在龙骧楼!雄狮堂领袖江南武林,跟龙骧楼对峙多年,我先向罗堂主讨教一番,再去龙骧楼。”清虚大张双目,叫道:“怎地,凭你这小石猴还要斗那龙骧楼?那‘沧海龙腾’完颜亨何等身手,号称四雄宗师之首,你去了岂不是白白送死?”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句话来,眼中­精­芒乍闪,挺起胸膛,道:“百折不挠,玉汝于成!再难的事情,但凡去做,便有成功之望!”心下却想,“我不但要捣翻龙骧楼,更要秉承先父之愿,重建四海归心盟!”

施屠龙脸上­干­硬的肌­肉­却不由一抖,沉了好久,才道:“小鹰翅膀硬了,终究是要一飞冲天!”卓南雁知道师父已然答允,想起师父多年的督导之恩,翻身跪倒,给师父磕下头去。施屠龙嗯了一声,铁掌疾挥,要将卓南雁扶起,但觉卓南雁肩臂上传来一股雄浑的劲道,竟和自己相持不下。他岩石般冷硬的脸上,终于破出一丝笑颜。

卓南雁说走就走,吃罢午饭,便去收拾衣物。施屠龙将几块散碎银子塞到他包里,道:“只剩下这么多了!”便不再理他。清虚道长和静观、静玄两个小道士倒是依依不舍,一直在旁帮忙收拾。

众人一起送到庐山脚下,卓南雁正要挥手离去,一直无语的施屠龙忽道:“据那《忘忧棋经》记载,咱修炼的炼气局和炼神局之后,还当有九宫龙图与后天八卦相配的《后天九宫炼真局》和返本归一的《太极顺逆图》等几张玄奥图谱!可惜那剑经缺了半部,你我一直无缘得见。”卓南雁点了点头,眼望师父,却不言语。

施屠龙冷湫湫的眼神盯了他片晌,才­干­巴巴道:“简而言之,你差得还远!万事小心,不要无端送了­性­命!”忽将大袖一拂,转身而去。卓南雁望着师父岩石般冷硬的身影,心底却蓦地一热。

下庐山北上,自鄱阳湖循水路往东,便到了长江。眼见江波浩淼,卓南雁不由想到了洞庭湖的波光帆影,立时,林霜月那张绝美面容便又映上心头。“一幌四年,月牙儿长得什么样了,我要不要前去看她?”

这念头便如那起伏不定的江水,在心间冲荡不休。忽然想起师父冷冰冰的话语“你要想做成大事,最好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他的心肠又刚硬起来,猛一顿足,暗道:“我终究要去龙骧楼拼死一搏的,若是活着回来,再去看她不迟!”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六节:笑援孤童 奇逢逸叟

清秋时节的江­色­最是耐看,峻急处如野马脱缰,穿山破峡,转瞬千里;幽静处又微澜粼粼,明澈柔媚。凝碧清波杂糅着青山红叶的倒影,雄浑中增了不少秀媚。卓南雁乘船顺流东下,眼见舟移景换,目不暇接,只觉心襟大畅。

不多日便到了建康附近,他那一点盘缠却早已用光。这时日已近午,他饥肠辘辘,眼见前面一处郁郁苍苍的树林,便想到林中打些野味。才赶到林子边,忽听身后一阵喧嚣之声,回头望去,却见五六个持刀弄剑的江湖豪客远远地拥着一匹马向这里赶来。那马上却五花大绑着一个孩子。

卓南雁双眉一挑,暗道:“这劫道的强人好不胆大,光天化日的就绑着孩子四处招摇!”他内力­精­纯,隔得老远,便听那群豪客中一个胖子念叨道:“那老贼死了,算他命大,可逮住了老贼的小贼儿子,这一票买卖也不算白做!”又一人笑道:“不错!听说那老贼生前可敛了不少钱财,这回拿住了这小贼,定要将那些银子的下来逼出来!”

那孩子忽在马上扬起头来,叫道:“我爹是杀富济贫的好汉,他不是老贼!”话未说完,那胖子一个耳光便扇了过去,怒道:“你­奶­­奶­的,你老爹大号‘无量劫手’,他活着的时候,咱们不敢招惹,这时已化成了灰,还不许老子说句公道话?无量劫手就是江南一等一的飞贼,不是老贼是甚么?”

一行人骂骂咧咧,便到了林子前。卓南雁听得暗自皱眉:“无量劫手?听说是一位独来独往的江湖怪客,生平颇多义举,原来已经作古了么?”却听那孩子兀自叫道:“我爹劫富济贫,布施无量,是个大英雄,决不是老贼!”

那胖子大怒,扬手又一耳光重重打去,喝道:“甚么无量劫手,说得好听,还不是一个劫字?当年咱飞龙帮可没少吃这老贼的亏。老子说是老贼,便是老贼!”这一掌更重,打得那孩子口角都流出血来。但这孩子甚是硬气,仍是高声叫道:“胡说八道,我爹就不是老贼!”

卓南雁见这孩子身子高大,脸孔虽稚气无比,但眼角眉梢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倔犟之­色­。他心中怦然一动,猛地在那张天真却又执拗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狗崽子!”那胖子怒气更盛,又待挥掌打下。卓南雁蓦地扬眉喝道:“住手!”这一喝声音冷硬如铁,惊得几个豪客齐齐一抖。“直娘——”领头的胖子眼见卓南雁器宇不俗,便将半句脏话硬生生咽下去,怒道,“这位朋友有何见教?爷们是长江飞龙帮的舵主,来此赴那试剑金陵会,识相的,便少管闲事!”

卓南雁也不知飞龙帮乃是这一带长江上杀人越货的大帮会,听他言语傲慢,心头火起,猛地将胸一挺,学着那胖子的声音叫道:“直娘贼!爷们是长江屠龙帮的帮主,平生专宰飞龙帮的。识相的,将怀里银子和这孩子留下,快快滚吧!”

那胖子的黑脸胀得通红,叫道:“这小贼,活得……”忽觉眼前青影闪动,背上猛地一痛,跟着全身酥麻。胖子大叫道:“直娘贼,哪个弟兄胡乱出手,点了老子|­茓­道?”话未说完,身子猛然腾云驾雾一般飞起,砰的摔倒在一根老槐树下。胖子痛得呲牙咧嘴,忽听得空中“哎哟”“妈呀”之声不绝,自己的同伴接二连三地飞起,不偏不倚地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五个大汉叠罗汉一般地硌在了一起,口中哭爹喊娘,动弹不得。

“飞龙帮遇上屠龙帮,只得乖乖挨打!”卓南雁牛刀小试,颇觉不过瘾,不由连连摇头。走过去将那孩子自马上扶下来,挥手扯断了他身上绳索,笑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适才看得眼花缭乱,这时才定下神来,道:“我叫刘三宝,大哥真是好功夫!”卓南雁嘻嘻一笑,拉着他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指着那几人,道:“这几位大爷为何说令尊便是无量劫手刘老侠,你又如何给他们捉到了这里来?不要怕,从实讲来,本帮主自会给你作主!”

“不错,我爹是侠客,江南大名鼎鼎的无量劫手刘一鹤!”刘三宝的眼中闪过一抹黯然之光,“只是……爹爹半年前病死啦。我一个人流落江湖,爹爹留给我的银子也早花光了,听说这里要开一个‘试剑金陵会’,我便过来长长见识。不想这几个小喽罗当年在我爹手下吃过亏,认出我来,便将我擒住了。偏要逼问我爹当年留下了甚么金银宝贝,”

那胖子怒道:“老子是飞龙帮扬威分舵的舵主谷大海,在江湖上鼎鼎大名,怎地是小喽啰?”转头对卓南雁叫道,“这位……大侠,我们飞龙帮冯帮主要给罗雪亭罗堂主送点寿礼,只是罗堂主规矩好多,断不会收咱们在江上抢来的东西。这小贼的贼老子当年连偷带抢,可着实掠过不少钱财宝贝,咱们将这老贼的宝贝夺下来,想那罗堂主必能收下!”

刘三宝怒道:“你胡说!我爹当年是劫过一些钱财,却早就接济给了百姓,哪留下甚么宝贝?

卓南雁微微点头,暗道:“‘狮堂雪冷’果然威震江南,便是飞龙帮这样乱七八糟的帮会也来给他贺寿,却又慑于他的威名清誉,不敢胡作非为!这罗雪亭,不知是何等样人!”

谷大海见他点头微笑,忙赔笑道:“咱们冯帮主还跟罗雪亭罗堂主有过几面之缘!麻烦大侠看在罗堂主和冯帮主的金面上,放了咱们!”卓南雁嗤嗤一笑:“做大侠要行侠仗义,可麻烦得紧!好在老子是帮主,不是大侠!帮主遇见买卖,可不能错过!”走上前去,抓起谷大海身上摞着的几人,抛沙包一般地扔到地上,将他们身上的银两尽数掏了出来。

“小兄弟,”卓南雁将一半银两塞到自己怀里,另一半堆到刘三宝身前,笑道,“你骑了这马,拿了银两去罢。本帮主还要去试剑金陵会去瞧瞧热闹,可不能远送了。”刘三宝的脸红了红,忽道:“大帮主,我不要银子!我……我要认你做大哥!”

地上躺着的胖子谷大海不禁哈哈大笑:“这姓刘的小子却有几分贼心眼,原来是想攀上帮主大侠这根高枝!”卓南雁也觉这孩子异想天开,天真得有几分好玩,摇头道:“不成,这屠龙帮只有我帮主孤家寡人一个,从来不收帮众弟子!”

“我不是要入你这屠龙帮,”刘三宝的脸却更红,道,“我、我爹说江湖好汉,意气相投的,便要义结金兰。我见大哥你武功高超,人也仗义,想……跟您拜把子,认你做大哥!”

谷大海笑得更响:“你这小贼丁点功夫不会,怎地能跟这位武功顶尖的帮主大侠拜把子?”他身旁几人也跟着笑道:“小贼大白天说梦话么?”“跟这位帮主大侠作兄弟,你也配!”这几人被卓南雁擒住,只顾全力奉承,盼着“帮主大侠”一时欢喜,能放过自己一马。

在那几人的哄笑声中,刘三宝的脸便越来越红,却兀自双目闪光,紧盯着卓南雁道:“那又怎样,我年纪虽小,跟大哥学了功夫,也要作刘大侠!”谷大海几人听他自称“刘大侠”,更是笑不可抑。

不知为何,卓南雁看到那双清澈纯净、满蕴期许的眸子,忽然就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初入江南时,也是到处给人看不起的一个小叫化子,看到武功高强之辈,也是这样巴巴的眼神,暗道:“这刘三宝是个有骨气的孩子,他一心要作‘刘大侠’,却跟我当年要作‘大丈夫’颇有几分相似。嘿嘿,他有没有本事,又有什么相­干­!”他心头猛然一热,当下慨然道:“好,咱二人便结为金兰兄弟!”

一语出口,谷大海几人的笑声登时噎住,眼睛全瞪得溜圆。刘三宝急喘了两口大气,才道:“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抬头又道,“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卓南雁暗想:“他日我还要混入龙骧楼,当着飞龙帮这几个喽罗的面,可不能露出我的尊姓大名。”当下呵呵笑道,“哥哥姓南名雁,日后别人问起你屠龙帮主的大名,可不要忘了!”刘三宝双手连搓,忙道:“忘不得!忘不得!”欢喜之下,连说话都抖了。

卓南雁笑道:“那试剑金陵会今日便该开啦,不如咱哥俩同去那里耍耍!”忽听谷大海叫道:“南帮主,咱们都沾着一个‘龙’字,想必都在一条江上混饭吃。咱们冯帮主最是仗义,大侠若是放了咱们,日后江上遇到,也有个照应!”卓南雁只作不闻,转头对刘三宝笑道:“若在试剑金陵会上遇上那飞龙帮的冯帮主,作哥哥的将他一并料理了,给你再出口鸟气!”

任由地上的谷大海几人大呼小叫,兄弟二人上了那匹马,扬尘而去。

穿过杂树林子,眼见四处无人,卓南雁才道:“好兄弟,大哥不久便有件千难万险的大事要做,适才当着那几个兔崽子的面,便没有跟你说出真名!你大哥姓卓名南雁,咱们义结金兰,可得记住了。”

刘三宝双目闪光,道:“卓南雁?嗯,这名字可比南雁要好听得多!大哥这么大的本事,天底下哪里还有什么难事?”卓南雁淡淡一笑道:“大哥这名字可不得跟旁人提起,你只当大哥还是叫南雁便是了。这件大事难得紧,大哥也不便跟你细说。咱兄弟这次只怕会聚别匆匆,若是办完这大事,还能留条­性­命,大哥自会传你高深武艺!”刘三宝眼光熠熠跳动,道:“大哥不管做什么事,都能马到成功!”卓南雁哈哈大笑,快马加鞭,直往金陵驰去。

刘三宝自幼随其父闯荡江湖,自己又孤身在建康附近飘荡半年有余,对江南武林甚是熟捻。他是个存不住话的主,一路上早将听来的这盛会的缘故说了个透。

原来数月之前,青城派掌门石镜先生忽然得了一把断铁如泥的神剑。他素来与雄狮堂主罗雪亭交厚,得知老友七十大寿将至,便将宝剑当作寿礼,遣弟子专程送往建康。哪知刚刚行到池州,却给南宫世家的人将剑夺去,还伤了那青城弟子。石镜先生接了弟子的飞鸽传书,自是冲冲大怒,亲自赶往潜山南宫山庄问罪。南宫世家不愿明着得罪这位武林怪杰,转而将剑送给江南雷家霹雳堂。

刘三宝说到这里,不由双目放光:“雄狮堂主想必害怕自己老友石镜先生落了单,便以试剑金陵会为名,将三家约至建康,更请来江南无数武林宿耆,只怕是要凭着多年威望,抢了此剑!那金陵试剑的盛宴定于今晚在玄武湖边的摘星阁上开宴,必有一番好杀!”

卓南雁听了,心中已知大概,暗道:“雄狮堂主罗雪亭素来力倡天下武林同心抗金,眼见这一把剑却将青城、南宫和霹雳堂都卷了进去,大宋武林只怕难有太平之日,办这试剑金陵会,明里给自己庆寿,暗中必是盼着各家息争罢斗。”谈笑之间,已进了建康府城。

建康古称金陵,据说当年秦始皇东巡至此,见金陵有帝王之气,便命凿方山,掘淮水以泄其王气。可见这地方自古便是虎踞龙盘、天下形胜之地。从南朝开始,建康的秦淮河畔便为名门望族聚居之地。自宋高宗赵构以临安为都城后,建康便成了大宋的留都,商贾云集,文人荟萃。

不多时便到了楼台林立、画舫凌波的秦淮河,兄弟二人东瞧西望,看什么都觉着新鲜。在一家小酒肆胡乱吃了饭,卓南雁便领着刘三宝,骑马四处闲逛。城中时见身藏刀剑的江湖豪客,想必都是来赴会的。卓南雁也是少年心­性­,想到索­性­要去那试剑金陵会试试身手,便也不急着去见罗雪亭,带着刘三宝一气逛到了黄昏时分。

不知不觉之间,二人已纵马出了城,来到了建康城北的钟山。这钟山峰峦起伏,有若巨龙,林木幽美,气势雄浑。哥俩一气奔到山顶,迈步走入山顶那座孤零零耸立着的小亭,却见有个蓝衫大汉怀中抱个丹红大酒葫芦,正自呼呼大睡。

卓南雁和刘三宝这一日间已见多了各­色­江湖人物,早已不以为意,走到亭子边上,驰目远望。只见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暮霭苍茫的建康府城尽收眼底,远处银带般的江水绕城而过,直向东南奔去,近处覆舟山下的玄武湖给夕阳衬着,似一面闪着澄光的镜子。

卓南雁正自远眺风景,刘三宝却道:“大哥快瞧,那儿有个渔翁像,雕得跟真的一般!”卓南雁扭头瞧去,却见数丈外有块陡峭的岩石,乌龙探爪一般伸出山崖,岩上端坐着一个蓑衣斗笠的老翁,蓑衣里探出一根渔竿,山顶晚风徐来,那竿上的一根长长的渔丝微微拂动。

“那是活人,可不是石像!”卓南雁一语出口,心中也蓦地一惊,自己玄功初成,心识展开,便是虫跃蚁爬,也能探知,怎地数丈外的这老翁自己竟未留意?凝神望去,只见那人背向自己,脸冲着岩下远山,从头到脚,纹丝不动,当真说不出的古怪。

“哪里有在山顶上钓鱼的渔翁,大哥莫不是取笑我!”刘三宝呵呵地笑起来,“那家伙一动不动,待刘大侠试试他是不是真人?”忽地抓起一块石头,扬手抛去。卓南雁叫声“不可”,正要挥手打落飞石,但一抬眼间,忽觉那渔翁浑身上下,了无生气,一瞬间他竟也怀疑那到底是不是石像。

啪的一声,小石子已打中了那渔翁的后背,跟着滚落下来,在岩上一弹,骨碌碌地坠入山谷。那渔翁仍是动也不动。“哈,真是个石头人呀!”刘三宝得意地笑了起来。卓南雁的眉头却慢慢拧起,不知为何,他凝视着那渔翁在斜阳下的苍暗背影,竟蓦地觉出一股莽莽苍苍的寂寞与苍凉来。

正自心中疑惑,忽听得峰下山道间传来一声朗笑:“三国时,蜀相诸葛亮观此地山川形势,曾叹曰: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都也。区区有幸,这时已陪着几位大人,已到了这钟山龙蟠之顶啦!”这声音着实有几分耳熟。卓南雁听得这上山来的几个人脚步轻捷,显是身怀武功,不由转头观望。

只见几人谈笑上山,领头的是个身穿紫袍的白面公子,身旁伴着个绿衣美貌女郎,卓南雁猛地心中一震,原来这二人正是南宫铎和雷青凤,想到年少之时曾遭此二人痛打,他脸上登时红光一闪。

南宫铎二人身前,却是一个满面春风的中年武官,眼角不时瞟向雷青凤。卓南雁识得这便是那名气挺大武功平平的格天社副总管桂浩古,不由微微一笑。又见这三人身边,是一位身子高瘦的皂袍老者,双目微合,似是几天没睡觉般地无­精­打采,卓南雁不由心头微凛:“桂浩古跟南宫铎这三人倒还罢了,这穿黑袍的老头儿­精­气内敛,却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

这几人本来要进亭子,雷青凤忽地闻到冲鼻的酒气,瞥了眼那昏睡的大汉,皱眉掩鼻,道:“哪里来的酒鬼!”桂浩古贼兮兮地笑道:“正是,可别让这满天酒气熏着咱贤侄女!”引着那黑袍老者,便向亭外的岩石边上行去。卓南雁早非当时的小叫化子形貌,南宫铎等人只淡淡瞅他几眼,便到崖边远眺山­色­。卓南雁暗自冷笑:“你这几个狗贼不来惹我,那是最好!”忽听身边的刘三宝颤声叫道:“大哥,那石像……不见啦!”卓南雁凝神观望,果然不见了那端坐危岩的怪异渔翁,霎时心中惊骇更甚:“这老翁在我眼皮子底下倏来倏去,怎地我竟全没知觉?”转头四顾,空荡荡的山道间也不见那老渔翁的影子,他心底竟隐隐腾起一股寒意,“难道是遇上了山神老魅?”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七节:剑气霜华 金陵月明

那桂浩古忽地哈哈笑道:“好景致!怪不得‘狮堂雪冷’罗雪亭巴巴地来这地方隐居!”南宫铎忙陪上笑脸,顺势说道:“传闻罗雪亭眼高于顶,素有一统江南武林的野心,他开这试剑金陵会只怕便是要为他那石镜老友撑腰,只是家叔对那辟魔神剑志在必得,到时少不得请桂大人跟乌长老,给我们说句公道话!”

那黑袍老者道:“我跟令尊相交多年,自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我这乡巴佬跟罗雪亭素昧平生,咱说的话,他雄狮堂主肯听么?”蓦地昂头长笑,滚滚笑声,声震山谷,端地气势非凡。桂浩古也呵呵笑道:“听说除了崆峒派乌长老,南宫世家二先生还请来了江南霹雳堂的少堂主助阵,有这一老一少两位武林巨子齐出,天底下还有什么剑夺不下来?”虽是大声狂笑,语音仍给乌长老高亢的笑声掩住,听不真切。

刘三宝忽地凑到卓南雁耳边,低声道:“大哥,原来这黑袍老头子就是崆峒派的长老乌云金,名气可大得紧呐!”卓南雁淡淡一笑:“知道得倒是不少,是令尊告诉你的么?”刘三宝得意地点头:“爹让我多知道些江湖中事,两年前便跟我说起江湖人物,我刘大侠可全记在了脑子里!”卓南雁嘿嘿笑道:“你说说,这乌长老名气大,还是大哥这屠龙帮主的名气大?”刘三宝见他脸上掠出一丝坏坏的笑意,不明所以,憨憨地道:“我爹没跟我说起过屠龙帮!”

又听乌云金微微一顿,忽道:“辟魔一出,群魔辟易,腾威在握,神威万里!我倒好想看看,这名动天下的辟魔神剑,到底有何非凡之处?”他这话一出,南宫铎立时脸上变­色­。乌云金呵呵低笑道:“南宫老弟不必多心,老夫平生不好刀剑。听说青城掌门石镜先生早放下话来,要在试剑会上比武夺剑,嘿嘿,老夫倒好想借此机会,见识见识天下英雄!”语调平淡,却是傲气十足。

便在此时,亭内那酣睡的大汉却懒懒地打个哈欠,欠身而起,眼望暮­色­中黯淡的群山,忽地长叹一声:“满目残山剩水,何处还有英雄!”声音响亮,满是悲愤落拓之气,引得崖顶众人全回头望他。

卓南雁这才扭头细瞧那大汉,只见这人文士打扮,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鬓角却已微现霜雪之­色­,挺拔的剑眉下,一双虎目已喝得红丝泛起。大汉一叹之后,忽又仰头长吁:“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叹息未落,猛地将手中那大红酒葫芦向口中灌去。

细咂这大汉吟咏的词句,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慷慨悲壮之气扑面而来,卓南雁不禁拍手叫道:“好词!此词直抒胸臆,气概不在东坡之下,可是先生大作么?”那大汉翻起醉眼看他两眼,笑道:“这是在下那日在建康赏心亭上的胡乱涂鸦,什么‘不在东坡之下’,小兄弟可是说笑了!”乌云金、南宫铎几人一直瞅着他,恼他适才言辞倨傲,便要出言喝问。

崖顶上却蓦地传来一声苍老沉浑的叹息:“这位先生适才说,何处还有英雄,难道这天下当真没有英雄了么?”声音苍冷如铁,带着一股厚重的寂寞之意。

卓南雁循声一瞧,登时心弦颤动,只见那老渔翁不知何时又已端坐在了崖边的怪岩上。这一下先声夺人,崖上南宫铎、乌长老等人俱是高手,均不由心神剧震:“这老翁是谁,他是何时到的,怎地我全然不知?”

那大汉却毫不为意,眼望老翁那黯淡的背影,冷冷道:“中原久陷而不敢取,偏安一隅,畏金如虎,举国上下哪里还有什么英雄?我久闻‘狮堂雪冷’大名,此来建康,本欲一见!哪知一到此地,才知这雄狮堂和江南武林的什么南宫世家、霹雳堂,还有那狗屁格天社,为了一把破剑,争得头破血流!嘿嘿,尽日价争这虱疖之物,也真令天下人齿冷!”一席话说得刘三宝大张小眼,似懂非懂。卓南雁却觉他这席话见识非凡,暗自点头。

“好!骂得痛快!”老渔翁身子微微一抖,笑声愈显出几分苍凉。桂浩古忽挺身而出,喝道:“哪里来的酸丁,在此妖言惑众,你骂雄狮堂也罢了,却胆敢辱骂格天社,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那大汉仰头大笑:“一德格天,好不威风!那位相公只知倾天下之财以媚金人。却不知金人狡诈,彼强则战,彼弱则和,眼下的金主完颜亮素怀异志,不出数载,必兴战祸!”据说秦桧所居的格天阁内,高悬有高宗赵构给秦桧手书的“一德格天”的横幅。这大汉所说的“一德格天”和“那位相公”,自然便是直指秦桧了。卓南雁越听越奇,暗道:“这人目光高远,出口不俗,却不知是何方高人?”

“放肆!”桂浩古勃然大怒,锵地拔出金鞭,直向那大汉臂膀劈下。卓南雁数年前早见识过桂浩古的脾气,知道此人动不动便会向人刀剑相向,眼见这一鞭快捷狠辣,急忙踏上一步,陡然伸掌在鞭上一拍。这招“独鹤与飞”看似平平无奇,却蕴含了九宫炼气局中的高深劲力。桂浩古只觉手臂剧震,金鞭呼地脱手飞出,高飞数丈,才重重跌落在地。

“狗贼,要造反么?”桂浩古无事生非惯了的主,这时自觉大丢面子,老羞成怒之下,挥拳便向卓南雁击出,一出手便是五行拳中的猛厉招式。卓南雁双手背后,口中连叫:“官爷莫急,大伙消消气,有话慢慢说不成么?”双足钉子般钉在地上,全凭腰腹转动,桂浩古官疾风暴雨般攻来的五六拳,便给他轻松避过。

桂浩古又惊又怒,破口大骂:“小杂种,会妖法么?”双掌运起十成劲力,不管不顾地直撞过来。他身子猛抢,忽觉眼前人影一花,卓南雁已不见踪影,跟着背后微麻,身子登时动弹不得。乌长老几人眼见卓南雁这几下举重若轻,那一转一抓更是怪异绝伦,心头均是一凛。

“官爷火气太大,说不定是暑气没消透,我给你降降心火!”卓南雁恼他骂自己“小杂种”,心底怒气陡生,霍地扣住他背后衣襟,身子疾晃,已到了山崖边上,一个金­鸡­独立,大半身子已探出山岩外,作势要将桂浩古抛出。

桂浩古大叫道:“大胆!你……你若敢放手,便是、便是袭杀朝廷命官。那可是造反杀头的死罪……”卓南雁道:“谁说我要杀你,本帮主只是想给你降降心火!哎哟,官爷您可是太胖啦,累得我胳膊好酸。”说着手臂连颤,吓得桂浩古哇哇大叫,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刘三宝忍不住拍手大笑,那大汉也不禁莞尔。只那老翁仍旧静静端坐,远望群山,似是对眼前万事都漠不关心。

“小贼住手!”雷青凤却是火爆脾气,娇斥声中,飞身跃上,挥剑便向卓南雁刺去。卓南雁看破她这一剑是虚招,故意不避不让,口中大叫道:“哎哟,抓不住了!”猛一扬手,将桂浩古高高抛起。刘三宝眼见雷青凤剑光闪烁,将卓南雁头脸尽数笼住,卓南雁却微笑不避,不由吓得“妈呀”一声大叫。桂浩古只当这回必死无疑,人在空中,也是长声惨嚎。山顶上倒是一片热闹。

果然雷青凤剑到中途陡然变招,改刺卓南雁心口。她早看出这黑衣少年武功怪异,这一招不求伤敌,只是试探,连环六剑刺出,却全是虚招。刘三宝“妈呀”、“妈呀”的刚叫得两声,雪花剑女这一招六剑,已然刺完,每一剑均是贴着卓南雁的头脸衣襟刺出。卓南雁却胸有成竹,金­鸡­独立的姿势丝毫不动,便连脸上的笑意也未减分毫。

那落拓大汉忍不住双眉扬起,高声喝彩:“好胆魄!”在他眼中,武功高低无关紧要,倒是卓南雁这份刀剑临身而不变­色­的胆气,委实让人惊叹。

便在此时,砰的一声,桂浩古才稳稳地落在小亭边上,这时他死里逃生,浑身已是冷汗淋漓,想放声大骂却又迟疑着不敢出口,加之身上|­茓­道未解,那模样瞧上去尴尬之极。

“这等剑法只配拿去绣花,”卓南雁向雷青凤冷笑两声,右掌虚晃,“我瞧你也得降降心火!”雷青凤对他甚是忌惮,眼见他右掌忽抬,身子嗖的跃回丈余。哪知脚才着地,忽觉眼前多了一人,目光朗朗,冷冷逼视,正是卓南雁已竒快如电地掠了过来。

雷青凤大惊失­色­,长剑颤抖,却不敢刺出,猛地回头向南宫铎喝道:“你死了么,还不出手?”南宫铎自知不是敌手,又不敢不应,正自神­色­尴尬,身旁的乌长老一声冷哼,大步而出,猛然翻掌,重重拍在桂浩古身上。他一股浑厚的内力随掌吐出,本拟漂漂亮亮地解开桂浩古的|­茓­道,哪知棋仙施屠龙传下的点|­茓­秘技别有妙处,桂浩古只痛哼一声,仍旧一动不动。

乌云金灰扑扑的瘦脸更是冷得骇人,双眸­精­芒倏闪,盯着卓南雁道:“年纪轻轻,便敢胡作非为,你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他一步踏上,卓南雁便觉身周的气机冲荡,知道这病蔫蔫的老者绝非易于之辈,却兀自不惧,笑吟吟地瞅他两眼,摇头苦笑道:“适才那位官爷是心火旺盛,您老先生无­精­打采,却是五痨七伤之症,这个病在下可治不好。”

乌云金面­色­陡变,冷冷道:“小辈无礼,老夫代你师长教训教训你!”两只大袖忽如风帆般的一阵鼓荡,浑身劲气如箭在弦,已在寻找卓南雁气机身法上的破绽。

他这一蓄势待发,崖顶上立时现出一片萧瑟冷肃之气,雷青凤、南宫铎等人便只得远远退开,落拓大汉和刘三宝更是不错眼珠地观瞧。只有那蓑衣老翁仍旧背冲众人,仿佛是铁雕铜铸一般凝在沉沉的暮霭之中。

劲敌当前,卓南雁虽然口中嘻笑,心底其实也是微微一慌,但随着两人运功对峙,他的心境却渐渐宁谧下来。卓南雁以往对那八势炼气局修炼较多,对炼神局的领会始终未臻上乘,但这时越是跟这高手对峙,心底对元炁心神的御使,便多了一层领悟。不知不觉之间,卓南雁已进入了龙虎相交、神气融会的玄妙境界。

“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心法窍诀展开,山顶的一草一木,渐渐地都在他心底活跃起来,耳畔穿梭的山风,头顶飘荡的浮云,竟都跟他的心神融于一体。乌云金望着对面这双冷澈的眼神,心中忽地生出一丝极为怪异的感觉,仿佛面对的是一眼带着绝大吸力的幽冷深潭,对峙越久,那寒潭的吸力越足。

“先下手为强!”这念头一动,乌云金的灰脸上忽有紫光一闪,蒲扇般的大手已自袖中缓缓探出,脚下几片枯败的落叶被一股怪风扫了下,惊惶失措地打起了卷。刘三宝见了这怪异声势,心底不由替卓南雁担惊不少,想叫声“大哥”,但山顶的杀气太浓冽,这一声竟噎在了喉头,喊不出来。

便在此时,山顶蓦地响起沉冷的一叹:“乌云金,看你印堂发紫,太阳|­茓­鼓出,想必体内奇经八脉已开,贵派的残心七绝掌,只怕你早已修到了第四重的神足境了吧?”说话的竟是那一直端坐不语的老渔翁。

乌云金身子微震,在他脚下盘旋的几片残叶倏地坠落在地,扭头盯着老翁那铁一样苍冷的背影,沉声道:“不错,那又怎样?”他听这老翁淡淡的一句话,便将自己武功修为道得清清楚楚,心底疑惑万千。那老翁冷冷笑道:“你十年前便已涉足神足境,但十年来刻苦用功,却再也难得寸进,可知为了什么?”老翁这句话一出,卓南雁忽地察觉出乌云金掌上气机荡起一阵起伏,知道他心内必是极为震惊。

“在下不知,请先生指点!”乌云金听他一语中的,语气不由恭敬了许多。那老翁淡淡道:“残心七绝掌重在心­性­修炼,你心量太窄,只重气脉修炼,不知返修本心,如此­精­进,便如同南辕北辙!”南宫铎等人听这老翁直言乌云金“心量太窄”,心底均想:“这老翁怎知乌云金的为人?老乌­性­子乖戾,只怕要跟这老头翻脸。”乌云金脸­色­却是一片煞白,眉毛拧起,似要发怒,但双掌突突抖颤,却终究不敢出手。

老翁却又徐徐叮上一句:“你若不信,勉力而为,五年后当可炼到第五重‘三冬无暖意’的死心境,却已有走火入魔之相!”他仍不回头,蓦地屈指向后一弹,一枚石子破空飞来,啪的打在桂浩古身上。桂浩古胖大的身躯一震,|­茓­道立解,一ρi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气。

这一手“飞石解|­茓­”御重于轻,更难得的是石子击中桂浩古后,便即飘然滑落,显是力道拿捏得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卓南雁不由心底微寒:“我便是再苦修十年,也未必能如他一般,将劲气御使得如此妙至毫巅!”乌云金更是心神剧震,除了震惊于这手弹指飞石的绝技,老翁那一针见血的话语,更直戳到了他的心坎子里面。乌云金的身子却如落叶一般簌簌地抖起来。

老翁这才慢慢转过头来,宽大的斗笠遮不住那两道寒凛凛的眼神,沉沉叹道:“你心境未开,这一辈子再难进入第六重‘无中能生有’的无为境!”乌云金蓦地大叫一声,飞身跃起,直向山下飞驰而去。

卓南雁望着他快如劲矢的身影,不由暗自摇头:“这人果然心量太窄!”双眼陡然跟老翁的目光撞在一处,只觉那眼神犹如冷电寒泉,熠熠闪动间,竟似能洞悉自己心灵深处的点滴隐微。

“这老翁是谁,他的眼神怎地如此奇异?”卓南雁心底一震,不由低笑道:“山高风急,老先生怎地来此钓鱼?”那老翁摇头一笑:“老夫钓的不是鱼,而是那轮日头!”说着扬眸凝望落日。

卓南雁见他神气纵逸,竟有吞吐日月之势,一时心有所感,叹道:“原来老先生名为钓日,实为悟道。”那老翁豪纵的目光重又凝在他脸上,微微点头,脸露嘉许之­色­。

“师尊——”山道上陡地传来一声长啸,声音清朗,有若龙吟。一道白影有如白鹤般直向山上扑来,转瞬间便跟疾驰下山的乌云金打了个对脸。乌云金正没好气,眼见掠上山来的白衣公子毫无退避之意,忍不住喝道:“让开!”挥掌当头劈出。那白衣公子见他掌势道威猛,双眉乍扬,忙运掌迎上。双掌相交,两人的身子都是一震,各自退开两步。

这一下,山上伫望的南宫铎几人心头都是一震。要知乌云金的铁掌出手在先,又是自上而下击出,本应大占便宜,结果却是旗鼓相当之势,这白衣公子的功力委实非同小可。乌云金又惊又怒,愤愤瞪了那公子两眼,疾步下山。

南宫铎眼见这公子白袍如霜,面目俊朗,不由双目一亮,叫道:“方兄,原来是你!”白衣公子起落如飞,霎息便掠上山来,向南宫铎恭恭敬敬地拱手笑道:“原来是南宫兄在此,适才那位也是咱的朋友吧,方残歌这可是莽撞啦!”卓南雁心中一动:“原来这人便是罗雪亭的三弟子方残歌,这手武功果然比那师弟何残雪胜强百倍,怪不得在‘狮堂雪冷’罗雪亭诸弟子之中独享大名。”

方残歌含笑的目光只在众人脸上略略一扫,便落在那端坐如山的老翁身上,躬身道:“师尊,原来您果然在此!”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霎时间南宫铎尴尬,雷青凤惊诧,卓南雁更是瞪大双目,暗道:“原来这毫不起眼的老渔翁便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狮堂雪冷罗雪亭!”转念又想,“这老翁如此身手,如此眼光,除了罗雪亭,还能是谁?”定睛细瞧,却见罗雪亭身子枯瘦如猿,腰板却挺得笔直,似乎支撑他身躯的骨骼全是钢铁打就,最奇的是那双眼睛。卓南雁觉得那眼神悠悠的,透出一股阅尽沧桑的寂寞,但偶而­精­芒乍闪,却又­射­出几分少年般的桀骜和不羁来。

方残歌却似看惯了师尊放浪形骸的模样,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罗雪亭古铜般的颊肌一抖,低笑道:“原来是他来了,怎地不早来寻我?”略略舒展筋骨,懒洋洋道:“他娘的,终日价跟你几个不成器的家伙扳着脸,老子这把老骨头快累散啦,偷偷跑到山顶透口气!不过这一趟不虚此行,竟遇到两个奇才。”

这罗雪亭一直出言古雅斯文,如同循循大儒,这时跟自己心爱弟子说话,却又骂骂咧咧,自称“老子”。他说着猛然伸手,左掌抓住了那落魄文士,右掌揽住了卓南雁,顽童般开心地笑起来:“你们知道了我是罗雪亭,我却不知你们是谁,好不吃亏,快快报上名来!”

“狮堂雪冷,果然超俗迈流,”那大汉狂态顿敛,抱拳道,“在下济南辛弃疾,醉酒无礼,适才言语冒犯,堂主勿怪!”

一语方出,众人皆惊。原来七八年前,金国山东济南府耿京不堪金人残暴,揭竿而起,众至二十余万。全力辅佐耿京的,便是才满二十岁的辛弃疾。后有叛贼张安国,趁着辛弃疾不在营中之际袭杀耿京,携了头颅投奔金营,随即被金主封为济州知州。辛弃疾闻讯之后,只率五十余骑,乘夜直入济州,在五万金兵营中智擒张安国,又辗转押回临安,一时轰动大宋,人人皆传辛弃疾是青兕转世。(按:历史上辛弃疾起义及投奔南宋的时间当在本文所叙故事发生的数载之后,本文中的辛弃疾及其所吟咏的诗词,与历史略有出入,纯为小说家言,读者无须认真。)

卓南雁暗道:“原来是辛弃疾,听说此人文武双全,更难得的是落笔填词,浑厚慷慨,举世无双。嘿,那两句词如此气魄,早该想到是他!”“原来是青兕辛幼安,”罗雪亭哈哈大笑,他说的“幼安”是辛弃疾的字,这时喜不自胜,忍不住又脱口成章起来,“天下谁人不识君!适才你骂得甚合我意,呵呵,醉酒无礼又怎样,老夫平时少有醉酒之时,日日里不是照样无礼么!世俗礼法,又岂为我辈所设!”

卓南雁听他说出“世俗礼法,又岂为我辈所设”这句话时,仰头大笑,形骸放浪,登觉一股深契我心的感慨油然而生,急忙拱手道:“在下南雁,见过罗堂主和辛先生!”他生­性­洒脱,什么“三生有幸”、“如雷贯耳”的客套话一概全免,但愈是如此,愈让辛弃疾和罗雪亭觉得此子英气内敛,沉浑不凡。辛弃疾微微点头,罗雪亭眼中发亮,笑道:“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少年才俊,委实难得!”

这时南宫铎、雷青凤也忙着上前行礼参见,这两人都是世家子弟,罗雪亭却神­色­淡然。轮到桂浩古自报名号,自是一叠子高帽直送过去:“格天社桂浩古见过罗先生,久闻罗堂主大名,适才见罗堂主神功一显,当真便如神兵天降,神龙经天……”罗雪亭却哈哈大笑:“你‘浩气千古’桂大人才是神龙经天,适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桂大人面不改­色­,胆­色­过人,让佩服得紧呀。”霍地笑容一收,又道,“格天社赵祥鹤派你来建康,是来给老夫祝寿,还是看热闹来着?”

桂浩古给他连笑带讽,兀自面不改­色­,连道:“自然是给堂主祝寿!赵大人说了……”罗雪亭听他又要滔滔不绝,忙道:“好啦,赵大人的高论咱们回头再听!”却转头向众人叫道,“请诸君与我同去摘星阁,咱们今儿个晚上喝个痛快!他­奶­­奶­的这才叫群贤必至,少长咸集!”说罢也不理会旁人,拉着卓南雁和辛弃疾,大步下山。刘三宝眼见名动天下的大宗师罗雪亭亲自拉着自己结义兄长的手并肩而行,心中狂喜,小脸上登时红扑扑地光鲜了百倍。

下钟山西行不久,便到了跟钟山形断而脉连的覆舟山下。覆舟山因山如覆舟而得名,山虽不高,却是历代帝王游乐之地,山顶三藏塔下葬有唐代玄装大师顶骨,更为此山添了不少仙佛之气。名震江湖的雄狮堂就在覆舟山脚。

一行人先进了雄狮堂,待诸人落座之后,罗雪亭说有要客来访,便匆匆告退。辛弃疾自和卓南雁畅谈天下大事,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少时罗雪亭四大弟子之中的大弟子翁残风、二弟子孙残镜也上前和众人相见。这二人已年过四旬,虽然相貌堂堂,却是不善言辞,语不惊人。相形之下,倒是方残歌谈笑风生,片刻功夫便跟南宫铎、辛弃疾和桂浩古都混得熟捻无比,更兼妙语如珠,几句话间,便连刘三宝也对他心生好感。

言笑之间,卓南雁才知,青城掌门石镜先生、丐帮帮主莫复疆和霹雳门的少门主雷青焰数日前早已到了金陵。南宫铎的二叔、在南宫世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南宫禹也率了数名南宫世家高手早早赶来,适才南宫铎奉家师之命,陪崆峒派长老乌云金和格天社的副总管桂浩古去离着覆舟山不远的钟山去散心,不想生出一场变故,气走了南宫世家请来的帮手乌云金。

谈笑之中,方残歌不住旁敲侧击地询问卓南雁的武功来历,卓南雁不是装聋作哑,便是笑嘻嘻地胡说八道,方残歌暗自恼怒,面上却不露声­色­。欢饮畅谈了多时,罗雪亭大弟子翁残风眼见夜­色­沉沉,便请众人齐赴玄武湖畔的摘星阁。

玄武湖便在覆舟山北侧,自古便是金陵佳处,北通长江,南衔覆舟山,烟波浩淼,湖岛林碧,兼有柔媚和刚劲之美,昔年宋孝武帝曾两次于此检阅水军。此刻夜­色­四合,明月初升,玄武湖中倒映了天光月影,如诗如画。依山而筑的摘星阁内筵席四张,热闹非凡,青城、南宫等江南诸家武林名门和建康江湖宿耆已然济济一堂。

方残歌故意将卓南雁安排到了一个偏僻角落,刘三宝忿忿不平,卓南雁却也不以为意。他抬头瞧见罗雪亭亲自陪着几个形状怪异的人物端坐首席,除了适才见过的辛弃疾和格天社的桂浩古,却是一个也不识得。

好在刘三宝在一旁搜肠刮肚地苦思父亲说过的“江湖名人”,又逐一指点辨认。卓南雁才知道,那身材高大、不怒自威的老者便是罗雪亭的老友青城掌门石镜先生,那一身红袍、神­色­傲然的公子自是霹雳门的少门主雷青焰了,丐帮帮主莫复疆却是个背驼腰弯的怪异老头。南宫世家二当家的南宫禹则是五十来岁年纪,面­色­潮红,犹如喝醉了酒一般。

最奇的是,端坐上首的竟不是罗雪亭,而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干­瘦老者,一身青­色­粗布衣裳,满面风霜之­色­,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罗雪亭和辛弃疾一左一右陪坐两侧。卓南雁想起在钟山顶上,方残歌曾跟罗雪亭说有贵客来访,不想竟是这貌不惊人的老头。

酒菜端上之后,罗雪亭将辛弃疾给众人引见了,辛弃疾大名轰传天下,众人瞧他器宇不俗,均不禁刮目相看。但那青衣老者是何许人也,罗雪亭却支字未提,群豪心下纳罕万分。首席上几个武林人物本来各自互不服气,但见这青衣老者打扮得跟个乡农一般,谈吐之间却神­色­冷傲,不禁心下各自着恼。

“大哥,你说待会儿会不会打架?”刘三宝忽闪着眼睛四处张望,低声跟卓南雁嘀咕道,“这群家伙各自窝了一肚子火气,只怕罗堂主约束不住!”卓南雁笑着拍拍他的头:“你急什么?”游目四顾,果见身旁几桌的各派弟子面上全是紧绷绷的,向旁桌顾盼之际,眼中尽是狠辣凶毒的光芒。再举头向首席望去,又见罗雪亭不时地向南宫禹和石镜先生劝酒言笑,显是正自苦口婆心地劝解双方。石镜先生脸挂怒容,始终冷言冷语。南宫禹更是一言不发,神­色­肃然。

酒过三巡,罗雪亭身边的丐帮帮主莫复疆挺着驼背,站起身来,朗声高笑:“南宫老弟,罗老哥废话说了一大筐,你听得进去也罢,听不进去也罢,今日终须有个了断!我跟罗老哥一般,都想息事宁人,做个和事佬。但今日请来的这多五湖四海的朋友,却想瞧个热闹,依我说,你且将那辟魔神剑拿出来,让咱们瞧瞧是正经!”摘星阁中的群豪大多都存着这个心思,听了这话一起轰然叫好。

罗雪亭也道:“不错!相传本朝仁宗年间的‘武仙’冲凝道长,炼有辟魔、腾威两把仙剑,素来号称‘辟魔一出,群魔辟易,腾威在握,神威万里’!腾威神剑十余年前为‘剑狂’卓藏锋所得,辟魔神剑却百余年来,深隐不见。今日盛会难得,便请南宫老弟先拿出神剑,让大伙先开开眼界!”卓南雁这时才知此剑的不凡来历,听得辟魔剑竟和父亲所持的腾威剑并称于世,心中更是怦然一动。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中,南宫禹的脸­色­却变得殷红如血,猛然一拍桌子,叫道:“罗、罗…雪亭,你欺、欺人太甚!事先偷走了我的剑,又……又让我将剑拿、拿出来!”这一开口,众人才知这南宫世家大名鼎鼎的二先生竟是个结巴,有几个年轻子弟嗤嗤发笑。南宫禹怒目一扫,发笑的几人撞上他的目光,心中如遭雷击,席上登时鸦雀无声。

罗雪亭却早就与他相识,听他话中有话,皱眉道:“怎地,南宫老弟的宝剑竟给人夺走了?”南宫禹的脸上血­色­欲滴,急道:“不、不是夺……是……啊是偷!”

南宫铎眼见叔父恼怒之下愈加口吃,急忙站起,拱手道:“罗堂主,我叔父十日前携剑前来赴宴,却在建康一家偏僻客栈之中将长剑遗失!久闻雄狮堂威震江湖,建康又是雄狮堂的领地,嘿嘿,此剑丢在建康,委实蹊跷无比!家叔武功卓绝,只怕天下还没几人能自他手中将宝剑强夺而走。”他伶牙俐齿,虽未明言,但阁中诸人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说雄狮堂暗中派人偷走了辟魔剑。

罗雪亭面­色­一冷,他那老友青城掌门石镜先生早已勃然作­色­,怒道:“也不知是真丢还是假丢,却在这里倒打一筢!”南宫禹一拍桌子,怒道:“我……我南宫禹难道会大言欺、欺…”恼怒之下,那一个“人”字说什么也出不了口。

石镜先生冷笑道:“不错,你南宫禹本就是个大言欺人大言不惭大吹大擂之辈……”南宫禹不待他说完,大叫一声,猛然挥掌便向他拍去,铁掌未至,一股掌风先扰得石镜先生身后数根大烛的火焰一起往后倒去。众人见他这一掌声势惊人,心下均是一惊。

罗雪亭却不愿他们公然动手,急忙侧过身来,挡在石镜身前。南宫禹掌势奇快,眼见这一掌便要打在罗雪亭胸前,急忙收掌,忽觉掌中多了个东西,却是罗雪亭顺手将酒碗塞到他掌中,笑道:“老弟脾气太急,先要罚酒三杯!”南宫禹眼见自己铁掌给他腕子一撞,掌力立时消散地无影无踪,不由狂气顿消,暗道:“狮堂雪冷,果然武功深不可测!我若莽撞,只怕自取其辱。”

正当此纷乱之时,蓦地一阵袅袅的箫声飘进阁来,声音婉转,如怨如慕。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众人听了这箫声,却都觉心神一荡,一起回头向外望去,但见阁外的玄武湖畔上泊着数艘雄狮堂的大船,灯笼火把映得湖水幽红一片。荡漾的湖水上正有一艘小舸顺风顺水地如箭而来,小舟上卓立着个白衣少女,手按一只玉­色­洞箫吹弄。湖边火把高挑,远远地虽然瞧不清她的容貌,但见仙袂飘飘,临风弄箫,真有说不出的楚楚风姿。

众人一愣之间,那小舟已飘然靠岸,那少女收起玉箫,朗声笑道:“明教林霜月,拜见罗堂主!”笑声虽是遥遥而来,人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觉这声音婉转娇美,丝毫不输于适才那仙乐般的箫声。卓南雁更是心中大震:“月牙儿,难道当真是月牙儿?”

那少女已款款行来,这时阁外虽有串串挑起的火把,但阁内太过明亮,众人拼力望去,却也只见了一袭绰约窈窕的淡影,依稀只见那纤腰一束,长发轻拂,她整个人裹在迷茫的夜­色­里,身周似是笼了一层淡薄的仙气。她越是这么缓步走来,越是引得众人翘首以盼,要瞧个清楚。

这白衣少女迈步入阁,便静静立住,照人容光,登时衬得阁中的明烛都似黯淡了不少。众人的呼吸不禁都随之一屏,只觉这少女从头到脚,无一不是美到极处。阁中许多年长宿耆害怕失态,急忙垂下头去,但那些少年子弟,却都瞠目结舌地深深凝望,一时间阁内静得悄寂无声。

自“洞庭烟横”林逸烟独掌明教大权之后,十多年来行事乖张,我行我素,多次与官府和江湖各派分庭抗礼。在各派武林眼中,提起这邪气怪异的“魔教”无不又惊又恨。但今晚见了这自称“明教林霜月”的白衣少女,众人心中却都不约而同地想:“号称邪魔外道的明教之中,竟有这样天仙般的女子!”

卓南雁更似痴了一般,暗道:“月牙儿,月牙儿,果然是你!”想起几年前临别之际,林霜月向着湖边飞奔的情景,心内倒隐隐生出一股自责,“我是不是早该去大云岛上看她去?”霎时心中若愁若狂,也不知该不该上前相见。

此时阁中似乎只有罗雪亭这位武林宗师和那青衣老者神­色­自若如常,罗雪亭哈哈笑道:“早就听了你这明教教主得意高足的大名,嗯,果然是天生丽质,让老夫都妒忌林逸虹那小子有了这样一个好女儿,林逸烟得了这样一个好徒弟!便请上座!”当下支使人给林霜月在首席添了碗筷椅子。只是他谈笑之间又暗生隐忧:“闻得林逸烟近年蠢蠢欲动,忽然派着美貌小妞前来,只怕没安什么好心!”卓南雁心中微动:“我走后不久,教主林逸烟便该出关了,原来他又收了月牙儿做徒儿。”

林霜月却没瞧见卓南雁,她骤然给那么多生人注目观瞧,不由面泛微红,向罗雪亭飘飘万福,道:“奉教主之命给罗堂主拜寿,霜月无以为赠,奉上绝世名剑‘辟魔剑’一把,恭祝堂主福德古稀,寿体长泰!”

此言一出,阁中立时一片大哗。南宫禹待见林霜月自背后解下一柄样式古拙的长剑,登时跳起身来,叫道:“原来是你……偷、偷……”南宫铎急忙喝道:“是你自家叔手中偷来这把名剑!”跟着四五道身形闪动,却是南宫世家的弟子仗剑而出,将林霜月团团围住。

“此言差矣,”林霜月却对几个虎视眈眈的南宫子弟视若未见,嫣然笑道,“南宫先生武功卓绝,天下又有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宝剑盗走?这把剑么,是我在秦淮河畔的百花坊中捡来的!”南宫禹气得呼呼喘气,知道若是再强说是她偷的,便无异自认武功低微,恼怒之下,只得道:“好……便算你捡、捡的。这剑却是我丢、丢的,你该物归原……”石镜先生怒道:“不成,你先前不是说,此剑在偏僻客栈之中丢失么?这姑娘却说,是在百花坊那烟花之地捡来的!”

林霜月道:“正是,晚生素好吹箫,闻得百花坊内的牡丹姑娘技艺无双,便去探访。却在百花坊内瞧见一位老先生跟几位姑娘吃酒,喝得酩酊大醉,将这剑丢在了堂上。晚辈本想叫他,但那先生似是和那几个姑娘有什么大事要办,急匆匆地走得好快……”她说着抬起一双莹澈的双瞳,凝视着南宫禹道,“我瞧那先生相貌么,跟南宫先生倒有几分相似!若真是南宫先生,这把剑真该物归原主的!”

南宫禹听她无中生有地将这件事说得有头有尾,早气炸了肺,但名剑在前,说什么也只得先吃了这哑巴亏,恨声道:“是,那是我…走得匆、匆忙…”勉力说出这几个字,脸已涨成紫­色­。

宋时最重礼法,众人听了林霜月的言语本来半信半疑,但见南宫禹自承其事,却不由一起摇头,暗道:“这南宫禹身为武林大豪,却眠花宿柳,更在天下英雄面前招认,真是好不成器!”卓南雁却猛然想起,初见林霜月时她在那小庙之中借着梦话嘲弄桂浩古的情景,心内暗笑道:“几年不见,月牙儿的还是这般调皮!好,聪明伶俐,犹胜往昔,想必这两年,她那古怪老爹倒没敢怎么折腾她!”

林霜月皓齿微嫣,笑道:“既然如此,这把剑便还给你吧!”素手轻抬,将长剑向南宫禹抛了过去。只是她这一抛,故意将剑抛得又高又缓,众人不由一起仰头向上瞧去。

猛听得石镜先生怒喝一声:“留下剑来!”身子犹如大鸟一般跃起,扬手便向长剑抓去。南宫禹如何能让这剑得而复失,他说话费劲,身子却快如电闪,呼地掠起,也向剑上抓去。眼见石镜身形先发,手掌便要抓到剑柄,南宫禹大袖疾挥,一股劲力暴然吐出,登时将长剑击得又高高荡起。

石镜的手掌一掠而空,两个人已齐齐落在阁中的空地之上。如此一来,石镜火气更大,反手一招“目送归鸿”,便向南宫禹脸上打去。青城天下幽,他青城派的也功夫讲究“幽、奇、清、秀”,这一下虽是含愤出手,但掌势依然飘忽无比。

南宫禹不敢怠慢,急施本门“骑龙步”,身似飘絮般地转到左首,化掌为爪,直向石镜胸前幽门|­茓­扣来。这“擒龙抓”乃是南宫世家看门的拳脚功夫,南宫禹一出手便决不容情,呼呼呼连环三抓,一抓快似一抓,当真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他使到第三抓上,那把长剑才自空中落下。

南宫禹长笑声中,抬手便向长剑抓去。哪知石镜的脾气是老而弥辣,虽知南宫禹不容小窥,但盛怒之下却仍是不退反进,右掌骈指如钢,一招“斗姆天降”势挟风雷,直往南宫禹爪上撞去,正是青城派的镇山绝学“斗姆天风指”。指力未到,左袖疾拂,劲风到处,激得长剑又再飞起。

来赴会的武林群豪都抱着“越乱越好”的心思来瞧热闹,这时眼见一个蜀中高人,一个世家奇杰,各展绝学,竟斗了个旗鼓相当,忍不住一起叫好。卓南雁眼见南宫禹双袖飘飞,越舞越疾,便似数条苍龙在阁中盘旋飞舞,不由心下暗想:“南宫世家向以阵法和剑法闻名,不想拳脚功夫也是如此了得!”但南宫禹招法渐快,石镜先生的指法却渐渐慢了下来,看他长袖飘摆,虽然形势并不占优,但那路斗姆天风指逞奇斗幻,越慢下来,越是显出一股幽奇清秀的气韵来。阁中所坐的宾客都是武林中人,全不由瞧得如痴如醉,彩声不断。只有林霜月凝立一旁,蹙眉瞧着二人的招式步法,凝神默记。

二人酣斗了十几招,那把长剑已随着两人的招式起落了数次,依然未曾落地。南宫禹连抢几回,都给石镜以凌厉指法逼退,恼怒之下,怪啸一声,响若枭鸣。随着这一啸,他那本来殷红的脸孔霍地变成一片骇人的暗紫,双抓变招“群龙无首”,搬山断岳一般地直向石镜推去。石镜的脸­色­霎时也变得凝重无比,左臂软软垂下,右手二指如剑,直向南宫禹掌上戳去。

眼见两人要以内家真气相拼,罗雪亭不由一声低笑,身子倏忽闪到,正Сhā在二人之间,左掌在老友腕上一搭,右掌却正抵在南宫禹掌心,陡然发力。石镜和南宫均觉掌上传来一股绵绵不绝却又沛然难御的劲力,各自退开三步。两人适才盛怒之下,掌上全贯注了十成真力,却给罗雪亭谈笑之间挥掌分开,急退之下身形摇晃,心中都不禁又惊又佩。

罗雪亭抬手已把那剑稳稳接在手中,长笑声中,已把这稀世名剑拔出鞘来。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那剑映着烛光,兀自­精­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视。罗雪亭屈指轻弹,长剑登时发出嗡然一响,低冷沉郁,有若龙吟,在阁中久久不绝,四座立时响起一片唏嘘之声。

眼见南宫禹目光咄咄地盯着辟魔剑,罗雪亭忍不住向石镜先生笑道:“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果是好剑!只是名剑虽然难得,但若与抗金大业相较,一把宝剑算得什么?石镜老弟这份心意,老哥哥只能心领了!”转头又向南宫禹道,“久闻南宫堡主有藏剑之好,曾筑剑冢一座,要深藏天下名剑一十三把,果有此事么?”

南宫禹点头道:“正是!”南宫铎却听出他话中有松动之意,忍不住双目一亮,道:“家父嗜剑成痴,剑冢内已藏有名剑一十二柄,若蒙堂主恩允,赠与此剑,南宫堡上下感激不尽!”石镜先生却道:“不成,此剑是老夫辛苦觅得,南宫世家明强明夺,还将我青城派放在眼内么?”

本来依着罗雪亭散淡的­性­子,这把剑归雄狮堂也好,归南宫堡也罢,终究是留在大宋武林手中,但此时听了老友石镜先生的愤愤之言,才猛然想起,若是将此剑交与南宫禹,必会有损老友颜面,而江湖上的无知之辈,说不得也会指摘他雄狮堂怕了南宫堡的威风。一念及此,罗雪亭长眉皱起,心下犹豫不决。

眼见石镜先生的一句话又说得罗雪亭沉吟不语,南宫禹怒气更盛,向石镜先生喝道:“既如此,咱、咱便在手上见……真章!”石镜冷哼一声:“甘愿奉陪!”丐帮帮主莫复疆却也看不惯南宫禹的嚣张气焰,嘿嘿笑道:“好啊,谁的功夫强,这辟魔剑便归谁!这主意着实不错,我莫老头子这会也心痒难搔啦!”双肩微晃,由肩至臂,登时发出格格格的一阵暴豆般的脆响。

南宫禹心中一凛:“当真动手,这石镜老头、莫驼子倒不足惧,可若是罗雪亭也出手一搏,谁能敌得过他?”罗雪亭眼见他目光闪烁地向自己瞧来,忍不住呵的一笑:“我早说过,罗雪亭决不会染指此剑,”霍地面孔一扳,“可也容不得诸位为了一把剑,便大动­干­戈,伤了大宋武林的和气!”

忽听得阁中响起一声银铃般的轻笑:“罗堂主,晚辈倒有一个计较!”罗雪亭眼见林霜月踏上一步,心下倒是一沉:“林逸烟的这女弟子太过厉害,这一份名剑寿礼,送得大有玄机,不知她还有什么花活!”捻髯笑道:“小姑娘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说说看!”林霜月笑道:“若是南宫先生、石镜掌门和莫帮主这等大人物为了一把剑拼个你死我活,江南武林,未免从此风波难息,是也不是?”罗雪亭点头道:“正是!”

南宫禹听她如此一说,心下大急,正待言语,林霜月已望着他笑道:“南宫先生,可是咱们武林中人,若不动手过招,未免难以服众,是也不是?”南宫禹面露微笑,大头连点,道:“正是,那样痛、痛……”

林霜月不待他说完,便道:“那样痛痛快快,直来直去!”说着明眸一转,下颚轻扬,傲然道,“小女子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今日这佳会既名‘试剑金陵’,终究是要一试身手的,不过南宫先生、莫帮主这些武林高人却不必下场,请各派年轻才俊上前一显身手,胜者得剑!”座上少年子弟不少,闻听此言,登时个个摩拳擦掌,更有人想:“若能夺得名剑,便会一战成名,当真是两全其美!”

罗雪亭却想:“这样仍旧逃不过一个‘打’字!”林霜月见他犹豫不决,笑道:“试剑的都是少年弟子,输赢胜负,便不会有损各派声名!罗堂主数十年来矢志抗金,但这抗金大业,终究要着落在年轻一辈的身上!何不借此机会,让江南武林的少年才俊一展身手,瞧瞧谁是其中翘楚?”

这最后一句话倒真说到罗雪亭心里去了,他忍不住掀起浓眉,向辛弃疾道:“幼安老弟,你瞧如何?”辛弃疾却是个刚硬果决的汉子,笑道:“如此甚好!行军布阵,若无死命强悍之辈,则战不能胜,攻不能克!少年试剑,正可一振我大宋强悍之风!”罗雪的老友莫复疆、石镜先生均想:“年少子弟之中,方残歌的武功鹤立­鸡­群,当真以此法决胜,这把剑必然留在金陵雄狮堂!”听了辛弃疾的话后,当即拍案附和。南宫禹双目一转,也跟着叫道:“好,便、便这么着!”

那久久不语的青衣老者这时也昂头道:“幼安老弟这话有些道理!”罗雪亭听得这句话后,登时心意大快,学着南宫禹的话音笑道:“好,便、便…这么着!”群豪素知罗雪亭豪迈诙谐,听后一起大笑。罗雪亭命人抬来一张桌案摆在阁中宽阔的空地上,将长剑横放案头,他才扳起脸叫道:“今日只要点到为止,不可拼力相搏!”回头对方残歌道,“方老三,你去领教各位朋友的高招!”众人早知罗雪亭诸大弟子之中,以三弟子方残歌最是受宠,此时他径点方残歌出战,大弟子翁残风和二弟子孙残镜脸上仍是有些不自在。

方残歌听了林霜月说的法子,一直心中窃喜,他本不愿早早下场,但这时师命难违,也只得举步上前,向四处团团一揖,朗声道:“各位英雄请了,今日家师寿辰,诸君如此赏光,雄狮堂上下蓬荜生辉!方残歌这一回只是抛砖引玉,聊博天下英雄一笑,哪位英雄不吝,前来赐教一二?”其时江湖有云,杨柳春风江南岸,何人不识方公子!群豪早闻江南公子方残歌的大名,眼见他气宇轩昂地这么当庭一立,不少跃跃欲试的少年弟子心下都是凉了半截。方残歌连问两次,阁中竟无一人上前,方残歌心下暗自得意。

“这方残歌说话之时,总爱将自己的名字挂在口边,似是时时在提醒旁人,他便是鼎鼎大名的江南公子方残歌!适才山顶上,他身手乍展,倒也有些真才实学,可惜未能尽兴。何不趁此机会瞧瞧这江南公子到底如何了不起?”卓南雁心意一动,豪气陡生,正想上前,忽听罗雪亭身侧响起一声怪笑:“某家不吝,前来赐教三四!”

满厅烛影霍然一晃,一个红袍公子已经挺立在方残歌身前,正是江南霹雳门的少门主雷青焰。方残歌听他言语轻佻,本来心头暗怒,但见他这一跃之下竟以气劲带动满厅灯影摇晃,声势惊人,心中微凛:“这厮倒不容小窥!”雷青焰一跃而前,身形丝毫不停,右拳刚劲如箭,左掌轻若拂羽,齐向方残歌脸上拍来。他拳掌上的劲势一刚一柔,但分进合击,竟是浑若一体。

方残歌面­色­微冷,身子滴溜溜一转,雷青焰这招登时抢空。莫复疆不禁高声叫道:“好俊的一招倒Сhā柳!”若非莫复疆叫破,众人几乎不敢相信,“倒Сhā柳”这一招江湖上最寻常不过的闪避招式,给方残歌使来,竟如此灵动飘逸。

雷青焰招出无功,扬声大喝,身子飞掠而起,犹如紫雕擒羊,凌空击下。方残歌脚下倒踩七星,翩然避开。众人眼见他二人一个白衣如霜,一个红袍似火,一个攻如鹰飞,一个避如蛇游,忍不住彩声雷动。彩声未息,方残歌猛然长袖舒展,白虹经天一般向雷青焰脸上拂去。这一拂出其不意,雷青焰的肩头登时给衣袖抽中,虽然无碍,却也火辣辣生痛。

雷青焰面现怒红,长啸声中,左拳化“闪电诀”,右掌摆“雷火印”,正是霹雳门的绝门武功“天雷地火劫”。但见他忽起忽落,满身红袍四处狂舞,犹如一团怒火,将方残歌团团围住。方残歌生­性­谨慎,眼见他招法怪异猛悍,当下见招拆招,却不急于进击。

刘三宝瞧着雷青焰拳掌齐施之间声势骇人,不由连连皱眉,道:“大哥,江南方公子好大名头,怎地瞧来还是不如这位火神爷,给人家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卓南雁摇头笑道:“未必!大哥跟你打个赌,不出三招,这穿红袍的必输!”

这时满厅都是雷青焰掌上带出呼呼的风雷之声,刘三宝忍不住撇嘴道:“三招?我瞧是不出三招,方残歌便要遭殃!”话音未落,猛听方残歌提气怒喝,声若狮吼,震得满厅群豪心底均是一颤,刘三宝的手一抖,酒杯险些脱手。方残歌身子疾滚,直扑入雷青焰怀中,趁着他心神微惊的一瞬,已拍中了雷青焰肋下期门|­茓­,跟着铁掌顺势轻划,已将雷青焰腰带划断。

雷青焰要|­茓­被拂,只觉气息发紧,急退两步,忽觉裤子一松,急忙用手提住。群豪轰然大笑之际,方残歌笑吟吟地一拱手,道:“雷公子,承让了!”罗雪亭却不禁暗自摇头:“你胜便胜了,何必划断他的裤带?”雷青焰脸­色­铁青,怒道:“你这小子激战之时鬼哭狼嚎,使诈使诈!”方残歌笑道:“既然如此,请雷兄换了裤子,再来比过!”

群豪听了,更是笑不可抑。雷青焰脸上阵青阵白,正自进退不得,忽听身边飘来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雷公子,胜败乃兵家之常,当年高祖刘邦屡败于项羽,但垓下一战,大获全胜。男子汉大丈夫,败了就是败了,何必强争一时意气?”正是林霜月缓步走出。

雷青焰听她言语间以刘邦相喻,将自己抬得老高,脸上神­色­登时一缓,忽然向林霜月躬身道:“是,便依林姑娘所说,今日暂且作罢,姓方的,咱们来日再会!”愤愤地回席落座。卓南雁眼见往昔伶牙俐齿不肯饶人的林霜月忽然变得温和柔善,心下更是欢喜:“月牙儿终究是长大啦!”

林霜月已转头望向方残歌,瓠犀微露,淡淡笑道:“恭喜方公子旗开得胜,小女子想来领教高招!”适才林霜月飘然进阁,便已让方残歌惊为天人,此时对面而立,眼见她星眸莹明,肤若凝脂,方残歌心内竟没来由地慌了一慌。好在他应变极快,急忙洒然一笑:“林姑娘适才赠剑贺寿,方残歌心下感激不尽。怎地这时却也来出手夺剑?”林霜月摇头道:“这辟魔剑归谁,我可全不在意!只是眼见公子武功卓绝,便想切磋一下!”

映着阁内闪耀的烛火,林霜月玉肌如雪,风神楚楚,真如一尘不染的姑­射­仙人。方残歌见她浅笑轻颦,光艳照人,更觉一阵口­干­舌燥,­干­笑道:“能与姑娘切磋,方残歌受宠若惊,请姑娘动手!”林霜月见他向自己痴痴凝望,不由玉面微红,蓦地一声冷斥,素手轻扬,疾向他脸上拂去。掌势变幻,有若两只翩跹玉蝶,将方残歌的顶门尽数罩住。

方残歌料不到她说打便打,眼见这一招变幻无方,骤出不意,急忙飘然退开。他武功已得罗雪亭真传,动若山飞,虽退不乱。林霜月一出手,招式便连绵不绝,左拳屈如剑诀,右掌扣指如印,齐向方残歌顶门拍来。

刚在席上坐稳的雷青焰眼见她这一招刚柔相济,眼熟无比,不禁咦了一声。原来林霜月这一出手,正是他霹雳门的绝门武功“天雷地火劫”。方残歌更是大吃一惊:“原来这姑娘竟会霹雳门的武功,怪不得适才她竟为雷青焰说话,莫非明教竟和霹雳门有甚瓜葛?”心内电转之下,转退稍慢,脸上险些给林霜月玉指拂中,火辣辣地甚是生痛。

林霜月一招占得先机,左拳“闪电诀”,右掌“雷火印”,刷刷地连环攻出,掌到中途,蓦然一变,化掌为爪,反扣他胸前的幽门|­茓­,却是南宫世家的“擒龙抓”。方残歌觉得劲风罩体,又惊又疑:“若是临时偷学,绝无如此威力,这姑娘到底学了多少家武功?”一念未绝,林霜月掌化为爪,爪化为指,飘飘荡荡地戳了过来。一直端坐不语的石镜先生忍不住老眼一张,叫道:“斗姆天风指?”

斗姆天尊为青城山道观中供奉的女神,道教视之为北斗众星之母。这路指法以斗姆为名,自是沉静轻灵,变化莫测,给林霜月这窈窕美女使来,更是飘逸若仙,形神皆似。方残歌心神大乱之下,左肩登时被林霜月拂中。方残歌身子踉跄后退,林霜月娇躯微晃,已向案头上摆着的辟魔剑抢去。方残歌大惊:“她要夺剑!”顾不得左肩疼痛,猱身直进,翻掌一招“青猿献果”,疾向剑鞘压去。

忽听林霜月嗤嗤一笑,飘然疾转,素手轻挥之间,辟魔剑弹出鞘来,冷森森的剑刃已经抵在方残歌颈下。“你、你,”方残歌长剑横颈,身子僵立,却觉肩头渗入一股清冷森寒的劲力,心下猛然一动,叫道,“你这可不是青城派的斗姆天风指!”原来罗雪亭和石镜先生相交甚厚,方残歌对这路指法和内劲略知一二,这时才知林霜月只是信手拈来,将各派招式现学现用。

林霜月嫣然一笑:“是啊,我几时说过,要使青城派的功夫了!”望着眼前这张灿若春花般的笑脸,方残歌脸上不由阵青阵白,竟再难说出一个字来。“承让了!”林霜月一笑退开,还剑入鞘,仍旧把长剑放在桌上。众人一愣之下,随即彩声四起,刚刚狼狈退下的雷青焰故意将彩声拖得又高又长。

卓南雁更是瞧得如痴如醉,暗道:“好厉害的月牙儿,早就算准方残歌生­性­谨慎,一上来便以耀人眼目的各派奇招先声夺人,在他心神大乱之时,诱他全力护剑,再乘他身上破绽大露之际,一招制敌。嗯,这跟恩师所传的应机而动的要旨是一个道理!几年不见,想不到月牙儿的武功­精­进如斯!”

只有方残歌自觉这一阵输得窝窝囊囊,耳听得身后两位师兄正自嗤嗤发笑,他心底更是又羞又恼。罗雪亭却哈哈大笑:“好,洞庭烟横果然调教出一个机灵万分的小丫头来!老三,败了便是败了,怎地还婆婆妈妈地赖在哪里?”方残歌心头一震,立时又回复了凝定洒脱之风,向林霜月一躬到地,淡然道:“林姑娘指点这几招,方残歌铭记终生!”

林霜月见他面­色­惨淡,心内倒蓦地生出一丝不忍,当下微笑还礼,道:“小女子投机取巧,贻笑大方!倒是方公子虚怀若谷,着实让人敬佩!”不知怎地,林霜月这淡淡的一句“虚怀若谷”,竟让方残歌受宠若惊,只觉适才大败之后的烦恼竟给一扫而光,脸上光彩流溢,翩然退下。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八节:今夕何夕 多情无情

“好啊,林逸烟竟舍得让他这千娇百媚的女弟子练金风玉露功这样的苦功夫。”罗雪亭目光如炬,早瞧出林霜月运使巧妙的内功,正是明教艰难无比的金风玉露功,脸上却不见丝毫恼怒之­色­,挺身笑道,“明教林姑娘绝技过人,哪位子弟不服,便请前来领教!”卓南雁眼见林霜月卓立当场,傲然四顾,心内竟也替她暗自欢喜。

这时雄狮堂、霹雳门已然战败,青城派石镜先生却自知弟子武功跟方残歌相差太远,丐帮却未携少年弟子前来,罗雪亭眼见无人上前,不禁笑道:“如此看来,这把剑便该归林姑娘了!”话音才落,忽然剑光闪烁,四道人影急掠而前,四剑纵横,已将林霜月围住。

罗雪亭瞧见仗剑而出的竟是南宫世家的四个年轻子弟南宫铎、南宫锋、南宫钧和南宫钦,不由将脸一扳,向南宫禹喝道:“怎么,南宫禹,你们要依多为胜?”南宫禹眼见罗雪亭目She­精­光,心底微寒,登时语塞。

南宫铎却长笑一声:“罗老伯,咱们事先约好的只是比武夺剑,可没说好只能单打独斗!咱们南宫世家以阵法见长,眼下我四兄弟不才,要以一路四相剑阵讨教,林姑娘若嫌势单力孤,自可再选上三人,一起结伴对阵。”他极善言辞,明明是强词夺理,居然也说得堂而皇之。环坐的群豪中,不少脾气暴躁之辈已忍不住鼓噪怒骂。南宫铎却充耳不闻,扬扬自得地望着林霜月,道:“若是林姑娘胆小怕事,不敢应战,这辟魔剑还请让归我南宫世家!”林霜月却淡然一笑:“好啊,久闻南宫剑阵名重当世,今日有缘一会,实是三生有幸!”

罗雪亭一愣之下,哈哈大笑:“小丫头的脾气,竟跟你爹‘半剑惊虹’一般狂傲!可若是你孤身挑战南宫世家的四相剑阵,未免太过吃亏!”方残歌双目骤亮,踏上一步,朗声笑道:“在下不才,愿与林姑娘联袂一战!”卓南雁听了这话,心底蓦地窜上一股怒火,正要挺身而出,林霜月却淡淡笑道:“多谢公子美意,小女子想独自应战!”阁外湖风轻送,吹得她雪衣飘拂,宛然如仙。她的语音也是轻轻柔柔的,但越是这么轻描淡写,越显出一股睥睨世间的傲气来。卓南雁暗自点头:“南宫铎这几人武功平平,索­性­便让月牙儿一个人将脸露足!”

方残歌神­色­一窘之间,林霜月已经玉手一翻,自腰间拔出一把­精­光灿然的短剑,向南宫铎笑道:“公子,我可要破阵了!”南宫铎一直全神戒备,但见她巧笑嫣然,心神竟也一荡。猛见眼前光芒闪烁,林霜月的剑如惊虹,已经分心刺到。南宫铎心神大震,奋力疾退,胸前衣襟还是被林霜月快若追风般的一剑挑破。

好在当此之时,南宫锋、南宫钧和南宫钦的长剑抖动,已齐向林霜月背后刺来。他兄弟四人习练剑法多年,早到了心意相通的境地,出招之际,几乎全都无须思索,这三剑自后分刺林霜月上中下三路,端地又快又狠。林霜月并不回头,短剑向后斜削三剑。这三剑回削奇快无比,分格三人兵刃,发出的脆响连成一片,竟似同时刺在三柄剑上一般,阁内登时一声悠长响亮的锐响。

林霜月荡开这几人的长剑,只觉间不容发,心下微惊:“这南宫铎瞧来跟几年前一般草包,那三人武功想来也跟他在伯仲之间,怎地结成剑阵,猛然间便功力大增?”一念未绝,南宫四剑已经连绵攻来。卓南雁也觉心下怪异:“南宫剑阵,竟有如此威力。月牙儿独自应战,未必便能一战而胜!”凝神细瞧南宫铎四人的步法,却又不是按着乾、坤、艮、巽的四相方位奔走,当下全神贯注地盯住剑阵,苦思破解之道。

数招之间,双方各遇险情,心内同生忌惮。忽听南宫铎沉声低啸,四人的身形走马灯般的一个疾转。南宫铎、南宫锋身形霍然交错,双剑分从左右刺来。林霜月秀眉微蹙,双臂平展,那短剑竟然一分为二,锵然一响,同时格开了双剑。众人这时才知她手中竟是雌雄双剑,合则为一,分则为二。便在此时,南宫钧、南宫钦长剑疾飞,有若双龙出海,疾刺林霜月双腿膝上环跳|­茓­。林霜月双剑正被格在外门,危急之间,莲足霍地在双剑上一踏,娇躯借势疾翻,御风仙女般地飘飞而起。

南宫铎和南宫锋扬声大喝,双剑一搅,疾向空中刺去,霍霍剑光,将林霜月的双腿尽数笼住。众人眼见林霜月身在半空,无从借力,这两剑自下刺上,­阴­狠之极,不由齐声惊呼。

猛然间一道黑影电闪而至,曲指疾弹,铮铮两响,劲力到处,竟将那两柄长剑荡出数尺之高。便在此时,林霜月在空中陡然一弯,凌空划了个圈子,飘然落地。众人瞧得目不暇接,那道惊呼之声未落,又齐齐化作如雷彩声。

“是你——”林霜月猛一回头,便瞧见了一双熠熠如星的眸子,霎时芳心内便如给闪电划过的子夜苍溟,一片明亮,更有一片颤栗。虽然相隔数载,他又高大俊逸了许多,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卓南雁!一瞬间,林霜月娇躯微晃,觉得自己又嵌入了那个迷醉的梦里。南宫兄弟眼见她恍然如醉,齐声呼啸,四剑连环,疾向她身上卷来。

“是我!”卓南雁低喝声中,猛地挽起她的纤手,两人轻飘飘地转个圈子,登时将那四剑避过。林霜月给他牵手一带,便觉一股浑厚无比的劲力带着自己身不由己地随之疾转,心下又惊又喜,道:“伤全好了,还练得这么好的功夫?”卓南雁颤声道:“是!”往日只能在梦里才见的人,陡地近在咫尺,香泽微闻,霎时间卓南雁只觉心头大喜若狂,什么比武夺剑、傲视群雄的念头全都丢到一边,一时只想拉着她的手尽情倾诉衷肠。

蓦地听到这低沉清朗的声音,林霜月的心弦一颤,忽然觉着一阵害羞,玉颊红生,急要将手甩开,卓南雁却握得很紧,这一甩便没甩开。却见四周剑光闪烁,南宫铎、南宫钦的双剑已怒风般地卷来,但卓南雁那只有力的大手带着她向左一转,急踏两步,这两剑便立时落空。卓南雁侧头向她深深凝视,身前剑气纵横,他却视若未见,眼内似乎只有她那张亦羞亦喜的绝美面庞。

南宫铎眼见又是这个武功怪异的黑衣少年,不由惊怒交集,连声呼喝,四人身形游走,越转越快,长剑上的招数也是越发凌厉。但不知怎地,他四人的剑招每每都会给卓南雁在进退之间,轻巧自如地避开。四座群豪眼见他二人一个白衣胜雪,一个玄衣如铁,在如花剑雨之中,挽手进退,恍若闲庭信步,无不又惊又佩,霎时间彩声四起。更有几个少年弟子眼见那天仙少女的柔荑给这黑衣少年紧紧攥住,心底酸溜溜的难受,故意将彩声喝得又高又长。

林霜月听得喝彩声,先是觉得羞不可抑,但心底随之又泛起几分沉醉和骄傲。她不敢瞧那火辣辣的目光,低声问:“这阵法好生古怪,你会破么?”卓南雁低笑道:“这不是四相阵,其中暗含数种变化,他四人联剑,是无极四相阵。三人出手,化天地三才阵。两人合击,是­阴­阳两仪阵。各自为战时,又是太极浑圆阵。太极­阴­阳,三才四相,四个阵势交互变化。你适才只依着四相阵的破法,自然处处受制!”棋仙施屠龙嗜好世间诸般机关阵法,卓南雁随师学艺多年,虽未专心钻研阵法,但胸中所学,却已非同小可。

他声音虽低,南宫四剑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听他几语点破剑阵奥妙,四人心中都是又骇又怒,南宫铎狂叫声中,长剑“惊风苦雨”、“天河急浪”、“大漠孤烟”,连环三势疾向林霜月刺来,一剑快似一剑。林霜月冰雪聪明,经卓南雁一点,立时明了,南宫铎剑法虽奇,但她却一眼瞧出这只是太极浑圆阵的孤阵,双目一亮,笑道:“多谢了!”单剑轻扬,将南宫铎连绵而至的三剑尽数挡开。卓南雁立时放开了她的那只纤手,低声道:“反守为攻!小心那三人的天地三才阵!”他打定主意,要让林霜月一人将脸露足,只是指点,并不出手。

林霜月嗯了一声,身子翩若惊虹般地一转,双剑如电,直向南宫铎刺去。她剑法武功,远在南宫铎之上,这一全力而击,南宫铎立时手忙脚乱。那三人大吃一惊,三剑蜿蜒如蛇地攻了过来,正是以天地三才阵攻敌救友。卓南雁忽地踏上一步,双袖卷起两股疾风,猛向当先扑到的南宫钦脸上抽去。

南宫钦只觉劲风扑面,身形立时顿住。他四兄弟临战的诸般变化早已­操­演纯属,南宫钦身法一凝,南宫锋和南宫钧立时化成­阴­阳两仪阵,双剑盘旋,护住南宫钦身上要害。哪知卓南雁要的就是他三人这一顿,他的身子霍地滴溜溜一转,猛地闪到南宫铎背后,挺肩在南宫铎背后一撞。南宫铎正给林霜月逼得手足无措,给他一撞之下,浑身气血翻涌,身子踉跄前俯,猛觉腕上一痛,却给林霜月刺中了灵道|­茓­,长剑锵然落地。

林霜月一招得手,更不停息,乘着那三人心惊­肉­跳的一瞬,穿花蝴蝶般地一个疾转,三兄弟均给她的双剑刺中腕上要|­茓­,只听得呛啷、呛啷、呛啷的三声响,三柄长剑依次落在地上。南宫四剑神­色­狼狈,各自跃开半步,低头看时,手腕上只有一线血痕,好在林霜月剑上未使真力。

“好剑法!”方残歌当先叫好,余下群豪更不甘落后,喝彩呼哨之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林姑娘,你说好一人应战,怎地来了一个帮手?”南宫铎说着向卓南雁忿忿凝视,心下的骇异却远大于恼怒。林霜月眼见群雄全都瞩目过来,玉面微微一红,好在她素来伶牙俐齿,冷冷道:“谁说他是帮手,适才他可没出一拳一脚!你们若是不服,自可再战!”南宫兄弟手腕中剑,兀自酸麻无比,哪里还能再战,狠狠地盯了两眼卓南雁,只得黯然退下。

南宫世家退下之后,剩下的人自知再难相争。罗雪亭长笑而起:“小丫头有勇有谋,得这柄剑确是名至实归!”袍袖一拂,卷起辟魔剑来,慨然道,“东坡先生曾说,生子还如孙仲谋!他老人家若是见了今日这试剑金陵的盛会,必会再添上一句,生女当如林霜月!小丫头,过来接剑!”霹雳门和南宫世家听了此话,心内万分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明教虽然素来与江南武林各派不睦,但石镜先生和丐帮莫复疆眼见这把宝剑终究没有落到南宫世家手中,心内反有些庆幸。

“多谢堂主美意!”林霜月踏上一步,双手接过长剑,却又躬身道,“只是今日该得此名剑的,却另有旁人!”话音才落,阁中就是一乱,人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罗雪亭眼中光芒闪烁,笑道:“哦,那人是谁?”

“便是这位公子,”林霜月说到这里,蓦然晕生双颊,转眸望了一眼卓南雁,才道:“他见识武功,胜我十倍,得此名剑,才是当之无愧!”群豪议论之声纷纷又起,这回的声音却比适才还大。卓南雁心中更是一颤,低声道:“霜月!”

林霜月却飘然转身,横捧长剑,直送到他眼前,低声道:“我适才都见了,你身上还缺一把佩剑!”跟着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幽幽道,“剑狂之子,怎能无剑?”卓南雁知道林霜月的­性­子骄傲而害羞,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真需要不小的勇气。他却不愿让林霜月僵在这里,而“剑狂之子,怎能无剑”这八个字,更让他心底腾起一股豪气,翻掌便将长剑接住。

二人四目交投之际,卓南雁瞧见她那近乎透明般的玉靥上流动着两抹微红,明如秋水的美眸中却闪着一层妩媚的清波,胸中登时一荡,忽然觉得心内正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林霜月却觉着一阵害羞,将长剑直送入了卓南雁手中,慌忙转身回坐。阁中立时又荡起阵阵嘈杂之声,有人惊奇,有人佩服,而方残歌、雷青焰诸多少年才俊,心底却是酸溜溜的一片。

便在此时,蓦地只听有人扬声高叫:“且、且……且慢!”声音未落,一人身形电闪,疾落到卓南雁身前,五指暴吐,直向长剑上抓去。正是南宫世家的二先生南宫禹。罗雪亭神­色­一冷,正要出言叱喝,忽见卓南雁脚下微错,南宫禹这招“懒龙抱珠”登时抢空,罗雪亭心中一动:“这怪异少年平白无故地得此名剑,必然引得众人妒忌,南宫禹这一出手,正好让众人瞧瞧他的身手!”

南宫禹一抓走空,心中更恼,口中叫道:“你、你有没有……本事得、得剑,可、可得过我……这关!”他口中磕磕绊绊,双掌却快如狂风,这一句话的功夫,“玉龙垂尾”、“乘雷而起”、“扶摇九霄”连环三势,已脱手而出。林霜月秀眉一挑,便待拂袖而起,罗雪亭却低笑一声:“不必急,他应付得来!”却见卓南雁身子有若行云流水般地一个疾转,南宫禹这三招急攻,竟全给他在间不容发之际从容避过。

“这南宫禹武功虽高,却是­性­急如火,只有惹得他心头火起,才能一战而胜。”卓南雁闪退之间,心念电转,当下将龙虎玄机掌法中的一招“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施展开来。这一势取意“洗练品”,虽为避敌妙招,但空幻灵动,每一招都是似避似接,闪中寓攻。

卓南雁左掌斜捧长剑,右掌当胸,在阁中绕出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圈子,趋避之间,双目却咄咄如电地直盯着南宫禹,目光中尽是挑战之意。南宫禹连攻几招,都被他从容避开,给他眼神一激,登时怒气勃发,狂啸一声,宛如苍龙长吟,袍舞爪飞之间,带起阵阵疾风,“擒龙手”的最后七招已然一口气地急攻而到。

众人眼见须发皆张的南宫禹似是身化怒龙,铁爪舒卷开阖,荡起如山爪影,无不骇然变­色­。但奇的是卓南雁仍不出手,连使“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乘月返真”三势,身形飘忽,捉摸不定,真如潭映春山、镜照明月。群豪瞧得心神摇曳,竟连喝彩也忘了。阁内一时只听得南宫禹一声猛似一声的呼喝之声,满厅烛火给他奋袂狂舞带起的掌风扰得忽明忽暗,更增威猛声势。

瞬息之间,南宫禹急攻了七招,卓南雁脚下转了四五个圈子,才将这七招堪堪避开。但南宫禹这七招一招猛于一招,二人的距离也是一招近于一招,到得最后那招“鹤腾龙伏”施展开来之后,两人已然间不容尺,呼吸相闻。这“鹤腾龙伏”刚柔并重,实为南宫禹毕生功力所聚,爪风荡起,引得卓南雁衣袂长发,齐齐向后飞起。

“给你!”卓南雁忽地低喝一声,扬手便将长剑向南宫禹抛出。南宫禹眼见那样式高古的长剑直向自己怀中送来,霎时心中大喜若狂:“这小子武功虽怪,却终于抵不住我这一轮疾攻!”双抓疾翻,紧紧扣住了剑鞘。便在此时,卓南雁的双掌翩然施出,正是那招“俯拾即是,著手成春”。这一招举重若轻,自然流畅,南宫禹才抓住宝剑,心头狂喜之下,猛觉胸前一麻,已被卓南雁扣住了胸前要|­茓­。本来他武功奇高,若真是全力一战,未必便输与卓南雁,但大怒大喜之下,心神微松,登时为卓南雁所乘。

南宫禹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双掌酸麻,长剑直向地上落去。卓南雁不等长剑落地,单足轻挑,长剑在空中潇洒地翻了筋斗,平平落在了他的手中。这几招兔起鹘落,自南宫禹以七招疾攻,到卓南雁施展巧招破敌,都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众人瞧得心旌荡漾,顿了一顿,才忍不住震天价叫好。

罗雪亭更是喜得如饮醇酒,缓步上前,单掌在南宫禹肩头轻拍,笑道:“老弟,这一回又当如何?”内力到处,南宫禹|­茓­道自解。这时候南宫世家这位二当家的,脸­色­紫红一片,却再也说不出话来。罗雪亭目光如电,却向卓南雁扫了几眼,忽然大咧咧地笑道“南雁,你年纪轻轻,怀此名剑,为天下武林所妒,反为不祥,不如还将此剑献给老夫!”

罗雪亭一直息事宁人,此刻却忽向自己张口索剑,卓南雁心中微觉奇怪。但他本也无意此剑,便将长剑恭恭敬敬地递过去,道:“此剑本为石镜掌门送给堂主的寿礼,晚生也正好借花献佛!”罗雪亭眼中闪出一片赞许之­色­,慨然道:“好!旁人送的寿礼我可以不收,小老弟独占鳌头,我这寿星佬说什么也得领你这份情!”接过长剑,命二弟子孙残镜将长剑收起。

当下摘星阁内筵宴重张,群豪归座。罗雪亭要卓南雁来坐在首席,卓南雁推辞不过,却道:“那便让晚生的结义兄弟一同过来!”罗雪亭听得这武功奇高的少年还有一位兄弟,更想见识结纳一番。刘三宝喜滋滋地走上前来,跟卓南雁一并坐上首席,登觉扬眉吐气。众人想不到卓南雁这样矫矫不群的人物竟会跟这样一个满脸稚气的孩子义结金兰,心下更是暗自称奇。

当下卓南雁便在林霜月身边坐了,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但不知怎地,林霜月的神­色­已回复了往昔的冷傲淡漠,对他更是一派冰霜。推杯换盏之间,他不住向林霜月望去,却见林霜月倒跟罗雪亭、莫帮主几人略略应酬,但那双美眸却连瞅也不瞅上他一眼,卓南雁心中不免泛起阵阵轻愁。

南宫世家和霹雳门适才铩羽而归,这时不免落落寡欢。石镜先生、丐帮莫帮主却是喜形于­色­。席间辛弃疾纵论天下大势,众人不免感慨万千,罗雪亭更是极倡江南武林四海归心的大义,莫帮主和石镜先生高声附和,南宫禹和雷青焰虽然神­色­漠然,却也没有明言抗争。

酒过三巡,罗雪亭忽向卓南雁道:“小老弟,你随我出来一趟!”领着卓南雁的手,走出摘星阁。夜幕深垂,浩瀚苍穹上只挂着几颗疏朗的微星,便显得格外寂寥。那一轮皓月早升起来,清亮得似是刚给天河的水洗过。两人兀立在玄武湖畔,摘星阁内起伏的笑声隐隐传来,但给对面浩淼的烟波一衬,登时显得渺小虚幻。

良久,罗雪亭才一叹:“老弟,你这身武功很好,尊师是谁?”原来棋仙施屠龙归隐庐山多年,传给卓南雁的剑法掌法,又加上了不少近年悟得的新招,便连罗雪亭的如炬法眼,也没瞧出他的师承派别。卓南雁倒不再隐瞒,将数年前易怀秋写给罗雪亭的书信递了上去。

“风雷堡易怀秋?”罗雪亭借着些微的月­色­,瞧见了信封上的刚劲挺拔的几个大字,立时一惊,展信细读,更是双手发抖,颤声道:“你、你竟是卓藏锋卓盟主之子?”卓南雁默然无语地解开衣襟,露出胸前的明教火焰纹身。

罗雪亭盯着他胸前闪耀的火焰,眼中光芒如电闪动,沉沉道:“英雄有后!苍天有眼!”蓦地仰头大笑,老眼内泪花涌动。

卓南雁叹道:“当年风雷堡被龙骧楼袭杀,晚生受易伯伯嘱托,本当来投奔堂主,后因机缘巧合,被师尊施屠龙收为弟子……”当下便将当年遭遇简要说了,谈及易怀秋惨死,厉泼疯遭劫,他虎目之中登时又迸出­精­光,一字字地道,“晚生这便要去一趟龙骧楼!”

罗雪亭沉声道:“你要去救厉泼疯?”卓南雁点头道:“晚生更要给易伯伯报仇雪恨!”易怀秋眼中­精­芒乍闪,道:“你要刺杀完颜亨?”眼见卓南雁凝立不语,他才徐徐叹道,“你武功虽高,但要对抗‘沧海龙腾’这天下第一人,却还远远不及!”卓南雁却道:“要杀一人,未必全靠武功。”罗雪亭向他深深凝视,道:“你要潜入龙骧楼?”

一阵微风拂来,那轮月在舒卷的片云中忽隐忽现,湖上银光闪烁,便多了几分凄然迷离之­色­。卓南雁长吸了口清冷的夜气,道:“终究要试试!”

“那只是一条死路!”罗雪亭的话语霍然变得冷冰冰的,仰头望着月亮周围那层白晕,叹了口气,才慢慢道,“日晕而风,月晕而雨,明日只怕要有一场风雨啊!”一语说罢,蓦地振衣而起,大步流星地向摘星阁走去。

“久闻雄狮堂主苦撑江南武林危局,对抗龙骧楼多年,为什么我说出要卧底龙骧楼,他却忽然变得如此冰冷?”卓南雁望着这位气吞斗牛的老盟主飘然走远,心中蓦地腾起万千疑思。他一个人伫立湖边,眼望着银波流淌,心底觉得百无聊赖,暗道:“难道我来这里,竟是来错了,罗雪亭只不过是个徒有虚名之辈?”回思初遇此人,这罗雪亭或是豪气千丈,或是出言诙谐,却是个心雄万仞、难以揣摩的奇人。

怔怔地立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听得一缕柔和的箫声随风飘来,卓南雁猛一回头,却见铺满银­色­月光的覆舟山顶却有一袭窈窕的白影,正自抚箫而吹。“霜月!”卓南雁双目一亮,立时腾身而起,直向山顶掠去。

覆舟山不算高,以卓南雁的绝顶轻功,更是片刻就掠了上去。但这片刻功夫,卓南雁还是觉得好长好长。林霜月正悄立山巅,虽只让他看到半张侧过去的俏脸,但雪裳霜袂,云鬓风鬟,借着月­色­,已觉丰神绝代。在他眼中,只因林霜月在,这满天的月­色­,蓦然都清亮明丽了许多。

自他向山上掠来时,那箫声便倏忽低了下来,在夜空中若断若续,伴着柔柔风声和溶溶月­色­,更显得说不出的轻婉柔媚。卓南雁立时呆在那里,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箫声,这样的月­色­,不正是妙绝人天的一袭梦境么?他凝立山顶,竟不敢稍动,只怕自己略一莽撞,便惊破了这美梦。

过不多时,那箫声终于渐低渐息,余韵却在山顶袅袅不绝。卓南雁轻叹一声:“此曲只应天上有,月牙儿,再吹一曲成么?”林霜月才回眸望了望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将用箫声唤你过来。再吹一曲,便会招来些不相­干­的俗人了。”这时她转过头来,借着皎洁的月­色­,那流波美眸宛如两汪给初月笼照的清泉,水波月华在那里盈盈闪烁,美得不带丝毫人间烟火之气。

卓南雁见她脸上虽然还笼着一层高傲矜持,但神­色­间已不似席上那样冷漠,忍不住轻笑道:“适才席上为何那么冷冰冰的?”林霜月嗤的一笑:“跟你在一起,我从来不都是这般冷冰冰的么?”两人自幼相处时,都是毫无拘束,此时久别重逢,反倒各自有些矜持。直到林霜月这破颜一笑,二人才拘束顿消。

眼见她那娇靥上雪肤娇­嫩­细润,便如刚刚绽开的白莲花瓣,卓南雁不由呆了一呆,忍不住痴痴道:“月牙儿,你……你好美!”林霜月玉面微红,嗔道:“几年不见,一见面便这么胡言乱语!”顿了顿,才问,“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么?”

当下二人并肩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絮叨起往事来。果然卓南雁走后不久,林逸烟便即出关,这位明教日尊教主却从来都对自己的侄女甚是宠爱。他出关之后,眼见林霜月苦修“金风雨露功”之后武功­精­进,大喜之下,竟将她收为弟子,这一来林逸虹便再不能为难女儿。

林霜月得了“洞庭烟横”亲传武功,功力自是突飞猛进。而林逸虹修炼神功有成,出关之后,自然野心勃勃。这一回林霜月奉教主兼师父之命亲来建康,一是要崭露头角,二来便是要给潜伏多年的明教扬威。行到建康,正好瞧见南宫禹一行,林霜月恼那南宫禹不可一世,便巧施手段,盗了他的宝剑。

卓南雁想起林霜月逼着南宫禹自认去勾栏买笑一事,忍不住脸含笑意,便又问她,适才为何抛出宝剑,故意惹得石镜先生和南宫禹当庭相斗?

林霜月皎洁如玉的脸上立时浮出一丝忧郁之­色­,叹道:“这也全是师父的主意。他心内素来瞧不起江南各派武林,常说,他们乱成一团,才有咱们的机会!”卓南雁哦了一声,对林逸烟的话颇不以为然,但想到适才林霜月的­精­妙武功,心内又不禁替她万分欢喜,拍着腿笑道,“原来是林教主亲自传你的武功,怪不得这么厉害!连罗雪亭都没口子地夸你,生女当如林霜月,生子当如卓南雁!”

林霜月晕生双颊,呸了一声,道:“又来胡说了,罗堂主可没说那后一句话。”她­性­子害羞,怕他接着胡缠下去,淡淡一笑,岔开话题,道,“除了我,给教主收为弟子的,还有一人,你猜是谁?”卓南雁愣了一愣,忽道:“难道是余孤天?”

“真有些鬼机灵!”林霜月美目流波,笑道,“你这天小弟不能言不能语的,其实也是绝顶聪明,给教主收为弟子后,更是刻苦练功,进境神速。但半年之前,余孤天却借巡查各处分舵之机,不辞而别,至今杳无音讯。”

卓南雁听得余孤天竟独自逃出了明教,心头一震,想起余孤天那古怪的眼神,不由道:“这天小弟其实也是个怪人,心底也是藏着万千心事的,可惜咱们却全然不知。”忽然想起一事,转头问道,“令堂找到了么?”

林霜月的笑容陡然凝住,慢慢垂下头来,幽幽道:“只怕娘再也找不到了!我猜,也只有师父知道娘在哪里。”想到童年时看到的那一幕,脸上蓦然一红,暗想,“师父收我作徒弟,是不是也为了娘的缘故?其实师父和爹爹心里,似乎装着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哎,我……我又何必去知道!”

卓南雁听她言语愁苦,也不便深问,便即转开话题,说起自己在庐山的岁月往事。这几年绝顶深林的静修岁月本也无甚波澜,但他要逗她开心,故意说得俏皮写意,庐山的清风冷雪、浓雾急雨的诸般情形和练功中的各种艰辛给他添油加醋地说起来,倒听得林霜月饶有滋味。她闪着那双明澈的美眸静静倾听,渐渐地愁云渐去,不住格格娇笑。

听他说起自己内伤已愈,林霜月双目一亮,纤纤素手抚弄着那把玉箫,笑道:“好啊,你的伤全好了,这把冷玉箫想必也没什么用了。”卓南雁一愣,问:“什么冷玉箫?”

林霜月白了他一眼,道:“我一直惦记着你的热病,谁象你,早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这冷玉箫是师父的至宝,乃东海万载冷玉所制。我听说这东海冷玉能定气凝神,专止诸般热毒,便苦苦要了来,预备着送你的,可是你这时想必是不稀罕了。”

卓南雁听得心中发热,忙道:“谁说我不稀罕!”似是怕她反悔,一把抓过玉箫来,却见那箫通体玉白润泽,尾部却有一条暗红的纹理,俨如美女樱­唇­留下的印记。他抚着那玉箫,只觉入手清凉沁人,忍不住轻声道:“只要是你给的,无论甚么,在我眼中,都是宝贝!”

林霜月脸上光彩流动,素手握住玉箫的另一端,轻声道:“那你过得十年八年,还会当它是宝贝么?”卓南雁心中发热,眼见她那抚着玉箫的春葱五指,说不出的细润白皙,几与那雪白的玉箫颜­色­融于一体,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沉声道:“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宝贝!”林霜月芳心微颤,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幽幽道:“这些年来,我好想你!”

卓南雁只觉手中的那春纤玉手,细腻温软,听了这话,更觉心中热潮翻涌,摩挲着那柔荑,轻声道:“月牙儿,一年之后,我必来娶你为妻!咱们一起啸傲云霞,再不分开!”林霜月美眸溢彩,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娇羞无限。只是他的话太过火辣直白了,扰得她的芳心噗噗乱颤,甜蜜、娇羞和憧憬一起涌来,竟让她想不起说什么是好。

望着这张似是蕴集了百花­精­魄的娇媚面庞,卓南雁心中忽地一阵发热,只想带着她远远避开这纷乱的浊世,什么恩仇大怨、家国纷争,统统抛在一边。但这念头只是略略一转,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沉沉道:“等我一年功夫,只要我还能活着从龙骧楼回来!”林霜月的素手微微一抖,芳心霎时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颤声道:“你……你当真要去龙骧楼?”

卓南雁缓缓点头。他­性­子沉实,心底越是激|情澎湃,外表越是拼力压抑,想到此去龙骧楼凶险难测,胸中涌动的热潮也渐渐止息。林霜月见他说得毅然绝然,声音也惶急起来:“那沧海龙腾是个厉害万分的人物!师父那样目空天下的人,谈起他,也是带着三分忌惮,三分佩服。你、你何苦前去犯险?”卓南雁的眉毛皱了皱,淡淡道:“我答应过厉大个子,要去救他,更要给风雷堡的众多兄弟,报了这血海深仇!”

林霜月转头向他深深凝视,柔声道:“为了我,你能不能不去?”卓南雁身子一震,眼见那双明眸蕴着一抹娇羞和一抹浓愁,更有款款深情,心中波澜起伏,猛然挥手,便将她搂入怀中。林霜月啊的一叫,微微一挣,但觉卓南雁的臂膀坚硬如铁,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涌来,她的娇躯立时微颤起来,芳心内似有一只小鹿乱撞,便软倒在他怀中。

软玉在怀,更有一股似花似露的甜香自她秀发内和衣领间幽幽传来,卓南雁愈发如醉如痴。她一触到他火热宽阔的胸膛,却觉羞不可抑,嘤咛一声,抬起头来,道:“我好怕你答应啊,我不想让你有丁点闪失!”

这娇声轻唤,立时将卓南雁从迷醉中警醒。他昂起头来,大口吸着清凉的湖风,缓缓摇了摇头。

林霜月怔怔瞧他片晌,忽觉心底无限黯然,轻轻自他怀中挣出,明艳绝伦的脸上愁绪更浓,淡淡地道:“我也真是傻,你何去何从,跟我何­干­?你要去哪里,便也由着你吧!”卓南雁一愕,不知她为何刹那间冷了下来。他虽然聪明绝顶,却对小女儿的细腻心思丝毫不晓,还不知道自己适才毅然决然的言语竟已大大伤了林霜月的芳心。

瞧着他那呆愣愣的神­色­,林霜月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恼意,明眸欲掩,幽幽道:“反正我心底的忧愁烦恼,人家是一丝一毫地也不放在心上!”说罢昂首望了一样天心皓月,似是要把满空朦胧凄美的月光一起收束心底,幽幽叹道,“今夕何夕,见此邂逅。今晚能与你一会,我……我已很是欢喜!”蓦地雪袖一拂,转身便向山下行去。

“月牙儿,”卓南雁眼见她凄然转身之际,长长的睫毛上珠光莹闪,忍不住叫道,“你要到哪里去?”林霜月却不答,窈窕的身影飘然几晃,便落到了山腰,隔了片刻,却有一丝叹息在空中远远传来:“可要记着照顾好自己,更要记着你的话!”卓南雁抢身上前,却是空山余音,芳踪已渺。他听那声音娇柔凄婉,如怨如诉,心中立时一阵刺痛,手抚那温凉的玉箫,浑身突突发抖,心底的悲痛忽然无可抑制地膨胀起来。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九节:龙韬奇诡 天下谁雄

便在此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叹息:“绝­色­佳人,软语哀求,你这厮竟不为所动,真真是铁石心肠,绝情无义!”

卓南雁不想有人悄没声息地到了自己身后,大惊之下,斜斜跃开一步,却见罗雪亭双手背后,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卓南雁双眉一拢,怒道:“你这贼老头,身为武林宗师,怎地却偷偷摸摸地窥人隐微?”恼羞成怒之下,出言毫不客气。

罗雪亭却捻髯笑道:“是么?老夫要怎样便怎样,可从未觉着自己是狗屁劳什子宗师,”说到这里,笑容一敛,声音霍地低下来,“况且派人潜入龙骧楼,那是何等艰险之事,老夫怎能不小心谨慎?”

“潜入龙骧楼?”卓南雁心内疑惑,低声道,“愿闻其详!”

罗雪亭叹道:“你可曾听说过武林三大禁地之说?”卓南雁微微点头,道:“江湖传言,当今武林,以无极诸天阵、九幽地府和海外逍遥岛为三大禁地,擅入者有去无回。”罗雪亭笑道:“不错,这三处禁地各有其深险难测之处,但若说真正的禁地,这三家可都比不得金国龙骧楼!”

他仰头望了望头顶明月,似乎深陷沉思,顿了许久,才道:“十几年来,龙骧楼一直在与我江南武林争斗之中稳占上风。自完颜亮篡位登基之后,龙骧楼先是隐忍了半载,随即龙骧楼主完颜亨却忽然得了金主完颜亮的重用,龙骧楼也自南阳被召回金国京师,其势愈发咄咄逼人!”

谈及龙骧楼,卓南雁心底的情丝烦恼渐渐消散,急道:“怎么,龙骧楼已被召还金国京师?”罗雪亭道:“想必你还不知,完颜亮素怀异志,篡位之后,看中了当年的燕京俯视中原的险要形势,便将金朝京师自偏处一隅的上京迁到了燕京,号为中都。过了不多时日,便将‘沧海龙腾’完颜亨及其所率的龙骧楼调回中都。”

卓南雁点了点头,心内若有所思:“这金主完颜亮登基不久便将都城从旷野偏僻的上京迁到中都燕京,虎视中原,其志不小!”罗雪亭又道:“龙骧楼迁到中都之后,更加锋芒毕露,侦骑四出,遍及天下,除了咱们大宋,便连西夏和吐蕃,也全在其监视之下。”说到这里,他声音愈发低沉。其实他武功早趋化境,心识展开,方圆数里的风吹草动,全在他心神笼罩之内。但此刻渐渐说到正题,仍不禁小心翼翼。

“数月之前,我得了密信,龙骧楼正自暗中筹谋一场名为‘龙蛇变’的惊天密谋,若得顺当施展,我大宋必然损失惨重。只是这‘龙蛇变’之谋到底详情如何,我们却全然不知!老夫早想派人潜入龙骧楼,只是这卧底龙骧之人,非但要武功高超,更要智勇双全,心­性­坚忍,却要我到哪里去寻?”说到这里,罗雪亭不禁连连叹息。

卓南雁早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激将之意,但仍是忍不住长笑一声,道:“堂主,南雁愿往!”罗雪亭沉声低笑:“卧底龙骧楼,本为九死一生之事,但你武功过人,胆气和机智更远在常人之上,自你巧破剑阵,大胜南宫禹之后,老夫便相中你了!只是这事委实­干­系重大,老夫可不能草率而定。适才我便暗中‘偷偷摸摸’地窥了你的隐微,呵呵,果然心如铁石,是个能成大事的好汉子!”

卓南雁这才知道,为何这武林宗师偏要暗中偷看自己,想到和林霜月的柔情细语全给他瞧在眼内,面红耳赤之余,又暗自庆幸:“霜月脸皮忒薄,亏得不知这老头在一旁窥探,不然只怕要羞死了。嘿,这古怪老头子,豪迈得离了谱,也真是丝毫不将世俗礼法放在眼内。”

“老夫还要罗嗦一遍,”罗雪亭说着向他深深凝视,“你再好好想想,当真甘冒千难万险,身入龙骧楼,刺探龙蛇变之秘?”卓南雁凛然不语,却将头重重一点。

罗雪亭目光灼灼地盯了他片刻,忽然俯身向他叩头而拜。卓南雁大吃一惊,急忙伸手搀扶,但触手之间,只觉这老头子浑身犹如铁铸,难以撼动分毫。他忙要身跪倒,罗雪亭却出指如电,在他双膝上一扫,卓南雁登觉双腿僵直。罗雪亭却道:“我这可是替大宋百姓给你磕的头,你不得避让!”不管不顾地给他砰砰连磕了三个头,才翻身站起。

他才一起身,卓南雁便觉膝间|­茓­道上的微麻之感已一闪而逝,心内愈发佩服这罗雪亭内劲收发委实到了玄之又玄的境界,微一凝思,忽道:“堂主既然已知道了这龙蛇变的来由,想必龙骧楼内已有了咱雄狮堂的内应?”

“不错!”罗雪亭点了点头,面­色­愈发凝重,道,“他潜入龙骧楼已有三年,半年之前,他给我传来了最后一个消息,便提到了这龙蛇变之秘!但自那之后,他便忽然杳无音信。我猜他若非已遭不测,便是落入一个极大的困境之中。这也是我派你潜入龙骧楼的另一个缘由!”

卓南雁问:“那人是谁?”罗雪亭缓缓摇头:“一别三载,他在龙骧楼内用的姓名,位居何职,我已全不知晓!”眼见卓南雁满面惊讶之­色­,便淡淡一笑,“每一次他给我传递密讯,都是经过两三道人手辗转传来,这密讯上若是写明他在龙骧楼内的姓名职位,万一落入龙骧楼之手,他岂不就呜乎哀哉?”

卓南雁点了点头,道:“那他生得什么模样,年岁多大?”罗雪亭蹙眉道:“他岁当壮年,模样却是普普通通,便是让你看得两眼,再混入人群,你也未必能再认得出来!况且他冒险投入龙骧楼,胡须、口音、衣着,必然早已大变。”

“这可奇了,”卓南雁不禁苦笑起来,“那你让我如何跟他相认?”罗雪亭目光骤然一闪:“他名字可变,外貌可易,但武功却变不得!这便是他的独门武功,梦回神机爪!”身子霍然跃起,大袖翻飞,双手化掌为爪,一路­精­妙爪法施展开来,抓、戳、扫、勾,忽而曼妙飘逸,忽而又诡奇狠辣,看得卓南雁目眩神驰。

罗雪亭一路爪法使完,又给卓南雁细细讲解了几招­精­妙招式,才道:“这是他家传的拿手武功,江湖之中也只他一人习得。你识破他这爪法之后,便可跟他说出接头切口,‘三更惊回千里梦’,他便该答,‘头白弦断少知音’!这两句诗化自岳少保的《小重山》,乃是三年前我跟他离别时所作,既是赠言,又是给他特制的切口,便是残歌他们也不知晓。”

卓南雁一一记下。罗雪亭又道:“天­色­太晚了,咱们速速回去,免得旁人生疑!”

摘星阁内众人剧饮方酣,兀自热闹非凡。卓南雁四顾之下,果然不见了林霜月的倩影,知她必已离去。卓南雁心底才生出一种隐隐的痛楚:“她这么骄傲任­性­,给我硬邦邦地回绝了,心内不知如何难受,她……她还会不会再搭理我?”登觉眼见的诸般热闹,全成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虚幻之物。

一时群豪尽兴痛饮,半夜方罢。卓南雁更是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当晚他和刘三宝兄弟二人便给请入雄狮堂内安歇,卓南雁给刘三宝搀到了床上,便即呼呼大睡。

翌日清晨,卓南雁忽听窗上响起啪啪的三声轻响,他一惊而起,飞身跃出,却见前面有道身形快如疾风,一闪而逝。卓南雁提气急追,这些年来他随着施屠龙屡攀绝顶,轻身功夫早已炉火纯青,九宫炼气局的内劲展开,当真快若风驰电掣。但任是卓南雁如何奋力疾奔,前面那人却总是离着他那般远近,远远瞧着,那人举步落足悠闲自若,但身法却快似仙人御风,就如一道青烟般在前面忽隐忽现。

二人一先一后,绕着雄狮堂转了两个圈子,那人霍地止住脚步,回过头来,却是罗雪亭。卓南雁立时凝住脚步,两人对望一眼,不禁齐声大笑。罗雪亭见他疾奔疾停之下,依然笑得欢畅自如,点头道:“很好!这份机灵明白,还有这手轻功,危急时刻,或能救你一命!你跟我来。”领着他走入后花园。

朝阳藏在灰蒙蒙的云蔼中,没有一丝亮­色­,时辰还太早,后花园中一片悄寂。罗雪亭举头望了一眼昏溟的日­色­,沉沉道:“我知道,你必要问我令尊当年遇难的详情!”卓南雁的目光在晨风中乍然一紧,直直盯了过来。罗雪亭道:“当年秦桧初掌大权,祸害忠良,四海归心盟几日之间风流云散,令尊心灰意冷之下,萌生退意,便携着你呣子和几大部属飘然远隐。嘿,他­性­子刚硬,也不与我商议,只留信一笺,说他不忍看江南涂炭,要北上隐居中原。我得讯之时,还不知他一家已在悄然远赴风雷堡的途中。我找他不到,却得到紧要密报,秦桧爪牙已和金国权贵联手,正要对他下手。秦桧遣来的是号称‘吴山鹤鸣’的大内绝顶高手赵祥鹤。自金国远途赶来的,却是大金国的不世高手、龙骧楼主完颜亨,原来这次联秦灭卓,全是完颜亨的全力筹划……”

卓南雁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道:“完颜亨身为金国权贵,竟敢来我大宋厮杀?”罗雪亭冷笑一声,愤然道:“那又怎样?其时赵构那皇帝佬一心与金国议和。为了议和,不惜让秦桧那狗贼以宰执之尊,代替皇帝向金使跪拜行礼。那时宋金之间和议将成,总有金使汹汹而来,气焰好不嚣张。完颜亨便是赶到大宋来杀人放火,秦桧自然也会百般迎奉。何况完颜亨这回要杀的这人,却是秦桧的眼中钉,四海归心盟的盟主卓藏锋!”卓南雁低叹一声,不再言语。

“我素闻‘沧海龙腾’完颜亨的大名,大惊之下,急忙设法阻拦。只是那时江南武林也给秦桧挑唆得乱作一团地自相厮杀,却无人响应!老夫纵马狂奔了一夜一日,生生累死了我那匹宝马雪狮子,却终于在道上拦住了完颜亨!我跟他一番厮杀,自黄昏直杀了整整一夜。”罗雪亭说到这里,眼中­精­芒乍闪,“呵呵,那晚无星无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一战斗智斗力,老夫至少有八次机会死在他手上,好歹还是一次次地险中得脱,真可说是九死一生。那实在是老夫平生最惊最险,却又最为快慰的一战!”

卓南雁听他说得豪气横飞,心中也涌起阵阵热潮,暗道:“不知那是怎样的一战!而罗堂主如此目视霄汉之人,也对完颜亨又敬又佩,这沧海龙腾,更不知是何等样人!”

“激战一夜,天光大亮之后,我终于拦他不住,给完颜亨从容逸去。”罗雪亭说着怔了一怔,似是倏忽间回到了那惊心动魄的薄溟,摇头苦叹道,“凭我那时的本事,也实在难以胜他。但经此一战,完颜亨真气大耗,三五日内,必然无法再战剑狂卓藏锋。后来听说你呣子均是身子病弱,令尊卓藏锋闻得南宫世家藏有疗伤圣药千载仙芝,便命手下护送你呣子继续赶路,自己独自去南宫世家取药。”他说的这些,卓南雁已自厉泼疯口中听过。他知道后面的才是父亲生死之秘,登时凝神静听。

“数日之后,听说卓藏锋顺顺当当地直闯到了南宫世家,后来他们言语不和,动起手来,卓藏锋将南宫世家杀得天翻地覆,却也没有取得仙芝。我知道完颜亨必会跟去南宫世家,寻机出手,便也急急赶去,不想却在天柱山下遇到了‘吴山鹤鸣’赵祥鹤,”他的老眼中登时星飞电闪般地迸出一蓬光来,冷笑道,“那是老夫第一次跟这秦桧鹰犬交手!”卓南雁听他言语冷肃,忍不住问:“谁胜了?”

罗雪亭脸上肌­肉­牵动一下,沉沉道:“就算是我吧!”跟着又狠狠摇头,“就算个屁!这厮好不­奸­猾,跟我拼杀半日,便假装不敌,狗一般地跑了。原来他只要困我半日,使我难以分身前去相助卓藏锋!呵呵,说到武功,这厮的控鹤手、空|­茓­来风劲法都是当世一绝,说到机智,也是谋深虑远、统御群英的第一等人选,可就是让老夫厌恶无比,想必他为人卑劣的缘故!

“而就在此时,卓藏锋杀出南宫世家之后,正遇上­精­力已复的完颜亨。因了赵祥鹤这一阻,我无缘得见归心盟主和龙骧楼主这绝世一战。据说他二人在渺无人踪的绝顶峰头激战了两日两夜。可惜龙骧楼主完颜亨后来从不与人说起那一战,天下之人,便谁也不知那一战谁胜谁负!但自那惊天一战之后,卓藏锋便即不知所踪……”卓南雁见他叹息不语,急道:“那后来如何?我爹爹,便再没有讯息了么?”

罗雪亭举头望着晦暗的苍溟,黯然道:“没啦!后来传言甚多,但我一一细查,却全是无稽之谈!剑狂卓藏锋,真真就如一股狂风,在世间打个旋便飞走了,不知所踪,更没留下丁点痕迹!而当初他留书与我,也只说是避居中原,却未说出风雷堡这详细地方,多年来我一直苦寻你呣子踪迹而不得。若非今日亲见了你本人和易怀秋的书信,还当你一家三口均已遇难!”

卓南雁登时愣住。一十六年前,就在自己不足三岁的时候,沧海龙腾、吴山鹤鸣、狮堂雪冷和自己的父亲剑狂卓藏锋,这四大绝顶人物竟进行过一连串惊世骇俗的连环激战,而最终的结果,却是父亲的杳无踪迹。他心内却还燃着一丝儿的亮光,轻声问:“既然没见我爹爹的踪迹,那说不定他还在世间!”罗雪亭颌下花白胡子抖了抖,虎目之中莹光闪烁,道:“或许是吧……但若令尊真在世间,以他风骨,岂能深隐一十六载,不见自己妻儿?”

“完颜亨,原来都是完颜亨的算计!”想到待自己最亲热的易怀秋、季峦和父亲之死全与此人相关,卓南雁蓦地仰天笑道,“龙骧楼,我又焉能不去?”罗雪亭冷电般的目光却倏地­射­了过来,沉声道:“你可万万不要忘了,此去龙骧,是刺探龙蛇变之秘!若是贸然出手行刺完颜亨,反而坏了大事!”卓南雁本觉胸臆间热血如沸,听了这话,瞬息间便冷定了下来,低声道:“那我何时起身?”

罗雪亭目光四顾,低声道:“就在明晚!”当下便给卓南雁细细讲解龙骧楼诸坛口中的厉害紧要角­色­,卓南雁一一铭记在心。沉了沉,罗雪亭又道:“那一战之后,我无日不在暗中思量揣摩完颜亨的武功。这十几年来,虽无大成,却有小得!我这便将新悟得的六阳断玉掌传授给你!这掌法只有三招,未必比棋仙施屠龙传你的功夫高明,但阳刚劲猛,到了点子上或能救你一命!”

卓南雁听这武林宗匠巨子说要传授自己武功,眼光登时一亮,忽闻身后传来细微之极的两声脚步,正要回头,却听罗雪亭叫道:“方老三,你来便来了,怎地还偷偷摸摸的?”

山石后立时闪出方残歌俊朗而又尴尬的一张笑脸:“师父,这六阳断玉掌可是您近年所悟的绝学,弟子几次想学都学不成,呵呵,这时终于有缘一窥全豹!”罗雪亭嘿嘿笑道:“我不传你,是因你功力不够!既然如此,你便在一旁瞧瞧也成!”说着双掌缓缓翻转,他本来­干­巴瘦小的一个老头,这时蓄势待发,却给人一种壁立万仞的逼人气势。猛见罗雪亭身形游走,掌势起伏,已将这掌法仅有的三招“断流势”、“玉碎势”、“无争势”,依次施展开来。

卓南雁知道,六为阳极之数,单听这六阳断玉掌的名字,便知必为阳刚之极的掌法。但奇的是只见罗雪亭大袖轻舞,掌势挥洒,但他进退盘旋之间竟没有任何风声,便连脚下的青草落叶都没有一丝抖动。待他三招使完,微微一沉,身旁两块瘦硬挺秀的假山岩石忽格格作响,蓦地坍塌下来,化作一片碎屑残沙。卓南雁和方残歌二人目瞪口呆,想不到这样无声无息的掌法却能有如此威力,当真至阳至刚,沛然难御。罗雪亭却叹道:“只因这掌法太过刚猛,一经施展,极为耗损内力,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切不可用!”当下便将这三招­精­义仔细教导。

这三招掌法势道沉雄,“断流势”含截江断流之意,“玉碎势”取意玉石俱碎,“无争势”则寓意此招一出,天下再无纷争。方残歌练到第二招“玉碎势”时,便觉胸闷气沮,但他却不肯半途而废,再勉力修习那第三招“无争势”,使到中途,忽觉丹田气息翻涌,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罗雪亭反手拍在他背后夹脊|­茓­上,内力到处,方残歌浑身气血一定,才立身站稳。罗雪亭长叹一声:“早跟你说了,你内力不足,强练此功,有害无益!快快静坐调息。”方残歌再也不敢逞强,缓缓坐下,才觉气血渐渐凝定。

六阳断玉掌的­精­要,全在内力流转和使力运劲。罗雪亭一番深入浅出的讲解,不由令卓南雁如痴如醉。他自身已积聚了数十年的充沛内力,练这六阳断玉掌却还稍觉从容,半日之间,终于将这三招掌法演练纯熟。猛听他长啸一声,双掌盘旋,已将这三招从头施展开来,劲气舒张之间,宛若怒龙天降,地上碎石乱屑如遭狂风吹袭,起落不定。随着他掌上劲气猛然一收,满空乱石忽然齐齐坠地。卓南雁收势之后,也觉气息鼓荡,额头上的汗珠如水滚下,足见这三招掌法何等艰深耗力。

一扭头,却见罗雪亭在一旁微笑不语,卓南雁忙道:“罗堂主,晚辈这掌法尚有什么不足么?”

“你武功已到一流境地,年纪轻轻,已算难得的紧了。”罗雪亭眼中­精­芒闪烁,沉声道,“只不过却还差着半筹!”卓南雁忙道:“差在何处?”罗雪亭却道:“小老弟可知我这掌法得自何家经典?”卓南雁茫然摇头。罗雪亭缓缓道:“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卓南雁一愣,随即接着念道:“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原来罗堂主这掌法竟是得自老子的《道德经》。”话一出口,隐隐地又觉得不对,《道德经》力倡柔静无为,罗雪亭怎能从中悟出这等至刚至猛的掌法?

哪知罗雪亭却一笑点头:“正是!那日老夫读到‘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这一句时,心中顿生感悟。所谓‘柔弱胜刚强’,最刚猛的武功,外呈于人的,不是刚,而是柔!”卓南雁心中陡震,似是被他一句之间,点破了自己多年来苦思不解的一个至理。罗雪亭的眼芒紧紧笼住了卓南雁的心神,徐徐笑道:“你差的便在此处!至刚至猛的绝顶武功,必要寓至刚于至柔!”

“寓至刚于至柔!”卓南雁觉得那奇异的眼神里似是夹裹着天地间最­精­微最玄妙的道理,缓缓传入自己心内,霎时只觉自己多年来演武炼功道上欲破不得的一层窗户纸噗的破了,陡然间心有所感,浑身劲气流转,一招“断流势”缓缓挥出。这一掌无声无息,但掌力到处,一块碗大的碎石呼地直向天上飞去。待那块碎石落下,卓南雁急上一步,大袖飞卷,一招“玉碎势”施出,碎石倏忽化为齑粉。

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好!”却是辛弃疾陪着那乡农模样的青袍老者缓步而来,见了卓南雁这潜流怒飚一般的掌法,忍不住齐声道好。

“嗯,你便是雪亭兄说的那个卓南雁,”那老者走到近前,向卓南雁深深凝视,缓缓道,“武功高强,心机了得,是个能当大用之才!”这老者昨晚还闷声不语,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此时谈吐之际,目光似有棱角,隐隐有一股叱咤千军的气势。卓南雁心中不由暗自称奇。

“德远公可是轻不许人的,这句‘能当大用之才’自你口中吐出,当真不易!”罗雪亭面闪喜­色­,转头向卓南雁道,“傻小子,你想必不知,这位老先生便是闲居永州的和国公张浚大人,我怕他在永州闲闷,暗中接来,到金陵小住几日!”

张浚字德远,是当朝资历甚老的名臣宿将,曾被封为和国公,算来威震天下的岳飞、韩世忠都曾是他的部下。当年靖康之变不久,金兵南侵,高宗赵构仓惶逃至临安,临安卫戍武官苗傅和刘正彦乘机发动兵变,逼高宗退位。时年三十三岁的张浚率韩世忠等人南下勤王,数月之间便平叛苗刘之变,被高宗赵构任为枢密使,年方而立,便执掌朝政。

后来完颜宗弼拥兵十万于扬州,准备渡江决战,张浚长驱赶至镇江,激励将士,从容布阵。完颜宗弼本以为张浚已被贬居岭南,在看到宋将送来的张浚所下的文书之后,才知张都督已到镇江,随即变­色­退兵。因张浚一生力主抗金,十几年前,便被高宗贬官闲居。

据说张浚离朝贬居的这十余年间,天下豪杰,莫不倾心慕之,便是儿童­妇­女,也知这张都督的大名。金人十分忌惮张浚,每次金使至宋,都要问一问这张都督安在否,惟恐其又为高宗重用。只因张浚名气太大,深为秦桧所忌,所以昨晚寿宴之上,罗雪亭倒不好跟众人提起他的大名。而张浚久别官场,又非武林中人,席间却也没人认出他来。

卓南雁自幼便常听易怀秋提起张浚,这时不禁双目大亮,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乡农一般的人物便是让金人忌惮无比的张浚都督,急忙过来躬身行礼。几人畅谈几句,登有相见恨晚之感。罗雪亭道:“德远公和幼安老弟都是来去匆匆,这位卓小弟也是身有要事,都盘桓不了几日。何不趁此机会,咱们在此痛饮一番!”众人慨然附和。

方残歌这时长身而起,笑道:“徒儿这便去整治酒宴!”罗雪亭却叫住了他,低声吩咐道:“去将锦云轩的蔡师傅请来!”宋人有文身刺绣的风气,当时管这种为人文身的工匠称做“针笔匠”,锦云轩的蔡师父便是金陵最有名的针笔匠。方残歌不知为何要请这文身工匠前来,但他素来对师尊言听计从,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多问,匆匆去安排下人行事。

众人在园中信步而行,辛弃疾纵目四顾,忍不住叹道:“这园子虽小,却是曲径通幽,雅致非凡,罗堂主心中果然大有丘壑!”

罗雪亭呵呵笑道:“幼安老弟看出了雅致来,德远公呢?”张浚目光徐徐扫过点染在假山小阁间的翠竹长廊,轻声叹道:“或曲或直,谐和均衡,自有法度!雪亭兄一生醉心武学,这园子未必是老兄的手笔吧!”罗雪亭哈哈笑道:“德远公法眼如炬!这园子正是老夫的一位旧友所做,”转头对卓南雁道,“小老弟看出了什么?”

卓南雁的目光也一直在这小巧却­精­致的小园内逡巡,这时一阵风吹来,眼见一块玲珑的山石前的芭蕉翠竹迎风轻摆,摇曳生姿,忍不住叹道:“晚生不懂园林之道,只觉这一竹一石,都布置得生动自然,便如东坡先生所说的‘随物赋形’,这才尽得天然之趣!”

罗雪亭眼中­精­芒乍闪,笑道:“实不相瞒,当年这造园之人便曾预言,这园子虽小,却小中见大,日后当有三位奇才,会各依­性­情,从中看出不同的妙意来。呵呵,如今幼安见其雅致,德远见其法度,南雁见其天然,可不正应了他当日之言!”

“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人?”张浚掀起重如泼墨的浓眉,道,“那人是谁,现在哪里?”罗雪亭笑道:“德远公又动了爱才之念了么?那人便是风云八修之中的‘易绝’邵颖达。不过这老头子可是十足的闲云野鹤,决不会出来给你做事。当初他是忽然而来,兴之所至,在这金陵盘桓半月,给老夫规划出了这座的一亩园,随即飘然远逸,不知所踪。要找他,可是难得紧呀!”

卓南雁忽然想起,当年自师父施屠龙口中,也听过“易绝”邵颖达的大名,似乎师父的易学多半得自这位奇人,看来这风云八修,个个身怀惊人绝技。

众人边说边行,来到一座竹亭之前。这小亭连同亭内的桌椅,全是以青竹造就,掩映在林石之间,更显青碧悦目。竹桌上已摆了酒菜,竟全是江南小吃,鸭血粉丝汤、五­色­糕团、桂花鲜栗羹和油焖天目笋,都是­精­巧细致,只看那鲜­嫩­之­色­,便已令人食指大动。

忽听远处有个孩子大声叫嚷:“你姥姥的,这后花园藏着什么宝贝么,你们不让进,刘大侠偏偏要进去逛逛!”正是刘三宝的声音,他半日间不见了卓南雁,闲得无聊,便要进园玩耍,却给罗雪亭的门人拦阻在外。罗雪亭素来喜好孩子,闻言笑道:“你姥姥的,这里面宝贝不少,还不快将刘大侠请上来!”众人大笑声中,自有门人将刘三宝带到亭前。

几人依次坐下,刘三宝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忽地昂头对罗雪亭道:“罗堂主,你哪里来的这许多钱,造得出这么好的园子?”一句话问得几人全笑出了声。

辛弃疾更是抚掌大笑,连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不过,这孩子的话,也是问到晚生的心坎里去啦。”罗雪亭淡淡一笑,却不答话。

方残歌朗声道:“辛兄有所不知,家师常道,安民之本,在于丰财!况且抗金大业,更不知要耗费多少钱财。故家师自少年之时便致力财货经营,多年来长袖善舞,自然有些积蓄。眼下建康府三家最大的酒楼,便都是雄狮堂所建!”

卓南雁听得心中一动:“罗雪亭确有真知灼见,这般兢兢业业,不愧是抗金的砥柱中流。嘿嘿,以他的大手眼大襟怀,要想发财,原也容易得紧!”辛弃疾也收起了笑,恭恭敬敬地拱手道:“晚生来建康的路上,曾听得有两个儒生议论堂主,说罗堂主急功好利,虽然行侠仗义,却也重财重货!哪知罗堂主却是有真学问真­性­情之人,胸中丘壑,岂是妄谈义理的寻常腐儒可得测度!”

“幼安老弟谬赞啦!他们说老夫急功近利,那是半点也没错。老夫倒恨自己没有陶朱公三聚三散的敛财本事,给抗金大业多‘搜刮’些钱财!世人胡乱议论,老夫管他作甚!”罗雪亭说着猛一摆手,笑道,“饮酒饮酒!幼安老弟词中圣手,昨夜中秋佳节,难道没有大作?”

“倒有一首《太常引》,正要请诸公品品,”辛弃疾­性­子疏放,一笑之后,便朗声吟道,“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好词!”罗雪亭手抚白发,望着张浚笑道,“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这一句虽是稍显伤怀,但用在咱两个老家伙身上倒正是应景!”张浚也点头笑道:“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句最是大快人心!”传说月中有桂树,辛弃疾此词的下片说乘风直上月宫,斩去树影婆娑的桂树,使人间清光更多,非但气概超迈,更暗指除去朝廷之中的­奸­佞,使天下清宁。所以张浚有“大快人心”一语。

“正是!”罗雪亭纵声长笑,“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只这一句,便该浮一大白!”方残歌亲自把盏,给众人将酒满上,便是刘三宝都浅浅斟了半杯。

众人正要饮酒,张浚却面­色­凝重地站起,举杯叹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杯酒敬给当年克服建康时的死难百姓!”把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刘三宝大睁双目,愕然道:“死难百姓?”

卓南雁听易怀秋说过这段往事,忍不住叹道:“建炎四年,岳家军克服建康,进得城来,才瞧见建康城已被完颜宗弼的金兵血洗一空,城中尸横遍地,死了数万人。”

张浚道:“断体残肢,满城狼藉,光尸体便敛了七八万件。而其时的建康府,总共才不过二十万民众!”众人听得心中阵阵酸痛,张浚却昂头向天,声音沉沉的似是从心底深处泛上来,“建康为东南形势之胜,圣上若以此为行都,可以北望中原,心怀振奋。而钱塘临安,僻在一隅,易于安乐,岂足以号召北方?”

卓南雁连连点头,暗道:“果然老帅名宿,见识高远,名不虚传,我虽有一腔热血,但论到真知灼见,却比他们差得远了。”

“正是!”辛弃疾也缓缓点头,虎目之中­精­光乍闪,“金人残暴,朝廷向他们称臣纳贡,正如同抱薪事火。终有一日,金人还会卷土重来!可惜辛某佩服的两位世之英豪已死,却不知谁还能抵抗金兵!”罗雪亭的眼神也是熠然一灿,笑道:“幼安老弟,不知你佩服的两位世之英豪是谁?老夫倒好想听听青兕辛弃疾纵论一番天下英雄!”

辛弃疾将杯中烈酒昂首饮了,摇头笑道:“昨日在酒席间,晚生曾请罗堂主品评武林英豪,罗老可还卖关子没说呐。要想听听幼安心中佩服的天下英雄,可得先让大伙听听罗堂主品评的江湖武林英豪!”他这一语出口,众人都来了兴致。卓南雁叫道:“两位都要说!今日纵酒论英雄,由晚生倒酒,先请罗老堂主论论武林豪杰,再请辛先生评评天下英雄。”

“好,老夫便来抛砖引玉。”罗雪亭昂头一笑,冷锐的目光远纵云天深处,“说起天下武林人士,老夫佩服两人,厌恶两人,看不透的有一人!余子碌碌,也懒得说了。”张浚呵呵一笑:“这老猢狲,好狂的口气!”

罗雪亭将卓南雁倒的第一杯酒缓缓饮尽,淡淡笑道:“老夫厌恶的头一人,便是格天社的大总管‘吴山鹤鸣’赵祥鹤!此人的控鹤手乃是当世一绝,当年老夫曾跟他苦斗多时,也难占半分便宜。可惜这厮一身绝世武功,却是畏金如虎,为人卑劣,骨子里更是一条被秦桧驯熟了的狗!”众人一起点头,张浚更道:“听说此人素不饮酒,身着破衣,大­奸­若忠,委实让人生厌!”

罗雪亭又道:“这第二个么,便是风云八修之中的巫魔乔抱朴。这厮久居金国上京,一身魔功出神入化,他独创太­阴­教,心底却是热衷利禄,老夫曾送他八字考语‘不择手段,­阴­险无耻’!他跟赵祥鹤一南一北,各有无耻之处,倒是相映成趣!”卓南雁头回听人说起这乔抱朴,不想竟是如此样人,不由暗自苦笑。

“老夫看不透的那人么,便是明教教主‘洞庭烟横’林逸烟了!”罗雪亭眼望卓南雁斟满的第二杯酒,沉声叹道,“这人文韬武略,丝毫不在剑狂卓藏锋之下,但行事乖僻,处处让人难以常理揣度。听说此人隐忍多年,磨砺魔功,我看此人志向不小,只怕他日倒是一大祸患!”张口一吸,烈酒如泉,笔直­射­入了他的口中。卓南雁暗自点头:“林逸烟心怀叵测,罗堂主竟也隐隐看了出来!”

“说到老夫第一个佩服之人——”罗雪亭说着故意将声音拉长,缓缓道,“便是风云八修之首的‘禅圣’大慧禅师。这老和尚禅功深湛,虽是闲云野鹤,却力倡‘忠义之心’,自言‘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一般无二’!”张浚也是连连点头:“老夫曾与大慧禅师有过数面之缘,据说当年他因力抗秦桧而被­奸­相远贬梅州,却有数千徒众甘愿随他远赴蛮荒之地。若无光风霁月的深厚学养,又怎能如此?”

卓南雁听得了“大慧禅师”这四个字,眼前倏地闪过一个气韵高古、面­色­慈和的老僧的影像,这影像极其怪异却又极其清晰。他不由眉头锁起,暗道:“怪了,为何会有这样真的怪影,难道我见过这老和尚?”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节:跃马燕京 助剑娉婷

辛弃疾道:“大慧禅师名冠天下,自然值得佩服!罗堂主另一个佩服之人,想必便是会盟天下英豪的剑狂卓藏锋了?”罗雪亭却缓缓摇头,虎目在卓南雁脸上一扫而过,叹道:“卓藏锋侠肝义但,举世少有,可惜空怀热血,谋略不足,致为­奸­人所乘,数载大业废于一旦。说起老夫这位挚友,只堪浩叹长哭,却不为老夫佩服!”

卓南雁暗道:“嘿嘿,当年父亲以一人之力,会盟天下武林英豪,这等胆魄襟怀,便连师父都佩服得紧。可罗堂主却只当父亲是他的挚友,不是他佩服之人。”心内五味杂陈,竟忘了给罗雪亭倒酒。方残歌默然接过酒壶,给罗雪亭倒上了第三杯酒。

“让老夫佩服的第二个人么,”罗雪亭冷湫湫的眼神仍罩在卓南雁的身上,淡淡道,“乃是大金龙骧楼主‘沧海龙腾’完颜亨!”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辛弃疾不禁笑道:“罗堂主这一句最是惊世骇俗,大宋雄狮堂与金国龙骧楼不共戴天,怎地堂主却还佩服他完颜亨?”罗雪亭道:“当年老夫曾跟完颜亨激战了整整一晚,险些死在他手中,至今回思,仍觉他那武功浑然天成,毫无破绽。况且这两年来,听说金主完颜亮对完颜亨时信时疑,而龙骧楼在内忧外困之下,依旧为武林之中的第一大势力。此人机谋心思,都不作当世第二人想,虽然是老夫的死敌,却也不能让老夫不佩服。”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均想:“一场激战,竟能让仇敌由衷佩服。这‘沧海龙腾’完颜亨不知是何等样人!”卓南雁凝神沉思片刻,忍不住道:“罗堂主,若是我练到寓至刚于至柔的境界,再跟那完颜亨动手,有几分胜算?”

“一分也没有!”罗雪亭神­色­倏地冷得骇人,森然道,“你爹妈生你,易怀秋养你,施屠龙教你,可都好不容易,老夫可不愿你白白地送上一条小命!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跟完颜亨动手,知道么!”卓南雁脸上肌­肉­一跳,罗雪亭已将那杯烈酒扬手倾入喉中,昂然道:“迟早有一日,老夫自会跟龙骧楼主再斗上一回!”卓南雁目光乍闪,道:“堂主竟要再战完颜亨!何时?”

“不会太久,”罗雪亭凝望天际,道,“老夫便会亲赴燕京寻他!”他心神纵放,眼中­精­气如电,目光似要穿破滚动的浓云,天地之间,立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应。本来云气四合的天宇,却忽有一缕金子样的日光穿云而出。卓南雁心中一惊:“师父常说,武功修到极处,能练到‘天人相应’的绝顶境界,难道罗堂主已涉足这等奇奥境界了么?”

久久不语的张浚忽道:“你这老猢狲素来行事谨慎,谋定后动。这一回却要远赴燕京决战完颜亨,难道已找到了击败完颜亨的妙法?”

“谨慎的人也有行险的时候!”罗雪亭眼中灼灼放光,却没有说出他为何要行险去挑战完颜亨,只是喃喃低语道,“十六年啦,老夫盼这一战,已经盼了十六年啦!若能与完颜亨再尽兴一战,这样的人生岂不才有些许兴味!”卓南雁听他语音虽低,却有一股睥睨世间的凛凛豪气,心中也是波涛起伏:这将是怎样的一战!仰起头来,却见头顶云气翻腾,天象怪异之极。

辛弃疾仰头看着天际翻涌的古怪云彩,长声笑道:“罗堂主这番纵酒论江湖,使晚生大开眼界!说起天下英雄,晚生却也东施效颦一回,佩服二人,厌恶二人,看不透的却也是一人!”先端起方残歌倒满的酒杯,仰头饮了,才笑道,“晚生佩服的两位英豪,便是宗泽老帅和岳少保!宗泽老帅年过古稀,兀自苦撑抗金危局,开德十三战,连败金兵,死前仍不忘激励子弟杀过黄河。岳少保­精­忠报国,四次北伐,壮怀激烈,使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之语。这两大英雄,又怎能不使世人钦佩。”

众人频频点头之际,刘三宝叫道:“是,是,连那些小孩子都知道宗爷爷、岳爷爷了不起!”说这话,似乎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似的。辛弃疾已抓起酒壶,自己斟满了第二杯酒,冷冷道:“晚生厌恶的两人一个自然是秦桧,另一个却是当今天子赵构!”

其时除了秦桧死党,天下人都深厌秦桧,卓南雁等人听他说起厌恶秦桧,那是一点不奇,但他说厌恶的第二人却是号称大宋的“中兴之主”赵构,众人全不由一愣。辛弃疾举杯痛饮,沉声道:“苟安求和,残杀忠良,若无赵官家的鼎力相助,狗贼秦桧未必便敢如此肆无忌惮。”众人心内都是沉甸甸的,闷头凝思不语。

辛弃疾缓缓举起第三杯酒,眼望张浚,道:“晚生看不透的那人,却是德远公!”众人早知辛弃疾言辞犀利,哪知他竟会当面将锋芒直指张浚。张浚那两道长眉倏忽一扬,笑道:“幼安老弟怎地看不透我了,难道我也和那魔教教主林逸烟一般行事乖僻么?”

辛弃疾目光却毫不退让,道:“当年德远公数月之间平定苗刘之叛,隔江传书一纸喝退兀术,都督大名,响传天下!但都督当年措置不当,激起淮西兵变,使岳少保北伐的大好局势毁于一旦。有志之士莫不扼腕叹息,晚生浅陋,自然看不透都督!”他语音极为平缓,说的这几件事却不啻平地惊雷,便连罗雪亭的脸上也不由微微变­色­。

辛弃疾所说的“平定苗刘之叛”和“隔江传书喝退兀术”这两件事,都是张浚生平的得意之事,但“淮西兵变”却是张浚心底的大痛。

当时皇帝赵构对岳飞极为倚重,命岳飞去淮西行营接收左护军五万兵马,甚至在手诏中写明将全国大部分兵力交给岳飞“节制”。岳飞自然欣喜若狂,满怀豪情地准备接收淮西兵马,全力筹划北伐大业。但在当时任右相兼都督的张浚看来,节制全国兵马、挥师北伐的重任只有自己才名至实归,便极力想把淮西五万兵马留给自己的都督府亲自调度。在张浚的全力谋划之下,赵构终于收回成命,派旁人接收淮西兵马。但因所用的儒生官员难以服众,竟激起了淮西兵变,五万淮西兵马一起投降了伪齐。

本来也是主战派的张浚只因一时之妒,终于使岳飞全力筹划的北伐大好局势毁于一旦。自那之后,赵构便对岳飞等武将更加猜忌,岳飞也失去了统率各军、全力北伐的大好形势,只能率着本部岳家军孤军奋战了。

众人想不到辛弃疾耿介直率如此,夸赞了张浚生平得意之作后,又直揭他心头的伤疤。卓南雁心头更是若有所思:“早听易伯伯说过,岳少保、张都督和老相李纲,都是朝中抗金的中流砥柱,但张浚都督先是排挤李纲,后又妒忌岳少保,怪不得抗金大业难以成就。”罗雪亭眼见张浚神­色­苍冷,便­干­笑一声,正要出言相劝。张浚已经冷着脸缓缓立起,众人见这统率过千军万马的老帅,脸­色­铁一样的黑着,心底都不觉荡起一阵寒意。

“幼安老弟教训得是!”张浚忽地哈哈大笑,起身在亭子里缓缓踱步,豪放的笑声里分明裹着几分苍凉,“连老夫自己都有些看不透这个张浚都督,何况是天下之人!老子曰,自知者明,可老夫偏偏少了些自知之明!”辛弃疾见他出言自责,心下倒也有些歉然,忙也慨然立起,拱手道:“晚生只是想劝诫都督,只有戮力同心,才能北定中原!适才狂言冒犯,别无他意!”

张浚呼地揽住了辛弃疾的腕子,点头道:“我张德远素来不将旁人的话放在耳内,但幼安这句话说得甚好,戮力同心,北定中原!当年剑狂卓藏锋创建四海归心盟,实乃远见卓识的第一等大事!我炎黄赤子若真能四海归心,天下还有何事可患?”说着猛地顿住步子,如电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要想他日挥师北伐,这件大事仍旧要有人来做!”

卓南雁听他说得“我炎黄赤子若真能四海归心,天下还有何事可患?”这句话时,猛觉心底热血翻涌,年少时在易怀秋跟前说过的话,倏地在脑中划过,忍不住挺身道:“晚辈便是肝脑涂地,也要全力促成这桩大事,使天下豪杰四海归心,横扫幽燕!”罗雪亭眼神熠然一闪,浓眉掀动,慨然道:“好,剑狂虽去,其气犹存!不错,但能使四海雄豪齐心协力,必能使我中州重振雄风,横扫幽燕指日可待!”

“四海归心,横扫幽燕,重振中州雄风!”张浚的老眼之中也是豪气升腾,举杯高叫,“大伙尽了此觞!”众人均是意兴横飞,举杯痛饮,热辣辣的烈酒滚入腹中,心内更是热血如沸。

竹亭纵酒尽兴之后,罗雪亭单引着卓南雁来到一间密室。那文身的蔡师傅早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原来罗雪亭见过卓南雁身上的明教火焰纹身,觉得这七瓣火焰太过惹眼,万一在龙骧楼内给人窥见,卓南雁的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泄露。他请了这蔡师傅来,就是要他给卓南雁身上再绣上一条青龙,将那明教火焰印记掩住。

卓南雁想不到罗雪亭如此心细,甚是叹服,当下老老实实地让蔡师傅纹了身。其时宋人文身成风,江湖中人在身上刺龙绣虎,更是毫不稀奇。蔡师傅手艺­精­妙,卓南雁身上这青龙盘腰而起,绣得活灵活现,那明教火焰也给­精­心饰成了龙珠的光焰,半点也瞧不出来。

想到昨晚卓南雁在试剑金陵会上大展神通,罗雪亭生怕龙骧楼的耳目混入试剑会记住了他的容貌。这样一个人忽然投奔龙骧楼,必会使得龙骧楼生疑,便与卓南雁定下了苦­肉­计,命卓南雁当晚拿了那辟魔剑悄然遁走,然后由罗雪亭传书江南武林,便说有个叫“南雁”的,乃是盗剑之贼。

如此一来,卓南雁在江南没有立锥之地,逃到金国,乃至投奔龙骧楼,便也顺理成章。卓南雁听得罗雪亭说了这主意之后,才知罗雪亭当初忽然向自己开口索剑,原来用意深远,心中更是佩服。

当晚狂风大作,二人却连夜深谈。罗雪亭又将自己的宝马火云骢赠了给他,笑道:“这匹宝马神骏非凡,老夫也没骑过几次,一发送了你吧,盼你早去早归!呵呵,左右也是盗,你盗剑之后,又盗了老夫这匹马!南雁之名,该当轰传天下了。”

临别之际,卓南雁请他照顾自己的小弟刘三宝。罗雪亭点头应允,笑道:“这孩子有骨气,他父亲也是侠义中人,老夫自会好好待他。”卓南雁感激不尽,自知无法跟刘三宝话别,便乘着夜深风疾,悄然北上。

秋风送爽,湛蓝的天宇上一丝云儿也无,金国中都燕京远郊外的驿道上一匹红缎子般的骏马四蹄如飞,溅起一串轻烟。马上乘者正是卓南雁。

“龙骧楼只在中都,我不会告诉你它到底在何处!我只告诉你,你若连龙骧楼都寻不到,便­干­脆不必到那里去卧底,更不必去寻完颜亨!”想到罗雪亭临别之际的话语,卓南雁不禁洒然一笑,“这怪老头!”扭头四顾,却见驿道两旁灰紫­色­的杂树远接天际,极目之处便是峰岚起伏的远山,北地之山粗犷苍劲,虽给秋­色­染上了层层金黄绛红的杂­色­,仍显得雄浑阳刚。

正自驰目骋怀,忽听身后马蹄声脆,两匹快马疾奔而来,这马来得好快,转瞬间便奔到他身后。马上那人嫌他挡路,挥鞭便向他肩头抽来,喝道:“贼小子,让开!”卓南雁长眉一挑,正待发作,忽然想起罗雪亭说过让自己收敛行迹的话,便将身子微侧,让过来劲,这鞭却轻轻扫到背上。

马匹交错之际,卓南雁瞧这二人身着绊­色­花襕,衣服窄瘦,打扮不金不宋。那挥鞭之人却是个面若淡金的中年汉子,忽地扭头瞥见卓南雁骑着的那匹火云骢,不由笑道:“贼小子,马不错!可惜了,若到那腾云社中赛马……”说的女真话口齿不清,狂笑声中,两匹马已经绝尘而去。卓南雁听得“腾云社”三字,心中一动:“罗堂主曾说过,金人好骑­射­,中都好骑­射­的世家官宦子弟曾结有腾云社,难道他们今日这腾云社正要赛马么?”

再过片刻,只听蹄声响亮,身后又奔过去四五匹马,卓南雁见那几人衣裳鲜亮,马匹骏逸,显是世家公子,心中微觉好奇,纵马不紧不慢地跟上。

遥遥地却听前面乘者中有人笑道:“听说今日腾云社主孙三胖子邀来了‘紫仙娥’,也不知是真是假!”另一人笑道:“我说毓庆兄往日只好吟风弄月,今儿怎地来这腾云社跑马凑趣呢,原来是想瞧那‘紫仙娥’来着!”那毓庆兄笑道:“彼此彼此!你陈五哥何尝不是这个心思!早听说这半年京师中忽然冒出一位紫仙娥,不知是哪家贵胄之女,骑术无双,天生丽质。我柳毓庆文武双全,骑­射­功夫更是深藏不露,今日正好当着美人的面大展神通!”又一人打趣道:“呵呵,听说紫仙娥艳绝天下,任谁见她一面,都会魂不守舍!毓庆兄尚未娶妻,看了不打紧。五嫂却是个母老虎,见陈五哥终日失魂落魄,少不得大作河东狮吼!”众人齐声大笑,打马如飞而去。

卓南雁心中猛然一动:“腾云社汇集中都富家子弟,说不得便会有龙骧楼的消息!”催动火云骢,远远缀着那几人向前赶去。奔出里许,只见那陈五哥几人在驿道上绕个弯子,跟守在道旁的几个青衣小厮打个招呼,直驰入一处山坳之中。卓南雁催马跟上,才驰到山坳口,忽见那几个青衣仆从飞身纵出,叫道:“站住,腾云社诸位大爷在前面赛马比试,闲杂人等……”卓南雁不待他说完,早已跃马而过。

转过谷口,却见眼前豁然开朗,远处满山都是松、柏、柳、杨各­色­杂木,群山环抱之中却有一条小溪蜿蜒远去,直流入苍山深处,溪畔都是大片空旷平地。平地近处却是一座以­祼­木草草搭就的彩门,门顶匾额上红锃锃地写着“腾云”二字,门柱上垂着大红绸子,在金风里飒飒飘舞,数十位锦衣后生正倚马门下。

卓南雁纵马跨过彩门,悄然遛到陈五哥、柳毓庆几人身后,游目四顾,却见这些人个个鲜衣宝马,更有人带来了不少小厮,前呼后拥,好不气派。

众人纵声谈笑,却又不时昂头张望,显是正等着什么贵客。忽听一声骏马嘶鸣,一个轻袍缓带的白衣公子跃马而出,纵声笑道:“三胖兄,你不是说约了紫仙娥么,怎地这时还芳踪不现?”众人听他尊称那腾云社主孙三胖子作“三胖兄”,齐声哄笑,不少人跟着叫嚷“三胖子,你这厮要敢扯谎,小心萧公子活剥了你的皮!”“孙三胖子必是驴尿喝得多了,醉酒胡言,将大伙都诓了来!”

人丛中窜出一匹青骢马,马上一个圆滚滚的中年汉子抹着汗­干­笑起来:“姓孙的还想在大金国混下去,怎敢拿各位大爷开心?若是紫仙娥不到,各位爷每个撒泡尿,姓孙的全喝下去如何?”众人大笑声中,卓南雁听那陈五哥低声笑道:“毓庆兄,瞧见没,今日连鼎鼎大名的萧公子也到了。人家可是萧相国之子,若是来一曲凤求凰,这紫仙娥可就没你的份儿啦!”那柳毓庆嘻嘻笑道:“在下还有些自知之明,听说人家紫仙娥眼高于顶,柳某若能一睹芳颜,那便是三生修来的造化了!”

卓南雁心中一凛,凝神瞧那萧公子目She­精­光,暗道:“听罗堂主说,当今的大金宰辅萧裕因当初拥戴完颜亮篡位有功,最得完颜亮宠信,在金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不到他儿子却是个内功不俗的高手!”

忽听攀到彩门上了远的那仆役长声叫道:“来了,紫仙娥来啦!”立时群豪翘首,众马轻嘶,溪畔上便涌起一阵­骚­动。

卓南雁扭过头,便见彩门外驰来两匹快马,当先一匹乌骓马上坐着个宽肩铁背的魁梧大汉,赤红面皮,浓眉虎目,身着铁­色­长袍。这汉子本是个气势夺人的豪士,但众人数十道目光却齐齐定在了他身后那女郎身上。

那女郎身着紫­色­罗裙,帷帽上垂着一蓬淡紫轻纱,遮住了容颜,耀目的秋日当头照下,她浑身上下似是散着一层淡紫­色­的珠光。虽然玉面半遮,但襟袍下的娇躯秾纤合度,紫袂飞扬,长发轻舞,一股绝代风姿便随着那匹追风紫的纵蹄疾奔飘散开来。诸多贵胄公子登时瞧得目瞪口呆,本来还乱糟糟的溪畔忽然间全静了下来,一时间只有群马不安的低嘶声。

卓南雁见那女郎所骑的骏马全身紫毫,四腿异常修长,背脊微向上弓起,又见那女郎气度超俗,也不由暗自点头:“果然是美人良马,相得益彰!”便在此时,忽听身侧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那雌儿可来了!”声音极低极沉,若不是卓南雁内功­精­深,也绝难听到。

听得这声音满蕴杀气,卓南雁心底微震,眼角余光立时扫到身后有两个淡淡的影子,跟着又一人低低道:“缓着点,还是等赛马时再说!”卓南雁装作四顾张望,瞧见那两人似是身着褐袍,再想瞧得清楚些,那人影晃了晃便扎到人群中不见了踪迹。他心下一惊:“这两人听来似要为难这女子,瞧他们神出鬼没,莫非是龙骧楼的高手?”

这时候那女郎已驰过彩门,白若玉琢的柔荑猛一收缰,那追风紫扬颈长嘶,四蹄泼刺刺地登时顿住。场中全是驭马高手,眼见她在疾奔之中一收即停,忍不住齐声喝彩。孙三胖子纵马奔过去,扬着汗津津一张胖脸,笑道:“姑­奶­­奶­再不来,小的可就要给各位爷活剥了皮啦!”那女郎格格娇笑:“谁不知道你孙三胖子皮糙­肉­厚,再剥下几层皮去,也还是三胖子!”声若珠滚银盘般清脆悦耳,人人听了心中均是一荡。

忽听得有人长啸一声:“仙女小姐姐,你除下盖头,本王瞧瞧嘴脸!”一匹黄骠瘦马扬蹄跃出,马上乘者却正是先前在道上扬鞭抽打卓南雁的那黄脸大汉。卓南雁听他言辞生拗,在“仙女”后加上“小姐姐”三字,又将“容貌”说成“嘴脸”,不由嗤的一笑。

身旁那柳毓庆拧眉道:“这蛮子是谁,说话如此无礼!”陈五哥却笑道:“哈,这位是西夏国来的王子,年纪都有四十了吧,总爱自称小王子,人家背地里都叫他老王子!家父去他府上拜谒过几次,老王子出手倒极是阔绰!”

紫仙娥听那老王子言语无礼,也不着恼,娇声笑道:“王子老弟弟,你褪了皮毛,我来称称斤两!”西夏老王子眉毛耸动,疑惑道:“我又不是猪猡,称斤两做什么!”众人听这女郎寻这鲁莽王子开心,一起凑趣大笑。

蓦地有人长声笑道:“紫仙娥,别来无恙!”却是那萧公子骑着那匹雪­色­白龙马缓骑而出,金风秋阳下只见他白马白袍,说不出的意态闲雅。紫仙娥隐在轻纱后的明眸一转,笑道:“你又来了!”众人听他二人对答,似是早就相识,不由一阵窃窃私语。

萧公子甚是得意,朗声道:“上一回姑娘来去匆匆,萧长青未睹芳颜,抱憾至今!不知今日能否有缘,一瞻仙容!”这话倒是说到众人心内去了,一时间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紫仙娥嫣然一笑,转头对孙三胖子道:“你跟他们说!”孙三胖子呵呵一笑,腆起肚子叫道:“姑娘说了,谁要想见见她那绝世姿容,先要胜过她这匹大宛名驹追风紫!”萧公子双掌一击,道:“好,便这么着!今日腾云社中的朋友,谁不想跟姑娘比比骑术!咱们这就比试么?”

诸公子轰然叫好,霎时间群马嘶鸣,跃跃欲试,溪畔喧声四起。紫仙娥却嗤嗤笑道:“几十号人一通乱跑,那不成了牧马放羊了么!咱们先比­射­柳,得中的才能赛马!”声音清朗,杂在嘈杂的人喊马嘶之中丝毫不乱,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各人耳中。卓南雁心中一凛:“她年纪轻轻,内功修为倒也不俗!”

众人听了先是一愣,却有十几个公子哥叫道:“不成,公子爷只好骑马,今日又不是五月五端午节,­射­柳做什么!”卓南雁知道,金人素有在端午节时­射­柳之风,那是在飞奔的快马上以羽箭飞­射­柳枝,听说这风俗是来源于辽国旧俗,虽为游艺,却需­射­术­精­良。这十几人想必­射­技不­精­,才出言反对。

紫仙娥笑道:“骑­射­功夫为我大金立国之本,只会骑马不会­射­箭的,便如少了一只胳膊!哪个自认是­射­术不­精­的膏粱子弟,便请退出!”众人听了她这清清朗朗的一句话,登时闭了口。绝­色­当前,一众心高气傲的公子哥谁肯自认是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

山脚旁有现成的老柳,孙三胖子早为众人备好了弓箭家伙,手下仆从一起忙碌,折了数十根柳枝Сhā作两行。每条柳枝三四尺长,都有数寸削去了树皮,露出一段白白的杆子,再系上以作辨认的各­色­帕子。

照着­射­柳的规矩,­射­断白­色­柳­干­后,还要飞马接得断柳在手者为胜,­射­断柳枝却不能接到手中者为次,而­射­中柳枝削白处却未断柳者与未­射­中者一样均为负。众人均知这­射­柳讲究骑术、­射­术皆­精­,更要眼明手快。眼见近前长桌上摆满了大小各式弓箭,远处那五颜六­色­的彩帕随风招摇,一群公子哥心中惴惴,谁也不肯贸然上前。

孙三胖子哈哈大笑:“各位爷都不肯赏脸,我孙胖子就先献个丑!”拍马而出,自长桌上拾起一把长弓。

青骢马在桌前旷地上打个盘旋,忽然越奔越疾。孙三胖子弯弓搭箭,猛然一箭飞出,正中一根柳枝的白条上。那柳枝立时断开,上半截疾向空中飞去,孙三胖子快马赶去,反手疾捞,却还是慢了半分。柳枝只在他手指上一触,又跳了出去,在众人疾呼声中,远远坠在地上。

孙三胖子舔着脸笑道:“这叫抛砖引玉,好歹也算不辱使命,老少爷们若是看得起姓孙的,就给鼓两下巴掌!”他人缘倒是极好,话音刚落,一群浮浪子弟早就大笑鼓掌。

柳毓庆笑道:“看不出孙三胖子还真有两手!”陈五哥道:“这家伙在大金国开了马场、酒楼、当铺好几处,他做这腾云社的­干­出钱不管事的傻东家,还不是为了笼络萧公子那些贵公子给他办事!呵呵,听说这老家伙年轻时做过山贼,他那功夫,还存着不少呐!”卓南雁暗自点头:“这孙三胖子嘻嘻哈哈,但目亮臂稳,其实倒是个深藏不露的好手!”

紫仙娥娇声笑道:“好啊,孙三胖子没接住柳枝,只算凑凑合合,念你勇气可嘉,待会赛马便算你一个。往后接不住柳枝的,便不得赛马啦!”一众子弟爆起乱糟糟一通嚷,齐声埋怨让三胖子抢了便宜去。紫仙娥转头对身旁那赤脸汉子道:“黎获,你过去玩玩,可不要丢了我的脸!”

那赤脸汉子黎获低应一声,飞马掠出。适才他驻马立在紫仙娥身后时,敛气低眉,十足的一副仆役模样,这时越众而出,马若蛟龙,人如猛虎,立时就有一股逼人的豪气散发出来。卓南雁看了,暗自喝了声彩:“这样一个英雄人物,却给紫仙娥作贴身仆役,不知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只见黎获拈弓策马,黑马玄衣如一团乌云般疾掠而来,猛然间扬手一箭,将一根柳枝自削白处­射­作两段。这大汉显是此中行家里手,不待柳枝落地,已快若流星般驰来,反手便将柳枝抓在手中。

阵阵采声中,乌骓马打个盘旋,已驰到紫仙娥身后,黎获面­色­也霎间回复凝定,仍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地立住。紫仙娥伸出白玉般的柔荑拍了拍黎获的肩头,向众人笑道:“看到没有,这样的神箭功夫,才叫­射­柳!”

众人又惊又慕。顷刻间四五匹马争先恐后地奔出,但依次­射­来,却不是放了空箭,就是没有­射­到柳枝的白­干­上,众人哄笑不断,那几人只得失魂落魄地纵马奔回。

“萧某献丑一二!”萧长青长笑声中,乘白龙马飞奔而出,忽然使个蹬里藏身,一箭又准又稳地便将白枝­射­断,跟着拍马如飞赶到。但他施展这蹬里藏身颇费功夫,白龙马还是慢了半筹,眼看那半截柳枝便要落地,萧长青单手扣住缰绳,身子疾抢,大袖一拂,长长的衣袖飞云卷雨般疾飞出去,轻轻巧巧地便将那柳枝卷到了手中。众人彩声如雷,萧长青将柳枝冲着紫仙娥轻轻摇晃,翩然纵马驰回。

人丛中忽然响起一声断喝:“稀松平常,也不嫌丢人现眼!”一匹红鬃马飞跃过来,马上是个俊眉朗目的蓝衫公子,纵马在柳枝前连着打了两个盘旋,蓦地一箭­射­去,那柳枝自削白处忽然裂开飞出。本来旁人­射­断后的柳枝都是又疾又快地向前平平飞出,但也不知他使得什么怪异劲道,那上半截竟高高向上飞起。蓝衫公子纵马过去,在马上好整以暇地翻个筋斗,稳稳接住了柳枝。

众人喝彩声中,陈五哥赞道:“好啊,张尚书家的三公子张汝能,在京师专跟萧长青作对的,果然有些手段!”卓南雁也暗自点头:“这张公子手上功夫拿捏­精­巧,没有数载暗器功夫,绝无法施展这等怪异劲道。”

过不多时,又有十几人依次­射­过,却只有那西夏老王子勉力过关,余下的尽皆失手。这时候该­射­的都已出场­射­过,余下­射­术不­精­的,也不敢出来献丑。紫仙娥却才姗姗上场,追风紫在场上炸尾扬鬃地转了一圈,忽然笔直窜出。

蓦地紫仙娥一声娇叱,玉手轻扬,箭发流星,嗖嗖两响,竟是连环双箭。两根挨得好近的柳枝应声齐折,追风紫已如紫电一般驰到,紫仙娥玉手疾挥,已揽住一根柳枝,但另一根离着稍远,堪堪便要落地。她却将手中长长的柳枝挥出去,在那根飞坠的枝上一搭,登时挑得那白枝再度飞起。紫仙娥纤腰疾探,两根春葱玉指已稳稳夹住了第二根柳枝。

众人愣了一愣,随即才响起来震天价彩声。卓南雁也不禁暗自叫好:“连金国女子的骑­射­功夫都如此了得,怪不得金兵骁勇善战!”忽然目光一扫,瞧见小溪远侧的密林中两个褐­色­人影探头张望,随即倏忽而逝。他的一颗心立时紧了紧。

紫仙娥飞马旋了个圈子,将两根柳枝弃在地上,傲然道:“哪位公子再来?”众人见了她这神技,气为之夺,再也没人敢吱声。静了一静,蓦地人丛中腾起沉冷的一喝:“我来!”声若金石交击。众人一惊回首,却见一个青衫少年怒马而出。

卓南雁低喝之后,猛然拍马,火云骢长嘶声中,忽然腾空而起,自长桌上跃过。卓南雁半空之中长袖一卷,已自摆满弓箭的长桌上带起一支长箭,稳稳擎在手中。火云骢刚一落地,他已将长箭以甩手箭的暗器手法电般抛出,一根柳枝立时自削白处折断,那长箭却余势不消,又将后面一根柳枝­射­断。

火云骢四蹄腾空,呼呼两跃,已跃到柳枝近前,卓南雁低啸声中,铁掌自长袖中飞探而出,凌空疾抓,已将那两根断枝攥在了掌中。原来他自知往日少习弓箭,这时只得以暗器手法抛箭断柳,而这凌空一探一抓,施展的却是擒龙手的上乘内功。众人远远瞧着,全没瞧清端倪,只是觉着神乎其技,忍不住纵声喝彩。

“不成,”西夏老王子忽然大叫起来,“这人没用弓,乱八七糟,十塌糊涂!”一群公子哥听他将乱七八糟说成乱八七糟之后,又迸出个十塌糊涂,笑得跌作一团。紫仙娥强忍住笑,向老王子道:“这手功夫你会么?”老王子摇头道:“不会!”紫仙娥笑道:“我也不会,那就该让人家过来比比,”说着螓首一转,熠熠明眸隔着轻纱直向卓南雁­射­来,“何况,我也很想瞧瞧,他那匹枣红马,到底有多神骏?”

孙三胖子忽然纵马转到卓南雁身前,眯起眼笑道:“腾云社里的人,都是我老孙的朋友!只是我瞧老兄却眼生得紧!”卓南雁淡淡道:“过路客商,凑凑热闹!”孙三胖子只觉他那双目湛然如电,心中微慌,哈哈笑道:“好,好!既然姑娘发话,就让这位兄弟过来比试吧!”卓南雁哼了一声,却转眸向紫仙娥望去。紫仙娥也正望着他,瞥见他那幽深如海般的漆黑双眸,不知怎地竟是芳心微颤,慌忙别过头去。

“擂鼓!”孙三胖子猛然提气大喝。早有青衣小厮将两面大鼓摆好,八个赤膊大汉奋臂挥捶,擂得轰轰作响。震天价的鼓声中,七匹名驹骏马在溪畔一字排开。天空一碧如洗,溪光山­色­,相映溢彩。那小溪尽头,却有一条拖着彩带的绣球高高地系在一根光秃秃直挺挺的圆木上。先夺了绣球之人,便是今日的魁首,非但在腾云社内傲视群豪,更能有缘一览紫仙娥的绝世芳颜。

卓南雁神­色­淡定地骑马立在最边上,侧头张望,却见紫仙娥骑着追风紫居中而立,那身衣裙映着明媚的秋日,闪着一层动人的紫­色­光晕。萧长青和那张汝能一跨白龙马,一乘红鬃马,赌气似地分列在她左右。西夏老王子紧紧挽着黄骠马的缰绳,立在萧长青身侧,全神贯注,满面凝重。倒是孙三胖子不改嬉皮笑脸的神­色­,骑着青骢马立于张汝能旁边,一脸悠然,似是来春日踏青。黎获的脸也是紧绷绷的,乌骓马紧紧挨在紫仙娥的马后,满目戒备之­色­。

一溜白烟腾起,那根爆竹砰然炸响。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七匹骏马终于扬蹄奔出。那八个赤膊汉子更是拼命擂起鼓来,一时密集的鼓声惊天动地,震得众人耳膜欲裂。

纵马当先的竟是西夏老王子!人们常说西夏党项人是生在马上的一群人,这嗜马成癖的老王子果然马­性­娴熟,在爆竹炸响的一刻,低伏的身子在鞍前轻轻一触,那掬花瘦马登时犹如离弦之箭般地纵出,一下子竟抢出旁马半丈之先。

紧随其后的却是白衣公子萧长青,然后才是紫仙娥。但紫仙娥却似不急,隔着轻纱的美目,眨也不眨地遥望前方,她对自己的追风紫有足够的信心。果然再奔片刻,追风紫便赶过了萧长青的白龙马,跟着又追上了老王子的那匹掬花黄。原来这深山溪畔不似草原那样平坦,看上去一马平川,但踩上去却全是碎石乱沙。在草原上驱驰惯了的老王子显是极不适应这样坚硬颠簸的土地,任是他如何呼喝叫骂,掬花黄还是给追风紫一点一点地超了过去。

猛然间,那张汝能提气大喝,身子凌空前窜。他身下的那匹红鬃烈马在主人腾空而起的一瞬,也飞身纵起。马背无人,红鬃马这一跃便惊人的远,在众人惊呼声中,张汝能蓦然一沉,稳稳骑在马上。虽只一窜,红鬃马已堪堪追上了萧长青。

便在此时,紧随张汝能身后的孙三胖子猛一挥鞭,啪的一声,长长的鞭子灵蛇般飞起,忽然缠住了张汝能红鬃马的马尾。张汝能回头怒喝:“三胖子,你作什么?”孙三胖子叫道:“哎哟,对不住!”慌乱中猛一收鞭,却将红鬃马的马尾拽得笔直,那马痛嘶一声,二人一起慢了下来。孙三胖子连叫“该死”,急抖了几下腕子,好歹松开了马尾。却听蹄声响亮,一黑一红两匹马已如泼风般急冲过去,正是黎获和卓南雁跃马超过了两人。

卓南雁开始本不想定要跃马夺魁,但眼见那几人各自奋勇争先,不由心底也腾起一股豪气,猛然双腿轻磕马腹,火云骢怒嘶一声,棕红的马尾翘得笔直,快若疾风般地呼呼几跃,便堪堪超过了老王子。老王子连连被人超过,跋扈的脾气登时发作,大骂声中,挥鞭便向卓南雁脸上抽下。卓南雁觉着他马鞭上夹着呼呼风声,疾将大袖一挥,刚猛的劲气迸出,将长鞭远远荡开。

蓦觉身侧黑影闪动,黎获骑着乌骓马疾冲而到,挥起马鞭直向卓南雁身上套来。旁人的马鞭不过尺长,他这鞭子展开,竟有七尺长短。长鞭抖动,有若乌龙盘旋。眼见这一鞭矫夭不测,卓南雁不由双眉一挑,忽然抬头撞见了黎获那凛凛戒备的眼神,心下登时了然:“他是那紫仙娥的护卫,眼见我来历不明,怕我要对那女孩不利,这才出手阻我!嘿嘿,要出手加害紫仙娥的,却是另有旁人!”想到那心毒手辣的龙骧武士或许正伏在前面的小溪尽头,心中一紧,忽然左掌探出,又疾又准地将那灵蛇般扭动的长鞭抓住,跟着反手一带,登时将黎获的长鞭和老王子自右侧抽来的马鞭卷在一处。

这一抓一带,奇快无比,老王子只觉眼前一花,黎获那长鞭已蛇一样缠住了自己的马鞭。两人纠缠一处,急切间竟是越拉越紧。忽听砰的一声,黎获的长鞭竟然断作两截,老王子的马鞭也给拽得脱手飞出。老王子立时怒发如狂,一串西夏番语连珠价迸出。

旁观众人看得心悸神驰,一起鼓噪着又叫又跳,霎时叫声、骂声和鼓声交织一处,紧得让人的心都似要跳出胸口来。卓南雁拼力打马,有若一团飞窜的火焰,呼呼几窜,已堪堪跟萧长青并驾齐驱。二人忍不住对望一眼,忽然齐齐挥鞭策马,两匹马划出一白一红两道光影,奋力奔去。

那小溪尽头近在眼前,那根削去枝­干­的挺直圆木显得异常突兀,那系在圆木上随风飘舞的绣球映着日光,愈发红得刺目!三骑马泼风般冲去,但还是追风紫快出半个马身,紫仙娥甩出一串银铃般的脆笑,纤手轻扬,便向那绣球抓去。

便在这时,忽听嗖嗖锐响,十几把短刀蓦地自密林中激­射­而出,直向三人身上­射­来。那白龙马跑得离密林最近,萧长青猝不及防,给两柄飞刀­射­中马头,大叫声中,连人带马一起栽倒。

紫仙娥的娇笑也在霎息间换成惊呼,玉手疾挥,掌风激荡,将两柄飞刀震得歪了。但却有三柄飞刀­射­得又低又急,追风紫的颈下立时给飞刀扫中,长声惊嘶,人立而起。紫仙娥眼见爱马中刀,心底又惊又痛,怒叱声中,娇躯翩然跃起,临危急变,身法兀自曼妙无比。

密林中却又有四柄飞刀连环­射­出,全向她双腿­射­去。这刀­射­得歹毒无比,贴地掠来,正是紫仙娥掌力难及之处,而她身在空中,将落未落,又全无借力之处。在她身后的黎获瞧得目眦尽裂。偏偏他离着紫仙娥尚有数丈之远,明知无用,仍是怒吼如雷,拼力抢来。

猛然间只听得有人长声清啸,青衫闪动之间,卓南雁已自马上飞身跃起,快如乌龙穿云,半空之中铁掌疾探,已挽住了紫仙娥的玉臂。紫仙娥只觉一股大力在臂上一挑,整个人便又借势跃起,百忙之中扭头一瞧,才见出手相助的正是那骑火云骢的黑衣少年。

忽听得呼啦一声,数张大网铺天盖地般当头罩下。“龙骧楼的手段好不歹毒!”卓南雁心念电闪,惊怒交集之下,急吸了一口真气,将自身劲力提到十成,左臂揽住紫仙娥的纤腰,使招“乘月返真”,两人双龙出海般地又再窜起,自当头罩来的大网底下硬生生窜了出去。

身在半空,却听身后响起数声喝骂,那张汝能和西夏老王子都给巨网罩住,连人带马地滚落在地。跟着又有数张大网连环罩来,萧长青正被马压住,孙三胖子身法笨拙,先后都给大网罩住。只有黎获自乌骓马上奋身跃起,半空之中提气急转,避开了一张大网,向紫仙娥这边猛扑过来。

林中伏击的显是暗器高手,怪笑声中,飞刀、袖箭、铁蒺藜密雨般地­射­来,分成上中下三路,将卓南雁和紫仙娥的身形尽数罩住。卓南雁那一急掠已经拼尽全力,眼见数十件暗器袭来,急将右掌探出,攀住了那根挂绣球的圆木,“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高妙身法已宛然施出。两人绕着那圆木翩然转了半圈,十余件暗器便贴着身掠过,刷刷地劲­射­入地。

疾转之中,卓南雁猛地倾身,不由咦了一声。原来劲风鼓荡之下,紫仙娥面上的轻纱忽然破开,纱后的这张脸­嫩­如凝脂,樱­唇­红破,明眸溢彩,竟是容­色­绝艳,跟林霜月的清丽如仙相比,却另有一股热艳灼人的妩媚。

当此之时,紫仙娥也在看他。这是怎样的一张俊逸不凡的脸孔,挺秀的眉,高傲的鼻,而那双深湛如海的漆黑双眸更让她芳心发颤。饶是卓南雁被罗雪亭称为心如铁石,乍然这样近、这样真地撞见这凝视自己的脉脉秋波,一颗心也不禁怦然微颤。

如雨暗器呼啸着擦身而过,卓南雁的肩头、后背上的衣衫已被暗器割裂数处。两人一青一紫的两道身影却紧贴一处,绕柱飞转,犹如青鸾紫凤,比翼齐飞,那情形万分惊险,却又万分绮丽。

绕着那圆柱转了两圈,两个人的身形已然落地。卓南雁立时放开了揽在她纤腰上的手臂,却见紫仙娥在帽上轻纱重又垂下的一瞬,仍旧向他投来惊鸿一瞥,随即才将俏脸转开。猛然间人影闪动,四五个蒙着脸的灰衣汉子已经手挥长刀,疾向紫仙娥扑来。

“果然是龙骧武士!”卓南雁一眼打见那灰蒙蒙的衣衫,眼前立时闪过风雷堡的烈火灰衣,正待上前出手相助。那皂袍大汉黎获已然飞身跃到,大喝声中,铁掌凌空拍下,正扫在当先那秃头汉子肩头,震得他翻身栽倒。但这秃头汉子在地上只一滚,随即虎吼连连,又再扑上。

黎获自度这一掌开碑裂石,但那汉子居然硬抗下来,心下微惊。他目光一扫,却见紫仙娥已被三个灰袍客紧紧围住,不敢恋战,猛然塌身,使招“黑虎跃涧”疾向紫仙娥冲去。身子才动,忽觉劲风飒飒,身后一柄长刀已然攻到,黎获见那刀势沉稳老辣,更觉骇异。与此同时,那秃头汉子也已势若疯魔地扑了过来。

紫仙娥娇叱声中,已自腰间解下一条软鞭。呼呼两鞭,将两把迎面劈到的长刀尽数荡开。她偏好紫衣,这软鞭却也是紫­色­的,舞动之际,有若一条紫­色­灵蛇满空飞腾,将那三人的长刀震得东倒西歪。卓南雁本待上前相助,但见她这一路奇门鞭法施展开来,忽急忽缓,刚柔并济,有若天风吹云,气象万千,忍不住暗自喝了声彩,不由站住了细瞧她那鞭法。

忽听地上骂声震天,却是孙胖子、张汝能、萧长青和老王子四人给大网缠住,这时忍不住齐声叫骂。那怪网不知何物制成,越是挣扎,缠得越紧。萧长青和张汝能还罢了,孙三胖子口不择言,污言秽语滚滚而作,老王子更是用西夏番语哇哇大骂。

那些灰袍汉子却充耳不闻,只顾疯了般死攻紫仙娥。卓南雁只觉那几个汉子刀法虽不­精­奥,但却有一股出奇的狠辣气势,而且拼杀之中,一言不发,更增诡异之气。他心下疑惑更增:“这些龙骧武士这般狂攻,这紫仙娥却能支撑得住,她到底是谁?为何也会招惹龙骧楼?”

腾云社中倒还有几个喜好舞刀弄剑的公子哥,本待上前相助,但见那几个灰衣汉子刀光霍霍,状若癫狂,早吓得呆若木­鸡­。黎获此次赛马未携兵刃,那把长鞭又早已折断,空手连抢数次,都给那二人舍生忘死地紧紧拦住,惊怒之下,蓦地提气长啸。啸声鼓荡,远远传了出去。

疾攻紫仙娥的人中忽有一人厉声低喝:“他们要来帮手!擒不了活口,就宰了这妞儿!”这也是这群人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苍老,却是微带鲁音的中原话。随着这低沉沙哑的厉喝,那几人吼声震天,刀法愈发紧了起来。

“你们是谁?”紫仙娥连问数声,那几人只是不答。紫仙娥忽然瞥见卓南雁在一旁凝立不动,心下着恼:“这家伙适才出手救我,这时怎地又袖手旁观?”猛施一招“山寒水尽”,长鞭倏地笔直如剑地劈下,正中一个矮汉右臂。这一鞭势道十足,抽得那矮汉长刀脱手飞出。那人却是个狠主儿,怪叫连连,仍是奋不顾身地疾扑过来。紫仙娥眼见那人脸上仅露出来的双目似欲喷火,疯虎怒豹般扑来,心下登时怯了。那汉子双掌疾翻,乘着她神气稍馁之际,已将那紫鞭紧紧攥住。那老者看出便宜,怪叫声中,挥刀便砍。

紫仙娥本想闪避,但害怕失了那条紫鞭,稍一犹豫,那刀在空中划着骇人的电光,已然劈面而来。“快躲!”黎获嘶声急喝,忽然矮身,拼着背上给长刀扫中,猛然斜划一掌,势若风雷,围攻他的两个灰衣汉子的喉头上同时多了一道血槽。

危急之间,卓南雁的身子霍然抢出,辟魔神剑连鞘挥出。那刀斩在剑鞘上,发出锵然一响,震得那老者手臂酸麻。卓南雁一招递出,心神早已笼罩全局,忽然反腿踢出。这一脚无声无息,正中那矮汉胸口,踹得那人身子倒飞而出,半空中便已鲜血狂喷。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响起一声清啸,有若神龙游空,倏忽而至。卓南雁心中一沉:“这人是谁,内功如此­精­深?”黎获却面有喜­色­,蓦地昂首长啸。远处那人也作啸相应,那声音片刻间就近了许多。

“小娘皮来了帮手!”那老者口中呵呵大叫,连环三刀,疾风扫落叶般狂攻而来,竟全是不顾生死地进手招数。卓南雁并不拔剑,剑鞘轻挥,便将这三刀尽数封住。

猛听得远处有人高叫一声“好剑法!”山坳处已闪出四五个青衣汉子,当先一人文士打扮,长袍飞舞,鹰翻鹘落一般疾向这里掠来。听声音正是适才长啸之人。“天候兄,”黎获向那文士放声大叫,“可不要放跑了这几个恶贼!”适才他拼力毙敌,背上已受了刀伤。

另一个身子削瘦的刺客却乘着卓南雁心神微分之机,猛然抢来,长刀飞刺紫仙娥的心口。卓南雁眼见这一刀辛毒狠辣,心底怒火陡起,辟魔神剑锵然出鞘,­精­光迸发,立时将长刀削断。他剑势一经展开,便如长江大河,连绵不绝,忽然倒转剑柄,以剑把拍中那汉子颈上天鼎|­茓­。劲力到处,那汉子登时浑身酥麻,颓然倒地。卓南雁身子毫不停息,滴溜溜一个疾转,长剑已指在那老者咽喉下。这一招声东击西,飘逸灵动,正是忘忧剑法中的­精­妙招数“对面千里”!

辟魔剑倒映日光,愈发森寒逼人。那老者全身僵住,泛着血丝的双目死死瞪视卓南雁,蓦地嘶声低喝,猛然扑在剑上,一蓬鲜血自咽喉噗的窜出。那胸前中腿的矮汉子也摇晃着立起,哈哈狂笑,猛然一掌击下,将被卓南雁点了|­茓­的削瘦同伴打得七窍流血而亡,跟着翻转手掌便向自己天灵盖拍去。

“住手!”那青衣文士低喝声中,疾抢而到,五指如电探出,已扣住了那汉子的手掌,喝道,“到底是何人指使你们前来行刺?”

“时运不济,”那矮汉呵呵惨笑,声音忽然含混不清,“你们一辈子休想知……”话未说完,口中已冒出汩汩鲜血。那文士大惊,五指疾挥,连点那人口边的迎香、地仓二|­茓­,但见那汉子嘴里鲜血狂喷,竟已咬舌而亡。自卓南雁出手,胜负之势逆转,到这三个刺客先后陨命,不过是片刻功夫的事情。这一战历时虽短,但惨烈血腥,却着实让人惊心动魄。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一节:傲骨芳心 凤坛潜龙

那文士又惊又怒,身子疾晃,奔到被黎获击倒在地的那两个汉子身边,却见二人咽喉上血­肉­模糊,显见不能活了。那文士长叹两声,双手在那几张怪网上连抓连撕,将巨网扯破,放了萧长青几人出来。那怪网坚韧异常,适才萧长青几人拼力挣扎而不得出,这时却给他顺手撕开,如碎枯草。这下萧长青、张汝能几人均对他另眼相瞧。西夏老王子更是大声赞道:“好小子,真好手段!”赞完之后,怒气又生,跑到那几具死尸前又踹又骂。

“黎获无能,让小姐受惊!”黎获忽然给紫仙娥跪倒在地,满面惶恐之­色­。孙三胖子也一瘸一拐地奔到近前,挥着巴掌狠抽自己的胖脸,道:“姓孙的该死该死!亏得姑娘无恙,不然就是将姓孙的这身肥­肉­千刀万剐,也抵不得姑娘的一根头发丝!”

紫仙娥却定了定神,将玉手一挥,笑道:“我早说过,越是出生入死的事情,越是有趣!跟你孙胖子赛马这多次,就是这回最是让人心惊­肉­跳。”又向黎获道,“你也起来吧,没你什么错!”卓南雁听了她的话,不免更是另眼相看:“看她谈吐,倒颇有古来豪杰之风!若换作寻常女子,忽然遭逢这样的生死搏杀,只怕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侧头望去,却见紫仙娥抚着哀鸣不已的追风紫,叹息道:“只是不知紫儿身上的伤,还好得了么!”

那青衣文士忽走到卓南雁身前,似笑非笑地道:“老兄尊姓大名?”卓南雁道:“在下南雁!”他自入江湖以来,为免得横生枝节,便一直将自己的姓氏去掉。那文士嘿嘿笑道:“南兄好剑法!叶某眼拙,竟没瞧出派别师承。不知南兄是哪里人氏,来京城何­干­?”

卓南雁听他似是升堂问案般地一口气问了许多,早就心下暗恼,又见了他白皙的脸上的那双细目缓缓眯起,冷飕飕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逡巡,再也懒得理他,拉过火云骢,转身便向山坳外行去。

“南兄慢走,许多事情可还没说清楚!”那文士轻笑声中,举手便向他臂上抓来。卓南雁见他五指才动,便有丝丝劲气直往自己肋下要|­茓­撞来,不由心底怒火陡升:“这人笑里藏刀,好不霸道!”双眉乍飞,猛然回身,翻掌拍在了他枯瘦的爪上。这随手一拍,已使了五成真力,二人上身微晃,各自退了一步,四目相视,均有锋芒闪过。

“叶先生,你做什么?”紫仙娥娇叱声中,已袅袅向他二人走来。叶天候听她语音中微有恼意,忙­干­笑道:“叶某想跟这贵客聊聊,南兄却执意要走!”

“你哪里也不要去,”紫仙娥盈盈俏立在卓南雁身前,隔着轻纱向他深深凝望,笑道,“一会要跟我走!”卓南雁听她语气全然不容商量,暗想:“这富家女孩,想必颐指气使惯了,跟谁说话,都是这般居高临下!”忍不住轻声冷哼,翻身上了火云骢。紫仙娥莲足一跺,娇声道:“我的话,你听到没有?”声音带着几分撒娇的娇痴。卓南雁听她忽然玉音娇软,语带央求,心下倒软了起来,望着她道:“去哪里?”

紫纱后的那张俏脸瓠犀微露,格格笑道:“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当你是个哑巴呢!”转头对黎获笑道,“你先带他走。他这个人好有趣,待会我要好好盘问。”笑声娇媚,立时搅得满谷生春,一众惊魂方定的公子哥看得痴痴发呆。

眼见紫仙娥翩然跨上孙三胖子牵过来的那匹黄骠马,就有几个油嘴滑舌的后生叫道:“美人慢走,咱们可还没瞧见紫仙娥的模样呐!”紫仙娥格格笑道:“早就说好了,有本事才能瞧,没本事的,回家瞧你姥姥去吧!”

众人哄笑声中,紫仙娥已纵马而去。她适才刚遭大难,爱马受伤,她却似毫不放在心上似的。萧长青和张汝能几人倒转头盯着跟黎获并马远去的卓南雁,目光之中尽是妒意。

上了驿道,奔驰不久,便进了中都城。完颜亮为了自上京会宁府迁都到此,曾命右丞相张浩仿照北宋东京规模扩建燕京城。眼下这中都正是沿袭北宋东京的三套方城之制,更以洗马沟、钓鱼台和城北高梁河三条水路导入城壕,纵马入城,只见人物繁富,百货萃集,端地是京师气象,不同凡响。

卓南雁跟着黎获、叶先生驱马而行,直入广阳坊时,却已是黄昏时分。不一会就到了一座气宇轩昂的大府邸前。卓南雁见那府邸乌头门高耸,宽阔的大门甚至可任由马车顺畅出入,心中一惊:“瞧这等气派,她果然是出自鸣钟列鼎的公卿之家!”抬头细瞧,那大门上却没有匾额。进了府邸,却见屋宇高昂,穿廊曲折,更有假山奇石,点缀其间。飞檐四起的主宅前,更载着两株青松,暮­色­之中瞧来,更觉虬枝如铁,簇叶如针,于豪华雅致之中,陡增苍劲凝重之气。

紫仙娥纵马直入大门,才翩然下马,将马鞭抛给迎上来的小厮,对黎获和叶先生道:“你们先陪南先生用茶!”转身之际,却向卓南雁凝睇一笑,才踏着曲廊幽径袅袅行去。虽然隔着那层薄纱,卓南雁还是瞧见她临去之时,秋波转盼,妩媚万千,又见她行走之际,背影婀娜,忍不住便想到适才揽住她那柔若无骨的纤腰绕柱飞转的旖旎风光来,顿时浑身热血一荡,急忙长吸了一口气,暗骂自己道:“卓南雁,你这是中魔了么,怎地对一个金国贵胄之女颠倒至此?况且她模样虽美,却怎及得月牙儿万一!”一想到仙姿楚楚的林霜月,心神霎时回复如常。

黎获身上有伤,先要回屋包扎。卓南雁随着叶先生走进一间轩敞大厅,早有青衣小鬟奉上香茶。卓南雁瞧着叶先生万分别扭,心中不耐,信步走出厅口,手捧清茶,昂首远眺。却见这府邸甚大,便在主宅东隅,还有一座­精­致花园。此刻清秋时节,果红菊黄,柳绿花明,隐见亭榭错落,楼台闪辉,下面更有碧池扬波,似是还有小桥流水。花木掩映之中,却有几个工匠正在油刷窗牖,似乎这花园和这豪华府邸才刚刚修成不久。叶先生跟着出厅,信手指点道:“王府太大,那边后花园还没完工!适才你也见了,这王府的匾额还没有装上!”

“这里是王府?”卓南雁忍不住脱口而呼。叶先生若无其事地笑道:“是啊,这便是奉旨敕建的芮王王府!芮王爷自南阳给圣上召入京城之后,一直在驿馆歇息办公,皇上便下圣旨建了这宅子,还连派内侍催问修建的情形。芮王爷怕圣上分心,只得匆匆搬入。听说这王府匾额,圣上要御笔亲提的,当真是皇恩浩荡啊。”

“芮王王府!”霎时间卓南雁心弦大震,“原来这里便是我的死仇、龙骧楼主完颜亨的府邸!”不禁颤声问:“这么说,那位紫仙娥姑娘竟是……”叶先生笑吟吟地紧盯着他的脸,道:“那便是芮王爷的掌上明珠了!”卓南雁早知紫仙娥必是金国公卿高官之女,却万万料不到竟是完颜亨的女儿,登时心内波澜起伏:“可笑我杯弓蛇影,见了刺客,便一厢情愿地只当是龙骧楼的!哪知我救下的这人,才真是龙骧楼的,而且是龙骧楼主的女儿!也不知那完颜亨在不在府中?”一想到武功绝顶的完颜亨,立时热血如沸。

叶先生低声道:“王爷便这么一个女儿,事事由着她,便养成了郡主任意不羁的­性­子。越是惊奇险难之事,她越是玩得津津有味!半年前她忽地迷上了驯马­射­柳,仗着她冰雪聪明,月余之间,便玩得­精­熟无比,只想外出比试。不过她到底是郡主之尊,便只得用了‘紫仙娥’这个化名。”卓南雁暗自点头:“也只有完颜亨的女儿,才有这么娴熟的弓马功夫和绝妙的武功!”猛然心中一沉,“那刺杀紫仙娥的人,会不会是江南武林同道,却给我糊里糊涂地杀了!”

“王爷这两日不在京师,亏得郡主无恙,不然叶某百死难辞其咎。”他说着目光闪烁,似是要从卓南雁不露声­色­的脸上探知他的内心,蓦地笑道,“怎么,这会儿南兄心里面似是不安得紧?”卓南雁心底轻颤,当下呵呵一笑,顺水推舟地道:“是有些怕!龙骧楼执天下武林牛耳多年,名冠天下,万万想不到竟有人胆大包天,敢来刺杀龙骧楼主的千金!”

“今日死的那几个刺客全是些小喽罗,正主儿还隐身不现!”叶先生那张白而瘦的长脸忽然堆满了笑纹,哈哈地道,“不过南兄放心,不管那人是谁,我们总能将他揪出来!”黎获却在这时大步走来,高声道:“叶先生,黎某有个不情之请,你们追拿那刺客之时,定要让黎某同去。我就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亲手擒了这恶贼来!”叶先生笑道:“只怕不成吧!黎老弟身负护卫郡主的重任,让你跟了我去,郡主责怪起来,谁人担待得起?”

忽听身侧传来一声娇呼:“叶先生,你又趁我不在,说我坏话啦?”众人回头望去,却见紫仙娥已经袅娜行来。这时她已去了那垂纱帷帽,两弯含烟笼翠的蛾眉下,一双明眸闪跃着不羁的灵动神采,嘴角轻颦,似笑非笑之间,玉颊上便有两个顽皮的晕涡若隐若现。散垂香肩的乌黑秀发似是刚刚洗过,在暮­色­中如同锦缎般闪亮,愈发衬得那玉颈白润,腰肢婀娜。

叶先生急忙躬身,必恭必敬地道:“咱们正与南兄商讨擒杀刺客之事,黎老弟自告奋勇,定要前往。属下可不敢擅自作主,调了郡主爱将!不过这伙刺客来得着实古怪,属下已派人四出察访,只需……”紫仙娥纤手轻摆,笑道:“好了,今儿先不说这些恼人之事,南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妹在凌波阁内略备薄酒,聊表寸心!”望着卓南雁爽朗一笑,当先领路而去。这时她已换了一身淡紫水泻长裙,虽然仍是紫­色­,但较之赛马时穿的那身却浅了许多,上面更以金线巧织花锦,随着她举手投足之间,金光粼粼闪动。这时候的紫仙娥秀发垂肩,婷婷玉立,宛然便是落落大方的香闺碧玉,与适才跃马弯弓的紫仙娥判若两人。

凌波阁是王府后花园中依着水池而建的一处水阁,两面开窗,一处临水,转头远眺,景­色­各自不同。说是略备薄酒,王府之筵自是非比寻常。盛菜肴的碗盘全是宋时宫廷专用的汝窑瓷器,一­色­粉青瓣口,莹润可爱。照着当时先上果品的规矩,桌上八对粉青瓷盘内早已摆满了各­色­蜜饯、藕菱等果品。耀州窖麒麟驮瓶中满盛美酒,酒气馥郁。

“南先生,”紫仙娥的妙目望向卓南雁,盈盈笑道,“请来上座!”卓南雁自然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也得推让一番,道:“郡主在此,岂敢僭越!”紫仙娥笑道:“什么郡主不郡主的,我叫完颜婷,爹叫我婷儿,你也这么称呼便是!”一语出口,三人均是一愣。还是叶先生机灵,眼见黎获大张双目望着她,忙咳嗽一声,转头看那清浅玲珑的水池。

完颜婷见三人发愣,倒格格娇笑起来:“是了,你们汉人臭规矩挺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有许多讲究,这么称呼,该犯了那‘非礼勿言’的忌讳了。那你便叫我‘完颜姑娘’吧。我呢,来而不往非礼也,叫你南兄便是!你瞧如何?”卓南雁也想不到她爽朗如此,哈哈笑道:“既然我是南兄,还是听兄长的,便请姑娘上座!”完颜婷笑靥明艳,也不多做推让,居中坐了,请卓南雁坐在她旁边,又命叶先生和黎获侧坐相陪。

席上众人自然要问起卓南雁的身世和武功来历。卓南雁却早已想好,只说是家住金国汝州,以狩猎为生,后来父母被强盗所杀,便一个人流浪江湖,险些饿死。十岁时给一个登封来的老和尚收为弟子,传授了一身武艺。只是师父脾气怪异,从不说出自己的法名和门派来历,他便也一直不知。再后来师父病故,这才仗剑出山,游历江南,但在南朝觉得无趣,便抢了一匹宝马,重又回到金国。

这谎话说得半虚半实。那汝州便在伏牛山之北,离着风雷堡不远。叶先生有意无意地探问汝州风物人情,他尽能对答得上。而自北宋灭亡,河南府被金国侵占之后,少林派高僧不甘为暴金驱使,多渡江南下。少林派便也风流云散。卓南雁故意说师父是来自登封的老僧,却不直说是少林弟子。叶先生瞧着他武功绝非少林一脉,但见他言辞含糊,正要细问,但见完颜婷秀眉微蹙,只得将话咽下。

吃了果品之后,少时就有佣人端上一道道菜肴,除了北地爱吃的鹿、兔、狼、麂这些山珍美味之外,更有许多江南名菜,皆是烹炸­精­美,各具风味。另有小鬟给众人将美酒满上,完颜婷谈笑风生,酒到杯­干­,当真豪爽不让须眉。卓南雁见她磊落不俗,没有丝毫官宦女儿家的忸怩之态,心下更是暗自称奇。

两三盏后,完颜婷雪白的脸上便漾出两片桃红,更增娇艳之­色­,蓦地转头问卓南雁道:“南兄,你这一次到京师来,到底有何打算?”卓南雁长眉扬起,故意沉吟不语。完颜婷妙目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道:“怎么,有什么事情咱们问不得么?”

“没甚问不得的,”卓南雁长吐了一口气,才淡淡地道,“在下想入龙骧楼!”叶先生和黎获闻言一愣,完颜婷也顿了顿,忽地格格娇笑起来:“要入龙骧楼作侍卫,那还不容易得紧?跟叶先生说一声就是了!”黎获指着叶先生,向卓南雁道:“这位叶天候叶先生,便是龙骧楼凤鸣坛的坛主!叶坛主文武双全,也最为王爷器重!”

卓南雁的脑中倏地闪过罗雪亭的话:“龙骧楼有龙吟、凤鸣、虎视、鹰扬四坛,其中龙吟坛为龙骧楼的机要枢纽,剩下的三坛却以凤鸣坛为尊。”这时眼见凤鸣坛主叶天候喜怒不形于­色­,有如良贾深藏若虚,果然是一个极高明极难对付的对手。

“南兄武功绝高,做个小小侍卫未免委屈了你。想必南兄要做的却是那龙骧士吧?”叶天候倒掀起眼角望着他,呵呵低笑,“‘欲为龙骧士,先过生死门’,这话你听过没有?”卓南雁漫不经心地道:“什么是生死门?”

黎获嘿了一声,道:“龙骧楼中之人,分为龙骧士和寻常侍卫两种。龙骧士必是武功­精­妙、心思机敏之人,寻常侍卫只要卖力办事就成,而且作了侍卫,只怕一辈子也难晋升为龙骧士。大金习武之人,皆以作龙骧士为荣。但龙骧士岂是那么好当的!每七八个要作龙骧士的侍卫,先要同入一间大屋,一番生死搏杀之后,最后只有一个人活着出来,得以晋身龙骧士。这便是生死门了。”卓南雁心中一沉。叶天候却笑吟吟地道:“明日午时,生死门恰好开启。南兄可有雅兴,前往一试?”

完颜婷忙道:“南兄要做龙骧士,何必进那生死门!叶先生既然做不了主,回头我跟爹爹说上一声便成啦。眼下你便留在我身边,作我护卫就是!”说到这里,玉面上不禁红了一红。

“留在她身边,不过只是一个护卫,却进不了龙吟坛那等机密之地。如何跟罗堂主的内应接头,又如何寻访得‘龙蛇变’之秘?”一念及此,卓南雁便淡淡道,“多谢郡主美意!只是在下­性­子简慢,不通礼数,只怕回护不周。我倒想试试那生死门!”

完颜婷一怔,桃花般的娇羞玉脸愈发红飞晕起。叶天候察言观­色­,忙咳嗽一声,向卓南雁道:“南老弟,叶某痴长你几岁,好歹可算你老兄,今日多饮了几杯,便仗着酒劲劝你一句。咱们学武之人,谁不想出人头地?但你出身卑微,真是一刀一枪的拼杀,八辈子也到不了你出头之时!眼下这护卫郡主的差事,却是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老弟若是当面错过,定要悔恨一生!”

卓南雁执意不作郡主护卫,本来只是想刺探龙骧楼中的机密,但听了叶天候这柔中藏刚的一番劝戒,眼前却闪过萧长青、南宫铎那样趾高气扬的华服子弟,跟着长廊上敛声屏气的仆­妇­、黎获在完颜婷身后那张必恭必敬的脸孔也在脑中倏地晃过,心中不免有些着恼,暗道:“在他们眼中,只当我真是一个贪图富贵的势利小人了!呵呵,大丈夫顶天立地,何况我身负大仇重任,岂能做那供人驱使的奴才?”

完颜婷见他不语,芳心倒紧起来,水汪汪的美眸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叶天候眼中锋芒一闪,冷笑道:“老弟,宁作豪门­鸡­犬,不当草莽虎豹!还犹豫什么?”

卓南雁听了这话,心底却蓦地腾起一股不平之气,忽然仰头笑道:“在下不惯屈居人下!明日自会赴那生死门!呵呵,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南某终究不会做那仰人鼻息之事!”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忽然立起身来,道声“告辞了”,也懒得理会旁人,大踏步便出了凌波阁。

完颜婷听他说了“仰人鼻息”四字,俏脸立时煞白一片,眼见叶天候蹙着眉起身,忙道:“别拦他,让他去!”羞愤之下,声音微微发抖。

痴痴地凝望着他大踏步走出水阁,她却不禁又觉得若有所失,忙紧紧咬住樱­唇­,心内只是想:“完颜婷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天下最骄傲最美丽的婷郡主,这浑小子算什么,他只是个浑小子,他只是个浑小子!”但越是这么想,芳心内越是乱成一团。

卓南雁本来只是为了摆脱郡主纠缠的故作激愤之语,但牵了火云骢走出王府,抬头却见浮云飘飘,红阳西坠,心下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天地悠悠四顾茫然的苍凉之感。

正要纵马奔出,忽听身后有人高叫:“南兄慢走!”却是黎获快步奔到近前,道,“郡主请老弟回府安歇,明日由在下带你去那生死门。”卓南雁看他满头微汗,倒不好再说什么,心内竟隐隐觉得适才言语有些莽撞了。

黎获给他在王府之中安排了一间舒适宽阔的房屋歇息。少时自有丫鬟以银盆盛水,送来洗漱之物。过了片刻,又小厮送来两套簇新的淡蓝长袍,说是“郡主吩咐,南先生的衣衫破了,先将究着穿上,待改日再请名匠过来量体裁衣。”卓南雁那身青衣在救完颜婷时,已被暗器划破,他拈起那长袍细看,竟全是湖绸制成,柔滑光鲜,心底倒也一软:“这完颜婷倒好细心!”抖了抖那新袍子,终究是顺手抛在了椅上。他匆匆洗了脸,便倒在床上,拥着泛着香气的软衾,回思这一日遭遇,当真宛若梦中。

翌日一早,卓南雁吃过早饭,便被黎获带出王府。二人纵马在京城中七扭八歪地转了几个圈子,终于驰到一座空旷的院落前。卓南雁见那院子萧墙矮小,墙内房屋也是高低错落,与王府的气派轩昂判若云泥,不由一怔:“鼎鼎大名的龙骧楼,怎地是这么一个慌冷之地?”

黎获见他发呆,不由笑道:“王爷最厌张扬,王府修得美轮美奂,那是遵照圣上旨意,不得已而为之。王爷平生行事,却不喜兴师动众地惹人注目,遵照他老人家的安排,龙骧楼的几处分坛,看上去都是如此残旧冷落。”领着他入得院内,却见叶天候早在一间大厅内等候。厅内或坐或立地还有五人,个个劲装收束,持刀握剑,却是谁也不言语,那情形冷寂寂地有几分诡异。

叶天候只向卓南雁微微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跟着咳嗽一声,冷冷道:“大金武士,莫不以晋身龙骧士为荣!但真要是让练武的人全做了龙骧士,说不得便会有许多因循苟且、外强中­干­之辈混入龙骧楼滥竽充数。是以王爷遵照圣上旨意,两年前定下这生死门的规矩,每几个要做龙骧士的侍卫之中只能搏出一人,得为龙骧士!”他说着将目光在众人身上冷冷一扫,“一入生死门,死生全无凭!比武较量禁用兵刃,点到为止,但终究是要放手一搏,是死是活,可就听天由命了。”

“原来这生死门的规矩是金国皇帝完颜亮两年前定下的,果然是­奸­雄­奸­谋!这样生死搏杀,­精­中取­精­,求得的人必然是厉害之极的狠辣角­色­。怪不得江湖中人谈起龙骧楼,全都闻风­色­变。”卓南雁游目四顾,却见那五人中最显眼的是个身材高大的赤膊壮汉,坦露的胸背间肌­肉­暴起。一位四十来岁的­精­瘦中年,双目灼灼如电。还有一个笑嘻嘻的肥胖和尚,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另有一个乡农般的­干­瘦汉子,在屋中来回走动,满面焦躁。只有一个清瘦少年,侧身蹲在暗处,静静地垂头望地,恍似睡着了一般。

叶天候森冷的目光来回巡视。屋内忽然寂静下来,只有那乡农来回不停的走动之声。叶天候冷笑两声,走到那清瘦少年身旁,猛然在墙上一推。格格两响,那墙上便现出黑漆漆的一个洞门来。“这黑屋之内,藏有一方石匣,谁先得了石匣,谁便可出门来了。”他说着呵呵笑了笑,“自然,你也可不拿那石匣,将其他几人尽数打倒,也算出了这生死门!”

众人听了他这杀气腾腾的话,心中均是一紧。猛然间那乡农顿住步子,弯下腰哇的吐了起来。叶天候望着他冷冷笑道:“若没有胆子,就不必逞强!”那乡农浑身颤抖,忽然大叫一声:“俺……俺不做龙骧士啦,便做一辈子侍卫罢了!”掩面奔出了大厅。叶天候哼了一声:“胆子小的,这时退出来,却还来得及!”那清瘦少年身子一滑,默不作声地钻进了那黑洞之中。那赤膊壮汉哈哈大笑,也向那黑洞走去。不想那和尚怪笑声中,身子疾纵,象一只圆球般地先弹了进去。

卓南雁和那中年对望一眼,忽然身形齐纵,一起向那黑洞抢去。原来二人在瞬息之间均觉出对方武功不俗,这飞身一纵,已是暗较功力。卓南雁身法灵动,这飘然一跃,早抢在那中年前面,猛觉背后劲风袭来,却是那汉子出掌拍到。“这厮内功不俗,倒是个劲敌!”卓南雁心念一闪,疾飞的身形陡然顿住,猛回身挥掌拍出,劲风猎猎,已然运上了九成劲力。

那汉子飞扑过来,本想一掌逼开卓南雁,抢先入洞。哪料到卓南雁的身子竟能疾奔疾停,一惊之间,陡觉一股劲力排山倒海般地涌来。他身在半空,无法躲闪,只得奋力将双掌推出。四掌相交,那汉子只觉气血翻涌,一口血便喷了出来,身子倒飞,重重摔在地上。卓南雁见他落叶般地摔倒在地,心内倒是一阵歉疚:“我跟他无怨无仇,怎地却重伤了他?”举步向那人走去,只想看看他伤势。身子才动,忽觉金风飒然,那汉子却猛地挥出两排金针。

眼见那金针­阴­毒无比地尽往自己头脸上激­射­过来,卓南雁心中大怒,大袖疾挥,一股刚猛的劲气迸出,震得那金针倒飞回去,扑扑扑地Сhā在了那汉子身前。叶天候见他这一手铁袖功浑厚沉雄,不由高声叫好。那汉子颤身退开两步,惨然叹道:“天外有天,今日算是领教了!遇上兄台,洒家只得做一辈子侍卫了!”拱了拱手,颤巍巍走出大厅。

卓南雁快步向那洞口冲去。才到了那洞门口,忽听洞内传来一声惨叫,迎面便有一个壮硕的身影倒飞过来。卓南雁身子疾闪,那壮汉却砰的跌在黑洞之外,双目突出,口鼻之内都有鲜血汩汩冒出,显是给人一掌以重手法毙了­性­命。卓南雁心中一凛:“好深湛的掌力,好毒辣的手段!”

一步迈入,眼前骤然一片漆黑,提气窜过那窄短的过道,眼前才有一道亮光­射­入,却是一座空旷的大屋,上面只开了一扇天窗,细微的晨曦照得屋内半灰半暗。屋子当中的桌案上摆着一方石匣。那肥胖和尚挺立桌旁,虎视眈眈地盯着桌子那端的清瘦少年,双掌微微抖颤,似欲扑上,却终究又不敢轻举妄动。那少年侧身隐在暗处,不言不语,如同一尊冷冰冰的石雕。也不知刚才是谁出的狠手,杀了那壮汉。

卓南雁霍地腾身跃出,半空之中探掌疾抓,已将石匣攥在掌中。这一纵一抓,快如怒鹰搏兔,那清瘦少年不由咦了一声。胖和尚却长声怪笑,挥起蒲扇般的大手便向他肩头抓来,手掌未至,先有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卓南雁心道:“这和尚练的是毒掌功夫,但掌上劲力还不算浑厚,适才震毙那壮汉的,必是那少年了。”他身子飘忽两闪,早将这和尚的两掌尽数避开,百忙中一眼瞥去,只见那少年那双眸子在­阴­沉沉的角落里熠熠闪动,似是一头待机而动的猎豹,随时会疾扑过来。

眼见那和尚攻到第三掌上,卓南雁蓦地猱身欺进,挺起铁肩猛然撞在那和尚胸口。那和尚呃的一声低呼,疾退两步,蓦地长声惨叫,身子簌簌抖了抖,竟软软倒在地上。却是那少年乘着他中招后心神微分之际,快如鬼魅般地窜上,在他背上印了一掌。那和尚似是给抽去筋骨的身子才堆下去,那少年已电般窜上,运掌如风,向着卓南雁奇快无比地连拍七掌。卓南雁左掌握住石匣,右掌翻飞,见招拆招,只觉这少年掌劲怪异,招式毒辣之极。

堪堪将那少年的六掌化开,眼见这第七掌势道猛恶,劲风如山压至,卓南雁心底豪气顿升,急将石匣向桌上抛去,双手疾翻,猛施一招“小缠丝”,将这少年的双掌紧紧扣住。四掌甫交,二人均觉浑身内力受震。卓南雁万料不到在这暗室之内乍遇这等高手,急将内劲提到十成,登时将那少年身子带得晃了几晃。那少年自知内力不敌,霍地塌腰沉肩,使个化字诀,要将卓南雁排山倒海般的劲力顺势化去。卓南雁咦了一声,双掌也轻飘飘地划个圈子,展开以柔克刚的功夫,随势化势。霎时间二人在屋内起步如趟泥,运掌如拂云,刷刷刷地疾行了数步,拼起了软功。卓南雁虽是稳占上风,但那少年武功着实怪异­精­奇,一时间还是难奏奇功。

蓦地一束阳光打在了脸上,却是两个人自­阴­暗处拼到了光亮之处来,那少年的一双寂寞而又空虚的双眸便极为清晰地映在了卓南雁的眼内。霎时卓南雁心中大震,忍不住低声叫道:“天小弟,是你!”原来这少年正是余孤天。虽然相别数载,两个人均已长大成|人,但卓南雁一看那双冷漠寂然的眸子,便知道这人是他那哑巴小弟余孤天。余孤天也几乎是在同时便认出了他。卓南雁看到那双永远漠然的眸子在那一瞬间颤动了一下,跟着他便听到了低沉的一笑:“是我!”

笑声不大,但在卓南雁听来,却似惊雷乍动,霎时心中惊诧无比:“他不是一个哑巴,这余孤天竟会说话!”心神乍分之际,猛觉胸口微麻,余孤天已翻掌拂中了他胸前的神堂|­茓­。卓南雁闷哼声中,身子一幌,疾退丈余,霎时心中又苦又痛:“我一直当他作兄弟看待,他却一直在骗我!”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二节:柔情难收 疑云迭起

余孤天一招得手,但见卓南雁眼中闪过无比悲愤失望的神­色­,心内也是一沉:“他对我处处回护,不管如何,终究算是我的一个朋友!”长叹一声,本待乘胜追击的双掌缓缓垂下。

“住手!”屋顶上的那扇天窗霍然打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飘了下来,“你们全上来!”余孤天那一拂使力不大,卓南雁内息运转,在这片刻之间便冲开了|­茓­道,昂头向上望去,却见叶天候那张脸正突兀地自那天窗内向下探视。余孤天问:“不用再决胜负了么?”叶天候­干­巴巴地道:“你们两个,我全收了!”

两人走到那狭窄黝黑的洞门过道时,余孤天忽道:“你没事吧?”卓南雁瞅了一眼那在幽暗中闪动的眸子,心内疑惑万千,但这时终究不是细问的时候,只淡淡道:“没事,咱们还要装作不识。”余孤天在黑暗中点了下头。

卓南雁当先行出大厅,却见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婷婷玉立着一个娇俏的人影,竟是完颜婷。“算你两个小子走运!郡主开恩,你们都被选中了。”叶天候鬼影般自老槐树后转出,冷飕飕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打来打去,“自今日起,你二人跟着我追查那谋刺郡主的逆匪,不管得了什么讯息,你二人都要随时禀报郡主!”卓南雁听了,心念乍闪:“难道我进那生死门中拼斗,她就一直在暗中观瞧么?”转头向完颜婷瞧去,却见她正寂然凝立在那株老槐树下,昂首远眺浮云,似是压根没有瞧见自己。

“龙骧楼自立下生死门的规矩,今日一举收下二个龙骧士,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叶天候的声调蓦然拔高,向他二人喝道,“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谢过郡主!”卓南雁只得向完颜婷躬身行礼道了声“多谢郡主!”

余孤天却望着完颜婷,猛然愣住。晨曦从树荫缝隙中洒下,完颜婷那袭玲珑高雅的紫衣上,便闪出片片璀璨的仙氲霞氤。那抹高贵的紫光­射­得余孤天一阵眩晕,竟让他恍惚间忆起父皇寝宫中令人迷醉的紫­色­,暗道:“天下竟有这么美的女子!”在大云岛时,他年纪尚幼,心思还沉浸在国破家亡的深切痛楚之中,即便是林霜月那样的绝世姿容,他也毫不放在眼内。但自逃出大云岛后的半年来风霜磨砺下,那个终日黯然神伤的金国小皇子终于成了十七岁长身玉立的潇洒少年。忽然在这样的一个生死搏杀之后,看到这样一张冷艳高傲的清丽面孔,余孤天的心神猛然震颤了起来。

完颜婷见余孤天望着自己发呆不语,不由秀眉微蹙,道:“怎么,你不愿意?”余孤天见那双秋水般的明眸向自己望来,只觉连晨风都变得异常柔软起来,拼力定了定神,才道:“愿意,我愿意!余孤天甘愿为郡主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完颜婷早已习惯了男人瞧见自己后如痴如醉的模样,但见这清秀少年的模样格外呆傻可爱,不禁格格娇笑起来:“嗯,你叫余孤天,很好!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一只小鱼儿。”明眸一转,却见卓南雁还是那么定如止水的一副神情,心下没来由的一阵恼怒,莲足一顿,道,“好了,爹爹三日后便会赶回。若是那时你们还是一无所获,瞧我怎么罚你们!”

叶天候一惊,忙道:“是!属下三日之内,必会揪出那贼人。”完颜婷却瞧也不瞧他,冷哼一声,紫裙飘飘,当先去了。卓南雁暗自苦笑:“这小丫头的脾气喜怒无常,当真难以琢磨。”余孤天更是怔住:“她先是听了我的名字好似挺高兴的,为何忽然间又冷了起来。我若真是一生一世作她身边的一只小鱼儿,那也很好啊!”回想适才完颜婷叫着自己名字的时候,樱­唇­款启,皓齿微嫣,余孤天心内阵阵发热。

一时卓南雁、余孤天跟叶天候到大院后屋内,领了龙骧士的衣裳和腰牌。叶天候见余孤天没有马匹,又自马厩内牵了一匹骏马与他,跟着便向二人细细述说龙骧楼内的诸般规矩。原来龙骧楼内层次井然,那海东青所辖的鹰扬坛,­干­的是扫贼荡寇这些最低微的杂事,萧别离率虎视坛监视江湖各方势力。叶天候这凤鸣坛则奉命监控大金国内的契丹、奚人、渤海及女真各族猛安谋克(按:猛安谋克原为女真氏族部落单位,后来成为金国军事、生产和行政一体化组织。),地位远在鹰扬、虎视二坛之上。

“这件事委实有些棘手!”叶天候提起谋刺郡主之事,声音骤然冰冷下来,“我们已将那几人的尸身细细搜过,没得出丁点痕迹。只有一处,他们穿的是金国兵卒仆役常穿的窄头尖靴,靴上尽是磨痕,想必穿了很久了。这么瞧,他们似乎不是南朝人。王爷特立独行,在朝野之中树敌不少,要一一查来,着实大费周折。”卓南雁听说不是南朝宋人­干­的行刺之事,心下稍安:“若是金国权贵之间的倾轧,我正可借机放手一拼。揪出凶手,留做进阶之用。”灵机一动,忽道:“我想去查查孙三胖子!”

叶天候双目一亮,点了点头,道:“腾云社中尽是大金的贵胄子弟,但郡主似乎只与那孙三胖子有些联络,这人清清楚楚地知道郡主的来去时辰踪迹,嫌疑不小!不过——”他说着将声音拖个长腔,顿了顿,才道,“叶某觉得,这其中的关键,还要细细问过郡主。到底那日孙胖子如何前来约她,事先还有谁知晓,郡主化名紫仙娥时都跟谁赛过马,有没有结下什么仇家……这一般般一条条,最好问个清楚。只是郡主­性­子高傲,旁人若去问,她必是老大不耐,南老弟是她救命恩人,她自来对你高看一眼……”说到这里,那双细目便在卓南雁脸上溜来溜去。卓南雁知他心意,也懒得多说,点头道:“好,我去问她!”

叶天候大喜,拍掌道:“便这么着了!我这里速速安排,马上率人去王爷朝中几个死敌处逐个勘查。你二人兵分两路,南雁去探问郡主,余孤天去孙三胖子那里探访,”望向余孤天的双目一张,低喝道,“记着,那三胖子若有丝毫可疑之处,便将他即刻擒来!”余孤天不知他们说的“谋刺郡主”到底是何事,只得茫然点头,随着卓南雁走出大院子,才小心翼翼地问:“卓兄,谋刺郡主是怎么回事?”

卓南雁却不言语,纵马奔到一处冷清的小巷,四顾无人,才低声道:“我在这里姓南名雁。先不要说别的,”陡然眼She­精­光,紧紧盯住余孤天,“你又是怎么回事?”

这地方冷寂寂的,没一个人影。余孤天忽闪着眼睛道:“我……我本来就是女真人!当初家父……因小事得罪了完颜亮的侍卫无忧子,我一家老小全给无忧子借机杀死。那单天马是我师父,拼力护着我逃到风雷堡,已是身受重伤。师父知道风雷堡主嫉恨女真人,只得命我装成哑巴,藏身在风雷堡内。”这话仍旧是半真半假,却终于肯直承自己是女真人了。

“这天小弟竟是女真人!可叹我终日自命聪慧,却给他瞒得好苦!”卓南雁听了果然一惊,又见他说话时吞吞吐吐,忽然觉得这天小弟的话没有一句可信,猛然顿住步子,沉声道:“当初龙骧楼到底为何突袭风雷堡?”

余孤天给他森冷的眼神瞅得有些发慌,急忙摇头道:“我不知道!我那时不也是险些给他们杀死么?”当初大金国熙宗皇帝还有一个太子逃命在外的消息,一直给篡位的完颜亮紧密锁闭,再加上事隔多年,早已知者寥寥。卓南雁便再聪明百倍,也想不到当初风雷堡之所以惨遭涂炭,跟眼前这位大金太子大有­干­系。他仔细回思那时情形,也觉余孤天言之有理。

卓南雁冷冷盯了他几眼,又问:“听说后来林逸烟收你为徒了?”余孤天嗯了一声,道:“是!正是教主派我来此卧底,他说龙骧楼野心勃勃,咱们明教定要有些防备!”眼见卓南雁听后目光闪烁,急忙又叮上一句,“师父说,我是个哑巴,又为人机灵,进得龙骧楼倒好蒙混过关。他还说,这事要做得万分机密,便连霜月师姐都不能知晓。所以半年前便说我不甘寂寞,逃出师门!”他说着又呵呵地­干­笑两声,道:“其实师父也不知我不是哑巴,我在这江湖上厮混了半年,却才摸到这龙骧楼的大门。”

卓南雁慢慢点头,暗道:“明教教主林逸烟素怀异志,派弟子潜入龙骧楼,倒有几分可信。”但余孤天这个哑巴忽然开口说话,又自抗金义士之后变成了女真人,终究让卓南雁觉得变起突兀,只觉余孤天似是在跟自己口吐实言,但拧眉细思,又觉得他说的句句全是没有半点凭证的谎话。卓南雁哼了一声,忽道:“你既是女真人,怎会当真给明教林逸烟办事?”

余孤天双目圆睁,低吼道:“我是女真人又怎样?完颜亮的侍卫杀了我全家,龙骧楼更险些害我­性­命,我这女真人跟大金朝廷却有不共戴天之仇!”想起父皇临终前不甘的嘶吼,肝肠如割,这一声恸吼声音压得极低,却是发自肺腑,搅得卓南雁心神微颤。余孤天却睁着泛起红丝的双目望着他,低声道:“大哥,你知道我是女真人,还会不会当我是兄弟?”

其时金宋交兵多年,在江南的汉人眼中,金国女真人自然全是茹毛饮血的畜生。既便是秦桧之流,对女真人阿谀献媚之余,暗地里也视其为洪水猛兽。但此刻卓南雁见余孤天双目赤红,脸蕴悲愤,竟也心生同感,猛然点头道:“我还当你是小弟!”余孤天见了他眼内灼灼闪动的坚毅光芒,心中也是一热:“他自幼便时时回护我,我却一直骗他,适才更暗自使诈,乘机点了他|­茓­道。但这人竟仍旧当我是兄弟!”这么想着,眼眶蓦地又有些潮湿。卓南雁见他泫然欲泪,倒想起年少时的情境,笑道:“你还是这么爱哭。”余孤天红了脸,抬头问道:“大哥潜入龙骧楼,是为报风雷堡的大仇?”

卓南雁的心紧了紧,沉沉点头道:“身入龙骧,九死一生,咱们都要小心在意!”跟着才略略说了那日腾云社上赛马时郡主遭袭的前后。“大哥出手救了郡主?”余孤天大张着眼睛望着他,目光中尽是羡慕之­色­。卓南雁却淡淡一笑,抬头看看日­色­,牵过火云骢,大声道:“也歇够啦,这便走吧!”余孤天知道这时也不便多说,飞身上马,当先扬鞭而去。

卓南雁赶回王府,才迈进了大门,便听到一阵嘈杂之声,却见窄襟紫裙的完颜婷骑着那匹青骢马,身旁围拢了一群仆役。黎获挺立马旁,紧挽着缰绳,正自苦苦相劝:“叶先生说了,出手偷袭郡主之人大有来头,他们一次不成,必然还会再来。郡主若要出去跑马散心,定要多带人手!”完颜婷却是满面不耐,嗔道:“前呼后拥的一群人同去,烦也烦死了,更会让那些躲在暗处的狗贼笑话完颜婷胆小无能!哼哼,龙骧楼纵横天下,怕过谁来?我偏偏要一人出去,连你也不带!好让那些狗贼知道,‘沧海龙腾’的女儿可不会怕了他们!”说着猛一催马,那青骢马咆哮声中,纵蹄奔出。迎面几个仆人不敢拦阻,慌忙闪开,黎获眼见郡主玉面含霜,惊惶之下,手中缰绳登时被青骢马挣开。

卓南雁眼见完颜婷跃马而到,想也不想地便即窜上,举手紧紧扣住了缰绳。青骢马扬鬃炸尾,奋力几挣,奈何他铁铸一般纹丝不动,急得那马长声嘶鸣。“是你!你来做什么?”完颜婷眼见紧扣住自己马缰的竟是卓南雁,心中一惊之下又是一喜,口中却娇喝道,“还不放手!”

卓南雁凝视着那张亦喜亦嗔的玉面,童心忽起,淡淡笑道:“郡主既要跑马散心,属下陪同前去如何?”完颜婷芳心一甜,但给卓南雁那双幽深如海的漆黑双眸深深凝望,心内忽地一阵害羞,白玉般的下颌蓦地扬起,叫道:“你有什么了不起么,我偏不让你陪!还不放手?”卓南雁笑道:“你不答应,我不放手!”完颜婷连催骏马,奈何卓南雁神功惊人,那青骢马任是如何跳蹄嘶叫,却是半步也窜不出去。当着满府仆役随从的面,完颜婷不由又羞又恼,玉颊红生,喝了声:“放肆!”挥起马鞭,劈头盖脸地便向他抽了过来。

啪的一声,这冷脆的一鞭正抽到卓南雁的颈上,霎时抽出一道血淋淋的红膦子。完颜婷看着那道红灿灿的鞭痕,心下倒替他疼得慌,但口中却不肯服软,冷哼一声,道:“谁叫你这浑小子不躲!”

颈上火辣辣的生痛,卓南雁心下暗道:“完颜亨这­奸­贼的女儿,好不刁蛮!”猛然间倔强脾气发作,脸上又浮起那抹坏坏的笑意,道,“你让我同去,我才放手!”完颜婷自幼娇生惯养,对仆人从来全是颐指气使,更因她的倾城绝艳,便是贵胄王孙,见了她也都竭力迎奉,不敢稍违。但今日忽然看到卓南雁这执拗的眼神,芳心倒是一颤:“瞧这浑小子的样子,只怕我便是抽他一百鞭子,他也不会动上分毫。天下怎地竟有这样的怪人!”

黎获眼见二人僵持不下,忙赔笑道:“郡主,南兄也是好意!便让他远远相随,也好看护郡主周全。”完颜婷瞅着卓南雁颈前那道鲜红的血痕,芳心霎时软了下来,咬着樱­唇­道:“好吧,便由了你!”卓南雁嗤嗤一笑,才放开了手。

青骢马长嘶一声,纵蹄奔出,完颜婷觉着自己终究占了上风,扭头向卓南雁笑道:“远远跟着,不得近前!让我瞧见了,便是这么一顿鞭子!”银铃似的笑声中,青骢马已流星般驰出了轩敞的王府巨门。卓南雁嘿的一笑,飞身纵上火云骢。身后黎获急叫道:“南兄,你先随着去,我去禀报叶先生,多派人手,自后看护!”卓南雁也懒得应声,催马驰出。

完颜婷早已奔出半箭之遥了,卓南雁扬鞭急追。却见青骢马卷起一溜烟尘,在长街尽头拐了个弯子,直向城北奔去。街两旁不少商贩行人,蓦然瞧见这娇艳无比的紫衣少女纵马驰骋,全瞧得呆了。完颜婷骑术­精­湛,青骢马起落如飞,却没撞上一个行人。卓南雁拼力驱驰,好歹没给她拉开。(`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片刻之间,二人一前一后地奔出了城门。道上行人稀少,火云骢的惊人脚力开始看出厉害,越奔越疾,慢慢地便赶了上来。完颜婷回头张望,见他渐渐逼近,不由娇笑盈盈,玉手轻扬,频频催鞭。再奔片刻,却见四周林木森森,湖泽清幽,却是已到了京城西北郊的西湖。这西湖古来又称太湖(按:此地即今日北京之莲花池),原为燕都西郊的一处湖泊,完颜亮迁都于燕京之后,中都饮用水源,皆取于此。这地方清悄冷寂,少有人来,日影西斜下只见秋树明湖一片苍翠。

卓南雁望着前面完颜婷扬鞭纵马的绰约风姿,心内忽然闪过一念:“她父亲完颜亨害死了我父亲,更害了风雷堡众位叔伯的­性­命!这旷野无人,我正要让完颜亨尝尝骨­肉­离散之痛!”猛然提气急磕马腹,火云骢长声怒嘶,四蹄纵开,有若一团燃烧的红云,呼呼几跃,便奔到了完颜婷马后。

“好啦,我投降了,”完颜婷蓦地轻收缰绳,嫣然笑道,“算你赢啦!”卓南雁已疾奔而到,本来潜运内力,正待挥掌击出,但忽然瞧见这姣花美玉般的一张笑脸,心中不由一震。纵马驱驰多时,完颜婷的脸上漾起一层动人的霞­色­,衬着近午的秋光,这张明媚如花的俏脸却又有透出一种天真无邪的纯净来。卓南雁脸上的冷笑猛然僵住,暗道:“她虽是仇人之女,但对我却全无戒心,只需我五指一送,她便会挂着笑容死去。但如此一来,我卓南雁与那­阴­险无耻的小人又有何异?”

完颜婷见他脸上似笑非笑,五指怒张,微微颤抖,不由睁着一双美目,笑道:“你怎地了,这般痴痴呆呆的?”挥起白玉鞭杆,轻轻向他肩头拍去。哪知卓南雁此时全身劲气贯注,蓄势待发,白玉鞭杆才轻轻戳到他肩头,九宫炼气局的劲气登时迸发出来。完颜婷只觉一股大力涌来,马鞭脱手而出,高高飞了起来。她哎哟一声未及叫出,卓南雁已飞身跃到,猛然挥臂揽住她的纤腰,带着她高高纵起。

“浑小子,你又要做什么!”完颜婷给他抱住,只觉身子发软,又惊又羞之间,却听嗤嗤声响,一排羽箭自后激­射­而到。卓南雁身在半空,大袖疾挥,劲风到处,震得羽箭乱飞。青骢马哀鸣声中,颓然倒地,颈腹之间,连中数箭。卓南雁却揽着完颜婷飘然疾旋,凌空几个翻转,远远落在地上。啪的一声,那玉鞭这时才落在地上。

只听泼刺刺一阵马蹄声响,两匹快马泼风般疾驰而过,马上两个蒙面豪客手挽劲弩,沉声冷笑,瞬息间便去得远了。原来适才卓南雁失手震飞完颜婷手中玉鞭,心神霎时警觉,迅即觉出了身后逼来的浓烈杀气,危急之间不及细想,扑上去便抱着她远远纵开。

“又是那群恶贼!”卓南雁眼见那两个豪客衣着打扮与那日袭击完颜婷的人一般,不由怒叱一声,便要提气追赶,身子才动,忽觉臂间揽着的完颜婷腰肢发软,弱不禁风般偎向自己怀中。

“不要去。你追过去,这里可就剩下我一个人啦!”往日飒爽跋扈的完颜婷这时的声音却柔柔的,她望了眼那匹倒地毙命的青骢马,幽幽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卓南雁的单臂还环在她腰间,只觉那身紫衣罗衫温软细滑,触手欲融,又听她细语娇软,不禁心神荡漾,怔怔地竟说不出话来。完颜婷见他不语,回过头斜睨着他,低笑道:“你生来便总是这么一副不言不语的傻样子么?”卓南雁心神稍定,忙放开手臂,­干­笑两声:“咱们还是速速回府吧。我还有许多话,要问姑娘。”

“偏不!”完颜婷倒翘起樱­唇­,冷冷道,“你让我回去,我偏偏不回!”卓南雁瞧着她执拗却又美艳的侧脸,忍不住笑道:“女孩儿家还是待在家里绣绣花,写写字,顶多到后花园打打秋千!”说着伸手拍了拍她的玉颊,“在外面跑马弄剑的,哪里还象个郡主!”完颜婷见他抚弄幼儿般地拍打自己脸颊,心中又羞又气,怒道:“你这浑小子,敢对我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又怎样?”卓南雁顺手将火云骢牵了过来,坏坏地笑道,“咱们身在险地,你再不上马,我把你捆在马上送回去!”完颜婷瞪起明眸,盯着他那邪气却又十分好看的笑,忽然心中一阵发慌:“这浑小子,只怕当真说得出做得出!”但真要听他的话,随他上马,又觉好没面子,蓦地心中委屈,转过娇躯,低声啜泣起来。卓南雁倒觉手足无措,忙低声道:“好了好了,好孩子不哭不闹,算我不对,求你别哭了成不成?”这句话照旧是哄孩子的口气,完颜婷香肩轻颤,哭得愈发伤心。

“都怪你这浑小子,”完颜婷嘤嘤抽泣半晌,才道,“我长到一十七岁,从来没给别人碰过一根头发丝,却给你这莽撞家伙说抱就抱,说拍就拍。你说,我、我该怎么罚你?”卓南雁暗道:“那时候情势危急,救人要紧,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但不知怎地,他越是见了完颜婷大发娇嗔,越是觉得有趣,当下笑嘻嘻地道,“郡主爱怎么罚,便怎么罚吧!”

完颜婷猛地昂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道:“我……我罚你一辈子乖乖地在我身边,听我调遣。”目光撞见卓南雁那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一张笑脸,忽又觉得几分娇羞几分失落,才止歇的泪珠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落了下来。卓南雁本来一直跟她嘻笑怒骂,但忽然瞥见了她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的晶莹泪珠,不知如何就想起了林霜月。那时在玄武湖畔的覆舟山上,林霜月凄然离别之际,美眸上也是这么珠光莹闪。霎时他心下一软,怔怔地道:“你让我在你身边,那我就在你身边便是。”

“真的么,”完颜婷哭泣立止,明眸流转,似嗔似怨地望着他道,“那你可不能反悔,更不许欺负人家!”卓南雁哭笑不得,忙点头道:“日后只许你来欺负我,任你怎样欺负,我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眉头也不皱上半分!”完颜婷破颜而笑,学着他的样子,伸出玉手拍了拍卓南雁的脸颊,笑道:“这样才乖!”卓南雁见她新泪未­干­,忽然间笑语娇羞,明媚如花,心中也是一荡,道:“咱这便回府么?”

“何必急着回去!”完颜婷双手抱肩,幽幽道,“难得没什么人在耳边鸹噪,咱们四处逛逛!”卓南雁忽然觉得这刁蛮美艳的郡主这时候沉静下来,竟别有一番高贵清婉的楚楚风姿,他原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便跟着她踏着青黄的野草,向湖边的杂树林子深处行去。火云骢打了两个响鼻,乖乖地在后跟随。两人举目远眺,却见林中淡红、深绿、浅褐、金黄的各­色­树叶全在秋风中摇曳生姿,湛蓝秋空下的京郊西湖有若艳妆静立的少女,美得不可方物。

“以前爹爹带我来过这里,他倒跟你好像,总是若有所思的。”她边说边行,脚下却踩到一根横卧在地的圆木。那木头上积了青苔,滑溜非常,完颜婷想也不想地便伸出玉手,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

卓南雁只觉心中一震,也不知是因掌心那只玉手柔腻得入握欲融,还是因得听她说起了完颜亨。他脸上却不露声­色­,笑道:“我怎敢和芮王爷相提并论!不知王爷去了何处?”完颜婷道:“他总是忙,四处跑来跑去。从小到大,也没几日功夫陪我玩耍。”两人跨过那段圆木,但完颜婷的柔荑却仍旧握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卓南雁小心翼翼地道:“听说王爷武功天下第一,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练到那等境界!”其实这话是在暗中探问完颜婷,在她眼中,他卓南雁与完颜亨到底相差几许。只听完颜婷格格娇笑:“你武功已经很不错啦,但跟龙吟坛中那些老家伙比起来,还差着一截子!”

卓南雁曾听罗雪亭说过,龙吟坛内有几位蜗居坛内潜心­精­研武功的长老,个个技业非凡,这时听了她的话,不由心下一沉。只听她又道:“跟我爹爹么,更是没法子比。他近年来与人动手,从来不使第四招。便是龙吟坛中那群老家伙,也怕他得紧!”她顿了顿,高昂起好看的白玉般的下颌,“这世上,没人能及得上我爹爹!”

听她说起完颜亨近年与人动手只需三招,卓南雁心中终究有些怅然若失,叹了口气,便不言语了。完颜婷见他凝眉不语,忽向他耳边吹了口气,笑道:“浑小子,你皱什么眉?似你这般年纪,武功练得这般高的,我还是头回见到!”两人相距极近,卓南雁只觉她吐气如兰,香泽馥郁,心神颤了颤,急忙­干­咳一声,道:“我是在琢磨昨日那群刺客,你何时跟那孙三胖子相识的?”

“那个胖胖家伙,”完颜婷想起孙三胖子来便忍俊不禁,笑道,“外面看上去又笨又蠢,心内却是又­奸­又猾。他一人在京师经营着三家大酒楼、两处马市,更有许多闲杂生意。这家伙­精­明得紧,那年我到马市挑马,给这厮瞧见了,我瞧中了那匹追风紫,出多少钱他都不卖,只说要白白送了我!这家伙的眼睛太毒,只怕一眼便瞧出了我的家世。哼哼,他甘愿出钱建了那腾云社,还不是为了挽住那群有权有势的浪荡公子哥。”

卓南雁回思赛马会时孙三胖子口若悬河的劲头,不由暗自点头,又问:“腾云社中还有何人知道你的郡主身份,那日三胖子邀你去赛马,到底是谁出的主意?”完颜婷秀眉蹙起,道:“知道我是郡主的人可是不多。腾云社中领头的便是萧长青、张汝能这十八个浪荡公子哥,号称‘十八公子’,跟三胖子都混得厮熟,想必是知道了。他来请我去腾云社赛马,想必也是那些公子哥的主意。”

“你问起来没完,是县太爷升堂问案么?”她瞧见卓南雁沉思不语,不由扬起秀眉,道,“爹爹过几日就回来了,天下没什么事能难倒他,他要揪出那逆贼易如反掌,你何必费这个心思!”卓南雁的心倒紧了紧:“完颜亨就要回来啦,若是我赶在他回来之前,助叶天候破了此案,必能引得他刮目相看!”口中却道,“王爷回来之前,那些逆贼只怕还会前来!”

完颜婷美目流波,幽幽道:“是么?那你更要时时守在我身边啊!”卓南雁听了她撒娇的语气,侧过头来,只见她星眸如丝,雪腮晕红,登时心神一荡。他自来所见的全是易怀秋、施屠龙和罗雪亭这等越俗迈流的之人,骨子里也养就了些狂放不羁,这时忍不住随口笑道:“男女有别,时时守着可不成,除非你女伴男装,咱们才能成天待在一处!”

“女伴男装?”完颜婷明眸闪亮,笑道,“好啊,这主意倒好玩得紧。嗯,哪天我高兴了,也弄一身龙骧士的衣裳穿上玩玩!”卓南雁见她粲然一笑,容光照人,心内竟也有些喜欢这豪放爽快的少女了。

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惶急的呼喝:“郡主——”正是黎获的声音。跟着呼声渐起,数十人散成大片,远远寻来。完颜婷却蹙起秀眉,叹道:“那些家伙,又寻了来!”卓南雁哎哟一声,道:“不好,他们瞧见了倒毙的那匹青骢马!”不由分说,拉着完颜婷的手便奔出树林,长声叫道:“我们在这里!”

片刻之间,黎获已率人赶到。眼见完颜婷无恙,黎获才长出了一口气,颤声道:“属下见了那匹青骢马倒在地上,吓得、吓得……老头爷保佑,郡主平安无事!”完颜婷眼见众人面­色­惶惶,显是适才那匹死马吓得他们不轻,心内的恼怒登时散了,笑道:“有这浑小子在,那几个小贼如何伤得了我!”说着美目流盼,向卓南雁望去,眼中尽是依恋之意。黎获听得完颜婷忽又唤卓南雁为“浑小子”,心中诧异,却也不敢多问,忙牵过马匹,前呼后拥地簇着郡主打马回府。

余孤天正在王府内静候。他去问过了孙三胖子,这时赶回来给郡主回话,早已等候多时了。卓南雁忙过来细问详情,余孤天道:“我赶去时,孙三胖子却在作画,瞧他神­色­,悠闲得紧。”卓南雁听得那斗­鸡­跑马的孙三胖子竟会作画,心下大奇。余孤天又道:“我又照着叶坛主的吩咐,细细问了许多,这厮倒还老实,只是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有用之话。”跟着细细叙说三胖子的答话。

正说着,完颜婷飘然而入。这时她匆匆洗漱完毕,娇美的面庞更显得玉润珠辉,艳光迫人,身上更换了一袭淡绿­色­的曳地长裙,秾纤合度,风韵天然。余孤天瞧了她来,脸上一红,说话也结巴起来。他记­性­极好,难得孙三胖子Сhā科打诨的话,他一句句的全记得清清楚楚。

完颜婷凝神听了片刻,不由凝眉问道:“这么说,出主意引我去赛马的,竟是腾云社里面的十八公子了?”余孤天偷偷觑着她,见她那两弯柳丝般妩媚的秀眉微微蹙起,忽觉一阵口­干­舌燥,怔了怔,才道:“是啊,三胖子这么说的!这十八公子的父辈都在朝中大有权势,他们在腾云社里也是说一不二,相互之间,却又明争暗斗。”顿了顿,又道,“我禀报叶坛主之后,叶坛主已派了坛中高手暗中监视三胖子的一举一动。”卓南雁沉思不语:“在朝中有权有势的十八位公卿之子,一起策划请得紫仙娥赛马。真要将这十八位公子细细访查,可是麻烦得紧!”

忽然黎获快步抢入,颤声道:“郡主,叶先生传话过来,那孙三胖子……被人杀啦!”余孤天惊道:“怎地被杀了?我才从他府中出来不足两个时辰!”黎获叹道:“叶先生传话说,这厮在你走后不久,便即骑了马向城外驰去。奉命监视的凤鸣坛侍卫瞧他轻装简从,不似弃宅远遁的样子,便远远缀着,哪知他一出城门,便被三个快马冲来的黑衣人乱箭­射­死。”卓南雁想起适才那二人以劲弩偷袭完颜婷的情景,不由思绪起伏:“龙骧楼何等大名,想不到在大金京师的眼皮子底下,竟蓦地冒出这样一群来去无踪的怪异对手,跟他们处处作对!”

黎获又道:“孙三胖子的尸身这时已抬回孙府,叶坛主已率人赶去,要借机查抄孙府。他捎话过来,请郡主同去瞧瞧热闹!”完颜婷哼了一声:“我如何能去那等腌杂地方去!”瞟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卓南雁,道,“你们赶去瞧瞧,可要速去速回!”

孙府这时正乱作一团,孙三胖子的尸身就直挺挺放在院子当中,一妻四妾围尸哭号,四十几个仆­妇­佣人给凶霸霸的龙骧楼侍卫撵出来,聚在院中。一时间叫嚷嘶嚎、吆喝叫骂之声不止,乱得不能再乱。

卓南雁转头四顾,见孙府内阁轩环绕,湖石点缀,气派不小,看来这孙三胖子这些年着实搜敛了不少钱财。叶天候铁青着脸,率人在孙府内一间间的细细察访,却还是毫无所得。

跟着叶天候赶到孙三胖子的书房,卓南雁不由一愣。却见高雅古朴的桦木书案上摆着数件样式怪异的古玩,有绿绣点点的古镜,有碧­色­沉沉的玉器,还有两块骨秀神清的怪石,更有三把长刀,横放案前,上面锈迹斑斑,却又古意盎然。似乎这孙三胖子收藏的嗜好范围如同他的胃口一样宽广,举凡沾着一个“古”字,他都要敛到家中。

少时一个龙骧楼侍卫推着个­干­瘦的中年文士走进屋来,却是孙府中管帐的刘先生。叶天候也不看那刘先生,淡淡地道:“早听说孙三胖子家资百万,怎地府中却空空如也,那钱财都哪里去了,给你拿走了么?”刘先生吓得浑身发颤,忙道:“不是不是!主人四五日前便忙着收拾细软,暗中将值钱的物件偷偷转走。这时府里面剩下的,不是挪不走的大件,便是不值钱的充门面玩意儿。”叶天候冷哼一声,转头望了一眼余孤天。余孤天低声道:“午后我来问他时,他曾说,七日之前,他便和十八公子筹谋,请郡主赴腾云马会!”

卓南雁暗自点头:“孙三胖子跟人计议请郡主赴会之后,就紧着转移贵重细软。显是他早已知道了有人要在会上谋刺郡主,这才作这远遁打算。”

叶天候的脸拉得更长,信手自书案上拈起一把式样古拙的长刀,轻敲着一面铜镜,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刘先生战战兢兢地道:“这铜镜是东汉古物,瞧这背面亮白如银,乃是最难得的银背古镜。这玉漏据说是唐时宫中的计时之物,这玉罄是盛药的,年代总得在东汉之前。这两块怪石么,却是宋徽宗艮岳中的两方奇石,一名‘临风’,一名‘对月’……”最后指着那古刀道,“这三把古刀据说是后燕年间所造,大人手中的这一把,上面铭着‘廿八将’三字,据说乃前燕皇帝慕容隽亲造。大人若是喜欢,自可拿去。”

众人听他一件件的数来,竟全是珍稀之物,均是一愣。叶天候冷哼道:“我拿这玩意去做什么?你老实说,这厮哪里搜刮来这多古物?”那刘先生给他双目盯得心中惴惴,颤声道:“小人不敢妄语,我家主人年少时曾做过……盗墓的营生,后来发了家,却仍是暗中喜好……盗墓这条条儿!除了这艮岳中的这两块奇石是他花高价购得,余下的都是他这些年来……盗墓所得!”

卓南雁和余孤天听了,不禁面面相觑,暗自称奇。叶天候的脸­色­冷得怕人,猛一抬头,却见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却是烟柳深处掩着一座小楼,近处是两只小鸟翩翩而飞,笔意简练,神韵清远。画角还提着两句诗:“畵堂深处杜鹃鸣,飞入寻常百姓家。”叶天候转头问:“这画也是他画的么?这两句歪诗配在一处,瞧着好不别扭!”刘先生摇头道:“这是京师丹青大家楚图南楚先生的大作,几天前送来的。”想了想,又道,“画上这句子也是老爷摘来,请楚先生题上去的。”卓南雁忽然指着书案上的一幅墨迹才­干­的画,道:“这一幅又是谁画的?”

刘先生­干­笑道:“这是老爷午后所作,临摹楚先生的画作。”余孤天点头道:“是,我午后来时,孙三胖子正是在画这幅画!”卓南雁虽不懂书画,但也瞧出那画用墨潦草,画功寻常,不由转头问刘先生:“他往日也好书画么?”刘先生连连摇头:“我家老爷好的玩意儿太多,但书画一道,仅是粗通,往日里甚少作画。”

卓南雁忽然瞧见孙三胖子画的这幅画上后一句诗竟把“飞入寻常百姓家”写作了“飞入平常百姓家”,不由心中疑惑丛生:“紧要时刻,从不作画的这三胖子却有闲情临摹自己堂中一幅旧作,是故作悠闲,还是别具深意?画中‘寻常’二字改作‘平常’,是草率之误,还是另有玄机?”

叶天候面­色­渐渐沉郁,挥手让刘先生出去了,才低声问道:“你们如何看?”余孤天小心翼翼地道了声“孙胖子嫌疑甚大”,便不再言语。卓南雁聚起眉峰,道:“大致在一年之前,郡主去马市买马,孙胖子就看出了郡主身份,白送了追风紫给她。所以这孙胖子早知紫仙娥是郡主了。数日之前,他和十八公子倡议,请紫仙娥赴腾云马会。这时候已有人图谋在马会上行刺郡主,想必这人还是十八公子之中的一位!孙胖子想必也早知道了马会上的行刺之事,只是这人势力太雄,孙胖子惹他不起,不敢稍违。但孙胖子又是腾云社的社主,马会上出了差错,他自然难逃­干­系,所以他早就暗中筹备,遣人送走了家中细软,以备随时逃之夭夭。后来马会上那些人虽然谋刺郡主失手,但最终郡主无恙,那些人又没留下一个活口。孙胖子倒觉得安稳了许多,没有立即逃走。但今日午后余孤天受命讯问他,还是让他觉得后怕,立时纵马逃逸。”

“难得你算得如此清楚,”叶天候森冷的眼中也露出些许嘉许之意,接着他的话锋说下去,“哪知孙胖子树大招风,那些人早就想杀他灭口,见龙骧楼的人来找他问话,终于动了杀机,将他杀了灭口。”余孤天目光闪烁,道:“大人和南兄当真高明!只是这孙胖子如此深藏机心的一个人,难道就不防着那群人会狗急跳墙地杀他灭口?或许他早留下了揭露那群人底细的只言片语在他府中……”

叶天候沉沉点头,自牙缝里挤出一丝低笑:“看不出,这孙三胖子倒是个奇人!”猛地提气喝道,“这厮嫌疑甚大,阖府上下给我细细搜寻!”众侍卫轰然领命,如狼似虎地分头扑向各房,立时丫鬟仆­妇­呜呜哭叫之声大作。

这翻天覆地的一通猛搜,直折腾了大半夜,却是毫无所得。叶天候倒似并不着急,只命龙骧楼侍卫对孙府上下严加看管,不得走脱一人,自率着一群亲随,匆匆赶回。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三节:重阳鞠会 黄金面具

转过天便是重阳节了,卓南雁进得龙骧楼业已有数日。这几日之间,每日里除了打探刺杀郡主完颜婷的凶手,便与余孤天在凤鸣坛内,随着叶天候苦习易容、追踪、谋刺的诸般独门秘法。这些秘术或诡异或狠辣,叶天候的苦训又是不近人情,卓南雁愈发觉出龙骧楼的可畏可怖之处。

几天的暗自打探之下,却始终没有查知厉泼疯的踪迹,龙蛇变之秘和龙吟坛更是影子也没摸到。卓南雁心中不禁闷闷不乐。

这日午后,完颜婷却兴冲冲地找到他,说到腾云社的那群公子哥儿又设了个重阳球会,请她完颜郡主下场击球。完颜婷却要他陪同前往。

所谓击球或是击鞠,也叫马球,玩者分作两队,纵马挥杖,共争一球,以击球入对方球门网囊为胜。女真人承袭渤海族和辽国旧习,素好击球,帝王公卿达官显贵更是乐此不疲。

最著名的便是天会五年,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扫灭北宋,俘得宋徽宗、钦宗二帝北归,途经真定府时,二位金国上将亲自登场击球,请宋徽宗和皇后观看。事后更让徽宗赋了一手击球诗,诗曰:“锦袍骏马晓棚分,一点星驰百骑奔。夺得头筹须正过,无令绰拨入邪门。”沦为阶下囚的宋朝皇帝看了金国豪杰的击球之后,当场赋诗,一时在金国上下传为佳话。

时至今日,大金国公认的击鞠第一高手,也正是当今的武林第一人、龙骧楼主完颜亨。世人盛传,这位王爷马无良恶,皆能如意驱驰,击鞠之时,能一人独当数人。他王府之中,更有一支球艺娴熟的鞠队,人数虽少,却是百战百胜。腾云社的爷们得知了紫仙娥的真实身份,自然万分新奇,要瞧瞧这位大金击鞠第一高手的千金跃马击球的绝世风姿。

腾云社主孙三胖子已死,但威名赫赫的“十八公子”还在,一十八位公子联名的大红请柬直送到了芮王府来,好动好玩的完颜婷自然难以推却。

卓南雁本不愿随她去会那群公子哥,但听得“十八公子”的名头,心中一动:“那元凶还隐在腾云社的诸多王孙贵戚之中,这一次球会,说不得能瞧出些端倪来。”便即点头应允。完颜婷喜上眉梢,梳妆打扮,欣然前往。她那匹追风紫那天只是颈下擦伤,稍受惊吓,这时伤势早愈。完颜婷纵马扬鞭,自王府鞠队之中选了五个­精­­干­好手,和卓南雁赶赴鞠场。

京师南城天宝宫之西有一处三灵侯庙,这三灵侯庙是专为马市供奉的神庙,神庙之北便是中都最大的一处马市。那鞠场便设在神庙之西。重阳佳节,鞠场上早被腾云社中的好事之徒Сhā满了锦旗飘带,迎风招展,好不威武气派。鞠场上十余名马术娴熟的公子正自跃马挥杖,活动身手,将那枚拳头般大小的红漆木球打得四处乱窜。

鞠场边上是披红挂绿的彩棚,数十位膏面衣锦的贵公子正在棚上相候。棚下是百余名抚着骏马伺候的小厮仆役,更有无数看热闹的百姓,弄得鼓响锣鸣,热闹喧天。完颜婷便在这时纵马驰到,她这时已去了那袭垂纱帷帽,近午的阳光直­射­下来,越显得肤如玉琢,貌比花娇,美眸流盼之间,容光迫人,不可逼视。场内场外的人,眼见这位艳若天仙的紫衣少女纵马入场,不由一起喧闹鼓噪。

萧长青和张汝能一起抢上,将完颜婷迎入棚内。他二人乃是这十八公子的统领,萧张两派争斗不休,早已是京城皆知之事。但今日的情形却似稍有不同,两个高傲公子看到完颜婷笑语盈盈地称呼身旁的卓南雁为“南兄”,全不由面­色­一震。

张汝能素来咄咄逼人,望着卓南雁,嘿嘿冷笑道:“那日马会上遇到刺客扰局,虽然幸喜郡主无恙,却也无暇细细领教郡主和南兄的马技,今日这鞠会正是时候,说什么也要请郡主和南兄下场一展身手!”一旁的萧长青笑道:“妙啊,汝能兄是腾云社中的马上状元,郡主更是家学渊源,哦,对了,更有一位南英雄!嘿嘿,今日这重阳鞠会可是难得的紧!”卓南雁听他二人话中带刺,不由淡淡一笑。

“比就比,还怕了你们不成!”完颜婷俏脸一昂,紫裙摇曳,当先出棚。卓南雁也紧跟而出,眼见完颜婷飞身上了追风紫,他却凝立不动。完颜婷策马转到他跟前,低声笑道:“怎么还不上马?只有大胜了他们,才能让那些纨绔子弟浮浪哥服气!”

卓南雁却苦笑摇头:“我不会击鞠!”原来他自幼长在山野,于这金国贵族间盛行的玩意儿,确是见也没见过。完颜婷嫣然笑道:“其实击鞠的规矩甚是简单,所谓人不可离开马背,球不可击出红线,双方只以鞠杖击球儿,将球击入对方门中的网囊者胜。你马技­精­熟,武功深湛,下场练得一时三刻,便远胜那些公子哥练一辈子。”

卓南雁正自沉吟,却听对面张汝能在场上纵马舞杖,高声叫道:“南英雄,怎地还不上马?是英雄还是狗熊,场上一试便知!”卓南雁见他趾高气扬,将金­色­鞠杖挥得呼呼作响,心底不由腾起一股傲气:“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这金国纨绔子弟比了下去!”二话不说,接过黎获递来的鞠杖,飞身上了火云骢。

不多时候,完颜婷、黎获和卓南雁,再加上四名芮王府的鞠手,凑成一队。腾云社那边,更有张汝能为首的七位公子横杖策马,摆布阵势。萧长青虽也仇视卓南雁,却终究不愿与张汝能为伍,只是伫立场边,亲自擂鼓助威。

两通鼓声响过,在场边观战百姓的喝彩声中,双方立时驰马争球。击鞠自有击鞠的窍诀,除了眼明手快和马­性­娴熟之外,最紧要的还要杖法­精­准,一击中的。卓南雁初时不明所以,被对方连连从他这里突破过去,片刻之后,张汝能竟跃马晃开了他,挥杖击球入网,力拔头筹。场边立时彩声震天,群情踊跃,那几面大鼓更是擂得震天价响。

卓南雁眼见张汝能手挥鞠杖,耀武扬威,不由面红耳赤。完颜婷却快马奔到他身边,低声道:“这挥杖击鞠跟你往日使剑和甩打暗器的道理相近,你只需沉下心来,便能应付!”卓南雁心中一动,想起当初在山中自己曾与野猿猛虎为伍,早练就了一手飞石击鸟的绝技,这时在场上跃马舞杖盘旋片刻,便渐渐摸到了些门路,原来挥杖击球的道理,跟那飞石击鸟也差不了许多,更兼他习剑多年,试着将人剑合一的运剑之道融于击鞠之中,过不多时,挥杖击球便已得心应手。

完颜婷眼见卓南雁渐入佳境,不由喜上眉梢,趁腾云社一方拔得头筹后心浮气燥之际,仗着马快杖疾,运杖如飞,衔枚疾走,竟单人独骑,连着攻破西门三球。她那身镶金紫绡裙随着骏马的跃动,涌起片片金光,神秘的紫­色­之中平添了一抹堂皇的金­色­,愈显得风姿绰约。旁观的闲汉见这美若天仙的郡主马技­精­湛,球艺高超,不禁瞪得双目发红,撕破喉咙地轰然叫好。

照着击鞠的规矩,若是一方超过另一方三球,叫做连得三筹,那就算是赢家,这击鞠便会自然结束了。张汝能不由又惊又怒。照着他的算计,卓南雁不过是个山野草莽,虽然武功­精­强,玩击鞠终究是个门外汉,借此机会不但可以将这狂惫小子好好羞辱一番,更能籍此立威,博得佳人垂青。哪想到卓南雁片刻之间便打得象模象样,而完颜婷更趁着己方阵脚微乱的功夫连下三城,若是再输一球,这场击鞠便是一败涂地了。

“若是再有疏忽,球输了是小事,更会让那死对头萧长青看笑话!”张汝能一念及此,催马横杖,驱球如飞,直向东门奔去。黎获和完颜婷纵马左右奔上夹击,但那张汝能也不知使得什么怪异手段,球杖疾挥,那木球竟似给球杖吸住似的,催马呼呼两纵,便巧妙绕过二人。

卓南雁心明眼亮,立时看出张汝能施展的是­精­深内功,全仗一股内气粘劲,引得球不离杖。卓南雁跃马冲去,大喝声中,猛然挥杖击在张汝能的球杖上。这一击内力贯注,张汝能只觉浑身内力受震,那球登时高高跳起。卓南雁球杖翻转,啪的抽在球上,击得那球远远向完颜婷飞去。

完颜婷眼见球到,柳腰疾折,散花天女般地倒仰在马上,挥起木杖顺势一挑,那球疾跳而起,登时自一个猛冲过来的腾云社公子头上跃过。雷鸣般的喝彩声中,她身子倏地坐起,催动追风紫星驰电掣一般向前追去,不待那木球落下,挥杖轻挑,接连将木球从两个斜刺里冲来的腾云社公子头上挑过去,跟着凌空横击,那朱红木球流星赶月般直飞入鞠场西门的球囊之中。

众人瞧得眼花缭乱,忍不住齐声喝彩,霎时锣鼓轰鸣,人声鼎沸。张汝能这时兀自手酥臂软,眼见完颜婷一人连得四筹,不由面若死灰,猛地抛杖在地,喝道:“不比啦!不比啦!”

萧长青哈哈大笑,抢上来将完颜婷和张汝能双方一起迎入棚内。彩棚内早已酒宴摆开,早有小厮穿梭着捧上菜肴美酒。众公子齐道,这算是给完颜婷的压惊宴,自然要推完颜婷上座。

完颜婷也不推让,飘然落座,又向卓南雁招手笑道:“你便坐在我身边。”卓南雁却知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护卫身份,向她笑了笑,便只伫立在她身后。完颜婷秀眉微挑,低声道:“让你坐便坐吧,跟我还讲这许多规矩么?”卓南雁见她玉靥微红,双瞳之中隐蕴柔情,心中一荡。他­性­子豪爽,也懒得推让,便即坐下。

一时腾云社的诸公子全上前称赞完颜婷家学渊源,技艺无双,更借这功夫细观这位美艳郡主的绝世姿容。完颜婷喜气洋洋,眼望卓南雁,盈盈笑道:“我这击鞠功夫连我父王的一成也比不上。倒是南兄,今日头回击鞠,便有如此建树,若再假以时日,成就必然远在我上。嗯,父王见了你,必然喜欢得紧呢!”卓南雁也向她微微一笑,心下却想:“完颜亨嗜好击鞠,我多习得了这一门技艺,便多了一分接近他的机会。”

众公子眼见这绝艳郡主望着卓南雁的目光之中爱意流露,神­色­娇媚无端,无不又慕又妒。

美艳而又高贵,聪慧而又豪爽,完颜婷在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耀目明月,旁人再如何闪亮,也只是点缀在明月之旁的点点繁星。更何况这个美艳郡主还会饮酒,而且决不是小女孩家的那种羞答答的浅酌低饮,而是酒到杯­干­,不让须眉。一阵喧嚣之间,完颜婷皓齿微嫣,已跟首席上的十八公子尽数对饮了一轮。连尽了一十八杯金澜酒,完颜婷雪玉般的俏脸上飞起两片酒红,更显得明艳照人。

席间闲谈,自然还会说起孙三胖子,众人都对这样一个八面圆滑的人被杀感到万分新奇,公子哥们全为失去这样一个出手阔绰的冤大头朋友而惋惜无比。萧长青忍不住长叹一声:“平日常常见到这死胖子,也不觉怎地,忽然间不见了他,才觉着少了些什么!呵呵,今后只怕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奇人啦。”

完颜婷不禁笑道:“他算什么奇人?不过一脑子的鬼­精­明罢了!”萧长青见她美目流盼,笑语盈盈,立时心神荡漾,折扇一张,笑道:“这老小子年少习文,后来觉着科举无望,便弃笔学武,当过贼,劫过道,后来做起了马匹生意,才渐渐发达。呵呵,他可不止是生意人的鬼­精­明!论武的,他能跟咱腾云社的爷们一起盘弓跃马。论文的,他还能写几句歪诗酸词,跟京师那群文人­骚­客,也能混得来!”

卓南雁那日道上碰过的陈五哥哈哈笑道:“长青兄想必不知,小弟去年元宵灯节去流云诗会,正碰上孙三胖子。这家伙倒还能填词唱曲,更乘着酒意,现制了几个灯谜。哈哈,看惯了孙三胖子嘻笑怒骂,忽见他学着那群­骚­人满口之乎者也,倒弄得小弟胃口发酸,‘三月不知­肉­味’!”

众人轰然大笑。卓南雁莞尔之余,忽想:“这孙三胖子会做生意,更会­射­柳跑马,还盗过墓,劫过道,其实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物,只是聪明得过了头,终究丧了­性­命!”蓦地心中一动:“这厮还会填制灯谜,他死前画的画上那两句诗,会不会有什么玄机?”一时蹙眉苦思。

完颜婷见他不语,怕他受了冷落,倒不时浅笑嫣然地跟他轻声细语。萧长青瞧在眼内,心头发酸,望着卓南雁嘿嘿道:“那日南公子在马会上大展身手,英雄救美,咱们可都是大开了眼界。不知南公子的哪里人氏,尊大人是朝中哪位公卿?”张汝能跟卓南雁对了一杖,这时兀自臂膀酸痛,在旁帮腔笑道:“萧兄想必不知,听郡主说,这位南兄出身草莽,虽不是官宦世家,但胸罗锦绣,文武双全!”

“文武双全?”萧长青道,“不知南兄考的是南选,还是北选?是哪一年的进士?”张汝能笑道:“南兄是深藏不露,眼下还没功夫在科场夺魁!家严奉圣上之命,连着三年为省试主考,放榜之后来府上投帖谢恩的人多了,可没瞧见南兄这号人物!”

大金自太宗年间开始科举考试,并以南北两地各以经义词赋两科取士,分别称为南选和北选,至完颜亮这一朝,科举出身也为世人所重。萧俞二人眼见完颜婷对卓南雁青睐有加,不免一唱一和,联起手来指摘他出身卑微,更无功名。

卓南雁听他二人言辞咄咄逼人,脸上不由红光一闪,却也懒得辩驳。完颜婷却粉面生寒,冷冷笑道:“哪一个英雄好汉,会指望祖上封荫活着?尚书宰相的儿子又怎样?没出息的纨绔子弟多着呐!”说着故意向卓南雁看了一眼,凤目生辉,转盼含情,笑道,“南兄虽然无官无名,但在我眼中却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奇男子!”这两句话先是狠狠挖苦萧、俞这二位“尚书宰相的儿子”,更在大庭广众之前盛赞卓南雁,实是给卓南雁撑足了面子。卓南雁听了完颜婷的话,心中一阵感激。

张汝能可经不起完颜婷的奚落,冷着脸笑道:“要做官还不容易,只要郡主发个话,改日我跟家父打个招呼,文入翰林,武入枢密,请南兄任选。”萧长青笑道:“就怕南兄铁骨铮铮,翰林院什么的,容不下他。”众人轰然大笑声中,萧长青倒笑吟吟道:“南兄怎地一直杜口不言,是瞧不起我们这些没出息的纨绔子弟么?”

卓南雁自幼久遭磨难,喝骂讥辱听得多了,但此时听他们冷嘲热讽,越说越是不堪,心底仍是窜起一股不平之气,双眉一轩,眼中两道怒光凛凛如剑,直向萧俞二人逼视过去。那两人见他双目之中­精­芒如电,心底倒是一寒,笑声立止。卓南雁却心念一转:“我卓南雁大好男儿,何必跟这群浮华无聊的公子哥们一般见识?”双手一拱,冷冷道:“南某不胜酒力,告辞了!”也不理会那群人或惊或怒的狼狈模样,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出棚而去。

“南兄!”完颜婷看着他愤然走出的孤寂背影,芳心内倒生出一股歉意,眼角余光扫见众公子望向自己的痴迷而又热辣的眼神,不禁又厌又怒,忽然间娇蛮的­性­子发作,莲足踢出,哗啦啦一声响,满盛酒菜的大桌登时翻了。众公子惊呼声中,完颜婷却率着黎获和几个伴从,头也不回地出了彩棚。

黯淡的夕阳影子里,却见卓南雁牵着火云骢,远远地立在鞠场边上,宛若石雕般动也不动,只有青衫长发,随风轻舞。完颜婷快步走近,轻声道:“莫要理会他们!”卓南雁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温柔如水,心下没来由的有几分慌乱,忙躬身道:“他们骂便骂了,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郡主为了我这草莽之辈,得罪了那十八公子,实在不值得!”

完颜婷明眸微瞠,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不值得!在我眼中,你从来就比他们强上千倍万倍!”卓南雁心神微荡之际,她倒把身子缓缓挨了上来,明眸之中异彩闪烁,低声道:“你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我往后再不来就是了。那你日后……可要时时陪着我玩!”

卓南雁听了这样娇媚言语,心中忽觉一阵恍惚。她背向红日而立,微红的玉靥上掺了夕照落影,愈增娇艳之­色­。只是卓南雁望着这张美艳动人的脸孔,却觉心中生起一大片沉沉的­阴­影。

“又犯呆啦,”完颜婷见他不语,嗤的一笑,拉起他的手,道,“咱们回府吧!”卓南雁心神一震,却摇了摇头,道:“我要去孙府。”完颜婷蹙眉问:“去那鬼地方做什么?”卓南雁沉吟道:“孙三胖子死前画了一幅画,好生古怪,这时我忽然想出些眉目来。”

完颜婷喜道:“是么,那我和你同去!”卓南雁知道拗不过她,只得点头应允。完颜婷让黎获带人先行回府,自和卓南雁策马如风,一路奔到了孙府。

孙府还在龙骧楼的紧密看守之中。卓南雁径自走入书房,跟着唤来了那管帐的刘先生,问道:“你府中可有个叫胡二的?”刘先生点头道:“有,这胡二还是老爷的远房侄子,只是几日前这厮跟老爷闹了别扭,不辞而别!嘿,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他那宅子还是老爷给他买的!”完颜婷不知卓南雁为何单寻这个叫胡二的人,道:“既然如此,找几个侍卫将这厮押来便是了!”刘先生道:“小人识得他那宅子,可带人前去。”卓南雁略一沉吟,忽道:“好,你这便带我们前去寻他。”

那胡二住得倒不远,刘先生在前面领路,卓南雁和完颜婷弃马疾行,片刻功夫便赶到一所小宅院前。卓南雁见这宅院远远比不上孙府的气派高大,但一个寻常仆役居然有这样一所小巧宅院,倒也是件稀奇之事了。卓南雁对刘先生道:“你进去拜访那胡二,只对他说,孙三胖子胆大包天,伙同逆匪谋刺郡主,眼下已被同伙灭口。龙骧楼的人正四处探听他胡二的下落。进去后稍坐片刻即可,出来后仍回孙府。”刘先生老老实实应了一声,上去扣打门环

卓南雁眼见那院外还有一棵盘曲多枝的老树,当下和完颜婷飞身跃上,远远窥探。少时一个­精­瘦的汉子出门,迎了那刘先生进屋去了,想必这瘦子便是胡二。卓南雁两人居高临下,清清楚楚地瞧见胡二的屋中亮了灯火,刘先生和胡二靠窗对坐聊天。

暮­色­掩映之间,完颜婷藏身树上,觉着万分新鲜,软软靠在卓南雁肩头,轻声问:“你怎知这胡二有鬼?”二人挨得极近,卓南雁只觉肩头温软一片,阵阵馥郁香气更自她身上款款袭来,急忙收慑心神,低声道:“且看看,我也全没把握!”

完颜婷一声低笑,樱­唇­忽启,在他耳朵上轻轻咬了一下,幽幽道:“管他有没有把握,这么着跟你在一处,也好玩得紧!”卓南雁万料不到她如此大胆,黑暗中只觉她吐气如兰,那双横波美目似乎正向自己痴痴凝视。他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霎时脸上发烧,却不知说什么好。

再过片刻,只见刘先生告辞而出,在暮­色­中渐行渐远。卓南雁紧紧盯住胡二屋中那盏闪亮的灯火。忽见那灯噗的熄了,院里院外便即苍暗一片,隔了好久,却再没动静。他两道长眉慢慢锁起,犹豫道:“难道是我推算错了,咱们要不要再等片刻?”完颜婷将螓首轻枕在他肩头,软软道:“好啊,便这样,等到何时都成!”卓南雁听她娇媚的语音中微带醉意,心下稍宽:“原来她是喝醉了!”

忽见那小院的门一启,探出个枣核脑袋来,正是胡二。卓南雁双目一亮,只见胡二四处张望片刻,随即狸猫一般轻轻跃出,鬼鬼祟祟地向前行去。卓南雁低喝道:“咱们下去!”完颜婷啊了一声:“这么快啊!”娇软的声音中颇有几分不情愿。

两人飘身下树,远远缀着胡二。夜­色­终于沉了下来,这条地近城北的小巷笼在灰黯沉静之中。胡二转出小巷,只往偏僻处奔去。直奔到城北那座黑黢黢的破旧小庙旁的老柳下,胡二才停住步子,伸手在地上匆匆刨出几捧土,自怀中取出件小包裹便要埋下去。卓南雁忽然长身而出,喝道:“胡二,你待怎地?”胡二惊得浑身一抖,转身便逃,身子才动,猛觉脖领发紧,跟着身子忽然头下脚上的被人倒提起来。`

“好汉饶命!”借着黯淡的夜­色­,胡二瞧见倒提起自己的却是个黑衣少年,在他身旁还俏立着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他只当是遇上了打劫的,吓得大呼小叫。卓南雁冷冷道:“我是龙骧楼的!”胡二心中一惊,啪的一声,手中那包袱已掉在地上。

完颜婷拾起来,打开那层碎花布,却取出件亮闪闪的物件来。“这是什么?”完颜婷将那物件在手中把玩两下,忽然举起,遮在面前,笑道,“哈,竟是个面具!”那果然是件面具,上面金光闪烁,夜­色­中瞧来,颇有几分诡异。卓南雁接过来细瞧,只觉这面具沉甸甸的似是黄金铸就,上刻古奥花纹,雕工细腻,更有几个奇怪文字,非篆非草,自己却不识得。他猛一挥手,将胡二抛在地上,将那黄金面具在他脸前晃着,低喝道:“这是孙三胖子给你的,是不是?”

胡二浑身颤抖,猛然挥掌狠抽自己的耳光,叫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早该照老爷的吩咐,将这东西送归龙骧楼!”卓南雁想起当初完颜婷在马会上遭袭后,三胖子抽打自己耳光的情形跟他这远房侄子颇为相似,心中颇觉好笑,却扳起脸道:“那孙三胖子都交待了你什么,快给我细细照来!”

“遵命!那、那是七八日前,”胡二爬起来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我家老爷忽然寝食不安,我前去百般劝慰,他却还是闷闷不乐。那一日他忽然找我过去,将这鬼面具给了我,说道,‘若是我有一日命丧黄泉,你便着速将这东西送到芮王府!’那时唬了我一跳,他却不细说端倪,反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速速离府……”

卓南雁低声问:“这黄金面具有何蹊跷,孙胖子没跟你说么?”胡二摇头道:“没说!他只说这东西有股魔­性­,我若敢毁坏或是独吞,必遭邪魔缠身。­奶­­奶­的,这东西也是邪­性­,昨日我得知老爷遭人杀害,半夜里就见这东西发着邪光。”

完颜婷冷哼一声:“孙胖子不是说过,他若遭不测,你要将这面具送交芮王府么!怎地你却鬼鬼祟祟要来埋了它?”胡二颤声道:“听说老爷的死,跟谋刺芮王郡主颇有牵连,我还怎敢去芮王府?这东西又他娘的有魔­性­,更不能擅自毁了,只得跑到这庙前埋了,求神仙保佑,震慑邪魔,不要找小的麻烦!”

卓南雁的眉头越锁越紧,反覆瞧了那面具片刻,仍觉不得要领。但任是再如何威逼催问,胡二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卓南雁无法,只得将他押回王府,唤来侍卫送交龙骧楼,仔细勘问。

王府大厅内明烛闪烁,完颜婷的娇靥上满是好奇神­色­,问卓南雁道:“你怎地知道这胡二有鬼?”卓南雁淡淡一笑:“孙三胖子死前临了一幅画,上面提了两句诗‘畵堂深处杜鹃鸣,飞入平常百姓家’!我早瞧着这两句话古怪,却一直不明所以。今日重阳鞠会上听得有人说起孙三胖子会制灯谜,我才心中一动,这两句原来是两个灯谜。”

他说着提起笔来,在纸上边写边说,“那最后一句原该是‘飞入寻常百姓家’,孙胖子故意写作‘平常’,岂不正应了一个‘寻’字?只是那一句‘畵堂深处杜鹃鸣’,却让我揣摩良久,直到席间那萧长青笑我‘杜口不言’,才让我忽然明白,‘鹃’字‘杜’去‘鸣’字,正是个‘月’字,再添上‘畵堂’二字的深处,却是个‘古’,合起来正是个‘胡’字!”

“寻胡?”完颜婷啊了一声,拍手笑道,“真有你的,原来你挨了笑骂,倒能茅塞顿开!但你又怎地知道该是胡二?”卓南雁道:“那画上画了两只杜鹃,我便胡乱猜得是‘胡二’——问了管帐的刘先生,孙府内果有个叫胡二的仆人!”完颜婷恍然大悟,明眸闪动,道:“那时你便知道这胡二藏有这鬼怪面具?”

卓南雁摇头道:“我只是隐约猜到胡二身上必隐藏这一个极大的机密。孙胖子在逃命之前,还要泼墨挥毫,却原来并不是故作悠闲,而是正在揭出这个极大的隐秘。我便唤刘先生去拜访胡二,以危言恫吓,胡二这厮若是做贼心虚,慌乱之下,必然露出马脚,那时咱们顺藤摸瓜,自会看出端倪。不想,这端倪,却是这古怪的面具!”

“这孙三胖子也真是的,”完颜婷秀眉微蹙,道,“何必要拐弯抹角地弄个灯谜,简简单单地写出来不就是了?”卓南雁沉吟道:“我猜那群杀手必然势力极大,孙胖子事先决不敢得罪他们。甚至他身边也被那群杀手安Сhā了监视他的眼线。他无法留下直白的言语,迫不得已之下,便只能打下这个哑谜。”他说着举起面具,映着闪亮的灯火,仔细观瞧,“这面具必然事关重大,孙胖子才早早地派遣心腹胡二,携着面具出府。想必他又害怕胡二胆小畏缩,出事后不敢来芮王府交出面具,才挖空心思地制出这两句灯谜!”

那黄金面具在明亮的烛光下闪着黄橙橙的光芒,在那两个鼓出的眼睛上方刻着一轮圆日,圆日上镶着红­色­宝石。黄光宝气,交相辉映,显得富丽堂皇,但给那愈发显出几丝诡异的邪魔之气。卓南雁却将目光盯在那几个怪异文字上,声音愈发低缓:“这显然不是汉字,难道是女真文字?”

“必然不是,”完颜婷摇了摇头,道,“可惜今晚叶先生不在,明日问问他,必然知晓!”说着伸个懒懒舒展腰肢。卓南雁见她醉靥酡红,灯影摇红下更增妩媚之­色­,心神一跳,竟不敢和她再对坐下去,忙笑道:“你醉了,还是早早安歇。”完颜婷道:“好啊,我睡上一大觉,明儿个起来,或许你便什么都知晓了。”甜甜一笑,窈窈窕窕起身去了。

翌日清晨,却一直没见叶天候的踪影。

卓南雁独坐在自己屋外的石凳上,蹙眉沉思:“这叶天候终日忙碌,似乎对谋刺郡主一案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只吩咐我随护郡主,他却不知忙些什么!而我入了龙骧楼的这几日之间,还没有瞧见过那鹰扬坛和凤鸣坛的人马,更不知晓厉大个子被关在何处!”越想越是心绪纷乱,低下头来,定定望着手中那神秘的面具,暗道,“传言龙骧楼是江湖上最可畏怖的力量,但为何却对这惊天大案束手无策,难道大金国还有一股根深蒂固的可怕势力与龙骧楼分庭抗礼?”的

晨曦自树荫间隙直透过来。映着清早的辉光,那黄金面具的眉目之间,便闪出一股妖异的光芒,似是正向他咧嘴而笑。“这古怪面具却不知藏着什么玄机?”卓南雁摇头苦笑,不禁信手拈起一枚棋子,啪的打了下去。石桌上摆着的,正是他时时随身携带的易怀秋所赠的那副围棋。每到心思烦乱之时,他便忍不住自己摆布一局。

“想出来了么?”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娇呼,却是完颜婷翩翩走来。卓南雁黯然摇头,苦笑道:“才疏学浅,难明其要!”完颜婷展颜娇笑:“说话这般酸溜溜的!”一眼看到卓南雁桌前摆着的那副围棋,心下好奇,笑道,“原来你也会围棋,我常常见爹爹下这玩意!”她说着飘然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玉靥生辉,道:“来,咱们下一盘。”

卓南雁知她要怎样便怎样的­性­子,便道:“好,那我授你四子!”完颜婷明眸流盼,嗔道:“瞧不起人么,偏不要你让。咱们谁也不占谁便宜,猜先来过!”跟着她猜了个白棋,登时喜上眉梢,春葱玉指拈起一枚白子,笑盈盈地打到棋盘上。

下了数着,卓南雁便发觉完颜婷的棋艺平平,比之棋风灵动的林霜月远远不如。但这位美艳娇蛮的郡主却有几分小聪明,有时候沉吟良久,倒能走出让卓南雁眼前发亮的好着。美中不足的是,她对围棋这门­精­细功夫,显是没有对马术那样痴迷,行棋之时往往任意为之,缺乏照应。三十余着后,她从右下角延起的半壁江山便都是一片风雨飘摇。

完颜婷那两道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捻住了棋子长思的时候越来越久。她在王府之中颐指气使惯了,寻常的王府清客幕僚有幸陪她下棋,莫不万分小心,花样百出地输棋给她。完颜婷素来当自己是个“百战百胜”的女国手,这时形势忧急,她的脸­色­登时冷了起来。

卓南雁见她着急,心下倒有些不忍,但依他­性­子,下棋时素来不肯胡乱应付的,着着仍是下得滴水不漏。再下数着,完颜婷败局已定,略略草算,却是个十余子的大败之局。

完颜婷又羞又恼,哗哗地拨弄着盘中棋子,道:“这回不算,再来再来!”重开纹枰,她却不再分先,拈起白子便气势汹汹地飞挂而下。只是这回她心急火燎,输得更快更惨,竟是输了二十余子。她怨恨卓南雁第一回和她下棋,便丁点也不让着她,猛然间一股羞怨之气涌上来,喝了声“好没意思!”纤手疾挥,将棋盘棋子一股脑扫落在地上。

这副围棋乃易怀秋所赠的遗物,卓南雁素来视若珍宝,眼见那棋子骨碌碌地满地乱滚,心下痛惜万分,忍不住怒喝一声:“你做什么?”完颜婷自来只见他嘻嘻哈哈,这时给他劈头一喝,芳心震颤,登觉无限伤心,泪珠儿霎时夺眶而出。

卓南雁见她海棠花般娇艳的粉面上珠泪晶莹,心内也是微微一震:“她到底是龙骧楼主的女儿,娇生惯养的芮王府郡主,我怎地如此莽撞?”但他生来就是一副不肯认错的执拗脾气,完颜婷越是仗着郡主身份这么大发娇嗔,他心内越是不以为然,两眼直直地紧盯着她,双­唇­紧泯,一言不发。

“你这浑小子!”完颜婷见他竟向自己怒视不语,心下更是一阵酸痛,“原来在他心中,我还不及这破围棋!”一股怨气直撞上来,莲足踢出,将棋枰踢得四分五裂,棋子更是飞溅四处。这棋枰是卓南雁在燕京街面上购得的,虽非易怀秋所赠,但蓦然间被她踢碎,卓南雁还是不禁心头火起,低喝一声:“不要乱来!”怕她再来践踏棋子,挥掌在她肩头一推。

完颜婷给他一推,芳心又痛又恨,娇躯簌簌抖颤,蓦地疾扑过来,向着卓南雁又抓又撕。卓南雁见她忽然间怒发如狂,心底也烦躁起来,双掌倏翻,将她双腕紧紧扣住,口中叫道:“喂,你疯了么?”

院中还有几个丫鬟仆­妇­,见了这等情形,吓得噤若寒蝉,远远避开。完颜婷拼力挣扎,却丝毫挣不开他的铁掌,羞怒之下,猛然合身扑上,樱­唇­忽张,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卓南雁只觉肩头锐痛,一惊放手,只觉肩头火辣辣生痛,伸手一摸,才发觉肩头竟给完颜婷咬出了血来。

“你……”卓南雁怔怔怒望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完颜婷却兀自气得娇喘吁吁,杏眼圆睁地望了他片刻,蓦地口中咳嗽起来。她这一咳嗽便难止歇,竟是越咳越猛,雪白的脸上涌出片片红晕,柳腰都弯了下去。卓南雁见她咳得犹似锥心泣血,心下倒生出无尽的悔痛和怜惜,忙走上去扶住她,道:“不碍事吧!”

“都是你不好!”完颜婷却咳嗽得更猛,泪水扑簌簌地落下,哭道,“你趁早气死了我最好!”卓南雁见她难受的模样,心内愈发不忍,道:“算我不好,你若不消气,便再咬我两口!”完颜婷边咳边道:“呸,就会寻我开心,惹我生气!”

忽听院中响起一声长笑:“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惹我的婷儿生气?”笑声并不响亮,却震得人心神微微发颤。笑声中一道修长的身躯霍地挺立在二人眼前。

这人一身绿袍,长发乌黑,身材并不高大,再配上一张白净润泽的面庞和迎风轻舞的漆黑美髯,活脱脱便是自东晋名家顾恺之画中走出的洒脱名士。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乍看上去文静如水的人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雄浑气韵,只在院中静静一立,这轩敞的院落,豪奢的屋宇,苍劲的古松,和他相比都成了微不足道之物,甚至这浩渺无际的广阔苍穹,全成了这人身后的一泓淡影。

“爹爹——”完颜婷叫了那人一声,随即手捂酥胸,拼力止住咳嗽,但幽怨的眼神却止不住向卓南雁愤愤瞪视。卓南雁心中剧震:“这人便是沧海横流、完!颜!亨!”在他的想象中,沧海横流完颜亨总有千百个样子,但这时一见,却怦然觉得,完颜亨便该是这个样子。

“这小子竟敢惹得你动气咳嗽!”完颜亨瞧了女儿一眼,笑道,“爹爹给你出气!”忽然一掌向卓南雁顶上拍来。他离着卓南雁本来还有六七步远,但也不见他作势奔跃,这凌空一掌便堪堪按到了卓南雁的顶门。掌势飘逸无比,但刚猛无俦的掌风却有如风行水上,四散流溢,早将卓南雁退路尽数封死。

卓南雁见他上来便骤施杀手,又惊又怒,蓦然间久埋心底的那股仇愤之气也直窜上来,双掌一错,奋力迎上。完颜婷眼见父亲这一掌劲势威猛,­性­情执拗的卓南雁却要直撄其锋,吓得花容失­色­,张口惊呼:“掌下留情!”

怎奈完颜亨出手太快,她才呼出头一个字,完颜亨那如电铁掌已拍到了卓南雁臂上。卓南雁浑身如遭电击,但生死关头,他体内的上乘真气也尽数迸发出来,霎时他头上长发怒舞,衣袂猎猎,催动全身劲气直撞了上去。

耳际忽听得响起一声苍冷的笑声,卓南雁陡觉自己这双撞掌如同撞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海水舒缓冲荡,却又沛然难御。最奇的是完颜亨这一掌凌空击下,但汹涌的劲气却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一波才动,万波相随,这便是雄视天下的绝世武功,沧海横流!

卓南雁的身子忽然间便如遇上惊涛的小舟般地给那巨力荡起,呼的倒飞起来。他这人­性­情倔犟,半空中奋力急提内息,力贯双腿,想要在落地之时稳稳站住。但脚才沾地,忽觉全身半点力气都没了,似是在刚才的瞬间已被那汹涌的海涛卷走了,一惊之下,身子向后仰倒。

砰的一下,卓南雁飞纵丈余的身子却恰好抵在了树上,终于倚树勉力站住,好歹没有跌得四脚朝天。的

完颜婷见他脸­色­煞白,急奔上前,叫道:“你……你这呆子,没甚么事吧?”卓南雁身子微抖,却立时发觉内力丝毫未失,这时才知完颜亨那一掌果然留有余地。

瞬息之间,他的心神已转得几转:“这人是跟我有杀父之仇的完颜亨,更是袭杀风雷堡全堡叔伯的罪魁祸首!但我这时却不能跟他拼命,更不能稍现丝毫愤怒之­色­,我只是一名龙骧士!一名该当向他卑躬屈膝的侍卫!”

他拼力将脸向地上垂去,再抬起来时,已是一副诚惶诚恐的神­色­,向完颜亨躬身道:“属下南雁,参见王爷!”

“你便是南雁?”完颜亨定定盯着他,那深邃如海的眼神中有种可怕的力量,似乎能将卓南雁心底最深处的东西搜刮出来。这种可怕眼神,卓南雁也只有在罗雪亭那曾经见过。饶是他默运玄功护住心神,浑身静若止水,但在完颜亨那夺人心魄的目光注视下,兀自心气摇曳,

完颜婷脸上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这时也尽数收起,向父亲低笑道:“是啊,他便是南雁,多亏了他,两次救了女儿的­性­命。”完颜亨脸上神­色­稍和,却仍是冷笑道:“是么,那这小子怎地还惹你动怒?”完颜婷蹙眉道:“这小子啊,瞧上去聪明过人,其实痴痴呆呆。他跟女儿下棋也不知容让,竟连着大胜了我两盘,不给女儿留丁点情面!”说着美眸含嗔,幽幽瞥向卓南雁。

“原来如此,”完颜亨似乎在女儿的眼神中窥出了些什么,淡淡笑道,“这倒怨不得他。临局不让,争则必胜,才是大丈夫手段!他若让着你,倒是瞧不起你了!”完颜婷见爹爹发笑,也转忧为喜,格格娇笑:“哈,怪不得爹爹从不跟我下棋,原是怕赢了我,又不愿故意让我!”`

完颜亨呵的一笑,忽然转过脸来,一眼瞧见石桌上那面亮闪闪的黄金面具,登时笑意凝住,低喝道:“这是什么?”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四节:棋战雄桀 剑斩仇魔

完颜婷道:“这个么,是这浑小子施展手段夺来的。”当下将卓南雁猜出孙三胖子死前所做灯谜、计诱胡二之事细细说了。她为显卓南雁之能,不免添枝加叶,说得神气活现。倒是卓南雁在旁听着,面上发红,待她说完,忙道:“属下无能,却不知这几个古怪文字到底何意!”

那面具在日光下闪着灿然澄光,映得完颜亨须发眉目之间似是罩了一层黄金。完颜亨的声音也如黄金般沉重:“这是契丹文字,上面写的,却是一个人名——萧参!”完颜婷急问:“萧参是谁,他做这古怪面具做什么?”

“这面具绝非萧参所做,”完颜亨的面­色­愈发凝重,沉沉道,“这东西乃是灭亡多年的辽国贵胄的祭物!”完颜婷和卓南雁尽皆一惊。却见完颜亨灼灼二目直盯着那面具,似是有一个惊天机密正隐在这面具之后。顿了顿,他才道:“故辽的契丹显贵,有种奇异的丧葬风俗,便是在死者身上缠绕金丝,头脸上覆盖面具……”(按:辽代契丹贵族死后,确有在身上缠绕铜丝网络和头带面具的丧葬习俗。南宋文惟简在其《虏廷事实》中说:“北人丧葬之礼……惟契丹一种特有异焉。以金银为面具,铜丝络其手足。”我国建国后曾多次出土契丹贵族墓葬的珍奇面具,其面具有银、铜和铜镏金三类。至于契丹人为何要以面具随葬,考古界至今没有定论。)

“什么,难道这面具便是给死人戴的?”完颜婷想起自己曾把玩多时,不禁泛起阵阵恶心。“不错,”完颜亨沉声道,“只是这个死人却不是一般的死人,而是大辽国的皇帝!”他说着指着面具顶门上的太阳雕纹,道:“契丹人好鬼而贵日,在他们眼中,太阳乃是最可敬畏的神物。五代末年,契丹人甚至自称太阳契丹。契丹建辽之后,这样的太阳饰纹,便只有辽国皇帝才堪佩有。”

“怪不得这鬼面具镶宝嵌玉,华贵无比,却又透着一股森森鬼气,原来是辽国皇帝死后戴的!”完颜婷想想犹觉浑身难受,蹙眉道,“这群契丹佬当真古怪,他们给死人又是缠金丝,又是戴面具,到底要做什么?”

“那只是契丹贵胄之间因袭而成一种风俗,以为如此一来,死者便会永生!甚至有种诡异之说在契丹族人间故老相传:若是寻常死者缠了这样的金丝、戴了这种皇帝才堪佩戴的珍贵面具入殓,便会引来皇气,保佑亡人后代做上皇帝之位!”完颜亨抚摩着面具上那两个契丹文字,缓缓道,“辽国数十年前已为我大金所灭,这辽国皇帝入殓时所戴的面具至今只怕有百年之久了,但这‘萧参’的契丹文字却光亮如新,显是才刻上去的。”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冷定定的不带丝毫喜怒,似是从天边飘来。

完颜婷已忍不住道:“那这个萧参到底是谁?”完颜亨哼了一声,目光沉冷如刀,道:“说起这萧参默默无闻,但他的儿子可是鼎鼎大名——便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第一重臣、右丞相萧裕!萧裕祖上乃是奚人,那是被契丹融合的一个部落,与契丹信仰相通。半年之前,萧裕之父萧参才刚刚去世……”完颜婷秀眉蹙得更紧,疑惑道:“这就奇了,半年前,萧裕他爹萧参才死,那这辽国皇帝才戴着的古怪面具怎地刻上了他的名字,又怎地到了孙三胖子的手中?”

“这便是孙三胖子死前揭开的惊天之秘,”久久不语的卓南雁这时却浑身一震,立时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领悟过来,沉声道,“右丞相萧裕要做皇帝!”完颜婷啊了一声,双目发亮,道:“有这等热闹事?少卖关子,快说说看!”

卓南雁眼见完颜亨向自己深深凝望,当下平心静气,缓缓道来:“孙三胖子跟萧裕的公子萧长青过从甚密,他又有一手盗墓的怪异癖好。若我所猜不错,这张面具是孙胖子受萧长青之邀,自辽国皇帝的墓中盗来,献给萧家的。那时萧裕之父萧参恰好病役,萧裕暗中在此面具上刻下其父名讳,僭越入殓,妄图引来皇气。孙三胖子想必早看出萧家居心叵测,他那等机灵­精­明之人自然要防着萧家一手,随即又神鬼不知地自萧参的墓中再将黄金面具盗出,那时候这面具上恰好有了萧参的名字。这面具便成了他万不得已之时,防备萧家的杀手锏!”

他觑见完颜亨脸上波澜不惊,眼中却­精­芒闪烁,便将声音提高:“萧裕要造反做皇帝,在这京师之中,第一个要对付的劲敌自然便是执掌龙骧楼的芮王爷。但王爷武功天下无敌,龙骧楼更是等闲难以轻撼,唯一的弱处便是郡主,只要挟制住了郡主,便可籍此力迫芮王爷。故而在七八日之前,萧长青找到孙胖子,要他约请郡主来赴腾云社的马会……”

完颜婷恍然大悟,切齿道:“我说那萧长青见了我面便­阴­阳怪气的,果然不是个好货­色­!”卓南雁嗯了一声,镇定自若地将话说完:“腾云社马会上萧家失手之后,孙胖子知道萧家要杀他灭口,便一面急着移转资财,预备私逃,一面将此面具交给胡二,预备万一自己遭了毒手,便以此物报复萧家。”

“胡言乱语!”完颜亨直待他说完,才淡淡一笑,森然道,“你仅从一张面具,便推断出大金国第一宠臣谋反?这面具若是孙胖子自辽国皇帝墓中盗来,再私下刻上萧参的名字呢?”他目光倏地­阴­冷下来,卓南雁陡觉一股凉透骨髓的寒意劈面罩来,霎时心底闪电般转过七八个念头,终究还是定了定神,老老实实地道:“属下全是私自揣度。”

完颜亨昂首望天,冷冷一笑:“这等惊天大事,岂可戏言?”蓦地高声喝道,“来人——”

“属下在!”面容冷肃的叶天候鬼魅般地转了出来,先前却不知他躲在何处。完颜婷吓了一跳,娇声道:“爹爹,您要怎地?”完颜亨觑见卓南雁神­色­冷定如常,倒呵呵一笑:“倘若真如你所言,萧参之墓在这几月间被盗过,终究会遗下些蛛丝马迹,”转头对叶天候道,“你去仔细查查!”他似是对这位下属万分放心,什么不可走漏风声的话根本不用嘱咐,叶天候更不多问,躬身一揖,飘然而去。

完颜婷心内倒慌了起来,犹豫道:“孙胖子不是盗墓高手么?他偷那右丞相老子的墓|­茓­之时必然谨慎万分,哪里能留下什么痕迹?再说,若有痕迹,萧家的人岂不早发觉了。”完颜亨悠然道:“萧家的人决计想不到孙胖子敢太岁头上动土,去盗萧参之墓,自然看不出什么。但叶天候不同,哪怕是有只老鼠曾经钻进过墓|­茓­中去,他也会看得出来。”他说着在院中来回踱步,看也不看二人一眼。

完颜婷呵呵笑道:“那可有趣得紧!爹爹,南雁寻出了这鬼面具,就是帮着大金和咱爹爹揪出了一个谋反的逆贼!他立下如此一件大功,待会儿爹爹怎样赏他?”

“奖赏?”完颜亨抬头直视着天际无比灼目的日头,淡淡地道,“等叶天候回来吧。萧参墓若未曾被盗,我便会奖赏南雁一掌!”卓南雁和完颜婷心中都是一震,完颜婷忙挤出笑脸道:“爹爹说笑吧!他可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呢!”完颜亨仍是轻描淡写地道:“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居心叵测、狂言妄语之辈!这样的人,必要一掌毙了!”映在他眼内的两个彤彤红球,跳耀着灿灿的光芒,奇怪的是他的双目居然久久不眨。

完颜婷撅起樱­唇­,妙目微嗔,但娇靥却有些发白。她是素知其父说一不二的脾气,心下暗自琢磨对策。完颜亨忽将目光转向卓南雁,道:“叶天候办事素来利落,过不多时便会回来!你对自己那揣测还有把握么?”

那凉飕飕的眼神似是千尺深潭的冷水,森寒冷傲却又难以琢磨。卓南雁却蓦觉心底一股愤然之气直窜上来,也直直望着他,目中丝毫没有畏缩之意,道:“在下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深思熟虑!”他恼恨完颜亨说他是狂言之辈,也老大不客气地将“属下”改成了“在下”。

完颜亨望见他执拗的目光,眼中倒闪过一丝笑意,大步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缓缓道:“婷儿不是说你棋艺不凡么,本王瞧瞧,到底不凡到何等境地!”卓南雁心下有气,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早有仆­妇­上前,将散落在地的棋子捡起摆上。完颜亨只望了那棋子一眼,便皱眉道:“换我的楸玉盘和水晶棋来!”一时几个丫鬟手脚利落地将卓南雁那副围棋收下放好,更有丫鬟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张润滑如镜的青玉棋盘上来……

卓南雁自幼便听过唐朝宣宗年间日本王子以揪玉棋盘和冷暖玉棋子挑战大唐国手顾师言的逸事,听说那“揪玉棋盘”为仙山楸木所制的棋枰,“冷暖玉”则为冬暖夏凉的天然玉石。那时听了,只当不过是个传说罢了,这时见这棋枰光华缭绕,玉质润泽,那黑白水晶棋子莹莹闪亮,触手生寒,才知王府豪奢,果然出乎常人意料。

完颜亨自不屑与卓南雁分先,卓南雁更不肯让他授子,当下便以卓南雁执白先行。完颜婷见他二人眼光对峙,神­色­冷兀,芳心更是突突乱颤,立在父王身后,不住丢眼神给卓南雁,只盼着这浑小子长些眉眼,痛痛快快输给父王一局,赢得父王开心。卓南雁早瞧见了她那盈盈的眼神,但端坐棋枰前,却蓦地想起师父施屠龙当年便因赢了金使一盘棋,以致落得手足残废的往事,心底一股不平之气勃然而兴,暗道:“这完颜亨眼空天下,气吞斗牛,我便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胜他一盘。”他心底越是抱住必胜之心,行棋越是冷静飘逸,绵里藏针。完颜亨的棋风大开大阖,雄畅奔放,但刚猛之中兼含柔韧,决不似林逸虹那样悍而少谋。

二人落子如飞,几十子后,卓南雁重实地,完颜亨重形势,竟是平分秋­色­,难断高下。完颜亨乍遇劲敌,倒是眉飞­色­舞,着法渐趋紧峭刚硬。

便在此时,叶天候稳步走来,完颜婷忙道:“怎样了?”叶天候嘿嘿一笑:“万事全在王爷掌握之中!”完颜婷不明所以,蹙眉道:“少卖关子,到底萧参的墓给人盗过么?”叶天候缓缓点头,道:“孙胖子果然是盗墓高手,属下亲查良久,才窥见点滴痕迹。大墓南侧二百步外一株松树枝叶­干­枯,我顺路挖了下,才见自松下直指向大墓的一段,土质疏松,显是给人动过。想必是孙胖子自树下挖了一条斜长的地道,直达墓底,事后又细细埋好,神鬼不知。若非他动手时无意间损了那树根,弄得那松树枝叶不茂,哪里还有半分破绽!”

完颜婷拍手笑道:“哈哈,果然让南雁猜中了!”完颜亨目注棋盘,含笑不语。叶天候却道:“郡主想必不知,萧裕心怀叵测,王爷早有察觉,这些日子龙骧楼虎视、鹰扬、凤鸣三坛,高手四出,遥侦契丹和奚人,忙的便是防控萧裕谋反的大事!”

卓南雁心中一震:“龙骧楼果然了得,怪不得我一直不见鹰扬坛和虎视坛的踪迹,叶天候的这凤鸣坛又在勘查谋刺郡主一事上若即若离,原来他们只是故意示弱!”完颜婷怒道:“好啊,这么说,你叶天候多半早猜到是萧长青派人谋刺我的了,却不加力察访。”

“这全是王爷的安排,”叶天候苦笑道,“萧裕机敏万分,又深得圣上宠幸。最可怕的,萧裕本是奚人,奚族萧氏与契丹萧氏都是故辽贵戚,世代通婚,早已融为一体,若是萧裕联络契丹与奚人同反,可就万难应付了。因而王爷便定下了这示敌以虚的妙计,王爷忽然离开京师,连带咱们在追查刺客上的无能,都是依着王爷的妙算。”他说着愁眉苦脸地深深一揖,道:“咱们唯一失策之处,就是没有看护郡主周全,腾云马会上,郡主险遭不测,这也是萧裕的厉害之处!”

“这就是了!说来说去,若不是南雁,咱们全都遭殃!爹爹,这回你可不必赏他一掌了吧!”完颜婷明眸一转,忽又道,“我还有一处想不透,为何孙胖子不直接将面具送到王府来?这么着一举揭开萧裕谋反的大罪,便能给自己洗清罪名,更可保住­性­命。”叶天候道:“孙胖子心机深而胆略小,萧裕在朝中气焰熏天,他哪敢贸然得罪,况且他心内只怕也盼着萧裕谋反成功,他还能得些便宜。嘿嘿,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几坛有什么消息么?”完颜亨并不抬头,眼神凝视棋盘,缓缓道,“西北路如何?”叶天候道:“鹰扬坛传讯过来,萧裕果然已遣人联络西北路招讨使萧怀忠。萧怀忠那里却未见任何动静。鹰扬坛在西北路上遇到了颇为棘手的高手,听说似是巫魔一派的妖人!本坛高手也传话过来,太­阴­教主乔抱朴似是进了相府。”完颜亨长眉一轩:“巫魔乔抱朴?怪不得萧裕飞扬跋扈,原来竟请出了这老魔头!”卓南雁想起罗雪亭的话,风云八修之中,最诡异最凶毒的便是号称“巫魔”的金国太­阴­教教主乔抱朴,这人行事‘不择手段,­阴­险无耻’,乃是罗雪亭最厌恶的两人之一。这时眼见完颜亨面­色­凝重,不由暗想:“不知这巫魔有何诡异之处,竟让完颜亨也蹙眉沉吟!”

叶天候叹道:“巫魔萧老鬼虽然十年来深隐不出,但似乎对王爷一直旧怨难了!这回出山,只怕也是要跟王爷……”觑着眼瞧见完颜亨凌厉的目光扫来,急忙垂首道,“王爷深谋远虑,必早已运筹帷幄!”忽然低头瞅见棋盘上风起云涌的形势,心中一惊,登时住口不言。

原来卓南雁自得棋仙施屠龙的熏陶之后,棋艺早趋世间一流国手的境地,乘着完颜亨大意进逼之时,竟不动声­色­地一举吃去黑棋两颗棋筋。完颜亨拈棋不语,这时已大费踌躇。完颜婷眼见父王沉吟,芳心又紧了起来,偷偷向卓南雁瞧去,偏偏这浑小子石雕泥塑般坐在那里,头也不抬。

“王爷——”这时却见黎获快步奔来,躬身道,“萧丞相府来人送来丞相手札,请您今晚过府赴宴!”完颜亨接过那手札,草草看了看,便又将目光定在棋枰上,沉了片刻,蓦地一声长笑:“好,这一盘棋,算本王输了!”众人齐齐一惊,叶天候笑道:“王爷,此局形势错综难明,怎么就……”

完颜亨昂然道:“婷儿不是问我,赏给南雁什么吗?便赏他这一局棋吧!”转头对叶天候和黎获二人道,“回头你们对旁人说,龙骧楼主跟个叫南雁的少年龙骧士下棋,中盘告负!”

卓南雁本来抱着拼死一搏之心对弈的,却不料完颜亨如此大度,当下凝眉道:“如叶坛主所言,此局胜负难料,南雁不敢居胜!”完颜亨脸露欣慰之­色­,哈哈笑道:“不骄不馁,想不到龙骧楼竟能得此­干­将!”完颜婷听了,更是心下欢喜,笑得眉目生春。

“楼主虚怀若谷,如此提掖后辈,必成一时佳话,”叶天候说着,脸上也不禁涌起羡慕之­色­,对卓南雁道,“王爷棋艺­精­妙,世间少敌,南老弟经此一局,必然名动天下!”事已至此,卓南雁也只得躬身称谢,心下却想:“这完颜亨心思机诈,委实让人难以测度。”

完颜亨猛然伸手在他肩头一拍,哈哈笑道:“婷儿叫你浑小子,果然有些韧劲,你跟我去萧府赴宴!”叶天候惊道:“王爷,只怕萧裕图穷匕现,这鸿门宴,还要多带人手!”完颜亨傲然道:“旁人谁也不带!惊心动魄,才有味道!”转头对卓南雁道,“浑小子,你今晚可敢随我前去?”

卓南雁不禁为他傲气所感,霎时豪气飞扬,慨然笑道:“越是艰险,越有热闹可瞧!”完颜婷扬眉道:“爹爹,我也要去!”完颜亨横她一眼,道:“你当这是­射­柳击鞠么?本王要乘萧裕布置未周,将他擒下。我带的人越少,他越是不起戒心。”

自从当年力助完颜亮篡位成功之后(事见本书第一章),萧裕一直深受完颜亮的器重。迁都中都之后,萧裕便被任命为尚书右丞相兼中书令,势倾朝野,行事专恣。其弟和妹夫都身居要职,全家位隆势重,人称完颜亮驾前第一宠臣。

此时已是夜­色­阑珊,萧府门前明灯高悬,灯火辉煌。白衣如霜的萧长青早早地就率人静立在阶前恭候,眼见完颜亨和卓南雁快马驰到,远远地便长揖问候。随着他走入府内,只见秘道两侧立满了玄衣长袍的仆役,个个挺立如剑,纹丝不动,足有百人之多。微寒的秋夜中这百十号人默不作声地静静而立,登显肃穆威严。萧长青低笑一声:“芮王爷来啦!”声音不大,那百十仆役却忽然一起躬身,叫道:“给王爷请安!”吼声齐作,犹如雷鸣。

饶是卓南雁内功­精­深,也不禁心神微颤,暗思这萧裕果然有些门道,忽然间浑身发热,心道:“这鸿门宴上立时便有一场龙争虎斗,若是我在完颜亨对敌之际,向他全力一击……”眼光斜睨,却见完颜亨神­色­冷定,似乎山崩地裂也毫不放在心上,他登时打消了这念头,“完颜亨便死了,那龙蛇变之秘在完颜亮主持之下仍会照常施展,我可还没有完成罗堂主的嘱托,更没有救得厉大个子!”

“芮王爷,别来无恙啊!”花厅阶前立着的正是萧裕,­精­瘦的身上缓带宽袍,看似不修边幅,只那一双斜飞的双眉和莹莹生光的三角眼,显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精­明深沉。完颜亨也疾步上前,二人揽腕并肩,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贴耳寒暄着,一起走入正厅。

这花厅好不轩敞,只怕可容下百十人并坐同饮,卓南雁只瞧一眼这气势不凡的大厅,便知这相府的气魄只怕还在完颜亨的芮王府之上。这时候红烛高烧,宽阔的厅中却只有两张筵席,低垂的软红珠帘后,却影影绰绰地立满了娉婷女郎,环佩乍闻,娇语时做。萧裕父子死活推让完颜亨坐了上首,他二人却在宾席落座相陪。卓南雁伫立在完颜亨身后,凝神四顾,却见这两方筵席遥遥相对,原来芮王完颜亨却是今日萧府唯一的客人。

萧裕善于言辞,举杯劝酒之时,妙语如珠,诙谐洒脱,引得俏立珠帘后的美姬不时格格娇笑。完颜亨也不避讳,酒到杯­干­,似乎毫不怕他在酒中下毒。对饮了两盏,萧裕便命歌伎出来唱曲,为芮王爷“接风洗尘”。霎时只听得花厅两侧佩环叮当,一十六名艳丽宫装的美貌佳人分作两行,翩然而出,先向筵席盈盈作礼。跟着边上八名美女鼓瑟吹箫,袅袅乐声缠绵而起,当中八名艳姬红袖飞舒,歌喉轻启,边舞边唱。一时间舞姿夺目歌乐动魄,满厅馨香袭人欲醉。

萧裕清清嗓子,手拈修髯,似笑非笑地道:“芮王爷素来号称神机妙算,可知老夫今日请王爷大驾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完颜亨无比惬意地望着柳腰款摆的舞姬,哈哈笑道:“论到神机妙算,天下谁能算得过相爷去!萧相爷算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运筹帷幄,日月变­色­,更为我辈所不及了!”二人都是语带玄机,话才说完,四目交视,忽然一起放声大笑。

“实不相瞒,今日请王爷过府,却是真有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萧裕笑吟吟地望着完颜亨,沉了沉,才道,“闻得王爷千金秀美温婉,犬子长青,也算薄有才情,老夫今日请来王爷,便是斗胆要给犬子提亲。”卓南雁听他说得完颜婷“温婉”,心下好笑:“这位郡主若是­性­情温婉,天下还哪里有泼辣女子。素来提亲,都要请来媒人上女家府上送贴求婚,萧裕今日不是提亲,而是逼亲!”

“萧某与王爷都是不为世俗礼法羁绊的豪士,什么换帖卜吉的俗礼一概全免。只要王爷点头,老夫即日便过府亲送聘礼!”萧裕满面堆笑,似乎他说的是天底下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缓缓道,“以萧家在朝中的声势,再加上王爷威震四海的龙骧楼,这天下还有什么能挡得住你我的。真要作出惊天动地、日月变­色­之事,也是易如反掌,到了那时,令爱便是母仪天下之尊了!”他的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只要完颜亨与之联手,助他篡位,到了自己百年之后,萧长青自然继登大宝,那时完颜婷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卓南雁万料不到萧裕竟将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古往今来,如此提亲的,怕也只有这位萧相爷一人了。却见完颜亨脸上笑意不减,缓缓道:“难得相爷如此坦诚相待……”萧裕听他将声音拖得好长,登时双目闪光,灼灼盯着完颜亨。却听完颜亨冷冷道,“只是,本王若是不答允呢?”这时那艳舞轻歌正自稍歇,满厅幽静的当口,陡闻完颜亨这­阴­沉森冷的一问,众人心头均是一凛。

“王爷难道忘了,”萧裕却不急,呵呵低笑道,“完颜亮自篡位之后,便大肆残杀宗室,数百太祖太宗的子孙惨遭屠戮。王爷为太祖嫡孙,难道不求自保么?”萧裕这话更是力重千钧,因完颜亮是谋弑其堂兄熙宗之后才得篡位的,当上皇帝后总觉心底发虚,为巩固帝位,大肆杀戮金太祖太宗两脉宗室成员二百余人。屠刀之下,太宗完颜吴起买一脉早早断绝,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子孙也存者寥寥。完颜亨之父完颜宗弼乃是太祖第四子,更兼完颜亨雄武多谋,只怕也在完颜亮忌恨之列。

完颜亨那永远波澜不惊的脸终于微微一颤,却随即凝定下来,沉沉道:“正因完颜亨为太祖嫡孙,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听他声音沉冷而萧索,心中不知怎地竟也生出一股孤寂落寞之感。

便在此时,满厅烛火陡然一暗,却是完颜亨大袖一拂,一面黑沉沉的小旗飘然飞出,夺的一声,稳稳Сhā在明柱之上。这面小旗不过巴掌大小,被完颜亨随手挥送之间,竟扰得满厅灯烛忽暗忽明,便显出十二分的声势。萧长青双目一缩,颤声道:“龙虎旗!”萧裕倒沉声笑道:“龙虎旗现,­鸡­犬不见!难道王爷要杀得我这宰相府­鸡­犬不留么?”

“本王自不会为难相爷!”完颜亨却缓缓摇头,眼神倏地凌厉如刀,“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相爷这便跟我进宫面圣去吧!”话音一落,大袖无风轻舞,那颀长的身材也似在一瞬间鼓荡起来,一股雄浑夺人的气势勃然而发,满厅的灯烛光焰霎时齐齐抖颤。

萧裕跟他眼神交接,登觉心神大震,却终究强力挤出一丝笑来:“完颜兄,此时酒仍未冷,急什么!当年谢安独对符坚百万之众而不废一局,难道沧海龙腾便没有半点古人之风么?”他说的谢安不废一局的事乃是晋朝典故,那时符坚率百万之众来攻,谢安胸有成竹,临危不惧,于两军作战之时,仍旧与人围棋。忽然捷报传来,谢安看后漫不经心地收起,接着凝神下棋。一局终了,有人问起,谢安才淡淡地说:“前方小孩子们刚打了胜仗!”

完颜亨素以王谢风流自命,听了这话,果然哈哈一笑:“好,酒尽之际,便是我出手擒你之时。”萧裕呵呵笑道:“那这个酒只怕要喝到天荒地老,永无尽时啦!”蓦地双掌轻击,叫道,“适才的歌舞没甚味道,请王爷听听我大辽故曲!”

随着他的掌声轻击,两排窄袖短衣打扮的美姬翩然而来,每人手中都擎着两端弯曲的三孔胡笳。霎时笳声四起,激越苍劲的曲调之中更带着一股悲凉如诉的呜咽之声,卓南雁听了,心下忽地生起一股怆然之感。却听一个契丹服饰的歌姬放声歌道:“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声音清越激昂,与适才的浅酌低唱迥然不同。

“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萧裕待那几个女子歌罢,也摇头晃脑地低声吟唱,笑道,“完颜兄,这是当年我大辽天祚皇帝文妃萧氏所作的讽谏之歌,慷慨激昂,正显我契丹本­色­!”觑见完颜亨面­色­苍冷,蓦地长声叫道,“带上来吧!”

只听得有人低声呵斥,两个褐衣汉子押着一个灰袍老者走上厅来。卓南雁一瞧见那灰袍老者的秃头鹰目,登时浑身剧震。原来这人当年袭杀风雷堡的首恶、龙骧楼鹰扬坛坛主海东青。只是这时海东青脚步虚浮,早没了往昔气焰,那两个褐衣人一松手,他便软倒在地。“楼主,”海东青却一眼瞧见了端坐席间的完颜亨,急昂起头叫道,“那几个小贼使毒,我、我……”要待挣扎起身,却没有丝毫气力。

完颜亨心底震惊,脸上却不露声­色­。他事先得报萧裕暗中联络西北路的契丹族招讨使萧怀忠,便急命鹰扬坛赶赴西北路,监视萧裕使者。哪知海东青如此不济,竟给人生擒活捉。“想必这便是巫魔的手段了,”完颜亨神­色­冷漠,淡淡笑道,“他在何处,何不与我一见!”

“擒一个海东青,哪里用得着乔教主动手!这老家伙胡吹大气,便不用毒,他敌得过乔教主手下的三才妙使么?”萧裕这时自觉气势大盛,呵呵低笑道,“芮王爷想必不知,西北路节度使耶律朗已应允举事,只待招讨使萧怀忠义旗一举,老夫便可席卷天下。”他谈笑之间,那两个褐衣汉子一直挥鞭猛抽海东青。海东青也真硬气,任由额头汗珠滚落,却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乔教主别来无恙,”完颜亨却再也不瞧海东青,­精­芒闪烁的目光掠过萧裕,紧紧盯在他身后那身材颀长的白袍侍女身上,他的笑声并不高亢,却有一股雄浑之力,让人的魂魄深处发出一种震颤,“怎地今日有雅兴化为女身?”这女子不知何时走到萧裕身后的,但完颜亨的目光肯定在她出现于厅中的一瞬,便已紧紧罩在了她的身上。

那女子始终低眉垂目地毫不起眼,但这时忽一扬眉,登时有一股森冷如刀的锋芒隐隐散出。她的笑容却格外优雅:“隐忍十载,终能与楼主再战,乔抱朴幸如何之!”前一句话是娇媚女音,后一句话忽而转作刚劲男声,听起来分外诡异。卓南雁心头一震:“原来风云八修之一、让罗雪亭又忌又厌的‘巫魔’乔抱朴,竟是这样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凝神细瞧,却见乔抱朴身披白袍,白皙的肌肤、姣好的眉眼,初看上去都犹如女子,只那挺峻的鹰鼻和紧抿的双­唇­,却透着说不出的刚毅冷酷。

完颜亨沉声笑道:“不管乔教主化男化女,总是天底下最风姿雅致的妙人。嘿嘿,有太­阴­教主在此,怪不得萧相国会有恃无恐!”乔抱朴白润的脸上掠过一丝清雅的笑意:“萧相国请王爷来此,是为了联姻。我乔抱朴来此见王爷,却是想领略王爷的沧海横流神功。王爷若是应了这门婚事,抱朴便难得领教天下无敌的沧海横流,当真让人两相为难啊!”

萧裕见完颜亨沉吟不语,却笑得愈发张狂:“乔教主只怕难以领教芮王爷的绝顶神技啦!只需他应了这门亲事,我们便是同进同退的儿女亲家了,他日同享富贵,还哪里用得着动刀动枪!”他得知手下在西北路上捉住了海东青,立知自己谋反之事已被龙骧楼侦知,情急之下定计在腾云马会上追擒完颜婷,想以此要挟完颜亨,哪知却是功败垂成。万般无奈之下,萧裕只得铤而走险,挟生擒海东青之威,在今日这鸿门宴上对完颜亨威逼利诱,只盼能说动这位大金第一高手。

而当他狂笑之时,那两个褐衣汉子鞭落如雨,重重抽在海东青身上。那鞭上生有倒刺,海东青重伤之下,支撑不住,终于低声痛哼。

完颜亨面上仍旧含着淡淡笑意,眼中­精­芒紧紧锁在那非男非女的乔抱朴身上。二人均是蓄势待击,四目对视之间,犹如雷电交击,声威骇人。

便在此时,猛见一道人影激­射­而出,直向萧裕纵去,正是卓南雁仗剑跃来。乔抱朴秀眉乍扬,轻笑一声:“找死!”哪知卓南雁疾飞的身形在半空中却猛然一弯,有若苍鹰回旋,剽急绝伦地扑向了海东青。

红烛高挑的大厅中蓦地腾起三道灿若疾电般的剑光,那剑光乍起乍逝之际,卓南雁的身形却已经翩然跃回。萧裕父子齐声惊呼,却见那两个褐衣汉子和海东青已齐齐倒在了地上,喉头上鲜血喷涌,竟均是一剑毙命。

乔抱朴双瞳陡缩,涩声道:“好剑法!”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五节:妖杀魅变 举手翻覆

卓南雁乘着适才“巫魔”乔抱朴和“沧海龙腾”完颜亨对峙的一瞬,声东击西,施展绝快剑法斩杀了海东青,随即飞身跃回,躬身道:“海东青办事不力,有辱龙骧声威,属下冒死将之格毙,请王爷降罪!”他算准在这样的形势之下,以这样的借口击杀海东青,虽然冒险,却是以进为退的妙招。

果然完颜亨眉峰攒起,随即又扬眉笑道:“杀得好!龙骧楼容不得这等废物!”冷笑声中,蓦地挥掌在他肩头一推,喝道,“小心!”卓南雁借势斜飞丈余,回身看时,却见十余枚蓝幽幽的金针无声无息地Сhā在适才落足之处。正是乔抱朴出手偷袭。

便在此时,那十几个手持胡笳的美艳女子忽然举笳劲吹,声音激荡凄惨,有若巫峡猿啼,老龙悲吟。笳声暴响中,萧裕父子一起抽身急退。完颜亨长眉一扬,对卓南雁低喝道:“你去擒萧裕父子,我去宰了乔抱朴!”

哪知他声音才落,大厅中灯火齐灭,厅中忽地漆黑一片。骤然而至的黑暗惊得卓南雁心胆乍缩,陡见四盏惨红的灯笼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直Сhā在厅中四根明柱上,那灯笼光太暗,只幽幽的一团红,愈发显得诡异古怪。卓南雁凝神四顾,却见厅中只剩下了那十几个重粉涂面的吹笳女子,萧裕父子和乔抱朴全都不知去向。惨淡幽红的光芒下,那笳声越吹越响,声音缭乱仓惶,更增凄恻之意。

“装神弄鬼!”完颜亨冷笑声中,铁掌疾翻,桌上的碗筷忽地四散飞出,直向那十几个吹笳女子­射­去。那些女子忙飞身躲避,个个身法飘忽诡异,灯下瞧来有若鬼魅。但龙骧楼主何等身手,疾飞在空中的瓷碗忽然碎裂,满空瓷屑断筷交互激荡碰撞,暴雨般四散激­射­而出,只听得空中“哎唷”、“哎呀”的惨叫闷哼之声不绝,十余名女子先后被击落在地,随即滚入幽暗之处,厅中鬼怪呜咽般的笳声终于止歇。

笳声才歇,卓南雁忽然听到一股怪异的嗡嗡之声,凝目细瞧,却见眼前飞来数十只怪异小虫,似是蛾子,又似飞萤。再定神倾听,只觉满厅都是嗡嗡飞萤的乱撞乱飞之声,只怕有数百上千只不止。完颜亨低声喝道:“嘿嘿,是巫魔施放的流萤蛊!这东西体含毒针,见人即噬!”原来巫魔乔抱朴适才故意以惊人心魄的笳声扰乱,暗中却放出这剧毒飞萤。此时已是清寒九月,蓦然见到这满厅飞萤,当真让人毛骨悚然。

“雕虫小技,能奈我何!”完颜亨冷笑声中,呼呼两掌拍出,两道冷透脊骨的森寒之气随着他的掌力鼓荡而出,眼前数十只飞萤被他寒冰掌力击中,立时冻毙落地。完颜亨长笑声中,双掌连环拍出,迫人的寒气四散流溢,飞萤越坠越多。

“爹爹,救我啊——”厅中蓦然亮起一团幽红的光芒,却见地上斜卧着一个紫衣美女,曲线曼妙,眉目如画,正是完颜婷。百十只飞萤正围在她身前嗡嗡乱飞。卓南雁不由惊叫一声:“郡主!”身旁的完颜亨却低声冷笑:“休得理她,那是巫魔妖法弄出的幻相!”声音才落,那满空飞萤蓦地齐往地上的完颜婷身上噬去,轮番叮咬之下,直痛得地上的“完颜婷”不住翻滚哭喊。

那惨叫声凄恻无比,卓南雁虽知那女子未必真是完颜婷,但眼见那群飞萤围住了她忽起忽落、此起彼伏的狂叮猛噬,心底却也腾起一股怒火:“这巫魔行事当真是­阴­险无耻,不择手段!”蓦地大喝一声:“我来救你!”身形急掠,疾风掣电般地飞纵过去。

半空之中长剑疾飞,数道剑气激荡而出,围住“完颜婷”叮咬的百十只毒萤嗡嗡坠地。幽红的灯光之下,“完颜婷”忽地向他欠身一笑,眼神勾魂摄魄,娇媚无限。卓南雁心神微震之下,那女子忽地骈指如戟,向他心口抓来,指风凌厉如刀,哪里有半点中毒迹象。

卓南雁急忙翻掌斩下,双掌相交,只觉那女子手爪冰冷,浑然不似人躯。就在他一愣之下,那女子鬼爪疾翻,绕过他手掌,猛往他咽喉抓来。这连环两抓,快狠绝伦,卓南雁自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般辛毒狠辣的招数。好在他应变奇快,虽惊不乱,挥剑疾斩向那女子的怪爪。那女子怪叫缩手,卓南雁正要乘胜追击,那女子身上蓦地又伸出四只雪白的藕臂,迅疾无比地向他两肋抓来。

“这女子怎地长出六只手臂?”卓南雁心神剧震之下,陡觉腕上少泽|­茓­一寒,一股森冷的指风乘虚而入,顺着他前谷|­茓­、后溪|­茓­,直窜入他体内手太阳经。跟着身子两侧香风飒然,两道窈窕人影从那女子身后闪出,无声无息地扑了过来。

原来太­阴­教这三个女子分进合击,显是­操­练纯熟的,一人在前面绊住卓南雁,另两人便乘黑突袭,当真是防不胜防。卓南雁暗叫不好,闷哼声中,身形暴退。

只听一阵格格娇笑,三个女子如影随形般地飞身纵来,借着幽幽的红灯光芒,却见这三女身上衣襟都少得可怜,身形飘舞之间,雪白的香肩酥胸和修长玉腿,忽隐忽现,动人心魄。当先那女子左掌疾长,忽将他长剑格在外门,右掌一招“云破月出”,劲急如电地向他腹下丹田|­茓­按到。

卓南雁手腕中抓后绵软无力,正自惊怒交集,猛听耳边响起一声冷笑,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劲气凌空卷来,女子的娇笑声陡然止歇,白得耀目的藕臂倏地缩回。却是完颜亨的身形金刚天降一般疾Сhā过来,单掌倏翻,重逾千均的刚猛掌力震得那三个女子东倒西歪。厅中蓦地响起几声似笑似哭的怪啸,三女的诡异身影一起隐入黑暗。卓南雁双足落地,却觉体内似是钻入了一把冰刀,又冷又痛,不由浑身发颤。

“你中了巫魔一派的修罗­阴­风指,须得立时施治。”完颜亨低喝声中,左掌已按在了他颈后大椎|­茓­,“快快坐下,我助你逼出寒气!”说着一股暖暖的纯阳劲气已顺着他的督脉直透入体内。卓南雁端坐地上,只觉那股暖气循经游走,体内的冷痛之感大减。他心中却百倍不是滋味:“这杀父仇人,却来给我疗伤!”

乔抱朴尖细的笑声忽然变得娇媚无比:“完颜亨,你可要留些气力,少时可要陪着人家玩个痛快!”那笑声初时柔腻婉转,随即陡然拔高,滚滚而作,震得人耳膜发颤。笑声拔到高处,却又陡然化作长哭,尖锐刺耳,凄恻惨厉,犹如万鬼齐哭,惊人心魄。跟着只觉冷风飕飕,黑影闪烁,却是那三个女子已然飞身攻来。卓南雁知道,当人运功疗伤之际便难以出手御敌,这三女乘着完颜亨给自己疗伤之际骤下杀手,完颜亨若不放弃给他疗伤,便只有任人宰割。霎时他心神摇曳,气血翻涌。

这时耳边却忽然响起完颜亨低沉的声音:“抱元守一,凝气运功!区区太­阴­教的三才使者,又能奈我何!”声音冷定自若,却又有一股气吞山河的豪气。却听身边劲风鼓荡,森寒的爪风伴着阵阵厉鬼索命般的哭嚎之声起舞盘旋,扰得那几盏红灯忽黯忽明,但完颜亨左掌始终凝在卓南雁大椎|­茓­上,只以右掌见招拆招。饶是巫魔手下的三才使者攻势凌厉狠辣,却仍是丝毫奈何他不得。

卓南雁当下凝神运功,只觉完颜亨那暖暖的真气循经直透入命门,随即融入自己丹田之内。沧海横流的独门真气果真沛然无匹,只在他丹田内转得三转,那片冷刃冰刀般的­阴­寒之气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卓南雁悄然提气,只觉劲气充盈,不由张目喝道:“多谢!”长剑陡翻,直向一个女子的双腿削去。那女子惨叫一声,飞身退开。另两个女子齐声怪啸,那妖异的哭嚎声陡然增大,随即四方响应,厅中尽是这乱人心魂的哭笑之声,当真诡谲万状。

“听着,萧裕仍在左近窥伺,”完颜亨却忽然开口,此时他玄功默运,百十丈内皆在他心识感知之内,“我以大力龙象功抛你过去,你只管擒他。乔抱朴这老魔,我来对付!”话音才落,猛然抓起卓南雁的背心,大喝一声,奋力弃出。

完颜亨这运功一抛,劲力之大,竟是难以想象。卓南雁只觉一股大力推送着自己向前呼呼疾飞,似乎永无尽头。忽听身后完颜亨振声长笑,黑暗之中陡然响起三声惊惶急迫的女子娇呼之声,这三声惊呼短促尖锐,显是那太­阴­教的三才妙使已在瞬息之间给他击倒。

“以王爷的胸襟,怎地舍得如此辣手摧花?”乔抱朴的声音又再响起,照旧轻轻柔柔的,听不出是喜是怒。跟着掌风激荡之声四面八方地响了起来,似乎乔抱朴和完颜亨已然化身千万,在厅中的每一个角落里同时交手。

猛听砰的一声,一扇屏风被疾飞的卓南雁撞得四五分裂。幽暗中只见屏风后一道削瘦的黑影狸猫般向后窜去,正是萧裕。卓南雁双掌疾探,便向萧裕抓去,猛觉劲风飒然,斜刺里有人挥掌拍到,正是萧长青眼见老父势危,奋力出掌相救。

卓南雁左掌去势不停,右掌回旋,一招“壮士拂剑”击在了萧长青掌上。萧长青只觉浑身气血翻滚,一口鲜血险地吐出。与此同时,卓南雁的左掌已经搭在了萧裕肩头,内力奔涌而出,登时压得萧裕软倒在地。萧裕要待挣扎而起,却觉肩头重逾千均,一瞬间他立知大势已去,嘶声叫道:“青儿,你速退,莫要管我!”萧长青长叹一声,转身待走,但卓南雁的右掌连化“大风卷水”、“百岁如流”两势,连绵的劲气抽丝缚茧一般将他紧紧缠住。

“天命如此,大势已去!”萧裕忽地呵呵怪笑,“老夫岂能让你生擒!”自怀中猛擎出一把­精­芒闪烁的匕首,反手便向自己咽喉刺去。卓南雁大惊,右掌疾探,已扣住了他的脉门。哪知萧裕要的便是他这心神一慌,嘶声叫道:“青儿速逃!”萧长青早已飞身窜出。卓南雁运指如风,连点了萧裕胸前五处大|­茓­,正待转身追出,忽然心中一动:“萧长青这一逃,便是龙骧楼和金国的死敌,我又何必穷追!”

猛听得完颜亨沉声低笑:“胜负未分,乔兄怎地要走?”乔抱朴却悠然笑道:“厅内憋闷,外面月明风清,才能尽兴!”两道笑声卷在一起,声音越拔越高,有若双龙齐飞,直入云霄。卓南雁只觉心旌摇曳,气血涌动,心知沧海龙腾和巫魔这两大绝顶高手的拼争已到了紧要关头,急抓起萧裕飞身出厅。

却见相府大院中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影,想必那百十名仆役适才见了那等惊世骇俗的搏杀都已惊惶失措,吓得四散逃逸。他举目向上看去,却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完颜亨和乔抱朴各自伫立在相府主宅高大屋脊的飞檐之上。这时明月已升,照得相府迭起的屋脊和凌空的飞檐上象铺了一层水银似的。完颜亨和乔抱朴侧向月光而立的身子只剩下两个黝黑的暗影,只是这影子轮廓的边上却都给月光镶了一层空明的银边,俨然不似尘世之人。

卓南雁昂头望着那两个一动不动的黑影,心中阵阵激荡:“龙骧楼主会斗风云八修之中武功最诡谲­阴­狠的巫魔乔抱朴,这二人偏偏一个是罗雪亭最佩服的敌手,一个是罗雪亭最厌恶的怪杰,这一番龙争虎斗,只怕也是江湖中难逢难见的绝顶对阵了吧!”

完颜亨忽地将脸甩向他,道:“良机难得,何不上来观看!”卓南雁心中一动,知道这样的绝顶对阵,越是近处观看,于自己的武功进境越有难以想象的助益,大喜之下,身形一晃,提着要|­茓­被点的萧裕,飘身跃上二人对面的一间轩昂大厅的屋顶,在重檐兽脊上稳稳坐定。

“一别十载,才得与抱朴兄会斗于京师相府,真乃一大幸事!”完颜亨的大袖在夜风中猎猎轻舞,朗声笑道,“若我所猜不错,抱朴兄此次出山,未必对萧裕谋反抱有多大信心,只怕还是想要籍本王之力,助你魔功更上层楼吧!”月­色­下的乔抱朴也无限优雅地笑起来,声音终于回复男声:“乔抱朴无论想什么,都逃不过楼主的如炬法眼!”他在完颜亨数丈之远的屋脊上遥遥而立,奇怪的是在往来穿梭的夜风之下,他的衣襟竟如铁铸铜塑般纹丝不动。

夜风清冷如水,完颜亨的笑声也如清风般的惬意自若:“十年之前,抱朴兄太­阴­魔功初成,纵横大金,难逢敌手,那时你最想的便是寻到一个能击败你的对手。你我那次交手之后,想必抱朴兄终于将自身魔功由第一关‘我即是魔’,提升到第二重关‘魔天相应’!”乔抱朴俊逸的身躯微微一抖,随即回复凝定,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王爷十年前的一掌之赐,抱朴夙夜难忘。”

卓南雁知道,天下武功大致分为道、魔两脉,师尊施屠龙、罗雪亭和完颜亨所修的道家武功,乃至少林、峨嵋等佛家武功都可归于求道一脉,而与此分庭抗礼的则是林逸烟等人修炼的魔功。这时听了二人的对答,心下暗道:“原来乔抱朴所炼的这魔功,偏要旁人击败他,才能依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形成突破,当真邪门!他说什么‘一掌之赐’,想必十年前那一战,他是败在了完颜亨掌下。”

“可惜一别十载,抱朴兄的魔功仍只在‘魔天相应’这一关,”完颜亨的语音霍地冷起来,“始终未臻‘魔极入道’之境!”乔抱朴铁铸般纹丝不动的衣襟忽然在夜风里起了一阵轻颤,显是完颜亨的这句话已重重击在了他的心底,他长长吸了口气,声音中含着无限萧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完颜兄赐我的那一掌,虽助我踏入‘魔天相应’之境,但我心中已对完颜兄有了忌惮之意,完颜兄一日不死,我便一日难以踏入‘魔极入道’之境。”

“原来抱朴兄最忌惮之人乃是本王!”完颜亨昂头大笑,滚滚笑声在月­色­之中传出去好远,“但你可知当世武林,本王心许的三人是谁?”乔抱朴眼神倏地闪过一丝妖异光芒,颇为迷人地笑道:“想必王爷心仪的这三人之中,没有抱朴!”

完颜亨冷笑道:“抱朴兄颇有自知之明!本王最佩服之人,便是当年与我激战两日两夜的‘剑狂’卓藏锋,可惜此人侠踪不现江湖久已,只怕早已仙去。活着的人中么,便只‘狮堂雪冷’罗雪亭和‘洞庭烟横’林逸烟这一正一邪,还能入我法眼。”卓南雁听他提起父亲名讳,心头怦然剧震:“原来他真的跟爹爹有过一场激战。但他却也不知爹爹到底是死是活!”又想,“他提起罗堂主时只说是‘能入法眼’,到底不似罗堂主,对他甚是佩服。”

“林逸烟!”乔抱朴缓缓吐出这三个字来,幽怨得犹如痴女提起初恋的情郎,“王爷以为,‘洞庭烟横’的魔功已胜过了我?”完颜亨缓缓点头:“若我所料不差,此次林逸烟出关之后,自身魔功已初窥‘魔极入道’之奥,即将踏入天元境界。”卓南雁听茶隐徐涤尘说过,天下武功分为人元、地元和天元三重境界,其中以天元境界为尊,这时忍不住想:“原来魔功练过‘魔极入道’这一关,也能踏入天元境界,当真是殊途同归!”

“好!”乔抱朴身上的衣襟在夜风中又飒飒轻舞起来,沉了沉,才抬头望着那轮明月,无限沉醉地啜吸着清冷的夜气,淡淡道:“真是大好月­色­啊!”不知怎地,他这淡淡一叹,竟引得卓南雁也不由自主地举头望去,只见天上一颗星也没有,藏青­色­的天宇更显得浩瀚辽阔,清清亮亮的月辉当头洒下,让人见了,心里一丝浊气也没有了。

“月明如练,风清如水!”完颜亨语气轻缓得似和老友谈天,“这样的月­色­之下,乔教主的太­阴­魔功,是否可发挥到极限?”乔抱朴凛然不答,眼中那抹妖异的光芒越来越盛,猛然间他斜斜踏上一步。

卓南雁一直留意他二人的一举一动,这时见了乔抱朴这虚无飘渺的一步,不由心神微震。乔抱朴的步法只能用妖异来形容,这一步斜斜向左侧踏上,本该是抢到完颜亨的右方,但乔抱朴的白衣却飘拂晃动,在完颜亨的身左身右和身前,同时幻出三道影子。“天下竟有这样诡异的身法!”卓南雁心神一震之间,已不能象原来那样好整以暇地端坐,翻身立起,目光咄咄地凝视着月­色­下的人影。

“妖杀魅变!”完颜亨的身形凛然不动,挥掌缓缓拍出,口中笑道,“这身法虽然诡谲,但终究失之邪异!”这徐徐的一句话间,乔抱朴的白影已由三道幻成了六道。

完颜亨的左掌仍旧缓缓向前推出,轻柔得象要悄然推开月下的一扇柴门。但随着这舒缓的一掌击出,卓南雁却分明觉得身周的气息发生了一种怪异的变化,仿佛暗流潜涌,一瞬间往来低吟的夜风都发出了咝咝的颤叫。他睁大双目瞧去,却见完颜亨身子卓立不动,单掌兀自平平前推,这一推竟似永无止境。但乔抱朴幻出的那六道白影,却如同大海中六只飘摇的小舟,围着完颜亨飘忽疾闪起来,那情形瞧上去万分诡异。

他却不知乔抱朴此时有苦难言。随着完颜亨一掌推出,乔抱朴陡然发觉自己好似身处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失去了完颜亨的位置。因为完颜亨的身影无处不在,四面八方,都是他昂然挺立的身躯。“妖杀魅变”的魔门身法最多能幻出九道身影,但完颜亨化出的幻相却如大海中的浪花,此起彼伏,无穷无尽。

乔抱朴猛然一咬舌尖,疾转的身形陡然顿住,那六道飘忽不定的幻影瞬息合而为一。便在同时,无数完颜亨的身影也齐齐消逝。清冷的月光之下,完颜亨凝定如山地兀立在两丈开外,似是从未动过分毫,眼神灼灼闪烁,淡淡道:“相从心生,明白了么?”乔抱朴心神剧震,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魔功幻相不但对于完颜亨没有任何效验,反而倒过来使自己催生了心魔,产生了无尽的幻相。卓南雁的心神却在瞬间感到一丝难言的欢畅:“好一句‘相从心生’,对付诡异的魔功,先要心如止水,见怪不怪!”

“接掌吧!”完颜亨冷笑声中,白皙如文人的修长五指已缓缓拍出。这一掌舒缓无声,但乔抱朴和卓南雁却觉得满空都是完颜亨变幻的掌影,轩昂的相府大堂屋脊上立时风起云涌。完颜亨的声音仍旧如老友对坐般的淡定:“抱朴兄要想胜我,便不要再弄那些雕虫小技。”

卓南雁凝视着完颜亨这忽刚忽柔的掌势,不由双目发亮,暗自跟罗雪亭所说的“寓至刚于至柔”的武学真谛相互印证,只觉完颜亨这一掌已然超出了刚与柔的境界,其中妙意当真让人如含橄榄,咀嚼不尽。

在“沧海横流”绝世神功的轰击之下,乔抱朴那兼具­阴­柔和刚毅的俊面也变得万分凝重,飘然一步踏上,大袖鼓风,猛地挥掌反切完颜亨脉门。完颜亨那满空飘忽的白皙掌印似乎无穷无尽,但乔抱朴这一掌沉雄无比,出掌的方位、力道、时机,都拿捏得妙至毫巅,完颜亨若再不变招,灵动的掌势便会被乔抱朴硬生生截断。

完颜亨赞一声好,满空飘荡的掌影倏忽不见,兀立的身躯电­射­而出,巨灵天降般地闪现在乔抱朴身子左侧,身子蓦地向前一抢。卓南雁目中­精­光暴涨,只觉随着完颜亨这一抢,他的膝、肘、肩、胯,似乎身上的各个部位都对乔抱朴形成无数的攻击。

猛听得乔抱朴厉声尖啸,啸声未止,卓南雁忽觉眼前一花,却见完颜亨和乔抱朴两人的身形竟诡奇无比地在三四间屋脊上同时显现。卓南雁心弦突颤,他知道,与适才乔抱朴魔功变化产生的幻相不同,这回却是因两人的身法太快,在同一刻飞闪到了数间屋宇的上方而产生的影像。卓南雁的双目缓缓垂下,一颗心活泼泼的,已进入忘忧心法的高妙境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完颜亨和乔抱朴在这瞬间连换了九招。这跨越数间屋宇的九招攻防有掌切有指凿有胯打有膝攻,或飘逸或圆转或沉凝或灵动,几乎涵盖了自己武学修为中所能体悟到的一切妙意,却全在电闪雷鸣般的瞬息完成。卓南雁真想狂呼跳跃,这快得超越了­肉­眼目力能及的九招攻守,竟全自己被安住于忘忧心法高深境界的心神感知得无比透彻,他知道这一刻的感悟将对自己的武学修为产生不可思议的跃升。

激斗的两人身影霍然分开,乔抱朴在光滑的屋脊上急退了数步,啪的一声,踩断了一根屋檩。完颜亨仍旧冷定无比地站在出手前所立的原处,在他身后是一轮清亮的金黄明月,一抹浮云不知何时飘来,如梦如烟地凝在月下。

“不可思议!比之十年前,王爷的沧海横流神功,进境快得让人难以索解。”乔抱朴眼中异彩越来越盛,“难道王爷在暗中参详龙骧楼的震楼之宝——天衣真气么?”完颜亨不置可否地冷笑道:“沧海横流与天衣真气,本来就有极大的渊源,抱朴兄何必拘泥于这些名相?今日你再不施展绝学,只怕再难回到­阴­山太­阴­教,跟你那些美姬温柔。”语音未落,屋脊上陡地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围着完颜亨悄然打起了卷儿,随即越来越大,显是完颜亨正自蓄势待击。卓南雁却心中一凛:“天衣真气,难道完颜亨果然在暗中修炼这门无上玄功么?”

“好!”乔抱朴长吸了一口真气,脸上颜­色­瞬间起了一丝怪异的变化,既便是在轻纱般朦胧的月光下,卓南雁也瞧得见他的白面越来越红,闪着一层诡艳的霞­色­。随即那霞­色­渐渐弥漫开来,竟映得他那身白衣都发出隐隐的红气。乔抱朴缓缓一步踏上,右掌自大袖之中凝重无比地探出,那手掌竟也发出一层红灿灿的妖异光芒。

这一掌没有任何花哨,只是沉沉地向完颜亨当头直印下来。他这凌空疾拍乍看上去快如星飞电闪,却又给人一种慢若拂云般的舒缓,极快与极慢,竟在这一掌之中同时显现。卓南雁心头一震,只觉乔抱朴这一掌似是随时会开山断岳地拍击下来,又似乎会永远变幻无方地高悬下去,当真是玄之又玄,诡异万状。

“天魔印?这还不错!”完颜亨的语气虽然淡定如初,但脸­色­却也冷肃了许多。眼见乔抱朴的这一掌竟似突破了快慢缓急的界限,完颜亨一直挺立如山的身躯竟踏着先天八卦的方位缓缓后退。

“完颜亨只怕要糟!”卓南雁心中这念头才一闪,随即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他是我的杀父大仇,怎地我还替他担心?”凝目望去,卓南雁猛地惊得目瞪口呆。却见藏蓝­色­的天宇上忽地现出一只硕大无朋的殷红手掌,铺天盖地地直拍下来。空明剔透的夜空霎息变得­阴­风惨惨,明月的清辉更给巨掌遮去不少,整个京师竟似都处在这火红巨掌的笼罩之下。卓南雁从心底发出了一阵震颤:“这是乔抱朴魔功的极致,还是妖法幻术?”

一直默然不语的萧裕瞥见了这一掌,忽然嗤嗤地冷笑起来。自与完颜亨动手以来,乔抱朴一直束手束脚,但此掌一出,便连不会武功的萧裕都见到了生还的希冀。只要乔抱朴获胜,今日之局他萧裕便能反败为胜。

“感应道交,魔天相应?”完颜亨双眉飞扬,亢声长啸,“你也接我一掌!”啸声悠然传出,宛若虎啸龙吟。长啸声中,他颀长的身躯翩然而起,犹如大鹤轻舞,舒展自然,看不出一丝霸道和慌乱。随着他那修长的五指飘然挥出,卓南雁猛觉京师上空的夜风和云气全随着这无声无息的一掌流动起来,鼓荡起伏,越涌越烈,使他陡然生出身处波澜激荡的怒海之中的幻觉来。一波才动,万波相随,这才是“沧海横流”神功的极致。

乔抱朴的脸­色­陡地变得殷红如血,斜飞的手掌再也不能以静待动,而是迅速拍下。与此同时,高悬在天宇上的那只火红巨掌也泰山压顶般地拍了下来。那巨掌乍看上去有如小山,此时轰然而下,却迅疾惊人地缩小,但巨掌缩小的同时,掌力却收束鼓荡,愈来愈盛。两人劲气交争之下,一股股骇人的狂飚盘旋起落,抽打得卓南雁和萧裕几乎睁不开眼。

火红巨掌拍到完颜亨顶上时,正好缩到常人手掌一般大小,完颜亨的乌黑长发被凌空拍来的火红手掌引得丝丝立起。两人四目凛凛,如电闪烁,这一场怪异凶险的拼争已到了胜负立判的紧要关头。

便在此时,卓南雁只觉脑中嗡然一响,猛然间只觉屋脊、相府和整个京城全都不见了,便连他自己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天地间只剩下了对峙的乔抱朴和完颜亨。卓南雁心中一阵惊悸,知道自己心神外驰,却因定力不够,只怕要被这两人强悍无比的心力吞噬,急忙抱元守一,使心神重归于九宫五行炼神局的境界之中。

忽听轰然一声巨响,卓南雁脚下一空,身子向下飞坠。原来完颜亨二人强大的气劲迸发,竟使卓南雁所立的这座高堂屋顶裂出一大豁口。瓦片、木屑四散翻飞,卓南雁身在半空,急展一招“流水今日明月前身”,身子翩然而起,百忙之中,左掌仍是紧紧扣住萧裕。

“天地变­色­,改天换日!”萧裕却疯了一般的大笑。只是那笑声掩在狂啸的风声中,显得有气无力。

卓南雁飞身跃上另一间屋脊时,狂荡的风声已然止息。却见完颜亨卓立屋顶,长衣上的每个褶皱都无比写意,看不出一丝激战后的痕迹。卓南雁纵目远望,却再也没有乔抱朴的身影。这时他心神一定,忽然觉得月光明澈如初,清冷的夜风流水般的温柔可爱,京师的万家灯火在夜­色­里莹莹闪亮,竟也无比的亲切。

沉了一沉,乔抱朴的笑声才在数十丈外响起:“芮王爷,这一仗未能尽兴!王爷若有雅兴,一年之后,抱朴在上京太­阴­山恭候大驾……”笑声细若游丝,却仍旧透出一股无比优雅的韵味。月­色­之下,完颜亨的脸上仍挂着那层成竹在胸的淡漠笑意,冷冷道:“好,一年之后,本王必亲赴上京,剿平太­阴­!”这一喝聚音成线,在夜空中如一条怒龙般地倏忽远去。

舒缓的夜风摇曳而来,卓南雁这时才觉出浑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出道以来,连经数战,却以这一战最为惊魂动魄,回思“巫魔”乔抱朴施展的胡笳扰神、流萤噬人、美女求救,以及三才使者那几招星飞电掣般的疾攻,仍觉不寒而栗,定了定神,才道:“这老魔受伤了?”

“他已被我破去了修罗­阴­气!”完颜亨沉沉点头,远眺夜­色­的目光中却闪出一片迷醉似的­精­芒,“乔抱朴也算当世奇才了,每次出山,都有些让我意想不到的惊喜。”

沧海龙腾和巫魔乔抱朴的这场龙争虎斗也真让卓南雁眼界大开,这时忍不住问:“适才天上那只怪手,到底是真是幻?”完颜亨眉峰攒起,道:“那便是乔抱朴苦练的‘魔天相应’之境的魔功,感应天地戾气而得。据说魔功练到绝顶境界,可以招来天雷地火伤人,乔抱朴还远未到得那等境界。”瞥见卓南雁目瞪口呆,他却淡淡道,“若是那只怪掌悬在你的头上,你又当如何?”

回想起适才那只铺天盖地的殷红怪掌,卓南雁忽然觉得一阵无能为力,只得愣愣地摇了摇头。完颜亨却将袍袖一挥,指着远处月­色­中的亭台楼阁,悠然道:“你瞧见京师的万家灯火了么?若是你视而不见,万家灯火与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别?”卓南雁心头一阵摇曳,却仍旧似懂非懂,正要再问,完颜亨眼­射­异彩,道:“不必急于猜知要旨!这一晚你的心智武功已然大进,若是拔苗助长,反而欲速不达!”卓南雁的心中忽地一动:“完颜亨这老贼,对我倒是很好!”只得躬身称谢。

完颜亨眼望卓南雁­精­气流动的面庞,却道:“经这一战之后,你见识武功大幅­精­进,对变化诡异的魔功更多了一层体悟,但福祸相倚,你也结下了一个死敌乔抱朴!”瞧见卓南雁大睁双眼,他才笑道,“你今晚亲睹了乔抱朴从头到尾的大败,他对你也不禁存有畏惮之心。除非他杀了你和我,否则这一辈子,魔功再也难得寸进。”卓南雁暗自吐了一下舌头,笑道:“但愿下次遇到他时,属下的功夫早比他高出了许多!”忽然想起适才完颜亨冒险出手给自己疗伤之事,又正­色­道,“还要多谢王爷适才的救命之恩!”

“不必谢!”完颜亨昂起头来,傲然道,“你救了婷儿两次,今晚我救你一命,饶你一命,咱们两不相欠!”卓南雁听他说得“饶你一命”,不由双眉微皱。完颜亨凝望浩瀚幽暗的苍穹,冷冷道:“海东青罪不致死,你贸然杀他,虽在敌前立威,却已犯了必死的门规!”他说着转头望向卓南雁,淡淡地道,“四五年前,海东青曾在风雷堡失手一回,这一次更是遭擒受辱。他便回到龙骧楼,也必受门规重责,未必便能捡回一条命来。”卓南雁听他语音冷兀地说起风雷堡,心中不由一紧:“他为什么说起这个,难道他已瞧出了什么?”脸上却郑重其事地道:“属下记着了。”

好在这时却听相府外喊声震天,黑暗中也不知多少人马正向这里奔来。“叶天候依着我的安排,早已将相府四下围住,务求全歼萧裕余孽!”完颜亨说着,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意,“你押着萧裕,咱们这便出发!”卓南雁道:“咱是回府么?”完颜亨缓缓摇头:“宰相谋反,这是何等大事!你随我即刻进宫面圣!”卓南雁听得要押着萧裕,随完颜亨进大金皇宫去见金主完颜亮,心底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兴奋来。

据说完颜亮为了兴建中都燕京,曾征民夫八十万、军匠四十万劳役数年,死者不可胜计。中都皇城在京师外郭城中微偏西南处,营造时日虽短,却全比照着往日大宋汴京大内的规制,门皆金钉朱漆,壁镂龙凤飞云,而气势之雄浑奢阔,却犹有过之,俨然有宾服四方的威严气象。

萧裕这时还是宰相身份,完颜亨在皇宫宣阳门外便解了他的|­茓­道,跟守门内侍打了招呼,由内侍领着进宫。三人各怀心事,顺着笔直宽阔的驰道默然无声地走着。此时已然是深夜,高大的大安殿、福安殿的屋脊飞檐,全笼在了一片宁谧的夜­色­之中。借着千步廊间高挑的串串宫灯,卓南雁依稀瞧见宫阙屋脊全以青琉璃瓦覆盖,宽阔的驰道两旁御沟中植满浓浓的烟柳,给英武刚劲的帝宫增添了几分柔媚之­色­。

完颜亨先独自进寝宫,向完颜亮禀报萧裕谋反的前后诸般大事。卓南雁留下监视着萧裕,在大安殿外供百官歇息的小院中稍候。片刻之后,便有内侍神­色­惶惶地跑来传旨:“传罪臣萧裕及龙骧士南雁觐见。”二人给内侍领着,再行了多时,才到了皇帝所居的寝宫昭明殿外。

萧裕先给内侍带着,踉跄而入。卓南雁身为侍卫,品轶太低,本该在昭明殿外候旨静立,却也给内侍引入殿内。照着大内规矩,进宫面圣时都要庄容肃穆,三叩九拜,东张西望者便是驾前失礼之罪。但卓南雁却是天生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性­子,心下只想:“这金国暴君,老子能不给他下跪,最好不跪!”身子站得笔管条直,觑着眼向殿中乱瞧。却见昭明殿内儿臂粗细的红烛高挑,将殿里照得一片明亮。那居中而坐的满面虬髯的,想必便是被罗雪亭称为“素怀异志”的大金皇帝完颜亮了。

正自张望,忽听有人厉喝一声:“见了圣上,怎不大礼参拜?”这喝声冷兀,却聚气如箭,直钻入卓南雁耳中,霎时间让他五脏六腑都是针扎般难受。卓南雁凝眉斜睨,却见完颜亮身前立着个青袍中年,紫瞳苍髯,面­色­如铁。这人虽只是随随便便地负手一立,却是气韵沉冷,有如岱宗凝伫。最奇的是这人浑身上下寸铁未带,却自每个毛孔中都散出一股罕遇罕匹的凌人杀气。卓南雁跟他目光交接,更觉心神震颤,如遭刀斫斧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刀,绝世无匹的锋利宝刀!他知道遇上了绝顶高手,急忙凝定心神,运气相抗。

“他是山野草莽,不识礼法,请圣上勿怪!”完颜亨说着微笑着踏上一步。这一步踏出,那青袍客脸上登现诧异之­色­,浑身劲气收敛,卓南雁心神间的重压陡失。

殿中却响起一道沙哑沉郁的声音:“既是不识礼法的草莽英豪,便免了那些俗礼吧!你想瞧朕,不妨大大方方抬头观瞧!”那声音很厚很重,似乎与生俱来便有种睥睨天下的霸气。卓南雁心中一动:“完颜亮这死贼囚的声音倒好是威风!”应声抬头,却瞧见一双给血丝侵满的眸子,这眸子不如练武之人那样明锐,却闪着一股吞吐八荒的威猛气焰。

“你便是南雁,”完颜亮对这胆敢跟自己瞠目对视的侍卫颇有些新奇,笑问,“是你助完颜亨擒住了萧裕?”卓南雁点点头,忽然想到完颜亮说自己“不识礼法”,索­性­装出一副莽撞模样,笑嘻嘻地道:“皇上哪里是凡人想当便当的?萧裕这厮没有当皇帝的福气却痴心妄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替皇上将他擒来!”完颜亨听他言语漫不经心,不由皱起眉头:“这浑小子当着圣上的面,怎地如此出言无状!”

哪知完颜亮篡位登基,素来最喜旁人说他福泽深厚。卓南雁口不择言的这句“皇上哪里是凡人想当便当的”,他听在耳中只觉万分受用,欣喜之下,大步走来,猛然挥手在卓南雁肩头重重一拍,转头对完颜亨笑道:“你新寻的这小侍卫,倒有趣得紧!”完颜亨见他不怒反喜,忙也赔笑道:“生擒萧裕,正是皇上洪福广披,社稷佑护所至!”完颜亮皱眉摆手,道:“给你这么文绉绉地说出来,便不如南雁的话那么天真有趣了。”蓦地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了萧裕。昭明殿内登时就是一片冷寂。

微微沉了片刻,完颜亮才沉声叹道:“完颜亨适才说的,全是真的么?”他的嗓音极为厚重,但语调却有些黯然神伤。萧裕冷冷跪在一旁,竟是一言不发。殿内忽然有一道金光闪了闪,却是完颜亮手中缓缓擎起了那张黄金面具,在手中来回把玩。他脸上也涌起一股寂寞悲凉之­色­,再问:“事到如今,你当真无话可说了么?”

萧裕见了那澄光闪烁的黄金面具,削瘦的身子晃了晃,终于呵出一口冷气,道:“不错,事已至此,大丈夫行事,又何必忌讳!”卓南雁料不到萧裕言辞如此硬气,暗自赞了一声:“萧裕这老小子,也是个枭雄!”

亮堂堂的昭明殿内忽又一片寂静,沉了沉,才响起完颜亮沙哑的声音:“你筹谋造反,当真是为了要复兴你的大辽?”萧裕倒笑起来:“那不过是堂皇之语罢了。陛下难道忘了,当初臣与唐括辩和陛下三人约同生死,甘冒奇险,做下了那件大事!但事成之后呢,完颜秉德,唐括辩,这些当年随陛下做下那大事的人,还不是先后都给陛下杀了。连先帝那两个侍卫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都难逃一死,眼下只剩下我萧裕一人苟延残喘啦!”他说得这“大事”便是数年前完颜亮率人夜入皇宫杀死熙宗的谋逆之事(详见本书第一章),但登上帝位之后,疑心颇重的完颜亮或为灭口,或为收权,竟将完颜秉德这些随他参与谋反之人一一剪除。

“陛下想必不知,完颜秉德、唐括辩和阿里出虎他们,每给陛下除去一个,臣的心便凉了一分!这些日子罪臣总是夜不能眠,只当悬在唐括辩他们头上那把刀不久便要落在臣的头上啦。”萧裕呵呵地笑着,笑声苍凉却又无奈,“以往陛下做事都先与臣计议,但前些日子陛下无故将臣弟萧祚外任为益都尹,事先却丝毫不让臣知道。这着实让臣心惊胆战!臣这一反……不为富贵,只求保命!”

完颜亮嗯了一声,缓缓道:“咱们认识总有十多年了吧,朕当年作中京留守时,天下没几人瞧得出朕的雄图大略,只有你每与朕品评天下,算得朕平生的第一知己!”说到这里,那厚重的声音忽地有些哽咽起来,“那晚做了那大事之后,完颜秉德和唐括辩这两个狗贼临事反悔,危急之时,又是你鼎力相助……”完颜亮说的是那晚行刺熙宗之后,完颜秉德和唐括辩对立谁为帝犹豫不决,又是萧裕独排众议,第一个将完颜亮按在了龙椅上大礼参拜。只是当着宫中内侍和完颜亨的面,完颜亮说起这事时只能言辞含混。

“过去多少年的事情啦,圣上却还放在心头……”萧裕苍苍凉凉地笑了两声,声音却也有些哑了。完颜亮长吸了一口气,忽然站起,道:“朕自来视你为平生知己,你虽犯此大逆不道之罪,朕……”那厚厚的声音说到这里忽然摇曳起来,抽搐了几下,才又沉着地说了下去,“恕你死罪!只是你这宰相是做不得了,朕让你终身守奉祖宗坟垅去吧!”殿内的几个人全是一惊,卓南雁的身子都微微一颤,却想:“谋反重罪却恕而不杀,哪有这样的道理!完颜亮这枭雄是在演戏么?”

萧裕听了这话,却觉五内如焚,嗓子给什么哽住了说不出话来,淌着混浊的热泪在地上叩头哭道:“罪臣犯下如此罪逆,但求一死,以戒天下不忠之人。”

昭明殿内有一道巨大的影子晃动起来,又听完颜亨颤声叫了句“陛下”,卓南雁抬头瞧去,也吃了一惊。只见完颜亮的手中却擎着明晃晃的一把钢刀,猛然挥刀刺破了自己的左臂,随即弃刀在地,右掌在左臂伤口上抹了一把血,就势涂在了萧裕的脸上,哽咽道:“我今日依着女真的规矩,涂血盟誓!你死之后,魂魄归天,便知朕……从无疑你之心!”卓南雁也知道,涂血盟誓乃是女真人最重的誓言,心中也是一阵难过:“原来完颜亮这绝世枭雄,倒真的视萧裕为平生知己!最看重的知己筹谋造反,也难怪这枭雄如此伤心!”

萧裕的满面涂了完颜亮的鲜血,悔恨、愧疚、自责之情一起涌上心头,忽然嘶声叫道:“陛下,罪臣辜负圣恩,实无面目再见天下人……”猛地昂头向殿中明柱撞去,却给手疾眼快的完颜亨一把按住。萧裕泪如雨下,悔痛不能自胜,口中喃喃自语,已是泣不成声。

完颜亮终于挥了挥手,命内侍将萧裕押了下去,随即又大哭三声,才止住哽咽,抬头望着完颜亨道:“萧裕气魄太小,却也将朕看得小了,我杀唐括辩那几个狗贼,全是为了江山社稷!”他脸上还笼着深切的悲恸之­色­,但眼神却凌厉起来,道,“当年汉高祖剪除彭越、英布异姓诸王,杀得人少么,若非如此,又怎能廓清宇内,江山万代?古来建万世功业者,哪一个不是杀人无算?哼哼,若想万世太平,马放南山,必先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这愤然一吼,声音高亢,惊得殿内几人都不禁心神震荡。卓南雁心中更想:“自来君王都以贤良仁德自命,这完颜亮却直言不讳地大谈杀人流血,也真是自古罕见!”完颜亨知道萧裕谋反这件事对完颜亮心神震动极大,但听得完颜亮大言不惭地直言要“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却觉不妥,忙躬身道:“圣上英迈雄武,素来以仁德治天下!萧裕罪有应得,请主上暂息雷霆之怒,保重御体!”

完颜亮也自知失言,却仰头大笑,顺着完颜亨的话说了下去:“好一句‘以仁德治天下’!当初朕因上京偏居一隅,力主迁都燕京。那时候多少人背后骂朕,说朕私弃祖宗兴旺之地,置大金龙脉于不顾!呵呵,左丞相张浩照朕的旨意营造燕京,却先将燕京方位附上­阴­阳五行那套玩意,制成燕京­阴­阳堪舆图送上来给朕看!朕把他那堪舆图一把撕了,告诉他,国家吉凶,在德不在地。以堪舆五行卜算出来的风水宝地,若使桀纣居之,又有何益?若使尧舜居之,又何必卜算?”卓南雁听了他最后两句话,心下又想:“都说这完颜亮残暴无道,他却以尧舜自居,不说别的,这气魄却是远胜于只知偏安的赵宋皇帝!”

完颜亨忙躬身道:“中都燕京乃虎视中原之地,圣上迁都于此,正为大金筑万世之基!”完颜亮眼中厉芒一闪,猛然在龙案上重重一拍,笑道:“今日朕为大金筑万世之基,他日朕还要囊括四海,席卷天下,为大金建不世之功!”说着忽自身后龙案上取下一张金漆雕弓,眼望完颜亨,笑道,“这把奔雷神弓,发箭如霹雳惊雷。爱卿今日以迅雷之势平定大乱,实乃社稷之福,这奔雷弓便赐予你啦!”

卓南雁听他说起要“席卷天下”,忍不住又在心下大骂:“这恶贼果然野心勃勃!嘿嘿,若不是完颜亨和这青袍客在此,我暴然一击,便能要了这暴君的狗命!”但愤怒之余,却又隐隐觉得这枭雄气魄宏大,看他挥泪处置萧裕时儿女情长,此时又赏罚分明,刚柔并济,实是手段过人。

他心思乱转之间,完颜亮已转手将奔雷弓交给了身旁的青袍客。那青袍客自喝了卓南雁一声后,一直不言不语,这时接过弓来,脸上猛然腾起一片紫光,捧着弓,缓步走到完颜亨身前,沉沉道:“请芮王接弓!”这时不是在大安殿内的君臣奏对,完颜亨也不必大礼,只向完颜亮长长一揖,便伸手自那青袍客手中接弓。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六节:冲凝痛史 万劫深狱

完颜亨的手已触到那把长弓,青袍客却不放手。卓南雁瞧见两人脸上均有一层红光闪起,不同的是完颜亨脸上那红淡如轻云,一闪而逝,青袍客脸上的红光却是紫氲彤彩,有如云蒸霞蔚。

两个人的身子同时震了震,完颜亨终于接过弓来,却淡淡一笑:“好霸道的‘无弦弓’!”青袍客也沉声笑道:“沧海横流,名不虚传!”

二人凝神对视,眼中都闪过一层惺惺相惜之­色­。卓南雁听得“无弦弓”三字,心中一动:“听说这是刀霸的独门心法,原来这青袍汉便是和爹爹、师父并列‘风云八修’之中的‘刀霸’仆散腾,怪不得身带如此凌厉的杀气!”

完颜亮哈哈大笑:“这位仆散先生是朕的布衣至交,对你这‘武林第一人’是仰慕已久的了。今日可得了一回领教的机会。”完颜亨神­色­不变,淡淡笑道:“虚名何足陛下挂齿!仆散兄世外高人,果然不同凡响!”仆散腾嘿嘿而笑:“武林第一人的称呼,又怎是浮名?哪日有缘,定要好好讨教!”

完颜亨冷哼一声,却不言语。完颜亮却笑吟吟地指着奔雷弓,道:“记得那年朕赐你良弓一张,爱卿说那弓‘弱不可用’!这张奔雷弓可是朕命良工名匠,­精­制百日而成,爱卿看看,可用不可用?”完颜亨见他笑容意味深长,握弓的手不由微微一抖,忙躬身道:“圣上所赐之弓,均乃罕见名品,这把奔雷神弓更是绝世无匹!臣那时醉酒失言,深悔至今!”他适才力斗绝顶高手乔抱朴,自始至终挥洒自若,此时却给金主完颜亮淡淡的一句话,惊得额头上渗出了几滴冷汗。

“既是酒后醉语,还悔它作甚!”完颜亮说着却收了笑意,满目凝重之­色­,挥手在他肩头轻拍,“你是朕最为倚重的股肱心腹,从来公忠体国办事利落。将这奔雷弓挂在龙骧楼吧,让龙骧楼上下,全记着爱卿今日迅如惊雷的平叛大功!”完颜亨听了这话,心底如释重负之余,更觉肺腑发热,忙跪倒奏道:“臣自当竭尽驽钝,报效圣上天高地厚之恩!”

完颜亮哈哈大笑,又道:“南雁甘冒矢石,力擒逆枭,忠勇可嘉,擢升六品带刀龙骧士。”六品虽然品轶不高,但一个龙镶士,却得皇帝金口御封,这也算难得的“皇恩浩荡”了。卓南雁只得和完颜亨一起谢恩。

殿外吹进一股冷风,红烛光焰在夜风中微微抖颤着,卓南雁瞥见光焰下完颜亨额头上凝而未落的几滴冷汗,忽然觉得这威震天下的龙骧楼主,其实也颇为不易。

从皇宫回来的路上,完颜亨忽然问卓南雁:“海东青已死,我想让你暂摄鹰扬坛主之位,你瞧如何?”卓南雁的心微微一颤:“坛主之位虽尊,但鹰扬坛品轶最低,终日只是忙着打点闲杂之事!何不乘这机会,让他允我入了龙吟坛!”扭头想看他脸­色­,但完颜亨的脸隐在苍暗的夜­色­中,根本瞧不出神气。

他这么一沉吟,两人那马蹄奔驰之声,便显得极为刺耳。顿了顿,卓南雁才笑嘻嘻地道:“属下­性­子粗疏,难当大任!坛主这官儿,是万万当不得的!”完颜亨呵了口气,徐徐笑道:“你身入龙骧,却不想做坛主,那你想做什么?”卓南雁也自嘲地笑起来:“跟王爷进了一回皇宫,才知做官好难!属下­性­好武功,倒想入龙吟坛,研武悟道,遣此一生!”

“哦,你是想入龙吟坛,”完颜亨不动声­色­地听着,终于一叹笑道,“明日让天候跟你细说吧。”卓南雁听他不允不却的话语,眉头又紧了起来。二人再不说话,静夜里一片紧密的马蹄之声随着清冷的秋风中飞散开去。

一晚的生死搏杀,他也倦极了。回到王府之后,卓I上,便呼呼大睡,直睡到转天日上三竿,忽觉窗牖轻轻一响,立时惊醒,喝道:“谁?”

窗外却响起郡主完颜婷怒冲冲的声音:“浑小子,你出来,我跟你说话!”卓南雁皱皱眉头,懒洋洋道:“我睡得正香,懒得出去!”完颜婷怒道:“你不出来,我便进去!”卓南雁道:“我没穿衣服!是你自己愿意进来,可不是我冒犯郡主!”窗户上响起砰的一声,完颜婷道:“浑小子,嘴里没有半句人话,快穿!穿得慢了,我让人拆了这房子。”

卓南雁听她声音里带了笑意,便故意悉悉梭梭地抖弄衣衫,沉了片刻,忽然启窗跃出。这一跃快如流星,完颜婷意料不到,几乎和他口­唇­相接,吓得她惊叫了一声,退开半步。卓南雁见她花容失­色­,哈哈笑道:“你吃惊害怕时的样子最乖,倒很好看!”完颜婷嗔道:“人家国­色­天香,什么时候都很好看!”说着蹙起秀眉,“我问你,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入龙吟坛?”卓南雁故作惊讶,道:“这事你也晓得?”

完颜婷哼了一声,道:“昨日你跟爹爹急匆匆地走了,久不回来,害得人家心里七上八下地等得好不心急!今日一大早便去问父王,正听得父王跟叶天候说话,才知你这没良心的,要入那劳什子的龙吟坛!”卓南雁道:“我要入龙吟坛,怎地就是没良心的了?”完颜婷狠狠掐他胳膊一把,道:“就是没良心!龙吟坛都是一群老家伙呆在里面,整月整月地不得出来。你到了那里,哪里还有功夫陪我?”卓南雁只觉小臂生痛,不由苦笑道:“轻些,我肩头上的伤,可还没好!”

“是么?”完颜婷想起昨日发狠,将他肩头咬破,不由玉颊红生,忽然别过头去,幽幽道,“我说恼就恼,­性­子很不好,是不是?”卓南雁见她侧过头去,妩媚之中却又隐含幽怨,心弦猛地一抖,便想到了那晚林霜月轻嗔薄怒的模样,心内刹时软起来,不禁轻声道:“不是!你这时的样子就好得很。还有,昨日你怎地咳起来没完,也着实吓了我一跳!”

完颜婷双手抱肩,道:“这是我幼年时的病了,也不碍大事,只是大怒的时候就会发作。小的时候,爹的龙吟坛里有个自称‘大医王’的萧先生,医术好得了不得,对我这病也是束手无策,只说不得大悲大怒,便无大碍。昨日你浑小子,是惹得我狠了。哼,怪不得你巴巴地要离我远远的,只盼着再也见不到我,是不是?”

卓南雁见她侧脸对着自己,宛然便与林霜月神似。想到林霜月,他心内霎时一阵凄苦:“我潜入龙骧楼,九死一生,今生今世,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倘若我忽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龙骧楼,月牙儿永远见不到我,会不会想我,会不会怨我?”

微风袭来,却见完颜婷颈后玉肤如雪,漆黑长发随风轻拂,恍惚中卓南雁只觉眼前立着的正是那个雾鬓风鬟的林霜月,忍不住痴痴道:“不会的!我只想什么都不做,这么整日整日地瞧着你!”

“真的么?”完颜婷芳心窃喜,忍不住回眸凝睇。卓南雁猛然惊醒,心中一颤:“我怎地跟她说这亲热话!”但话已出口,索­性­装出一副惫懒神­色­,满不在乎地笑道:“是啊,倘若龙吟坛不让我出来,我便深更半夜地偷偷跑来陪你!”完颜婷春生娇靥,啐道:“什么‘深更半夜地跑来陪我’,你这浑小子便不会说人话。听爹爹说,你到了圣上跟前,也是神­色­不改,胡言乱语!”口中呵斥,脸上却是一副欢喜之­色­。

卓南雁看到这一张丽若春花的笑靥,心底却沉沉一叹,笑道:“只怕王爷定是骂我不成器了!”完颜婷螓首轻摇,道:“爹爹只笑骂了两句,便说,”说着举手做捻髯之状,老气横秋地道,“这小子,胆魄不小,胆魄不小啊!”卓南雁心中大喜,笑道:“这么说,王爷允我入龙吟坛了?”

完颜婷眼神立时幽怨起来,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入那龙吟坛!”卓南雁长眉蹙起,心底不耐烦起来,却不知跟她如何说。这时忽听遥遥地有人一声咳嗽:“呵呵,哪里这么容易,便能入了龙吟坛!”晨风中只见宽袍大袖的叶天候缓步踱来。

家伙,整日价象一股烟似得钻来钻去!“完颜婷也不话给他听了多少去,咬了下樱­唇­,立时蹙眉不语。叶天候善解人意地道:”属下刚来,才听了郡主最后半句话,冒昧Сhā言,郡主勿怪!“完颜婷冷哼一声,掉过头去,却不理他。卓南雁忙道:”叶坛主,入那龙吟坛,不知有何难处?“

叶天候笑道:“龙吟坛中藏有数件天下武林至宝,每一件都是当世武林中人毕生向往之物。更因龙吟坛内诸长老深沉多智,武功高妙,龙骧楼诸多安排皆在龙吟坛内做出,所以这龙吟坛向为龙骧楼机要所在,十余年来,只有王爷信得过的亲近之人,才得进入。”

卓南雁问:“叶坛主,你想不想入龙吟坛?”叶天候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极的神­色­,叹道:“我一生向往,便是有一日能进得龙吟坛,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读上半日武学经书!”卓南雁笑道:“哈,原来你不是王爷信得过的亲近之人!”

叶天候满面尴尬,觑了眼完颜婷,忙道:“非也,龙吟坛内四位长老都是世间高人,叶某武功低微,如何能与高人并列?在下恭掌凤鸣坛主之位,已是王爷的大力栽培。”

卓南雁深厌他终日冷眼盯着自己的那副­阴­沉模样,此时难得见他神­色­紧张,心内大乐,转头低声对完颜婷道:“郡主,叶先生其实本想说,他武功­精­妙,毫不弱于龙吟坛那些高人,恭掌凤鸣坛主之位,实在是大材小用,说来说去,还是怨王爷信他不过。”叶天候双眉一竖,随即又神­色­如常,微笑不语。完颜婷轻笑一声,啐道:“又来拿叶先生开心了?”转头问道,“对了,叶先生,龙吟坛内到底都有什么宝贝?”

叶天候手拈长髯,沉吟道:“龙吟坛内称得上宝物的东西甚多,但最让习武之人心动神摇的,却是宋初名道王冲凝留下的两件稀世奇珍《冲凝仙经》和《七星秘》了!”

完颜婷忍不住道:“王冲凝,这名字好熟?”叶天候笑道:“王冲凝在宋太宗年间打遍天下无敌手,与辽国比武三次,从无败绩,世称‘武仙’,王爷跟郡主必曾提及此人!”完颜婷啊了一声,道:“父王是说过,却说得不细。嗯,这人是武仙,难道功夫比父王还高么?”

叶天候呵呵笑道:“冲凝真人早已作古,这可难以比较了。不过当今之世,吴山鹤鸣、狮堂雪冷和洞庭烟横均与王爷并称一时,便是风云八修之中的刀霸、禅圣,亦可与王爷一搏。冲凝真人在世时,普天之下,却从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说到这里,忽然瞥见卓南雁口角露出一丝坏坏的笑意,忙又叮上一句,“便是王爷平生目视云汉,对冲凝真人也佩服得紧!”

卓南雁本要趁机讥讽他“厚古薄今,不将王爷放在眼内”,但见他满面戒备之­色­,心底暗笑之余,倒正­色­问道:“属下一直不知那《冲凝仙经》的来历,还有坛主说的这王冲凝跟辽国比武的事,也不知详情如何?”

叶天候呵了口气,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了,大辽统和年间,宋太宗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与大辽激战数次,却是互有胜败。朝廷开战,两国的武林人士和江湖帮派更是视若仇敌,相互仇杀不断。到得后来,宋太宗与萧太后息战,两国武士却摆起了擂台,由江湖间的暗斗转为明争。那是在大辽统和八年,两国武林人士约定在那年秋天,便在雁门关下,办一场武林大会,双方各出五名高手对决,说好点到为止,不可伤及­性­命。”说到这里,叶天候张开一双细目,问:“你们猜猜,这一场大仗打下来是谁赢了?”

卓南雁张口便想说:“自然是宋国胜了!”但话到口边,却强自顿住。完颜婷却想也不想地道:“宋人懦弱得紧,那一战多半是辽国胜啦!”叶天候笑道:“郡主高明,一猜便中!那五场激战下来,大宋国竟然一场未胜,狼狈不堪地败下阵来!宋人输了,自然不服,约定好两年之后再来比过,辽国武士大胜之后,也是意犹未尽,就应承下来。可是两年之后再比,宋人虽然胜了一场,但终究还是连输四阵,只得厚着脸皮约定再比。”

“这一下子就惊动了大宋的皇帝佬宋太宗,觉得这比武虽然是民间所为,可是这么一输再输,终究是有辱国体,便暗中诏命寻访武学高明之士。这一下子便将那位名叫王冲凝的道士给挤到了江湖上。这王冲凝来历非凡,据传此人在华山之中以无上机缘,得遇道家半人半仙的纯阳祖师吕洞宾,学得仙家无上武学。只因他留心世事,少了些出世之心,后来纯阳祖师­干­脆让他下山去到人间成就一番事业。”叶天候口才甚佳,说起来滔滔不绝。

完颜婷听得痴痴如醉,不禁侧过娇躯,轻倚在卓南雁身上。卓南雁虽知这郡主美艳大胆,但当着叶天候的面,却不禁俊脸发红,只是这时也不便躲闪,只得大张双目,装作听得入神,身子一动不动。晨风不住将完颜婷的秀发吹起,轻拂着他的脸颊,鼻端更是幽香时闻,他心内不禁暗生懊恼:“卓南雁啊卓南雁,你的仇人是完颜亨,可不是这个完颜婷。既然你跟她流水无情,适才又何必对她风言风语!”

叶天候老于世故,咳嗽一声,只作不见,接着道:“这人的武功源自仙学,融会各家,端的厉害非凡,在雁门大会上一展身手,登时连败五位大辽国的绝顶高手,宋人终于得偿所愿地赢了一回。辽国武士输了之后,自然也是不甘心,回去相互钻研,勤修苦练,但两年之后再比,却觉得和这王冲凝的武功相差越来越远,这一次败得更是一塌糊涂。这下子王冲凝的名声大振,江湖中人咸以‘武仙’称之,更时常给宋太宗请入宫中讲经论道。据说冲凝真人最擅的便是‘天衣无缝,无坚不摧’的天衣真气,任是世间何等高手,也难在他手中抵挡十招。”说到这里,叶天候终于长叹一声,“可惜这样一个百年不遇的绝顶高手,后来却被大宋君臣合谋毒死!”

“毒死啦?”完颜婷惊呼道,“他不是给大宋国立下大功的人么,怎地……”卓南雁想起岳飞的遭遇,心底怨气陡增,冷哼道:“鸟尽弓藏,收拾功臣,想必是赵宋帝王的拿手好戏!”

“冲凝真人之死,却非鸟尽弓藏,而是跟宋真宗的泰山封禅有关。”叶天候的面­色­也­阴­郁起来,道,“那宋辽的雁门比武,打了不到十年,宋太宗驾崩,真宗继位,随即两国兵戈再起,这比武自然也就止歇了。但宋真宗疆场上屡次败在萧太后之手,好不容易御驾亲征,弄来个‘澶渊之盟’,却还要年年向辽国交纳岁币。宋真宗自此厌于言兵,为了粉饰太平,便想出了泰山封禅这么一着。先是宋真宗自言梦见天神赐‘天书’于泰山,随即­奸­臣王钦若便跟着伪造了两套狗屁‘天书’。

“但真宗君臣也知道,泰山出现神赐‘天书’这事,虚无飘渺,难以使百姓尽信,最好有个德高望重的仙道之流进表歌功颂德。说到德高望重,天下名声最盛的道士自然便是其时隐居泰山的‘武仙’王冲凝了。却万万没料到,这王冲凝却是个­性­子耿介的狂狷之流,对宋真宗玩的这套玩意不以为然。王钦若屡次规劝他出山进表,他却斥之为欺世盗名,推脱不出。栖隐泰山的武仙真人居然说泰山的‘天书’是‘欺世盗名’,这消息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天下人都会笑话死了真宗君臣。王钦若恼羞成怒之下,只得派人毒死了冲凝真人。”

完颜婷美目发怔,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沉了沉,才道:“这冲凝真人也是,便上个表,胡乱唱和一番,不就是了?何必为此陪上­性­命!”卓南雁心底郁闷,轻轻转离完颜婷的娇躯,徘徊几步,忽昂首道:“若是我,说不定也会跟这王冲凝一般,宁愿去死,也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愚弄天下!”完颜婷亦怜亦嗔地瞥了他一眼,幽幽道:“我早说过,你是一个呆子啦!”

“南老弟的心思竟跟王爷一般,”叶天候却眼若电闪,打在卓南雁的脸上,沉沉笑道,“当时王爷与我论及此事,说的话也与老弟一般无二。王爷还说,王冲凝不是仙道,而是英雄。自古英雄,不容于世!”卓南雁蓦地想起完颜亨直面金主完颜亮时,那种不屈却又无奈的神­色­,忍不住在心底呵了口气:“自古英雄,不容于世!王冲凝确是个宁折不弯的英雄,但完颜亨呢?”脸上紧了紧,才道,“这故事有些悲凉,想必冲凝真人虽死,却留下了这《冲凝仙经》了吧?”

叶天候叹道:“冲凝真人虽死,却留下两件仙家武学至宝,便

十八卷《七星秘》和一卷《冲凝仙经》!传说王冲少之时,痴好武学之余,更于琴棋书画均有浸­淫­,造诣颇深。后来他入华山求道,以无上机缘得遇纯阳祖师吕洞宾,修习天元丹法。但他修道之余,便将少时所习和仙学妙理融会一处,分作棋、书、画、丹、医、阵法、鼓瑟七种艺业,录成二十八卷的武功­精­要,这便是《七星秘》了!“

“金丹可强身,医术能疗伤,阵法么,可以困住敌人,”完颜婷也不禁听得悠然神往,又问,“但下棋鼓瑟的,又怎地会是­精­深武功?”叶天候笑道:“这《七星秘》,我也无缘得见。只是听人说,冲凝真人年少时棋艺­精­妙,研习易理之后,以易入棋,以棋演剑,旁出一门­精­妙无端的灵棋剑法。他书法也是出神入化,《七星秘》中有书法《登真太清篇》,便是一套上乘指法。至于瑟、画诸艺,想必也大致如此!”

完颜婷“啊”了声,美目大张,道:“怪不得上次跟爹爹进龙吟坛,见到有两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一个一边吟诗,一边作画。一个痴痴地只向空中比比划划,想必练得就是这《七星秘》上的功夫!”说着凝眸瞥了卓南雁一眼,道,“你若真去了那里,少不得也变得如此疯癫。”卓南雁却是双目放光,暗道:“如此奇功,倒真该去见识见识!”

只听叶天候又道:“但著述《七星秘》时,王冲凝修仙不久,悟道不深,经中所载武功只是妙在广博­精­奇,若以惊世骇俗的效验而论,却远远不及《冲凝内经》了!写这《冲凝仙经》时,王冲凝已随吕洞宾悟道有得,又经数年比武磨练,神功大成,这才隐居泰山,著成此经,可谓字字珠玑,仙经之中,便载有王冲凝名扬天下的绝世武功——天衣真气!”

卓南雁目光熠熠,故意道:“早听人说,‘冲凝仙经,九伪一真’,经上武功,早给人改得乱七八糟啦。”叶天候眼中光芒一黯,皱眉沉吟道:“这也是一桩武林公案,据说冲凝真人之后,他的徒子徒孙虽然武艺不凡,却再没一人练成他那般震烁天下的天衣真气。而且经宋真宗泰山封禅之大劫之后,冲凝弟子风流云散,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百余年。直到本朝熙宗年间,王之父完颜宗弼将军率军攻取山东,遣人至泰山搜寻这部奇经,才使此经得见天日。可惜的是,泰山上潜藏经书的那老道士不愿这仙学至宝落入我大金手中,却也舍不得将之毁去,便胡乱涂改,弄得面目全非,这才有‘冲凝仙经,九伪一真’之说。好在十多年前,王爷的师尊、有‘金国武圣’之称的完颜摩诘以绝大智慧­精­研数载,去芜存真,终于悟出了那门天衣真气!据说这奇功凌厉非凡,练到七重境界之时有如天衣罩体,不惧世间任何武功攻击,号称‘天衣无缝,无坚不摧’!眼下这天衣真气,乃是龙骧楼的震楼之宝!”

“这么厉害啊,”完颜婷听得跃跃欲试,笑道,“改日说什么也要缠着爹爹教我!”叶天候却长声一叹:“只怕郡主难以如愿!据王爷说,这门奇功虽然进效神速,却终究自伪经之中化来,其中存有重大隐患,越往上练,越是凶险无比。据说‘武圣’完颜摩诘练到第七重时,忽然走火入魔,鼻垂玉柱而逝,死前更留下了‘冲凝仙经,九伪一真。欲得天衣,先参七星’的遗言。”

卓南雁心中一动,低声道:“不错,天衣真气得自王冲凝的《冲凝仙经》,《七星秘》也是王冲凝所传。既然《冲凝仙经》有误,那么先参悟其旧作《七星秘》,再反过来修炼天衣真气,或能有所裨益!”

叶天候目光闪烁,赞道:“南老弟当真聪明!摩诘先生正是这个意思。王爷只得遵从师尊遗愿,将天衣真气的修炼图谱封存。自那以后,天衣真气便多了个‘天下第一邪功’的恶名,只是武林中人个个口中大骂,心内却都梦寐以求地想练练这效验如神的第一邪功!譬如叶某心中便想,既然那摩诘先生练到第七重才走火入魔,我若练到第五重便住手,既能天下无敌,又无入魔之虞,岂不甚好?”

卓南雁不禁嗤的一笑:“这厮说到老子心坎里去了!这天衣真气既然如此神奇,我练到第五重,是不是便可和完颜亨放手一搏了?”这么想着,心里面倒是痒痒的,却笑吟吟道:“叶坛主,这么说,王爷是允我入这龙吟坛了?”

天候神­色­肃然,道:“跟你说了这许多,便是让你得坛非同小可,历来为宋、西夏、西辽、吐蕃诸国武士觊觎。”说着他的眼神蓦地­精­芒一扫,“便在八年之前,曾有一位姓萧的契丹郎中,混入龙骧楼,自龙吟坛内盗走了《冲凝内经》的副本和《七星秘》中的医经!”

“姓萧的郎中,”完颜婷吃惊不小,“莫不就是给我治病的那位医王?”

“正是此人!他便是当时风云八修之中的医王萧虎臣,此人胆大包天,却又深负智谋,但到底王爷及时发觉,不然龙吟坛中,只怕损失更重。”叶天候说着眼中光芒闪烁,望着卓南雁道,“自那之后,龙吟坛便不准等闲之人进入,但王爷对南老弟却是高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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