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听他说到紧要处故意不语,心下着急,却也微笑不语。倒是完颜婷耐不住性子,道:“少卖关子啦,父王到底让不让他入龙吟坛?”叶天候点点头,却模棱两可地道:“王爷么,大半应允了吧!老弟跟我先回凤鸣坛,咱们还有事要做!”卓南雁心下微沉,却若无其事地笑道:“做什么,跟叶坛主比试武功么?”叶天候呵呵低笑:“做什么,我这会还没想起来!须得让我细细琢磨。”
完颜婷眼见卓南雁跟他大步而出,芳心中蓦地有些依依不舍,在后面叫道:“浑小子。记得你说过地话啊!”
——记得你说过的话啊!卓南雁心中却是一震,猛然想起那晚跟林霜月离别时,她也留给自己这一句话。扭过头来,正见了完颜婷那在晨风中婷婷而立的婀娜身姿,那平素冷傲不羁的眼神这时却带着一股依恋不舍的忧郁。
卓南雁猛觉自己的心被那依依的目光灼了一下,急忙别过头,笑道:“记得记得,打死我也忘不掉!”口中说笑。步子却不敢稍停,跟着叶天候,大步流星地出了王府。
天色还早,但凤鸣坛最幽暗的一间屋内已点起了烛火,昏黄地光簌簌抖动着,倒愈显得四壁黯淡阴森。桌上摆着酒菜。只是这么阴森森的灯烛下,对着叶天候那张隐在光焰照不到的幽暗处的长脸,卓南雁便觉着十二分的别扭。
叶天候却意兴挺浓,连着跟卓南雁干了三杯酒,才徐徐道:“王爷其实素来信不过汉人,我在凤鸣坛鞍前马后地伺候了这多年,还是难近龙吟坛一步。除了我,虎视坛主萧别离、死了的鹰扬坛主海东青,可都是一门心思地要入龙吟坛而不得,老弟可算福缘深厚啊!”
卓南雁呵呵地笑着。心里翻来覆去揣摩他话中意思,却懒得搭茬。叶天候说着。就把一双灯捻样幽深地眸子紧紧盯着他,深深叹道:“你要记住。无论如何,你是我凤鸣坛的龙骧士,你若入了龙吟坛,我这个做坛主的,也是光彩万分!只是眼下,别的坛中兄弟可不会这么想,王爷也是好难办啊!”
“王爷有何难办之处,”卓南雁琢磨他话中意思含混不清。忍不住冷哼一声,问。“坛主这是何意?”忽觉今日这酒力量好大,急忙捧住了头,却发现对面的叶天候正在慢慢模糊。那张脸长得愈发怪异,笑容也愈发阴森。
卓南雁摇摇欲坠,却猛然探掌向他抓去,喝道:“酒里下了什么?”这一抓快如疾风,登时扣住了叶天候的手臂,但他的头却越来越沉,四肢也渐渐无力,那手终于无力地在叶天候臂上滑落。
迷糊之中,只听叶天候在他耳边沉沉笑道:“你以为那点伎俩能瞒过王爷么?嘿嘿,只怪你老弟太过心急了呀!”
再醒过来时,却发觉眼前一团漆黑,卓南雁以为自己还在凤鸣坛那间幽暗的小室内,身子一动,却觉手臂间铁镣哗哗作响,却是双手双足都被锁上了重铐。卓南雁这一惊非同小可,伸手四摸,却觉四壁阴冷潮湿,鼻端又闻见阵阵搀着血腥的腐臭气息,心中登时一凉:“这是牢房!”
霎时间心中又惊又怒,数个念头走马灯般地在眼前闪过:“是我的身份被那王完颜亨发觉了么?他单凭我要入龙吟坛,就看出了我是细作,还是另有缘由?或是仅仅是那阴森怪异地叶天候出手擒住了我?这牢房又是什么所在?”
隔了片刻,他双目渐渐适应,才知这牢房三面无窗,只对面大铁门上开了一扇尺长的方窗。他扑过去细瞧,却见外面也是灰蒙蒙地,也不知还有多少间跟这一样阴暗逼仄的牢房。侧目左右张望,只觉牢外地秘道狭长幽暗,只秘道尽头的一只破灯笼上发出点点幽暗的微光。
“这是什么地方,放我出去——”卓南雁奋力大吼,愤愤的声音在牢房内嗡嗡作响。这一吼,立时惊得邻近许多牢房内呛啷啷地荡起一片镣铐响动声,黑暗中也不知多少张眼睛向这里窥探,秘道尽头的光亮处却没有一丝声音。
卓南雁愈发焦躁愤怒起来,拼力嘶吼:“我犯了什么过错,为何将我关在此处?叶天候,你这狗贼,快过来见我——”这一喊,不知哪间牢房内的犯人也来了兴致,也跟着拼力吼道:“老子也没犯错,快将老子放出去!”“操你十八代祖宗,老子难道有错,大伙一起放了吧!”一时间哄叫之声乱糟糟地在四处响起。
随着众犯人怒吼多时,卓南雁的声音都嘶嘎了,却也没有狱卒前来喝止,想必对这犯人嘶叫,早已司空见惯。卓南雁凝神思索:“在我昏过去之前,叶天候在我耳边说,我心太急,这点伎俩瞒不过王爷!似乎完颜亨已看出了我的身份!但若是如此,完颜亨为何不亲自审我?即便要关押我,也该当众明示罪行,这么让叶天候先以药酒将我麻翻,再偷偷关押,实在太过鬼鬼樂樂!”
他虽与完颜亨有血海深仇,但仔细回思完颜亨地言
是个磊落豪迈之士,此时越想越觉自己被擒,必是那叶天候所为:“这厮素来疑心过重,或是嫉妒我身入龙吟坛,便施此毒计,暗中将我不明不白地囚来!”
一念及此,卓南雁不由怒发如狂,忽然挥掌向四壁拍去,喝道:“叶天候,你这奸贼,我若出得牢狱,必将你千刀万剐!”饶是他机智过人,但忽然自豪奢华贵的王府中给关入这阴森恐怖的监牢内,也不禁心神大乱,激愤之下,直震得墙壁簌簌微颤。蓦然他一掌击中铁门,耳膜中荡起哗啦啦一阵乱响,他忽然咦了一声,暗道:“原来叶天候给我喝的,只是一种迷|药!”当下凝神运起缩骨功,过了片刻,腕掌暴缩,细若幼儿,轻轻巧巧地便将手铐褪了下来。
“哈哈,原来老子武功全在,内力未失,要逃出这牢狱,岂不是易如反掌?”这时他心神稍定,坐在阴暗冰冷的牢房地上呼呼喘了几口气,忽想,“完颜婷那小丫头,若是知道我被关押在此,又会如何?她必然跑到叶天候那里大发雷霆,或是到完颜亨那里哭天抹泪……嘿嘿,这小丫头若是为了我,去跟他们大发娇嗔,那倒好玩得紧!”这么想着,忽地嗤嗤笑起来,猛然心中一震:“我在这生死关头,怎地先想到了她,却不是想到霜月?”眼前蓦地晃过林霜月那柔情万千的缠绵眼神。立时心中就有种被柔丝牵扯地隐痛,他猛地晃了晃头,暗道,“不是不是,我想到完颜婷,是为了此刻只有她或能救我!”
这么胡思乱想地过了许久,却觉腹内饥饿,但大牢昏暗无光。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又过多时,对面方窗上忽然一亮,却是一个牢子举着灯笼走来。卓南雁飞身窜上,喝道:“叶天候那狗贼在何处,他私自将我关押在此,是何道理?”那牢子翻着眼睛瞧着他。骂骂咧咧道:“你个直娘贼的,进来之后便驴鸣狗叫不停,再不老实,老子给你饭里撒尿屎!”伸手递进一只破碗来,却是一碗粘糊糊的米粥。卓南雁道:“我要见王爷,麻烦老兄去通禀一声!”那牢子骂道:“日你干娘的,老子就是王爷,滚一边去!”扬手把那米粥抛来,转身自去别出送饭。
卓南雁忙挥手接住米粥,忽然想到:“若是叶天候在粥中下毒。将我不明不白地弄死,又当如何?”转念又想。“不对,叶天候若要置我于死地。当初麻翻我之后,尽可将我毁尸灭迹,来他个死无对证,何须大废周折地将我关入牢中再动手?”想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暗自叫道:“不对!叶天候处事谨慎小心,在完颜亨跟前,更是狗一般地不敢多迈半步。怎么会对我这王爷眼中红人偷下毒手?”
他拿着那碗米粥在牢中转了两圈,忽然想起叶天候跟自己说吞吞吐吐的那句话:“只是眼下别的坛中兄弟可不会这么想。王爷也是好难办啊……”霎时眼前一亮:“难不成这是完颜亨的主意,为了平息鹰扬、虎视二坛中人的怨言,故意将我关押于此,考较一番?”这么想着,心气渐渐平和下来,看了一眼那黑乎乎地米粥,忽然笑道:“管他有毒无毒,老子终不成饿死在这里!”立时打定主意,先跟他们耗上几日再说,当下便运功便手铐套在腕上,将米粥狼吞虎咽地吃个干净,扬手抛了那碗,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牢房甚黑,只在正午时分,秘道尽头才有些微日色映入,可以稍辨晨昏。接连过了三日,却也没有龙骧楼的人前来看他。
这一日卓南雁在牢中倚壁呆坐,心中苦思是要借机脱逃,还是随机应变地耗下去,忽见外面光芒陡灿。他抢到窗边,探头望去,闪闪的火把光芒下,只见四五个龙骧楼的灰衣侍卫押着一个灰衣汉子进来。几人行到那秘道尽头的转弯处便即停住,那地方离着卓南雁太远,他尽力张望,也只能依稀瞧见晃动的几个影子。
跟着一个阴恻恻地笑声响起:“狗贼,你这时招认,还为时不晚,若是给关进了这万劫狱,一百年一万年,也没人理会你!”卓南雁心中一惊:“原来这地方叫万劫狱,好骇人的名字,怪不得四壁坚实无比!这厮的声音好不耳熟,却不知是谁?”忽听一个粗豪的笑声哈哈响起:“老子我混入龙骧楼三年有余,该瞧的瞧了,该听的听了,你们的诸般阴谋诡计,老子早变着法子地传到了江南……哎……”话未说完,几个龙镶侍卫一拥而上,拳脚相加。那人却甚是硬气,给打翻在地后,任由乱拳猛脚加身,却再也不吭一声。
卓南雁心中却猛然一沉:“这人也是潜入龙骧楼三年,难道、难道他便是罗堂主所说的那人?我千辛万苦到了这里,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那阴恻恻的声音又响起来:“给我打!”一声令下,立时皮鞭刷刷地疾抽而下。那大汉破口大骂:“姓萧的狗贼,你们乘早杀了我最好!这般折辱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那人嘿嘿冷笑:“老子不是英雄好汉,老子最爱折辱英雄好汉,给我往死里打!”卓南雁啊了一声,暗道:“原来这姓萧地便是当初擒住厉叔叔的虎视坛主萧别离!”
那大汉便即不发一言,又硬挺了片刻,忽听有人道:“萧坛主,这小子昏了过去!”萧别离恨声道:“先给我押起来,过几日老子再来消遣他!”哗地一声响,似是一盆水当头泼到那人身上,跟着几个龙镶侍卫便拖着那人走来。
呛啷啷之声响起,却是卓南雁这间牢房大门给打开了,那湿淋淋的汉子给塞进了屋来。牢门大开地一瞬,卓南雁心中怦怦乱跳,数个念头奔涌来去,却终究没有飞身窜出。
的一声,大门关上。那汉子站立不稳,立时栽倒在I卓南雁见这人浑身鲜血淋漓,心生怜悯,凑近了伸手探探他鼻息,却还沉实,便在他鼻下人中|茓上轻轻一点。那人双目一张,登时醒来,却破口大骂道:“滚!龙骧楼的狗贼,又要施展什么阴损诡计?”
卓南雁身子一缩,黑暗中只见那人的目光灼灼闪动,霎时他心中念头翻涌:“这人真是罗雪亭派来的内应么?还是完颜亨的安排,萧别离派人来此试探于我?又或是他真是给完颜亨发觉的雄狮堂细作,完颜亨故意将我放在此处,想瞧我有何举措?”他定了定心神,便换作一副江湖口气,笑道:“在下敬你是条汉子,不知老兄贵姓?”
“老子姓武名通,”那人大咧咧地道,“武功绝顶之武,大展神通之通!”声音中带着一股浓浓的江南腔调。卓南雁心中却猛然一沉:“这武通若真是江南细作,来金国卧底,第一件事便是隐瞒自己的江南口音,怎地会如此满口吴侬软调,怕别人不知他是江南来的么?”当下嘿嘿笑道:“原来是武兄,久仰久仰!”抱膝倚坐墙角,瞧也不瞧那人,心中苦思对策。
“小兄弟,”武通倒呵呵地笑起来,“我瞧你年纪轻轻,怎地也给他们关在此处?莫非……你也是建康那边来的?”其时建康雄狮堂与中都龙骧楼南北对峙,武通这么说,正是暗指卓南雁也是雄狮堂遣来的细作。卓南雁嗤的一笑,不置可否地道:“如此说来,武兄乃是雄狮堂的细作了?”武通双眉飞扬,慨然道:“正是!金人侵我河山,奴我兄弟,我大宋雄狮堂豪杰,但有三寸气在,也要驱逐鞑子!”
“这小子适才挨打时一声不吭,这时却紧着跟我搭讪,自认是雄狮堂的!”卓南雁心中疑心更甚,口中却漫不经心地道:“江南雄狮堂可是鼎鼎大名,当年在下闯荡江南时,也多闻那罗堂主大名,可惜却无缘一见!”武通双目闪烁,道:“罗堂主豪气凌云,最喜提掖少年英杰,小兄弟当真没见过他么?”卓南雁冷冷道:“我却不是巴望他提掖,我只是想会他一会,瞧瞧‘狮堂雪冷’,有何过人之处!”武通一愣,随即笑道:“罗堂主的武功刚猛之极,你这后生小子,在他手下走不到三招,便会丧了性命!”
“这厮必然没见过罗雪亭羚羊挂角般的精妙出手,只是在这里想当然地信口胡吹!他这雄狮堂的细作,多半是假的!”卓南雁心中再无疑虑,猛一挥手,已把武通衣领抓住,喝道:“好,那我便见识见识你雄狮堂的刚猛武功!”武通大吃一惊,怒喝声中,双掌飞扬,左掌震格卓南雁的手臂,右掌挂风,直袭卓南雁心口。这一招“裂土分疆”使得攻守兼备,显见他武功竟是不弱。
啪的一声,二人双腕交在一处,武通却觉一股软绵绵的劲力自卓南雁腕上迸出,登时将他手掌弹开。与此同时,他那直拍卓南雁胸口的一掌,也被卓南雁的手掌按住。这一按却势道劲猛,险将武通右掌按折。
武通料不到这少年武功精强如此,大喝一声,双腿连环踢出。这招“潜龙腾渊”,正是败中求胜的妙招。卓南雁叫了声好,“著手成春”翻掌斩下,啪啪两响,已击中了他腿上伏兔|茓。武通痛哼声中,已跪倒在地。数招之间,便受制于人,武通自是又惊又怒,叫道:“小贼,你……你要将老子怎样?”
卓南雁嘿嘿冷笑,猛然伸手将他拽到身前,嘶的一声,扯开他那本已破碎的衣襟,却见他胸前纵横交错的数道血淋淋的鞭痕,但适才此人纵高伏低,身手矫健之极,显是适才鞭打他的龙骧楼侍卫手下耍了花样,只打得他生了些外伤,筋骨脏腑丝毫不损。武通见他凝视着自己胸前伤痕微笑不语,心中更是骇异,颤声道:“小贼,你、你若敢动老子半根寒毛,江南雄狮堂自会将你碎尸万断!”
“此人既是萧别离派来试探于我的虎视坛侍卫,说不得还有其他虎视坛中的高手在暗中监视!”卓南雁一念及此,当下冷冷道:“老子正要寻那江南雄狮堂晦气!”忽然挥手,劈劈啪啪,连着打了武通四记耳光。他存心想激得那几人现身,这四掌打得清脆响亮,毫不留情。
武通只觉头晕脑胀,口角已有鲜血渗出,叫道:“你、你这小子……”惊骇之下,却再也说不出什么硬朗话来。“我怎样?”
口中冷笑,心神展开,留意四处,却不觉有什么高手,暗道:“难道萧别离只派来这草包一人,来试探于我?”想起萧别离的心毒手狠,怒气升腾,猛然提起武通来,在地上重重一顿。武通只觉四肢百骸无一不痛,不禁痛哼出声。
便在此时,忽听得对面牢房内响起一阵粗重的喘息之声,卓南雁嘿嘿冷笑,朗声叫道:“老子平生最讨厌的,便是自命不凡的什么武林义士!你大叫我一千声‘好爷爷’,老子便饶了你!少叫一声,我便赏你一记耳光!”
一言甫落,只听对面牢房内响起一声怒吼:“小子,你给我放了他!”声若洪钟,震得牢房间嗡嗡作响。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七节:顺水推舟 因祸得福
卓南雁听了这沉雷闷鼓般的沙哑吼声,心内登时一震:“难道、难道是他?”举头望去,只见对面微暗的方窗上现出一张黑漆漆的大脸,虽然瞧不清面貌,但那双厉电般的灼灼眸子却无比眼熟。那人见他不语,又贴着方窗怒喝一声:“这姓武的好歹是条汉子,老子让你放了他!”
“果然是他!”霎时间卓南雁心中惊喜若狂,“厉大个子,原来你果然没死!嗯,想必这万劫狱正是龙骧楼关押要犯的所在,天可见怜,我跟厉叔叔竟关在了一处!”原来对面牢房内的这大汉正是当初拼死护送卓南雁南归的厉泼疯。厉泼疯和他隔窗对视,黑暗之中,隐隐觉得对面牢中这人望过来的眼神好不奇怪。他性子粗豪,却也不放在心上,大骂几声,眼见卓南雁无语,便转身倒地接着呼呼大睡。
卓南雁心头狂喜之下,暗中施展天视地听之术,却不觉四周再有什么高手窥伺。他心底念头纷呈,脸上却竭力凝定,转头问武通道:“对面牢房中的这家伙是做什么的?”武通低声道:“对面那人姓厉,关进来几年啦,听说疯疯癫癫的,谁也奈何他不得,”忽然想起这姓厉的还为自己怒吼开脱,便又加上一句,“倒也……是条好汉!”
“是么?”卓南雁口中漫不经心地应着,转头望着武通,心底苦思解救厉泼疯之策。武通最怕他盯着自己微笑不语的模样,不由浑身微抖,颤声道:“你、你又要怎地?”
卓南雁忽向他深深一揖,低声笑道:“武兄,适才多有得罪!这全是王爷的精妙安排,也怨不得小弟出手狠辣!”武通满头雾水,暗道:“怎么你打我耳光,也是王爷的精妙安排?”但他此时还是大宋雄狮堂的义士身份,听了这话,却又不便作答。卓南雁坐到他身前,凑到他耳边,笑道:“武兄,是萧坛主让你过来的,是不是?”
武通心底一震,大张双目,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卓南雁察言观色,知他已给自己唬住,当下大咧咧地道:“萧坛主让你冒充雄狮堂的细作,然后将你跟我关押在一处,你可知是为了何事?”武通道:“为了何事?自然是试探……”话到口边,自知失言,立时顿住。卓南雁若无其事地道:“萧别离这人忒也小心,只对你说让你试探于我,别的什么也没跟你说么?”眼见武通怔怔地点头,他心底暗笑:“萧别离这厮有勇无谋,派这草包来试探我,倒正好助了我一臂之力!”却一本正经地道,“你可知我是谁?”武通心底犯疑,犹豫道:“你、你不过是凤鸣坛中,寻常一个龙镶士么?”
他说的这话,早在卓南雁意料之中。原来照着龙骧楼的规矩,凡事为保机密谨严,坛主派属下做事,往往并不将此事前后全部指明,甚至一件密事,要派四五人各做一部分,事后更不许这几人相互询问。所以数日之前,龙骧楼早就暗中察访萧裕谋反之事,但凤鸣坛主叶天候一直秘而不宣,害得卓南雁和余孤天奔波数日,侦访谋刺郡主的凶手。这时卓南雁劈头几问,果然将武通唬住。
卓南雁面色一端,傲然道:“实不相瞒,在下便是几日前刚助王爷生擒萧裕、蒙皇上钦赐六品龙镶士的凤鸣坛南雁!”卓南雁数次相救郡主,更在棋上中盘力胜王爷,此事早已轰传龙骧楼。后来这南雁更随王深入虎|茓,生擒反贼萧裕,又得了皇上御口亲封,名声更隆。龙骧楼众侍卫说起这个南雁,无不又羡又妒,武通听得耳朵都磨出了茧子,这时先是一怔,随即面现怀疑之色。
南雁冷冷一笑:“你不信么?”长吸了口气,凌空一的那只破碗缓缓挥出,他存心立威,这不动声色的一掌已使上了罗雪亭所传的六阳断玉掌的掌力。那破碗格的一响,随即慢慢塌陷,化作一片碎屑残渣。
武通大张双目,实在不信世间竟有这等看似柔若拂云却又凌厉无俦的劈空掌力,怔了怔,才道:“那你又为何给关在此处?”卓南雁淡淡道:“谁说我是给关在此处的?我要出去,可容易得紧!”双手一抖,锁在腕上的手铐登时挣落。武通吃惊更甚,几乎便要叫出声来。
“王爷命我来此,实是有一件大事要办!”卓南雁说着拍拍武通肩头,低声道,“老兄被萧坛主选中,来助我办此大事,也是缘分。”武通心中怦怦乱跳,声音不觉也低了起来:“什么大事?”卓南雁又将头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对面这莽汉,名叫厉泼疯,乃是魔教余孽,数年前混入我大金,图谋不轨。日前萧裕谋反,听说便暗中串通了魔教。但萧坛主审了这厉泼疯数年,却连个屁也问不出来,王爷为此大是震怒!”龙骧楼各坛之间明争暗斗,厉泼疯被萧别离擒住之事,只有虎视坛中少数几个萧别离的亲信才略知一二。武通见他连这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由对他更是另眼相看。
“为此小弟向王爷献计,要冒充宋朝细作,砸牢反狱,先救得这逆匪出去,再暗中追击,擒住他的同党!”卓南雁面露为难之色,叹道,“只是这小子看似疯癫,城府却是甚深,我在此待了数日,他却对我总是爱搭不理。无奈之下,萧坛主只得再派老兄前来,冒充雄狮堂的卧底。适才我对你一通暴打,老兄眉头都不曾皱上一皱,已让这厮大是佩服,适才他出口这一喝,心里面早将你当作了自己人!”武通这时才知他痛打自己,确是王爷的“精妙安排”,心内对王爷佩服之余,又不禁对自己的刚硬风骨大是得意,低笑道:“老弟笑话了,在下骨头虽硬,但适才老弟的手若是再重上半分,只怕我便撑不住啦!”
卓南雁赞道:“武兄凛然不屈,端地是大丈夫的气概,小弟佩服万分,适才得罪,实属无奈,还望海涵!”几句话出口,武通登觉飘飘如醉,慨然道:“好歹没有丢了萧坛主的脸,不知老弟有何吩咐?”牢狱内虽黑,卓南雁也隐隐瞧见他红肿的脸上灿然发光,接着胡言乱语道:“王爷已然应允,若是我能擒到这逆贼同党,便让我入龙吟坛。我瞧武兄有勇有谋,委实是万里挑一的难得人才,若能助我立此大功,回头我跟王爷美言几句,让老兄做了那鹰扬坛的坛主!”武通知道这南雁在王眼中非同小可,听了这话,不禁心内怦怦大跳,连道:“老兄只管吩咐,小弟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心热之下,已将“老弟”改成了“老兄”。卓南雁笑道:“这全是王爷妙算,咱们照着吩咐做就是!只是这万劫狱内牢子可是毫不知情,咱们戏要做足,你只需这般行事……”武通连连点头。
估摸着到了深夜,卓南雁忽然放声大呼:“快来人啊,这姓武的死啦!”他内力精深,放声大呼,立时传出好远。左近牢房内登时不少犯人探头张望,厉泼疯也一惊而起,嘶声骂道:“你这狗贼,竟杀了他?”卓南雁道:“爷爷不过打他几拳,哪知这厮纸糊的一般,没几下便断了气!”厉泼疯目眦尽裂,登时破口大骂。卓南雁也张嘴回敬。这两人都是好大嗓门,惹得附近关押的人犯群起嘻笑起哄。
这武通是刚由虎视坛主亲自押来的要犯,三个守夜狱卒听得他竟被人打死,吓得手足酸软,手持皮鞭,一起飞奔而来。当先那满面横肉的牢头取钥匙打开卓南雁的牢门,挑着灯笼来细瞧,果见武通一动不动地横卧在地。胖牢头又惊又怒,向卓南雁恶狠狠道:“是你这狗贼打死了他?”卓南雁道:“我不过这么轻轻一掌,这厮便倒地不起,多半是诈死!”说着挥掌拍在牢头胸前。他要瞧瞧牢内还有多少狱卒,这一掌未尽全力。那牢头却已经受不住,杀猪般大叫:“来人呐,这小子不老实!”
跟着脚步杂沓,又有两个狱卒飞步奔来,抢到牢内对着卓南雁拳打脚踢。卓南雁口中连叫冤枉,左遮右挡,乱了片刻,却再不见有狱卒赶来。他心神大定,忽地“哎唷”一声痛哼,身子斜斜撞在铁门上。哗啦一声登时合上。
便在此时,地上的武通一跃而起,双掌齐挥,登时拍中三个狱卒|茓道。他适才跟卓南雁动手时缩手缩脚,这时收拾这几个牢子,却是干净利落。那几个狱卒刚刚惊觉,未及惊叫出声,已被他铁掌拍中,昏倒在地。卓南雁向他连挑大拇指,沉了片刻,不见再有狱卒赶来,才又摆了摆手,武通立时将那胖牢头的衣衫褪下,套在自己身上,又掏出一串钥匙,摸索着除下二人身上镣铐。卓南雁伸手在地上抹了泥土,胡乱涂在脸上,再将一个狱卒身上鞋帽衣裤尽数除下,拎在手中,挑起灯笼,便和武通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卓南雁身上那身衣衫还是簇新的龙骧士打扮,武通穿那胖牢头的衣衫也将就合身,幽暗的牢房之中,众犯人还只当是狱卒陪着龙镶士走了进来。卓南雁眼见数间牢房的方窗前黑黢黢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当下举起皮鞭四处乱抽,学着那送饭牢子的声音喝道:“日你干娘,全给老子老老实实地待着!”哈哈大笑声中,武通已取出自那牢头身上搜得的钥匙,哗啦啦地打开了厉泼疯所在的牢门。
“二位是谁?”适才卓南雁和武通计擒狱卒,全在黑漆漆的牢房内行事,厉泼疯便在对面,也没瞧清楚,见他二人忽然进来,不由大是惊疑。武通将手一拱,照着卓南雁的吩咐,低声道:“在下江南雄狮堂武通,奉罗堂主之命,前来相救!”厉泼疯却听出了他的声音,眼中精芒闪动,赞道:“原来是雄狮堂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到这武通如何破牢而出的。卓南雁却将那牢子衣衫递过去,低声道:“时候紧迫,快换了衣衫!”厉泼见这少年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亲近之色,心下奇怪,但他性子粗豪,这时却也懒得多问,匆匆换了衣衫,便跟他二人走出。
武通手挥皮鞭,大咧咧地当先领路,轻车熟路地转过幽暗的秘道,再拐了两个弯,便出了两道铁门。那大门外还守着两个龙镶侍卫,瞧见武通出来,面现惊疑之色,道:“老武,凤鸣坛的那小子……”话未说完,武通已凑了过去,低声道:“萧坛主有话吩咐!”趁那二人惊疑不定的当,双掌齐出,登时拍中两人要|茓。厉泼疯忍不住低声赞道:“好功夫!”武通心下洋洋得意,领着二人快步而出。
出了大门,却见苍穹深沉如盖,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四周全是数丈高墙黑魅魅地矗立在夜色里,远处一队侍卫挑着灯笼懒洋洋地溜着。卓南雁也料不到如此顺当,长长透了口气:“多亏萧别离送这草包来,助我不废吹灰之力,便救下厉叔叔。”武通猛一努嘴,带着二人向那漆黑的高墙奔去。那高墙全是水磨青砖砌成,高可两丈。武通施展壁虎游墙功拼力爬到中途,忽觉身旁嗖的一声,却是卓南雁托在厉泼疯腰间,竟是一跃而上。厉泼疯和武通在心底不约而同地喝了声彩。
三人逾墙而出,摸着黑再蹑足溜出百十步,只觉没有追兵赶来,当下放心大胆地拼力飞奔。一口气奔出数里,却见前面是一片静谧幽深的莽林,原来已经奔到了京师之郊。武通累得浑身大汗,忍不住停住步子,呼呼喘气。厉泼疯也是腿酸气浮,扭头瞧见卓南雁兀自气息沉稳悠长,不由笑道:“这位小兄弟当真好功夫,你也是江南雄狮堂的么?”
此时天心已现出一轮残月,七八颗星儿疏疏落落地点缀天边,残星淡月,清光遥映。借着些微的月光,卓南雁望见那张自小看熟的粗豪大脸上淌满了闪亮的汗水,忍不住心绪起伏,猛然挥手,快如闪电般地连点了武通胸前四处|茓道。武通的满脸谄笑登时凝固,颤声道:“你、你不守……”话未说完,已被卓南雁拍中哑|茓。武通颓然倒地,兀自满面怒色。到了这时,他还只当卓南雁“不守信义”地向自己出手,只怕是为了要独揽功劳。
“借一步说话!”卓南雁却没功夫理他,拉着厉泼疯的手,快步行入林中。二人走到林子深处的一块大青石前,卓南雁不由分说将厉泼疯按坐石上,纳头便拜。借着林荫间隙淡淡的月色,厉泼疯紧盯着他的脸,疑惑道:“小兄弟,你……”卓南雁仰头道:“厉大个子,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么?”声音竟有些哽了。
少主!“厉泼疯怔了怔,猛然伸出大手将他紧紧抱住高举起,似笑似哭的颤声道,”果然是我的好少主!你的功夫竟练得这般高了……“喊了两声,声音便哽得不成样子,跟着脸上涕泪横流,竟如孩子般地呜呜大哭起来。卓南雁望见那张熟悉的粗豪大脸上滚满泪水,也觉胸口发酸,眼眶一片模糊。
厉泼疯痛哭几声之后,蓦地又仰头大笑:“教主,您快瞅瞅,咱这头小雁可终是翅膀硬啦!”一时间又哭又笑,狂性大发。卓南雁待他心神平复,才跟他细说别后际遇。厉泼疯圆睁双目,听得忽喜忽怒,待得卓南雁问起他在龙骧楼中的遭遇时,却只淡淡一笑:“姓萧的狗贼问我那两个孩童来历,都逃到哪里去了?老子硬是不说,他们打得狠了,老子便跟他们装疯卖傻,乱说一气!”卓南雁知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这数年之间,在龙骧楼万劫狱内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心中酸痛之余,又隐隐有一丝庆幸:“无论如何,终于救得了厉叔叔的性命!”
二人并肩坐在大青石上,絮絮叨叨地又说了片刻,卓南雁便又匆匆站起,低声道:“厉叔叔,眼下明教的大云岛上纷乱得紧,您逃回江南,还是先到雄狮堂内安身!我还有要事在身,要立时赶回万劫狱!”说着将怀中几块散碎银子掏出来,塞入他手中。厉泼疯知他仍要回去卧底。极力相劝,让他同回江南,不必再去冒险。卓南雁只是微笑不允。厉泼疯知道劝他不得,忽然向西跪下,双手作火焰飞腾之状,喃喃念了几句咒辞,才站起身来,道:“明尊护佑。少主定然平安无事!呵呵,今生今世能得再见少主,我厉泼疯便立时死了,也是心满意足!”蓦地将他紧紧一抱,跟着大笑三声,这才转身而去。
卓南雁看着他高大地身影没入丛林深处。心底忽酸忽喜,却不敢再多耽搁,飞身出林,疾步赶回。武通还静静地躺在地上。卓南雁道:“我不杀你,你速速逃命去吧!”说着挥掌拍开了他的|茓道,冷笑道,“厉泼疯是你救的,那几个狱卒也全是你打伤的,便一百张嘴,你也洗脱不清。要性命的。便速速逃吧,万万不得再回龙骧楼!”
武通却懒懒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卓南雁心中一惊,伸手去探那鼻息。竟是头面冰冷,早气绝身亡。凝神细瞧,才见他喉间破了一个圆圆孔洞,却不见有鲜血流出,月下瞧来,分外诡异。卓南雁自心底呵出一口冷气:“是谁杀了他,难道一直有人跟着我们?武通被杀之后,全身气血凝结。这寒掌功夫好生了得!”霎时胸前背后尽是冷汗,晚风吹来。只觉发上也湿漉漉的。
猛听得密林深处传来厉泼疯的一声怒吼,声音短促惶急。卓南雁一跃而起,向密林狂奔而去。林中不时传来厉泼疯惊怒的吼声,却不闻和他动手之人地半点声息。陡听厉泼疯长声大喝,卓南雁飞身掠去,月色下正瞧见他那高大的身子晃了晃,忽地倚在了一棵老树上。他大吃一惊,疾步冲上,却见厉泼疯背靠大树,呼呼喘气,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竟是给人点了|茓道。在厉泼疯身旁,却不见半点人影。
激战骤歇,密林中忽地寂静下来,只闻风扰林梢、夜鸟啾鸣之声。卓南雁心气稍定,游目四顾,忽见身侧十步外老树下定定地立着一个人影。夜风拂来,那人衣袖微微飘举,模样却看不清楚。卓南雁只觉一股凉意自脚底下泛起来:“这人长途跟踪于我,又在数招之间,擒下厉大个子,武功好不诡异!”蓦地长声清啸,一招“独鹤与飞”,铁掌直按向那人胸前。他见那人袭杀武通,手段狠辣,是以下手也是毫不留情,忘忧心法的功力提至十成。
那人见他掌势冲淡精妙,忍不住赞一声好,身子倏忽拔起,有若一股青烟般地向树上窜去。忘忧心法最重对全局关照,卓南雁未曾出手,已将身周的一草一木一枝一石印入脑内,事先早已算好了这人的诸般退路。哪料到这人不进不退,反而飞身上窜,还是让他微微一惊。
卓南雁振声长啸,身子也拔地而起,“华顶之云”、“萧萧落叶”,连环攻出,一招飘逸灵动,一招雄浑飞扬,虚实相应,刚柔并济。那人背贴大树,两腿连点,身子不住向上飞窜,双掌疾挥,惊蛇狂舞一般在瞬息间接连拍出七掌,掌影如雪花错落,柳絮漫舞,将卓南雁这两招堪堪挡开。
两人掌上激斗,脚下却在树上轻点急纵,绕着枝杈繁茂的大树不住盘旋升腾,片刻功夫便已窜到树顶。二人各自提气调息,凝立树梢,凛然对视。清冷地月光自云隙间照来,将那人的一张平平淡淡的脸孔映得清清楚楚,正是龙骧楼凤鸣坛主叶天候。卓南雁眼瞳骤缩,笑道:“果然是叶坛主!”叶天候却也微微一笑:“好功夫,想不到棋仙施屠龙,竟收了如此高徒!”
“这小子怎地知道我是棋仙弟子?”卓南雁心中剧震,脸上却满不在乎地笑道,“知道棋仙的好弟子要给你收尸,心中定然荣幸得紧吧!”必杀。叶天候却淡淡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诈,你竟坦认了!”
“该死的狗贼!”卓南雁脸上笑意不减,心中却想,“此人诡诈多谋,万万留他不得!”念头一动,猛然在树梢上重重一踏,一股劲气怒潮般奔涌而出,整株大树枝颤干摇,叶天候立足的那根枝桠登时从中折断。叶天候也料不到年纪轻轻的卓南雁内劲收发已到了如此境地,一惊之下,身子急坠。
四散飘飞的干枯树叶之中,卓南雁却已借势飞扑而到,双掌凌空击下。六阳断玉掌练到极
返柔,可以掌起无风,但此时卓南雁存心立威,掌上,声势惊人。无数残枝老叶在冲荡的掌风中发出咝咝锐响,声若凤鸣鹤唳,骤雨狂澜般地倾洒而下。眼见他招式猛恶,叶天候霍地大袖狂飞,双掌蓦然屈指成爪,怒龙出海般向上抓出,凌厉的爪风激得坠叶四散飞出。
两人自树顶一起飞坠下来,卓南雁猛摧真力,掌影舒张膨胀,有如巍峨泰山,沉沉实实地压了下来。叶天候的铁爪纵逸开阖,却如老龙跃波,灵虬戏珠,招式愈发诡异,空幻的爪影当真宛如千年沉梦,似乎要把当头压来的泰山深锁梦中。六阳断玉掌刚劲威猛,凝重如山,叶天候的爪功却空空荡荡,如梦如幻。
“梦回神机爪!”卓南雁忍不住惊呼出声,他想起那晚罗雪亭跟自己说得清楚,卧底龙骧楼之人擅长的正是这路爪法。瞬息之间,卓南雁的六阳断玉掌已使到了最后一招“无争势”,叶天候闷哼一声,身若蝙蝠游空,借着掌力远远退开。卓南雁掌上劲力也是一发即收,借势落地之后,怔怔地望着月色下呼呼微喘的叶天候,沉声道:“三更惊回千里梦?”
“头白弦断少知音!”叶天候咳了一声,才笑道,“罗堂主早就传讯说,要再派精灵弟子前来,却不料是老弟!咳咳,很好,这掌法阳刚无匹,若非老弟机灵。适才这一掌已要了老兄我地性命!”卓南雁望着他脸上又是欣喜又是激越的神色,心中不由一暖,笑道:“叶兄爪法精奥,卓南雁实是大开眼界!”这句话说得确是发自肺腑。在六阳断玉掌那样至阳至刚的掌法凌空轰击之下,叶天候却施展以柔克刚的爪法,虽退不乱,始终占据三成攻势,委实让他佩服。
二人对望一眼。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叶天候挥掌拍开厉泼疯的|茓道,笑道:“厉兄,得罪勿怪!你这么冒冒失失地逃走,不出两日,便会给龙骧楼擒回。”厉泼疯嘿嘿笑道:“不怪不怪,他奶奶的。你们这场龙争虎斗,当真让老厉看得过瘾!”叶天候淡淡一笑,却转头对卓南雁道:“兄弟,你忒也莽撞了……”
经他一番叙说,卓南雁才知道,自己被麻倒关入万劫狱,果然是王完颜亨的安排,而武通以雄狮堂的身份入狱,则是虎视坛主萧别离地主意。完颜亨如此策划,一来可以试探出来历莫测的南雁的身份真假。二来也可杜绝旁人的妒火怨言。至于今晚卓南雁之所以顺顺当当地救走厉泼疯,并非运气太好。而是全赖叶天候撤走了万劫狱内的诸多侍卫。这还是多亏了龙骧楼内相互牵制的老规矩,既然武通是虎视坛内派来地人。那么为防他们串通一气,奉命监视的就不能再是虎视坛。素来对卓南雁不阴不阳的凤鸣坛主叶天候,便得以担当了暗中监视的这一差事。
叶天候笑道:“自施老归隐庐山之后,当世见过棋仙新悟武功之人寥若晨星,在下却恰好是其中之一。当日我与你一动手便觉你武功清逸出尘,那日又见了你千幻万变的棋艺,竟连王爷也奈何你不得,便猜你必是棋仙高弟。所以我一直对你甚是留意!”叶天候说到这里。忽又将脸一扳,“只是你也太低估了龙骧楼的势力。当日你在金陵试剑上力挫群雄,不出三日,龙骧楼便得知了力夺神剑那人的模样长相。我麻翻你之后,取你佩剑一看,果是辟魔神剑!”
“好在这一点罗堂主早已料到!”卓南雁笑嘻嘻道,“照着他的安排,我这次离开雄狮堂,乃是夜盗神剑宝马,不辞而别,至今江南武林都在满天下地捉我这个盗剑贼!”叶天候点头道:“还是罗堂主深思熟虑!回头我自会将这缘由跟完颜亨说清,这也只算我先前盘问不细,这把剑你最好献给楼主,名剑招忌,怀之不利!”他说着沉沉一叹,“你做得甚妙,今晚劫监救人,全是那武通一人所做,只是你为何心慈手软,不杀了这厮灭口?武通无勇无谋,他能逃得出龙骧楼的铺天大网么,又或他胆小怕事,径自逃回龙骧楼老实交待,你再机灵百倍,也是有死无生!”
卓南雁忍不住叹一口气:“其实我也知不可放他,只是觉得这小子傻得可爱,不忍动手!”叶天候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无奈,叹道:“你不忍杀他,他便杀你!江湖之中,历来便是如此!”
卓南雁默然无语,缓缓点头,走到厉泼疯身前,道:“厉大个子,你打我一掌吧!”厉泼疯道:“做甚么?”卓南雁愁眉苦脸,道:“今晚武通劫走了你,我不能坐视不管吧,好歹要给完颜亨一个交代!我只得说,今晚这武通进了牢房之后便即装死,诱得狱卒进来之后暴然出手,将我和几个狱卒一并打昏。你和武通的武功路数相类,这一掌由你来打,才能以假乱真!”
叶天候忽道:“那武通地功夫跟你相距甚远,怎能将你打伤?”卓南雁苦笑道:“我自给关入万劫狱便痛骂叶坛主,恼愤得一顿饭也不吃,三日里粒米不沾,不必武通出手,一阵风也能将我吹倒!”厉泼疯却惶恐起来,道:“少主,当真让我打你?”卓南雁挺起胸,走到他身前,道:“打吧打吧,厉大个子,怎地婆婆妈妈起来!”
厉泼疯犹豫片刻,终于拧着眉毛拍出一掌,卓南雁哎哟一声,身子倒飞而出,直跌入草丛之中。“少主,”厉泼疯大吃一惊,声音都颤了,“你没事吧!他奶奶的,这一掌还是打得重了。”卓南雁却咳嗽着站起,解开衣襟,月色下只见胸前赫然一个掌印,不由苦笑道:“还没给你打死!”
天候却举头望望月色,低声道:“好了,时辰不早,个狱卒醒来之前,你速回万劫狱。王爷问起,万事便往那武通身上一推,好在武通已死,什么事都是他干的,这叫死无对证!我自会想法子,安置厉兄,待风声过去,再送他回江南!”说话之间,三人已自林中行出,走到了武通尸身之前。
卓南雁瞧见双目怒张的武通尸身,又瞧瞧叶天候,道:“只是叶兄奉命监视武通,怎能任由他劫走了‘魔教余孽厉泼疯’?”叶天候却胸有成绣,笑道:“我赶来稍晚,那武通已劫走了厉泼疯,我追踪一夜,也是毫无所得!大不了挨王爷一通训斥,但武通是虎视坛的人,大黑锅却要萧别离来背。”说话之间,自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些粉末洒入武通喉头伤处,随即便听嗤嗤声响,那喉头破洞腾起酸臭烟气,跟着黑水四溢,伤口渐渐扩大,片刻功夫一具八尺尸身连皮骨带衣服,尽皆化为水。卓南雁心下暗自惊服:“叶大哥忠心虎胆,却在王完颜亨跟前亦步亦趋,不露半点声色,而瞧他斩杀武通,化骨灭迹,则又刚断果决,当真是个厉害角色!”当下和厉泼疯作别,飞身赶回万劫狱。
万劫狱内还是黑黢黢的,卓南雁悄没声息地潜入自己那间牢房,仰面倒在地上,立时装作昏迷不醒。隔了多时,那三个狱卒|茓道自解,发觉武通踪迹不见,不免大喊大叫。卓南雁也昏昏沉沉地自地上撑起身子,却虚弱着嗓子骂道:“这厮诈死……劫狱……”便又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转过天来一大早,叶天候便将卓南雁接回凤鸣坛。还是那间幽暗冷静的小屋,还是阴郁的晨曦和跳耀的烛火,只是此刻二人已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互述往事,感慨无限。
桌上摆满了酒菜,卓南雁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呵呵笑道:“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将你关进万劫狱,日日灌你臭米粥喝!”叶天候笑道:“当年我身入龙骧楼,完颜亨大大小小地试了我一十三次,相形之下,老弟可算幸运得多了。”卓南雁望着那张略显清癯的面孔,不禁肃然起敬,道:“叶兄在这龙潭虎|茓之中藏身三年,更能谋得凤鸣坛主的高位,让完颜亨深信不疑,委实万分了得!”
“完颜亨谁也不信!”叶天候的笑容凝重起来,“我为他出生入死,做下多少大事,却还是不得进入龙吟坛。那才是龙骧楼的中枢,非但藏有《七星秘》、《冲凝仙经》那等武林至宝,更是龙骧楼发号施令的所在。坛中长老皆是深沉睿智之辈,完颜亨的诸多谋划,多与他们商议。入不了龙吟坛,便无法得知那龙蛇变之秘!”
“龙蛇变?”卓南雁正自放口大嚼,闻言登时将一块热辣辣的熟牛肉硬生生咽下去,瞠目道,“难道叶兄丁点头绪也没探出来?”叶天候隐在幽暗中的眸子闪了闪,道:“这半年来,完颜亨一直对我甚是提防,龙蛇变之秘,我只隐约知道一个大概。完颜亮即将挥师南侵,在此之前,龙骧楼要策划一场惊天密谋,先将大宋朝廷中能征惯战之臣尽数诛杀!”
一阵清凉的晨风透窗袭来,卓南雁却在心底觉出一股冷彻肺腑的寒意,忍不住道:“尽数诛杀?这么说,龙骧楼要大举入侵江南,分头刺杀大宋能臣?”叶天候缓缓摇头:“详情我便全不知晓了,但此计既名龙蛇变,自然决不会用大举行刺这么笨的法子!”说到这里,他那双幽深的双眸紧紧盯住卓南雁,低声问:“你可知道,龙骧楼最可怖之处是什么?”
“自然是龙吟坛了?”这念头只在卓南雁脑中一闪,却又想,“他不会明知故问,难道还有比龙吟坛还厉害的地方?”便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叶天候几乎不见眼白的乌黑眸子闪着沉沉的光,道:“知道龙骧楼的江湖中人只道龙骧楼中最厉害的地方必是龙吟坛,却不知道,龙骧楼还有一股更隐秘更可怕的人马——龙须!”
“龙须?”卓南雁目光一寒,忍不住道:“好古怪的名字,难道便是龙的须子么?”叶天候点头道:“不错,‘龙须’这股势力确是如同神龙之须,无孔不入却又纤细难寻!他们便如你我一样,乃是龙骧楼派出混入别国的细作和杀手。这群龙须人数虽少,却各怀奇能,大宋朝廷之上,武林帮派之中,都有龙须暗中潜伏。这些人只听完颜亨一人号令,只要一得完颜亨密令,便即百折不挠,不死不休!龙蛇变之计,便是由这群似人似鬼的龙须死士来施行。”
卓南雁眉头也不禁紧蹙起来,道,“只须除去完颜亨,不就破了他这龙蛇变之计了么?”叶天候:“不成!只要完颜亨密令一下,哪怕是他转天暴毙群人也会象一群蚂蚁一样,精密细致地执行他这龙蛇变之秘!这便是龙须最可怕的地方!可惜我至今也不知完颜亨是如何操控龙须这样一个诡秘势力的!”卓南雁不禁在心底无声地透了口气,淡淡地道:“是以探明龙蛇变之前,完颜亨还杀不得!”
叶天候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点头道:“令尊卓盟主千古侠义,天候仰慕得紧。况且我的全家也是龙骧楼所杀,咱兄弟这血海深仇,自然要报,但眼下,还是以大局为重!”他说着眼中光棱乍闪,低声道,“好在金主完颜亮已对完颜亨有了猜忌之心,据我揣度,只怕过不了多久,便有一场好戏要看!”
卓南雁猛然想起皇宫内仆散腾那沉冷如刀的目光,忍不住道:“那日兄弟随完颜亨进宫,金主完颜亮身旁有个绝顶高手‘刀霸’仆散腾,对完颜亨好生无礼。”叶天候将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道:“刀霸仆散腾?听说此人乃是新近才被完颜亮卑辞厚礼延入宫内的,为的便是防备完颜亨!其实金主完颜亮一直对完颜亨又忌又畏,只怕已有了除他之心!”卓南雁身子微震,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叶天候又神秘莫测地笑起来:“金主完颜亮虽然是太祖的长子长孙,但终究是篡位登基,因此不免对宗室子孙深怀戒心,登基之后便对金太祖金太宗的子嗣大加屠戮,弄得金太宗早早绝嗣,金太祖的子孙也只剩下寥寥几人。完颜亨乃是太祖嫡孙,更手握龙骧楼和龙须这一明一暗天底下最厉害的两股武林势力,怎能不见疑于上?”
卓南雁想起那晚在皇宫之中金主完颜亮与完颜亨那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不由暗自点头。叶天候又道:“须知完颜亮疑心最重,当年疑心他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完颜衮有谋反之嫌,连审也不审,便将涉案诸人一并宰了。完颜亨素来自负雄武,不懂韬光养晦,江湖中人送他绰号‘沧海龙腾’,他也不知避讳,一个朝廷重臣却以‘龙’为号,早已犯了完颜亮的大忌。”
“正因完颜亨为太祖嫡孙,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完颜亨那声沉冷萧索的叹息和那张孤寂落寞的面孔霎时在脑中闪过,不知怎地,卓南雁竟忽在心底对这杀父仇敌生出几分怜悯。他猛然昂起脸,道:“是以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混入龙吟坛,探知龙蛇变之秘的详情,然后传讯给罗堂主,让他早做防备!”叶天候道:“不错!探知龙蛇变之秘,原本艰难万分,但老弟不日便会晋身龙吟坛,有你相助,把握便大了数分!”
卓南雁双眉一扬,道:“他这么快便答应了让我入龙吟坛?”叶天候道:“虎视坛派来的武通莫名其妙地劫走了厉泼疯,昨晚完颜亨已向萧别离大发雷霆,骂得他狗血喷头。而我追踪不力,晚到片刻,也给他痛骂一番。但不管怎样,老弟好歹是顺顺当当地过了关,完颜亨已亲口应允,待会便要见你!”他说着又嘿嘿一笑,“老弟得以身入龙吟坛,还要多谢金主完颜亮!你是完颜亮御口亲封的六品龙骧士,完颜亨不得不对你高看一眼。”
叶天候顿了顿,忽然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笑道:“还有,那位婷郡主始终对老弟情思绵绵,想必也是完颜亨看重你的原因之一。”卓南雁脸上微红,故意呵呵笑道:“那不过是逢场作戏!叶兄当小弟是什么人了?”叶天候笑容一敛,道:“完颜亨虽是绝世雄豪,却最疼爱这个女儿,你跟完颜婷是逢场作戏也好,假戏真做也罢,可也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做下去。”
卓南雁默然不语,低下头来,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酒菜扫荡得干干净净,才将嘴一抹,笑道:“叶兄,这一回你酒内不会给小弟再下迷魂药了吧!”叶天候哈哈一笑:“好,咱们这就去见王爷!”
两人行到门口,叶天候忽然顿住步子,转头望着他道:“兄弟,老哥还有一事相求!”卓南雁笑道:“大哥只管说!”叶天候的脸紧了紧,忽然紧握住他的手,低声道:“这普天下的学武之人,莫不想见识一下天衣真气……”卓南雁心下登时了然,不待他说完,便笑道:“待小弟混入龙吟坛,若有机缘得见那天衣真气,必然偷上他一套,献给老兄!”叶天候满面感激,连连点头道:“好!好兄弟!哥哥交了你这好兄弟,当真不枉此生。只是那完颜亨机诈之极,你万万不可弄险盗取经书,只须将修炼之法牢牢记在脑中,回头转述给我便是!”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八节:幽园演武 剑阁解经
“伤好了么?”完颜亨静静端坐在王府轩昂的大厅之中不出一丝喜怒之色。卓南雁苦笑道:“属下无能,给武通这厮打了一掌,便昏了过去!”他打定主意,见了完颜亨之后,不大叫被无故关押的冤屈,却先自认无能。
“一掌便昏了过去!”完颜亨的声音还是淡淡的,让人永远无法测度他心底正在想什么,手中却横着一把长剑,望剑沉思。这把剑正是那把辟魔神剑。卓南雁心底一寒,忙道:“属下罪该万死!这把长剑的来历,未曾禀告叶坛主!”完颜亨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深沉而悠远,道:“这把剑当真是自罗雪亭手中盗来?”卓南雁道:“这姓罗的老头太过小气,又言而无信,明明说好比武夺剑,最后瞧我是个无名之辈,便将这剑大咧咧地要了去。还说什么,名剑招妒,留在我身边,反为不祥!嘿嘿,属下气不忿,我明里打他不过,暗中便将此剑夺了过来!”觑见完颜亨手抚长剑沉吟不决,便顺水推舟地道,“属下愿把此剑献给王爷!”
完颜亨面色微变,却笑道:“我若要了你的剑,岂不也成了言而无信的小气之辈!”卓南雁暗道:“完颜亨事事要跟罗雪亭比,这个面子可得给足了他!”当下慨然道:“这个自然不同!王爷雄武大智,属下这回是心甘情愿献给王爷。”完颜亨双眉一展。锵然一声,还剑入鞘,道:“好,本王收下这把剑啦!你竟敢自罗雪亭手中盗剑,凭这份胆气,便可入龙吟坛!你若还能爬得动,便随我去龙吟坛!”卓南雁急忙挺直腰杆,朗声道:“启禀王爷。属下还爬得动!”
完颜亨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地微笑,猛向叶天候低喝一声:“动手吧!”
叶天候应了一声,出指如风,嗤嗤嗤嗤,连点了卓南雁胸前四处大|茓。霎时间卓南雁只觉四肢僵直,刚叫得一声“王爷”。哑|茓便被封上,跟着双目又被蒙上一层红布。
“完颜亨又要将我怎样?”卓南雁有了被无辜抛到万劫狱之中的经历,此时倒并不如何惊惶,耳边却响起叶天候的低笑:“兄弟勿惊!王爷这就要带你去龙吟坛。嘿嘿,初次进得龙吟坛,都须如此,老哥我还求之不得呢!”卓南雁心下稍安,连连点头,却听完颜亨冷冷道:“罗嗦什么,速速背马!”
卓南雁便被抬到他那匹装入一辆马车之中。只听马蹄声声,车鸣辘辘。也不知行了多久。卓南雁忽觉一股雄浑的掌力在自己肩头一拍,浑身一震之间。|茓道立解,跟着眼前一亮,那红布也去了。探头四顾,才知已到了一座大花园中,园内花木葱茏,满植苍松翠柏。纵眼望去,满眼都是疏旷和爽净,恰如水墨画中故意留下的白。纯净的白,一下子便蕴染出了一种空灵的仙意。若说王府的花园。美在精巧细致,眼前这大园子则胜在恢弘清幽。
完颜亨瞧他一眼,便大步往园中行去,卓南雁飞身纵下马车,在后紧随。园子里寂静得紧,只有不知名地野鸟咕咕鸣叫。花径上倒有一些十三四岁的宫娥往来打扫道上落叶,见了完颜亨,便远远地躬身行礼。瞧那些女童的衣裳打扮,想必都是女真族的女子。移步换景之间,卓南雁陡然发觉龙吟坛内的道路纵横交错,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暗合五行八卦之理,隐隐便是一个奇门阵法。
“龙吟坛中的事,叶天候想必跟你说了不少!”完颜亨地声音永远是淡淡的。卓南雁故意慢他半步,这时忽然发觉,完颜亨步履看似悠然随意,但举手投足之间,浑身气势连贯,既便是他大大方方地背向自己,全身却也没有半分破绽。“果然是武林第一人的绝世风范!”卓南雁心底油然生出一股略含无奈的钦佩,口中淡淡地应了一声。
完颜亨并不回头,接着道:“龙吟坛内,共有四位长老,分别为精研书法的钟离轩、醉心画功的燕老鬼、修习瑟功的百里淳和潜心丹药的耶律瀚海。当年王冲凝传下的这套《七星秘》内含七般武功,但……医道、剑经和阵法这三门,迄今我还未能觅得高手参悟。”卓南雁听他说起“医道”时,语音萧索含混,心中一凛:“想必叶天候说的那萧虎臣盗走医经地事,倒是真的!”
完颜亨忽道:“你想不想习练天衣真气?”卓南雁不想他话锋忽然转到这里,几乎不假思索地道:“想啊!这是天下第一神功,谁人不想?”一眼瞥见完颜亨凌厉地目光,才低声嘀咕道:“那晚乔抱朴跟楼主大战,曾说楼主也在暗中修习这门绝学……”
“那是巫魔的管窥蠡测之见!”完颜亨回头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师尊晚年悟得地这门沧海横流本就与天衣真气大有关系。但天衣真气凶险无比,我至今未敢放手修炼!当年我与钟离轩四人有约,只有他们先破解了《七星秘》之中的武功,才得演练《冲凝仙经》之中的这门天衣真气。”
卓南雁连连点头,心底却不以为然:“不敢放手修炼?说到底还是偷着炼了。却又不许旁人习练。嘿嘿!”心中寻思,口中却老老实实地道,“可是他们只有四人,那剑经、医经和阵法三门,还无人参悟。”完颜亨叹道:“医道、阵法与武学关联甚少,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那门奇怪的剑经!百里淳、燕老鬼和钟离轩皆为当世剑道高手,却对那剑经起始的几页百思不解!我跟他们早定好了,今日让他们四人演武论道,若是各自练功有得,便让他们一起参悟剑经!”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望了卓南雁一眼,“你年纪虽轻,却禀赋过人,我有意让你与他们共同参详剑经!”
卓南雁双眉乍扬,喜道:“多谢王爷美意!”心下暗想,“自我见了
亨,就这一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完颜亨却笑道:”太早,那四个老家伙个个眼高于顶,平日只对我还服气一些。你若是手段平庸,给他们瞧不起,只怕未必会在这龙吟坛内存身!“卓南雁听他口气冰冷,心中却也腾起一股傲气,道:”好,我也正想瞧瞧这四位长老的手段!“
这时心思全被完颜亨的话题吸引,卓南雁便忘了默记路径,再行片刻,忽然闻到一股馥郁酒香。卓南雁探头观望,只见数根虬干曲枝的老柏挺立面前,华盖如伞的繁枝密叶遮出一片浓荫。柏下的土地终年不见阳光,已生了一层青苔。老柏前方却是一块光滑如镜的巨岩,岩下数丛掬花争奇斗艳。却有四人或坐或立,手持酒杯,正自饮酒赏菊。这四人打扮虽然各自不同,但个个神清气朗,顾盼之间,均是睥睨天下的宗师气象。
翠柏如盖,青岩如镜,更衬着数丛美菊,这相貌高古的四个老者把酒临风,谈笑风生,倒让卓南雁生出一种恍惚来,以为自己刹那间走入了仙风道意的古画里。
“幽人今夜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楼主可是来啦,”岩下来回走动的一个高瘦老者当先凝步躬身,笑道,“燕老鬼盼这一天,眼睛都盼红啦!”卓南雁见这燕老鬼长发披肩,一身皱巴巴的青衣前襟上尽是五颜六色的颜彩。一副不拘形迹之状,双眸内精光闪烁,却又出奇地冷定。
跟着那三人也齐齐上前问候完颜亨。跟叶天候开口闭口“王爷”不同,这四人都只管完颜亨叫“楼主”,言语之间,亲热大于恭谨,就像知己良朋一样随意,似乎他们服膺的只是武功震慑天下的龙骧楼主。却非那位高权重的王爷。卓南雁见这四人神色倨傲,对自己理也不理,索性也摆出一副大咧咧的神色,负手站在完颜亨身后冷眼观瞧。
却见那百里淳身上却披着一件僧袍,打扮非僧非俗,满面皱纹。似是七八十岁的年纪,但须发却是乌黑光亮,怀中携着一具黑沉沉似琴非琴的乐器。耶律瀚海是个五十多岁的道士,生得面如冠玉,身披一件鹤氅,神色冷寂凝定。钟离轩却是一位白须白发地老者,身上坦胸露怀地披着件破旧直,眉目慈善,四人之中以他年纪最长,衣着也最是随意。
谈笑几句。耶律瀚海携着一坛美酒,走到完颜亨身前。捻髯笑道:“鼎内龙降虎,壶中龟遣蛇。功成归物外。自在乐烟霞。《七星秘》之中,以丹药之法最是艰深,偏偏在下修为最浅,只得先行献丑了!”说着将酒坛提到身前,眼望坛内,凝神沉思,白皙的脸上愈发白得透明,似是罩上了一层寒霜。
卓南雁忽然觉出一股森寒之意自耶律瀚海身上发出。扭头观瞧,却见那酒坛之内寒气升腾。不由心底微惊:“这片刻功夫,这人便将酒水冻结成冰,好厉害的寒掌功夫!”忽听耶律瀚海朗声笑道:“待宾榼里常存酒,化药炉中别有春。”蓦地伸手在酒坛内一捞,却捞出一片亮闪闪的寒冰,大袖拂动,那片寒冰直向掬花飞去。寒冰飞到半空,耶律瀚海扬手拍出一掌,掌力到处,登时将寒冰击成细碎冰晶,纷纷扬扬地有如白霜天降,慢慢落到一丛掬花上。
那丛色若黄金的“金铃菊”本来枝挺花圆,争奇斗艳,忽然给这细碎如霜的“冰酒”洒上,登时枝叶齐抖,跟着叶子打卷,枝干酥软,本来怒放地金黄花朵也慢慢收缩枯萎。燕老鬼叫道:“你将掌上的毒气逼入酒中,化酒为冰,才使鲜花枯萎,这也不算稀奇!”
“那便请燕兄再品品这个!”耶律瀚海将手中毒酒放下,随手又提起一坛美酒,脸上蓦地腾起一层紫霞般的红润。卓南雁只觉鼻端酒香浓郁,斜眼瞧见他掌中酒坛内冒出腾腾热气,不由心中一凛:“原来这人竟是兼炼一寒一热两股掌力!”猛听耶律瀚海长笑一声:“顿饮长生天上酒,常栽不死洞中花!”扬手疾挥,酒坛中飞出一片热辣辣的酒气,哗啦啦地洒在了那丛金铃菊上。
说来也怪,这丛掬花本来恹恹欲谢,给这酒气一喷,竟渐渐枝干挺拔,垂下的花叶重又舒展,一时间叶绿如碧玉,花开似黄金,茁壮犹胜先前。更有两株本来含苞待放的花蕾,竟也在酒香之中盈盈怒放。
卓南雁看得目瞪口呆。却见完颜亨却微微点头,对耶律瀚海笑道:“恭喜耶律兄炼得了《灵砂还丹诀》!”
原来道家丹法分为内外两门,最初自古相传的都是外丹烧炼,信奉能将铅、硫磺、金银之物炼成金丹,服之长生不老。只是外丹烧炼之法艰难之极,服食金丹而死者又屡见不鲜,到晚唐宋初时,内丹清修一派崛起,外丹修炼终于渐趋消沉。吕洞宾正是道家承前启后的大人物,最先痴迷外丹烧炼之说,后来终于发觉炼丹术耗财费力,才转为内功修炼。
这《七星秘》中的《灵砂还丹诀》,正是吕洞宾弟子王冲凝早年的炼丹所得,其中虽无长生不老地金丹炼法,却详细记述了炼丹中可能生成的有害于身地丹毒和健体补气的丹丸诸般秘法。耶律瀚海能在一盏茶地功夫里,使掬花由生而枯,又转死为生,正是在酒中化入了两种不同的丹药。
耶律瀚海得了楼主一赞,却神色淡然,略一躬身,飘然退下。燕老鬼哈的一声大叫,笑道:“瀚海老弟,你炼的这丹药能使鲜花转枯,更能教枯者回春,实在是妙药,回头给我两丸尝尝!”百里淳伸指在那乐器上一划,却嘿嘿冷笑:“小心他给你那毒丸,让你这朵老花转瞬枯死!”
笑之间,白须白发的钟离轩却已长身而起,笑道:“,我还要借你这坛美酒一用!”漫不经心地提起了耶律瀚海先前放在地上的那坛毒酒。耶律瀚海神色一震,沉声道:“这坛酒内已被我种下‘离魂丹’,钟离老,可不要醉倒了你!”
钟离轩将酒坛抱在胸前,目视坛内,缓缓摇头,道:“醉了也好!呵呵,道我醉来真个醉,不知愁是怎生愁。”潜运内力,已将坛中冻结成冰的美酒蒸腾化开。猛一张口,坛中冰冷的酒水忽然化作一股绛红色的酒浪,直飞入他口中。那酒坛离他白须掩盖的口边尚有两尺远近,全凭那一口精深内气吸得酒浪倒飞。这一坛毒酒适才只被耶律瀚海倒出不足两杯,此时却被钟离轩鲸吸长川、鳌吞沧波一般尽数吸入口内。众人眼见他气也不换一口,忍不住齐声喝彩。
卓南雁暗自咋舌:“胡子不是白长的,这老者的内力修为还在耶律瀚海之上。而他竟然不怕这毒酒,难道真炼成了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之躯了么?”一坛子酒转眼便被钟离轩吸光,他那原本就有些红润的脸上更是色如红霞,脚步踉跄,醉态淋漓。完颜亨目光闪烁,笑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钟离老要这便要挥毫如云烟了么?”
钟离轩长声大笑:“知我者,楼主也!”忽然张口。一股酒浪劲射而出,直向天上飞去。众人均知那酒中蕴有奇毒,虽不惧怕,却也不愿酒水沾身,各自斜身退开。钟离轩却飞身腾起,挥手自背后撤出一支粗如儿臂地大笔来,扬手一卷,那巨笔上竟生出一股绝大吸力。将满空酒浪尽数吸到了笔上。起落之间,他已跃到了那数丈高的巨岩之上,霍地笔走龙蛇,就在巨岩上写起字来。
卓南雁见他落笔如飞,写得却是一幅草书,虽然那十个字里有五个不识得。但见这白发老儿边写边啸,神态若醉若狂,也不禁心有所感:“听说古人张旭、米诸大家往往要在醉后狂呼落笔,才能尽显狂草真意,不想果然如此!”却见钟离轩笔意奔放,往往一跃之后,便一笔连写数字,直到笔上酒干,便再将口中毒酒喷到笔上。钟离轩飞身几跃之后,一篇神龙腾霄般的七绝狂草已在巨岩顶上跃然而出。
百里淳凝神念道:“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结金丹。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这首七绝必是吕祖所作。好诗好诗!”耶律瀚海平时也醉心书法,这时不禁眉目耸动。赞道:“气势纵逸豪放,运笔无往不收,果然是张长史的笔意,好书法,好书法!”完颜亨也双目发亮,赞道:“骏马狂驰,倏忽千里!当年张旭见公孙大娘舞剑,始得狂草神韵。今日钟离老却能将绝世指法化入狂草之中,好一幅《登真太清篇》。好一套骤雨惊风指!”
众人听了他这一喝,凝神细瞧,果觉这幅云烟缭绕般的狂草笔画之间却又丝毫不为成法所拘,舒卷开阖,跌宕多姿,隐然便是一套气势逼人的上乘指法,才知钟离轩竟将自那《登真太清篇》中悟出的指法化入了狂草之中。
百里淳沉声笑道:“好,神虬出霄汉,该鼓瑟一曲!”猛然挥手,巨岩前立时响起一阵急促的瑟声。卓南雁才知那黑黝黝似琴而宽地乐器便是瑟了,只觉这瑟声高亢嘹亮,有若钟罄共鸣,金石交击,定睛一瞧,才见百里淳膝前放置的古瑟色泽乌黑,竟是玄铁铸成。
完颜亨垂首聆听瑟曲,那张总有些悒郁神色的脸上这时却现出难得一见的宁谧神色,低声道:“先不必以瑟演武,你那手《百鹤操》弹得怎样了?”百里淳笑道:“正要请楼主品评!”十指轻拨徐捻,瑟曲气象登时开阔清朗,似是云天万里,秋高气爽,境界疏旷宽广之极。忽听吱的一声,竟有一只白鹤展翅飞来,飘飘落地,单足独立在古柏之前,侧着头,似是凝神听瑟。
百里淳并不抬头,双手勾、抹、挑、剔,瑟声愈发舒缓,空灵处如风过松间,泉游石上,轻盈时又若青鸾啁啾,彩凤低鸣。这时却又有两只白鹤鼓翅而来,落在老柏上。片刻功夫,竟先后有十余只或灰或白的大鹤翩然飞落树前。卓南雁越看越奇,暗道:“这人竟能以瑟声招来群鸟,当真神乎其技!”
完颜亨双目微闭,低声赞道:“好,极云霄之缥渺,招飞鹤以和鸣!”百里淳扬扬自得,笑道:“楼主过誉啦,既然那老二位都显了本事,珠玉在前,百里淳也只得献丑一二了。请诸位品品这曲《枯木禅》!”屈指勾起丝弦,铮铮铮地弹了三声,其声如扣枯木,卓南雁听在耳内,只觉一颗心随着那瑟声砰砰砰地连跳了三次,心底说不出地难受,暗道:“这《七星秘》上的武功当真神妙无端!”急忙凝定心神,气沉丹田。
那十几只白鹤也受不了这瑟声,展翼伸颈,一阵低鸣,似要鼓翅飞走。百里淳双手不停,瑟声嗡嗡而作,变得悲郁无比。十几只白鹤似也被瑟声所感,郁郁低鸣,有如喝醉了酒般地在地上踉跄起舞。卓南雁心下一惊:“这人竟拿飞鹤试演自己的杀人瑟曲!”却见百里淳瑟曲摇曳,愈发苍凉悲沉,群鹤聚在一处,在瑟声中突突发抖,却不敢飞起,卓南雁暗道:“再这么弹下去,这十几只无辜大鹤便会给他震断心脉!”心下恼怒,猛然振声高歌:“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弯弯照几州——”
他也不擅音律,随便在脑子里抓了个曲子便放声高歌,却哪里还管他什么曲韵高雅?但他内功惊人,这一放开喉咙大唱,登时扰得瑟音一乱,那十几只白鹤立时争先恐后地振翅腾空,远远飞走。
百里淳见有人扰局,目光陡然一厉,眼见唱曲的正是那立在完
后的肤色微黑的少年,心中一动:“那两个老家伙演少年一直不言不语。怎地这时却忽然扰我瑟音,莫非是奉了楼主之命,来考较我功夫来着?”当下不阴不阳地道:“楼主带来的这位小友好生了得,年纪轻轻,竟有这等修为!”卓南雁长长一揖,道:“晚辈南雁,见这几只鹤儿可怜,无礼冒犯,百里先生勿怪!”百里淳怒道:“胡言乱语,老夫只是要让那几只鹤儿给楼主跳个舞,你当老夫是焚琴煮鹤之人么?”
卓南雁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倔强脾气,听他言语老气横秋,止不住心底有气,也将双眼一翻,大咧咧笑道:“有曲岂能无歌?在下也只是想给先生这瑟曲配个歌儿而已。”百里淳怒道:“这歌辞粗鄙不堪,是何人所作?”卓南雁笑嘻嘻道:“这是晚辈在江南道上混时,听得纤夫拉船时唱的鸟船歌,十足的下里巴人,却正好对应阁下的阳春白雪!”
一语才落,燕老鬼早已拍手大笑:“有趣,有趣!楼主,你带来的这少年果然有趣得紧!”钟离轩和耶律瀚海也相顾莞尔。完颜亨却捻髯微笑不语。原来大金国尚武崇强,女真人更有贵壮贱老之俗,甚少宋朝汉人排资论辈的许多讲究。在完颜亨眼中看来,当仁不让才是大丈夫气魄,这时眼见卓南雁跟龙吟坛长老咄咄逼人,却也不以为意。
百里淳面色陡变。冷哼声中,瑟曲陡变。古瑟有大小之别,小者三尺,大者将近六尺,弹奏之时,有托、抹、挑、勾、剔、打诸法,端地音声浑厚,铿锵悠扬。古瑟在秦汉时曾风行天下。至宋金时已少见于世。百里淳地这铁瑟长有五尺,上有丝弦二十五根。这时他指上潜运内力,瑟上登现金铁交击之声,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又似怒流急。冲波逆折。
龙吟四老精研《七星秘》上的武功,却又各有心得。百里淳深通佛理道功,这曲《枯木禅曲》为他浸淫佛道两家功夫数十年所得,瑟功虽得自《七星秘》上的道家武功,瑟理却暗含佛家成、住、坏、空的四重境界。这时恼怒之下,已施展出了瑟曲的第二重境界。
卓南雁只听得几声,便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暗道:“这瑟声怎地带着这般大的杀气!”急忙抱元守一。完颜亨见他二人暗较功力,本待出声喝止,眼见卓南雁脸上红光一闪。随即浑若无事,倒想让他二人见个高下。向钟离轩三人打个手势。三人向旁边走开几步,远远袖手旁观。
百里淳冷哼一声。暗道:“连一个后辈小子都奈何不得,岂不让那几个老不死笑话死老夫!”头上立时腾起阵阵白气,瑟音再变,柏树林间登时腾起一股枯寂冷漠之意,似乎万木凋零,萧条无尽。《枯木禅曲》第三重境界一出,卓南雁猛觉心神间笼起阵阵悲凉,似乎万事万物都了无生气。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好在他久练道家上乘功法。一惊之下,立时警觉,奋力将歌声拔高:“莫笑楼船不解行,识侬号令听侬声……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处且休休——”心急火燎之下,虽然唱得愈发不成腔调。但他体内深蕴了数十年的上乘真气,这时亢声长歌,委实非同小可,堪堪抵御住了那空冷迫人的瑟曲。
韵冷调寒、深含至理地古瑟曲中却伴着天下最粗俗最平凡的船歌,何况这船歌还唱得声嘶力竭,犹如牛叫马嘶!这情形简直万分滑稽可笑。但钟离轩三人却并不觉得可笑,阅尽沧桑的脸上反有了一丝震惊。他们伫立在老柏之后,犹给瑟声搅得心荡神摇,这少年挺身铁瑟之前,直当《枯木禅曲》之锋,居然浑若无事!
百里淳两道漆黑的长眉骤然锁起,脸色凝重如霜,猛然十指齐发,铁瑟上霎时迸出一串急弦紧调,这一曲《枯木禅曲》已到了最后一重山崩地裂、海枯石烂的空无境界。卓南雁只觉心跳气喘,眼前发黑,拼力凝定心弦。
完颜亨眼见二人神色凝重,却不愿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正要出口喝止,忽听得有人哈哈长笑,声如和风缓吹,拼斗正紧的两个人都觉心底一震。那笑声乍然放大,有若一道巨雷,劈在摇曳紧密地瑟音上。完颜亨却神色一缓,暗道:“燕老鬼这时出手,正是时候!”那笑声虽然轰鸣刺耳,卓南雁心底被瑟音搅起的烦恶之意却为之大减,不禁呼呼喘气,暗呼侥幸。
百里淳眼望柏树林外,怒道:“燕老鬼,你又来搅局!”燕老鬼哈哈笑道:“老夫不是搅局,只是瞧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动了爱才之心!嗯,了不起,这小子比我燕老鬼当年还要了不起!楼主带他来此,必有深意,百里老儿,何必跟个后辈小子过不去!”这笑声本来自东而来,却瞬息窜到西侧,跟着便如神龙经空,游走不定,一笑不止,一笑又起,片刻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滚滚笑声。
卓南雁心下骇异:“这人的轻功还在明教那九步登天的彭九翁之上,似可直追武功诡谲的乔抱朴!”百里淳听得他最后的一句话,心中一震,瑟声登止,举头望着柏树林间那道快若流星的青影,笑道:“这小子顽皮跳脱,老夫还当真跟他一般见识么?你燕老鬼读经多年,就练会了这一手群魔乱舞么?”
“狗眼看人低!”燕老鬼猛然顿住步子,自柏树后踏步而出,自钟离轩手中接过那支大笔,满面嘻笑地昂然四顾,道,“你们费力巴拉地抛砖引玉,就为了等着我老人家的这压卷大作了吧!”口中说笑,将大笔探入那坛美酒之中,脸上神色也慢慢端重,似是潜心苦思,猛然长吸了一口气,身子急掠而起。
南雁只觉眼前一花,燕老鬼已飞纵到了巨岩之前,猛往岩上画去,刷刷两笔,便将岩石上涂得绛红一片。卓南雁不晓书画之道,见这燕老鬼运笔肆纵,简直就是刷漆涂墨,不由暗自摇头。
那巨岩高可两丈,燕老鬼数笔之下,这一跃之势眼看着堪堪将尽。但见他左掌在巨岩上轻轻一按,便又飘然而起,瘦长的身子竟如凌虚仙人一般在巨岩上盘旋萦绕。卓南雁暗自喝一声彩,却见燕老鬼大笔翻飞,顿、挫、拖、皴,那一片绛红已化作了一个袍袖飘逸的背影,再加上圆转如意的连环数笔,便绘出了一个鼓袖奔腾的仙人。
钟离轩看得老眼放光,拍手笑道:“好一幅飞仙御风图!”卓南雁凝神看那燕老鬼画在岩上的仙人,衣袂飞扬,冉冉欲动,手足飞舞之状俨然便与燕老鬼适才运气飞腾的姿势毫无二致,暗道:“他们是以艺演武,钟离轩将指法融于狂草之中,这燕老鬼便将绝世身法蕴于画中了!适才钟离轩飞身作书,尚要连跃三次,这回燕老鬼挥毫作画,却是脚不沾地,一气呵成,这份轻功显已傲视龙吟四老了。只是若论内功精深,还是以这外貌浑朴若痴的钟离轩为尊。”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燕老鬼,恭喜你终于练得了这九妙飞天术!”完颜亨长笑两声,缓步走到那块巨岩之下,折起一朵怒放的掬花,转头对卓南雁道,“还记得那晚本王‘万家灯火’之语么?”
卓南雁登时想起,当日完颜亨激战乔抱朴之后,自己曾问他,那天顶的殷红巨掌是真是幻,完颜亨曾道“若是你视而不见,京师的万家灯火与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别?”他凝视着完颜亨深含玄机的双眼,缓缓点头。
完颜亨收回目光,望着那朵金黄的掬花,悠然道:“所谓‘天地万物皆在我心’,这朵掬花在岩下自开自谢,看似与你的心了不相关,但若你的心不去感知,此花是开是谢,又有什么分别?”卓南雁全身一震,立时知道完颜亨在以花为喻,向自己展露高深武学的窍诀,只觉一颗心登时进入一种空明境界,乔抱朴那只在天际呼啸的巨手、完颜亨手中绽放的鲜花,眼前光滑挺拔的巨岩和四周散着清香的古柏,一时都在心中活泼起来,霎时间他若有所悟,但话到口边,却又说不出来。
“妙哉!”钟离轩忍不住叹道,“楼主所说正是武学之中‘心外无物’的至理,但其中所含妙意,却又超越武学,直趋天道。”燕老鬼、耶律瀚海和百里淳却在频频点头之余,苦思完颜亨话中的玄机。完颜亨却抬起头,凝望着巨岩上的那幅御风飞行的仙人图和那首真气弥漫的七绝草书,若有所思。
众人全不知他要做什么,微微一沉,却见完颜亨飘身跃起,大袖轻挥,竟将手中那朵掬花,平平Сhā入巨岩。众人齐齐一惊,要知巨岩坚硬无比,一朵柔弱的花枝竟能被他举手Сhā入,这手功力委实惊世骇俗。
燕老鬼却双目闪光,痴痴望着巨岩上方那朵金黄掬花,猛地大叫一声:“好一手天外飞来的妙笔!”卓南雁也觉眼前一亮,原来这巨岩太过高大宽绰,虽给燕老鬼画上了仙人、钟离轩书上了绝句,仍觉空旷无比。但完颜亨却别出心裁地将这朵掬花Сhā在巨岩上方,看上去便似仙人向着掬花飞奔,仙人的大袖直向掬花伸去,似摘似舞之间,便有种破壁飞出般的飘逸。
那刚劲的七绝狂草给上方那阴柔娇艳的掬花一衬,也是愈发显得气势奔放。霎时间高大巨岩、泼墨仙人、七绝狂草,全因这一朵小小的掬花,变得浑然一体,却又灵动异常。
“这一朵柔弱娇艳的小花,却也隐含着玄奥无比的天地妙理。”卓南雁暗中将完颜亨这句“融天地万物于心内”的妙理跟师尊施屠龙说的“与天地合一”的玄门要旨相互印证,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无比亲切的感悟,“这与忘忧剑法‘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实就虚,应机而动’的要义却又隐然相通!”
众人均知,完颜亨这随手一Сhā,施展的不止是绝世武功,更有超迈天下的大手眼,一时众人均是凝望巨岩,心底叹服无尽。
眼见众人个个凝眉沉思,完颜亨沉静的目光环顾一遭,才道:“算上南雁,你们五人各怀绝艺,都是我龙吟坛中的中流砥柱,只望集你五人之力,解开那半部剑经之秘!”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等于宣布年纪轻轻的卓南雁已然晋升龙吟坛的长老之位。这不啻一道平地惊雷,要知卓南雁虽然适才力抗百里淳的夺命瑟功,但到底是年少识浅,功力不足,忽然间将他与威名赫赫的龙吟四老相提并论,如何能让这四人心服?
巨岩之下先是鸦雀无声,沉了沉,终于先后响起两声冷哼。第一声来自性子暴躁的百里淳,燕老鬼看似滑稽,钟离轩外表痴呆,耶律瀚海貌若谦恭,却都隐忍不发。第二声却是卓南雁所发,“有什么了不起,皱纹越多的,未必本事越大!”这么想着,他脸上又浮出那层满不在乎的笑意,故意将腰杆挺得笔直。
完颜亨眉头微皱,只作不闻,转身向柏树林外行去。卓南雁和龙吟四老自后相随,片刻便到了一间轩敞静谧的阁楼跟前。那阁楼上爬满了野藤,时值深秋,野藤叶子尽作橙红之色,楼前黄菊几丛,清香弥漫,更增幽静之意。完颜亨取出钥匙开了铜锁,默不作声地走入楼内。楼中却一直有几个青衣小鬟反锁在内,这时见完颜亨领人进来,便忙着奉上香茶。
天色还早,但这阁楼竹窗四闭,厅内幽暗得紧,便早早点上了灯烛。卓南雁自一踏入这间幽暗的阁楼,心内便猛然生出一种异样之感,忽一抬头,却见对面高墙上挂着数张大幅画卷。画上黑白相间的图形甚是眼熟,才一入目,卓南雁便觉得一股玄异之气扑面而来,似乎那棋子样的黑白点阵竟携着宇宙间最神奇最精微的至理,一下子便将他夹裹其中。
却见完颜亨缓缓举起一本古旧的经书,道:“这本《灵棋剑经》与《七星秘》之中其它六门功夫不同,当初我大金武士自宋人手中将它得来时,便残缺了前面的数页,更因此经与易理相关,愈发显得精深奇奥。墙上所挂的图谱,乃是我亲手抄录的剑经开始几页,只盼各位见仁见智,阐幽发微!”众人定定地盯着那几张怪图,凝神思索,烛火将几人的脸孔映得半明半暗,一时阁内悄寂无声。
沉了沉,百里淳沙哑着嗓子道:“这头一张图上,虽写明了‘九宫后天炼真局’七个字,怎地图上所示,却又不似九宫龙图,中间更以黑白棋子标了不少奇怪图案,难道当真便是棋局么?”钟离轩沉吟道:“冲凝真人的武功得自吕纯阳祖师,考诸吕祖诗篇,却有不少纹谈棋的词句——琴剑酒棋龙鹤虎,逍遥落拓永无忧。数着残棋江月晓,一声长啸海山秋……难道起始这几页,当真只是棋谱?”画上除了几个弯转古拙的小篆,便全是黑白点相连的奇怪图形,不明易理之人乍看上去,便会以为画的是一堆胡乱摆放的围棋子。
卓南雁一直盯着那图,一见“九宫后天炼真局”那七个大字,登时心内剧震:“难道这当真便是师尊苦觅不得的《九宫后天炼真局》,却怎地挂到了这里?”再凝神细瞧,钟离轩所说的以黑白棋子标成的古怪图形,正是师尊施屠龙苦思出来的黑子为阴爻、白子为阳爻的八卦卦相,只是却按着乾西北、坤西南的文王后天八卦方位排布。霎时他心内怦怦乱跳:“后天八卦与九宫龙图相配,这果然是与忘忧心法一脉相承的《九宫后天炼真局》!”
再转头望去,却见这张图旁边挂的几张图上依次写着“太极顺逆局”、“水火匡廓局”、“三五至精局”。霎时间卓南雁心内忽喜忽惊:“师父早说过,他这忘忧心法得自一套残缺不全的道家古谱《忘忧棋经》,却原来、却原来便是武仙冲凝真人所著《七星秘》中的棋经!”
这时却听百里淳长叹一声:“楼主,便因这剑经缺了前面几页,变得怪里怪气,活似道士的鬼化符,除了王冲凝本人,谁人参悟得透?不如咱们直截了当地习练剑经后面所载的剑法!”
颜亨缓缓摇头,冷冷道:“先师言道,这剑经上的剑奇,若无法参透前面的内功劲法,后面的剑招便全都无从破解!况且依着先师本意,也只有参悟此经上的奇妙内功,或许才能炼得天衣真气!”话音才落,忽然咦了一声。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卓南雁双目直直凝视墙上高悬的图谱,双手抱圆,呼吸悠长,犹如入定。
百里淳呵呵冷笑:“贼小子,又在这里装腔作势么,我们几个老家伙束手无策的东西,难道你还能看出什么门道?”燕老鬼也挥手向他肩头拍去,口中哈哈笑道:“南小弟,你这叫关公马前舞刀,把戏玩得可是有些过头啦!”手掌触到卓南雁肩头,猛觉一股劲气迸出,震得他指掌微麻。钟离轩双眉一皱,低声道:“他已入定中,不要碰他!”耶律瀚海惊道:“怪哉,难道这黄口孺子当真看出些门道来了么?”
原来便在他们说话之时,卓南雁一直举头凝望那第一幅《九宫后天炼真局》,却见图上另以小字隶书,记有修炼之法。完颜亨和龙吟四老不识这以黑白棋子记录的八卦卦相,他却多年来手追心摩,早弄得滚瓜烂熟的。文王后天八卦推衍的是万物化生之规,蕴含四方、四时、五行、八节的推移,跟九宫龙图相配之后,以精微凝炁入神之法炼神还虚,以达与天地合一之境。卓南雁按照图中卦相所示,参以图上隶书记载的炼神之法静气凝神,登时心定如水,神游八荒,进入到了一种恍兮惚兮的缥缈境界。
“南雁,”完颜亨白润的脸上闪过一丝红光,轻轻唤道,“难道你瞧出些什么来了么?”声音不大,却有一股奇异的魔力,将入静的卓南雁唤醒。
“师父传下的易道之秘,要不要告诉几个老鬼?”刹那之间,卓南雁的脑中迅即转过了七八个念头,终于将心一横,“他们缺少前面的九宫炼气、炼神两张秘谱,便告诉他们,谅他们也一时参悟不透。”当下皱着眉头,指着第一幅图卷,道:“我瞧,那八组围棋图案,组成的好似是先天八卦的卦相!”
“拿围棋子摆成的卦相,”燕老鬼哂道,“我几个老头子读易经时,也算韦编三绝,怎地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卦相?”瞧着百里淳几人半是挑衅半是鄙夷的目光,卓南雁却不着恼,故意可怜巴巴地道:“我也是胡乱猜想,那白子是阳爻,黑子是阴爻,再对照图上排列的形状,依稀便是后天八卦!”完颜亨几人全是一震,转头再望那张图,都是意有所会。
钟离轩白胡子翘得老高,忽然一把揪住卓南雁的手腕,哈哈笑道:“说得好!好兄弟,当真是‘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啊!”他年纪一大把,作卓南雁的爷爷也成了,此时大喜之下,却管他叫好兄弟。
耶律瀚海目光灼灼闪动:“南雁老弟难道当真是易学奇才,一眼便看穿了武仙剑经的真意?”卓南雁自知这下子卖弄有些过头,当下哈哈大笑几声,随口道:“晚辈自幼只爱下棋,那时山里面有个算命的孙瞎子棋艺挺高,跟我下棋后,便常拿棋子给我算命,我见他便是这么摆的……”众人接着惊问这孙瞎子的来历,卓南雁只得胡乱东拉西扯,“孙瞎子其实不瞎,这家伙闲时拿树枝拿棋子拿石头,都能算命摆卦。嘿嘿,说来他嗜棋如命,却跟几位前辈一般,疯疯癫癫,有时喝醉了便跟我说,这些玩意说穿了全是骗人的把戏……”百里淳和耶律瀚海听他借口骂自己疯疯癫癫,不由眉头微皱,燕老鬼和钟离轩却笑嘻嘻地不以为意。
完颜亨望着卓南雁道:“我之所以让你来龙吟坛,便是看中了你的棋艺,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他说着目She精光,紧紧注视卓南雁,沉声道,“自今日起,《灵棋剑经》便交由你手,盼你早日解悟此经。”这回轮到卓南雁心神剧震了,他甚至想上前拥抱一下这个杀父大仇人!
“楼主!”耶律瀚海却踏上一步,道,“南雁虽是悟性高,棋艺精,但剑学未必高深。不如让钟离、百里和老燕跟着一同参详。”完颜亨瞧他一眼,道:“难道你不想跟着同参?”耶律瀚海斯斯文文地笑道:“《七星秘》之中的丹经就够瀚海参悟半生。瀚海对这剑经兴味不浓,只望诸位早日破解剑经上的内功之秘,我也得早一日修炼天衣真气!”完颜亨沉冷的目光扫过众人,道:“好,便让四人同参!只盼着你们早日参透天衣真气!”阁楼内的几人听得完颜亨再次提及“天衣真气”,脸上各自掠过深浅激越神色。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九节:难寄相思 巧窥仙经
“掰着指头算来,他进龙吟坛已经十四天啦,却一次也不来看我!”完颜婷静静坐在灯前,任由两名侍女梳洗摆弄自己的秀发,心内却觉无尽的懊恼和委曲,“这浑小子,心里面根本没有我!”偏偏这心里话却不能跟任何一人说。她幽幽望着那薄绢灯罩后跳耀的烛火发呆,感觉自己的心象给一张看不见的网捆住了,愈是挣扎,愈是无奈。
“郡主,”黎获小心翼翼地进来,低声道,“我将余孤天带来了。”完颜婷才觉出那烛光有些刺目,缓缓垂上美眸,尽力使声音回复往日的平淡冷傲:“叫他进来,你下去吧!”黎获应了一声,大步退去。
珠帘一挑,余孤天轻轻走了进来,低头翻着眼向上偷望过去,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头如云秀发,黑瀑般地垂在红艳艳的灯光下。一位娇小侍女一手捧着长发,一手拿着象牙梳子,正给完颜婷精心梳理。那墨玉般的长发显是刚刚洗罢,还带着水珠,光闪闪的有若暗夜中的妩媚精灵。余孤天心中发颤,霎时只觉喉咙里热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古人用“绿云扰扰”来形容女子的头发,又想古来那个“发长七尺,光可鉴人”的美人张丽华的长发,只怕也没婷郡主的秀发这般美。大着胆子抬头望去,却见完颜婷手托香腮,正自斜倚在软榻上对灯沉思,余孤天双目闪光,抓紧时机死力盯着那紫色绣花锦袍下起伏有致的秀美娇躯。
“你过来!”完颜婷却忽地转过脸,正揪住他那放肆的目光,不由挑起了秀眉低喝了一声。余孤天听她美如天籁的声音中隐含不悦,心中一抖,急忙躬身走上两步,颤声道:“属下、属下……”话没说完,啪的一声,脸上已挨了完颜婷一记响亮的耳光。一种火辣辣的痛从脸上直窜入心底,余孤天心底忽觉羞愧无限:“她美得天仙一般,我这么放肆地盯着她,实属不该!”但羞惭之余,竟又隐隐觉出一阵奇异的畅快。完颜婷冷冷道:“知道自己为何挨耳光么?”余孤天见她玉面含霜,愈发美得不可方物,脚下发软,几乎跪倒,颤声道:“是,属下罪该万死!”
一个伺候她洗漱的侍女这会捧着个金盆过来,完颜婷伸出纤纤玉手,向盆中探去。余孤天躬着身,又忍不住翻着眼盯着那双玉手看。“水凉啦,怎么侍侯的!”完颜婷娇斥声中,又甩出一记响亮耳光。她也觉着这些时日自己脾气躁了许多,但满腔幽怨之下,硬是碍不住性子。那侍女脸上生痛,却不敢言语,虾一样弓着身子用银瓶往金盆里注上热水。
余孤天忽然有些失望,暗想:“若是她这纤纤素手,再热辣辣地打我一下,那又该是何等滋味?”奓着胆子趋上半步,躬身道,“不知郡主传属下前来,有何吩咐?”完颜婷的玉面忽然飞红起来,犹豫片晌,才道:“让你这小鱼儿来,自然是有事相求!”余孤天见了她那妙目流波的娇羞神态,心中怦怦乱跳,暗道:“便是她叫我去赴汤蹈火,我也不皱一丝眉头!”当下挺胸道,“只要为了郡主,余孤天甚么事都做得!”
“真的么,”完颜婷轻咬了下樱唇,道,“我要见见他!”余孤天一愣,道:“郡主要见谁,属下这便去唤他。”完颜婷明眸微嗔,道:“若是这么容易,还用得着你来叫么!”余孤天瞧见她那欲语还休的娇羞模样,却陡然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轻声道:“郡主是想见……南雁?”完颜婷颊上红霞飞扑,轻扬起秀眉,道:“是啊,还是你这只小鱼儿最机灵。南雁……这浑小子眼下在龙吟坛里,也不知抽空出来陪我玩耍,你偷偷混进龙吟坛,给他捎个信儿,让他出来见我!”
余孤天盯着那白如珍珠的贝齿和红若樱桃的芳唇,几乎便要脱口叫道:“他没空陪你,我来陪你玩耍便是了。”但终究没这胆量,只轻声道,“那龙吟坛隐秘得紧,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完颜婷笑道:“别人不知龙吟坛在哪里,我还不知么?只是龙吟坛里面的老家伙能耐太大,我可没本事混进去。我瞧你这只小鱼儿功夫挺俊,明儿我带你到那龙吟坛外,你趁黑窜进去。”
暖阁内泛着淡淡的馨香,余孤天的心给那股香气熏得飘忽忽的,但听得完颜婷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心还是突地一颤,摇头道:“王爷有令,那龙吟坛……擅入者死!”
推三阻四,婆婆妈妈,哪里有半分男子汉的气概。I脸一扳,挥手道,“你不去便算了,明儿我让黎获去。”余孤天听她说自己没有男子汉气概,不知怎地,胸中竟腾起一股热气,踏上一步,叫道:“好,属下甘愿前去!”完颜婷转怒为喜,笑道:“好啊,这才是我的好鱼儿!”余孤天抬头瞥见她皓齿微嫣的美艳神色,霎时心底剧震,暗道:“若是常常这样见她笑语盈盈,该有多好!最好卓南雁一辈子躲在龙吟坛内不出来,她隔上几日,便这样软语温存地前来求我。”
完颜婷却心满意足,翻起玉手,由那侍女拿香巾轻轻擦拭。余孤天见那双手欺霜赛雪,春葱欲折,说不出的白润好看,不禁眼神发直,忽然想:“若是这时我对她说,须得让我给她擦拭双手,才给她去龙吟坛冒险。她会不会答允我?”跟着不由幻想起手指抚摩那玉手的滑润感觉,只觉呼吸都发紧了。完颜婷抬头见了他那直勾勾的眼神,不由蛾眉再蹙,嗔道:“你又发什么呆!”
这轻轻一喝,登时惊得余孤天满面通红,一点点的勇气也烟消云散,忙躬身道:“是,属下……一时失神!”完颜婷倒格格一笑,忽然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拍,笑道:“小鱼儿就是有趣,动不动就脸红,跟个大小姐似的!”余孤天给她温软的柔荑抚在脸上,便觉鼻端掠过一丝幽香,又见她浅笑轻颦,更是心旌摇曳,急忙凝定心神:“完颜冠啊完颜冠,你是完颜阿骨打的英雄子孙,怎能在她面前失魂落魄!这般无赖的好色神情,若给她瞧在眼内,没的里丢了祖宗的脸面!”
“好了,你去吧!”完颜婷却挥了挥手,道,“回去好好养精蓄锐!”余孤天意犹未尽,迟疑着还想跟她再待上一时半会。完颜婷却将玉手连摆,道:“去吧去吧,等我瞅好了机会,便让黎获去唤你。”余孤天听她声中似有不耐,不敢停留,恋恋不舍地退了下去。
完颜婷幽幽的目光却掠过余孤天消瘦的背影,又落在那抹跳越的烛光上,轻轻道:“浑小子,你当真忘了我么?”
原来施屠龙所得的神奇剑谱《忘忧棋经》所缺的部分,正是龙吟坛中的这本《灵棋剑经》。当初完颜宗弼大遣金国武士到泰山抢夺王冲凝遗著,历经辛苦终于搜出了那套《七星秘》和《冲凝仙经》。却有一位泰山上的老道士跟金国武士拼死抢夺,那《七星秘》之中的《忘忧棋经》给两人扯破。剑经前面几页的剑诀总纲、内功的筑基之法和后面的数十招剑谱被老道士夺走。那金国武士只得了当中的一部分,便是眼下龙吟坛中的残本。只是书面已毁,金国武士一直不知此这剑经名称,后来完颜亨的师叔金国武圣完颜摩诘翻阅《七星秘》总纲,得知这剑经与棋道干连甚大,便命名为《灵棋剑经》。
那泰山老道士虽然夺得前半部剑经逃走,却已伤重不支,被剑狂卓藏锋救下后,未及说明剑经之秘,便溘然而逝。后来卓藏锋便将这老道士遗下的《忘忧棋经》赠与了施屠龙。施屠龙以绝大智慧,依照前面的剑诀总纲,终于破解了这残缺不全的神秘剑经,练成了忘忧剑法。当年王冲凝以易学和棋理融入剑法,精微通玄,当今之世,也只有同样深明易学、棋理和剑法的施屠龙才能领悟贯通。只是施屠龙却总觉自己这忘忧剑法虽然精奇,却因缺少了中间的几张修炼图谱,难至绝顶境界,数十年来总以未窥这剑经的全貌而抱憾。
卓南雁虽然不明了这其中的许多关联,但心中也隐隐猜到,这《灵棋剑经》只怕就是师父日夜思念的《忘忧棋经》的下半部。随手翻阅之下,只见剑经前面记的是《九宫后天炼真局》、《太极顺逆局》、《水火匡廓局》和《三五至精局》四张内功密图,后面更有施屠龙梦寐以求却又未尝得见的三十余招剑式图谱。这些剑招全依“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实就虚,应机而动”的剑诀总纲,招招精奇入微。
当下卓南雁便在龙吟坛的剑阁内如饥似渴地潜心练功,越练越觉那灵棋剑经精妙无端。四张内功密图之中,《九宫后天炼真局》讲究炼神还虚,与天地合一。《太极顺逆局》等三图却道破炼虚合道、复归无极的大道。那一幅《九宫后天炼真局》,虽然他
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昏颠倒地足足钻研了十余日,才始有小成。
剑经上的内功以棋理、易学演述武学,钟离轩、百里淳和燕老鬼三人因没见过前面的炼气局和炼神局两张图谱,便始终揣摩不透那头一张《九宫后天炼真局》,内功既然不明,后面的剑招更是索然难解。三老见卓南雁练功兴致勃勃,纳闷之余,均有几分鄙夷不信:“这小子年纪轻轻,我们这些老妖精都不明了的精深功法,他能参悟几成?”钟离轩三人素来眼高于顶,若是让他们向卓南雁虚心请教,只怕比要了他们的老命还难。既然这剑经上的内功难明其要,三人索性表面上做出一副不屑之状,来剑阁翻阅剑经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
卓南雁见了三人模样,心底暗笑,乐得一人读经练功。只是练罢了头一张图谱之后,越向后练,遇到的易学越是精深。勉力练到了《太极顺逆局》,便开始难以尽数参悟。太极顺逆局共分五层,由最下一层“玄牝之门”,循道家“颠倒颠”之理直炼到最上一层“复归无极”,讲究取坎填离,阴变阳合,引用的都是易学妙理,委实深奥难解。卓南雁暗自后悔当时没有向师父多学些易理玄学,眼见这三张图谱难以尽数领悟,只得生吞活剥地记入脑中,跟着跳过内功修炼,直接看后面的剑法。
好在这剑招却与忘忧剑法一脉相承,卓南雁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兴致一起,便在剑阁外信手演练。他知道龙吟三老均是暗怀机心的深沉之辈,所以每次练剑时便只求神似。百里淳等人冷眼旁观,见他兴致昂然地演练一些似是而非的剑招,心下均是嗤之以鼻:“这等剑招乱七八糟,比之剑经上所载,更加的异想天开,岂能用于临敌对阵。这小子果然只是个纸上谈兵的虚浮狂生。”
不知不觉之间,半月时光匆匆而过。卓南雁潜心练功之余,心中最想的便是两件事:那部记载着天下第一神功“天衣真气”的《冲凝仙经》和那涉及江南大宋安危的龙蛇变之秘。有几晚,他趁着夜深人静在坛内乱闯,只盼着能寻到那部仙经,但坛中道路生、死、休、伤诸门的方位设置大违寻常阵法常理,其中变化的精微之处,竟非一时三刻便能推算清楚的。饶是卓南雁自恃精通阵法,几次夜探,却险些给困在阵内。
这半月之间,完颜亨倒是来过几次,却只问几人内功修炼的进境,对武功之外的事决口不提。卓南雁难以探得龙蛇变之密的半点风声,却也不愿完颜亨知道自己习练忘忧剑法的进境,只是将练功中遇到的易学难题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完颜亨眉头紧锁,却不多说什么。
眼见着《冲凝仙经》和龙蛇变之密一时都难以寻出头绪,无奈之下,卓南雁只得将心思全放在忘忧剑法的修炼上。跟他共同参悟剑经的三老之中,百里淳早就跟他结下了梁子,钟离轩性子沉默,终日只知若痴若狂地苦练指功书法。只有燕老鬼时时跟他说上一阵子话,却只谈书画,不论剑法。卓南雁对书画是十足的门外汉,但眼见燕老鬼性子豪爽,便也乐得陪着他东拉西扯,几日之后,对顾恺之、吴道子、“拖枝马远”、“曹衣出水”等画师画理居然也能说出些门道来。燕老鬼兴之所至,竟将“九妙飞天术”的绝顶轻功传了给他。
龙吟坛内的日子寂寞而又漫长,便如庐山深潭中清澈的潭水,没有一丝波澜,却永远看不到底。卓南雁愈发思念起林霜月来了,有时夜深人静,他就捻着她送他的那冷玉箫幽幽地发呆,暗中咀嚼在金陵覆舟山匆匆一聚时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那玉箫洁白如雪,依稀便是林霜月那身窈窕的白衣。
他也常常握着箫,在心底跟林霜月说话,并总能“说”出些有趣的话来。有一次他兴之所至,忽想:“月牙儿这名字谁都叫得,我该当给你起一个只有我叫得的名字。嗯,小时候,你叫月牙儿,这时长大了,月牙儿该变得圆了,那就叫……小月儿!”他心内暖暖的,颇为自己想出的“小月儿”这名字而得意。那箫在他手中久了,凉中便透出一股温润来,似是他的小月儿正跟他脉脉轻语。
一晚明月初上,卓南雁正在剑阁外挥剑苦练,忽听身道:“身居北斗星杓下,剑挂南宫月角头。南老弟月下练剑,好兴致好风采呀!”却是耶律瀚海摇着羽扇,脚踏月光缓步而来。这时已是十月寒天时节,他却还好整以暇地手挥羽扇,更显得有几分飘然出尘。
龙吟四老之中,只耶律瀚海自愿不练这《灵棋剑经》,卓南雁虽知此人心机颇深,但觉他外表谦雅,倒还可爱一些,当下收剑笑道:“原来是耶律先生,晚辈班门弄斧,倒让先生见笑啦。”耶律瀚海将大扇一摆,指着天上月亮道:“如此明月如此夜,南老弟可有兴致踏月一游。”卓南雁将长剑往地上信手一抛,哈哈笑道:“闲来无事,正好随先生赏月。”心下却却暗自戒备,“这厮当日让钟离轩三人跟我同参剑经,自己却知难而退,实在是个厉害人物。今晚来找我,只怕没安着什么好心。”
“这个‘闲’字说得妙,”耶律瀚海跟他并肩踏着地上枯瘦的树影,缓步而行,口中笑道,“当年东坡先生文中曾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绣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贫道在龙吟坛内,终日里除了跟楼主谋划天下大事,便是苦练丹功,闲时是越来越少啦!”这耶律瀚海见识广博,出口成章,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给他引经据典地说出来,便让人耳目一新。卓南雁跟他随口言笑,倒也觉得兴致盎然,
果然耶律瀚海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之后,忽把话锋一转,道:“老弟用功如此之勤,这套剑法只怕已被老弟参悟了十之七八了吧!”卓南雁脸上仍是一团淡淡笑意,道:“耶律先生过誉啦。这剑法高深莫测,更参杂了不少易学,委实奇妙难解。耶律先生精通丹学易理,若是习练此剑,说不定能独领风骚。”
“惭愧,贫道通晓的只是黄白烧炼的丹理口诀,若把这些东西当作易学,只怕会笑煞古人了。”耶律瀚海笑着一摆羽扇,指点着明月下参差的树影,“当年造这园子的人,才是易学名家呐!这龙吟坛所处之地原是故辽南京一位王爷的旧宅,后来楼主修葺龙吟坛时,请来这位异人,他略逞手段,稍加禁制,仅用了三月功夫,便造成了这园中藏阵、阵中有园的龙吟坛。”卓南雁于深夜之中,几次破阵不得,早对这布阵之人佩服无比,这时忍不住问:“这人当真了得,不知是谁?”
“便是有‘易绝’之称的邵颖达。他是大隐隐于市,就在这中都闲居。除了他,还有谁能在三月之内,建成这‘龙盘虎踞’的龙吟坛。”耶律瀚海的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崇敬之意。卓南雁听得“易绝邵颖达”之名,心中也是一震,道:“早听说易绝邵颖达为精通易学的高人,何不请他来参悟这门灵棋剑经?”
“邵颖达脾气怪异,谁能请得动他!若非当年欠了楼主一个人情,他是决不会劳神费力地来此建坛的。况且,他只精易学,不会武功,这精妙剑经,他未必参悟得透。”说到这里,耶律瀚海目光熠然一闪,“眼下破解剑经的重任,便全落在老弟身上了。只盼着老弟早日参悟此经,我等也得早日能修炼天衣真气!”
卓南雁心中一动,却若无其事地道:“我也盼着早日一睹《冲凝仙经》的真面目,只是这剑经如此精深,要尽数领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耶律瀚海蓦地凝住步子,沉声笑道:“老弟当真想看看那《冲凝仙经》?”卓南雁也转过头,望着他笑道:“我吃饭也想,睡觉也想,没一刻不想!”
“老弟既如此痴迷,我倒可以带老弟先去见识一番。”耶律瀚海脸上皱纹慢慢展开,笑道,“当年楼主命我看护仙经,这《冲凝仙经》眼下便在贫道的丹房之内!”卓南雁砰然心动,却盯着那两道幽潭般闪烁的眼神,笑道:“若是当真如此,先生岂不早就修炼了,何须巴巴地等我破解那剑经上的武功?”
耶律瀚海笑道:“老弟有所不知,当年我们四人在楼主跟前立过重誓,不得楼主准许,今生今世决不翻看仙经一眼!但老弟便不同啦,你眼下也是龙吟坛内的一位长老,又没立过重誓,潜心精研《灵棋剑经》之余,偶尔翻看几页仙经,这叫‘以经解经’,便是给楼主知道,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耶律瀚海见他不语,又微笑道:“贫道此举,其实也是颇有些私心。只盼着老弟看后,能籍此
记载的仙家无上武学,尽早参悟灵棋剑经,我等不就言顺地修炼天衣真气了么!“
“哪里有这样的好运从天而降!这老狐狸不知安的是什么心,但必然不是好心!”卓南雁脸上微笑,心下却念头连转。此刻若是换作胆小怕事的余孤天,必然畏缩不去。换作心细如发的叶天候,也必会以谨慎为上,借口推脱。偏偏卓南雁性子跳脱,疏狂不羁,越是寻常人眼中的艰难险急之地,他越要做上一做,闯上一闯。这时心内电闪之下,终究是冒险好奇的本性占了上风,当下却作出一副愁眉苦脸之色,道,“听说那天衣真气乃是天下第一邪功,连武圣完颜摩诘也死在这邪功之上。我若看了仙经,一不小心练了那天衣真气,岂不就坏事了!”耶律瀚海皱眉道:“摩诘老人年岁已高,破解这仙经之时,已近百岁高龄,他这仙逝,其实与修炼天衣真气没甚干系。世人愚痴,以讹传讹,何必放在心上。”卓南雁眉头紧锁,终于长叹道:“好,为了让四位长老早日如愿,我便冒一回险,去先生的丹房里去见见世面!”
耶律瀚海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当先领路,转了两个弯子,便来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跟前。这院子也怪,高可丈余的围墙四合,却没有大门。耶律瀚海转到东首,默算方位,才带着他飞身跃入。院内是一排明暗相连的屋宇,耶律瀚海带着卓南雁径自走入居中的一间大屋之中。
卓南雁进得屋来,先闻得一股刺鼻的丹药气息,又见屋中摆满瓶瓶罐罐,知道这里必是耶律瀚海盛放丹药的丹房了。他童心忽起,忍不住挖苦道:“耶律先生,你拿这些玩意,当真能炼出仙丹来么?”耶律瀚海神色一变,随即笑道:“金丹乃虚妄之物,自古服食仙丹而死者数不胜数!但烧炼金丹也非一无是处,诸如七星丹、红升、紫金霜这些救人性命的医家名药,便是在炼丹之时凑巧制出来的。楼主命我在此炼丹,实则是为他配制各种奇妙药物……”卓南雁心中大奇,正要再问。耶律瀚海却自觉失言,请他在屋中稍坐,便转入内室去了。
再出来时,他手中却必恭必敬地捧着一方石盒,肃然道:“《冲凝仙经》本来在龙吟坛内的经阁之中存放,只因当年生出一桩盗经之事,楼主为防万一,才命我看护此经。”说着将石盒放在卓南雁面前,笑道,“贫道曾发重誓,不得私阅仙经。请老弟慢慢过目,我在外屋书房相候!”卓南雁见他转身要走,忽道:“耶律先生,不如我将这仙经抄录一份给你。你立的毒誓只说不能翻看仙经,看看这仙经副本,也不算违背誓言!”耶律瀚海白皙的脸上掠过一丝红光,终究摇头道:“真本也罢,副本也罢,终究是看,天地鬼神,岂可欺乎?”忽然低声道,“我带老弟来此,已是甘冒大险,老弟万万不可造次,私自抄录副本!”将手一拱,转身出屋。
屋内只剩下卓南雁一人。孤灯闪烁,药香浓郁,便在这神秘而又静肃的丹房之中,卓南雁打开了万千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石盒。略显古旧的经书映入眼内,头一页上却是一行力足筋丰的颜体书法“冲凝仙经,摩诘老人谨录”。卓南雁少时也学过颜真卿的书法,却自度一辈子无法写出如此遒劲磅礴的字来,知道这便是完颜亨的师父武仙完颜摩诘苦参后得出的真本。
耳听得外屋响起时隐时现的轻微脚步,显是耶律瀚海正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蓦地他心中一动:“原来如此!这白脸道士心里想练这天衣真气,想得要死,却又怕落得跟摩诘老人一样走火入魔的下场。便想先找个人先练上一年半载,看看有无凶险!嗯,这个人可不能从龙吟四老里面找,万一这仙经效验如神,修炼者武功大进,必然会将他比了下去。我南雁却是个冒失小子,年幼识浅,功力远不及他,正好给他拿来验看这仙经成色!”
虽知耶律瀚海不怀好意,卓南雁却也丝毫不惧,暗道:“管他是福是祸,老子好歹先瞧瞧这仙经是什么模样,让这多武林高人眼红心跳!”信手翻开头一页,却见经书上有大小两般楷书,大字颜体楷书想必便是《冲凝仙经》的原文,下面的小楷就是摩诘老人去芜存真的批注了。
南雁所学的全是道家武功,看这道家的《冲凝仙经》费力,却见这仙经开始便惊世骇俗,罗列了“斋戒、辟谷、吐纳、息心、导引、采补”等二十四种世间寻常修炼之法,并全斥之为“旁门小法,歪门邪道”。卓南雁心中大奇:“这大话说得有些过了,世间任一门派的武功,都离不开这二十四种修法,怎地都成了旁门左道?”匆匆翻过这几页之后,读到“炼形住世炁为先,炼炁超凡时为先”时,却见摩诘老人的批语是“修真之士蹉时乱日,不见尺寸之功者,以其不知时不识炁也,修习天衣真气,正当从此处着眼。”心中一震:“这下面的便是天衣真气的炼法了!”当下一字一句地凝神细读。
不知不觉之间,这一夜时光已如飞而过。耶律瀚海却在外面轻轻扣门,卓南雁才知天将放明,只得恋恋不舍地合上经书。耶律瀚海推门而入,笑道:“老弟看够了么?”卓南雁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口中道:“囫囵吞枣,不大过瘾啊!”耶律瀚海道:“无妨,自今而后,老弟每夜均可来此读经。”卓南雁笑道:“那可要多谢先生了。小弟倒想先练练这天衣真气,若是没甚凶险,便将这功法传给先生。那是我传给先生的,可不算先生违背誓言!”
耶律瀚海给他一语点破机心,神色一紧,但见卓南雁满面天真的笑容,心中才稍稍一松:“这小子只是无意言中,未必便看破老夫的用意!”当下笑道,“这倒不忙,只是这坛中道路错落,不识进退口诀者只能原地打转。我这丹房外的大院更是机关重重,若是跃进来的方位稍有差池,便会引发毒弩乱箭。小弟以后每夜来此,须得记住进退口诀……”就将口诀传给了卓南雁。卓南雁粗通阵法易学,听这口诀要言不繁,更对易绝邵颖达多了数分佩服,又依着耶律瀚海之请,发誓赌咒,不将暗中读经之事外传,才匆匆赶回剑阁。
“前面的大园子便是龙吟坛了,那浑小子该在一处叫‘剑阁’的地方练功。”完颜婷勒住追风紫,低声对身旁的余孤天道,“坛内的道儿纵横交错,据说是个古怪阵法,你可要记好进退口诀!”余孤天在沉暗的暮色里点点头,举目望去,却见一座高墙围绕的大园子肃穆地挺立在幽暗的苍溟下,一颗心不禁紧了起来。
完颜婷低声道:“你下了马,轻轻摸过去,捡树木最多的地方翻进去。你这匹马我给你带回去。快去啊,犹豫什么!”余孤天应了一声,却颤声道:“万一、万一给他们捉住,郡主可要保我出来!”完颜婷玉面一红,道:“没用的东西,又怕了不是?哼,便是我让南雁那浑小子去闯皇宫,他都不会皱半分眉头!”余孤天见她眼中闪过鄙夷之色,猛一咬牙,默不作声地飞身下马,疾奔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止住步子,回头向完颜婷望去。
“又怎么了?”完颜婷见他婆婆妈妈,几乎便想提鞭子抽他。“郡主,”余孤天的眼睛在昏黑的沉暮中闪着光,低声道,“这些日子,你瘦得多了!”说完这话,随即转身飞奔。
完颜婷一愣,忍不住伸手轻抚着自己的脸颊,暗道:“都道相思最苦,原来这就是相思的滋味!浑小子,你……你也会这般想我么?”惆怅无语之际,两行不争气的清泪蓦地夺眶而出。
余孤天飞身跃上高墙,忽一抬头,却见头顶的天宇苍暗廓寥,他陡地觉得人生无尽的虚幻,忍不住心下苦笑道:“去吧,便给他们抓住了、打死了也好……起码让她想起我时,一辈子心内不安!”虽然心底这么想,翻身跃下之际还是轻得不能再轻。
园内老柏高耸,怪石斜卧,一切全笼在初冬浓浓的暮色里。余孤天望着四周若隐若现的嶙峋怪石,心又突突地跳起来,当下尽力将轻功提至十成,起落如风,四处寻找剑阁。但坛内的设置古怪之极,余孤天对阵法和易学只算一知半解,完颜婷教给他的那几句进退口诀本就半生不熟,这时惊惶之下,运用越发费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余孤天顺着一条岔路奔突多时之后,忽然发觉自己又绕回了原处。“难道是口诀不灵?”他的额头上已挂满了汗水,抬头望着头顶初升的明月,心底越来越怕,“这龙吟坛怎地这么大?左右是找不到剑阁,不如……不如先回去吧!”正要挪身奔回,忽听身后传来铮铮铮的三声铁瑟鸣响。
余孤天却见月光朗照下的老柏树前坐着个长发老者,正在抚瑟。明月高林,独坐鼓瑟,显得说不出的飘然出尘。余孤天见这老者一副心思全在古瑟上,心中暗叫侥幸,悄悄到一块大青石后,蹑足退去。猛然间却听那瑟声一变,音韵缥缈恍惚,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萧杀冷肃之气。余孤天耳中一震,蓦觉四肢酸软,心底也腾出一股万念俱灰的冷寂来。
“这瑟曲有鬼!”余孤天久随“洞庭烟横”林逸烟修习魔功,见识过人,一惊之下立时警觉,急忙凝气调神。忽听那老者嗤的一声冷笑,瑟声陡然大了数倍。余孤天眼前猛地闪过无数幻相,先是风卷残荷,万物飘零,跟着高山摧裂,海水枯竭,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瑟曲中崩坏。
这弹瑟的老者正是百里淳,他发觉偷偷潜入龙吟坛的余孤天后,心下大喜:“这小子身法不错,正好给老夫试试瑟功!”指上暗运玄功,枯木禅曲嗡然而发。余孤天的心也随着越来越紧的瑟声拼力跳荡起来,他忽然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皮肤、肌肉竟也飞快地在瑟声中片片剥离,片刻功夫双手双臂上便只剩磷磷白骨。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节:旧痛惊心 石棺参玄
余孤天心中还残存着一丝灵明,知道这必是那可怕瑟声引发的幻相。“一定要阻住这瑟音!”他蓦地昂头啊的一叫,竟自大石后跳了出来,长剑出鞘,飞身向百里淳刺去。
百里淳十指疾挥,瑟声轰然一响。余孤天心神已乱,给这瑟声一震,剑到中途,忽然绵软无力。他的身子也飞坠倒地,拄着长剑,要待站起,但双腿如同狂风中的枯叶,簌簌发抖,全身提不起半分力道。
忽听有人长声喝道:“百里先生,请你饶他一命!”却是卓南雁如风赶来。人虽未到,他忽地振声长啸,鼓荡的啸声摇曳而上,虽不能淹没瑟声,却也使余孤天心头一缓。百里淳怪眼一翻,怒道:“贼小子,你竟敢袒护这私闯龙吟坛的逆贼!”卓南雁挡在余孤天身前,笑道:“先生见谅,这余孤天乃是凤鸣坛的龙骧士,不是逆贼!”百里淳怪笑:“楼主有命,私闯龙吟坛者杀无赦。这小子既为龙骧士,不守规矩,罪加一等,正好留给老夫试瑟!”十指翻飞,瑟声再作。
卓南雁也觉一阵心跳气沮,他曾在这枯木禅曲下吃过大亏,知道决不能任由他将这瑟曲弹下去,当下长啸声中,长剑疾飞,刺向百里淳的脉门。这一招“方如行义”正是《灵棋剑经》上的精妙剑招,剑气奔涌,大开大阖。百里淳疾退两步,怒道:“好,你每日里鬼鬼樂樂地苦练剑法,老夫倒要瞧瞧你都练出些什么玩意。”铁瑟忽然扬起,当的一响,将长剑荡开。卓南雁嘻嘻一笑:“早就想请先生指点一番啦!”口中客套,剑招却骤然一紧,“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三剑连绵而至。传说天宝年间,唐玄宗曾试探神童李泌,让他以“方、圆、动、静”四字给围棋作诗,年方七岁的李泌脱口而出,“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武仙王冲凝以此典故化出四招剑法,这四剑灵动随意,分具方、圆、动、静之意,看似四招,实如一体。
百里淳早在剑经上见过这几招,当时只觉异想天开,丝毫不以为意,此时眼见卓南雁施展出来,每一剑都避实就虚,刺向自己的空门,登时心弦大震:“这乱七八糟的剑法到了他手上,怎地竟具如许威力。”脚下错落,飞身急避,登时给这几剑逼了个手忙脚乱,堪堪避开前三剑,却给第四招“静如遂意”割下半幅衣袖。百里淳不怒反笑,冷笑道:“好剑法!还有什么,不妨全使出来!”五指如钩,自瑟下翻出,疾向卓南雁手腕抓来,正是由《七星秘》瑟功中化出的“铁瑟动魄掌”。
霎时之间,二人身形飘飘,就在柏树林下展开一番瑟、剑之争。《七星秘》虽为王冲凝青年时所作,但此人学究天人,书、画、瑟、丹等每一门功法均可化出数种武功,而七门功夫之中,又以剑经为尊。卓南雁虽然没有尽数领悟剑经上炼真局的精妙心法,数十路剑招却已练得初具规模,这时招招强攻,剑气破空,将百里淳紧紧围住。余孤天倚着一根大树呼呼喘气,眼见卓南雁剑气如虹,不由又惊又喜,只盼着卓南雁快些将这古怪老头一剑刺倒。
幽静老林之中,四处都有怪石点缀,卓南雁正好施展“大局在胸、应机而动”的长处,每一剑刺出,柏树林内的突兀怪石、横斜枝干,都与他的剑意暗合。这一来百里淳更觉捉襟见肘,十余招过后,竟稍落下风,不由心下又惊又怒,索性连连后退。忽然他脚下给一块怪石一挡,身子摇晃,卓南雁的长剑已分心刺到。
百里淳猛然奋声大喝,须发皆张,挥起铁瑟直向剑上推去,瑟上劲气奔涌,已将自身劲气提到十成。卓南雁心念电闪:“这老东西一直退让,却是暗怀机心,要以雄浑内劲取胜。”但此时他的剑招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长剑平平拍出,锵然一响,已和铁瑟交在一处。卓南雁忽觉一股柔韧的劲力抽丝缚茧一般自铁瑟上涌来,劲力似有似无,却又水银泻地般无处不在。这便是百里淳苦练的高深内功“动魄瑟功”,外柔内刚,委实有摧魂动魄之功!
卓南雁全身大震之间,猛觉一股劲气自丹田间迸发而出,怒潮激流一般向剑上射去。长剑给劲气一摧,立时发出龙吟鹤唳般一声异响,再荡到瑟上,就传出一阵金铁交击般的怪响。百里淳双臂陡震,铁瑟几乎落地。“这后生小子,怎地内力如此浑厚?”他知道这时只要自己稍一退让,便会给这股劲气压得双臂骨骼寸断,无奈之下,只得狂摧内力迎上。
“住手!”树林中忽然响起一声低喝。青影闪处,一根干枯的柏枝斜斜地拂在了瑟剑交接之处。百里淳的动魄瑟功和卓南雁体内的刚猛劲道都向柏枝涌去,这两人的劲力汇聚一处,便是坚硬碑石,也会碎裂成渣。但那根枯瘦的树枝却在如潮而至的汹涌内劲中忽挺忽曲,宛如青蛇戏波般地连抖了三抖,便将两人的内劲尽数化去。
“楼主?”百里淳和卓南雁看清来人,不由齐声惊呼。完颜亨冷哼声中,右掌疾拂,手中枯枝忽如苍龙出水般地挺起,一股柔柔的劲力便陡然反击过来。长剑和铁瑟同时发出嗡然急鸣,两个人不由各自退开三步。
却听林子东侧响起燕老鬼的高声喝彩:“刚柔并致,楼主这回又让我等大开眼界!”跟着钟离轩苍老的声音却自西侧传来:“非也,楼主这一招‘上善若水’,乃是‘沧海横流’心法的最高境界!所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卓南雁眼见一根枯枝到了完颜亨手中,竟然也生出如此威力,不由心中大震,听了钟离轩的话,不由想起罗雪亭传给自己的“寓至刚于至柔”的秘诀,登时意有所会。却见耶律瀚海也领着几个青衣小鬟挑着灯笼,从林外走来,灯光映得林中一片明耀。
百里淳满腔怨言,正要大发牢骚,但忽然触到颜亨那冷肃的眼神,心中一寒,便不敢言语。完颜亨锐剑般的目光已定在了余孤天身上。
在余孤天心中,对完颜亨却有着两难的情愫。一来,这完颜亨便是当年见死不救,发兵追杀他的乱臣贼子。一来这人又是天下无敌的武林宗主,更是那天仙般的完颜婷的父亲。他素来对完颜亨又恨又惧,更有几分莫明的敬慕。但此刻一触到那冷峻的眼神,余孤天忽觉自己渺小得如同微尘浮土,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林中霎时静得鸦雀无声,卓南雁的心也紧了起来:“余孤天素来谨小慎微,今晚却怎地力闯龙吟坛,难道他有什么要事前来见我?”
却听完颜亨缓缓道:“你身为龙骧士,却敢私闯龙吟坛?”余孤天心底仅有的一点豪气也给那眼神炙烤得灰飞烟灭,颤声道:“属下不敢,是、是……郡主要、要见……”他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却仍是没有勇气把话说完,只是用双眼无辜而又无奈地去看卓南雁。龙吟四老全垂下头,只当没听见。“原来是完颜婷那丫头想见我,竟胆大包天地让余孤天来此传讯!”卓南雁的脸却有些红了,心内忽有一股异样的滋味弥漫开来。
“不管如何,擅闯龙吟坛者死!”完颜亨的眼神抖了抖,忽道,“念你年少,本王给你一线生机。你若能挡得我一招,我便饶你不死!”余孤天惊得只想脱口大叫:“我如何敢跟楼主动手?”猛然抬头,仰见龙骧楼主目光如炬,有若天神,霎时心弦大震,知道自己除了拼死一搏,决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接招吧!”完颜亨素来懒得多言,忽然探掌便往余孤天顶门拍去。这一掌探出时奇快无比,
途,忽然慢了下来,虚虚实实,将余孤天的身形尽数一掌,映在众人眼中,却似千掌万掌。林中尽是高手,龙吟四老忍不住心中暗自喝彩。卓南雁见识过完颜亨的绝顶武功,更为余孤天揪心不已。
余孤天的头发已被鼓荡的掌风引得倒飞而起,猛一咬牙,身子忽然在地上一缩,奇诡无比地斜退三步。燕老鬼素来精研轻功,眼见余孤天这一退恍若青烟,忍不住咦了一声。要知便是江湖上一流高手,在龙骧楼主的铁掌临头之际,也未必能飘身退开三步。
“好!”完颜亨冷酷的脸上却绽开一丝笑颜,铁掌如影随形地按了下去。这一掌虚实交接,说不出的潇洒飘逸,竟让人看不出他要拍向何处。但余孤天却有一种泰山压顶般的紧迫,身前的空气似乎一瞬间被这铁掌抽干,这感觉比之适才忽闻瑟声时还要可怕万倍。
“我要死了!”余孤天心头猛然闪过这可怕的念头,心底忽地腾起一股不甘,“想不到我家国大仇未报,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生死之际,他苍白的脸上倏地腾起一层凛然难犯的怒色,这怒色夹裹着一种罕见的沉浑华贵,霎时间余孤天似乎又变回了那在九重深宫内高傲矜持的完颜冠。
心念电闪之间,余孤天的身子忽然挺拔起来,双手化掌为抓,反向完颜亨小腹抓去。卓南雁双目一亮,暗自叫一声好:“以进为退,拼死一搏,这正是余孤天唯一的生机!”他紧握剑把的掌心已有汗水渗出,危急之时,自己的剑能否在完颜亨的掌下救得余孤天的性命?
余孤天的手几乎已触到了完颜亨华贵的锦袍,却忽然发觉对面的完颜亨恍若魍魉遁形般地飘然不见,自己这诡异的一抓竟是失之毫厘,跟着猛觉颈下生寒,完颜亨的铁掌已奇快无比地斩落下来。余孤天忍不住嘶声大叫,卓南雁也不禁惊呼出声:“王爷,掌下留人!”
嘶的一声,完颜亨的铁掌已结结实实斩在余孤天的脖颈上,这看上去开碑裂石的刚猛一掌,却发出碎锦裂帛般怪异的一响。余孤天全身酥软,却忽然发觉自己还好端端地站着,只是颈下衣襟已给完颜亨的铁掌撕开。他浑身簌簌发抖,道:“多谢……多谢王爷!”
完颜亨早已收掌卓立,但沉冷的目光却直直盯在了他的颈上,沉声道:“你这伤疤是怎么弄的?”衣襟垂下,那道骇人的疤痕便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完颜亨的目光之下。风雪之夜,皇宫激变,刀霸弟子这阴冷无比的一刀在他颈下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余孤天抖得更厉害,道:“这、这是练功时不小心弄伤的!”完颜亨徐徐道:“是么,这伤疤色泽沉暗,该是四五年前弄伤的吧?”余孤天慌忙掩上衣襟,胡乱应道:“或许是吧,属下、属下记不得啦!”
算上卓南雁,林中之人都有些奇怪,为何完颜亨会对余孤天颈上这伤疤如此在意。这几人正自面面相觑之际,完颜亨冷冷的目光已向他们扫来,淡淡道:“没你们事了,全都去吧!”龙吟四老心知有异,向完颜亨施了礼,便带着几个小鬟快步退出。卓南雁虽觉完颜亨望着余孤天的目光有些古怪,却已探查出完颜亨身上已无杀气,他叹一口气,和余孤天对望一眼,也匆匆出了树林。
古木幽森的树林中只剩下了余孤天和完颜亨两人。
明月当头照下,透过稀疏的枝桠,将一抹白涂在余孤天的脸上。完颜亨却是背月而立,双目在幽暗中灼灼闪烁,忽道:“你怎么会魔教的摄血离魂抓?”余孤天浑身一抖,才知完颜亨适才逼迫自己动手,已在一招之间,试出了自己的武功家数。
事已至此,他只得挺直了脊背,颤声道:“属下自幼浪迹江湖,也……确曾在魔教内安身。”完颜亨的目光熠然一闪,又问:“听叶天候说,你还是女真人,是哪一部的?”辽金时的女真是由靺鞨黑水部分化而成各部,同一部的姓氏也在不断分化。但各部各姓间却没有余孤天的“余”这一姓,故而完颜亨有此一问。
余孤天的心却咚咚乱跳,暗道:“难道、难道给这厮瞧出来了?”硬着头皮道,“我刚懂事,爹妈就死了,家也败了……什么都不知道啦!”虽然胡乱推搪之语,但忽然想起父皇之死,眼眶蓦地红了。
寂静的老林之中忽然响起完颜亨的一声叹息:“你不顾生死地夜闯龙吟坛,当真是为了婷儿?”余孤天虽觉这完颜亨说的话便跟他发出的招式一样毫无规律可循,但听到“婷儿”二字,忽觉心口发热,蓦地挺起胸膛,慨然道:“不错,为了郡主,属下什么都会做!”完颜亨冷冷一笑,随即昂首向天,眼望明月,深思不语。
余孤天给他那一笑笑得面红耳赤,又见他对月凝思,心中念头忽起忽落:“他若看出了我是完颜冠,会不会杀我?我若这时要跑,那是万万逃不出去的,最好老天开眼,他没看出我的身份!菩萨保佑,老天保佑,明尊保佑……”
胡思乱想之中,完颜亨忽地伸手,将他腰间长剑拔出,喝道:“你看好了!”蓦地起落如飞,剑如匹练,刷刷刷连刺了七八剑。余孤天看得眼花缭乱,完颜亨忽将长剑塞回他手中,道:“你照着练上一番。”
余孤天不明其意,但见他不来追问自己身份,那是求之不得,当下接剑在手,略微凝思,霍地纵高伏低,将这几剑依样画葫芦地施展了一遍。完颜亨见他悟性极高,微微点头。余孤天万料不到这龙骧楼主竟忽然指点起自己武功来,觑见完颜亨神色倒还和善,奓着胆子问:“王爷,这剑法好生高明,不知叫什么名字?”
“姑且叫它忘忧剑法罢!”完颜亨双手背后,又举头凝望明月,淡淡道:“明夜子时,你还来这里,我再传你几招!”余孤天又惊又喜,却似不信自己的耳朵,低声道:“这里是龙吟坛,属下来得么?”完颜亨似有不耐,道:“我让你来。你便来得!”他的眼神蓦地凌厉起来,“记着,明夜你来龙吟坛跟我学剑之事,万不可告诉旁人,连婷儿也不得告诉!”余孤天怔怔地点了点头,正要问“若是那弹瑟老先生又来寻我晦气,该当如何是好?”完颜亨已将大袖一拂,道:“天晚了。我带你出去!”忽然探手挟起他的臂膀,带着他如飞而去。
转过天来,月上中天,余孤天心底默念进退口诀,在龙吟坛内悄然潜行,却见前面黑沉沉的柏树林内寂静悄邃,没有一个人影。“难道王爷忘了?”余孤天猫在一根树后四处张望,心下打定主意,若是那弹瑟老头忽然又冒出来,立时便不顾一切地溜之大吉。
忽听身后飘来一个冷峻的声音:“那两招剑法练得如何了?”
余孤天憷然回头。才瞧见完颜亨不知何时早立在自己身后。一惊之下,讪讪道:“这剑法意境深奥,属下总觉有些地方弄不明白。”完颜亨道:“也不用你全弄明白!”余孤天大瞪双眼。不明其意,却又不敢多问。完颜亨冷冷道:“我再传你几招忘忧剑法,你只要使得像模像样便成。”跟着自腰间拔出一把精光灿然的长剑,剑势开阖,连舞数招。余孤天一直搞不清他为何要来传自己剑法,但他脑子灵光,过不多时,便已使得八九不离十。
完颜亨连连点头,忽将手内的长剑塞入他掌中,道:“很好。你拿着这把辟魔神剑,用我传你的剑法,去江南将这几个人给我杀了……”
余孤天接剑在手,听得这把剑竟是名震天下的辟魔神剑,心中先是一喜,待听得完颜亨连说了几个人名,都是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不由心下惴惴。却听完颜亨又道:“这几招剑法与你所习武功并不相合,临敌之际。不可拘泥!那几人名头虽大,武功却颇有破绽!”跟着向他细细讲解那几人武功上的得意之招和破解妙法,又指点他这几招忘忧剑法临敌时的诸般窍门。
余孤天心底早已被这几人的威名吓倒,但听得完颜亨讲解之时言简意赅,寥寥数语,便将自己习武数年来苦思不得的难题说得一清二楚,心下才微微有了些底气。
“龙骧楼的龙须死间,早已密布于江南朝野之间,你到了江南只要找到‘老头子’,说出这几句暗语,‘龙须’自会鼎力助你。马匹食物、衣裳暗器,乃至如何接近那几个猎物,都不必你操心。你要做的,也就是最后的雷霆一击!”完颜亨将接近龙须的暗语切口,跟他交待清楚之后,忽又将脸一扳,“这件事是有些凶险,但大丈夫若是临事畏缩,全无胆魄,如何成得经天纬地的大事业!”
余孤天听了他最后一句话,猛觉一股久违的豪气自心底生起:“不错,我也是太祖太宗的子孙,几个宋狗,杀便杀了!”忽然心中一动,“王爷为何偏偏让我用这半生不熟的忘忧剑法杀人?这剑法瞧上去眼熟得紧啊,好似是谁施展过的!”猛然间脑中灵光一闪,隐隐测知了完颜亨的用意,霎时震惊、诧异、疑惑交集,心中怦怦乱跳。
完颜亨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异光,低声道:“你在我眼中的分量,远胜旁人。此事若成,便让你作龙骧楼的鹰扬坛主,来日便是我的左膀右臂了。”这淡淡的这一句话,竟似含有无尽的力量。
余孤天自骤遭大变之后,际遇凄苦,更因要装聋作哑,在江湖上久逢白眼,这时听得威震天下的龙骧楼主竟对自己颇为看重,猛觉鼻子发酸,心底热浪翻涌,忽地跪倒在地,颤声哽咽道:“王爷放心,属下赴汤蹈火,也要不辱使命!”完颜亨挥手将他扶住,笑道:“还是老规矩,此事万分机密,跟谁也不得透漏半个字去!兵贵神速,你半刻不得歇息,即刻动身,我在这里等你捷报!”
余孤天再不多言,手携长剑,快步而去,想到完颜亨正自注目自己的背影,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完颜亨眼望他瘦削的身影渐去渐远,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感喟,口中喃喃道:“莫要怪我心狠,若不经风浪砥砺,来日怎堪大任!”
一连多日,卓南雁都在晚上抽空来耶律瀚海的丹房翻阅《冲凝仙经》,他知这机会难得,仗着入目不忘的本事,先将经书背了个滚瓜烂熟,而在参悟《灵棋剑经》之余,便暗中修炼天衣真气。虽知完颜婷对自己深情难耐,但他终究不敢擅自出坛,误了大事。而在龙吟坛内潜心参悟高深武学之余,他心底更隐隐盼着分隔一久,完颜婷能对自己情思淡漠。
这一日,天阴得像铺了铅块,几点雪花徐徐地飘散下来。京师初冬的头一场雪,轻盈地似是怕惊醒初冬黄昏下的残梦。
伫立在剑阁门外的卓南雁望着头顶飘遥的雪花,忽然怔住了,想起当日在随州杨将军庙中初见林霜月时,也是这般白雪飘飞。立时红袖伴读、拼棋定情、湖畔别离,乃至金陵聚散的点点滴滴,便在他脑中走马灯般地闪现。卓南雁僵立多时,才自心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暗道:“小月儿,我来这龙吟坛,已是两个多月了,却不知何时才能与你再见!”
他心下愁苦,忍不住长剑翻飞,将一路忘忧剑法施展开来。挥剑苦练多时,卓南雁忽然发现,那雪花到了自己身前半尺之处,就会慌乱地飘开。“难道我身上散出一股劲道,竟将身前的雪花推开?”他心内一震,猛又想起,那晚力拼百里淳时,那股自丹田内涌出的沛然难匹的怪异内劲,暗道:“这些日子来,总觉体内真气勃勃跃动,似乎丹田之气增强了数倍。灵棋剑经上的内功重在感悟天地气机变化,意蕴虽高,但施展出来却绝无如此刚猛,这逼得百里淳手足无措的劲力自然便是天衣真气了。这天衣真气竟然如此灵验!”
卓南雁的眼前不由一亮,“照着如此进境,迟早有一日会赶上完颜亨!”一抬头,只见飞雪渐大,头顶上的天宇映入眼内,却觉异常的浩瀚寥廓。猛然间他心有所感,飞身跃起,剑如灵蛇,“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已将近日习得的忘忧剑法一招招施展了开来。这时他心中狂喜,剑法使得意境十足,一缕缕剑气竟将身周的细雪卷起,随着他的剑势开阖起舞。方、圆、动、静四招使完,雪地上便现出被剑气切割而成的两个圆形,二圆交融,恰似阴阳交汇,蕴意无尽。
正自得意,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喝声:“好剑法!”却是白发苍苍的钟离轩不知何时已立在了三丈开外的雪地之中。
卓南雁心下微惊,却笑道:“钟离先生也出来赏雪么,您这么不声不响地过来,倒吓了晚辈一跳!”钟离轩仍旧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丝毫不理会他话中的挪耶之意,颤巍巍走近,道:“能将一套乱七八糟的忘忧剑法参悟得如此透彻,老弟实乃天纵奇才!老叟大开眼界!”
卓南雁虽知这钟离轩貌似愚痴,实则城府深不可测,但听了他这番恭维,还是心底自觉洋洋得意,呵呵笑道:“雕虫小技,竟能入得钟离先生法眼,晚辈今晚可得多饮几杯!”钟离轩迟钝的老眼中精光忽闪,摇头道:“这怎能算得雕虫小技?二十年来,能将剑法使得如此圆融自在的,老朽只见过两人!”卓南雁淡淡微笑,却不搭话。钟离轩自顾自地道:“头一人么,便是剑狂卓藏锋!”
忽然听得父亲卓藏锋的名字,卓南雁脸上的笑容不由微微一颤,却极力装出一副随意的口气道:“晚辈也听过这人的大名,先生跟他动过手么?”钟离轩呵呵苦笑:“二十年前,老夫目空四海,只道一身指剑功夫,早入化境,哪想到遇见卓先生,给他小小教训一番,才知天外有天。老夫心灰意冷,一家伙便由南朝远远躲到了大金。”卓南雁心下大奇:“父亲赢了他,他提起父亲来,却还恭恭敬敬!”心底只盼着他多说些父亲的事情,便淡淡笑道,“后来这剑狂到了何处,晚辈倒好想去拜会他一番。”
“卓盟主后来不知所踪,这也是武林一大悬案!”钟离轩却只匆匆一叹,便将话题岔开,“另一个剑法可堪与卓盟主比肩的人,自然便是楼主啦!嘿嘿,若非老夫当年跟他比剑,输得心服口服,也不会将老命卖给了他,跟着他这多年出生入死!”卓南雁咦了一声,忽道:“既然王爷剑法如此高明,为何他不来参悟这忘忧剑法?”
钟离轩掀起老眼,道:“谁说楼主不来,他时时来这龙吟坛内参悟绝顶武功,只不过他参的不是剑法!”卓南雁道:“那是什么,天衣真气么?”钟离轩缓缓摇头:“楼主参的,乃是天道!”
卓南雁想起当年徐涤尘谈及的天元境界的话,忍不住挑起剑眉,问:“天道,那要怎样参?”钟离轩嘿嘿笑道:“南小弟若有兴致,老夫倒可带你去瞧瞧!”卓南雁双目发光,笑道:“好,正要开开眼界!”钟离轩大袖一摆,转身便走,一幌之间,身子已在数丈开外。卓南雁知他要试探自己轻功,提气急追。这些日子修炼天衣真气有得,举步落足,也是劲气充盈,轻捷更胜往昔。
二人一先一后,瞬息之间便奔出数十丈远,饶是卓南雁轻功高妙,竟一直不能将那数丈距离拉近,不由心下暗赞:“钟离轩不以轻功见长,脚下还有如此功夫。此人身为龙吟四老之首,果然深不可测。”再奔片刻,钟离轩却忽地止住步子,望着前面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道:“这便是楼主的修炼之所!”
卓南雁见那小屋狭小低矮,黑沉沉的毫不起眼,笑道:“怎地这屋子阴森森的,透着一股……”随着钟离轩大步走入,却又吃了一惊,叫道,“棺材?”却见这小屋内没有窗户,除了屋子当中摆着一具石棺,再无别物。屋内十分洁净,显是常有人来打扫。只是屋中摆上这么一具宽大石棺,便显得说不出的古怪阴森。
“难道王爷便在这里练功?”卓南雁紧盯着那具黑黝黝的石棺,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异样之感。“楼主在此不是练功,而是参悟,”钟离轩说着,忽然掀开那具石棺的棺盖,叹道,“他以沧海横流的绝世武功独步天下,一身内力修为,也已到了直窥天道的无上境界,所差者,只有一个‘死’关!他常常来这石棺内静卧,便是要参悟生死!”
卓南雁心底剧震,盯着乌沉沉的棺内,眼前忽然闪过日月交替,星辰运转的奇异景象,似乎自己刹那间踏入了一个生命轮回的激流之中。耳旁钟离轩的声音更是幽幽的,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楼主常说,他的修为可以将荣华富贵、得失荣辱尽皆付之度外,只这生死一念,未能超脱。惟有破除死关,才能使他更上一层楼,尽窥天道之秘!”
卓南雁心生感悟,喃喃自语:“不错,荣枯贵贱,与死生大事相比,又何足道哉!”他生性跳荡飞扬,越是旁人视为艰险怪异之事,他越是干得有味道,这时蓦地听得完颜亨常做的一件世间最怪异不过的奇事,心底便油然生出一股怪异想法,不禁笑道:“钟离先生,晚辈倒想躺进去试试,参参这‘死’是个什么滋味!”
钟离轩呵呵一笑:“小弟请便!老夫无事之时,也曾来此盖棺静卧,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只是这道理总是参悟不透!”卓南雁飞身跃入石棺,静闭双目,道:“那就麻烦先生也盖上石棺!”声音才落,忽觉肋下微麻,竟已被钟离轩挥指点了|茓道。他心下一惊:“这疯疯癫癫的老家伙要做什么?”正待跃起,却觉四肢无力,当下嘻嘻笑道,“钟离先生,你要跟晚辈玩什么游戏?”
只听得咯吱吱一声响,眼前陡然一黑,却是钟离轩已将石棺盖得严丝合缝。他苍老的声音隔着一层石盖,变得冰冷无比:“南小弟,老夫有一事不解。那灵棋剑经,我们几个老家伙总是参悟不透,为何你偏偏一学就会?”
卓南雁心中怦怦乱跳,暗道:“这老家伙装疯卖傻,竟然如此诡计多端!”却笑道,“你老不是说了,我是天下奇才么?”钟离轩嘿嘿冷笑:“你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老夫!以你修为,那晚怎能以自身内力震退百里淳?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暗中修习了天衣真气?”
“这老家伙当真厉害,早瞧出来了,却不露半点声色!”卓南雁心底早将钟离轩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口中却叫道:“这棺材给你盖得严丝合缝,我……我要憋死啦!你先放我出来,咱们再慢慢说!”这句话倒不是他信口胡说,这石盖一罩上,棺外空气难入,登时憋闷难耐。钟离轩慢悠悠地道:“人喘不上气时,才会说实话。小兄弟诡计多端,放你出来,只怕你又耍什么花招。”
棺材内的卓南雁脑中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冲凝仙经》内有一门龟息秘术,功成之后能入水不呼不吸,当时觉得这功夫临敌无用,便一直未练,这时无奈之下,正可拿来一试。当下装作大声喘息:“好,咱们就这么耗下去。你憋死了我,瞧……瞧王爷……怎么赏你!”跟着大叫一声,便不再言语,暗中却照着龟息功夫闭气调息。过不多时,便有一股内气蓬勃而兴,竟将被点的|茓道缓缓冲开。
钟离轩也不言语,但隔了多时,听得棺内毫无声息,口中笑道:“你这点闭气凝息的小伎俩,可骗不过老头子!”却施展听秘术凝神倾听,却觉卓南雁竟不发出丝毫呼吸之声,心内才隐隐觉着不安。
卓南雁这时也好不到哪里去。黑沉冷寂地石棺内没有一丝流动的空气。若非他加紧施展龟息妙法。只怕早已憋昏过去。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凝神入静,却觉陡然间触到了一个大网。这张网无形无质,却又空旷冷漠。生死如梦,难道这便是生死之限,难道自己即将死了么?这念头一闪,立时恐惧便如无边的大浪涌来,将他吞没。
迷迷糊糊地,忽听棺外传来冷冰冰的一个声音:“你当真要憋死他么?”依稀似是完颜亨的声音。钟离轩道:“楼主,这小子胆敢在龙吟坛内弄鬼……”完颜亨的声音无比冷峻:“我全知道!”钟离轩的声音蓦地也慌乱起来:“他连呼吸之声也没了,难道当真是……”
石棺咣的一声给打开了,无数清新之气奔涌过来。卓南雁迅即从那张黑暗的大网之中挣扎出来。他忽然一弹而起,挥指点中了钟离轩肋下的章门|茓。钟离轩料不到他竟然无事,更能暗自冲开|茓道,要|茓被封,腾腾腾地连退了三步,身子摇晃,却不栽倒。
卓南雁嘿嘿冷笑:“我最怕欠人家帐,这叫投桃报李,咱们两不相欠……”忽觉体内气息乱撞,眼前发黑,一头栽倒。
再次醒来,卓南雁却发觉自己端坐在敞开盖子的石棺之中,脊背上传来阵阵强大而又柔和的内劲,却是完颜亨正给他运功疗伤。这时沉暗的小屋内,只剩下了他和完颜亨两人。
“这已是他第二次给我疗伤了!”卓南雁心内忽然觉得万分不是滋味。完颜亨沉冷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抱元守一,不要胡思乱想!”卓南雁应了一声,缓缓将完颜亨输来的浑厚内力导入丹田,过不多时,体内气息渐渐安稳。
“耶律瀚海机心深藏,若非要让你犯险,岂能给你观看《冲凝仙经》?”完颜亨说着收功站起,冷冷道,“天衣真气凶险无比,你妄自修炼,已呈走火入魔之兆。你若还想要自己这条小命,今后便不可再练!”
“原来他早就瞧出来了!”卓南雁忽然又觉出一阵恐惧,“什么事似乎都瞒不住这完颜亨的双眼。那我的身份呢,不知何时便会给他看破!”当下转身给完颜亨行礼,嘿嘿笑道:“多谢王爷!属下也早瞧出耶律瀚海不安好心,只是心底好奇,实在按奈不住!”
“呵呵,原来是心底好奇!”完颜亨在阴沉的屋内静静瞧着他,淡淡道,“那也没什么,当年我也是事事好奇,什么都想试上一试!”卓南雁忽然发觉完颜亨望着自己的目光多了些长辈的柔和慈祥,忍不住问:“便连生死大事,都要试一试?”完颜亨哈哈一笑,昂然道:“不错,生死事大,只有勘破生死,才能把握天地!”他的目光倏地变得明亮如炬,盯着卓南雁道,“适才你生死一线,可悟到了什么?”
卓南雁心底一震,叹道:“属下惭愧,虽知生死如梦,当时却只觉十分畏惧!”他忽然心生好奇,忍不住问,“王爷也时常来这石棺内受罪,又有何领悟?”完颜亨踱出两步,道:“开始也觉恐惧,后来才稍有进境。其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是强要我说一句话,那便是——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年少时在明教读过的《中庸》那几句话倏地在眼前闪过,卓南雁心弦波颤,不禁喃喃念道:“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这便是王爷生死之际的所得?”
完颜亨目光熠然,眼望门外的苍茫夜空,叹道:“当年我曾遭逢一桩痛彻肺腑之事,后来又遭人谗言,见疑于先帝,被贬居南阳。那时我便常常参悟这一个‘死’字。这两年来,我先是重得皇上荣宠,富贵权势俱来,眼下又受圣上冷遇,忧谗畏讥……嘿嘿,富贵贫贱,患难安乐,又何有于我哉!”
卓南雁知道他说的“见疑先帝,贬居南阳”之事便是当初熙宗年间,权臣完颜亮畏惧龙骧楼之力,借口将他调到远离金国上京的南阳——也就因完颜亨身在南阳,才有了龙骧楼挥师伏牛山,血洗风雷堡的惨事。但却不知他说的“痛彻肺腑之事”又是什么。此时见他这眸睨黑白两道的武林宗主忽然连以儒家言语自勉,卓南雁心内不知怎地竟荡出一丝悲悯:“完颜亨特立独行,大有古人豪迈之风,他若不是个金国王爷,我倒真可以交他这个朋友。”他抬起头,问道:“这么说,王爷已参破了生死之关?”
完颜亨缓缓摇头道:“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若是这长丝尽头的鱼钩,离着深潭水面仅差三寸,那这千尺垂丝,便徒然无功!直到眼下,我仍差着这三寸之功。”他说着霍然转过身来,沉声道,“你好好记着,若不能参悟这道生死之关,便万万不可修习天衣真气!”卓南雁望着他深切的目光,连连点头,忽然意有所动:“他苦参生死之关,想必也在暗中修习那天衣真气了!”
却听完颜亨又道:“当年我见你棋艺精湛,才特意允你入龙吟坛修习《灵棋剑经》。但眼下,除了燕老鬼,你与那龙吟三老格格不入,再待下去,只怕与你不利。你曾说修习剑经时,于易学上颇多不解之处,那明日你便出坛,去拜会一位异人,好好学学易学。”跟着细细告诉他出了龙吟坛后的路径和那易学奇人在京师的住处。
卓南雁心中一动,忍不住问:“这位奇人,是不是易绝邵颖达?”完颜亨呵呵冷笑:“耶律瀚海倒告诉你不少东西。”说着面容一肃,道,“这邵老头脾气古怪,我为了破解剑经之秘,连着送去六人想跟他学易,都给他驳了回来。你是我送去的最后一人,他若再不收下你,你便将他给我杀了!风云八修之中,只有这易绝不习武功!我倒好想知道,这位老朋友算天算地,他算得出自己的死期么?”卓南雁听得心中生寒:“这完颜亨好不心毒手辣!”忍不住问,“一定要杀死他么?”
完颜亨冷冷盯一眼,忽道:“你是否觉得我心狠手辣?”卓南雁不置可否地笑道:“属下会尽力让他收下我。”完颜亨悠悠道:“此人身怀绝技,却对我龙骧楼吝惜不传,想必已对我大金颇有不臣之心!如此异人,若是为赵宋所用,其害不小。”说着大袖一拂,飘然而去。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一节:冷巷琴悠 香怀情迷
卓南雁照着完颜亨所说的路径,终于走出了龙吟坛。
夜风森冷如刀,脚下的土地冻得梆硬。原来他在龙吟坛内一呆两个多月,这时已是腊月里了。他心中万千疑惑,只想去找叶天候细细商量,一路奔回凤鸣坛,却没寻到叶天候的踪影。
卓南雁独坐在幽暗的屋中,心中亦喜亦忧,更有几分疑惑:《冲凝仙经》自己得窥真本,更找到了跟自己师门剑法一脉相承的灵棋剑经,圆了师尊多年夙愿。只是龙蛇变仍是没探出丝毫头绪,而天衣真气虽然效验如神,却蕴含极大危险。最奇怪的是,完颜亨忽然将自己遣出龙吟坛,难道是对自己已然生疑?想到《七星秘韫》中只有剑经自己得睹全貌,其他的全都看也没看过,又不禁心生遗憾。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重回龙吟坛,一窥这七部经书全豹。
叶天候却在转天凌晨才匆匆赶回。二人在灯下静静对坐,叶天候的脸上却溢出一层喜色,低声问:“龙蛇变可有消息了么?”卓南雁脸上一红,道:“小弟无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也没有探出丁点消息。”叶天候眼中精芒乍闪,道:“据我所知,金主完颜亮忌惮芮王完颜亨功高震主,业已发下谕旨。明令龙骧楼暂时不得发动龙蛇变!”
卓南雁长出了一口气:“这么说。咱们倒得了一个喘息之机!”
“眼下倒不必忙着窃取龙蛇变,当务之急,便是趁着芮王完颜亨阵脚错乱之时。置其于死地!”叶天候站起身来,目光森森地踱了两步,道,“这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今日之局,该当速请罗堂主来此!”卓南雁扬眉道:“天候兄是要罗堂主趁机决战完颜亨?”
叶天候眼神跃动,道:“不错!完颜亨内外交困,此时正是战胜他的难逢良机!狮堂雪冷若来邀战沧海龙腾,以完颜亨之雄,必会应战。只要他或败或死。龙蛇变也会遭受重挫!”
“这倒是一举两得之计!只是……”卓南雁想起昨晚完颜亨那番“忧谗畏讥”的言语,心知此时正是龙骧楼内外交困之时,但仔细权衡完颜亨和罗雪亭的武功,又不由连连摇头,“依我瞧,罗堂主的胜算仍旧不大!”叶天候微微冷笑:“我有法子,可让罗堂主一战而胜!”卓南雁道:“有何妙计?”
叶天候来回走动,那张脸在沉暗的屋里显得有几分阴森,悠悠道:“这克制完颜亨的妙计。说来便是四个字,以亮治亨!”卓南雁扬眉道:“用金主完颜亮来对付完颜亨!不错,此时完颜亮已对完颜亨有了猜忌之心。只是……”下面的话却没说出口,心内想,“这计策说起来好听,当真做起来,却又极难!金主完颜亮何等狡诈,又怎会为我辈所用!但若他当真跟完颜亨一拼,倒是大宋之幸!”猛然间眼前一亮,道,“这‘以亮治亨’之策未免繁琐,我瞧那刀霸仆散腾似是对完颜亨这‘天下第一人’的称呼耿耿于怀,若是设法激怒此人,倒可与完颜亨一战!”
“妙计!”叶天候眼神倏地一灿,道,“仆散腾先来削去完颜亨的锐气,到时罗堂主自可渔翁得利!”他像个影子似地在屋内踱着圈,低沉的声音中掩不住一股奋然之色,道:“如何激怒仆散腾,我这时还没有揣摩透彻,也不便细说!眼下当务之急,老弟还是写一封密信,言明形势之急,速请罗堂主来此!今日午后,你去马市三灵候庙之西,寻那家卖糕饼的瑞香斋,将密信交给那独眼掌柜的尤五哥。”又跟他细述与那独眼掌柜见面时的切口和书信的诸般密语写法。
卓南雁道:“这卖糕饼的尤五哥是雄狮堂的内应么?”叶天候摇头道:“当年罗堂主苦心孤诣派我潜入龙骧楼,这是何等机密之事,多一个帮手,便多一份凶险。那尤五哥原是个纵横大金京师之间的江湖剧盗,我瞧他为人很讲义气,这才大费心机,将他收服。他对我虽所知不多,每次却能乖乖地将密信带到涿州。”
卓南雁奇道:“涿州?”他知道涿州距离金国京师不远,离着江南雄狮堂还有千山万水。叶天候笑道:“涿州房山脚下,便有雄狮堂的一处暗舵。那地方离京师甚近,却又不为龙骧楼关注。每次密信送到那里,便可飞鸽传书,辗转传到江南。”他说着又深深一叹:“只是这凡个月来,完颜亨对我疑心甚重,我已不能随意去寻那尤五哥了。传讯罗堂主这事,只得老弟来办了。想必你还不知,厉泼疯自万劫狱脱身之后,便被我一直安置在那里,这时风头已过,请尤五哥伺机也将他一同带到涿州,由雄狮堂分舵护送到江南!罗堂主性子细密,亲见厉泼疯和你的书信之后,自然知道你在龙骧楼内已站稳脚跟。这一回他是非来不可啦!”
卓南雁缓缓点头,想到这密信一发,京师之中,转眼便会有一番龙争虎斗,心中又不由阵阵发紧。
当日午后,卓南雁便依叶天候所说,去三灵候庙之西的瑞香斋送了密信,果然便见到了厉泼疯和尤五哥。跟厉大个子见面,两人自是喜不自胜。那尤五哥也是个豪爽之辈,当下便跟卓南雁细细计议,定好了转日护送厉泼疯南下之策。卓南雁写好的书信却先行一步,即刻由飞鸽传走。
原为故辽南京的大金中都,其街道还保存着晚唐的街坊旧制。其外郭城间,有坊巷遍布。西南、西北两隅有四十二坊,算上东南和东北两隅的二十多坊,合称“京师七十二坊”。朝阳熔金,暮雨销魂,最炽烈的爱和最沉浑的痛,其实日日夜夜都在这最平凡的坊间起落不息,消磨了唐时遗风,洗尽了辽时余韵。
暮色渐浓,卓南雁已来到广安门外的延庆坊前,抬头可见气势不凡的大万安寺,寺前铺户林立,热闹非凡。但转过两条小巷,便霍然幽静下来,眼前是两株粗茁的老槐,树冠庞大,老干繁枝,直耸向天。老槐四周却种着几丛疏竹,这江南常见的竹子在北地闹市内虽有些憔悴,但瘦削横斜,在萧瑟的朔风中更觉醒目提神。茅屋深巷掩映在槐枝冷竹间,竟透出几分清逸出尘的烟霞之气。
卓南雁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幽静好看的地方,偏偏叫做“鬼巷”?难道这巷子里有鬼?走了几步,忽觉这小巷布置古怪,似是暗含先天八卦阵势,当即留心在意,使出自师尊施屠龙手中学来的阵法学问,左右穿梭,小心前行。
“邵先生在么,”卓南雁终于穿过几道幽深的小巷,再转过两株老槐,在一丛篱笆院前定住步子,高声叫道,“晚辈龙骧楼南雁,特来拜访。”连叫三声,篱笆院内的茅屋里却是悄然无声。卓南雁皱皱眉头,推开篱笆,缓步走入院中。
却见院中还有横七竖八排起的数道篱笆,更有几块矮矮的光滑青石,看似院中主人随手摆布,但瞧上去却又错落有致。才跨入小院,卓南雁忽然觉出一股怪异气息迎面撞来,一恍惚间,那几道篱笆隐隐地竟似动了起来。再跨出两步,陡地觉得那篱笆层层叠叠,竟似无穷无尽,几块青石也在眼中骤然增大,看上去怪异之极。
卓南雁忽然明白为何这地方叫做“鬼巷”了。他一惊之下,立时止步,凝目细瞧,却见看似随意的篱笆青石,竟全是依着五行八卦方位布置,阴阳消长,相生相克,隐然便是个奇门阵法。卓南雁心中一凛:“这邵颖达随手挥洒,竟将这小院布成一座让人进退两难的怪阵,当真了得!”
他天资聪颖,粗晓阵图之法,才觉院中的小阵竟是依着九数洛书之理配以先天八卦布成,但苦思之下,却觉两翼间又生出许多新的变化。沉思良久,猛地想起那座布置繁复的龙吟坛便是邵颖达所造,便试着以龙吟坛的进退口诀,东跨两步,西退几步,不知不觉地竟走到了茅屋之前。
他从心底里呵出了一口冷气,暗叫惭愧,正要轻扣房门,却听屋中响起一声大咧咧的冷哼:“贼小子还有点鬼门道!进来罢!”卓南雁推门而入,先有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耶律瀚海的丹房。
屋中幽暗得紧,一个白发老者独坐灯下,正对着一局残棋沉思,听得卓南雁进来,却是不理不睬。老者身后的炉火上,却焐着黑黝黝的一个药罐,浓浓的苦涩气息正自药盖子下散出来。
卓南雁走到那老者近前,见桌上摆得却是一局珍珑(按:珍珑,是指围棋中人为编排的求活难题或经典残局的雅称。),略一注目,便觉那珍珑变化繁复,劫中生劫。他也是弈道高手,这会见猎心喜,忍不住凝神沉思。沉了沉,只见那老者捻起一枚白子,便要向“去位”的七三路落子,卓南雁忽道:“此子一落,形势只怕不妙。”
那老者咦了一声。抬起皱纹维累的一张苍白老脸,冷冷道:“你这厮也懂棋?”卓南雁听他言语无礼,不由微微皱眉,道:“略知一二而已。”那老者凝眉冷笑:“那咱们不妨推演一翻。”仍将那白子点在七三路上。卓南雁见他神色冷兀,心底有气,也不答话便坐在了他对面,拾起黑子不紧不慢地在应了一手。二人适才早已计算周全,当下落子极快。连着下了七八子后。随着卓南雁向中腹的一子单跳,棋盘上形势突变,黑棋棋形厚实,白棋果然已见危势。
这一步棋显是在那老者意料之外,他忍不住啊了一声,手拈须髯,抬头望着他道:“老夫昨日刚得了一本棋谱,谱中以这题‘紫漠困高祖’最是难解,你以前可曾见过?”卓南雁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道:“晚辈也是头回得见!这珍珑劫中有劫,险中生险。想来还有许多变化。”当下摆布棋子,将黑白双方跳、立、断、渡、虎、打的诸多手段,一一推演。连着想出四五种破解之道。
“想不到龙骧楼中竟还有这等人物!”那老者看得双目发亮,道,“好,好,老弟可有清兴,与老夫手谈一局?”他先是叫卓南雁“贼小子”、“你这厮”,这时觉得他棋艺不凡,竟换作了“老弟”。卓南雁笑道:“求之不得!”
那老者觑见那药火候已足,转身端下了药罐,倒了一碗浓浓的汤药。放在桌前,这才跟卓南雁重开棋局。分先之后,却是老者执白先行。这老者着法谨严,行棋如堂堂之阵,稳稳不失先手,棋艺之高,竟还在清虚道长之上。卓南心中甚喜,他素来随敌长棋,对手棋艺越高,越能激发他自身棋技,当下行棋落子,便如神龙经空,妙招迭出。那老者眼见卓南雁运思巧妙,着法看似随手而为,却又高妙得出人意料,心底更是惊讶无比。
数十子后,那老者忽然哈哈大笑:“好,是你胜了!”卓南雁道:“前辈棋力高超,此时胜负未明,何出此言?”那老者摇头道:“《易》称见机而作,此局这时虽然难见高下,但在学易之人看来,老夫先机已失,勉力而为,也是枉然。”说着手拈白须,眼望卓南雁,笑道,“你说你叫南雁!好,好,根骨清奇,气韵高远,不枉了老夫等你十年!”这一声笑得声音大了,不由连连咳嗽。
卓南雁听得他语带玄机,奇道:“前辈是说……”那老者的目光在烛光中幽幽内动,叹道:“易道精深,老夫邵颖达久思一传人而不得。数十年之前,老夫在庐山脚下偶遇棋仙施屠龙,一见之下,大为投机,老夫便想将易学倾囊相传,只可惜那次聚别匆匆,施屠龙只学得天文和战阵两道,而便是这些,他也未尽堂奥。这十年来,老夫一直要寻个传人,想不到今日棋仙的弟子会来此寻我!”卓南雁面色骤变,暗道:“这老者怎地会在片刻之间,便能断出我是棋仙施屠龙的弟子?难道这就是穷天地之变的易学功夫?”
邵颖达见他变色不语,脸色倏地又冷了下来,道:“老夫不管你为何要来到龙骧楼,更不管你跟完颜亨有何干系,我老头子只是不问世事的闲云野鹤。”幽暗的灯光下,他的目光深邃得有些神秘,似乎洞悉了字宙间最精微的至理,“易学贵在精诚,你若不想跟我老头子学易,便不必说了。”卓南雁终于将心一横,笑道:“弟子卓南雁,拜见邵先生!家师也曾多次提及前辈,推崇无比,今生能得机缘追随先生,实为三生之幸!”要知他此时卧底龙骧楼,师承来历正是关乎性命的大事,此时他直承来历,无疑对易绝邵颖达坦露了极大的信任。
“你来了,这便是缘,便是机,”邵颖达一张脸仍是干巴巴的,淡淡道,“只不过咱们相聚的时日不多,呵呵,聚散随缘,原也勉强不得。”卓南雁忍不住问:“先生曾说,不枉了等我十年,先生怎知我十年后会来?”
邵颖达悠悠道:“易道通天,天地鬼神,皆难逃数理。老夫蜗居闹市,等的便是一个传人。完颜亨忌惮我的易学,对我恩威并施,多年来数次遣人过来,都给老头子骂跑,一来是老夫不想将圣人之道传给金人,一来也是那些人根性不足,难堪大任。”说到这里,蓦地“哎哟”一声大叫。
卓南雁一惊,忙问:“怎地了?”邵颖达拍着腿叹道:“药都凉了,须得再温!”小心翼翼地将那碗药重又焐到炉上。卓南雁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似是误了什么天大的事一般,忙道:“先生近来身子不恙么?”邵颖达摇头苦笑道:“什么近来身子不恙,是几十年来一直不恙!嘿嘿,这喘病烦人之极,若不是当日‘大医王’萧虎臣给我开了这一剂方子,老夫岂能苟延残喘到今天!”
“医王萧虎臣?”卓南雁听他说起风云八修之中的大医王,不由眼前一亮,问道,“先生知道他现居何处么,能否告知?”邵颖达翻着眼睛瞅着他道:“你找他何事?”卓南雁道:“家师施屠龙素有头痛恶疾,据说世上也只有此人能治好!”邵颖达喘了两声,才冷笑道:“萧虎臣当年得罪了龙骧楼,更因他性喜清净,最厌旁人烦他。当日老夫跟他赌咒发誓,绝不将他居处告诉一个活人,他才给老夫开了那剂方子。”
卓南雁叹一口气,他虽跟邵颖达相处尚短,却早觉出此人倔犟之极,他既不愿说,也就不便勉强。但想到适才他说的要传给自己易学功夫,心内还是欣喜之极,便道:“晚辈学了您易学,便也能跟您一样,什么事都能算出来了么?”
“这是世人对易学最大的误解,”邵颖达的老眼忽张,他的面色本是苍白中透着暗黄,但这时说起易学,一张瘦脸立时神采飞扬,“善易者不卜。子日,使吾五十而学易,可以无大过也!其实易学就是天道,世人却将之看作卜巫算命的小道,实是有眼无珠。”卓南雁见他眼中精光流动,忽然想到了大云岛上飘然物外地茶隐徐涤尘,徐涤尘和这邵颖达一个武功全失,一个不习武功,却都有一股洞悉世间至理的奇异气质,忍不住道:“家师也曾多次说过易学通达天道的话,只是弟子还不能尽数领悟。”
邵颖达瞥他一眼,冷冷不答。卓南雁觉得这易绝邵颖达的脾气忽喜忽怒,当真比师尊施屠龙还难琢磨,只得静静等待。沉了好久,邵颖达才叹一口气:“老夫适才得意忘言,你却不明了这最上乘的无言之教!可惜可惜,蠢材蠢材!”忽地指着屋中简洁的陈设,冷冷道,“这些家什,都是老夫自己闲时打造的,你瞧可还看得过眼么?”
卓南雁忽又被他骂作“蠢材”,心底哭笑不得:“原来你不搭理我,却是对我传授最高明的道理!”转头四顾,只见屋中的一张方桌,几把竹椅,更有条案躺卧,均是以硬木制成。这些物什乍一看去,全都平平无奇,但卓南雁这回多了心眼,知道这怪人言行中全都暗带玄机,仔细品味,陡然觉得一桌一椅,莫不线条流畅,连上面古朴细致的花纹,都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自然之美。
在淡淡的灯光之下,他久久注目这些浑若天成的桌椅家什,心中竟生出一股久违的喜悦欢畅,忍不住叫道:“天道就是自然,大至星辰运转,小至桌椅陈设,莫不深蕴易理!”邵颖达冷冰冰的眼中才闪出一丝嘉许之意,道:“至这地步,老夫才能跟你言易!你可还要将身心沉潜下来,惟有精诚所至,才能探知易学精微……”
邵颖达话说得多了,又不禁微喘起来,起身揭开炉上的药盖子,将汤药灌入碗中,仰头将一碗热腾腾浓浓药汁尽数喝下。卓南雁听得连连点头,心旌摇曳之下,只觉这满室苦涩的药味都变得清谅起来,甚至洋溢出一股玄奇的味道。
这么着,卓南雁便蜗在这茅屋之内,潜心跟邵颖达学习易学。西侧那间茅屋便归他居住。每日上午邵颖达亲来传他半日易学,下午指今他钻研相应的易学经典。
易学深远广大,大致可分为象数、义理两派,举凡天文地理、医道武功、兵法战策乃至龟卜占筮,都与《周易》相关。卓南雁这次只能跟邵颖达匆匆短聚,自不能将各派学问尽数钻研。照着邵颖达所说,当年他传给棋仙施屠龙的,偏重战阵机关一脉,这是由象数派之中的易图学,应用于兵法战阵和道家修炼的精要。邵颖达名之为易图战阵学。可惜那时施屠龙身有要事,来去匆匆,于这门学问未能尽得真传。这时卓南雁来了,邵颖达便让他接着参习这路易学。
卓南雁自是欢喜不胜,他知道邵颖达所传的这易图战阵学,跟兵法和道家修炼关系紧密,自己苦思不解的《灵棋剑经》上的几张图谱更跟这路学问大有干系。他身上还带着龙骧楼所赠的礼金,但邵颖达坚辞不受。这怪老头子精于书法,虽不似钟离轩那般能从书法中化出武功,却也在京师中小有名气。只是他脾气古怪,每次卖得几张书法。够了几日吃喝,便不再写。而他书法落款,也从不直书邵颖达之名。这名动八方的易学大贤,却在闹市之中悠哉游哉地过他的隐居日子。
跟邵颖达学易,其实也是件苦差事,不说他那间屋内药气浓郁刺鼻,最烦人的还是他阐幽发微讲到了得意之时,卓南雁若是领会稍慢,便会引得他破口大骂“蠢材”,冷言冷语地挖苦好多时候。卓南雁心高气傲,初时挨了骂,心下着恼,但随即想到:“当年在大云岛读书时,我遭的白眼,比这可厉害多了!邵先生不过是脾气坏些。嘿嘿,就当是院子里养了头倔驴,不时发脾气大叫!”
追随邵颖达数日,卓南雁才知《周易》被尊为儒家五经之首、三玄之冠。委实是包罗万象。囊括了诸家学问。他性本好学,又得了邵颖达这等明师,益发钻研得如痴如醉。常常昼夜危坐,头不就枕,当真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易图战阵学日益透彻,却不知日月穿梭,转眼便是一月时光匆匆飞逝。除夕元旦已过,新桃换了旧符。
这段时日,密邀罗雪亭北上的书信早已送出,厉泼疯也已安然南下,完颜亨的龙蛇变暂时却还不会发动。他卓南雁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等待雄狮堂主罗雪亭北上中都。狮堂雪冷邀战沧海龙腾,那一战该是何等惊天动地!苦心钻究易学之余,卓南雁自会想起林霜月,他时时在心底念叼,“小月儿,我说过让你等我一年,但这一年之功,真能掀翻龙骧楼么?”每念及此。心中便有些怅然若失。
这一天,邵颖达阐扬易图妙理,正说得天花乱坠,扬扬自得之时。卓南雁忽听院外传来极轻极轻的脚步之声,他霍然立起,转头道:“是谁?”院外那人答道:“南雁老弟,你果然在这里!”却是叶天候的声音。
邵颖达听得生人声音,却将眉一皱,挥手道:“老夫早知道,一跟龙骧楼的搭上,便是没完没了的麻烦!这等俗人,一进老夫房门,便是三日也扫不出去的俗臭!你有事便带他到你那屋里去。”卓南雁知道邵颖达脾气古怪,只怕叶天候贸然而入,会惹恼了他,忙起身长揖谢罪,匆匆而出。
出得屋来,却见叶天候正在几串篱笆前进退彷徨。卓南雁知道他必有要事,急走过去,依着阵图变化之理,将他引入西首那间茅屋。
二人相见,均自欣喜,却见叶天候脸上微显黑瘦,也不知这些日子他在忙碌什么。两人在屋内说了些别后闲话,叶天候忽地笑道:“老弟,那婷郡主对你可是情深意重得紧呀,你一入龙吟坛,失踪了两月,她可是一直坐卧不宁。你在这里潜修易学月余,她又是日日跟我大发脾气!”
卓南雁的心忽然被什么扯了一下,口中却呵呵低笑着胡乱支吾:“小弟这是公而忘私、不计私情、不以私爱而害公义……”当日他身入龙吟坛,自觉这是个疏远完颜婷的大好办法,只道自已多日不理会她,这刁蛮郡主的满腔情愫自会慢慢消却。这时蓦地听了叶天候的话,他虽是仍旧嘴硬,心底却想,“这傻丫头当真对我如此牵肠挂肚么!那日让余孤天甘冒大险来龙吟坛寻我,莫不是有何要事?”
“这就错了!”叶天候却摇头笑道,“这丫头越是对老弟青眼有加,完颜亨便对老弟越是看重。以你的资历,短短几日竟得身入龙吟坛,其实便与这婷郡主大有干系。嘿嘿,照我说,老弟这‘美男计’大可施展下去,直到探明龙蛇变,扳倒完颜亨!那时将这女真婆娘一脚踢开,也就是了。”
卓南雁素来自认是个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之人,但听他说自己施展“美男计”,却不由脸上一红,冷笑道:“老兄这主意,是不是太过……阴损?”叶天候笑道:“美女妻妾,不过是穿来脱去的衣服,大丈夫做事,岂能如此婆婆妈妈?”卓南雁郑重其事地道:“那也成!但叶兄须得依我一件事——哪天,你也得施展一回美男计!”
叶天候知他说笑,仰头给给一笑,霍地笑容一敛,愤然道,“老弟不要忘了,完颜亨是你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的女儿咱们便是生吞活剥了,也是应该!为了抗金大计,老弟也得跟她虚与委蛇下去。”卓南雁缓缓点头,心底却有些不以为然:“我卓南雁若要报仇,自会堂堂正正地跟仇人完颜亨大干一场!家国大事,又何必让一个女儿家搅在其中?”忽地心中一动,“为何我偏偏不肯利用完颜婷,难道,难道我当真对她动了真情?”心绪一阵烦乱,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一片寂静之中,茅屋外忽然传出一阵清朗的琴音,跟着邵颖达的歌声隐隐传来:“……李陵不爱死,心存归汉阙。誓欲还国恩,不为匈奴屈。身辱家已无,长居虎狼窟……”
此时此地,二人陡闻这苍老沉浑的曲声,心内竟都生出一种异样之感。叶天候不禁叹道:“这易绝邵颖达,是个胸罗锦绣的真隐士,老弟在此,不但可暂时远离龙吟四老的纠葛,更能学到些真学问真本事。”
卓南雁无语点头,见叶天候转身待走,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天候兄留步!”自怀中取出数页纸扎,递了过去。叶天候信手接过,脸上笑容登时凝固,颤声道:“这……这东西,老弟从何得来?”原来卓南雁给他的,正是天衣真气的修炼秘法。他那晚一住进这鬼巷,便将脑中铭记的《冲凝仙经》中修炼天衣真气的段落,尽数抄录了下来。
卓南雁将耶律瀚海让他私阅仙经的事和修习天衣真气时诸般神奇和凶险的经历尽数说了。叶天候的目光一直盯着那笔扎,脸上虽然神色竭力凝定,但双手却不住微微颤抖,良久才道:“好,好,老弟这番深入虎|茓,可算不虚此行。这经书待愚兄回去慢慢参详。”将笔札贴着肉塞入怀中,略一拱手,快步而去。
昏沉的暮色之中,只有邵颖达苍谅的歌声伴着琴韵悠然传来:“穷阴愁杀人,况与苏武别……生为汉宫臣,死为胡地骨。万里长相思,终身望南月。”卓南雁静聆曲声,心绪翻涌,竟有些痴了。
这日晚间,卓南雁独自在院内徘徊,心内却有些心不在焉,忽一仰头,只见明月才从薄云缝隙里探出,如霜如雪的辉光穿过老槐树那枯挺的枝杈,洒下碎玉般的点点清芒。
在这冰冷的冬夜里,卓南雁的心中忽然腾起一股罕见的温缱绻:“完颜婷那傻丫头怎样了?”这么想着,心底忽地洒然一笑,“叶兄不是让我去施展美男计么?左右无事,不如去逗她玩玩!”也不知这鬼使神差的念头是借口还是玩笑,他却疾步出了鬼巷,在月色里飞身而起,直向王府掠去。
远远地瞧见了芮王府高悬的大红灯笼,卓南雁童心忽起,绕到后花园,翩然跃入。王府内倒有不少龙骧侍卫往来巡视,但卓南雁知道只要不碰到完颜亨,余人便不必放在心上,飘然几闪,便到了完颜婷的绣楼外。
绣楼内还亮着灯火,几个丫鬟正鱼贯而出,静悄悄的暖阁里就只影影绰绰地剩下一个秀美人影。卓南雁在窗外蓦地顿住步子,暗笑:“夜深人静,我在这大小姐的屋外探头探脑,给人瞧见,岂不成了登徒子了?”正要转身走开,忽听暖阁内响起低低的一声娇呼:“南雁,你这死鬼!”正是完颜婷的声音。
卓南雁心中一颤:“难道给她瞧见了?这时与其鬼鬼祟祟地跑开,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进去。”正要推门而入,却听完颜婷又道:“观音菩萨,您不是有求必应么,怎么我大年初一起连着在大悲阁给您上了三日高香,还是没有丁点灵验?”她声音极低极细,若非卓南雁内功精深,必然听不真切。卓南雁心中一宽:“哈,原来是这傻丫头在自言自语!不知她去大悲院,求观音菩萨什么事?”完颜婷细不可闻的声音中却有几分哀怨:“观音菩萨,我再给你三日期限,南雁那浑小子再不回来,我,我就封了那个大悲阁,再不许旁人给你烧香啦!”
“这傻丫头,求佛拜神,却还大发郡主脾气!”卓南雁心中暗笑,但想她对自己深情流露,心底又深深感动。阁内完颜婷的幽幽叹息又清晰地传入耳中:“南雁,你这小死鬼,早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是不是?
哪日给我捉住了,瞧我怎么罚你!“
卓南雁听她声音柔媚,隐蕴真情,猛然心底一热,忍不住道:“我在这里。你要怎生罚便怎生罚好了!”投在窗牖上的倩影晃了晃,完颜婷惊道:“谁,当真……当真是你么?”卓南雁呵呵笑道:“自然是我!”推门而入,只觉阁内温暖如春,却见完颜婷身着藕荷色贴身褶裙,临近入睡,她这身衣着很是随意,紧身褶裙非但勾勒出起伏有致的秀美娇躯。香肩颈下更闪出大片欺霜塞雪般的凝脂肌肤。卓南雁心头大窘,急忙闭上眼睛,道:“这会眼睛好痛,什么也瞧不见啦!我得赶紧出去走走!”
“你还敢跑!”完颜婷娇躯一幌,忽地闪到他眼前,嗔道,“我让你睁开眼晴瞧着我!”卓南雁听她的声音中满含委屈,忍不住笑道:“睁眼便睁眼!”仔细凝视着完颜婷美艳倾城的玉颊,却吃了一惊,不禁叹道。“才三月没见。你竟清减了许多。”
完颜婷素来性高气傲,但听了他这句话,只觉心底一酸。多日来的辗转相思之情蓦地涌上心头,眼圈儿倏地红了,颤声道:“你自己说过的话早忘得一干二净。一去多日,也不来看我,我冒险让小鱼儿去找你,可还是没有半分音信。”灯影摇红,美人情重,卓南雁心头一软,不禁道:“谁说我全忘了,我晚上做梦常会梦到你。今晚睡得正香。忽然梦到了观音菩萨,他老家人对我言道,南雁浑小子听真,速速去婷郡主那里,不然这小丫头发起火来,再不给我来进香啦……”
“你这浑小子,”完颜婷玉面飞红,知道适才的低声许愿全给他听到,飞身扑入他怀中,娇呼道,“都是你不好!这时候了,还来取笑人家!”忽然觉得无限娇羞和委屈,泪珠儿扑簌簌地垂落下来。卓南雁见她珠泪莹闪,心内忽然情思涌动,想也不想地便将她抱在怀中。完颜婷给他的健臂紧紧抱住,不由浑身酥软,想到这朝思暮想的人儿深夜冒险来此跟自己相见,心底更觉无限甜蜜,玉臂轻伸,紧紧环在了他颈前。
这时她衣窄裘薄,这一纵身入怀,卓南雁只觉触手温软柔腻,鼻端更觉馨香流溢,霎时一颗心不由怦怦乱跳,猛然想到:“我这是跟她在这香闺之内,夜静更深,可要全力把持。”一念未绝,完颜婷忽然张开樱唇,在他耳轮上轻轻一咬,腻声道:“浑小子,为什么每次你都欺负我,取笑我,可、可我见不到你时,却偏偏念着你,想着你,做什么都没有滋味?”
卓南雁听她直叙衷情,又与她玉颊相贴,耳畔只闻娇喘细细,猛觉心中热浪奔涌,霎时全身的血都被这热浪蒸烫得沸了起来,忽地低下头来,重重地吻在她那火红的娇靥上。在他铁臂的紧箍下和火热双唇的痛吻下,完颜婷芳心有如小鹿撞击,只觉自己已经融化成雪,升腾成云了。
两人紧紧相拥,都觉立足不稳,忽地栽倒在了绣帏罗帐后的象床上。阁内暖如阳春,粉帐后红浪翻涌地香裘锦被和完颜婷那黑瀑样的乌黑长发、起伏有致的玲珑玉体交叠一处,更让卓南雁心魂欲醉,绮念泉涌。
就在二人情火升腾的一瞬,卓南雁蓦地触到怀中冷硬的一件物事,他的身子忽然顿住,顺手摸出那东西,竟是林霜月赠给自己的那根玉萧。冷玉萧入手清凉,随着冷玉萧一同跃入脑中的,正是林霜月深情脉脉的目光,霎时将他心头的欲火浇灭。
卓南雁心头一阵激荡,忍不住缓缓坐起,忽然挥手狠捶自己的额头,喘息道:“郡主,我、我又来冒犯你啦!”完颜婷也自迷乱中惊醒,却伸出柔荑捉住他的手臂,柔声道:“傻瓜,谁怪你呢!”见他满面懊悔之色,心底又是怜惜又是奇怪,更隐隐地有几分怅然若失。卓南雁转头看到她身上罗衫欲掩未掩,愈显玉体曼妙,前胸香裘微敞,露出半段粉腻玉映的酥胸,心头又跳起来,忙转过头,苦笑道:“郡主不怪我,王爷却会杀了我!”
“他敢杀你,我便跟他拼命!”完颜婷噗哧一笑,忽然也觉有些害羞,顺手拽过一件紫色纱衫套上,“以后不得再叫我郡主啦,便跟爹爹一样,也叫我婷儿。”卓南雁随口应道:“好啊,那也得没人的时候叫。那你叫我什么?”话一出口,隐隐又有些后悔,“怎地我跟她一起总是禁不住这般风言风语!”
完颜婷挨上身来,玉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戳,嫣然笑道:“有人没人,我都叫你浑小子!”卓南雁给她身上的阵阵幽香又搅得心猿意马,轻轻将身子错开一些。完颜婷偏又凑近一些,偎在他的肩头,樱唇凑到他耳下,幽幽道:“你不想我叫你浑小子,那我就叫你雁哥哥吧。再过几日就是元宵灯节啦,雁哥哥可得记着过来,陪着婷儿去逛花灯!”
忽听她连着叫了自己两声“雁哥哥”,卓南雁猛地想起年少之时,害羞的林霜月总是不肯叫自己“雁哥哥”,直到大云岛上临别之际,才含羞娇唤。一念及此,心旌不由一阵摇荡,忍不住点头道:“好,雁哥哥陪着婷儿去逛花灯!”
完颜婷甚是欢喜,正要说什么,忽然转头看到了他手中的那根玉箫,一把抓过,道:“咦,这玉箫样子好纤巧,是哪个女子给你的么?”卓南雁装作漫不经心地将玉萧收回,道:“不是。”完颜婷盈盈妙目直瞪着他,忽道:“你心里若是还想着别的女人,我便一刀杀了你。”
卓南雁苦笑道:“我想我娘都不成么?”完颜婷贝齿轻咬,笑道:“那也不成。从今往后,你只得想我一人。”卓南雁低头瞅着玉箫,轻声道:“婷儿,我只是龙骧楼内普普通通的一个龙骧士,你却是金枝玉叶的郡主,咱们……终究不成的。”这话说得倒是发自肺腑,他知完颜婷天真清纯,又对自己情真意切,实在不忍伤她。
完颜婷见他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郑重神色,忍不住嗤嗤一笑:“那又怎样,实在不成,照着我们女真的规矩,你将我偷走作老婆,不就成了!”卓南雁心下大奇,道:“老婆还能偷,这是什么古怪规矩?”完颜婷凑身上前,吐气如兰,笑道:“这规矩好玩得紧。我们女真人对偷盗惩戒最厉害,但在正月十六这一日却正儿八经地纵偷一天,车马货物,乃至珍宝妻女,都可随意偷盗。”卓南雁大张双目,暗道:“这番帮蛮夷,行事竟如此不通礼数。但这么无法无天的乱偷一气,可也好玩得紧!”
“少年男女若是两情相悦,男的便可在那一日将女的偷了去,正大光明地做老婆!”完颜婷说着娇靥徘红,忽地笑道,“对了,适才你答应过陪我去看花灯。再过三日,便是元宵试灯节啦,雁哥哥可要记着那天早早过来!”
自来正月十五是元宵节,时人都有元宵赏灯之俗,后来元宵节观灯的日子越来越长,索性便将正月十三定为试灯节,自那日起名城大郡都要罗列花灯,供人观赏。卓南雁长于草野,从来没见识过京师的花灯,终究是少年心性,眼见完颜婷美目流波的这一问,当下想也不想地便即点头应允:“好啊,那咱们不妨自正月十三连着大玩几日,到了正月十六,瞧见什么花灯好看,便顺手牵羊地拿了去!”
完颜婷见他答允,芳心大喜,柔声道:“浑小子,那到了正月十六,你敢不敢将我也一并偷了去?”(按:女真人严惩犯盗窃罪者,但在正月十六日则可纵偷一日为戏,青年男女相悦,男子也可在这一日将女子窃之而去,过后女子愿留男子家中者听便。据洪皓《松漠纪闻》载,完颜希夷子蒸其寡嫂,就是由这放偷之俗而来。)
卓南雁故意笑道:“偷了你去做什么?”完颜婷笑道:“做你老婆啊!”玉臂忽伸,环在他颈前,眄睇流盼,“我小时常想,明媒正娶的太没趣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有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将我偷偷抢去,跟我生死与共,那样才有意思。你不想我做你老婆么?”卓南雁万料不到这女真郡主如此直白大胆,汉家女子面红耳赤说不出口的话,她却浑若无事地说了出来,而这话经她一说,偏偏又是这样的自然清纯。
望着那双融魄动魂的美艳双眸,卓南雁忽然发觉,这完颜婷的胆大妄为,其实跟自己的性情倒有七分相似,或许便为这个缘故,自己对她欲罢不能。完颜婷见他痴痴不答,环在他颈上的手臂紧了一紧,腻声道:“怎么了,你不敢做我的大英雄么?”这时她樱唇微张。皓齿嫣然,灯下瞧来,更觉光艳照人。卓南雁心旌摇曳,猛地紧抱起她的纤腰,在她红晕流羞的玉颊上深深一吻。
完颜婷心魂欲醉,美眸紧闭地一瞬,忽听耳边响起一声叹息:“婷儿,只怕我没胆子来这芮王府抢你!我……更不是你的大英雄!”猛觉窗子咯的一响。睁开眼来,却见卓南雁已经穿窗而出。完颜婷料不到他说走就走,奔到窗边,想要叫他回来,终究羞于惊得旁人都来观瞧,望着卓南雁俊逸的背影渐去渐远,芳心内又爱又恨,思绪纷乱如麻。
卓南雁适才跟她耳鬓厮摩,渐觉难以自持,立时痛下决心。一吻之后便即飞身遁走。夜风刮在脸上冰冷如刀。在夜色里奔出好远,卓南雁仍觉袖底指间温香犹存。那似兰似麝的温香正是她玉肤轻裘间透出的,却直窜入他的心底。搅得他心烦意乱,再难有一丝宁静。狂奔的卓南雁忍不住在心底痛骂自己:“明知无望,却为何还要缠绵不绝?明明要走,为何还要亲她?卓南雁,你他娘地不是大丈夫!”心底越想越怒,猛然挥掌扇了自己几记耳光。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二节:明灯如海 芳心如月
说来这些日子正是难得的一段清闲时候,卓南雁潜心易学,钻研得津津有味,本已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但跟完颜婷这一晤,显是扰乱了他沉静的心境。自芮王府回来的这两日里。再读易经,就不免心不在焉。两日间他应对不畅,思绪不敏,自然惹得邵颖达脾气大发,“蠢材蠢材”的痛骂不知挨了几百遍。
今天一清早起来,他更有些心绪不宁,眼前不时闪过完颜婷的倩影。原来今天竟是到了正月十三的试灯节,卓南雁原是跟完颜婷约好,这天陪她逛街赏灯的。上午跟邵颖达学易之时。他便总觉完颜婷那痴痴的双目正在凝望自己,那目光抚摸着他的背,烧灼着他的脸,搅荡着他的心。心神微乱之间,跟邵颖达对答易学,更是难称邵颖达之意。但不知怎地,邵颖达今日却是兴致颇佳,竟没骂他一句。
“去,还是不去?”下午独尘读易时,这念头还在他心头盘旋不去。眼见日薄西山,邵颖达却忽地推门而入,塞过一幅书卷,道:“明日咱们就无米下炊啦,这幅字拿到文竹堂去,今儿是元宵试灯节,该能卖个好价钱。”卓南雁心弦一颤,抬头望见那双冷湫湫似笑非笑的老眼,终于在心中打了个哈哈:“还是天候兄说得对,要去便去,要留便留,大丈夫何必如此婆婆妈妈!”携了字画快步走到院中,却听邵颖达在屋内喃喃自语:“蠢材蠢材,去会个小情人,也值得如此欢天喜地。嘿,眼下的后生,比我老人家当年,可差得远啦!”卓南雁自知什么事都瞒不住这怪老头,心底哭笑不得。
去文竹堂卖了邵颖达的字,再快步赶到芮王府时,却觉天色早早地黯淡下来。远远地便见芮王府门前已用松柏枝条高高搭起了彩棚,数十串各色彩灯自高棚上垂下,流光溢彩,甚是气派。正月十五是上元节,又称元宵节,这上元张灯的节俗,起于汉代,兴于隋唐。至宋朝时,定于正月十三试灯,正月十八收灯,这灯节竟要绵延数日。元宵节前后,宋人上自大内,下至平民,莫不兴致勃勃地制灯、张灯、赏灯。女真人本来没有元宵节张灯的旧俗。据说金初,上京有个被金兵掠来的僧人,在上元节以长竿挑灯,欢庆佳节。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看了红灯大惊,以为是僧人“啸娶为乱”的讯号,命人将这例霉的和尚擒来杀了。后来女真人到了燕地,才知上元张灯之俗,并也渐成风俗。而深慕汉习的完颜亮登基之后,更是在年年的元宵节都后张灯结彩,与众臣同乐。今日这正月十三的元宵试灯节,正是元宵前的第一个热闹之日。大金京师男女,必在这晚盛装赏灯,尽情欢乐。
完颜婷见他赶来,心底喜不自胜,口中却还埋怨他来得太晚,又叫丫鬟给卓南雁送上一套簇新锦衣。卓南雁素来懒得在衣着修饰上花心思,完颜婷以往送给他的新衣从不着身,但今日却不愿扫她兴致,任那几个丫鬟仆妇给他更了衣。他本来模样俊朗,这一身华贵的锦衣穿在身上,更显得长身玉立,飘然出尘。完颜婷在灯下向他痴痴凝望,美眸中尽是欢喜之意。
少时有小厮牵了两人的坐骑过来,卓南雁只见自己那匹火云骢竟也是金鞍玉辔,通体刷得毛色光鲜,跟完颜婷的追风紫立在一处,一红一紫的两匹骏马居然交颈厮磨,甚是亲昵。完颜婷忽在他耳边低声道:“瞧它们,在一起待得时候久了,竟也难舍难分。”卓南雁心底泛起一片涟漪,却不愿说什么,跟完颜婷一起飞身上马。
二人并马而行,却见诺大的京城已成了灯影交辉的琉璃世界。歌楼、酒店、商贾平民、官宦世家的门前都坠起了花灯。豪富大家门前都架了彩棚,串起花色繁复的彩灯,小户黎民门前,也都要挑起一二盏明灯应景。街上都是身着新衣的观灯人流,但街头巷尾,却也时见骨瘦如柴的瘦弱乞丐,缩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那彩车宝马和锦衣流香,给这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一衬,满目的辉煌光影,便显得有些光怪陆离。
中都宫城正北的拱宸门直到外郭城通玄门的一条大道,为纵贯大金京师南北的驰道,也是京师最热闹的所在。二人转到驰道上时,却见繁灯万盏,犹如银河飞落人间。两人在熙熙攮攮的人流之中缓辔而行,兴致昂然地四处张望。才来到最热闹的万安寺前,却见前面四五个华衣公子,立马高叫:“哈哈,婷郡主,不想却在此处相见!”竟是腾云社中的旧友,张汝能、西夏老王子几个都赫然在内。
张汝能催马走上两步,向完颜婷笑道:“我们几人连着送帖子请郡主同来赏灯,都给郡主一口子回了,却原来郡主另有玉郎相伴!”说着眼神瞄着卓南雁,目中尽是妒意。萧裕败亡之后,萧长青下落不明,此时张汝能已是京师十八公子之首。眼见卓南雁玉树临风,跟完颜婷并马而立,俨然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张汝能自是禁不住心底泛酸。
卓南雁这时才知,原来完颜婷为了跟自己同来玩灯,竟回绝了京师十八公子的盛情相请,心中微动,忍不住便向完颜婷瞧去。却见完颜婷傲然将下颌一扬,清凛的眼神直盯着张汝能,冷冷道:“本小姐愿意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元宵佳节,随着一群纨袴子弟,哪里还有兴致赏灯!”张汝能等人听她骂自己是纨袴子弟,各自气得说不出话来。
完颜婷却探手一拨卓南雁的缰绳,笑道:“走,咱们到别处玩去。”竟不理目瞪口呆的几位贵公子,拉着卓南雁拐入一个窄细胡同。
卓南雁笑了一笑:“其实跟他们一起赏灯,也没有什么。”完颜婷瞥他一眼,幽幽道:“可这时我只愿意跟你在一起。”说着轻咬了下樱唇,轻声道,“况且我答应过你,再不跟他们在一起的!我答允过的话,便时时记得,你答允我的话,也要时时记在心头!”卓南雁心神微颤,却强笑道:“省了他们聒噪,咱们正好痛痛快快的尽兴游玩。”
这青石铺就的小巷高低不平,二人不便乘马,便下了马,携手而行。转过这小巷,却见前面一处小铺亮着灯火,不大的铺面上高悬着不少彩灯。十来个游人正聚在店铺前把玩灯盏。完颜婷笑道:“哈,这里何时多了个卖灯的小铺子!”眼见那些灯做工甚是精巧,拉着卓南雁的手便走了过去。
这小铺子前悬的灯全无金箔、玳瑁的华贵装饰,皆是做工小巧的“罗帛灯”,七彩妆染,团花簇锦,盏盏都是精致过人。一个孩子的声音却在大声吆喝:“名冠天下的江南新安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错过这一家,后悔一辈子啊!”卓南雁听这声音耳熟万分,抬眼瞧去,只见四五个闲汉游客正围着个身子高瘦的少年,正是自己的结义兄弟刘三宝。
卓南雁万料不到刘三宝会来此卖灯,却见他这会已忙得满头大汗,一边跟几个闲汉讨价还价,一边不忘大声吆喝,料来他这买卖还挺兴隆。又听几个闲汉笑道:“小老弟,你递给我这灯可真是‘花灯观音’亲制的么?”“老弟,求你闪闪,我已买了三盏灯,让我再瞧一眼‘花灯观音’!”“老子买灯,多掏几两银子都无妨,可得‘花灯观音’亲自将这灯递到老子手里。”
“原来这些灯都是什么‘花灯观音’做的,既名观音,想必是美丽之极的女子了。才引得这些闲汉来此纠缠不清。”卓南雁心里正想着,却见店中袅袅婷婷走出一个白衣少女。卓南雁抬头一见那少女容貌,心神轰然一震,整个人登时呆在那里。
原来这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深冬时节,林霜月仍旧一身素白永衫,衬着月色灯辉,愈显得玉肤如雪,仙姿楚楚。只是眼角眉梢,隐隐笼着一层淡淡忧伤。几个闲汉立时轰然大叫:“花灯观音来了!”小店前就是一阵骚动。但林霜月神态高洁,动人怜惜,淡淡的几句话便引得众闲汉心神荡漾,却又发作不得。卓南雁心底念头翻涌:“为何小月儿却和三宝大老远地来这金国京师内卖灯?”
“浑小子,又发什么痴!”完颜婷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芳心也是微微一颤,低声道,“你在瞧她?”卓南雁浑若未闻。不错眼珠地瞪视着林霜月。因为这时林霜月那双明眸也正向他瞧来。二人的目光在月光灯影下交投在一处,登时全都怔住。
玲珑精巧的各色灯笼射出七彩的迷离光影,但灯下林霜月的那张脸却无比苍白。她的香肩竟也隐隐发颤,目光直落在卓南雁和完颜婷紧紧交挽的手上。林霜月的美眸之中摇散出一片凄怨痛楚的光,杂在红绿辉映的灯影中,显得哀婉动人。微微一顿,她辞于猛地弯下玉颈,奋力将目光自卓南雁身上移开。
“霜月!”卓南雁在心底大叫着,她凄然转头的一瞬,他又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长长睫毛下的莹莹珠泪。忽觉腕上一痛,却是给完颜婷狠狠掐了一把,耳边立时响起她冷若冰霜的娇哼:“这花灯观音便这么好看么?”他立时惊醒。正想说什么,完颜婷却愤然将手一摔,颤声道:“那你这晚便在这里瞧她好了!”飞身上马,纵马便向前奔出。
几个闲汉这时甩脸瞧见了完颜婷,不禁齐声惊呼:“这个妞可也美得天仙一般!”“哈,这是京城一支花,芮王府的婷郡主,兄弟那次重阳马球会上见过的!”完颜婷这时心下气恼,一股怨气无处发泄。挥鞭便向马前的闲汉抽去,喝道:“让开!”众闲汉惊乱躲闪,撞得铺前倒了两个灯架。刘三宝忙上前扶住,骂道:“哪里来的疯婆娘?”一转眼却瞧见了卓南雁,咦了一声,便要叫嚷。
卓南雁心底念头翻涌,立时想到若是留在此处,必会给林霜月和刘三宝带来巨大危险,只得飞身上马,纵马追赶完颜婷去了。
林霜月望着卓南雁飞马而去,猛觉一阵心灰意冷,心底痛到了极处。刘三宝见她面色雪白,身子摇摇欲坠,急上前扶住她的玉臂,叫道:“姐姐,你怎么了?”林霜月苦笑一声:“姐姐没事!”回身便向屋内走去。几个闲汉见她走开,急得起哄乱叫。刘三宝上前收拾灯笼,喊道:“别叫别嚷了,今儿不做买卖啦,要买灯笼,明日再来!”他力气极大,两个闲汉要拥进店内,却给他猿臂推了几个趔趄。
收了铺面,走入屋中,却见林霜月静坐炕上,兀自娇躯发颤,眼噙泪水。刘三宝急得干搓两手,叫道:“那人、那人当真是我大哥么?他立在灯影暗处,我没瞧清楚。”林霜月再也忍耐不住,珠泪涟涟而下,幽幽道:“不是他是谁?他、他当着我的面,竟去追那什么郡主去了!”刘三宝连连顿足,叫道:“不是,我大哥决不是那种人!姐姐不要哭啦,你在此稍候,我追出去瞧瞧如何?”
林霜月芳心紊乱,许多心事却不便跟这孩子细说,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便收了泪水,强自笑道:“姐姐没事啦。天好晚了,你去睡罢,姐姐也要歇息了。”刘三宝孩子气地笑起来:“那我明儿个再去寻大哥,好歹让大哥给姐姐赔礼道歉。”转身走入里屋,将屋门轻轻掩上。
店铺里静了下来,对着那根幽幽闪耀的红烛,林霜月凝在心底的痛终于涌了上来,刚止住的泪又断线珍珠般地垂落。
那日她小性发作,恼恨卓南雁丝毫不将自己放在心上,一怒之下,愤然离去。但少女情怀,心思里如何放得下他?又过几天,忽听江南武林传言,那南雁竟偷了罗雪亭的骏马宝剑,逃奔金国去了。林霜月觉得奇怪,深信以卓南雁为人,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来,便又转回江南雄狮堂,想找罗雪亭问个清楚。
重回建康,却在坊间茶肆听得众闲人将这事传得神乎其神,有夸那南雁胆大包天的,有赞罗雪亭手眼通天的,更有人说,罗雪亭手段虽大,气量却窄,竟将南雁的一个不足十五岁的结义兄弟扣住。林霜月越听越怒,想到那晚酒宴上坐在卓南雁身旁那个脸带稚气的孩子,不禁在心底暗骂罗雪亭恃强凌弱,连个孩子也不放过。恼怒之下,竟然夜探雄狮堂,要救出刘三宝。
那晚卓南雁依计北上之后,罗雪亭便将刘三宝带到跟前,对他说:“你大哥眼下有件大事要做,不能照顾你啦。你眼下便留在爷爷这里,好不好?”刘三宝的性子却是又倔又直,摇头道:“待在这里,好没趣味。我要跟着大哥去闯荡江湖!”罗雪亭好说歹说,却是留不住这喜动不喜静的孩子,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大哥说了,你爱习武。你在此待上几日,我遣人传你武功如何?”刘三宝才点头应允。
罗雪亭诸事缠身,便让刘三宝跟他四弟子何残雪习武。但何残雪性子跳脱,又曾在卓南雁手下吃过小亏,对卓南雁这小弟自然而然的面恶口冷,一连三天,只传他入门的两记拳脚,还只是皮毛把式,于内中心法,全然不说。
刘三宝在雄狮堂呆了几日,甚觉无味,不由思念起卓南雁来,每日哭着喊着要去寻他大哥。何残雪正乐得甩了他这包袱,便去告知罗雪亭。罗雪亭正自无奈,这一晚忽听得有弟子来报,明教的那林霜月不知为何,竟来夜探雄狮堂。他索性便来个顺水推舟,只让手下弟子做做样子,并不真杀实斗,林霜月顺顺当当地便将刘三宝“救走”。
刘三宝却认得林霜月,跟着撒泼使赖也要认她这个“跟我大哥大破南宫剑阵的天仙”作姐姐,央求着要她带着自己去找他大哥卓南雁。林霜月哭笑不得,想到自己还须回本教复命,更兼此去金国路途遥远,难以带个孩子上路,终究推辞不去,只给了刘三宝一些银两,让他去干些营生。
二人离别之后,林霜月自回大云岛复命。明教教主林逸烟即将重出江湖,野心勃勃,蓄势待发,大云岛上硝烟渐浓。林霜月的芳心内却似给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绕,总是晃着卓南雁的影子。
一路北上,却又在道上意外遇到了衣衫褴褛的刘三宝。原来这孩子人小鬼大,竟想自己去金国寻找义兄,只是他不识路径,流浪月余,盘缠花光,只得沿路乞讨。
重逢林霜月,刘三宝开口闭口叫她“天仙姐姐”,死活也要跟她同去。林霜月无计可施,又见刘三宝望着自己的那双稚气的大眼睛中,满是崇敬依恋之意,心下一软,便答应了他。当下二人便结伴赶往金国京师。
这么来来去去的一耽搁,便比卓南雁晚来了数月,她们来到中都之时,卓南雁正在龙吟坛内苦修。
林霜月知道京师内龙骧楼的眼线密布,不敢贸然打探龙骧楼的所在,眼见年关临近,便跟刘三宝租了一间铺面,制些灯笼来卖。这是她年少时跟母亲学得的手艺,她心灵手巧,雅好丹青,在灯帛上寥寥数笔,便将彩灯妆染得精巧可爱。不想这别致新奇的江南花灯一摆,倒颇为京城子弟所喜。而她秀美如仙,待人和善,更得了个“花灯观音”的美誉。林霜月每日在此卖灯,闲时便四处探访,只盼能寻得卓南雁的消息。
哪知个晚,她朝思暮想的人儿突然现身,而身边却还伴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富家小姐。听那些闲汉乱喊,那小姐竟还是京师内颇有艳名的什么郡主。
芳心之中恨爱交加,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只朦朦胧胧地觉得外面人声渐稀,想是夜色已深,林霜月心底却猛然腾起一念:“明日我去寻他,便当着那美貌郡主的面,死在他面前也好!”正自愁肠百转,忽听店铺外响起啪啪的三声轻扣,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轻唤道:“霜月,你睡了么?”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三节:幽恨难消 离情最苦
林霜月娇躯一震,却终究坐住了没有动。卓南雁的声音焦急起来:
“霜月。你、你还在么?”林霜月听他将店铺门扣得砰砰作响,害怕引来邻居观看,只得站起身,顺手擎了一只花灯,开门走出。
深冬的子夜异常静谧,游人早散了,只有小街旁的树叶给冷风吹着,沙沙作响。卓南雁立在请玲的夜色中。呼呼喘气。好歹送走了完颜婷,他便疯了一样飞奔而回。夜风清寒刺骨,卓南雁却发觉自己满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直到此刻还喘息不定。这时他才发觉,林霜月在自己心内不可撼摇的位置。
眼肃闪过一道幽幽的红光,一身白衣的她终于袅袅走了出来,娇怯怯地立在红光里,那张脸柔美清丽得让人心疼。卓南雁大喜过望,一步踏上,伸手捉向她的皓腕,低叫道:“小月儿!”林霜月却娇躯微晃。避开了他的手,嗔道:“几日不见,连人家名字都末记得了!”
卓南雁嗤嗤一笑:“这是雁哥哥给你新起的名字。小时候你叫月牙儿,眼下长大了,便成了小月儿!”林霜月道:“那等我老了,便是老月儿了?”虽是故作冷漠,终究语气中有了些笑意。她手上的花灯发出淡淡光芒,那身雪裳缟袂,似是笼在一层无比缥缈的淡淡烟雾之中。
卓南雁笑道:“便是你七老八十,终究还是我的小月儿!”林霜月才幽幽叹了口气,道:“你真的当我是你的小月儿么?”卓南雁心头一热,道:“你甘冒奇险。来此寻我,我、我心中好生欢喜!”
林霜月故意将俏脸一扳,道:“想得倒美,谁说我是来此寻你?我只想瞧瞧这金国皇城有何繁华之处,要来便来了,跟你有什么相干?”卓南雁笑道:“还是小月儿伶牙俐齿!我这小兄弟刘三宝,也是你弄来的吧?”林霜月道:“哼,为了自己报仇,连拜把子小弟都不管了!说是报仇。谁知你在这金国京师里又都干了些什么?”卓南雁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跟罗雪亭定计,假意盗剑盗马,北上金都卧底之事大致说了,又简略说了巧遇完颜婷、进入龙骧楼的前后,至于自己跟完颜婷的诸多缠绵之事,自然略去不提。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你刚到中都,便遇到了这如花似玉的郡主!”林霜月淡淡一笑,忽然冷冷望着他,道,“那蛮子郡主待你很好,是不是?”卓南雁脸色一红,忙道:“她待我虽好,但在我心中,终究只念着你一人!”
林霜月听他言辞肯切,心中疑虑渐消。卓南雁走上前去,轻轻揽住她的玉腕,痴痴道:“我日日地想着你。今晚忽然见了你,当真便如做梦一般。只是这地方实在太过凶险,龙骧楼的手段,可不是南宫铎、雷青焰之辈可比!你不可在此多待,还是速回大云岛为上!”
林霜月芳心一颤,暗道:“人家千山万水地赶来瞧他,他见了面,说不上几句话便劝我走。难道、难道他当真变心了么?”那花灯里的蜡烛光焰忽闪,烛花爆出一声轻响。她却幽幽道:“你是想让我马上便走么?”卓南雁浑没想到她竟已错会了自己的好意,道:“正是!完颜亨心毒手辣,若是探知了你的身份,咱们可都难逃毒手!”
“难逃毒手的人是我,”林霜月忽地自他怀中挣脱,颤声道,“你有那郡主护着,有什么凶险?”卓南雁苦笑道:“我宁愿自己千难万险,也不愿你受丁点委屈。你要怎么骂我都成,只求你速速离开中都,过得数月,我自会去大云岛寻你!”他天性聪慧,于围棋武功都是一点便透,但终究不善揣摩小女孩家的心思,却不知这时越是让林霜月快走,越是惹得她心中着恼。
林霜月见他一味催促,心底疑惑万千,忽然想起适才那美貌郡主看着卓南雁时那情思绵绵的目光,霎时明白了一切,恨声道:“你还是去找你的郡主吧,我是死是活,干你何事?”素手一抖,那盏灯笼啪的落在了地上。林霜月心中酸痛,也不去捡,转身走入店中,砰的一声关上店门。
卓南雁怔怔地愣在了那里。寒夜凄冷,呼啸的夜风之中,只有更夫懒懒的梆子时断时续的传来。将耳朵贴近店门,却听屋内传来极细的啜泣之声,他沉沉叹一口气,传声进去道:“小月儿,我对你的心,天日可表!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将地上那盏小灯笼提在手中,飞身赶回邵颖达的茅屋。
转天,才过了晌午,卓南雁便早早来到这小店铺外。元宵节正日子将近,小店铺外围着不少买灯的游人。林霜月悄立在店铺前卖灯。远远瞧见卓南雁来了,却理也不理。卓南雁也不愿当着许多人的面跟她相认,眼见这小店对面还有一间生意冷淡的小酒肆,便走过去,命店伙计搬出一副桌椅,就在冷风之中,端坐椅上,看着林霜月的小店,自斟自饮。
刘三宝在店铺里外忙忙乎呼,忽然瞧见了他,忙拔腿巴巴地跑来。正要说话,卓南雁却低声道:“大哥有要事在身,咱们兄弟之事,晚上再聊!”刘三宝已隐约听林霜月说过他来京师是要做“机密大事”,这孩子甚是机灵,当下嘻嘻一笑:“晚上大哥不必来陪小弟,多陪陪我姐姐就是!”扮个鬼脸,扭头跑开。
林霜月早瞧见了他在那里借酒浇愁,几次和他目光相撞,却都只作不见。卓南雁见了她这神色,知道她少女高傲性子发作,当下打定主意,任她如何冷嘲热讽,只需哄得开心便是。举杯酣饮之间,不由想起了当初去大云岛的途中,她也是这般故作冷漠,那时两人斗口的诸般趣事便在心间眼底闪过,卓南雁不由脸露微笑。
等到天一擦黑,刘三宝早早地便收了生意,跑来请卓南雁过去叙话。三人在小店铺内摆上几盘小菜,同进晚膳。只是林霜月的神色照样冷寂,最多跟刘三宝说上一两句话,任是刘三宝如何Сhā科打浑,她仍是对卓南雁爱搭不理。刘三宝无奈,只得跟卓南雁分述别后之情。
草草吃了饭,刘三宝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桌筷,道:“小弟来到这京城,还没有好好逛逛,今晚要出去开开眼。大哥便在这里陪我姐姐好好聊聊!”向卓南雁挤挤眼睛,跑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了他和林霜月二人。卓南雁环顾屋内形形色色的好看花灯,忍不住叹道:“小月儿,你为了我,来这金国京城里做灯笼卖,当真是……吃了大苦。”
一句话勾动了她的心思,长路上的风霜奔波,店铺都的日日企盼,诸般苦楚一起涌上心头,林霜月眼眶一红,急忙别过脸去。卓南雁怕她伤心落泪,忙转开话题,搜肠刮肚地想着法子要逗她一笑,哪知林霜月明眸欲掩,就是不言不语。
卓南雁恼也不是,急也不是,忽然酒意涌了上来,半真半假地道:“小月儿,你不理我,我日日来这里,跟你纠缠,让你买卖也做不得。”林霜月道:“日日来,你有这功夫么?你的心里头除了那美貌郡主,便是天下大事,又怎肯为了我,日日来此耽搁功夫?”
“这话说得也是,”卓南雁听她虽然话语冷冰冰的,但终究是跟自己说了一句话,倒笑了起来,“那我就年年元宵节来!每年元宵节,‘花灯观音’都来这里卖灯,我都在对面的小酒铺里看着你。年年岁岁,便这么过上一百年,我也看你不厌!”
这不过是他兴之所至的一句玩笑话,林霜月却愣住了,明艳绝伦的脸上蓦地涌出一抹温柔神色,幽幽道:“你说得是真的么?”见她凝眸望着那摇曳的红烛光焰,美目之中闪着莹莹喜色,卓南雁心中登时腾起万千怜惜,道:“自然是真的!只要你不生我的气,给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这句话倒是真情感动,发自肺腑。
林霜月忽然挥掌熄了灯烛,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一道清丽如水的月光,立时穿窗射入。还不到十五,那轮月尚欠一丝未满,却莹亮得如同纤尘不染的水晶盘,明澈清辉映得幽蓝的夜宇银亮一片。
林霜月在月光下仰起那张玉莲花瓣般娇嫩的雪腮,凝视着那似圆未圆的明月,缓缓道:“我知道你来了中都,却不知你到底在何处。那龙骧楼在哪里,又不能打听,我只得在这里住下来。每日里看着人来人往,眼睛都望穿啦……但我知道,终究有一天,会等到你!”卓南雁胸口一热,心中荡起万千怜爱之意。走到窗前,轻轻揽住她的纤腰,低呼道:“小月儿,我、我……”心神激荡之下,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满室是如霜如银的月华银辉,卓南雁软玉在怀,只觉林霜月的柳腰柔弱无骨。低下头来,却见林霜月那漆黑柔软的秀发披肩垂下,现出玉颈上的一弯雪色。他心头发热,忍不住垂首吻去,只觉唇上触到一片温软,更有一抹如兰似麝的甜香自她肌肤间幽幽传来,卓南雁愈发如醉如痴。林霜月觉着他灼热的气息自颈上传来,忽然羞不可抑,急从他怀中挣出,娇躯轻颤,娇声道:“你这人,又不老实!小心给三宝那小鬼看到。”
卓南雁知她性子害羞。将手臂轻轻环在她腰上,闻着她身上的清馨香泽,只觉心魂欲醉。轻轻地道:“在金陵试剑会那一晚,你匆匆走了,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你啦,心中痛得跟要死了一般。”林霜月道:“你来此做这大事,我本不该来碍手碍脚,可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你一眼也成。”她说着轻叹一声,幽幽道,“真盼着年年岁岁,跟你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扎几盏花灯卖。过那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日子。”
卓南雁心内悠然神往,但随即想到掀翻完颜亨、揭开龙蛇变诸般千难万险之事,心内渐渐化为一片冰冷,忍不住叹道:“小月儿,我心内又是想你,又不敢见你!我干的这事随时会掉脑袋,倘若……我死了,你便将我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只当今生今世。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人。”
林霜月啊的一声,柔荑紧紧握住他的衣袖,似是怕他骤然离去,凄然道:“你若死了,我……我也不要活了。”卓南雁望着那张兰娇莲清的玉面,想到自己随时会再也看不到这张绝美面庞,心底就是阵阵的隐痛,却斩钉截铁地道:“不成!小月儿,不论我出了何事,你都要好好活着!”林霜月泪水滚落玉颊,忽然将头埋到他肩头,低声缀泣。
卓南雁沉沉道:“我知道自己九死一生,也知道自己不该跟你缠绵,但一见到你,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林霜月将他抱得更紧,哽咽道:“我……我只求跟你这么静静地待着,没有朝朝暮暮,便这么一时三刻也好!”卓南雁长喟然一声,不再言语,只将她紧紧搂住。
明月西沉之时,一道清瘦的人影倏地飞坠在芮王府内的书房前,如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呼呼喘息。书房内随即传出完颜亨沉冷的声音:“听你落足之声,足太阴脾经气脉稍滞,余下身上几道伤也都是皮肉小厄,将养几日,便会无恙。”
余孤天听他头一句话不问自己刺杀成败如何,却关心自己伤势,而且仅从脚步声响便将自己所受之伤推断得一清二楚,不由心底又是感激,又是叹服,喘匀了一口大气,才道:“属下无能,受了点伤。但这一回好歹……算是未曾辜负王爷之托!”
这书房闲雅幽静,乃是芮王完颜亨的绝密禁地,除了两位贴身老仆,便连完颜婷也不得擅入。刚从江南长途跋涉而回的余孤天也只得悄立屋外复命。
“连杀江南数位高手,却能仅受微伤,我果然不曾看错了人!”完颜亨的声音兀自显不出一丝忧喜之色,淡淡道,“杀这几个老家伙,都用了几招?”余孤天回思起自己江南的几回拼死搏杀,忍不住在阴寒的夜风里蜷缩起了身子,凝了凝神,道:“王爷所料,分毫不差,属下全用王爷指点的招数杀了那几人……”跟着细述那几场生死激战的详情。完颜亨听得极细,偶尔出言指点,竟全切中要害,那几人临死前施展的武功招式,他便如亲见一般。
余孤天正自听得入神,眼前人影一闪,完颜亨已凝立在他身前,淡淡问道:“助你完成此次刺杀的江南‘龙须’,身手如何?”余孤天心头一凛,忙道:“若非他们鼎力相助,属下这一次行事哪能如此顺当!这‘龙须’神出鬼没,实乃龙骧楼之幸!”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更是我大金国之幸!”
完颜亨缓缓点头,呵呵低笑:“倘若你奋勇立功,日后我便告诉你驯服‘龙须’的秘法。”余孤天隐约知道,龙骧楼的“龙须”细作都给完颜亨以一种奇怪手法控制,听他要将这法子传给自己,不言而喻地便是将自己当作了左膀右臂,心头一阵激越,忙将那把辟魔剑横捧在手,必恭必敬地递上,道:“多谢王爷厚爱!”
完颜亨却不接剑,昂首笑道:“这把辟魔神剑,自今日起,便归你了。”余孤天的心噗噗地颤起来,正自力按奈心底的激动,却听完颜亨忽道:“听叶天候说,去江南之前,你一直在暗中察访一个叫徒单麻的人?”
这句话便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余孤天的心头。他一直不知师父徒单麻是生是死,混入龙骧楼后一直暗中探察,自以为这事做得不露半点声色,却不知早给叶天候禀报给了完颜亨。若是完颜亨顺着这条线履下去,不费功夫便可揪出自己熙宗太子的身份。一瞬间他只觉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在地,努力躬着身,道:“那徒单麻……是、是我叔父的挚友。叔父临死前,说、说这朋友原是大金龙骧楼的,好生想念……”心头惊悸之下,只觉自己声音出奇的大,言语更是混乱得不知所云。
“哦?本王跟徒单麻相交数十年,还不知他另有一位挚友……”完颜亨的目光蛇一样地咬噬着余孤天的心神,轻轻地道,“徒单麻……早死了几年了,今后不要再去找他!”余孤天紧低着头,暗道:“他跟你相交数十载,可你还是将他杀了!与你芮王爷的荣华富贵相比,这兄弟情义,算得了什么?当初师父拼死前来投你,可忒也傻了。”想到自己转瞬间也会给完颜亨识破身份,下手处死,身子不由突突发抖。
哪知完颜亨却不急不徐地接着道:“从今日起,你便是龙骧楼鹰扬坛的坛主!”余孤天心神一震,登时怔住,阴风怒号眨眼变成春风和煦,这完颜亨的心思委实瞬息万变。完颜亨的手已轻轻拍在了他的肩头,悠悠道:“你好好历练一番,来日才能成大器。”余孤天觉得自己在做梦,浑身的血液都在膨胀翻涌。望着完颜亨那又变得期许无限的眸子,余孤天的双眼忽又涌上一片潮湿,沉了沉,才砰的跪地,叫道:“属下肝脑涂地,也不足报效王爷厚爱。”完颜亨点点头,道:“天晚了,你去吧!”大步走回屋中。
余孤天一个人无自半梦半醒,伫立半晌,才想起向外走去。在冷风中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觑见四周无人,又踅个圈子,直奔完颜婷的绣楼。
夜深得象海,天上那轮月却格外的亮。完颜婷的闺阁内竟还燃着灯。余孤天爬上紧挨闺阁的一座假山,向屋内痴痴凝望。窗后的那袭绰约的身影动也不动,显是正在托腮沉思,隔了好久,才听完颜婷幽幽叹了口气。余孤天的心随之突突一颤,只觉这叹息柔若春风,缠绵无尽,当真好听得不能再好听,暗道:“天这么晚了,她怎地还不睡,难道是在想我么?”
他心底自知这个念头无异痴人说梦,却自怀中抽出一方细软的香帕,猛按在口边,狠狠啜吸那帕上香气,心中只是喊:“是,她是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香帕是那晚在完颜婷的闺阁内偷来的,在江南亡命的日日夜夜,这细滑得像水的柔帕带给他无尽的缠绵遐思。那帕子上的淡淡幽香早已被他啜尽,但余孤天每回一攥到那柔柔的帕子,仍觉一缕清梅幽兰般的暗香直窜入自己的心底。
“婷姐姐,他有什么好,为何你不会这般想着我……”余孤天目光痴迷地紧盯着帘后那袭人影,拼命扯着、揉着那柔软的帕子,愤怒、痛楚、辛酸、委屈如同几股怒潮,一起向他涌来。他的脸忽地变得扭曲起来,心底只是大叫,“眼下我余孤天是鹰扬坛的坛主,终究到了我大展身手的时候啦!”
他蓦地仰望深邃的夜空,无声地大喊:“婷姐姐,我定要将你夺过来,谁也休想拦我!我更要改天换日,堂堂正正地再做回完颜冠!”心中忽酸忽怒,一滴涩涩的泪蓦地滑落到口内。
小院中的篱笆变了样式,纵横交错,一眼望去,犹如群星错落。本来不过是几层篱笆,这时看上去竟使人产生身处银河星海般的幻相来,似乎那篱笆会长会生。四周层层相生,竟似永无边际。
卓南雁凝神望了片刻,才大步行去,在隐含阵法的篱笆丛内穿行片刻,忽地站住,回头望着端坐在阶前的邵颖达,笑道:“便是这样,我径抢中宫紫微垣。便能破去此阵!”
邵颖达好整以暇地饮了口茶,才冷冷道:“贼小子还有些眼力!居然看破了这以为藩篱的太微十星外阵,但你进得了中宫,未必便寻得到天门。”原来邵颖达传了他三十六张易学阵图,卓南雁尽皆了悟之余,更能阐幽发微,自行悟出许多新意。这一下便连脾气古怪的邵颖达都觉意外。这日下午闲来无事,二人便钻研阵法为乐。
卓南雁嘿嘿一笑,转头四顾,心中默然计算阵法方位。在阵中或进或退。忽然一声欢呼:“紫微垣东藩八星,西藩七星,这中间的便是阊阖门了吧!”身子倏地抢上。稳稳立在一块青石之上,纵目再看,适才在眼中还千奇万幻的阵势这时已然一目了然。他不由拍手大笑:“哈哈,邵老头,我已破了你这北天三垣阵。”
按《史记》记载,古人将天上众星分为三垣四象,三垣为北天极的三大区域,便是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邵颖达这阵法上应北天极的三垣,但却以紫微垣为中枢。紫微垣有星十五颗,分为东藩八星。西藩七星和阊阖门。阊阖门便是天门。正是此阵的阵眼,卓南雁看破了阵眼所在,飞身跃上,一举将这玄妙无比的北天三垣阵破去。
邵颖达回头看了一眼那柱青烟袅袅的香,也眉飞色舞地笑起来:
“才半炷香的功夫便破了此阵,不枉了老夫教你一场!”这几日间,卓南雁跟着邵颖达学易,只觉受益匪浅,却也摸准了这怪老头的脾气。眼见他今日兴致挺高,便问:“先生,为何依照易学的八卦之理,便能测知凶吉,更能探晓天下气运?”
邵颖达举起手中半盏茶,徐徐吹了口气,望着袅袅升起的茶气,道:“这杯中之水,蒸腾成气,升化为云而上天,滴落为雨而入地。在旁人眼中看来,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杯茶,但在善易之人者来,这茶能上天入地,实与天地之理息息相关。”他说着抬起眼来,凝视卓南雁,悠悠道,“《易》曰:几者动之微!这一杯水中都深藏世界之理,周易六十四卦涵盖天下万物,善易之人自能从中探知天下!”
听他这番别开生面的解释,卓南雁只觉茅塞顿开,不由神驰万里。一时间心痒难搔,又拿出了《灵棋剑经》上的《九宫后天炼真局》那几张功谱,将其中涉及的易学要旨向邵颖达请教。邵颖达这时兴致颇高,他虽然不习武功,但深明易理,跟卓南雁相互推敲,便将其中所含的高深易学一一点破。
多日来心底的迷雾终于破开,卓南雁自是喜不自胜。邵颖达却皱眉道:“老夫虽然不通剑法武功,却也看得出你这剑法跟施屠龙当年所习的忘忧剑法一脉相承,嘿嘿,这剑法只是依周易象数而来,终究失之繁琐,不能直趋上乘。据令师施屠龙说,当年曾有位奇人,只从易经义理上,便悟出一套绝世剑法来!”
周易分为象数和义理两大派。所谓象数是指周易之中的卦象和爻数,为有形有象的应用,卓南雁所学的阵图剑法,都算象数之用。而义理则为易经学说中涵盖天人的整体学说,他却用功不多。这时听了,不由皱眉道:“从易经的义理中,还能化出绝世剑法来?”
邵颖达沉沉点头,忽然伸脚在地上重重一踏,道:“道路没有平而无陂的,也没有只有去而没有回的路。这在义理上叫,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天地万物都在动中,但往而必复,复而必往,又全都依着循环往复的至理。”卓南雁眼望脚下干硬的土地,脑中灵光闪现,忍不住喃喃道:“天地万物都在动中,却又遵循这无往不复之理!”
“系辞传中又说‘生生之谓易’,”邵颖达眼中灼灼放光,缓缓道,“天道便是这‘生生不息’之理!天道应在人身上,便是‘君子自强不息’!据施屠龙说,那人的太和补天剑法便是从这‘不息’二字得来,讲究生生不息,无往不复!据说那太和补天剑法,大开大阖,刚柔相济,允称世间第一剑法!那人叫什么剑狂卓藏锋,我却从未见过,可惜可惜。”
“爹爹的太和补天剑法,原来还深含如此至理,不知我这辈子还能见到爹么,还能习得这世间第一神剑么?”卓南雁心中怦怦乱跳,忍不住轻声道,“那剑狂……卓前辈,他还活着么?”邵颖达长叹一声:“那日我研读周易义理,心血来潮,蓦地想到这从未谋面的卓藏锋,便起了一卦……”卓南雁的心突突地跳得更加厉害,生怕这料事如神的怪老头说一声“那人早死了。”(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得的却是困卦六三爻。那文辞是:‘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这一卦凶多吉少!只怕……他早死了!”邵颖达的老眼幽幽地闪着光,缓缓道,“可在卦相上看,却又有些生机流转。这可奇了!”
“难道爹还没死?”卓南雁眼中霍地闪过一片无比幽深无比缥缈的幻相,一双灼灼的眸子穿透了时空,正向他深深凝望。这幻相一闪而逝,卓南雁心中却一片黯然,咀嚼邵颖达说的爻辞,爹爹入南宫世家求药,辞究遇到无数阻困,一去不还,跟“困于石”、“不见其妻”之语深深吻合。
邵颖达忽地转头瞥见卓南雁目光含泪,凝眉沉思,不由问:“怎么?”卓南雁叹一口气,低声道:“那位剑狂卓前辈……正是家父!可我生下来两岁,便与他分别,再未见面!”
邵颖达叹一口气,默然无语地将那杯茶一饮而尽,才道:“你小子年纪轻轻,脑子倒极是好用!若是随我钻研下去,十年之后,便会超越老夫,成为与郑玄、邵雍诸位易学大师比肩之人,只可惜咱们缘分将尽,可叹!可怜!可惜!”卓南雁听他话中有话,忙问:“大师是说,咱们即将分开么?那也没什么,待我了却此间大事,自会再来找先生求学!”
“临别之际,送你一句话吧,”邵颖达却不答他的话,眼望着西斜的日影,淡淡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这是乾卦九三爻辞呀!”卓南雁听他语带玄机,不由抬头凝视。
邵颖达那张喜怒无常的脸这时现出难得的肃穆神色,道:“不错,这爻辞之意其实你早已知晓:大丈夫白日里兢兢业业,夜晚居安思危,便是身处困境,也不会有灾祸。”蓦地老眼一眯,幽幽道,“你来这龙骧楼中,不就是九死一生之事么?老夫正好送你这句文辞。”
望着这双似能洞悉宇宙精微的老眼,卓南雁蓦地生出一阵感激,躬身道:“多谢先生指点!”邵颖达却嘿嘿一笑,却不言语,背着手,大步走入屋中去了。
卓南雁一个人静立院中,在心内默然咀嚼着邵颖达赠与自己的那句爻辞,隐隐地便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心内悄然流转,那是从易经微言大义中生出的凛凛元气,在心间体内生生不息。他大步走回屋中,趁热接着潜心推究灵棋剑经上的那三张图谱,越琢磨越是津津有味。
正自推究得如痴如醉之间,忽听院外传来极轻的一响,轻若柳絮。卓南雁正要喝问,门外呼地射来一支甩手箭。夺的一声,直Сhā在屋中的墙壁上,直没至羽。卓南雁心中一惊,却见那箭下压着一张纸,走过去揭下细瞧。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婷郡主已率人去砸林霜月的铺子!
普普通通的一张纸,却没有落款。卓南雁登时心神大乱,奔出屋来,却见余孤天的身影在数丈外一闪而没。
这时候他自也无暇理会余孤天从何处得知了这个讯息,猛一抬头,却见暮色已变得混沌一片。卓南雁才忽然想到,自己已连着三日没有去找完颜婷了,但完颜婷又怎知这几日,自己是跟林霜月在一起?
暮色在飞驰中变得愈发混沌,在马上不住挥鞭的完颜婷觉得自己的心正燃着火:“这杀千刀的浑小子,难道当真跟那卖灯的下三滥女子混在一处?但若非如此,为何在元宵试灯节后连着三日,他都不来寻我?今日、今日却已是正月十六啦……”
遥遥地,便见那小灯铺前聚满了王府仆役,精巧的花灯丢得满地都是,几个仆役正在黎获的吆喝下乱砸乱踩,看热闹的人群已给王府家将远远赶开。完颜婷纵马奔到近前,轰闹的人流又是一乱。有人高叫:“郡主来啦!”王府的那几个小厮砸得更加起劲卖力。
原本精致小巧的灯铺这时已是狼藉一片,制灯的纸、绢、彩粉抛得满地都是。一个瘦高的孩子连哭带喊地跟那几个仆役打闹,却架不住王府仆役人多势众,脸上给打得青肿数块。黎获见郡主赶来,忙奔到她身边,低声道:“郡主,没瞧见南雁在这里啊?”完颜婷紧咬樱唇,飘身下马。目光直向屋内射去。
“三宝,回来!”随着轻婉的一声低唤,屋内走出一个清婉如仙的白衣女子,将那孩子拽住,淡淡道,“让他们闹去吧!”完颜婷认得这女子,就是让南雁那浑小子看得眼睛不眨的那个“花灯观音”。
“你过来!”完颜婷冲着林霜月冷冷叫道。林霜月挽着刘三宝的手,神色淡漠地直望过来,却静静立在暮色之中,动也不动。完颜婷有些恼了。几步走到她对面。双目闪闪地直盯着她。她素来自负美艳无双,但看到这样一张能与天上美月争辉的无可挑剔的脸,就觉得心底泛起一股灼热的酸痛,定定心神,才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霜月毫不躲闪地回望着她,淡淡地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敢对婷郡主如此傲兀,完颜婷的美目中己溅出火星,玉手突地攥紧了马鞭,低声再问:“你怎么识得南雁的?”听到这个名字,林霜月秋水般的明眸中倏地一阵波澜卷动,终究没说一个字,只是昂起了头,神色悠远地望着远处阴郁的苍溟。
“这女子竟敢如此无礼?”完颜婷的眼光火一样燃烧起来。挥起马鞭便抽了过去。啪的一声,林霜月肩头的白色麻衣便破开一道裂口。
“姐姐!”刘三宝红着眼叫了一声,却被林霜月按住了。她就这么柔柔地立在无边的暮色之中,跟英气勃勃的完颜婷比起来,愈显得娇弱无助,只是她的目光依然冷漠高傲,凛凛地直视着完颜婷。
眼前的这个少女清丽入骨,却也高傲入骨,虽只这么静静一立。自有一股如梅之魂、似莲之魄的高洁气质散发出来。完颜婷忽然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像这个女子一样,有这样娇婉动人的姿韵。她被林霜月骨子里带来的那抹冷艳孤傲深深的激怒了,“你哑了么?”怒叱声中,连环两鞭急抽过去。
林霜月脚也不躲,目光依旧凄冷,洁白如雪的白衣迅即在鞭下裂开。远远伫望的人流响起一阵骚乱,连店前的王府仆役都停了手。眼望郡主肆意鞭打这样一个柔媚可人的少女,众人都觉着心底恻然,先前瞧热闹的心气烟消云散。
倘若对面这个女子出声讨饶,完颜婷倒也不会为难于她,但偏偏她不避不让地凛然对视,那清炯炯的目光刺得完颜婷心中生痛。完颜婷蓦地银牙紧咬,马鞭挽了个花,夹头夹脸地便劈面抽下。
“住手!”人丛中陡然响起一声轻喝,一道人影电般闪来,完颜婷只觉手上一轻,马鞭已被那人劈手夺过。“是你,”完颜婷看清了来人竟是卓南雁,心头不知怎地就是一阵委屈,偏偏这时当着诸多看客的面,又不能发作,只得颤声道,“你还拦着我!”
卓南雁的目光却只在她脸上一扫,便直落在林霜月身上,那一尘不染的白衣这时早已碎裂数处,白玉般的颈下更起了一线血痕。“小月儿的武功高出婷儿数倍,怎地会任她抽打?”卓南雁的眼神跟林霜月凄美无助的目光交接,心底不由一阵抽搐,内力猛然迸出,将那马鞭震作数段,扬手抛在地上。
“你、你这浑小子!”完颜婷心底的委屈终于随着泪水一起喷涌出来,越是不想流泪,那泪水越是不争气地滚滚而落。卓南雁心头狂怒,但一瞧见完颜婷涟涟而落的珠泪,一颗心登时软了,暗道:“卓南雁,这都是你的多情之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完颜婷见他目光愤愤地直盯着自己,霎时怨愤、失落和羞恨一起涌上心头,娇躯簌簌发抖,而这地方不是王府,偏还要保持矜持高贵的郡主身份,猛然一跺莲足,恨声道:“南雁,你不要后悔!”飞身上马,催马疾奔而去。
卓南雁给她愤愤的这句话激得心头一凛:“我怎能如此当众顶撞她,若是她回头禀报完颜婷,调动龙骧楼的人马对付霜月,可是大事不好!”压抑心内的怒火和思绪,拼力不去瞧身旁的林霜月,只扭头对黎获低声笑道,“黎兄,咱堂堂芮王府,怎地跟个平头百姓作对。传扬出去,岂不有损芮王和龙骧楼的名头?”黎获苦笑道:“我也不知郡主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嘿嘿,这事若是让王爷知道,只怕会打断我的腿。”卓南雁哈哈一笑:“王爷那里,自有小弟去说,我这还要去劝劝郡主。让兄弟们这就退了吧!”向黎获拱一拱手,飞身上了火云骢,顺着完颜婷的方向追去。
林霜月见他只淡淡瞅了自己一眼,便再不向自己瞧来一眼,心中更觉愁苦无限,两道清泪无声无息地在凝脂软玉般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怔怔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耳畔才传来稚气的一声低唤:“姐姐,他们全走啦!”林霜月心神一震,才见店前的王府仆役和远处的无聊看客尽皆退去。
她幽怨的目光落在远处暮霭烟流的苍茫融会之处,心中还在回味适才卓南雁跟完颜婷对视时,二人眼中爱恨交织的眼神,娇躯忍不住簌簌发抖,沉了好久,才缓缓道:“是啊,咱们也该走啦!”
人流之中,一直有双眼睛远远伫望,那人便是余孤天。他先前忽在街上看到黎获率着大批王府人手赶往这僻静小巷,心下奇怪,过去一问,黎获苦着脸道:“郡主说,那卖灯的‘花灯观音’跟南雁兄弟有些不清不楚,命我砸了她的铺子。”余孤天素知卓南雁绝非沾花惹草之人,便缀着过来,想瞧瞧这跟卓南雁“不清不楚的花灯观音”是何许人也。待得远远瞧见那小灯铺内的美貌女子竟是自己的师姐林霜月,余孤天不由大吃一惊,只当师姐是受了师尊林逸烟之命来此擒拿自己,但仔细寻思,立时想到师姐来此,多半还是为了找寻卓南雁。他知道这事情若是闹大,只怕完颜亨顺着林霜月这条线,便会牵出自己曾跟明教教主林逸烟学艺的底细,那便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他见过叶天候,隐约知道卓南雁正在鬼巷潜修。便飞步去鬼巷给卓南雁报讯。
那鬼巷设置怪异,他几次冲不进去,情急生智,便以甩手箭留书示警,随即匆匆赶回,混在人流之中,远远观望。却见林霜月任由郡主打骂,不由心中大奇:“师姐武功精妙,为何不还手?是了,她若当真动手,只怕会引来龙骧楼的高手,那时她身份败露,连累着卓南雁也会一同遭殃。嘿嘿,师姐傲气十足,为了卓南雁,却什么都忍得了,当真是情深意重。”又见林霜月楚楚可怜,默然不语之下更显仙姿绰约,忽然心中一动:“原来师姐美得紧啊,怎地在大云岛时,我却没有留意?”
过不多时,便见卓南雁忽然现身,然后冲突消弭,人流散尽,余孤天才长出了一口气。他一门心思都在完颜婷身上,立时也跟着奔去,却见街上人流熙攘,卓南雁不一刻便赶上了完颜婷,余孤天远远瞧着卓南雁追上完颜婷,跟她并辔而行,心底不由一阵酸溜溜的难受。
这时铅灰的暮云重重压下,广袤的苍溟上滚动着块块浓淡不一的铁褐色烟霾,像是憋着一场大雪。余孤天呆呆地伫立在阴云密布的长街上,却见卓南雁不知在完颜婷耳边说了什么,完颜婷忽然破啼而笑,但随即二人又似起了争执,卓南雁辩解几句,忽然拨转马头,愤愤而去。完颜婷却似恼羞无尽,也不理卓南雁,在街上放马奔去。余孤天心中莫名其妙的一喜,展开轻功,提气追去。
完颜婷转过两个弯子,便出了北门,直往荒僻处纵马奔行。那追风紫越驰越快,饶是余孤天的武功以轻捷诡异见长,在旷野上追赶这大宛名驹,却也累得浑身是汗。完颜婷纵马奔到一处野林跟前,忽然勒住追风紫,怒冲冲道:“小鱼儿,你巴巴地跟着我做什么?”余孤天呼呼喘气,道:“我见郡主孤身一人,怕你……有什么闪失……”完颜婷回头瞥他一眼,却不言语,忽然纵身下马,拔出长剑,对着眼前一根枯败小树拼力砍刺。
瘦挺的枝杈随着雪亮的剑光狠狠飞出。过不多时,小树便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完颜婷眼圈发红,还不停手,挥剑又斩向那干枯的树皮。
无尽的暮霭冬云下,余孤天见她长发随风乱舞,光艳照人的脸上羞愤欲狂,他心底又怜又痛,但他素来拙于言辞,怔怔瞧着,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完颜婷连砍数剑。忽觉手腕一湿。才知眼泪竟已点点滴落,直垂到了手上。
一剑重重刺在黑白斑驳的小树上,完颜婷忽然哽咽道:“我问他,那女子柔得像水一般,我……我是不是一辈子也比不上她?他却跟我说,你是郡主之尊,何必跟这平头百姓一般见识!哼,他心里就是喜欢那个女子,却不明着说出来……”
余孤天见她泪光莹莹,心下怜惜万分,想也不想地便道:“什么‘一辈子比不上她’?你比那‘花灯观音’胜强百倍万倍!”完颜婷扭头瞧见他眼中痴痴的目光,心头微觉舒服,暗道:“这小鱼儿女里女气。对我倒是敬若天仙。那浑小子若是有小鱼儿对我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啦!”一想到卓南雁那浑小子,又是一阵心烦意乱,蓦地长剑斜挥,将那根小树拦腰斩断,沉声道,“小鱼儿,你去将那‘花灯观音’给我杀了!”余孤天心头一震,不敢答话。完颜婷扭头瞪着他道:“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余孤天愣愣点头,心底却想:“林霜月是我师姐,我又怎能杀她?况且若是当真杀了师姐,师父林逸烟天涯海角也会取我性命。”
“每次让你做事,总是推三阻四的,没有半分男子汉的气概!”完颜婷妙目含嗔,怒道,“难道杀这下九流的烟花女子,还用我亲自动手么?”余孤天见她梨花带雨的玉颊上微含薄怒,说不出的美艳动人,心头一颤,忍不住挺胸道:“好,我今晚便去!”
“小月儿一定要走,再多待上几日,只怕我和她都有大祸上身!”卓南雁越想越是后怕,但这时灯市还没散,他还不敢径自去找林霜月,在鬼巷内熬到夜色沉沉,才牵着自己那宝马火云骢,又将本该送给邵颖达的礼金尽数揣在怀中,奔向那僻静小巷。
哪知赶到小店前,却发觉那里外两出的逼仄小屋已空无一人。满地残破的花灯都已收拾停当,规规矩矩地堆在小屋一角,林霜月和刘三宝却踪影不见。卓南雁在小巷内外徘徊数趟,却也没有寻见她二人的身影。
雪早下了多时,片片的雪花,柳絮般轻盈地飘散在空朦的夜色里,满地都是泛着银光的白雪。卓南雁在雪中凝住了步子,想到那个伫立灯下痴痴凝望自己的窈窕白影,心中一沉:“难道小月儿竟不辞而别了?”这念头才一动,忽觉小巷角落里闪来一道人影,卓南雁大喜,叫道:“小月儿,你回来了!”飞奔过去,那影子却畏缩着要避开。卓南雁只觉那人身子高大,绝非林霜月,不由一阵失落,眼见这人形迹慌张,猛然挥掌将那人衣领揪住,倒提而起,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给他举上半空,身子簌簌发抖,叫道:“大爷饶命,小的知道这……‘花灯观音’刚刚走,就过来瞧瞧,想拾一盏花灯拿去玩玩。”卓南雁才瞧清,这人是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只怕来这里拾花灯是假,顺手牵羊拿些物什是真。当下沉声喝道:“那姑娘是何时走的?”那叫化子颤声道:“烂腿黑二告诉小的,这花灯观音不知为何给芮王府的婷郡主鞭打,那郡主走后不久,花灯观音便也收拾东西,带着她那兄弟走啦!嘿,这花灯观音花容月貌,生得当真跟月里嫦娥一般,可她那小兄弟可不好惹,几个暗地要来沾便宜的兄弟,算上烂腿黑二,可都吃了那小子的亏……”这化子一边说得口沫横飞,一边觑着眼瞧着他,只当他也是来此要沾便宜的“同道”。
“她千里迢迢冒险而来,临别之际,我竟不能和她见上一面!”卓南雁心头忽然拧起一阵痛,扬手把那化子远远抛出。那化子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卓南雁却呆呆地静立在空寂的小屋前,猛又想起那在如水清辉下扬眸望月的娇美面庞,心中就如滴血一般难受:“她为了我,甘挨完颜婷的鞭打,而我却只能再次置她于不顾,径去追赶完颜婷去了。小月儿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只怕这一辈子,再不会理我!”
满腔愁苦蓦地涌起,卓南雁猛一挥掌拍在小屋的墙壁上,震得屋宇四壁微颤,头顶灰尘簌簌而落。那火云骢吃了一惊,昂头低嘶,卓南雁心头忽又一亮,暗道:“卓南雁啊卓南雁,你怎么恁地糊涂?你眼下处境何等艰险,若是跟霜月这么好下去,给完颜婷闹得连完颜亨也知晓了,非但会耽误大事,更会害了小月儿。嘿,她这么去了也好,去了也好!”一念及此,才觉心底踏实了许多,牵着宝马,慢慢转身,便向回走。
这雪不知何时已停了,月色还是暗而朦胧。才走出几步,忽见白雪覆盖的小巷尽头,朦朦胧胧地立着一袭绰约的白色身影,卓南雁浑身一震,惊道:“霜月!”那白影已袅袅婷婷地向他走来,雾鬓风鬟,风姿楚楚,可不正是林霜月。
“谢天谢地,原来你还没走!”卓南雁心底欢喜无尽,脸上却又不愿过多流露。林霜月道:“走到了城外,我又想起一事,要亲口问你一问,便让三宝先在那小庙中等我,自己赶了回来。”她说着抬起头来,明眸之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我看得出,你待那郡主很好。我只问你,在你心中,到底喜欢谁多些?”她性子害羞,说了这句话玉颊上不禁红潮泛起。
卓南雁听她语音发颤,暗道:“霜月,你冰雪聪明的一个人,怎地却猜不透我的心。这天底下,还有谁比你在我心中分量更重?”但转念又想到若是实言相告,又会让她情丝缠绵,在此流连不去。猛一狠心淡淡笑道,“眼下瞧来,只怕……还是她!”话一出口,心中一阵抽搐,只觉这是自己一生之中说过的最困难的话语。
林霜月娇躯发抖,那让他梦萦魂牵的美眸之中这时却漾出一片凄楚的光。沉了一沉,她才淡淡地笑起来:“是这样!原是我痴了……”笑声苦涩无比。卓南雁只觉自己心中又开始滴血,却强自苦笑道:“不错,你知道也好。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林霜月樱唇紧咬,两行泪珠刷地划过苍白如雪地娇嫩脸颊,望着他的明眸之中噙着一层水晶样地光彩。忽又缠绵流连,忽又痛悔失落。卓南雁狠了心别过头去,不再瞧她。忽听身侧传来极轻极轻地脚步之声,扬眉喝道:“是谁?”
小巷尽头拐出个消瘦的人影。淡淡道:“师姐,大哥,是我!”正是余孤天。他有些紧张地望着二人,低声道:“师姐待在此处凶险万分,郡主下了令,命我前来杀她!”
这两日卓南雁跟林霜月私下相处之时无话不谈,也曾谈到这忽然开口说话的“哑巴小弟”余孤天。林霜月对余孤天“奉教主之命”来龙骧楼卧底之事并不知情,但想大伯林逸烟行事高深莫测。说不得也真会心血来潮,暗中派人潜入龙骧楼。但听得卓南雁说,那余孤天竟会开口说话,且是个女真人,她也觉大为诧异,当时还跟卓南雁细聊了一阵。都觉这个“天小弟”行事处处古怪之极。
这时林霜月回头瞥见余孤天悄然而至,她心底正自凄楚,听了他的话后却嗤嗤笑道:“好厉害好刁蛮的郡主,那你就来动手啊!”她口中跟预估天说话,双眸却仍是紧望着卓南雁。
余孤天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怎会对师姐下手。只是斗胆劝师姐一声,可不要在冒险留在此地。”卓南雁猛一咬牙,牵过火云骢,将怀中银两也全塞到了余孤天手中,低声道:“这宝马银两,都是给霜月在路上用的!你送她走,无比要将她送出京师。”林霜月收了泪水,高高昂起下颔,冷冷笑道:“多谢啦,你的宝马金银,我可不稀罕!”转过身去,向巷外疾奔,奔出几步,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娇躯晃了晃,才在雪地上站稳了。
余孤天却将缰绳塞回他手中,皱眉道:“大哥,这火云骢太过显眼,银子我收下吧,小弟自会护送师姐安然出京!”大步追赶林霜月去了。卓南雁愣愣地伫立在古旧地木门前,眼望仙袂飘举的林霜月在白茫茫的的雪地上摇曳远去,心内便如被割去了什么。
猛一抬头,瞧见天上那轮圆而朦胧的淡月,他才忽然想起,今日正是正月十六了。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四节:重携玉手 挥杖从心
卓南雁赶回鬼巷时,忽觉身侧有异,猛然回头,却见一袭黝黑地人影从暗处闪来,正是叶天候。卓南雁这时心气愁闷,冷冷道:“抱歉,这阵势变了,进不来了吧?”领着叶天候走入自己那间茅屋,点起残烛,却见叶天候的脸上却出奇的凝重。
“那花灯观音终于走了?”叶天候才坐定,便冷冷发问。卓南雁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原来是你,定是你让完颜婷去砸了她的铺子!”叶天候冷哼道:“不错,正是我给郡主通风报信地!那花灯观音若是不走,老弟贪图温柔,只怕会误了大事!”卓南雁在黑暗中大喘了几口气,缓缓坐下,黯然道:“不错,霜月……是该早些回江南!”
“咱们的‘以亮治亨’之计,眼下已有了着落!”叶天后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狼眼一样地闪着,“这紧关节要的时候,你我兄弟万万不可有丝毫疏忽!”不知怎地,卓南雁忽对叶天候地不择手段生出了一股厌恶。他强力凝定心神,缓缓道:“叶兄想出了什么锦囊妙计?”叶天候凑过身子,悠然道:“当初老弟在龙吟坛中一待两月,却不知那时金主完颜亮便定下在正月十八地落灯节上,于广武殿前的大鞠场大办一场‘九州鞠会’,以志其一统九州之心。听说这一回完颜亮要亲自下场击鞠。有幸跟他对阵之人,便是地芮王完颜亨。再过两日,便是落灯节啦!”
卓南雁心念电转,忍不住道:“金主完颜亮为何要选定完颜亨做对手?要知这是佳节盛会,必有各国使者观礼,一国之主怎会跟自己的臣子对垒击鞠?”
叶天候冷笑道:“完颜亮作宰相时便好击鞠,当了皇帝仍是乐此不疲,他选龙骧楼主为对手么,也是另有用心,一来龙骧楼主号称‘击鞠天下第一’,选这对手,才不会辱没他这明君的威名。二来,”他说着目光熠然一闪,“九州鞠会上各国使者毕至,但完颜亮明摆着是要告诉各国使者,在他眼中,四方各国还不配作他的对手!”
卓南雁缓缓点头,暗自琢磨这一场天子与民同乐的鞠会,竟蕴含这多深意,蓦地心中一寒,忍不住道:“还有,芮王完颜亨击鞠不败,但若与皇帝对阵时,他仍敢取胜,那便是有不臣之心,完颜亮便多了一个杀他地借口……”叶天候冷笑点头:“老弟当真聪明!只不过落灯节上,完颜亮不必整场拼杀,只会下场略挥金杖,让四海使者瞧瞧他这盛世明君与民同乐!代替皇帝行前来对阵的,便是新近擢升的御前侍卫统领——仆散腾。我已探查清楚,刀霸仆散腾创建天刀门,栖隐断波阁多年,素来不问世事,这回出山,一来是应完颜亮之请,二来也是自认‘五行天刀’神功已成,要跟武林第一人完颜亨一决高下!”
借刀霸仆散腾之手削弱完颜亨——这主意本是当日卓南雁苦思得来。此时听得叶天候说到这里。他不禁双眉扬起,道:“叶兄是让我在鞠会上奋力争胜,大胜仆散腾,以此激怒刀霸?”叶天候缓缓点头,又补上一句:“若不能大胜,那便大败,激怒完颜亨!”
卓南雁呵了口气,暗想这叶天候在大胜之外,另想出了大败这一条道,当真是老谋深算!却凝眉道:“但叶兄怎知芮王一定会让我随他下场击鞠?”叶天候微笑道:“老弟当日在重阳鞠会上随郡主击鞠,大获全胜,事后芮王听得郡主说起,还细细问了你在场上的击球招式,然后曾说,这南雁在击鞠上的禀赋过人,稍用功夫,便能成为一代击鞠高手!”卓南雁想不到眼空四海的龙翔楼主竟对自己下过这样的考语,心中倒也颇为得意,呵呵一笑:“即便如此,他王府之中养着六七位击鞠高手。九州鞠会又如何轮得上我?”
叶天候笑得胸有成竹:“芮王府养着八名一等一的击鞠高手,若是单轮击鞠,自是所向无敌。但这一回的对手却有所不同,传闻刀霸仆散腾所率的鞠手,个个武功精强,内力不凡,寻常不会武功的击鞠汉子遇上他们。自是束手束脚,有败无胜!”卓南雁想起那日自己以高深内力击飞张汝能杖上木球之事,不由连连点头。叶天候目光幽幽地望着他:“眼下芮王府内的击鞠之人,精于武功地只有三人。算上郡主的贴身亲随黎获和芮王本人。还差一人,这个人选,自非老弟莫属!”
卓南雁点了点头,道:“若是选上我,小弟自会将他这九州鞠会闹得天翻地覆!”心中忽想,我们这么处心积虑地算计完颜亨,是否太不君子了?这念头一转,又不禁心底暗笑:“完颜亨处心积虑地亡我大宋,有跟我们有血海深仇,我怎地总对他存有妇人之仁?”
叶天候却已长身而起,大步向外走去,口中悠悠道:“罗堂主只怕快来了吧。呵呵,九州鞠会之后,大金京师便会有两场惊世之战!”卓南雁随他走到门口,不禁神思驰骋,暗想以罗雪亭之威,仆散腾之猛,完颜亨之雄,这两战到底是谁胜谁负?
“老弟,”叶天候忽在门外顿住步子,扭头笑道:“婷郡主那里,你还是要多多亲近!”卓南雁脸上一红,却硬邦邦地笑道:“小弟早已想好,今后跟她一刀两断,这美男计今后再不施展!”叶天候道:“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这花灯观音地事情一闹,只怕完颜亨已对你起了疑心!这时你对婷郡主好上一分,完颜亨便对你少了一分戒心!老弟绝顶聪明,难道还想不通这个理么?”卓南雁的脸在夜色里燃烧起来,怔怔地说不出话。叶天候哈哈一笑:“我瞧你老弟只怕对这娇蛮郡主动了真情,这才故意疏远她,是不是?嘿嘿,大丈夫行事,可不能儿女情长呀!”低笑声中,身子拔起,几个起落,便没在沉沉地夜色之中。
卓南雁仔细寻思叶天候的话,倒觉着颇为有理,但心底终究是不愿再见完颜婷,这其中缘由有几分不愿惹上麻烦,更有几分怄气。暗想这刁蛮郡主动不动变大发脾气。我卓南雁堂堂大好男儿,岂能在这女子跟前低声下气!
转天午后,叶天候便又匆匆赶来找他。笑道:“恭喜老弟,完颜亨今日想看看你的马球功夫,若是入他法眼,便得入王府鞠队,明日便跟他在九州鞠会上大展身手!”卓南雁搓一搓手,苦笑道:“呵呵。我地马球功夫可是稀松平常,那完颜亨未必瞧得过眼!”叶天候道:“那有何难!我费尽苦心,给你寻了个马球师父。你现下便去拜师,好好讨教!只是老兄眼下的这清净日子也到头啦。王爷让我告诉你,今后仍回王府居住!”
卓南雁听得现下便要离开鬼巷。想起昨日邵颖达的言语,不由得心底一沉。
叶天候却未看出他面色有异,一迭声地催他速去鞠场拜师击鞠。卓南雁笑道:“叶兄行事,总是纵火烧房地架势——嘿嘿。想必这就是雷厉风行!”进屋跟邵颖达话别。邵颖达倚在桌角,凝视炉火上冒着热气的药炉不语,沉了沉。才沙哑着声音道:“该说的话老夫早说了,你记住便是了!”
卓南雁点一点头,见他始终垂头望着那药气升腾的药炉,知道这怪僻老头心内也颇为伤感,只得向他默然三揖,便转身去院子里牵马。那火云骢当初林霜月并未骑走,一直养在院中,早憋得烦躁不安了。眼见主人前来牵它,欢喜得扬颈嘶叫。叶天候的马便在篱笆院外,卓南雁牵了火云骢来,跟他并马而出,转出鬼巷,叶天候便向城外奔去。叶天候道:“这个马球师父脾气古怪。你可得好好应付!”卓南雁暗自苦笑,心道:“我拜的师父施屠龙、邵颖达,个个都是天底下古怪之极的任务,这人脾气再坏,还能胜得过他们么?”
连下了一日的雪,天才放晴,路上还有残雪未化,太阳一出来,亮的晃人眼睛。火云骢久未驱驰。喜得鬃尾乱扬。鼻响不断。二人在驿道上转个圈子。便见一片白杨林子耸立眼前。之间白杨高直的躯干上还裹着块块未及融尽的雪丝,林子周遭的地上全是无人踩过地茫茫白雪。如同一块硕大无朋的美玉。原来这里却是一处空旷的鞠场。剔透空灵的蓝天,色泽斑斓的白杨,纯净如纸的雪地,配在一处,让人见了俗虑顿消。
火云骢忽然伸颈长嘶,似见到老朋友一般,树林之中跟着也响起两声马鸣,紫色闪耀之间,却见完颜婷手提鞠杖,骑着追风紫奔了出来。两匹马瞬息奔近,互相闻嗅,神色亲昵。完颜婷神色尴尬,立时侧过俏脸,不再瞧他。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是好。卓南雁这时才知,叶天候给自己找的这脾气古怪的马球师父,竟是郡主完颜婷。
“叶天候,”完颜婷又羞又恼,忽道:“你将我约到这里。说是要找人陪我击鞠开心,原来是戏耍我来着!”看也不看卓南雁,愤愤地一拨马头,转身待走。叶天候哈哈大笑。催马过去,抓住追风紫的辔头。道:“南雁老弟转天便要上九州鞠会大展身手,是他死缠烂打地求我约郡主出来,这时见着,怎地欢喜得话也不会说啦?好了。你二人在这里抓紧功夫切磋技艺。本坛主还有要事,得急着禀报王爷!”也不待他二人答话。便大笑着纵马而去。
完颜婷一直垂头不语。眼见自己那匹追风紫紧紧靠在火云骢身前,心中一阵烦恼。忍不住道:“你愿意跟他们在一起,那便去吧!”忽将缰绳一甩,飞身便下了马,转身走出几步,忽觉一阵说不出地愁苦,泪水串串滴下。
卓南雁见她香肩微抖,婀娜背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便如一袭紫梅,娇俏动人,心中登时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怜爱之意,也下了马,轻轻走上前去,想说两句安慰的话语,却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你跟着我做什么?”完颜婷忽然转过头来,亦嗔亦怨地望着他。“你……”卓南雁忽然发觉她曼妙的樱唇上起了皴裂,顾盼生姿地眼中也尽是血丝,忍不住道,:“你生病了么?”
“不用你管!”完颜婷忙别过脸去,不再理他,过了半晌,才颤声道:“你、你再不理我啦。这几天,我就是吃不下饭……昨晚更是一夜合不上眼。你、你也不来管我!”卓南雁忽然心底翻起一股热潮,忍不住轻叹一声:“婷儿,你这是何苦?”完颜婷忽给这一句话惹动情思,蓦地投在他怀中嘤嘤痛哭。卓南雁心绪翻涌:“想不到她对我用情如此之苦!”叹息一声,双臂不由自主地将她娇软地身子紧紧抱住。
完颜婷沉实地哭了片刻,忽然昂起头来,轻声问:“雁哥哥,我这性子是不是很不好?”卓南雁苦笑一声,却不言语。“我自己知道,我便是个火爆脾气,”完颜婷却向他痴痴凝视,幽幽道:“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跟你发火生气啦!你瞧我什么地方不顺眼,只管说我骂我,只求你……再不要撇下我不理!”这娇丽的妙龄郡主忽然软语相求,任是卓南雁早已痛下决心,这时也不禁心神摇荡。望着这张娇艳如花、深情款款的面庞,他忽然发觉‘林霜月的美视一泓柔媚的水,美的让人安静。完颜婷地美却如同一团艳丽的火,有若天边红霞,将人灼灼燃烧。
见他一直凝思不语,完颜婷娇艳的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焦痛之极的神色,箍在他颈上的双臂猛地紧了紧,痴痴道:“答应我!”卓南雁眼望她那迷人娇靥,淡淡笑了笑,终于将她重又抱紧。玉软温香重又入怀,卓南雁的心底忽然闪过一念:自己只怕再也无法摆脱她了,一辈子也无法甩脱!
这般缠绵温存了也不知多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两人急忙分开,抬头只见十余匹快马踏雪而来,当先一人锦衣貂帽,儒雅飘逸之中透出一股海纳百川般的恢宏气象,正是芮王完颜亨。凤鸣坛主叶天候在旁边紧随,身旁跟着的都是手挥鞠杖地王府击鞠高手。
“婷儿也在这里。”完颜亨凌厉地眼神倏地扫过两人,立时落在女儿的脸上,“是不是手痒了也来击鞠?”完颜婷不善作伪,只怕两人的缠绵已给父亲瞧在眼内,觑见父王的目光。不由玉颊红生。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旁地叶天候忙赔笑道:“正是!男兄弟得知王爷要瞧他地击鞠功夫,不敢怠慢,特意央求郡主来此给他传授技艺。”完颜婷眼露感激地看他一眼,忙走到追风紫前,抓起鞠杖在空中挥了几下,笑道:“是啊,女儿正要将父王的那一路流星赶月杖法传给他!”卓南雁先是有些不自在,随即便想道:“天候兄当真厉害,先为我二人作这穿针引线的月下老,再将完颜亨引到此地!难得他不露声色之间。将这一步一步安排得如此妥当!”
完颜亨望着女儿呵呵一笑:“好,那你便跟我们一同来凑凑热闹!”信手指点。手下众人布置球场,片刻功夫便Сhā满锦旗,架起龙门,一时十余人照着完颜亨的吩咐分作两队,对垒作战,霎时间马嘶人喊,杖舞球飞,热闹非凡。
完颜婷自然跟卓南雁分在一方。跃马奔腾之间,两个人都不禁想起当初重阳鞠会上。联手大胜十八公子的风光往事。挥杖纵马之时,心底都荡起些旖旎风情。两方驱驰多时。完颜亨才挥杖下场,他这一来,形势立见不同,卓南雁这边三四个人联手竟也拦他不住,片刻功夫,便给他走马盘旋,连中三元。
卓南雁几次纵马上前拦阻,都给完颜亨巧妙避过。但见完颜亨马走如飞,杖舞如风,朱红木球更是随心所欲随着他那金色鞠杖起落跳荡。忽而快如流星地触杖疾飞,忽而稳如泰山般地粘在杖上。卓南雁瞧得不由痴了,原以为走马击球不过是粗鄙小道,哪知到了完颜亨手上竟变成了一种高明得近乎神妙的学问,他愣愣地伫马观瞧。浑忘了上前争球。
“喂!”香汗淋漓的完颜婷忽然催马过来,凑到他耳边道:“好好学着,这就是父王自创的‘从心杖法’。讲究‘从心所欲,无所不能’,比学我的那路流星赶月杖法高明多了。”卓南雁正瞧得目眩神驰,忽听这话一点,眼前一亮,忍不住道:“从心所欲,无所不能!原来楼主击球的道理,跟上乘剑法的剑理一般无二。”凝神观望完颜亨的击球之道,暗中与刚刚习得地忘忧剑法互相印证,越看越是心中明朗。原来武功、击球之道,在极高境界都要相通之处。
他所习地忘忧剑法的心要,最重与所处之“境”融合。最讲究心中默算前后上下的八方方位之后,瞬间融入。这恰与击球之道相符。若非卓南雁精研这路剑法多年。当初的重阳鞠会上,又怎能在片刻之间学会击鞠?这时他仔细琢磨完颜亨的挥杖之要,隐隐便是一个绝顶剑客在施展高明剑法。
“我明白啦!”卓南雁忽觉茅塞顿开,纵马上前,挥杖拍出。自以为这一击算计精妙,必能抢在完颜亨地金杖之前,将朱球击到。哪知完颜亨地金杖陡然一长,仍是抢在他面前击到朱球。卓南雁心中一沉。鞠杖直击在了完颜亨地杖上,只觉得手臂微微发麻。
完颜亨忽然带住马匹,目光如电地望着他,道:“你明白了什么?”卓南雁皱紧眉头,犹豫道:“楼主是以心御杖,以杖御球,如同人剑合一地绝顶剑客,与杖合一!”完颜亨眼光一亮,却道:“你只知‘人杖合一’地道理,却还差着一筹。还要人、马、杖、球四者合一,才能直趋上乘境界!你的心非但要御杖,更要以心御马,以心御球!”
卓南雁双目怔怔。若有所思,只觉这完颜亨所说的道理,虽是击球之要。其实也是上乘武功的窍决,朦朦胧胧之中似是踏入了多日来苦思不得的武功境界。凝神沉思片刻。陡觉眼前豁然开朗,低啸声中拍马而出,内力流转之间,挥舞的鞠杖、奔突的马蹄和疾飞的木球都给他以忘忧心法融入体内,霎时间奔腾驱驰,进退随意,竟连着突破对方连环四人地拦阻,将木球击入龙门。
“好啊!”完颜婷拍手雀跃,扭头对老父撒娇。“爹爹,这样高妙的心法,您怎地不传给女儿?”完颜亨淡淡笑道:“你修为不足,便告诉了你,你也领会不了。”他的目光一直紧紧锁住鞠场上奔驰的卓南雁。眼中也不由射出了惊异之色。“这小子悟性如此之高,真是天才!”完颜婷听了这话。心中喜不自胜。放眼追逐着卓南雁纵马盘旋的英姿,目光中溢出异样光彩。
过不多时。完颜亨又叫住众人,互相传授进退配合、连环攻击地群战之要。卓南雁一点就透,只觉这众人交互合击的玩法跟单人独骑的作战相比,更有一层说不出的妙处。当下众人兴致盎然,直玩到黄昏日落,方才尽兴而罢,纵马向王府奔去。
途中完颜亨特意让卓南雁跟自己并辔而行。问他跟“易绝”邵颖达学易的所得。卓南雁自是小心对答,只说易学深远,自己所学不过是邵颖达之皮毛而已。完颜亨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忽道:“明日你要随我下场,跟当今圣上对垒击鞠,怕还是不怕?”
“那又有何可怕!我还正憋着劲,要大胜皇帝一回呢!”卓南雁说着目光一灿,转头望着他道:“不过王爷凡事争先。这一回的对手确实当今圣上,咱们是不是该让他一让?”身后的叶天候听得卓南雁使出激将法,故意反劝完颜亨示弱。不由得暗自点头。完颜亨冷冷道:“圣上睿智武勇,最讨厌别人使诈让他。当年宫中有个陪他下棋的棋客,只因故意输棋,给他赏了一百鞭刑,打得半死!”卓南雁不禁吐了下舌头,暗道:“赢了棋还要打他ρi股,这金国皇帝倒也有意思得紧!”笑道:“那咱们正好拼力来他一场大胜,岂不扬眉吐气?”
“明日这一战,龙骧楼决不能败,”完颜亨语音缓缓地,脸上现出金铁般地苍冷。“可也决不能胜!”听了这话,卓南雁和叶天候的心齐齐一沉。
九州鞠会的鞠场设在金国太庙衍庆宫前。从皇宫的宣阳门进入,顺着宽畅轩昂的驰道前行,远远地便能瞧见金碧辉煌、高课八丈地应天门。驰道两旁地千步廊后便是接待各国使者的会同馆,大球场恰在接待宋国使者的会同馆之北。
这时大球场东首的广武殿前早已高耸起一排气势恢宏的金顶大帐,在朔风中猎猎飘飞着无数旌旗将这里装点得愈发庄严肃穆。卓南雁和黎获等几个龙骧楼侍卫兼球手骑着骏马在球场边上迎风肃立。那晚卓南雁曾随着完颜亨进过皇宫,但那次深夜里来去匆匆,未及细瞧,这时转头四顾,只觉处处都透着新鲜。
平坦得有如刀削一般的大球场收拾的干净利落,一丝雪渍也没有。球场东西两侧各有一龙门,尚可丈余,遥遥耸立。那便是九州鞠会的球门了。场边各Сhā红旗,更放置了一十八面金光闪闪的战鼓。宽广地大球场对面,跟金主完颜亮和群臣所坐的金顶大帐遥遥相对之处,则是别出心裁地新张出一片银顶大帐,帐中花团锦簇,莺莺燕燕,竟全是女眷。居中的银帐下是皇帝后宫地嫔妃,两旁帐内则是特例允许来观礼的朝中重臣的家眷。卓南雁纵目张望,却不见完颜婷的倩影。
其时大金国力鼎盛,西夏、大宋。高丽相继称臣,金主完颜亮这一回九州鞠会正有炫耀武功、扬威九州之意。消息早早地就发出去了,大宋、西夏诸国全都派来了庆贺使节。鞠会开始之前,各国使节先上贺表。卓南雁听得大宋使节给完颜亮歌功颂德之余,更坚言赵宋的世世子孙,必当谨守臣节,不由得心中恼怒,斜眼观瞧,却见端坐在御座上的完颜亮满脸志得意满之色,他心下不由得暗自冷笑:“老虎就要张口食人啦,这人却还在不住口地夸赞老虎皮毛光亮。”
繁琐地礼节过后,广武殿前响起鼓乐之声,踌躇满志的完颜亮终于昂然而起自内侍手中接过一把金光闪烁的鞠杖。众人地眼睛都是一亮:“这场天下瞩目的九州鞠会要开始啦!”
九五之尊打球,规矩自然与众不同,完颜亮才乘着洁白如雪的天龙驹出场,广武殿后地御乐教坊已然笙鼓齐鸣,那曲调沉浑悠扬,隐隐有君临天下的意蕴。鼓乐声中,完颜亨、仆散腾等人跨上结了马尾地骏马。分队从两厢入场。两方球手分别披了红白两色衣衫。只完颜亮一人着金光闪闪的绣龙锦袍,却见一个黄衣内侍捧着个大金盒子,取出里面的朱漆木球,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完颜亮马前。一个紫衣文官高声喝道:“御队攻东门!”那是说大金皇帝完颜亮所率的御队攻打东侧龙门。立时殿下群臣、使节和诸位嫔妃贵妇一起站起,高声呼喊“万岁——”
卓南雁呆坐马上,眼见四周之人,算上完颜亨、仆散腾这样地绝代高手,个个似被施展了定身法。满面恭敬地静立不动,他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只见完颜亮在这个朱球上轻轻一打,辆队人马才似解了咒语般地活动起来,来回纵马驱驰,为即将开始地大战舒展身手,活跃马匹。
过了片刻,一十八根尝尝地号角高高耸起,发出龙吟般的雄浑长鸣。场上众人心头都是一凛,知道角响三通,激战便起,不由齐齐勒住骏马。便在这时,场边忽地起了一阵骚乱,一位紫裙飘摇的少女骑着匹紫色骏马泼风般疾驰进来,昂立场中的金主完颜亮忽地咦了一声。鹰隼般的目光直盯在了这纵马而来的紫衣少女身上,冷冷道:“这女娃是谁?”
敢在这节骨眼上策马入宫的少女,普天之下也就只完颜婷一人。
她素好热闹。可是不知为何,其父完颜亨这一回硬是不许她前来观看。这九州鞠会难得一见,更何况这鞠会上有她的南雁和父王同场扬威,完颜婷自是说什么也要赶来观战,当下打定主意,待父王走后,错后时辰,才快马赶到宫外。这九州鞠会容许金国贵胄亲眷入场观看。宫人给完颜婷严明身份,便放她进宫。
第二通角声恰恰在这时响起,完颜婷就伴着这高亢的角声旁若无人地跃马而来。这一瞬本是激战将起,群情激越之时,但完颜婷这一策马进场,帐内殿外,场上场下的人不由全将目光紧紧盯在这位衣袂飘飘,艳若天仙的少女身上。一时之间众人全都惊摄于这姗姗来迟地郡主地美艳,广武殿钱蓦地响起一片噪杂之声。
随着完颜亮地金杖一扬,即将奏响第三通角声的号角齐齐落下。芮王完颜亨那双紧握偃月鞠杖的手不由紧了紧,翻身下马,躬身道:“这是小女完颜婷!”金主完颜亮的目光一直在追逐着完颜婷,那张波澜不兴的脸上竟露出一丝难得地笑容:“原来是艳绝京师的婷郡主!好,让她过来觐见。”场边的持旗卫立时飞奔过去传旨!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五节:一鞠溅血 九州动色
完颜亨的手心却已渗出了汗水,他深知这位自命不凡的皇帝荒唐之处:完颜亮好色成性,宫中嫔妃多得数不过来。却还四处猎艳不止,甚至对其堂姐妹、妯娌,也照样弄来秽乱宫闱。但这时却已容不得他细思了。在那卫士的导引下,完颜婷已袅袅踏上鞠场,明眸在完颜亨和卓南雁的脸上一转,便向着皇帝完颜亮盈盈拜倒。
“起来吧,马骑得不错!”完颜亮眼见她妩媚天成,心底早酥了半边,双眼在那袭起伏玲珑的紫衣上来回扫动着,忽地笑道,“会打球么?”完颜婷傲然道:“击鞠么。京师腾云社那帮家伙可都不是我的对手!”
“将门虎女,果豪气过人!”完颜亮呵呵低笑,将大手一挥,“进你父王那一队,让朕瞧瞧你的手段!”卓南雁和完颜亨齐齐一惊。完颜亨忙道:“陛下,这丫头……”话未说完,完颜亮却淡淡笑道:“她父亲号称‘击鞠天下第一’,她的球艺还差得了么?你也上马吧!”猛又将金杖一扬,场边号角便缓缓举起。
眼见女儿笑盈盈地奔到近前,完颜亨狠狠瞪她一眼,喝道:“你连鞠杖也没有,怎地打球?”完颜婷笑道:“谁说没有?”忽自追风紫的蹬后摘下一根银色鞠杖,顽皮地耍了两个白光闪烁的圈子。完颜亨无可奈何,挥手命本方一名鞠手下场,让女儿立在左翼居中之位,转头对卓南雁道:“你多照顾她。”完颜婷明眸流波,看了一眼卓南雁,翘起红唇嘀咕道:“谁要他照顾!”卓南雁默默点头,眼见完颜婷喜气洋洋策马奔到自己身前,心中暗自叫苦:“婷儿闹得太大了,她这一来,想要争胜更是难上加难!”
一串悠扬的长鸣,第三通号角终于奏响。鞠会开始了。完颜亮金杖轻挥,朱球疾飞而起。场边的战鼓陡然响起,观战的使节臣子、殿前侍卫齐声为大金皇帝喝彩,其中更夹杂着嫔娥贵妇的尖锐惊叫。往日或彬彬有礼或低眉顺眼的男女,随着那朱红小球一滚,这时候全挣脱了心底的拘束,换了个人似地倾情呼喝。
此起彼伏的彩声之中,完颜亮策马如飞。驱球疾冲过来。卓南雁双眉一拧,便待纵马过去拦阻,却见完颜亨已抢在了众人前面,快马奔了过去。但奇的是完颜亨并不急着出杖争球,那偃月鞠杖只是略略几探做做样子,胯下的虎雷豹却随着完颜亮的天龙驹忽左忽方地空跑。
在他巧妙的“护驾”之下,旁人自也无法上前拦阻,完颜亮轻巧异常地便即直驱门下,挥杖将木球击出。守门的鞠手挥杖疾挡,架势摆得十足。仍是慢了半筹。任由朱球直窜入龙门。霎时间场边金钲声隆隆大作,“万岁”之声响若雷鸣,早有黄衣卫士飞奔过去。将一根象征进球标志的绣旗Сhā在了广武殿西侧高耸的雕龙木架上。完颜亮的目光倏地掠过完颜婷那微红的玉颊,悠然环顾山呼万岁的人流,将手中金杖缓缓摇晃。
身为一国之君,完颜亮自不能在场上长久争球驱驰,“力拔头筹”之后,又催马奔突两趟,便踩着如潮的彩声缓缓退下。身为宰执的尚书令张浩和宠臣谏议大夫张仲轲亲自上前,迎完颜亮下马。完颜亮眼见张仲轲泪流满面,惊问其故。市井出身的张仲轲一边擦着涕泪,一边奏道:“陛下在场上纵横驰骋。雄伟英姿远胜古时的汉高祖、唐太宗,实乃我大金万万臣民之大幸!臣一时欢喜得过了头……”完颜亮虽觉他得过火,心底也不禁欢喜,缓缓点头,捻髯微笑。尚书令张浩忙也拜倒称颂,立时山呼万岁之声又再响起。
鼓声又敲了两通,便随着彩声一起沉寂,场上陡然静得有些凝重。两队人各自勒马立好,相互虎视眈眈。完颜亨一方除了仓猝上阵的完颜婷身着紫衣。其余六人尽穿团花红锦衫。仆散腾一方七人,却全是白衣如雪。场上场下的众人都知道,真正的大战这时才刚要开始。
“刀霸”仆散腾忽将鞠杖在臂弯一横,向着完颜亨遥遥躬身,缓缓道:“在下栖隐断波阁十余载,不问世事,但眼下终因心底一桩大谜难解,不得不出山求证!”完颜亨也将鞠杖横放施礼,道:“仆散兄醉心武道刀法,侠踪不现江湖久矣,不知仆散兄心底这桩大谜是什么?”他二人都施展上乘内功,聚音成线,直送到对方耳中。场中除了武功大进的卓南雁,都只当他二人遥遥对峙不语。
“龙骧楼主是明知故问!”仆散腾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道,“自从楼主当年在江南一战击败‘剑狂’卓藏锋,这十余年来,‘沦海龙腾’之名始终如日中天。让在下心中疑惑不解,这击杀‘剑狂’卓藏锋之人,武功修为到底是何等境界?”卓南雁听他说到父亲卓藏锋之死,心中骤然一紧,目光紧紧锁在完颜亨的脸上。
“原来这便是仆散兄心中的大谜!”完颜亨面上肌肉忽地一抖,沉沉道,“当年我与卓藏锋那一战无胜无败……”卓南雁和仆散腾听他语带玄机,心底皆生疑感,但完颜亨却已一叹不语。仆散腾冷冷笑道:“在下虽一直无缘得见芮王的神妙武功,但今日若能在九州鞠会上胜得芮王的击鞠神技,也足聊慰平生!”
“自那一战之后,胜负之念,已极少被本王放在心内!只是今日仆散兄提到了那一战,不由又激起了本王的求胜念头!”完颜亨深邃的目光在仆散腾身后的几名白衣鞠手脸上如飞掠过,脸上不由生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沉沉道,“仆散兄当真了得,居然搜齐了五行命理之人弟子!”
按阴阳家的说法,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为天地间五种最本源的物性,后来便有相人术士依据此理,将人的命理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形相。天刀门主仆散腾毕生精研“五行天刀”之术,只因这五行天刀太过艰难,他便别具慧眼地挑了五名不同形相命理之人为弟子,依着五人不同的形相,分别传授了五种不同的刀法,五行各尽其性,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成,号称“五行天刀阵”。
那“烈火刀”蒲察怒面色如火,“锐金刀”夹谷坚是个面色苍白的高大汉子,“寒水刀”童千波则相貌阴柔,“厚土刀”佟广却是个胖脸熊腰的壮汉,“青木刀”阿典达则生得精瘦无比。除了守门的那名鞠手,仆散腾今日特意挑选这五行命理的五大弟子上场,其实大有讲究。
此时见完颜亨一眼之间,便窥破了其中玄机,仆散腾眼中不由精芒乍闪,道:“楼主果然高明!五行天刀同出,若能各尽其妙,胜了楼主,在下不久便会回断波阁栖隐。”完颜亨昂头望天,缓缓道:“何尝有过胜败,何处又是归处?”仆散腾心神微震,却冷冷不语。
二人以密术对答之间,那角声已然响了三次。那黄衣内侍手中擎着一根哥舒棒,又跑进场来,将那朱漆木球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场中。完颜亨回头瞥了一眼卓南雁,道:“你去争球!”其时击鞠的讲究极多,开场时双方更要各自派出一人纵马挥杖枪夺那黄衣内侍开出的木球,谓之争球。先前那一阵。一国之尊完颜亮在场上,自然无人敢来跟皇帝争球,这时他下了场,便要重新争球。
卓南雁脸上红光一闪,跃马上前,在距场心一丈之处停住,跟仆散腾冷冷对望。仆散腾倒认得他,眼见完颜亨不亲自争球,苍黑的脸上由闪过一丝怒色。场外鼓声这时轰然乍响,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四目如电,全锁在了那朱红的木球上。能跟风云八修中的绝顶人物对垒,卓南雁忽觉无比刺激酣畅,浑身的劲气流转,霎息之间已进入了忘忧心法的高妙境界,身周错乱的人影,焦躁的马匹,紧握哥舒棒的内侍,乃至耳畔流淌的寒风,都在刹那之间,被他融于心底。
猛听那内侍呼喝一声,挥棒击在了球上。木球不偏不倚地横向飞出。那匹火云骢已跟卓南雁心意相通,四足迸发,直向流星般的木球追去。卓南雁的鞠杖陡伸,堪堪地便触到了木球。
忽听耳边响起一声怒喝,这一喝响若惊雷,自他耳朵倏地钻入了心底。卓南雁自得入龙吟坛后,见识大增,但仍想不到此时仆散腾这随口一喝,竞能将凝聚天地之威一样的雷霆巨响以怪异心法聚音成线,直射入自己一人的耳中。
他骤出不意,心神剧震,这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绝顶高手可以“谈笑杀人”,浑身一抖之间,连胯下的火云骢都鬃毛骤扬,马速忽慢。仆散腾身下的那匹雪白得一根杂毛也无的“闪电虬”已经飞窜而出,那把镏金鞠杖也不快不慢地抢在了卓南雁的杖前。
木球仍如流星般地不住向前飞窜。闪电虬和火云骢幻作一白一红两道光影自后疾追。卓南雁心神内气已在瞬息之间回复凝定,蓦地鼓起长啸,身子竟在火云骢上飞探出去,鞠杖如电挥出。这一招身法已竭尽了他精气、内劲和心神的妙用,一杖飞出,势在必得。
在场外观战男女竭力的呼喝尖叫声中,啪的一声脆响,朱漆木球终于被鞠杖击中。木球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子,反向仆散腾身后的白衣鞠手滚去。先击中木球的竟仍是仆散腾!
卓南雁心神大震,刀霸这看似不疾不徐的一杖,竟仍能抢在自己前面。似缓实疾,虚实相生,刀霸这一杖已经突破了肉眼所能窥知的快慢,显示出了直趋化境的高妙武功。同列风云八修之中,但这人的武功只怕已远在师尊棋仙施屠龙和茶隐徐涤尘之上了。两匹马泼风一般飞驰出去,二人目光再次撞击一处,卓南雁忽觉对方锐利的眼神有若刀锋,深深刺入了自己心底。一瞬间他只觉心底的什么东西已被仆散腾那刀锋般的眼神击碎了。
木球一飞,场上红白两队鞠手各自跃马挥杖,疾冲过来。场下的战鼓声和呼喝声有若惊涛滚滚,轰然腾起。就在卓南雁放马空跑之时,眼前紫影倏闪,完颜婷已然纵马撞入仆散一方的白阵。完颜亨双眉一皱,喝道:“婷儿回来!”要知此时卓南雁未及奔回,完颜婷又贸然冲出,本方左翼便露出极大空隙。
那木球在“锐金刀”夹谷坚和“寒水刀”童千波两个白衣鞠手的杖下连环撞击。完颜婷果然一扑而空,追风紫兜个大圈子,正待奔回。仆散腾的得意弟子“怒火刀”蒲察怒连人带马疾扑过来。人如其名,蒲察怒的命理和刀法都属火,整个人恰如一把喷火利刃,直向完颜婷空出的左翼Сhā了过来。红球这时已远远荡起,恰到好处地疾飞到了蒲察怒马前。
这时完颜婷和卓南雁都不及奔回,除了守门的鞠手。完颜亨一方仍有五人。但右翼两人和突前的两人自然不能回救。居中的完颜亨本可纵马奔去相救,但他身子未动,忽觉风声飒然,仆散腾纵马挥杖已冲到身前。完颜亨心中一动,便只冷笑观瞧。
却见蒲察怒走马如飞,轻巧异常地绕过赶来相救的一名红衣鞠手,猛然挥杖,将木球击入龙门上的网囊内。球入网囊,鼓声立止,场边乐师敲起了金钲。巡场卫士飞奔过去。将第二面绣旗Сhā在了西侧雕龙架上。
卓南雁这时才纵马奔回,眼见蒲察怒在激越的金钲声中趾高气扬的缓辔而回,心内忽觉一阵气沮。直到此刻,他眼前还晃着仆散腾刀锋般的目光,正慢慢地割散他心底的豪气。
完颜亨忽然跃马冲到他近前,低唱道:“你怎地了?”卓南雁给他问得一阵心虚,红着脸道:“咱们又不能胜……打来打去也没甚意思!”完颜亨深邃的眼中寒光闪烁,缓缓道:“让你去争球,便是让你见识一下刀霸的厉害!岂不闻高手对阵,攻心为上!”卓南雁心头一震,这才明白,适才仆散腾瞪视过来的一眼目光必是运上了可以夺人心志的奇门心法,一喝惊神。一眼夺魄,刀霸仆散腾竟可怕到了这种地步!
一阵朔风迎面扑来,卓南雁浑身抖了个激灵,目光倏地转为明亮,道:“那咱们还争胜么?”完颜亨的眼中荡来阵阵惊涛,沉声低喝:
“你还是不是大丈夫?”黎获这时也策马赶来,闻言喜道:“王爷原来不是说不胜不败么,难道改了主意?”完颜亨双眉一扬,道:“若是个大丈夫。自当全力争胜!”忽然转头对完颜婷道,“婷儿,你下场歇息片刻!”完颜婷已“奉皇上口谕”在场上奔驰了好一会,这时下场已不算抗旨。哪知完颜婷蛾眉蹙起,挥着手中鞠杖,道:“才不!不胜了仆散腾跟他这群徒子徒孙,我决不下去!”
“正是!”卓南雁长吸了一口冷气,忽觉心中重又腾起万千豪气,仰天一声长啸,“大好男儿,决不能输!”
鼓声再起,战阵重开。完颜亨一方己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要知此时若是再被仆散腾的白队攻入一球,对方便是连胜三筹。九州鞠会便以击鞠天下第一的芮王府一败涂地而告终。
隆隆的战鼓声中,一直深藏不露的完颜亨忽然发力,以黎获和卓南雁为并突,佯攻对手右翼,他却接到二人忽然转来的马球,自中宫长驱直入,展开从心杖法,连连盘过“锐金刀”夹谷坚,“青木刀”阿典达和“厚土刀”佟广三人的阻挡,蓦地挥杖攻门。红球划出一个美妙异常的弧线,绕过那守门鞠手,软软地撞入网囊。完颜亨最后这神妙一击,杖上的力道竟然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清脆的金钲之声再次鸣响,芮王府终于扳回一筹。“沧海龙腾”首次出手,实在是神乎其技,场下观战众人愣了一愣,才响起泼天喝彩声。
适才完颜亨施展雷霆一击之时,仆散腾一直伫马冷眼旁观,眼见龙骧楼主马术、杖法都已入化境,而最后那一击,力道拿捏得更是妙至毫巅,他也不由暗自点头。潮水般的喝彩声中,仆散腾蓦地仰天怪啸,镏金鞠杖在空中疾划了两个圈子。他身旁的“五行天刀”也齐声呼啸,声音或高亢或低沉,竟分呈宫、商、角、征、羽五音,在场上缭绕盘旋,登时将四处的喝彩声压了下去。
“干什么,”完颜婷蛾眉轻扬,冷笑道,“叫化子一起唱莲花落么?”卓南雁回头看她一眼,道:“留神瞧他们的方位变幻!”却见仆散腾率着五名弟子马匹错落,忽聚忽散。六人以一人居中,五人分居四处,犹如一朵五瓣梅花般地在场上飘摇不定。
纵马突前的黎获瞠目大喝:“弄什么玄虚!”挥杖直撞过去,只见红球在那“五瓣白梅”之间连环疾滚,他将鞠杖舞得呼呼作响,左冲右突,竟难以触到木球。完颜亨双瞳陡缩,脱口赞道:“好阵法!这阵法似五行阵,又似六花阵,瞧来委实怪异!”凝神看他六人方位变化,并不急于上前截击。
只见仆散腾六人吞吐分合,瞬息之间,便绕过卓南雁,直冲到了完颜婷身前。自来击鞠最重前后呼应,或突前,或殿后,位置不可稍乱。
这时芮王府的鞠手眼见对手六人倾巢而动,而且阵势不住变换,全不由心慌意乱。五行天刀绕着仆散腾错落有致地一个疾转,已将完颜婷卷入阵中。卓南雁飞马来助,仍是慢了半筹,朱球由“锐金刀”夹谷坚传到“寒水刀”童千波,照着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金之序轮转一番,最终由“锐金刀”夹谷坚挥杖击入网囊。
“好!”一直端坐微笑的金主完颜亮也不由拍案称好。左右臣僚见了,忙不迭地呼喝“万岁”,一时间“万岁万万岁”之声在大鞠场四处响起。仆散腾与五行天刀得意洋洋,也挥杖长呼“万岁”。
完颜亨蹙眉苦思那怪阵,芮王府一方均是神色黯然。卓南雁拍马跑到完颜亨身边,低声道:“这是四奇五行阵,形如梅花,内依五行,仿天圆地方而成!后面五人为五行阵,以土居中央,四人分布四方。前突之人又可与五行阵中的前方两人和居中之土,幻成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四奇阵!”完颜亨目光如炬,经他一点,立时了悟,低声笑道:
“仆散腾真乃奇人,竟能将四正四奇的八阵古法和五行阵相合,创出这等怪阵!”
击鼓再战,完颜亨立时以传音之术让黎获和卓南雁一左一右直Сhā入仆散腾的四奇五行阵中。黎获纵马直趋后面五行阵的中央戊己土位的“厚土刀”佟广,卓南雁却催马迎上“刀霸”仆散腾。仆散腾一马当先,正应四奇阵中的龙飞阵。眼见卓南雁飞马冲到,仆散腾双眉飞扬,喝一声好,浑身劲气贯注金杖,朱红木球牢牢粘在鞠杖上。
两人越奔越近,卓南雁凝视仆散腾冷若寒潭的眼神,早将忘忧心法提到十成,正要挥杖击出,忽听耳边传来一声细细低喝:“你闪开!速向西奔,突击那白脸汉子‘锐金刀’!”
卓南雁身心全沉浸在忘忧心法之中,听得完颜亨这一喝,气随意转,几乎不假思索地催马西转。马通人性,火云骢咆哮一声,于间不容发之际跟仆散腾的闪电虬擦肩而过。
卓南雁才闪开,完颜亨的虎雷豹已如电而到,鞠杖斜挥,直向仆散腾的金杖点去。仆散腾这时却不愿与完颜亨以硬碰硬,马打盘旋,便要绕过完颜亨,同时金杖轻颤,幻出一片黄橙橙的光圈,让人目眩神迷,竟难辨那金杖到底要伸向何处。
黎获这时正跟“厚土刀”佟广双马并驰,两人的鞠杖瞬息间连撞三下。由于击鞠时马性难驯,鞠手难保不撞在一处,所以也允许鞠手在马冲人撞时挥杖保护自己。但此时黎获跟“厚土刀”佟广对撞的这三杖,却分明有互较武功的意味。“厚土刀”佟广为仆散腾的得意弟子,黎获却也是龙骧楼中千挑万选出来的郡主护卫,三杖交击,两人均觉内力受震。围着“厚土刀”佟广的金木水火四刀眼见黎获破阵而入,各自怪啸连连,策马盘旋,直向黎获挤压过来。
场中陡然腾起一线利剑般的银光,飞刺入刀霸身前那片耀目的黄圈中,立时便爆出一声尖锐而悠长的异响。完颜亨这随手一杖,竟如奇峰飞来,精淮万分地切在刀霸不住变幻的镏金鞠杖上。啪!一直牢牢粘在金杖上的朱红木球随着怪响跳起,在两人强大的劲气中划了个怪异无比的弧度,高高飞起。
卓南雁此时已快马冲到“锐金刀”夹谷坚身前。所谓“培土生金”,按照五行生克之理,厚土为母,锐金为子。卓南雁知道,完颜亨让自己夹击“锐金刀”夹谷坚,正是循着“实则泄其子”的阴阳五行消长之道,攻“锐金刀”夹谷坚这个“子”,以泄其“母”“厚土刀”佟广之威。这时他已将忘忧心法提至十成。心气神意均是鼓荡舒张,鞠杖猛挥,正点在“锐金刀”夹谷坚的杖头。“锐金刀”夹谷坚只觉一股强悍的内劲从杖头涌来,白惨惨的一张脸霎时变得殷红无比,急忙潜运内力,好歹才将胸腹间翻腾的血气强自压下。
“锐金刀”夹谷坚这陡然一慢,“厚土刀”佟广立生感应,心神剧震之间。中央戌己土的方位已被黎获抢占。便在此时,那朱红木球带着一道诡异的红光,直窜了过来。五行天刀齐声呼喝,五杖齐挥,疾向木球击去。若在先前,仗着奇阵之威,这木球必被他五人之一击到,但此时“厚土刀”佟广的方位已失,“锐金刀”夹谷坚气血受震,五人策马出杖便全无章法。
忽听卓南雁哈哈大笑。鞠杖疾挥。竟抢在五人之前,将木球击得远远飞出。这时他的忘忧心法笼罩全局,这一杖击得恰到好处。红球正落在自后疾Сhā过来的完颜婷身前。仆散腾一方的五行天刀自恃阵法奇奥,这一倾巢而出,后方便空虚无比。完颜婷早得了父王的传音密令,悄然策马,Сhā到了仆散腾的阵后,这时眼见球到,银杖轻点,将木球挑到身前。五行天刀均是大惊失色,齐齐踅马回追完颜婷。
这时完颜婷人马合一,紫衫紫裙和那匹追风紫贴在一处。在场上幻出一片瑰丽的紫色光焰,转瞬间便气势逼人地直压到了对手的龙门前。
那守门的大汉欺她是个女子,怒喝声中,拍马舞杖冲来。完颜婷左右双腿在马腹上交替一磕,这是她驯熟了的奇招,追风紫先是左闪,却乘着那守门大汉的马匹要变向拦截的一瞬,猛然昂首向右跳去。这一闪一跳,灵动异常。呼地一下,便将那大汉连人带马“晃”到一旁。在五行天刀的大呼小叫声中,完颜婷已翩然冲到了龙门前,银杖轻挥,笑吟吟地将木球缓缓抛入网囊。
金钲铮铮鸣响,场外殿前却是静寂无声。完颜婷这一娴雅悠闲的进球,既显示了芮王府的高妙手段,更是对仆散腾的绝大羞辱。但仆散腾却是代替大金皇帝完颜亮打球的,这一羞辱,岂不也将九五之尊也连带着羞辱了?观战的文物百官、四国使节和达官眷属,全是伶俐百倍的主儿,见了这情形,均不由脸上失色。
“好!”当下叫好的却是卓南雁,火云骢扬鬃冲出,将完颜婷迎回。完颜婷也是欣喜异常,美眸横波流盼,笑道:“雁哥哥,这一球怎样?”卓南雁见她在广庭大众之前,照旧亲亲热热地叫自己“雁哥哥”,也不由心头一热,笑道:“美人不让须眉,可让我大开了眼界!”完颜婷得他一赞,更是眉飞色舞,跟他并辔驰回。
啪!金主完颜亮猛然挥掌在龙椅上重重一击,腾身立起。他身边的宠臣张仲轲和宰执张浩见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均是心下惴惴,不敢言语。完颜亮自然听不到完颜婷说的什么,他那幽深的双眸只是一直在追逐完颜婷婀娜多姿的身影,微微一沉,才高声叫道:“好!当真是绝色!绝艺!妙人!妙球!”皇帝这“两绝两妙”的话一说,不啻是最大的喝彩。庞臣张仲轲这时自是不甘人后,当先振臂高呼:“婷郡主好绝妙的手段啊!”两旁呆愣的百官忙跟着群起附和,如潮的喝彩声才从大殿前响起,飓风般地向两旁卷去,立时掌声、叫声响彻鞠场。
仆散腾于四周狂飚般的掌声充耳不闻,眼望完颜亨缓缓道:“王爷当真是好手段!”完颜亨目光熠然一闪,却不言语。两位绝世高手火花四溅地凝神对视,鞠场上空的云气立时生出一股奇异变化,原本灿烂明丽的天空上陡地涌来一片沉厚的云彩,在两人头顶翻涌鼓荡。鞠场四周日色耀目,完颜亨和仆散腾的脸上却被阵阵云气遮出深浅不一的暗影,那情形万分诡异,却又万分动人心魄。
鼓声再起,双方各自摩拳擦掌地挥杖催马,战况益发激烈。马如蛟龙,人如猛虎,朱红木球起落如飞,四周看客瞧得眼花缭乱,喝彩之声此起彼伏。而卓南雁却发觉,这回激战与先前又有不同,那完颜亨窥破了四奇五行阵的奥妙后,却再不依法乘胜追击,而是只命黎获等人纵马直抢中央戊己土和龙飞阵的方位,扰得仆散腾的奇阵不能发挥效验。
“此时龙骧楼虽然落后一筹,但这是皇帝完颜亮打入的头筹,如此一来,龙骧楼果然是不胜不败之局!”一念及此,卓南雁不由暗自佩服完颜亨的老谋深算,心内更是腾起一股不甘之气,“他要持重守成,我偏偏要全力争胜!”正要跃马向前,耳内忽地钻进完颜亨沉着的传音之声:“不可轻举妄动!四奇五行阵重攻轻守,只有先耗其锐气,才能一战而胜!”卓南雁心中一动:“原来完颜亨是想先将仆散腾耗成强弩之末,再一鼓作气地收拾他。这人的心思当真厉害!”
任由仆散腾驱动四奇五行阵展开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龙骧楼这边却并不急于进击。激战之中,仆散腾和完颜亨这两大高手自始至终极少真正交锋,二人似是心有默契,便是双杖相对,也是一触即收,并不拼力争斗。数合之后,仆散腾那边攻势渐衰,但仗着四奇五行阵的凌厉威力,仍将龙骧楼一方紧紧压在本方龙门附近。场上马嘶杖舞,人喊球飞,场外彩旗劲舞,金鼓震天,观战的群臣、使节和贵妇均知此时到了紧关节要的时候,更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助威。
“厚土刀、烈火刀变龙飞阵、虎翼阵前突,”仆散腾见苦战无功,不由双目火红,沉声低喝,“我来占中央戊己土位!”沉郁的喝声有若滚滚闷雷,将场上场下的喧嚣尽数掩住。中央戊己土为他这战阵的阵眼,他退而稳守阵眼,便不惧卓南雁,黎获等人的攻扰,如此一来四奇五行阵就可倾力强攻。
“冲!”完颜亨冷定的传音恰在这时传入卓南雁耳中,“绕开戊己土位,长驱直入!”卓南雁听他说得沉着自若,不由意气昂扬,他对这阵法早已了然于胸,拍马如飞,自鸟翔、蛇蟠二阵间迂回而过,直向对方龙门冲去。仆散腾久攻不下,心中早已暗自忌惮,觑见卓南雁纵马向自己阵后游戈,不由浓眉一扬。
这时“厚土刀”和“烈火刀”变成的龙飞、虎翼二阵轮番前冲,却仍是无法突破龙骧楼井然有序的防守。木球在厚土、烈火两刀之间纵横来去几次,完颜亨的鞠杖陡然探出,已稳稳搭在了球上。仆散腾大吃一惊,自知球入了他手,凭几大弟子之力必是无法将之夺回,低啸声中,鞠杖遥遥挥出,“无弦弓”的劲气已悍然施出。
这次却是两人第二次交锋,“无弦弓”有备而发,完颜亨的“沧海横流”却似未及运满,给一股劲气疾冲,木球遥遥跳起,却被完颜婷挥杖夺得。卓南雁远远瞧见,蓦地纵声高呼:“婷儿,球来!”这一声玄功灌注,满场皆闻。完颜婷挥杖击出,木球精准无比地直向卓南雁飞去。
这数月之间,卓南雁在龙吟坛内苦修天衣真气和忘忧心法中最高深的九宫后天炼真局,虽不能尽悟其奥,却使他心气神炁的运用不知不觉地飞升到了一个精深境界。这时他潜运忘忧心法,心神早已笼罩全局,眼见木球自空中冲到,鞠杖轻挥,内力一吐,已将木球牢牢粘在杖上。火云骢一声轻嘶,纵蹄向前猛冲。
那守门鞠手大吃一惊,急急策马前来拦阻。卓南雁此时若要击鞠入网,自是举手之劳,但他存心要激怒仆散腾,便想如完颜婷一般地跃马晃过这守门鞠手。当下缰绳疾抖,可惜火云骢却没受过追风紫那样的专门苦驯,摇头摆尾地一个盘旋,却不过在原地打了转。呼地一声,已和那鞠手胯下的骏马撞上。此时卓南雁全身真气灌注,乍遇外力碰撞,忘忧心法的高深内力登时迸发出来,震得那鞠手连人带马地险些掀翻在地。
便在此时,猛然间眼前人影一闪,却是仆散腾骑着闪电虬如飞冲来。他早就暗自留意纵马前驱的卓南雁,这时眼见他乘虚而入,忙舍了完颜亨,纵马奔来。卓南雁被那守门鞠手稍稍一阻的功夫,他已斜刺里冲到,闪电虬咆哮着打了个旋,仆散腾已如天神般拦在卓南雁马前。
两人的眼神再次在冰冷如刀的朔风中相撞,卓南雁的心中腾起一股热气:“大丈夫自当临局不让,全力争胜!”猛地长吸了一口真气。忘忧心法提到十成,瞬间四周喧嚣的鼓声、叫声和蹄声全都消逝,便连耳边呼啸的风声都变得淡如止水,如潮内气从头灌注至手脚、至鞠杖、至木球,再灌入火云骢体内,随即又流转回体内的奇经八脉。
火云骢扬颈长嘶,四蹄腾云,蓦然凌空跃起丈余。自仆散腾头顶飞跨过去。眼望这火红的骏马腾云驾雾般地飞起,在雄霸天下的仆散腾头顶划出一道优美而又炫目的赤虹,旁观众人不由尽皆目瞪口呆,一时间所有喧闹全都止息。
仆散腾也料不到卓南雁有此一着,若是寻常动手比武,他自可飞身拦阻,只是在这鞠场上,鞠手却不能随意离鞍。但纵横天下的刀霸岂能任由小辈在头顶跃马而过?霎时仆散腾眼芒如刀闪烁,脑后的辫发蓬然乍起,金杖陡地挥出,直直向上戳去。
此时卓南雁已与马、杖、球融为一体。仆散腾的鞠杖才向马腹点来,他业已感同身受的万分难受,但这时他身在空中。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之际,他只有拼死一博——赌这位武林宗师不会在鞠场上妄下杀手!与此同时,他的鞠杖片刻不停地向前挥出,朱红木球劲射而出。
哦!众人这时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齐整得如同给刀斧斫过。
喝!纵马如电奔来的完颜亨却发出冷冷一喝,遥遥拍出了一掌。
嘶!在火云骢的悲嘶之中,木球已流星般地弹入龙门内的网囊。
呼!仆散腾狂怒之下,金杖一吐即收,但劲气喷涌,已自火云骢的腹下洞穿而入。他的绰号中带着一个“霸”字。果是毒辣之性,霸气十足,“无弦弓”的凌厉真气已透过马腹直向卓南雁体内袭来。
斜刺里却又有一股巨力如潮涌来,却是完颜亨眼见难以赶到,凌空击来的那一掌也是拍向火云骢。汹涌的掌力在火云骢体内疾射而到,堪堪阻了一阻仆散腾的劲气。那声骏马悲嘶像是被刀割般硬生生截断,在两大绝世高手的拼争之下,可怜火云骢在半空中便浑身骨骼尽碎,未曾着地。便已气绝。卓南雁随着火云骢跌倒在地,眼见爱马惨死之前,兀自回头向自己张望,霎时心中又痛又怒,仰天一声悲啸,振臂跃起,便要向仆散腾扑去。
“住手!”完颜亨这时才纵马奔到,翻掌便压住了他的肩头,沉声道,“仆散兄偶然失手,你换过马匹再战!”卓南雁心中悲愤,但听得完颜亨冷定如常的声音,心下才是一沉:“这时候可不是逞凶斗狠之时,这笔帐须得牢牢记在心底!”虎目喷火,怒冲冲直盯了仆散腾一眼,忽觉腹内热辣辣的一阵难受,原来适才虽有完颜亨那遥遥一掌之助,但刀霸那强悍一击,仍使他五脏受震。
呛亮亮——场边的金钲声才仓惶响起,醒过味来的黄衣卫士忙将一根绣旗Сhā在了东侧的雕龙木架上。一股森冷的朔风呼啸而来,场边无数旌旗在风中发出虎虎的悲鸣,天上翻滚的云气给劲风吹得狂澜般地四散流逸。这一球进得奇峰突起,而火云骢之死又让这一球显得无比惨烈。观战众人看得心神摇曳,全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钲声消逝,场上静得揪心。
完颜婷这时也飞奔而来,抓住他的手便问:“你、你没有事么?”她遥遥望见刀霸一杖将他连人带马地掀翻在地,心下大急,这时兀自语音发颤。卓南雁默然摇了摇头,眼见爱马火云骢横卧在地,大大的马眼下兀自滚着一滴泪水,心内涌起一阵含着歉疚的痛:“早知会累你丧命,我说什么也不会如此行险!”
鼓声恰在这时响起,挺静挺静的当口,这咚咚的战鼓声就分外惊人心魄。卓南雁双眉一扬,正待换马再战,却听那鼓声蓦地止息,广武殿前的镏金大帐内也是陡地一片肃静。
却见皇帝完颜亮将手一挥,朗声笑道:“不必再战了,这回九州鞠会双方算作和局!”目光在场上缓缓一扫,才将手一摆,“赐御酒两盏,给仆散腾和完颜亨!”皇帝金口御言这一说,自是个皆大欢喜之局,四周的群臣使节和侍卫、官眷都高呼万岁,场上的两方鞠手也全下马谢恩。
卓南雁心内倒有些七上八下:“仆散腾已是黔驴技穷,再战下去,必输无疑。完颜亮这时候传旨停战,当真好是时候!既便是此时作罢,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龙骧楼已胜了他们一筹!不知这用火云骢性命换来的最后一球,能不能激得刀霸动怒?”
仆散腾和完颜亨飞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入金帐内亲领御酒。两盏散发沁人酒香的九瓣莲花杯分呈到二人跟前,完颜亨谢恩之后一饮而尽,仆散腾却铁黑着脸,擎着金杯,凝眉不语,微微一沉,忽地扭头问完颜亨:“是你让南雁这小子使得这等招数?”原来他还在为卓南雁适才在头顶纵马跃过而忿忿不平。
完颜亨淡然道:“临敌应战,不拘一格,岂能事先指点?仆散兄既然耿耿于怀,少时让这小子来给大人赔罪就是!”仆散腾听他话中带刺,虎目熠然一闪,猛地昂头向完颜亮道:“圣上,适才鞠场上未能尽兴,微臣想要与芮王爷演武助兴!”这声音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森冷,玄功贯注之下,满场众人全听得真真切切。卓南雁一阵惊喜,心下忽想:“仆散腾对完颜亨这武林第一人的位子觊觑已久,便没有我,只怕迟早也要跟完颜亨大干一场!”
“朕知道你一门心思要与龙骧楼主一会,但今日不成!九州鞠会可不是九州武会!”完颜亮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即又焕出那股灼人的锐芒,沉声笑道,“二位要切磋,不妨推到中和节前后!”
时人以二月一日为中和节,是日祭祀太阳星君,祈祷丰收。较之眼下的正月十八,那是十余日后的事情了。卓南雁的心微微一沉:“还是完颜亮这枭雄心思诡诈,此时仆散腾锐气已失,全凭一股血气之勇,若是一战,必输无疑!”
“圣上明鉴,那便在中和节前的二十九日!”仆散腾铁面微红,猛然昂头,将那酒一饮而尽,转头对完颜亨冷冷笑道,“芮王爷,那日子夜,在下于京郊翠鹤山自在峰顶恭候大驾!”完颜亨的脸上依旧不动丝毫声色,只向完颜亮躬身道:“臣谨遵圣命。”这话照旧是对皇帝说的,压根没将仆散腾放在眼内的样子。帐内重臣听得这两个绝世高手剑拔弩张的言语,又觑见皇帝脸上莫测高深的神色,心内都是阵阵发紧。
金主完颜亮却呵呵一笑,忽地挺身而起,举杯道:“今日这九州鞠会天下同乐,四海同庆,实乃盛世盛举,”昂然四顾,见帐中群臣和使节的目光全敬畏无比地凝了过来,才不疾不徐地笑道,“但望他日天下一家之时,能与诸君重赏盛事。”
帐中的各国使节本来也随着他举杯而起,但听了他这别有意味的“天下一家”之语,尽皆脸上变色。
“圣上英明!”宰执张浩终究觉着不妥,忙随声笑道:“自圣上亲政以来,夙夜不倦,孜孜求治,我大金政通民泰。只要圣上保有这爱民如子、与民同乐之心,那便日日都是天下一家,时时都是四海同庆!”他终究是老成政务的干臣,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完颜亮盛气凌人的“天下一家”,引申到了“爱民如子、与民同乐”上去了。
“张卿说得好!方才九州鞠会前,朕入太庙进香,立在我大金列祖列宗像前,便曾许下这‘天下一家’之愿!”完颜亮眼中光芒流动,扫着四座的使者、臣子,就着张浩的话说了下去,“朕自登大宝以来,虽说不上宵旰勤政,却也知惟精惟一、兢兢业业的道理。只须勤政亲民,这天下一家之日,也必不远!”卓南雁正和众鞠手伫立帐外,却觉得完颜亮这话似乎仍是语带双关,既指“勤政爱民如一家”,更隐含“一统天下”之意。他这时不由心下暗骂。
众使节这才明白金主完颜亮借这九州鞠会之机,宣扬大金国威。众人先是一愣,便有胆小畏事的使节忙不迭地赞颂完颜亮的雄才伟略,又有人称誉诸国当在大金护卫下“友善相安、亲如一家”。七嘴八舌之间,众人才将这杯滋味万千的酒水咽下。
张浩忙笑道:“皇上仁爱百姓,圣德如天!而圣上迁都中都,鼎革官制,完备科举,更是我大金开国以来未有之仁泽盛举!”完颜亮嘿了一声,语调却铿锵起来:“当日朕将国都由上京迁至燕京,不知多少人说朕不顾祖宗法度!取士任人、鼎革官制之时,朕力主各族之间不要贵彼贱我,又是非议重重!呵呵。自古名垂千古者,所作所为都是雄伟超迈,又何必顾念世人的毁誉说道!”说着仰头哈哈大笑,厚重沉浑的笑声在大帐内传出好远。
卓南雁曾跟叶天候聊过多次,知道这完颜亮虽是狂傲跋扈,却也算是个雄才大略之主。这人登基后所做的几桩大事,如迁都燕京、完善金国官制和科举取士之道,都显出了不同凡响的胆略气度。此时听了完颜亮这话。卓南雁心中也不禁一振:“完颜亮这厮,说的话倒是颇有气概。”
一时群臣和四国使节全随着张浩呵呵僵笑,“圣德如天”“仁被苍生”之语纷纷响起。完颜亮却微笑着将手一摆,道:“传婷郡主进来!”正是乱糟糟的时候,他这厚重的声音就显得颇为生硬。众臣不明其意,均是一愣。
完颜亮似是觉出了什么,鹰隼样的眸子扫了眼帐外依马伫立的两排鞠手,淡淡地叮了句:“两队鞠手都挺不错,各赐锦袍一件!”自有内侍跑去传旨。群臣都熟知这位皇帝的脾气秉性,闻听传郡主完颜婷觐见。心底都是明镜般的。完颜亨的长眉抖了抖,似要言语,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来。适才他面对仆散腾的怒意约战淡定自若,此时却不禁微微变色。
完颜婷婀娜多姿地走了进来。全身上下依旧闪着那股旁若无人为的耀目美艳。便是跟芮王完颜亨素来不睦的一些重臣,蓦地瞧见这喷薄着朝气的美,心底都隐隐觉出阵阵可惜。完颜婷天性爽朗活泼,一步踏入这悄寂拘谨的金帐内,立时觉出一丝压抑,似乎身前正潜伏着个难以意料的巨大阴影。参拜皇帝之后,盈盈立起,想说什么,却知皇帝跟前规矩太多,便只忽闪着妩媚的双眸。望着完颜亮,静静不语。
自来官眷美妇面圣,不是心惊肉跳的忐忑矜持,就是欲盖弥彰的逞姿弄态,像完颜婷这样不言不语却又爽净自然的着实罕见。“球打得不错!”完颜亮的眼神触到她那骨子里透出的娇美和朝气,只觉心底一阵发痒,强自按奈心绪,笑道,“你父王是我大金第一鞠手。你便是我大金第一女鞠手!来人,赏玉如意一柄,待会随你父王一起到广武殿进膳。”
完颜婷可猜不透这片刻之间,皇帝的心思早转了七八十个弯子,听得皇帝赏赐,心下欢喜:“爹爹舍生忘死,替他平定叛乱,才得他赏了个惊雷弓。我不过打个一手好球,便得了一柄玉如意!”粲然一笑,喜孜孜地拜倒谢恩。
完颜亮本待留她御宴时再作计较,但此时见她笑靥如花,玉颊生辉,登时心头微跳,忍不住转头对芮王完颜亨笑道:“你可生了个好女儿!可曾婚配?”
他最后这四个字声音平和,语调摆得再随意不过,任人听了都觉得似是君臣之间拉家常般的闲谈。但完颜亨听在耳内,心神却陡然一震。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六节:宁忤至尊 不负倾城
完颜亨太熟悉皇帝完颜亮的为人了,虽然论辈分,完颜婷还是皇帝的侄女,但狂傲纵性的完颜亮素来眼中只有美色,不论伦常。
自女儿踏入金帐的一瞬,完颜亨的心思便在飞转不止,这时听得皇帝看似平常实则突兀的一问,便踏上一步,笑道:“这丫头自幼不通礼数,可让圣上见笑了,好在微臣于数日之前,已将她许了出去,只是未行婚仪!”
这时是天子在与民同乐的鞠会后跟近臣闲话,完颜亨揣透了金主完颜亮的心思,语调也是平淡自若之极。但听在帐中诸人耳中,均是一愣:婷郡主艳名远播京师,不想竟悄悄地定下了终身。
完颜婷更是凤目微睁,心下惊诧,但随即耳中便掠进父王完颜亨的密语传音:“笨丫头,你若还想跟爹平安回府,少时便得全照爹说的作,半点不可多言!”完颜婷虽是性子泼辣,到底是少女的敏感心性,听父王言语郑重,隐约便猜到了这位好色皇帝的用意,芳心突突乱颤,垂首不语。
还是张仲轲的心思转得最快,眼见皇帝听了完颜亨的话微微一愣,忙哈哈笑道:“孛迭兄不是说笑话么?多少公侯世家子可都做梦攀上你芮王府这门亲,孛迭兄悄悄地将郡主嫁出去,可得有多少后生害了相思病!不知是谁八辈子修得这样的福分,能娶了我这神仙般的侄女?”这张仲轲是个说俳优诙谐语出身的“万人熟”,仗着跟完颜亨熟捻,张口便叫他这“孛迭”的本名,更替皇帝问出了问不出口的话。
完颜亨呵呵一笑:“定聘之仪是匆忙了些,但这婚典喜酒说什么也要请牛老弟喝的!”张仲轲出身市井微贱,幼名张牛儿,其实完颜亨这句半笑半贬的“牛老弟”,实则点出了他不过是个供皇帝笑谬的幸佞。张仲轲脸皮最厚,笑吟吟地盯着完颜亨听他把话说完。却听完颜亨缓缓道:“牛老弟口中这修了八辈子福份的人么,便是圣上钦赐的六品龙骧士——南雁!”他语音平缓,似是说得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帐中君臣尽皆愣住。
完颜婷娇靥泛红,芳心之中小鹿乱跳:“原来爹爹什么都瞧出来了!只是,只是……为甚爹爹迟不说早不说,却忽然在皇帝跟前提起这个?”帐外挺立的卓南雁却也听得真真切切,霎时也是如遭电击,心内心念翻涌:“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完颜亨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身入龙骧楼虽时日不久,却也听叶天候说过金主完颜亮好色如命的诸多秽闻。耳听完颜亮忽然讯问起完颜婷的婚事,他心中已猜知这皇帝已对美艳无双的婷郡主动了心,但却实在想不到芮王完颜亨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张仲轲结结巴巴地道:“那位南雁侍卫确是、确是人才出众,只不过终究……终究是……”下面的话虽然未说,但众人均知其意所指:一个出身低微的侍卫,怎配得郡主的金枝玉叶?完颜亨神色不变,淡然一笑:“龙骧楼向来只看技业,不看出身,南雁锐意勇武,曾得皇上御口亲封,更两次救得婷儿的性命,选上他也是合情合理。”直到此时,帐中几个心机深沉的臣僚才打心内佩服起完颜亨来:这龙骧楼主,为绝皇帝邪念,当机立断,胆略心思,委实过人!
“原来如此,”金主完颜亮的笑意不减,但声音却不觉冷了下来,“传南雁!”众人听他声音骤冷,心底都是随之一寒。卓南雁伫立帐外,于这片刻之间,也隐隐明白了完颜亨的良苦用心,听得内侍高声传唤,当下大踏步走入金帐来。
帐中百十道目光倏地全向他脸上打来,有惊、有慕、更有妒恨和不屑。卓南雁对众人的眼神都视若不见,却一眼打在了悄立帐中的完颜婷身上。完颜婷明如秋水的美眸跟他眼神交接,立时羞涩的避开。往日威风八面的婷郡主这时悄立帐中,显得万分的娇弱和无助,卓南雁瞧在眼内,蓦然心中一热,暗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婷儿落在完颜亮手中!”
卓南雁当日力擒萧裕,随完颜亨入大内觐见,曾被完颜亮亲口夸赞为“天真有趣”、“忠勇可嘉”。但此刻金主完颜亮却用一种素未谋面般的眼神冷冷瞅着他行礼参拜。“少年,”完颜亮忽地呵呵一笑,“你当真要娶婷郡主?”到底是绝世枭雄,这话虽是问得有些突无,但声音却随和得似是长者跟自己的子侄闲聊,众人听了,都道是九五之尊关切臣子。卓南雁道:“禀奏皇上,这全承蒙芮王爷抬爱垂青!”完颜亮拖长音“哦”了一声,徐徐道:“是么,那就让朕瞧瞧,”蓦地冷冷喝道,“抬起头来!”他声音厚重,这么陡然冷喝,帐中群臣尽皆一个哆嗦。
卓南雁却随声昂头,跟完颜亮刀子般的目光直直对视。完颜亮目光犀利,脸上却摆出一团笑容,道:“南雁,婷郡主可是朕的大金第一女鞠手,你自认配得上她么?”他语调悠然沉缓,说的话却是柔中带刚。
张仲轲等人心思伶俐,立时听出皇帝是在威吓利诱这少年侍卫,让他自认不及,拱手将婷郡主让出。张仲轲迈步而出,幽幽地笑着道:“南侍卫,圣上问你的话,可要想好了再答!”
“这又有什么可想的!”卓南雁仰头呵呵一笑,淡淡道,“回圣上话,南雁自认,万分配得上!”换作旁人在九五至尊面前回话,必然都要小心谦让,便是胆大之辈自命不凡,也须委婉表露。这时卓南雁不但快语直言“配得上”,更胆大妄为地加上了“万分”两个字,简直有些针锋相对了。
帐中似是死了般寂静。完颜亮的脸上还余着一丝笑,却铁青着脸,一语不发。张仲轲等近臣斜眼觑见完颜亮面色僵硬,料想说不定顷刻间便有雷霆大作,均是心下惴惴。饶是完颜亨气吞八荒,这时也觉束手无策。完颜婷芳心更是扑簌簌地跳个不停。
“少年胆气。果然不俗!”完颜亮沉了沉,却哼哼地笑起来,似是颇为赏识这少年侍卫刚硬的性子,环顾了众臣一眼,悠然道,“完颜亨适才不是说南雁技业不凡么,那便让朕和众位爱卿看看他的本事!仆散腾,赐酒!”众人听他声音又回复悠闲,便全陪着哈哈地笑起来。只完颜亨听得让仆散腾赐酒,心底微微一紧。
仆散腾瞧见金主完颜亮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中登知其意,接过内侍捧来的金盏,大步走到卓南雁身前,低喝道:“还不谢恩!”卓南雁心底早将完颜亮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却还得跪倒在地,再伸手去接那金光灿灿的酒杯。
双掌甫一触到金杯,便觉杯上生出一股刚硬的劲气,几乎将他手掌震开。卓南雁暗自一凛:“我胜了仆散腾一鞠。这梁子他原来要在这时找回来!”心底立时腾起一股争强好胜之心,掌上玄功默运,自身劲气已提到十成。猛然一提,劲力到处,那金杯微微提起,随即又再沉下。仆散腾仅以单手三指紧扣住杯底,卓南雁虽是双掌钳住杯沿,终究功力不敌,再难将金杯提起半分。
这时便连不会丝毫武功的文官全看出了仆散腾借赐酒之机,跟这少年侍卫互较高深武功。这无声无息的交锋比之适才鞠场上人喊马嘶的争斗更加惊心,众人大张双目紧盯着那满盛御酒的金杯,全觉心头发紧。奇的是二人劲气交争,那御酒只在杯口微微荡漾,却并不溢出一滴。
北地的朔风呼啸着扑打过来,撩拨得帐外的旗子发出此起彼伏的霍霍吼声。风声呜咽,旗声猎猎,除此之外,帐中再无一丝异响,紧得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
卓南雁忽觉仆散腾那刚猛的劲气骤然变得阴柔无比,跟着劲气吞吐,忽刚忽柔,将自己汹涌如潮的劲气轻松消解。霎时心头一沉:“好厉害的‘无弦弓’!若是我接不下这杯御酒,只怕完颜亮便会乘机讥讽我本事不济,说不得婷儿便会给他留在宫中!”一念及此,卓南雁猛一咬牙,气随意转,浑身神功倾注,江河倒灌般地直向金杯涌去。
仆散腾威震天下数十年,功力何等精深,“无弦弓”神功到处,便是成名江湖的一流高手也会就被他这刚柔随意互易的劲气击得经脉俱伤。眼见这少年虽然尽处下风,却仍会跟自己僵持这多时候,仆散腾心中已是暗自称奇,忽觉一股怒潮般的劲气滔滔袭来,立知对面的这少年侍卫已起了玉石俱焚之心。仆散腾心底忽地生出一股爱才之心:“这少年虽是完颜亨手下,却是个刚烈奇才!我何不放他一马!”
完颜亨眼见卓南雁面色倏忽苍白无比,心头也是一凛:“如此倾力急攻,片刻间便会真元耗竭!”玄功默运,正要寻机相助。忽见完颜婷踏上一步,指着仆散腾骂道:“喂,大胡子,你这般以大欺小,羞也不羞?”她声音清脆,在这冷寂揪心的一刻,众人全觉分外震耳,胆小的便是一个抖擞。万乘之尊驾前,天下也只有婷郡主敢这么放声高骂。
仆散腾给她这话骂得老脸微红,心意一松之间,金杯已自掌中移起。仆散腾号称“刀霸”,行事素来霸气十足,他本已存心相让,但听得完颜婷的骂声,心底怒气忽升,“无弦弓”劲气急提,便要再向杯上抓去。
这金杯若是再入他手,卓南雁便是再多四只手也难以夺回。便在这紧要之时,卓南雁忽地张口奋力一吸,“无弦弓”的劲气正在旧力已逝、新力未增之时,杯中御酒忽地化作一股酒浪,尽数飞入了他口中。
仆散腾这时若是运功进击,必会使他身受重伤,但他终究是武林宗匠的身份,眼见他酒已入口,心底也自佩服这少年的胆量机智,哈哈一笑,便即退开。卓南雁一口吸尽御酒,身、心、神、气全都如释重负,接着施礼谢恩的功夫,呼呼喘息。
完颜亨急忙躬身道:“这丫头君前失仪,全是臣管教不周之过,乞望圣上降罪!”他知道完颜亮自不会将女儿怎样,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将众人的目光自卓南雁身上引开。
“这是天真率性,又何须降罪?”完颜亮转头望见完颜婷,果然神色和悦了许多,仍旧唠家常般地道,“不知何日完婚呐?”完颜亨的笑声也随和如常:“有劳圣上挂怀,大婚之日还未定下,却也便在这几日之内!”金主完颜亮又呵呵地缓笑起来:“朕索性便给我大金第一女鞠手定个佳期!”屈指算了算,才笑道,“本月二十八便是黄道吉日了,就二在那天吧!”
完颜婷玉面泛红,芳心突突乱颤,恍然如在梦中。帐外的卓南雁却忽然想起,正月二十八正是完颜亨和仆散腾的比武之日的前夜,完颜亮偏将完颜婷的大婚之日定在比武之前,委实是别有用心,一时心里面忽起忽落,当真说不上是何滋味。
完颜亨扯了把女儿,正要一起拜倒谢恩。完颜亮又沉沉地笑起来:“你那芮王府的匾额还没挂上了吧,朕说过要给你写个匾额的,到那良辰吉日时一起赐给你吧!”不知怎地,众人听得他缓缓的笑声,全觉着一阵毛骨悚然。
尚书令张浩这时忙大声笑道:“芮王爷,我这侄女出嫁,竟得圣上垂恩钦定佳期,更御笔钦书王府匾额!呵呵,老哥我瞧得都眼红啦!”正是众人心内发紧的当口,这凑趣的笑声就显得有点突兀古怪。完颜亨却也随着大笑,大笑声中,自和完颜婷、卓南雁一起谢恩。
轰动四方的九州鞠会便在一片古怪的笑声之中结束。少时酒宴摆布,大金君臣和四方使节纵酒同乐,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酒宴散后,已是夜色沉沉了,芮王完颜亨自领着女儿和一队鞠手回府。完颜婷这时不知为何忽然不敢再瞧卓南雁,纵马遥遥跑到最前面去了。卓南雁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忽觉心中倒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正自疑惑,完颜亨却回头望着他道:“让他们先回府,你随我出去逛逛!”纵马便向西行,卓南雁只得催马跟上。
一路上完颜亨默认无语,卓南雁便也只是闷闷地跟着,两个人喝开城门,在冷月下踏着残雪又跃马奔出里许,完颜亨才忽然甩开马匹,徐徐踏雪而行。他的步子迈得悠然沉着,但看似舒缓的步子迈出,往往身形却飘逸如烟般地飘出丈余。卓南雁大步疾行,才堪堪跟上。冷苍苍的月色下,他举头望着完颜亨那挺拔的背影,忽地从中读出一种说不出的孤寂来。
“你是不是喜爱婷儿?”久久无语的完颜亨忽然迸出一句。卓南雁这时回想起自己在金帐之中冷对金主完颜亨、力抗刀霸仆散腾的情形,心底忽地生出些疑惑和恍惚:“我这么做,当真为了喜爱她么?未必!未必!婷儿若有险难,我自会奋不顾身地相救,但在我心中,却只有小月儿一个!”咬了咬牙,终于道:“王爷,属下适才金帐之中所言,只是为了婷儿摆脱皇帝纠缠的权宜之计!属下……只是一介平民,郡主金玉之尊,实在高攀不上。”
完颜亨仍旧望着黑黢黢的前方,冷冷道:“我只问你,是不是喜爱婷儿?”卓南雁心内翻来覆去,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完颜亨蓦地止住步子,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冷冷道:“怎么,你不喜欢她?”卓南雁浑身一震,暗到:“婷儿虽然可爱,但又怎及得上霜月?嘿嘿,大丈夫率性而行,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又何必管他这许多!”一念及此,终究点了点头。
“你——”完颜亨眼中霎时精光大盛,似要喷出火来。他那长长的双眉一竖,四周的气息陡然一阵激荡,清冷的夜风刺在脸上,尖刀般犀利,卓南雁却横下心来,一言不发,只是执拗地回望着他。
“她心中从来没有个人,直到遇上你!”完颜亨终究一叹,腮边的肌肉跳了跳,缓缓道,“这女儿……是我娇宠惯了的,其实她人是很好的!”往日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龙骧楼主这时的声音忽地有些哀软。不知为何,卓南雁听了他沉郁的语气,心中就是一软,完颜婷明艳痴情的娇态蓦地映上心头,忍不住道:“不错,婷儿确是非常可爱!”
完颜亨听了,忽自心底吁出口气来,沉声道:“那你愿不愿意。让她做完颜亮的玩物,一辈子痛苦不堪?”想起那晚完颜婷的泪水,卓南雁不加思索地狠狠摇头,大叫道:“不成,万万不成!”完颜亨仰头一笑:“那就是了!我从来都信得过自己的双眼!”卓南雁登时愣住,不知完颜亨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心中万千疑惑齐齐涌起,不禁愕然道:“王爷对皇上说。早已将郡主许配给属下,难道便为了不让郡主受苦?”
“不错,圣上……”完颜亨的目光在夜色中幽幽一闪,才缓缓道,“虽然雄才大略,却是好色如命,且喜始乱终弃,稍不如意,便以阴毒手段处置嫔妃!以婷儿的任性娇纵,一入深宫。只有死路一条!”卓南雁也不由想起叶天候说过的金主完颜亮的诸多荒淫秽闻。据说这位怪僻的大金皇帝跟嫔妃淫乐时。曾让张仲轲等宠臣脱光衣服在旁祼身观瞧,而他恼怒之时,更会亲手处死失宠的妃子。当下沉沉点头,暗道:“只怕婷儿引人注目地进入鞠场的一瞬,完颜亨便已暗自寻思对策了。只是他选我为婿,是情急之中的一时之念,还是早有盘算?”忍不住轻声道:“可我却是汉人,王爷为何仍旧选我这出身微贱的汉人作郡马?”
“汉人又怎样,出身微贱又怎样?”完颜亨的声音蓦地有些抖颤,沉了沉,语调才平缓下来,“当年我武功初成,游剑江湖。踏遍大江南北,未曾遇到一个敌手,直到在江南落凤庄遇到了慧卿,一个汉家女子……我跟她走了数十招,终究不忍胜她!”卓南雁心中一凛:“听易伯伯说,当日完颜亨初涉江南,武功便高得出奇,这叫慧卿的女子竟然在他手中走了数十招,虽然想来是完颜亨惜香怜玉。但这女子的武功也高强得紧了!”
“后来慧卿为我叛出师门,随我结庐隐居。那两年时光,乃是我平生最畅快的日子!”完颜亨举目望着苍溟,眸子里的光却比夜色还要幽深,“我自来雄视天下,却不料冥冥之中还有她那样一个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等着我!她伴我谈文论武,更为我生下了婷儿……”卓南雁听他语声悠沉,忽地心中一动:“原来这让完颜亨魂牵梦绕的汉家女子慧卿便是婷儿的母亲,怪不得王府内虽有王妃,却不受庞,倒是婷儿说一不二!嘿嘿,完颜亨如此傲视古今的人物,他倾心的这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人?”
却听完颜亨又道:“但我已有妻室,而她又是汉家女子,我拘于父命,自不能娶她为妻。她性子那样高傲,既不肯屈居人下,也不愿让我为难,终于在婷儿半岁大的时候,不辞而别。”卓南雁心中陡震:“原来当年完颜亨竟跟我一般,虽也深爱一个女子,却终究无法与她长相厮守!”不知怎地,忽对完颜亨的际遇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怆然,忍不住问:“后来王爷又见到她了么?”
完颜亨缓缓摇头:“她那性子,既然要走,自会让我一辈子寻她不到!其实我又何必去寻,寻到了又会如何?呵呵,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听他声音寂寞苍凉,卓南雁忍不住转头瞧他,自来完颜亨在他眼中都是山般沉稳,海般难测,直到此刻看到这个在夜色里凝眸远眺的完颜亨,才觉得他是个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人。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完颜亨沉沉道:“你娶了婷儿,我便让你执掌‘龙须’,亲自施行龙骧楼的绝密大计‘龙蛇变’,去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此刻语音低沉,又回复了往日的雄武自若。卓南雁听得“龙蛇变”三字,浑身的血液霎时似被冷水拍击了一下,但他随即镇定下来,轻声道:“属下驽钝,不知那‘龙蛇变’到底是什么绝密计策?”
“叶天候该告诉过你吧,龙须乃是龙骧楼的一批机密死士,如龙之须,难觅其踪。至于那‘龙蛇变’么,”完颜亨忽然扭头紧盯着他,眼神在幽暗的夜色中鬼火般熠熠地闪着,沉了好久,才淡淡道,“在你知道这密策之前,还要给我做一件要紧之事!”卓南雁扬眉道:“请王爷吩咐!”完颜亨一字字道:“明日我要让江南龙须进王府,取走‘龙蛇变’最后的详细密策。你明晚进我的书房来,我自会告诉你要做什么。”
卓南雁知道完颜亨素好故弄玄虚,这时却也不能深问,但听得他竟允自己进他的绝密书房,内心还是一阵激动:“莫非他是让我护送那‘龙须’携着‘龙蛇变’的密策回江南?我正可趁机劫走‘龙蛇变’的详细规划!”拼力收摄心神,躬身称是。
回府之后,卓南雁便即匆匆而出,寻到很晚,才在凤鸣坛内找到叶天候。听他说出九州鞠会前后的变故,叶天候的脸色也不禁变了变。待听得卓南雁说到明日黄昏便有江南龙须进王府取走龙蛇变的密策之时,叶天候不由双眉一展,挺身道:“好,完颜亨必是命老弟护送那龙须回江南,你身在明处,不必动手,万事都着落在老哥的身上。”卓南雁情知他说得在理,但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低声道:“叶兄,这会不会又是完颜亨试探我的一次诡计?”
叶天候正在屋中来回踱步,闻言猛然顿住步子,冷笑道:“什么试探?老弟不要忘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时候你可是他在皇帝跟前亲自承认的未来郡马。他何必再用试探于你!”卓南雁脸上一红,缓缓点头,道:“只是我觉得太过容易了些!”话一出口,将往事串起,猛然自心底泛起一阵颤栗,低声道,“自我一入这龙骧楼,万事都是有惊无险,容易得紧!此时想来,不觉处处生疑。”叶天候呵呵低笑:“老弟忘了么,你之所以万事有惊无险,一来你老哥我出力不少,二来全仗你得了那婷郡主的青睬。”卓南雁盯着闪耀的烛火,默然不语。
“窥破‘龙蛇变’之密,只在明日一举!”叶天候从暗处大步踱到灯下,目光忽地有些空洞,道,“但老弟说得也是,万事小心为上。万一明日我若失手,你便寻隙偷偷将这东西放入完颜亨的书房!”说着自怀中摸出一个缝制细密的锦囊。
“这里面是什么?”卓南雁接过锦囊,便要打开。叶天候却一把捂住,声音蓦地变得有些阴森:“这时却看不得,里面的东西便是老哥我苦思冥想得来的克制完颜亨的妙法。明日若是我一帆风顺,咱们自可从长计议,但若当真是完颜亨布下的诡计,我遇险时,你万万不可出手救我!回去后,便依这锦囊内所说的计策行事!”
卓南雁望着他冷飕飕的目光,却蓦觉胸口一热,忍不住苦笑道:
“叶兄,我又怎能看你犯险而不顾?”叶天候双眉乍扬,道:“老弟不要忘了,只须你留在龙骧楼内,便是为我大宋留下一丝生机!你若陪我痛痛快快的一起死了,谁来扳倒完颜亨,报了咱兄弟的国仇家恨?”说到这里,猛地一顿足,叫道,“这话说得丧气!”
卓南雁心绪起伏,长吸了一口气道:“想必叶兄说得是!几日后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马了,完颜亨又何必试探于我?但愿明日叶兄马到功成!”叶天候嘿了一声,铁掌缓缓拍出,掌力到处,那烛火噗的熄了。
一缕烟气无声飞散出去,卓南雁的身心登时全被黑暗笼住。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七节:血变断魂 豪歌传书
转过天,芮王府内照旧如同往日一般宁谧。不同的便是完颜婷却不似平时一般缠着卓南雁唧唧喳喳了,自从昨日皇帝御口指定婚期之后,完颜婷便似变了个人似的,竟不好意思再来找卓南雁玩耍了。卓南雁倒也落得清闲,黄昏时分,便早早来到完颜亨书房外恭候。
直等到日色昏沉,完颜亨才让他进去。书房内一灯如豆,除了完颜亨,还有个老者。这老者身子微胖,粗布衣衫的农夫打扮,侧身立在暗处。卓南雁抬头望去,隐约瞧见这老者面容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乡农模样,要待凝神瞧清楚些,那老者却歪过头去,一张脸立时隐在了灯火映照不到的幽暗之处,沙哑着嗓子对完颜亨道:“王爷,属下这便告退了!”完颜亨微微点头,那老者颤巍巍转过身来,瞧也不瞧卓南雁,便向外行去。
完颜亨掀开窗子,盯着那衰老的身形在暮色中走出好远,才对卓南雁道:“他便是江南龙须的飘把子。绰号‘老头子’,他身上带的便是‘龙蛇变’的精细规划!”卓南雁心中一喜:“天可见怜,果然便是让我护送‘龙蛇变’南归!”
哪知完颜亨忽冷冷道:“龙骧楼内出了奸细!”卓南雁一惊之下,完颜亨如电的目光陡地笼在他脸上,缓缓道,“而且这奸细还就伏在我身边,本王数次都要揪住他了,却全给他借机遁走。”卓南雁只觉那冰冷的眼神中似是夹裹着刺骨的寒风。袭得自己肌骨俱寒,急定了定神,才呵呵地笑道:“有这等事?天下竟有人能从王爷手中逃脱?”他素来越是惊急,越是故作轻松,但此时的笑声却着实有些僵硬。
“他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完颜亨依旧笑得胸有成竹,“老头子今晚回府取走‘龙蛇变’密策之事,我已在今日午时故意泄露给了身边的几人,那江南细作混在几人之中,得了这信息。必会伺机动手!南雁,你暗中缀着老头子,瞧见有人动手劫杀老头子,便给我擒住这细作!”最后一句声音不高。但在卓南雁听来,却不啻天外惊雷,震得他浑身一个抖擞,心下暗道:“完颜亨不愧是完颜亨,叶兄今晚果然凶多吉少。”但在完颜亨似能洞悉万事的目光逼视下,他却不能再多作寻思了,忙躬身道:“这漏网之鱼竟能几次从王爷手中遁走,属下倒要会他一会!”心中却想,“咱们有言在先,既然你几次都抓他不住。我这次若要失手,也在情理之中。”
“去吧,你必然能成!”完颜亨的目光又变得意味深长,悠然道,“我已调来龙吟四老倾力助你。这一次那条鱼面对的不是网,而是铜墙铁壁。”卓南雁嘿嘿地笑了笑,心中却在祈祷:“叶兄,你这次最好切莫前来!”施了一礼,疾步而出。
暮色阴沉得紧。卓南雁飞身急掠了数次,才隐隐瞧见老头子那老实巴交的背影。两人一前一后远远地走着,夜色如同苍黑的锅盖,缓缓地罩了下来。卓南雁四处张望,初时不见丝毫异样,但猛然想起龙吟四老各自都是易容、追踪之术出神入化之人,不由心又紧起来。夜风低徊,他忽然觉得四周游走的长衫貂帽的文人墨士、粗布麻衣的小厮仆役和在夜风中擎着风灯摆摊叫卖的买卖人个个扎眼。神出鬼没的龙吟四老似乎已隐身在了中都的干冷的夜风之中。可他却没有一丝功夫传讯给叶天候了。
老头子起始走得不紧不慢,但穿过城门,步子却陡然加快,直向荒野处奔去。眼见四处人影渐少,卓南雁暗自松了口气:“叶兄至今未见踪影,想必他已嗅出了凶险味道!”一念未绝,老头子那身影已转过一根枝桠横伸的老树。
陡然间老树后闪出一截黝黑的“树影”。这“树影”倏忽“胀大”,却是一个黑巾蒙面的褐衣汉子,也不知他暗中跟了多久,而他适才隐身树后,更与昏黑的老树混于一色。这时斜刺里疾向老头子扑到,委实突兀快捷。瞧那身影眼熟无比,可不正是叶天候。
他这一扑快若苍鹰擒兔,一出手正是梦回神机爪中的狠辣招数,曲指如鹰爪,直向老头子头顶扣下,竟是毫不留情。老头子早有防备,怪叫声中,身子忽如狸猫般地就地疾缩。叶天候这诡谲凶悍的一抓陡然走空。卓南雁疾奔的身形猛然顿住,暗道:“最好叶兄三两下间便结果了这厮,我再大呼小叫,任他逃脱。”
叶天候一抓无功,次抓又到,有若狂风骤雨,早将老头子紧紧罩住。老头子厉声喝问,左冲右突,却给如山爪影困住,几次闪避稍慢,身上衣襟被叶天候铁爪扫上,立时碎絮四飞。卓南雁瞧得心焦无比,悄然潜行,慢慢靠近,暗道:“若是趁龙吟坛的四个老家伙没到,我悄悄过去助叶兄一把,岂不甚好!”
便在此时,陡然间只闻铮铮铮的三声瑟鸣,犹如空山蛙鸣,刺耳无比。卓南雁心中一紧,却见小道上一个樵夫模样的汉子挑个大筐如飞而来,人虽未到,却将一张铁瑟信手疾挥,音韵嘹亮,震得人心惊肉跳。这樵夫正是百里淳装扮。瑟声未息,蓦闻一声长笑自远处掠来:“小弟紧赶慢赶,仍旧输给百里兄半筹!惭愧惭愧!”笑声如神龙游空,倏忽而至,一个算命先生装扮的老者飘然而来,正是耶律瀚海。百里淳骂道:“惭悔个屁!若非燕老鬼跟钟离轩醉酒,这碗热汤必是让他喝了!”谈笑之间,两道身影疾风般掠近。
叶天候觑见这二人身影,再也不敢恋战,向老头子脸上虚抓一招,转身便向旷野深处窜去。“追!”百里淳大袖猛挥,瑟声嗡嗡再起,声若金戈交击,惊魂动魄。叶天候似是被瑟声扰了心神,疾奔的身子微微一晃,急撕下衣袖塞在耳中,立时跃起又奔。老头子这时才觉压力大减,背依大树,呼呼喘气。百里淳这一凝神弹瑟,身法稍塞,耶律瀚海已和他并驾齐驱。
蓦地里一道青影激射而出,风驰电掣般抢在了二人身前,正是卓南雁。“这臭小子也来了!”百里淳大骂了一声,和耶律瀚海联袂急追。朔风呼啸,夜色沉沉,卓南雁展开轻功,拼力狂奔,心中暗自庆幸轻功绝佳的燕老鬼未到,单以身法而论,自己还不输于百里淳和耶律瀚海二人。片刻之间,四人风驰电掣的身影已在幽暗的夜色中奔出好远。卓南雁眼见百里淳二人在身后如影随形,不由心念电转:“最好前面有条岔路,叶天候转向左,我便改向右奔,引得那两个老家伙跟着我空跑一场!”
这念头只一闪,猛听前面急奔的叶天候闷哼一声,身子陡地摇晃起来。“叶兄!”卓南雁在心底悲呼了一声,却见叶天候忽地仰天大叫,猛然昂头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卓南雁只觉脑中嗡然一响,眼角余光扫见百里淳二人还在十余丈外,暗道:“这二人离着如此之远,叶兄怎地会中了暗算?”提气急掠,足不点地般飞窜到叶天候身前,探掌将他身子扳起。
头上那方黑巾业已垂落,现出叶天候略显清瘦的面庞,只是那口鼻间却全渗出血来,脸上竟已血污一片,往日熠熠有神的双目却已黯淡了许多。“叶兄——”卓南雁低呼一声,心如刀搅,“你伤在何处,是谁下的毒手?”叶天候的眼睛拼力睁开一线,猛地揪住卓南雁,大叫道:“南雁,你好毒的手法——”卓南雁大惊,暗道:“天候老兄这是糊涂了么,怎地说是我下的手!”
一念未决,陡闻身边风声飒然,百里淳和耶律瀚海已经飞掠而到。百里淳觑见卓南雁扣住了叶天候的肩头,不由扬眉冷笑道:“竟是叶坛主,嘿嘿,南雁,不想这碗热汤却是让你喝到了。”
卓南雁心弦陡震,却见叶天候的目光倏忽黯淡下来,抓着自己的手蓦然垂下。耶律瀚海疾步踏上,探手摸了摸叶天候的鼻下,沉了沉,才转头对卓南雁笑道:“恭喜老弟,亲手斩杀了这龙骧楼内的奸细!”
“他死了?”卓南雁浑身一阵冰冷,急按了按叶天候的心口,果觉心脉全无。触见叶天候那双瞪视苍溟的眸子,卓南雁才明白他死前喊出的最后一句话的真意:“叶天候明知必死,却将这‘功劳’算在我的头上!但……但到底是谁对他偷下的毒手?”这时心中悲痛万分,却再难吐出一个字来,蓦地扬起头来,哈哈狂笑,笑声划破沉寂的夜色,远远传了出去。
百里淳翻着眼晴瞧着他,只觉那笑声疏狂,似歌似哭,不由骂道:
“这臭小子,当真邪门!”耶律瀚海游目四顾,微微笑道:“老弟,咱们还得回去跟楼主复命!”伸手便去扯叶天候的尸身。卓南雁伸掌一拦,冷冷道:“还是我来!”心中暗道,“叶兄,小弟自会记着你的话!”
翻掌合上那双孤寂的眸子,将那还未僵硬的尸身背在身上。左手滑过叶天候胸前的一瞬,猛觉掌上一阵冰冷湿润,他心中一凛,凝神细瞧,却见叶天候左胸上湿乎乎一片,几片细小的冰碴闪着诡异的青芒。
卓南雁拈起几片还未融化的冰凌,心便突的一跳:“原来便是这东西杀了天候兄!冰柱飞来,内力灌注,震断了他的心脉,随即冰柱融化,怪不得寻不到凶器和伤口!”暗度这凌空一击内力惊人,龙吟四老之中也只有外貌浑浑噩噩的钟离轩那老儿或能做到,转头对耶律瀚海道:“耶律兄,钟离先生还没到么?”耶律瀚海一笑摇头:“钟离老神出鬼没,听说适才他跟燕老鬼拼酒。灌得老鬼酩酊大醉,却不知钟离老去了哪里!”卓南雁嘿嘿冷笑,却不言语,背起叶天候的尸身,大步流星地向回走去。
众人赶回王府,耶律瀚海向完颜亨禀明了事情前后。完颜亨的脸上一直没有丝毫表情,只缓步走到叶天候的尸身前,冷冷打量了两眼,才道:“嘿嘿,叶天候,果然是你!”耶律瀚海又道:“南雁老弟力毙江南奸细,又立一功!”卓南雁踏上一步,刚道了声“王爷”,完颜亨却一笑摆手,道:“不必说了!你虽未生擒此人,但将之格毙,也算立一大功!”霍地转身对耶律瀚海道,“传令龙骧楼。南雁赤手击毙江南细作叶天候。擢升凤鸣坛主!”扫过卓南雁的眼光中照旧是蕴着那抹苍冷却又沉着的笑意。
卓南雁登时怔住。耶律瀚海已拍着卓南雁的肩头笑道:“贺喜南坛主!老弟年纪轻轻,武功卓绝,见识高远。大智辨奸,大勇除贼,实在令人佩服!”卓南雁心绪起伏,忍不住便想愤声大叫:“不是我,天候兄不是我杀的!”但这声音撞到喉头便噎住了,暗道,“让我留在龙骧楼,执掌凤鸣坛,岂不正是天候兄最后的算计?”当下奋力咬牙,脸上呵呵微笑,心内却觉痛如滴血,对完颜亨道:“请王爷厚葬此人,毕竟他曾是我的朋友。”完颜亨眼神奇怪地瞧了瞧他,终于点了点头。
深夜时分,卓南雁踅回自己的屋中,目光凝在随着夜风忽张忽翕的窗纸上,才陡地觉出一阵深切的痛楚。他猛地想起了什么,探手入怀,抓出叶天候死前给自己的锦囊。大步跨到灯下,一把扯开,却见囊中先探出一截纸头,撤出来细瞧,映入眼中的只一行字:“正月二十七日之前,务将此物放入完颜亨书房”。卓南雁心中一凛,再将那锦囊裂开,却现出一只小小木偶人,偶人身上以刀刻着两行字“取尔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无名之马,向之则华面,背之则白尾,横视之则左右翼者……”,言语不可索解,怪异之极。这两行汉字之旁,另有女真文字,卓南雁认不得女真文,料来与汉字说得也是同意,翻过偶人来,接着灯色,赫然见了“完颜亮”三个大字,旁边注的却是生辰八字。他蹙眉沉思片刻,才想起了那古怪言语依稀正是萨满(按:萨满为一种流行北方民族间的原始巫教。)诅咒旁人时所唱的咒辞。女真人素来信奉萨满,卓南雁曾在京师亲见萨满应女真人之请,挥着刀杖作法咒人,唱的依稀便是这古怪言辞。
“天候兄竟会相信咒餍,而这咒餍要对付的人却是金主完颜亮?”卓南雁脑中电光石火般地转过无数念头,忽然想起叶天候曾说的“以亮克亨”之计,只觉心中剧震,“诬陷”这两个字眼陡地在眼前闪过,立时明白了叶天候的深意:倘若自己真的将这东西偷偷放入完颜亨的书房,倘若恰好金主完颜亮得了密报,派人来他书房传旨搜查,恰恰看到了这东西……
像是有股若有若无的寒风袭了过来,卓南雁蓦地觉出一阵冰冷自心底泛起:“原来叶兄说的以毒攻毒的‘以亮制亨’之计,便是给完颜亨栽赃诬陷!想必他早已暗中联络了金主完颜亮身边的近臣。这么说,金主完颜亮真是要对完颜亨下手了,但完颜亨忠心耿耿,素无过错,而这诅咒大金皇帝的偶人咒餍,正是完颜亮梦寐以求的罪证!”想到此,卓南雁心中不由阵阵发紧,“如此一来,我卓南雁与阴险小人,又有何异?若是叶天候活着,老子宁愿跟完颜亨单打独斗,死在他跟前,也决不会做这齷龊勾当!但现下叶天候却死了,他死前还对此事叮咛万千!”
屈指算算日子,离着叶天候遗书中所说的“正月二十七日”还差着数天,他缓缓将锦囊揣入怀中,不由想起昨晚叶天候那有些阴森的面孔和那有些阴森的话语,忽然觉出一股彻底的空虚和无奈。
转过天来,便见芮王府开始张灯结彩的忙碌起来,进进出出的仆役见了卓南雁,眼里都透着一股亮光,更有胆大的婆子小厮径自咧着嘴管他叫“姑爷”。卓南雁素来旁若无人的性子,这时听了他们一口一个“姑爷”“郡马”的叫唤,心内倒有些不好意思。眼见天色还早,他心内却蓦地有些想念完颜婷来了:“这傻丫头那日居然会忽然害羞起来,这时必是在怪我还没去瞧她,不知又在如何生气!”信步走入内宅,却见迎面走来一个婀娜身影,正是完颜婷。
那张如画的脸上这时满是喜气,更增明媚之色。撞见卓南雁闪亮的眼神,完颜婷盈盈笑道:“难得我的大英雄,过来看我一次!”卓南雁呵呵一笑:“两日不见,我怎么成了大英雄啦?”跟她并肩在后花园中缓步而行。完颜婷轻偎在他身上,幽幽道:“九州鞠会上,你不惜跟那昏君顶撞,更跟那刀霸拼命。为了我,你什么都肯做,自然便是我的大英雄!”
卓南雁胸中也是一甜,笑道:“若不如此,你给完颜亮留在宫里,我还得等到转年正月十六的晚上,去皇宫偷你!”完颜婷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一张嘴甜得似吃了蜂蜜,就会胡说八道!”芳心喜悦,璨然一笑,美如娇莲初绽。
卓南雁见了她光艳照人的笑靥,心中微微一颤:“婷儿天真妩媚,可惜偏偏她父亲却是我的仇敌!嘿,便不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又怎会娶一个女真郡主为妻?”这念头在心中突地闪过,随即又想,“为何汉人便不能娶女真郡主,难道汉人和女真人世世代代便这么你死我活么?”
完颜婷见他蹙眉不语,便伸出玉指掐住了他的耳朵,笑道:“浑小子,你又犯呆啦!”卓南雁呵呵一笑,反手捉住那只春荑般的玉手。两人正自嘻笑,忽听前宅传来一阵烦乱之声。完颜婷见他侧身回望,没好气地道:“管他们做什么,咱们……”
话未说完,猛听一声长笑传来:“江南雄狮堂弟子方残歌奉师命拜会龙骧楼主!”笑声响亮,自前院直透过来,满府皆闻。卓南雁双眉一扬,暗道:“方残歌来了,难道罗堂主已到中都?”扯了下完颜婷的手,道:“来的是‘狮堂雪冷’罗雪亭的弟子,咱们前去看看!”完颜婷揽着他的手,笑道:“便听大英雄的,去瞧瞧热闹!”
二人并肩走出后花园,远远瞧见几个侍卫引着一个白衣公子走入王府大门,正是方残歌。卓南雁眼见方残歌昂首阔步,顾盼自若,心中也不禁佩服他的胆气。龙骧楼虽和雄狮堂誓不两立,但此时方残歌依着江湖规矩前来拜访,龙骧楼主完颜亨顾念身份,自然也是以礼相待。
卓南雁正自寻思是否上前跟他相见,却见方残歌才迈进二道门,便有余孤天大步而来,拱手道:“这位公子留步,楼主吩咐,他老人家这时不愿见客,请公子留下罗堂主的书信,去外堂用茶!”竟是奉命前来挡驾的。方残歌仰天打个哈哈:“久闻龙骧楼主大名,在下千里迢迢来到中都,必欲一见。”
余孤天还未答话,忽听得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龙骧楼主岂是你这南蛮子想见便见的?”笑声如针,直刺入方残歌的耳中,却是萧别离缓步而出。卓南雁和完颜婷的婚约传出,他身为虎视坛主,自然来王府给完颜亨道喜,此时见有江南武林人物拜访,便也出来观瞧。方残歌恼他言语无礼,当下瞧也不瞧他,玄功默运,将那针刺般的古怪笑声消散无形,对余孤天淡然笑道:“方残歌更有几句师尊吩咐的话要亲自告知楼主,烦请朋友再去通禀!”余孤天凝住步子,干巴巴地道:“依着龙骧楼的规矩,阁下要见楼主,须过得龙骧三关,区区便是第一关!”说着斜退几步,翻掌道了声“请”。萧别离嘿嘿冷笑,斜斜退开几步,冷眼旁观。
方残歌见他这么挺身一立,登时便有一股凌人的气势散发出来,不由淡淡笑道:“龙骧楼内果然藏龙卧虎,阁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还没请教尊姓大名!”余孤天听得他夸奖,白皙的脸上竟是微微一红,又拱手道:“在下龙骧楼鹰扬坛坛主余孤天,请方公子赐教!”方残歌扬眉道:“竟是余坛主,幸会幸会!”知他不会先行动手,一步踏上,左掌斜挥,曲曲折折地拍了过去,招式似攻非攻。余孤天眼见他这一掌虚虚实实。有如天花纷坠,道声“得罪”,蓦地猱身欺进,一招“青鸾戏波”,骈指抓他咽喉,又快又狠,竟丝毫不管方残歌发出的虚招。卓南雁见他一招之间,反客为主。不由暗自喝一声彩:“这几个月间,余孤天的功夫又长进不少,只怕是得了完颜亨的亲自点拔。”
“这鞑子外表柔弱,出手恁地狠辣!”方残歌心头微凛,身子飘然转开,不待招式使老,疾缩疾拍,瞬息之间,接连按出三掌,口中纵声长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随口吟诵之间,掌势跌宕回旋,错落奔放。将余孤天消瘦的身形紧紧罩住。卓南雁看得眼前一亮,暗道:“这是什么掌法?”原来罗雪亭文武兼修,曾选名文佳辞一十三篇,各依其文辞之气,创出一十三路各具风骨的拳法,名为“千古风流”,寓意奇文浩气,风流千古。这套拳法矫天难测,繁复深奥,罗雪亭因材施教。只传给了雅好诗书的方残歌一人。当时在金陵试剑会上方残歌一时大意,未及施展这门绝学,便败在了林霜月手下,卓南雁自然没有见过。
方残歌此时吟诵的正是屈子《离骚》,出手招式随着诗文气势,徒呈悲昂激荡之相。余孤天见他长吟之间,大袖飞舞盘旋,狂呼走叫,不由大惊:“这人的招法竟与辞意暗合。拳劲奇妙,当真古怪!”打点精神,低啸声中,左掌成抓,右手化拳,正是明教独门秘技“天魔万劫掌”。相传天魔为外界神魔,遇人修道将成,便作种种魔障,前来扰乱。此说本出于佛典,却也被明教所承,后有明教高手创出这门诡异万状的辛毒掌法,一经施展,当真如同群魔乱舞,对手稍有不慎,便直坠万劫不复之境。
片刻功夫,二人各逞奇能,连换了十余招,但方残歌的这门拳法正气凛然,对余孤天的邪门功夫,隐隐然已有钳制之意。方残歌越战越勇,蓦地曼声长叹:“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独立,形影相吊!”语音悲恻,正是晋武帝时李密所作的《陈情表》,拳意随之化为棉密阴柔。完颜婷在旁见了,不由皱眉道:“这人有病么,怎地边打边哭?”卓南雁凝神瞧着方残歌的拳法,缓缓摇头道:“他念的是《陈情表》,古时候有个叫李密的人,自幼给祖母养大,皇帝让他出来做官,他以要奉养祖母为由,作了这《陈情表》推辞不去。说来这《陈情表》为真挚孝心天然流露之作,难得他拳法竟与文意如此天衣无缝!这雄狮堂主胸中所学,果然深不可测!”完颜婷哂道:“什么深不可测,难道比爹爹还要深么?”但经他这一解说,不觉也看出些门道来了。
余孤天幼时在皇宫中便读过这《陈情表》,听得方残歌的长吟,蓦地便想起了父皇,心中陡然一悲,稍见分神,左肩险些被方残歌铁拳扫中。这时他气为之夺,登时步步后退。忽听得耳中传来沉沉的一声冷笑:“用摄血离魂抓急攻!以‘离魂歌’扰其音,‘摄血抓’攻下盘!”正是完颜亨的声音。余孤天目光疾扫,却不见完颜亨的身影,心下暗自奇怪,他人在大厅,怎地对这激斗洞若观火?这时也不及思索,招法乍变,爪上带起阵阵阴风,直向方残歌下盘攻去,口中振声呼啸,声若山鬼怨哭,扰得方残歌吟声一乱。那日在龙吟坛中,余孤天曾以这“摄血离魂抓”应对完颜亨的雷霆一击。这门奇功分为荡人心魄的“离魂歌”与残人肢体的“摄血抓”两套功夫,此时在完颜亨指点下陡然施出,十指飞舞,或抓或撕或戳或凿,伴以阵阵怪啸,端的威力惊人。
方残歌眼见他掌上阴风飒然,刺得自己双腿生寒,连使“茕茕独立”、“日薄西山”、“朝不虑夕”三记巧招,才堪堪抵住他的连环毒抓。惊怒之下,蓦地扬声大喝:“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正是诸葛亮的《前出师表》,拳招立时化为大开大阖,激扬奋发。这一来气势上又胜一筹。但余孤天与他激战良久,胆气稍壮,已是势均力敌之相。
卓南雁眼观二人激战,听得方残歌的激昂长吟“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却不由心绪起伏,暗道:“当今天下,却少了诸葛武侯那样忠心耿耿却又神机妙算的能人了,北定中原,不知要何年何月?”猛见方残歌霍地长声清啸,双拳连化“五月渡沪”、“深入不毛”,将余孤天贴地卷来的追魂两抓荡开,随即一招“三军用命”当胸拍出,余孤天阴森森的爪风给他刚猛的掌力一震,立时消弭无踪。卓南雁眼见他这三招一气呵成,忍不住高声叫好。
余孤天听得这声好,眼角余光陡地扫到完颜婷正和卓南雁挽手而立,霎时心中如遭重锤。方残歌瞠目扬眉,厉喝声中,那招“北定中原”骤然施出。余孤天疏忽之际,拼力闪避,终是慢了半筹,肩井|茓给他拳风扫中,半个身子一阵酥麻,踉跄几步出去,险些栽倒。
方残歌却不乘胜追击,淡淡笑道:“余坛主,承让了!”余孤天想到在完颜婷跟前大败亏输,心中又羞又痛,默然无语地退到一旁。卓南雁见他面色羞红,心中大感后悔:“早知天小弟如此在意,那一声好不叫也罢!”
萧别离磔磔怪笑:“小南狗还有些门道,倒挺合老子胃口!”他终日一介书生打扮,有时说的话却是粗鄙不堪。方残歌眼见他疲骨磷峋,早知他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病书生”,却故意冷笑道:“阁下是谁,龙骧楼在江湖上好大名声,怎地派个病鬼出来?”虎视坛主萧别离何等威名,江南武林人物,听了他那咳嗽声便头痛万分,方残歌却故作不知,登时惹得萧别离心底怒气升腾。他心底越怒,脸上笑得越发阴狠:“贼小子,待会老子让你活不得死不得!”
卓南雁微微皱眉,心下暗自担心:“方残歌的武功虽与他在伯仲之间,但萧别离阴狠毒辣,只怕方残歌稍有疏忽,便会落得非死即残的败局。”正自犹豫,忽听大厅中传来个低沉的声音:“萧别离退,南雁上!”正是龙骧楼主完颜亨的声音。这回却不似适才指点余孤天的传音秘法,院中众人全听得真真切切。
萧别离本来蓄势待击,闻言一愕,扭头向卓南雁苦笑道:“嘿嘿,这南蛮子便留给郡马爷啦,我老萧乐得长长见识!”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八节:玉箫声咽 断肠难顾
方残歌顺着萧别离的眼神瞧来,月光落在跟完颜婷并肩而立的卓南雁身上,登时勃然变色,冷笑道:“你果然在此!呵呵,原来是要作郡马爷了,好,好一个贪恋权贵、无情无义之辈,枉负了罗堂主对你的一番厚望!”
原来卓南雁卧底龙骧楼这事机密万分,便连方残歌这等亲近弟子,罗雪亭也未告知。王府中人都曾得知卓南雁当初大闹江南,在雄狮堂中夺得试剑金陵会的状元,后来盗剑夺马,不辞而别。听了方残歌这话,都只道骂他贪恋富贵,投靠金国。卓南雁听了他一番叱骂,不由眉头微皱,耳中完颜亨冷冷的传音倏地钻来:“适才你胡乱喊叫,扰了余孤天的心神,这次定要取胜!”
卓南雁只得硬着头皮踏上一步,拱手道:“请了!”
方残歌目光如电,在完颜婷如花玉面上掠过,又打在卓南雁身上,呵呵大笑:“今日便教训下你这忘情负义之辈!”卓南雁心念乍闪:“他说我是忘情负义,难道还有什么弦外之音么?嘿,这厮对小月儿一直垂涎三尺,我若在此成婚,只怕他便会得偿所愿了吧?”心底陡然生出种无奈的悲怆酸楚之感。
方残歌冷冷道:“那把辟魔神剑呢?当日你江南盗剑也就罢了,为何又持此剑到江南乱杀无辜?听说你还亲手斩杀了我雄狮堂的卧底义士,你这滔滔富贵,却是我大宋好汉的鲜血换的!”卓南雁心中奇怪:
“这厮说什么‘持此剑到江南乱杀无辜’,当真是胡说八道!”心中正自又酸又苦,听他一通挖苦,一股怒气猛然直窜上来,喝道:“老子要怎样便怎样,你管得着么?快快动手!”
“旁人管不得,方残歌却管得!”长啸声中,方残歌铁掌倏翻。直向他脸上印来,掌上罡风呼呼,吹得卓南雁长发倒飞。卓南雁道一声好,飘然转开。方残歌扬眉吟道:“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雪白的双袖犹如怒龙腾空,狂舞疾扫,“掩袖工谗”、“铁骑成群”。招式连绵,施展的正是《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的文意。
这是当年骆宾王为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时所作的檄文,词锋犀利,气势磅礴。方残歌陡然念出此文,寓意自明。卓南雁心下恼怒,却展开龙虎玄机掌“洗练品”中的身法,“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古镜照神”,只避不攻。
方残歌喝道:“为何不出手?”卓南雁冷笑道:“念你战过一场,老子让你十招!”两人说话之间,方残歌连环数招锋芒毕露的急攻已擦着卓南雁的身子掠过。他二人口中喝骂。身法招式或灵动或沉着。不见丝毫凝滞,余孤天、萧别离等在旁看了,不禁心中暗自喝彩。
“谁用你让!”方残歌目光一寒,大喝道,“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左袖疾挥,“言犹在耳”激射向卓南雁左耳,右掌盘旋,招化“山岳崩颓”,劲风呼呼,当胸直撞过来。卓南雁见他这两招气势汹汹,心中陡地生出一股争强好胜之心,身法疾化为“劲健品”中的“巫峡千寻”。怒舟冲波般的自他这两招间硬生生挤了过去,双掌“走云连风”,斜斜拍向方残歌肋下空门。
方残歌见他首次出手,刚柔相济的势道中更透出一股高远气象,心中大惊,这时也来不及长吟,陡地化掌为指,连变“清流激湍”、“游目骋怀”,便似挥笔作书。如戟的铁指上射出丝丝劲气,连点卓南雁胸前九处大|茓。这两招脱自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招式清逸流畅。
卓南雁不假思索,单臂疾划个圈子,一招“载瞻载止”将方残歌的连环九指圈在外门,右掌施出“晴雪满竹”,正是“清奇品”中的功夫。方残歌见他掌意犹如竹间凝雪,错落连绵,心下生寒,疾步退开。转瞬之间,二人已连交了十七八招,卓南雁见招拆招,竟稳居上风。
原来方残歌的“千古风流”拳法脱自名文佳辞,各依文辞的悲愤、清逸、疏狂之气而化奇招妙势。而卓南雁的龙虎玄机掌却化自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诗品》品评天下诗文,将诗文分为雄浑、冲淡、沉着、豪放等二十四类。方残歌每使出一篇奇文武功,卓南雁便似挥笔点评般地使出《诗品》中的相应掌法,他功力更胜一筹,自然对方残歌的拳法生出克制。
完颜婷眼见方残歌剽风急雨般的狂攻,都被卓南雁随手化解,忍不住高声叫好。
方残歌怒火勃发,曲指化拳,招势霍地变为刚猛雄浑,正是罗雪亭当日成名江湖的“残金缺玉拳”。这套拳法为罗雪亭壮年时所创,“残金缺玉”的残、缺二字,既是暗指国土残破,又因此拳每次都只使半记残招,每每拳到中途,便刚劲迸发。拳中隐蕴“玉石俱焚”的悲愤之气,使来刚猛之极。
卓南雁猝然不防,腕中“神门|茓”被他拳上劲气一撞,半臂生痛,这一下更激发了他的好胜之心,先前的游戏之心尽去,掌影飘飘,已将龙虎玄机掌施展到了极处。
这一翻激战,比之适才如歌如诗般的比斗又换了番气象:卓南雁衣袂飘飘,掌法忽刚忽柔,便如长江大河般沛然难御。方残歌每拳却都在半途变招,转变突兀,令人防不胜防,且拳劲使得又短又猛,方圆丈余的灌木被他惊人的罡风一卷,竟然拔地而起,枝桠乱飞。
旁观众人纷纷退开。萧别离凝神观瞧,不禁将轻视之心尽数收起,暗道:“这小南蛮好不了得,当真一搏,老子未必能赢!”完颜婷更是瞧得芳心突颤,走到余孤天身旁,低声道:“小鱼儿,这小白脸的功夫挺不错啊,你瞧他……赢得了么?”余孤天听了,心内酸酸的不是个滋味,故意道:“我瞧只怕要糟!”话音未落,耳朵一阵剧痛,已被完颜婷玉指扭住,耳中听她叱道:“胡说八道,我让你说他赢!”
却不知这时方残歌心中有苦说不出:这般拼力强攻,看来声势惊人,其实最耗真气,自己卷起的罡风虽如惊涛骇浪,而卓南雁却似身化羽毛,在狂澜湍流中任意游走,怒浪虽能裂石排空,却奈何不得这轻轻羽毛。
激战越久,卓南雁却越是得心应手。自他在龙吟坛苦修“九宫后天炼真局”后,虽曾与“刀霸”仆散腾这样的绝顶高手争锋一次,但苦于从无跟高手过招的机会,这时与方残歌倾力相搏,诸多武学真谛从脑中一一闪过,心神早已渐渐进入忘忧心法的微妙境界,四周的一切尽数笼在心中。方残歌疾风暴雨般攻来的招数,在他眼中瞧来,却觉平平无奇,自己每拳击出,竟不再用心思索,只是见招拆招。
再斗片刻,卓南雁身心一片空明,蓦地一声清啸,龙虎玄机掌、忘忧剑法、六阳断玉掌,诸般或掌或剑的招式竟然信手拈来,随手而出。方残歌攻来的招法越狠,他反击的抬式也越奇;方残歌拳上力道越盛,他掌上劲力也愈发强劲。方残歌汗流浃背,长啸不绝,绕着他呼呼疾转,却尽落下风。
一旁的萧别离看得心神摇曳,暗道:“这南雁的武功怎地如此杂博,却又如此精妙,想必是得了王爷真传!”完颜婷却看得眉飞色舞,笑道:“小鱼儿,待会他赢了,我可要掌你的嘴!”口中说话,却不错眼珠地盯着战局。
猛听得方残歌厉声怒吼,大袖疾挥,缓缓向卓南雁腹前推去,正是残金缺玉拳的最后一招“还我河山”。这一拳使得声势十足,却不带半分拳风,已是深得罗雪亭“寓至刚于至柔”的武学真谛。眼见这一拳势在必得,哪知陡然间卓南雁的身影犹如白日遁形,倏忽不见。方残歌一惊之下,陡觉卓南雁在自己的身子侧后方显现,单掌无声无息地缓缓推到。方残歌只觉一股劲气有若潜流暗涌,惊骇之下,翻掌仓猝挥出。
二人双掌交触,方残歌如遭电击,歪歪斜斜地跌出数步,好歹没有摔倒,回身叫道:“好!好!”口中已渗出血丝。
卓南雁见他口中吐血,心中陡然一震:“他是罗老的心爱弟子,我怎地跟他真打?”原来适才他心内电闪,陡地施出了燕老鬼的“九妙飞天术”,而那一掌,却是罗雪亭所传的六阳断玉掌。方残歌被他身法所惑,仓促对掌,功力不敌,已然受伤。
“雁哥哥,好掌法!”完颜婷眉开眼笑,拍手叫好,“小鱼儿,还不掌嘴!”
方残歌侧头斜睨了她一眼,面色惨然,叹道:“可怜可怜!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卓南雁一愣,心下鬼使神差地便想:“他说这话,却是何意?难道他见过了小月儿?”只是这时人多眼杂,却也无法细问。
方残歌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塞到他手中,道:“烦请转交楼主,罗堂主于月末子夜在翠鹤山顶恭候大驾,楼主若是不敢应战,那便罢了!”说罢转身便行。他大败之后,兀自气势昂然,不输半分气度。
蓦然间只听得萧别离磔磔怪笑,合身窜上,双掌闪电般直撞向方残歌后背。卓南雁大惊,叫道“不可!”要待冲上,已然不及。方残歌只觉背后劲风如潮涌来,又惊又怒,暗道:“鞑子好不无耻!”拼力运气于背,要硬生生接下这一掌。
忽听有人冷喝一声:“住手!”一股柔柔的力道在方残歌背上一托,将他远远送出。萧别离这一记阴掌登时走空,瞥见伫立身前的人,不由惊道:“王爷!”
方残歌立足落步,才觉浑身无恙,回头瞧见萧别离禁若寒蝉之状,才知身前这气度超然的文士正是龙骧楼主完颜亨,回思适才此人将自己送出的劲法,当真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拿捏巧妙,不由暗自心折。他本来怒意勃发,但这时一见完颜亨,忽觉心底一阵气馁,挺身拱手道:“晚辈雄狮堂方残歌,见过楼主!”
完颜亨向他略一点头,狠狠瞪了萧别离一眼,才从卓南雁手中取过书信,几眼扫罢,举头向方残歌道:“烦劳转告罗堂主,二十九日之夜完颜亨自在翠鹤山恭候大驾!”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萧别离忍不住道:“王爷难道忘了,那日可是王爷跟刀霸仆散腾的对决之日!”完颜亨淡淡道:“那又何妨?无非多战一场罢了!”言语之间,竟然似毫不把仆散腾和罗雪亭放在眼内。
方残歌面色一变,道:“既然如此,那便改个日子!”完颜亨摇头道:“那也不必!到时本王先应堂主之约,然后再战仆散腾。”方残歌撞见他深不可测的眼神,心中忽觉一阵不安,急忙冷笑道:“如此甚好,师尊何等样人,决不会占旁人便宜!”完颜亨道:“堂主若到京师。请到馆驿安歇!”方残歌仰头笑道:“不牢挂怀,雄狮堂还有些银子,住得起店!”只觉在完颜亨幽深目光的注视下,心神万分不自在,再不敢停留,转身大步而去。
完颜亨目注他龙行虎步的背影,忽冷冷道:“少年,你比武时内息受震,一月之内最好不要与人动手!”方残歌身子微震,却片刻不停,疾步出了王府。萧别离余怒未消,讪讪道:“王爷适才为何不让我一掌料理了这厮?”完颜亨忽地展颜一笑:“此子胆气不凡,倒让我生出了惜才之念!”完颜婷轻声道:“爹,您一日之间,约战当世两大高手,当真……胜券在握么?”
“为父一生所参的,便是一个‘死’关,却总是差着半筹,只因这天下,再无让我畏惧之敌!”完颜亨缓缓的语气之中透着说不出的傲气,说着举目望天,悠然道,“同时约战狮堂雪冷和刀霸,虽是颇有凶险。却使我置之死地,说不得却能因祸得福,参破天道!”
方残歌走后,卓南雁忽觉一阵心神不宁,却也说不出到底为了什么,跟完颜婷借口龙吟坛中尚有要事,便匆匆而出。
信步走上街头,却见暮色已苍黑起来,周遭民居里的炊烟都已散尽。西天几片暗红的云给晚风撕扯得缭乱无比,月亮白得像纸,薄薄的贴在东边天际。街角有小孩子的嘻闹声零星地传来,卓南雁听了只觉那天真稚气的声音遥远无比,好似从天上飘来似的,心中忽想:“我为何如此郁闷?是为了适才失手打伤了方残歌,还是为挨了他的痛骂?”
一缕箫声恰在这时响起来,卓南雁陡然想起方残歌冷冷的笑声“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霎时心中一痛:“是小月儿,原来我心中终究放不下小月儿!呵呵,再过几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马,小月儿知道了,又会如何?”
他一人在街上踽踽独行,直走到夜色阑珊,抬头看时,不禁一愣,却原来他不知不觉之间来到了当日林霜月开的小店铺前。月色渐明,这小巷偏僻得紧,灯节早散,“花灯观音”已去,小店前再没个人影。
卓南雁索性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不由自主地自怀中摸出那冷玉箫,在手中缓缓把弄。这玉箫他早不知抚摸过多少回了,但这时在月色下瞧来,却觉分外可爱。箫口那一点如血的暗红,宛然便似她的樱唇。他心头一痛,便将暗红的萧口衔在嘴里吹弄。但他从未学过音律,想吹奏当日林霜月给他吹过的曲子,胡乱吹抚多时,兀自不成丝毫腔调。
卓南雁心中郁闷渐增,猛一抬头,却见那古旧的门板吟冰冰地封着,在月色下泛着青油油的光,似是正以一种凄怨的眼神冷睨着他。想到就在这木门前,清婉如仙的林霜月曾披着幽红的灯辉向自己含情凝睇,此刻这门内却是人去楼空,卓南雁忽地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自幼被易怀秋训斥,凡事不得流泪,但此刻泪水一流,便再难止息。两个行人恰在这时从他跟前晃过,遥见他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伤心,不由指指点点。卓南雁却是旁若无人,这时心中酸痛,越哭越是悲楚,只觉身入龙骧楼的前前后后终究不过如同一场大梦,而自己最可珍重的东西却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朦朦胧胧地,忽听一缕箫声袅袅地传入耳中,曲音婉转,正是当日林霜月在覆舟山上吹过的曲子。
卓南雁浑身一震,昂起头来,却见明月下现出一袭婀娜的雪白身影,玉手擎着一根洞箫吹抚,可不正是林霜月。卓南雁只当是看花了眼,拼力睁了睁眼望去,这时一轮微圆的皓月已高悬在蓝色天幕里,清冷的光辉映得天地间一片空明,清波样的月辉披在林霜月的身上,恍然便似天上仙娥。
林霜月却不瞧他,只是凝神吹箫,箫声中淌满了忧郁和缠绵。
“小月儿,”卓南雁待她箫声止歇,才轻轻叫了一声,“当真是你么?”林霜月扭过头,在月色里向他瞧来,似笑非笑地道:“才几日,便不认得我了么?”卓南雁微微一愣,蓦地大叫一声,飞身跃起,将她紧紧抱住。
仍旧是那缕熟悉的似梅似兰的幽香,只不过这回却比往昔的梦里真切了许多,卓南雁只觉心底热血如沸,双臂拼力抱紧她,生怕这仍旧是一场梦,一个疏忽,这美梦便会从臂弯间逸走。林霜月给他有力的臂膀紧拥着,不禁娇躯发软,扬起头来,猛觉口边一咸,却是卓南雁的热泪流到了她的脸上。
林霜月不禁在他怀中嘤嘤轻泣:“我早就该走了,却总是舍不得……”
原来那日余孤天护送林霜月出了京师,便即转回。林霜月黯然神伤地一人独行,才到京郊,忽觉遍体不适,她伸手一摸,只觉额头火热,才知受了风寒。勉力行了多时,到那野庙之中去寻刘三宝。哪知野庙里空无一人,刘三宝却已不知去向,林霜月心中惊急,左近寻了多时,也不见他踪影,自觉身子困乏,在小庙内将究忍了半夜,转过天来,却是病情加重。本来她自幼苦练金风玉露功,体制颇强,但这两日心痛欲死,却被风寒趁虚而入,荒野上被冷风一吹,更觉遍体生痛。
林霜月暗自苦笑:“我若死了,正好随了他的意!”心中自怨自艾,却仍要打点精神去寻刘三宝。信步乱走了一日,才在道边寻了一间小店住下。她夜半独坐在客房中,要炼功疗伤,却觉头痛体热,难以入静。
入夜时分,忽听窗棂格格作响,林霜月抬眼瞥见窗外人影闪烁,暗自苦笑:“这时候,却遇上了宵小劫道!”拔出腰间短剑,奋力跃出。
窗外两个持刀的黑衣汉子手捧着迷香,正要下手,冷不防见她跃出,倒大吃一惊。林霜月懒得惊动旁人,双剑挥出,刷刷两剑,疾刺那两人的手腕。那两人钢刀疾抖,将这两剑格开。身手甚是了得,口中叫道:“大师姐,是我们!”
林霜月浑身发软,却瞧清这二人正是明教弟子,强自扶住墙道:
“你们疯了,胆敢来此对我下手……”两人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秃顶汉子苦着脸道:“你一去不归,眼看着圣女登坛之期临近,教主他老人家动了大怒,下圣火令着教中兄弟四出前来寻你!”
“圣女登坛?”林霜月芳心突颤,仿佛忽然看到四面无比冰冷的大墙向自己圈来,娇躯晃了晃,才道,“教主……曾答应过我,两年之后,才跟我细定登坛之期的!”秃顶汉子摇头道:“教主数日前忽然跟白阳长老商议过后,说道圣女须得及早登坛!他老人家洞悉天机,说的话不会错的!”林霜月忽然觉得胸口无比憋闷,长吁了口气,徐徐道:
“早也罢,晚也罢,终究该是我登坛的。你们先回去禀报,我自会慢谩回教!”秃顶汉子摇头道:“不成!教主有令,大师姐若敢不从,立时擒拿回教!”林霜月冷笑道:“是么,那你们便动手啊!”一语说罢,忽觉头晕脑胀,便要昏倒。那两人见状大喜,正要起身下手,忽听有人冷斥一声:“狗胆包天,敢对林姑娘下手!”一道白影如飞而来,双掌飞舞,跟二人战在一处。林霜月勉力睁开眼来,却见来人正是方残歌,想说什么,忽觉头痛欲裂,靠在冰冷的墙角,便昏了过去。
原来雄狮堂主罗雪亭当日接得卓南雁飞鸽传书的密信后,便携弟子方残歌即刻北上,却在济南府遇到了悄然南下的厉泼疯。听得厉泼疯大致述说了京师内的错综局势,罗雪亭也推断出完颜亨形势不妙,当下便命方残歌先行一步,来下战书。方残歌奉了师命,快马加鞭地一口气赶了此地,才略作修整,打定主意明日进京。才入夜,他一人在镇外闲逛,忽听两个江湖汉子计议着说,有个“绝色女子住在店中,只怕便是大师姐,咱们夜半时分赶去偷偷下手”。方残歌侠义心肠,只当他二人是淫贼采花,便相随赶来相救,不想这“绝色女子”竟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
方残歌喜不自胜。他武功精强,四五招间便赶走了那两个明教教众,再亲自请来郎中医治。林霜月病本不重,吃了汤药,转天便觉好了许多,谢了方残歌,便要与他分手各自上路。方残歌好不容易觅到这与佳人献殷勤的大好时机,如何肯走,借口她病体初愈,须人照料。便请林霜月随他先折回京师。待他去芮王府下书之后,要亲送林霜月南下。
提起“芮王府”,林霜月便觉心底酸楚无比。本来懒得回京,但听得雄狮堂主即将来京挑战龙骧楼主完颜亨,不由心下一动:“我私自离教这多时日,这么贸然回去,教主必然责怪。若是瞧了罗雪亭和完颜亨这惊世一战,回去后好歹有个话说。”便答应了方残歌,随他进京。方残歌大喜若狂,央求着她再小住了两日,养得痊愈,却才上路。一路上自是小心陪伴。路上却也没得刘三宝的一丝消息,林霜月又想起自己该当登坛正式成为明教圣女之事,心中愈发郁郁寡欢,方残歌跟她说上十句话,她也懒得答上半句。方残歌素来心高气傲,心下不免又是懊恼,又是奇怪。
进了中都,寻了上等店铺住下,林霜月照旧只在后院屋中独坐。方残歌饭后却到前店听食客闲聊,打探金国京师消息。忽听有人说到“龙骧楼的一个叫南雁的龙骧士要娶芮王府的婷郡主”,方残歌忙凝神倾听。卓南雁和完颜婷在鞠会上大显身手,赢得天子钦点婚期之事,一日之间便轰传京师。众食客提起来自然添油加醋,聊得兴味十足。方残歌听后又惊又怒,忙转回客房,跟林霜月细说。林霜月陡然一震,霎时心中诸般念头一起涌来,当真是百味杂陈,但在方残歌跟前,却强忍着没将泪水流下。
翌日一早,二人便即进京,方残歌自去芮王府下战书。林霜月仍旧心事重重,便信步在街上散心。中都的街头照旧热闹万分,但林霜月心下酸楚,自她眼中瞧来,种种热闹繁华都有些模糊缥缈。
她在路上信手买了一只竹制玉箫,为何要买这箫,自己也说不清。一个人独行独坐,心念走马灯般地乱闪,直转到日落黄昏,浑不知瞧见了些什么,听见了些什么。不知不觉地行到一条偏僻小巷前,她才猛然想到前面不远便是当初自己卖灯的小店了,忆起当日自己曾跟卓南雁在那温馨的小店内相亲相拥,更觉芳心酸楚。眼见夜色深沉,她不愿睹物伤情,正要走开,忽听一阵箫声呜咽而来,只是曲音杂乱,全不成韵。
林霜月心下奇怪,信步走去,拐进小巷,却见一人独坐在沉沉的夜色里,拿着一只短玉箫吹弄着,却是卓南雁。林霜月芳心突颤,便待上前,但才要迈步,忽然心中一沉:“他在这里作什么,当真是想我么?哼,他这便要与那美貌郡主成婚,便想起我来,也不过一时之念,我又何必自做多情?”正自柔肠百转,忽见卓南雁放声大哭。
林霜月倒怔住了,自幼见他,便是个要做大丈夫的刚硬男儿,哪里料得到他竟会如此深情痛哭,而且这人一哭起来便旁若无人,两个赶夜路的行人恰巧经过,对他指指点点,他也全然不顾。林霜月芳心一软,不禁自怀中取出那箫,悄然吹起……
这时给他紧紧拥在怀中,林霜月娇躯抖颤,只觉又是羞涩,又是幸福,忽然明白,自己肯随方残歌回京,其实全不是要看什么罗雪亭会战完颜亨,放不下的还是眼前这个人。
过了好久,她才从他怀中挣脱,仰起头来,取出怀中罗帕擦去他脸上泪痕,幽幽道:“我也不知为何要到这里来,想必还是盼着能碰上你,我心中还存着些话没对你说!”卓南雁凝视着她,极力使得声音平静如常,道:“你只管说!”
二人忽地平定下来,各自退开一步,竟都觉着有些不安。“我在道上得了本教兄弟传来的教主密令,”林霜月的明眸在月下如同清泉闪烁,一字字地道:“再过些时日,便是我登坛的日子了,那时……我便是明教圣女了!”
卓南雁自幼在明教大云岛上便听林逸虹说过,将来林霜月要做明教圣女的,虽然他一直不知这“明教圣女”是个什么差使,但这时听了也毫不为异,点头道:“好啊,恭喜你了,你做了圣女,只怕日后更是繁忙得紧了罢?”
林霜月的眼中噙着一泓清波,凄然道:“你在大云岛上这多时日,难道还不知什么是本教圣女么?”卓南雁摇头道:“你忘了么,我在大云岛上,遇到不明白的事从来懒得问人。便是问,也只问你小月儿。既然你不对我说,我自然不知!”忽地瞧见她脸上的凄苦神色,心中一动,道,“怎么,那圣女到底是个什么劳什子玩意儿?”
林霜月听他提起少年往事,心内又是温馨又是惆怅,脸上拼力挣出一丝笑来,道:“谁知那是个什么劳什子东西,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做那圣女啦!”卓南雁见她强颜欢笑,神色中却掩着说不出的愁怨,忍不住道:“小月儿,你不愿做那圣女么?那便不必回去登坛!”
“我不回去做圣女,”林霜月眼中光芒一闪,望着他道,“却去哪里?”卓南雁的心陡然一沉,才觉出一阵无能为力,暗道:“是啊,不但小月儿要回明教做她不愿做的圣女,便是我也要跟婷儿成婚!自此以后,我们天各一方,今生今世,只怕再难相见!”忽觉一股发自肺腑的空虚,怔怔地竟说不出话来。
她眼中的那泓秋水似要溢出来的样子,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柔声道:“若是我不去做那圣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么?”
卓南雁听她软语相求,明丽的月色下只见她明眸欲掩,当真妩媚如仙,心底猛然一热,只想抱住她大声呼喊“我能!我能!小月儿,咱们一起走,旁的什么事全是狗屁,全不必管了!”但这话直撞到喉头,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又忽地噎住了。他的身子猛地颤了颤,无比虚软地道:“我……我不能!”
两行清泪刷地滑下,林霜月的娇躯已在微微发抖,却终究望着他,幽幽道:“我不管你是真心为了大宋卧底,还是真的瞧上了那金国郡主,我……我只是想问你,你的心里终究有没有我?”
卓南雁心中万分凄苦,蓦地想起:“她违抗明教严令,再赶京师前来寻我,一往情深至此!但我卓南雁却不过是个随时都会丧命的苦命之人,又何必劳她这冰清玉洁的好女儿一辈子为我牵肠挂肚?嘿嘿,这紧要关头,我这么儿女情长,非但难成大事,更会误了霜月的青春。”想到这几日之间若是扳不倒完颜亨,说不得便会丢了性命,心内骤然发紧,猛然顿足,大声道:“小月儿,我对你只是兄妹之情,对完颜婷,才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他适才还是柔情万千,但想到这是割断她痴情牵挂的最后时机,这一句话便说得格外斩钉截铁。
林霜月的眼波骤然一荡,两个人的心瞬间都已碎成千片万片。她却紧咬了下樱唇,忽然笑了起来:“那好啊,我这一辈子有你这个大哥,当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我这便要回大云岛了,自今而后……咱们再见面也就……难得紧了!”她的笑声越来越低,脸上虽是勉力笑着,泪水却扑簌簌地流个不停。
月光下,只见她珠泪涟涟的脸上苍白之极,娇躯轻颤,竟似摇摇欲坠。卓南雁几乎不敢去瞧她的脸,却也强忍着笑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做圣女。他日……或能再会!”他害怕再待片刻,便会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中,霍地转过身去,道,“天也晚啦,咱们就此别过!”竟不敢稍待,大踏步便行。
林霜月见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苍白的笑容登时凝在脸上,一时只觉心伤欲死。师尊林逸烟冷漠的声音却在心底响起:“自登圣坛,忘却俗情;既成圣女,永离欢爱!当你成了明教圣女,便要以身心祭奉明尊,一辈子离情离欲。若是妄生爱欲,非但你自己会永坠地狱。你恋上的那个男子也会遭逢世间所有的苦痛困厄!”
一念及此,她心中不由柔肠百转,“过了今夜,我们再不相见!或许再相见时,我便是离情离欲的圣女了,若对他稍有爱恋,便会给他带来灾祸!”忍不住脱口颤声叫道:“雁哥哥!”
卓南雁走了几步,乍闻身后传来的这声娇唤。不由想起当时大云岛上的情形:那时他几次让她喊自己“雁哥哥”,林霜月矜着性子,只是不叫,直到自己离岛之前,却才叫过。此时此夜,这深情款款的一呼,却让他全身热血猛然翻起,暗道:“我今夜和她一别,只怕此生再难相见了。卓南雁啊,再看她最后一眼吧……”
身子簌簌发抖。刚转了半截。一个声音忽地响起,“不能回头,你若稍显软弱。便是前功尽弃,便会误她终身!更何况完颜亨是何等样人,若是霜月流连不去,只怕他便会对霜月下手。”当下硬生生止住身形,头也不回地道:“霜月,再过两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马啦!请你莫要以我为念,速速南归罢!”他这人也真心狠,话音一落,竟猛然纵起,几个起落,远远掠出。
眼见那刚毅的背影终于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林霜月的身子便如寒风中的落梅,簌簌地抖成一片。滚滚清泪伴着心底深切的痛和怨,滑落白玉般的脸颊,天地间的一切慢慢化成一片模糊……
起风了,残冬冷夜的朔风虎虎地呼啸,听起来犹如万物齐哭。卓南雁在夜风中狂奔,两旁的民居树木飞快地向身后射去。直奔到王府门前。卓南雁却不愿进去,这时只觉浑身热血如沸,只想狂喊狂奔。当下身法展开,快如掣电般直掠出去。疾奔之中,卓南雁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忽地仰头大笑:“哈哈哈,小月儿,请你莫要以我为念,速速南归……莫要以我为念——”冷风抽在泪痕未干的脸上,犹如冰刃刺肤,寒意直透入骨子里。
一口气奔出好远,卓南雁忽觉喉头发甜,猛然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适才他一直故作冷硬,但这时口喷鲜血,才知自己心伤之深、情痛之切。抬起头来,只见那轮明月又高又冷,四周脱尽叶子的树影在风中痛苦地摆动着身子。
一瞬间,卓南雁忽地生出一阵恍惚,只当自己跑到了天地尽头来了。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九节:石破天惊 往昔恩怨
正在这冷静异常的当口,忽听耳后有人轻轻一声叹息:“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声音苍冷,带着说不出的一股寂寞之意。
卓南雁大吃一惊,身子斜斜跃开丈余,才见月光下一道沉凝如山的身影立在数丈之外,长须飘拂,衣袂临风,竟是完颜亨。霎时间卓南雁只觉一道冷风自脑顶直透入脚心,暗道:“他跟了我多久啦,是一直跟着,还是刚刚撞见?我跟小月儿说的话,他都见了么?”怔怔地刚叫了一声“王爷”,却听完颜亨冷冷道:“想不到你对那个小月儿用情如此之深!那个女子到底是谁?”
卓南雁又惊又悔,但心念电转之下,却蓦地又腾起一阵怒火。他是不管不顾的脾气,忍不住昂然道:“王爷长夜追踪属下,莫不是信我不过?”完颜亨的脸色冷若冰霜,森然道:“本王何等样人,又岂能长夜跟踪于你!只是有些话要对你说,却寻你不到,忽见你疯子一般地自王府掠过,这才跟来瞧瞧!”卓南雁心中才腾起几分庆幸,苦笑道:“今日喝了些酒,让王爷见笑了!”完颜亨缓缓道:“早听说你曾私下喜好一个什么‘花灯观音’,嘿嘿,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平常得紧!但你若对她如此念念不忘,说不得我便忍不住会对这女子下手!”
卓南雁听他语音森冷,心下一寒,强挣着笑道:“不知王爷寻我何事?”
完颜亨的目光在沉夜中熠熠生辉,缓缓道:“你不是想知道龙蛇变之密么?”卓南雁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但觉他那目光深不可测,似能窥透自己的内心,心中一动,便不再言语。
“这天下最想得知‘龙蛇变’的,不是你,而是罗雪亭!”完颜亨倒背双手,缓步踱来,语调舒缓,却字字重如千钧,直击在卓南雁心头,“但他的心腹死士叶天候被我怀疑之后,数月之间,难以探出‘龙蛇变’的只言片语。罗雪亭迫不得已,便另派一人潜入我龙骧楼。那个人便是你——卓、南、雁!”
这最后三个字不啻石破天惊。
卓南雁惊得浑身都似被冰水拍了下,几乎不及细想,便想翻掌向完颜亨当胸拍去。但铁掌才抬,陡见完颜亨在月色下渊停岳伫的身形,不由心中一紧:“他对我有备而来,以他身手和机智,焉能容我有偷袭之机?”换作旁人到此境地,不是跪地求饶,便是逃之夭夭,胆大的便玉石俱焚地拼死一搏,但卓南雁却在瞬间拼力平复下了心神,脑中念头飞转,“他竟然知道我叫卓南雁,只怕我的一切都被他探知了吧?他到底何时知道的,又到底知道多少?怪不得自入龙骧楼以来,我遇到他时,总觉有种捉襟见肘之感。原来我的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长吸了一口气,也慢慢背起双手,缓缓道:“不知王爷是何时瞧出来的?”
完颜亨见他气定神闲,不禁点了点头,悠然道:“不算太早,却也不算太晚!便在你入了龙吟坛不久!”卓南雁念头飞转,极力思索自己进入龙吟坛前后的事情,却理不出什么头绪,当下微微笑道:“那时我必是做错了什么?”
“你自来小心翼翼,却也没什么大的纰漏。只不过我的‘龙须’那时才查清你的底细!”完颜亨眼神闪烁,悠然道:“其实自我见你的第一眼起,便以对你生疑了,你的棋艺、你的武功,隐隐便是棋仙施屠龙的路子。那时我便对你的身世很是关切。”
“又是‘龙须’!难道无孔不入的‘龙须’竟伸入了雄狮堂?他说已查清了我的底细,到底他对我所知多少?”卓南雁心底泛起阵阵寒意,脸上的笑意不禁凝滞,忍不住脱口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仍要让我做你的郡马?”
完颜亨望着他的眼神沉甸甸的,缓缓道,“有三个缘故,其一,婷儿跟他娘一个脾气。我已失去了慧卿,再不能失去婷儿,我见了婷儿思念你时伤心欲绝的眼神,便知我拗她不过!其二,”他的声音陡地慢下来,一字字地道,“只因你是我平生第一知己卓藏锋的儿子!”
“完颜亨的平生第一知己竟是我爹卓藏锋?”卓南雁便似被人击中了全身的三百六十处|茓道,陡然愣住。沉了沉,才猛然大喝道:“你骗人!是你杀了我爹!我爹又怎会是你的至交知己?”完颜亨眼中精芒流转,道:“是谁说的我杀了令尊?”卓南雁登时一愕,暗想既便是罗雪亭,也只说父亲下落不明,从未说是完颜亨亲手杀死的父亲,他怔了怔,兀自悲声喝道:“那也是你一番措置算计,才让我爹身入九死之地!”
完颜亨眼芒一闪,语音忽地悠远起来:“不错。当日我远赴江南,联秦灭卓,本意便是要置令尊卓藏锋于死敌!那时他是归心盟主,正是我大金龙骧楼的第一死敌。此人不除,不知要为我大金增添多少麻烦!”这前因卓南雁早听罗雪亭说过,不由微微点头。
“但在途中先与罗雪亭激战一夜,元气大耗,待赶到南宫世家,我真气仍未尽复。那时却见令尊以一把腾威神剑,独斗南宫世家五位长老结成的南宫剑阵,兀自大战上风。我一见令尊武功,就知既便是我气足神完之时与他相斗,也难料胜败。可若是悄然遁走,这多日来的苦心布置,便尽数化为灰烬!”说到这里,他却悠悠一叹,“除了沧海横流的掌法,我平生最是痴好剑法,可是出道以来,从未见过入眼的剑道高手。这回我在旁见他剑法通神,终究心痒难搔。忍不住长啸邀战。”
完颜亨说着,眼神不禁熠然一灿,悠然道:“那一战好不痛快,卓藏锋剑法之高妙,胆气之豪迈,委实并世无双!我与罗雪亭那一战已算酣畅淋漓了,但激战卓藏锋,却更让我竭尽所能。卓藏锋却也觉襟怀大畅,一边大战,一边不住叫好!决斗之中,我的长剑忽被他那锋利无匹的腾威神剑砍成两段,他却挥手让我换过长剑再战。哪知过不了十七八招,我换过的长剑又断。卓藏锋却将腾威神剑Сhā回腰间,随手在南宫世家弟子手中抢过一把长剑,叫道,这一回咱们公公平平地比个痛快!我眼见南宫五长老在旁虎视眈眈,却也不愿占他这个便宜,便道,既要公平,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再战!卓藏锋慨然应允,却喝了声:‘那你先等我片刻!’随即飞身闪入南宫世家的花厅,再出来时,手中却携着一大坛美酒,笑道,‘厮杀多时,口干舌燥!’便引着我向后山奔去。
“我们奔了多时,远远地只听南宫世家的大长老南宫舒怀在身后叫道:‘芮王爷留步,前面的磨玉谷内是本派禁地无极诸天阵,错入阵中,万劫不复!’我早知南宫世家所在地天柱山后有一处磨玉谷,据说内藏不死神药和诸般异宝奇书,但却有南宫世家的前辈高人布置了一座号称有进无出的绝密阵法——无极诸天阵!那时我本就眼空四海,哪里将南宫舒怀的话放在心内,又见卓藏锋片刻不停,便也飞身跟上。这时南宫世家的几大长老果然不敢跟来,只遥遥地立着叫喊。我二人再奔片刻,才在磨玉谷前停住了步子。卓藏锋回头笑道,此地甚好,待我胜了阁下,便进阵取药!”
卓南雁啊了一声,忍不住道:“爹爹……是要给我取药,那时我身受内伤,据说只有南宫世家的一个什么灵药能救我!”完颜亨道:“那是千载仙芝,南宫世家不敢开罪秦桧,又怕仙芝被卓藏锋夺去,便用飞鸽将仙芝衔入阵中!”卓南雁心神激荡,垂首不语,却听完颜亨接着道:“这磨玉谷青翠幽静,身后的无极诸天阵更是气象万千,我们身处幽谷,背依绝阵,这一番大战,当真称得上快慰平生!”他不细说激战详情,仅是淡淡的“快慰平生”四字,卓南雁便知这一番激战,不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我终是元气未复,激战之中,忽地踩到了一块光溜溜的圆石,脚下不免一滑。这虽是稍纵即逝的战机,但高手相搏,争的便是这一瞬之机。我脚下微软之间,便知卓藏锋的长剑必会乘隙而入,他这一剑刺来,我只得使出两败俱伤的招数跟他硬拼,但终是我吃亏多些。哪知卓藏锋却忽然收剑,问道,‘原来你是元气未复,跟你动手之人想必是罗堂主吧?’我点头冷笑道,‘那又如何,你这一剑却也不必收手,瞧我接得住接不住!’卓藏锋忽道,‘适才你若冷眼旁观,待我战败南宫五老,真气大耗之后,再跟我动手一搏!岂不甚好?’我听了仰头呵呵一笑,‘我原也这么想,可终究技痒难耐!’卓藏锋将手一挥,笑道,‘佩服佩服!若是我几日前,战过罗堂主这等高手,只怕便没本事与你激战了!’”
卓南雁平生头一遭听人如此详尽地说起父亲的逸事,不由神驰心动,凝神静立倾听,细细咀嚼完颜亨说的每一个字眼,暗道:“原来父亲如此坦荡洒脱,而完颜亨连自己的这半招之失,也是合盘说出,倒也襟怀磊落!”
只听完颜亨又道:“我却道,你这剑法莫不是得自易经?他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傲然道,这剑法得自天道!跟着问我,何谓天道?我微微一愣,脱口道,生生不息,即是天道!”卓南雁心中一动:“邵先生曾对我说过易经的‘生生不息’之理,不想完颜亨一语便道破这易经之理,想必他对易学也早有精研。”
“他却摇头哈哈大笑,‘有些道理,却又不尽然!’我便忍不住问,‘既如此,何谓天道?’他沉了沉,才道,我想了许久,原以为我早就知道的,但这时才知,我仍旧不知!我见他目光悠远落寞,心底忽地生出一种深合我心的感慨。当下便跟他并肩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谈剑论道,岂料越谈越是投机,卓藏锋说得兴起,叫一声,‘说得口也干了’,拍开那坛烈酒便饮。几大口之后,便将酒坛推给了我,我也觉逸兴横飞,接过便饮。这般说起天道修为和相互武学中的绝技破绽,边说边饮,倒是相得益彰。
“直说到日色西沉,卓藏锋才忽地立起,喝道,‘酒也喝了,道也论了,但你我到底是两国仇敌,终究还要一战!既生卓藏锋,何生完颜亨!’我却道,‘不错,我虽不能胜你,却有办法杀你!这诸天大阵变化万千,酉时正是进阵的绝佳之时,我只需再拖延你片刻,你酉时进不得大阵,心急火燎,我便有可乘之机!’他大笑道,‘如此说来,我更要先下手除你了!’我却道,‘这一回动手,咱们必要分出生死么?’他愣了愣,却说,‘说不得,也只好如此!’我说,‘既然如此,咱们先义结金兰,再一决生死如何?,他望我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甚合我意!我卓藏锋却还没有兄弟!‘当下我二人便Сhā土为香,八拜结交!
他长我三岁,便作了我的大哥!“他说到这里,不禁仰天大笑,”天下又有谁知,剑狂卓藏锋却跟沧海龙腾是结义兄弟!“
卓南雁心中热血涌动,暗道:“爹爹绰号之中带着一个‘狂’字,果然行事疏狂!而这完颜亨却也是外冷内热的性子!这人看上去终日冷若冰霜,忽然间却又会真情流露!”想起完颜亨当日谈及慧卿的神色,蓦的觉得这人虽是外貌冷漠如冰,其实热血一沸,也是肝肠似火。
完颜亨接着道:“我们再要饮酒,那酒却早已没了,便转到谷边一条山泉旁,拿泉水作酒痛饮,各自喝了足足一坛泉水之后,桌藏锋忽地将酒坛摔碎,喝道,‘好兄弟,时辰将到,咱们这便动手罢!’我看了看他,忽地大笑道,‘今日小弟功力未复,大哥又要破阵寻药,这一战必然不能尽兴,不如咱们留待来日!’他扬眉道了一声好,却向我深深凝望,蓦的长长一叹,‘今日虽是过了,但你我来日终将一战!’我心中也是一沉,不错,我跟桌藏锋必将一战,且是一场生死之战,我们是性情相投的兄弟,惺惺相惜的知己,却终究要拼死一搏!”
卓南雁心中沉甸甸的,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完颜亨又道:“桌藏锋却哈哈大笑,‘管他来日做什么,今日咱们还是兄弟!’他在我肩头重重一拍,转身便行,我叫道,‘大哥,万事小心!’他却不再回应,大步进阵,我只见他宽大的背影在暮色之中大步远去,忽觉心内一阵黯然,却哪里知道,那是我看他的最后一眼,大哥桌藏锋最后留给我的,便是与天地一起昏暗的沉沉背影!”
卓南雁料不到竟是这个结局,愣了一愣,忍不住问:“那后来呢,我爹……当真便葬身那无极诸天阵中了么?”完颜亨黯然一叹:“那我便不得而知了,但他终究一去不归!依我来看,只怕业已去世!”卓南雁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心也不由一沉,却想:“天柱山,南宫世家磨玉谷,今日好歹是知道了这地方,若是有暇,将来定然要去找回父亲遗骸!”却听完颜亨语气萧索的道:“那时龙骧楼监控天下,仍旧有探子四处打探令堂和你的踪迹,我随即下令,龙骧楼不得再探察你们的丁点消息!只因归心盟主的妻儿,我龙骧楼必然要杀!但你又是我义兄之子,我又怎能赶尽杀绝!自那时我罢手之后,便一直失去了你呣子的踪迹!”
他说着转头望着他,蹙眉道:“看你武功,似与绝迹江湖多年的棋仙施屠龙渊源甚深!施屠龙乃是桌藏锋的至交,后来便是他收留的你么?若我所料不差,令堂赵芳仪想必也早已弃世了吧!”
卓南雁忽然发觉,完颜亨对自己的了解其实生出一段空白:在他与父亲桌藏锋结义之后,便放弃了对自己和母亲踪迹的追查,那么自己寄身风雷堡直到拜施屠龙为师的一段时光,他果然毫不知晓,这么说,龙骧楼当日席卷风雷堡,难道只是因一时之兴?当下老老实实的答道:“不错,我是被师尊扶养长大,家母却在那场格天社的追杀之中受伤,终究不治而亡!”忽然心中一动,“我对他说的话有真有假,他跟我说的,到底又有几分是假的,难道他对我的话全无怀疑?”忍不住轻声道,“王爷所言,全是真话么?”
完颜亨哈哈大笑:“我要杀你,你逃得掉么?”卓南雁缓缓摇头,完颜亨冷冷道:“那我又何必骗你?”他的双眸如电闪烁,沉沉道,“这时你该信了吧,我一直留你不杀,更将女儿许配给你,便是因为我相信你最终会与我联手!”
卓南雁一震之下,完颜亨却一字字的道:“杀死你爹桌藏锋的,不是我完颜亨,乃是大宋的一众狗贼——赵构、秦桧、赵祥鹤和南宫世家,更有献媚秦桧、在途中劫杀你父母的诸多江南武林帮派!便是没有我龙骧楼,令尊一般的会陷入死局!”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愈发锐利如剑,森然道,“你虽是汉人,但大宋君臣却是你的杀父大仇!你若是个大丈夫,便该为夫报仇,便当与我联手!”
卓南雁登时双目大张的愣在那里,这一晚,他知晓了太多的人间真相,这些真相甚至颠倒了他一生的善恶操守,沉了片晌,他忽地冷冷道:“你就不怕我反悔?”
“反悔?”完颜亨紧盯着他,冷笑道,“你眼下只有留在龙骧楼,只因你已没有退路!当日你盗剑夺马,江南武林早视你为叛徒,知晓你身世的,只有罗雪亭,但你亲手杀了叶天候,只怕罗雪亭也信你不过了!嘿嘿,便是他信得过你又如何,比武之日,待我杀了罗雪亭,天下还有谁会信你?”
一股冰冽的夜风透衣袭来,卓南雁却觉从心底泛起阵阵寒彻脊髓的凉意,怪不得方残歌见了自己,便是劈面一通痛骂,天下除了罗雪亭,只怕个个都当我卓南雁是贪图富贵的小人!想起方残歌的叱骂,卓南雁心中更是阵阵痛楚,忽地心中一动,叫道:“是你!是你杀了叶天候!”
完颜亨缓缓点头,悠然道:“不错!我不但替你杀了他,更传讯天下武林,嘉奖于你,还让你作了凤鸣坛主!”虽然叶天候阴沉的性子不为卓南雁所喜,虽然叶天候不算他意气相投的真心至交,但终究是共患难的武林同道,卓南雁听了完颜亨的直言承认,心内痛如滴血,暗道:“不错,天下皆知我是助完颜亨擒杀雄狮堂死士之人,江南武林更是恨我入骨,我自此再无退路!”忍不住惨笑道,“王爷为我,竟是如此用心良苦!”
“本王将婷儿嫁给你的第三个缘故,便是我爱惜你这个人才!”完颜亨眼中的光芒柔和了许多,慨然道:“你似极了年轻时的我!一般的胆大妄为,一般的霸气十足!当初你查出那黄金面具,更进一步推断出萧裕谋反之秘,便让本王生出了惜才之念!”他说着傲然长笑:“沧海龙腾的女儿嫁给剑狂桌藏锋之子,也算是门当户对,更了却了我多年来的一桩夙愿!怎么,这时你还能不跟我联手?”
卓南雁怔怔立在冰冷的夜风中,沉了不大长、但他却觉得极长极长的一刻,终于猛一点头,苦笑道:“这时我还有旁的退路么?”完颜亨望着他深深点头:“在你和婷儿成婚之前,你我或可成为忘年之交!”说着缓缓取出一枚金色药丸,一字字的道,“吃下去!我便告诉你为令尊报仇的妙策,那便是袭灭大宋的龙蛇变详情!”卓南雁觑了一眼那躺在他掌心的黄橙橙的药丸,沉声道:“这是何物?”完颜亨的眼神幽幽闪着,笑道:“这是‘百变龙涎丹’,乃萃集天下百种药物精炼而成,服药之后,能强健筋脉,但每隔数月须得服上一枚解药,不然药性发作,浑身筋脉寸断。”
卓南雁呵了一口冷气,忽道:“那些龙须远在四处,却个个对你死心塌地,想必用的也是这玩意吧!”完颜亨哈哈笑道:“你倒好生聪明!试想那些‘龙须’做什么的都有,有引车卖浆之徒,更有腰金衣紫之辈,若是有人在别处混上了高官厚位,不再服我管束,甚或对我龙骧楼反戈一击,那岂不天下大乱?便因这龙涎丹,除了本王天下无人可解,那群龙须才对我俯首帖耳,不敢稍违!”忽地笑声一敛,意味深长的道:“我让你吃这龙涎丹,却不是为了龙骧楼,更多的却是为了婷儿!待你和婷儿成婚三年之后,我自会给你将药力尽数解开。”
这便是完颜亨!切断了你的所有退路,却还不算,还要在你脖子上再挂一道铁链,卓南雁忽然觉得自己似是一只木偶,给他不动声色的牵着走,他蓦地仰头哈哈大笑两声,抓起药丸,一口便吞了下去,完颜亨深邃的目光微微一跳,冷冷道:“你天大的幸运便是被婷儿喜爱上了!嘿嘿,我这一辈子杀人无数,却不愿她有一丝不快!你给我记住,你要做婷儿的夫君了,心中不容再有旁人!”
卓南雁奋力使自己的心神凝定下来,笑道:“王爷这时该告诉我,那龙蛇变之秘了吧!”笑声传入耳中,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这时居然还笑得如此自若,完颜亨望着他道:“叶天候当日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卓南雁老老实实的道:“叶天候只知大概,似乎王爷要把大宋能臣一网打尽!”
“倘若我让你伐去一根大树,你是去砍其枝叶,还是径去伐其主干?”完颜亨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不待他说话便又径自道:“收拾大宋的能臣干将,便如砍其枝叶,只有动其国本,才是伐其主干的正道!”卓南雁眉头蹙起,道:“动其国本?”完颜亨道:“你可知当初宋朝三大将中战功最著的岳飞是为何被其皇帝赵构厌恶,最后更使秦桧得了机会,随意以‘莫须有’之名将岳飞除去?”卓南雁曾听易怀秋就岳飞的冤案发过多次牢骚,但对其中的细因却着实不知,不由缓缓摇了摇头。
“给你说段故事吧,”完颜亨自他吞了龙涎丹后,似乎兴致颇增,悠然道,“太宗天会七年,我大金天兵突袭扬州。赵构这新登基的南朝小皇帝正躲在扬州行宫内花天酒地,忽听得天兵已到离扬州咫尺之远的天长军(按:天长军即今安徽天长),吓得肝胆皆裂。自那时起,这赵构便吓出了毛病,成了个断子绝孙的主儿。他原有个亲子却又早死了,后来无奈之下,便自宋太祖赵匡胤的后裔中选了两个幼子入宫抚养。二子之中,那叫赵瑗的勤奋聪慧,惹人注目。但好色如命的赵构却迟迟不立其为皇储,更请了御医王继先,每日里专弄瑃药,只盼再生下一位亲子。其时我大金国力鼎盛,江南小朝廷自是风雨飘摇,岳飞纵观大局,亲自觐见赵构,请赵构早立赵瑗为皇储,以安天下之心。嘿嘿,岂知立储自古便是皇帝之大忌,岳飞以手握重兵之雄,请年方而立、气血正盛的赵构立一养子为皇储,正犯了这大忌。赵构当时虽未发作,心底却以为岳飞居心叵测。岳飞自此便为赵构所厌,终致招来风波亭之祸!”
他说着仰头望着顶上的明月,悠悠道:“其实岳飞所议,乃是高瞻远瞩之见,太子一定,国本自固!”卓南雁知道赵瑗已在数年前被宋高宗赵构立为了皇太子,双眸乍闪,忍不住道:“原来这龙蛇变便是要除去太子赵瑗?”(按:绍兴十二年,十六岁的赵瑗被封为普安郡王,再于绍兴三十年,被立为皇子,进封为建王,名字也被改为赵玮。小说中所说的这段时日,赵瑗虽已是“呼声很高”的预备皇子,但终究只是普安郡王。作者在此将赵瑗早早地立为“太子”,并且不称呼他作皇子的名字“赵玮”,只是为了读者阅读方便,方家不必深究)
完颜亨转过头,背向月光的脸上一片黝黑,缓缓道:“这计策虽难,但有那最老迈却最管用的龙须在,一切必会办得妥贴顺当!”卓南雁想起那位不露声色的“老头子”,心底暗自后悔一直没有瞧清这人的脸,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道:“刺杀宋朝皇子固然甚妙,但何不双管齐下,一边刺杀皇子,一边将大宋能臣斩尽杀绝?”
“这不是双管齐下,而是互为表里!”完颜亨看他一眼,目露欣慰之色,“皇太子赵瑗不去,张浚、李全忠、吴璘、吴玠兄弟,这些大宋能臣难除!太子一除,张浚这些干才失了主心骨,自会被我一网打尽。那时我大金要一统天下,便容易得紧!”卓南雁心中泛起阵阵寒意:“原来这才是龙蛇变,一边对太子下手,一边却要将张浚、李全忠、吴氏兄弟这些大宋能臣尽除!”正要开口问这“双管齐下”的详情。完颜亨却见他意犹未尽,缓缓笑道:“何必这么急!你跟婷儿成婚之后,我便派你二人同去江南,主持龙蛇变。跟江南龙须的联络之法,到时婷儿自会告诉你。你们一入江南,完颜亮自也无法左右婷儿,待掀翻赵宋,我羽翼大丰,完颜亮却又能奈我何?”卓南雁心中万分不是滋味,呆立那里,竟有些痴了。
深夜。双眸赤红的卓南雁兀自独坐在幽黯的屋中,一动不动。
这一夜委实太过漫长。就在这夜,他亲手敲碎了他痴爱的少女的芳心,他心中的死敌反成了父亲平生的惟一知己,而他自己却一直在为害死父亲的大宋君臣效命!他忽地想起师父施屠龙说过的话:“赵宋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报效吗?”心内更是纷乱如麻,暗道,“师父说得对!什么是忠?什么是孝?这样的腐败朝廷,逼死了我的父母,我还要为他们尽忠吗?我若不为父母报仇,又岂能当得一个孝字?”想起母亲,便记得易怀秋曾说过,母亲希望自己一辈子不要知道身世,她希望自己这一辈子平平安安、浑浑噩噩地过去!当时知道了母亲这遗命后,心内颇是不以为然,甚或心内有些埋怨母亲。但在这森冷漫长的寒夜里,却忽然明白了母亲的苦心,他心中更是无限痛楚,蓦地一个声音在心底大叫起来:“不干了,老子不干了!老子要掀翻天地,让这狗屁赵宋改天换地!报我父母大仇!”
一念及此,他腾地自床上跃起,大步走出屋外,却听得隐约一声鸡鸣,东方已遥遥现出一片薄明。这鸡鸣风雨的清晨,便让卓南雁想起那个罗雪亭传授自己六阳断玉掌的早晨。霎时罗雪亭、辛弃疾、张浚,那一张张脸孔全在眼前闪过,个个眉目生动,人人生气凛凛。在那些豪气纵横的目光逼视下,他却觉得自己渺若微尘。跟着便想起那晚罗雪亭硬生生向他拜倒,口中大叫“我这可是替大宋百姓给你磕的头!”卓南雁的心便如给一双大手拧着般难受,“是啊,太子若丧,张浚诸人再死,金国必然挥师南下,江南百姓必会惨遭蹂躏!”
他原以为自己万事都不会放在心上,这时心中却不由患得患失,蹙眉踅回屋内,躺到床上,拉过大被蒙头便睡。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忽见一个硕大的身影向自己走来,虽然看不清这人面目,却觉这人万分熟悉,正是自己幼时常在梦中见到的那大汉。卓南雁见这人手中抚着一柄长剑,意气凛然,不由怔怔地想张口叫他。但那人的目光却掠过自己,直向自己身后望去。卓南雁不觉回头,却见完颜亨正立在自己身后。那大汉正向他深深凝视,忽道:“兄弟,咱们终将一战!”声音有若雷鸣,将他浑身的热血震颤得全翻腾起来。
卓南雁激得一个抖擞,猛自梦中惊醒,心道:“父亲,原来那大汉便是父亲吗?”忽地将腿—拍,暗自叫道:“不错,父亲虽跟完颜亨意气相投,但在家国大义之前,却终将一战!在这家国大义之前,我这一己之私算得了什么?嘿嘿,卓南雁,亏你年少时便曾在易伯伯跟前说过要使四海归心的志向!”猛然想到年少时在风雷堡自己跟易怀秋说的豪言壮语,隐约着便瞧见了易怀秋那张泪流满面的老脸,卓南雁心口微酸,随即胸中却觉有万千豪气涌了起来。他忽然发觉自己正跟完颜亨对弈一盘棋,自己的形势已是岌岌可危,但越是势危之时,越要棋手平心静气。他一定要跟完颜亨将这盘棋弈完!卓南雁探手入怀,却摸出一只锦囊,那正是叶天候留给他的锦囊!卓南雁忽然发觉了完颜亨在这盘棋中有一个极大的破绽,抚着那柔软的锦囊,他的心却再次收紧。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四十节:愁怀爱意 今宵花烛
日头升起,一切还都照旧,卓南雁仍是芮王府的红人,即将披红挂彩的郡马爷。完颜亨和他彼此都心照不宣,只是完颜亨暂时不让他接手凤鸣坛的事务,倒是对余孤天加意栽培。有几次余孤天竟能进到完颜亨的书房之内,听他耳提面命。
一连几日,卓南雁都在王府内深居简出。他几次去完颜亨的书房,想探听龙蛇变的详细规划,完颜亨却总是岔开话题,只跟他谈文论武。闲谈之中,卓南雁觉得这人虽是心机深沉如海,但谈得兴致一起,偶尔开怀大笑,又显得豪爽过人。那山一般的冷漠,便全在豪迈的大笑中烟消云散。更兼这人胸罗锦绣,雄视古今,谈天说地,往往真知独蕴。
有一次两人谈得兴起,不知怎地便扯到完颜亨跟刀霸仆散腾的决战之上。卓南雁心中一动,道:“刀霸那日忽下战书,他背后……莫不是有皇上完颜亮给他撑腰?”暗道:“我若乘机进言,说不得能挑得完颜亨生出异心,若是他们自相残杀,金国便无力南侵!”完颜亨忽地向他默然凝视,卓南雁给他冷湫湫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良久,完颜亨才仰头呵呵一声苦笑:“我父王为大金立下汗马功劳,圣上要将我怎样,便也由他了!我完颜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听他笑声苍凉落魄,心中不知为何,竟也跟着一酸。
完颜亨却忽地转头望着他道:“南雁,若是有一日,我完颜亨落得跟完颜衮一般的下场,你仍旧会待婷儿很好吗?”完颜衮是金主完颜亮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只因有人诬告他谋反,便给完颜亮不分青红皂白地斩了。这事卓南雁早就听叶天候说过,此时陡然听完颜亨提起,心便一沉:“其实在完颜亨心内,也在为前程忧心至极!”他见完颜亨望过来的探询的目光锐利之极,本要说“王爷说笑了”,但眼前倏地晃过完颜婷情深如火的双眸,胸中不由一热,道:“婷儿便是成了一文不名的贫家女儿,我也会好好待她一生!”完颜亨听他说得果决坚毅,眼中也闪过一丝热热的光芒,幽幽道:“我没有看错你!自我知晓你是卓大哥之子的那一刻起,在我心底,便将你当作了我的儿子!”卓南雁心头一震,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完颜亨却没看他,只是长长一叹:“来我府上给婷儿提亲的,多有朝中王公贵胄,嘿嘿,这些人瞧重的,还不是我芮王府与龙骧楼的权势,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靠不住地!”他说着猛然将手一挥,却岔开了话,又说起罗雪亭和仆散腾的武功,口气淡漠平常,压根儿便没把几日后跟这两大高手的惊世决战放在心上似的。
独自回屋之后,卓南雁想到完颜亨那坦荡真诚的目光,心内便有些歉然,但忽地想到:“父亲当日跟完颜亨八拜结交,那是英雄相惜,后来的相约决战,则是大义所趋,大丈夫岂能将私谊与国仇混淆!嘿嘿,既然当日父亲跟完颜亨终是约而未战,这一阵便子代父战!”想到终究有一日要跟完颜亨拼个鱼死网破,他心里倒于两人之间的恩怨释然了许多。
好在自那次之后,完颜亨似乎变得越来越忙,卓南雁便不再找他聊天,独自潜心修炼天衣真气。完颜婷将成新娘,也忙碌起来,这几日难得不来缠他。虽然修习天衣真气凶险之极,但卓南雁知道,这是自己必须抓住的机会!
“走火入魔也是死,来日若是跟完颜亨真刀真枪的对阵,最多也是死,既然大不了是个死,老子怕他作甚?”说来也怪,他这么万事不管、抛开成败的修炼,反而一路顺当,触类旁通之下,对“九宫后天炼真局”等深奥图谱的领悟竟也更上层楼。数日之间,偶一运气,只觉内气鼓荡,犹如怒潮澎湃,浑身劲气充盈之下,举步落足便如风行水上。而他入静的时间,竟也一次比一次长。
日子过得飞快,转过天便是成婚的正日子了。这一天卓南雁午后练功,收功之后,只觉犹如大梦初醒,张眼一瞧,才见日头洒下的昏黄光影已将窗牖染成一片绛红。自己这一坐,竟已到了黄昏时分,想到明日便要和完颜婷大婚,心内竟有些患得患失。成婚之后,自己会和完颜婷去江南,那时自己该怎样面对完颜婷?屈指一算,今日竟也是叶天侯在锦囊之中给自己规定的偷下咒餍的最后时限了。他不知道叶天候如何能让金主完颜亮知晓,但他终究要照着叶天候的遗命试上一试!他信步走到完颜亨的书房前,却有一胖一瘦的两个老仆远远地向他躬身:“姑爷,王爷还在龙吟坛中未归!”二老语音中隐隐透着一股金石之气。卓南雁知道这貌不惊人的两人便是当年江湖上响当当的“无法无天、雕隼双霸”。胖老仆是“雕霸”庞无法,瘦老仆是“隼霸”韩无天,当年两兄弟横行一时,对黑白两道均不买账,正应得上“无法无天”这四字,但自给完颜亨收服之后,却变得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据说他们给完颜亨守护这书房重地,多年来真称得上寸步不离。卓南雁随口笑道:“无妨,我进去等他!”眼见二位老仆毕恭毕敬地冲着自己笑,他忽觉双腿沉重无比。
“南雁兄,”一人自书房内闪出半个身子,望着他怯怯地道,“怎地不进来?”却是余孤天。卓南雁知道完颜亨近日对他器重得紧,便展颜一笑:“天小弟,也在此等候王爷大驾吗?”举步走入书房。
完颜亨的书房古雅而简素,这王府虽然奢华无比,但书房内的陈设看上去却稍显朴陋。桌案椅子全有些陈旧,日光洒在古旧颜色的桌案上,便晕出一种更加古旧的苍黄。虽然书房内堆满了书籍,但还是显得大而空旷。此时只有他跟余孤天两个默言无语的人,就更有些沉闷。两个人对望着,都想说些什么,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
终究还是卓南雁故作轻松地笑道:“小弟近日好受王爷器重,又有何事来找王爷禀报吗?”余孤天却默然无语,只是满面通红地望着卓南雁,沉了沉,忽地迸出一句:“明儿,你就要跟郡主成婚了吧?”卓南雁点头笑道:“小弟也不必眼红,改日请王爷给你寻个公主!我是郡马,你便作驸马如何?”
余孤天没随着他笑,却压低声音道:“其实你心中丁点儿也不喜欢她!你心里依旧恋着林师姐!”卓南雁双瞳陡缩,却说不出话来,这时跟他紧紧对视,才发觉余孤天的双目已然一片赤红,像是几夜没睡的样子。余孤天踏上一步,语音中透着几分狰狞意味:“你娶她,不过是为了替大宋窃取龙骧楼的机密方便一些,是不是?”卓南雁心中忽地蹿起一股热气,忍不住沉声道:“住口!”喝声不大,却让余孤天浑身抖了抖。余孤天给他利剑般的目光刺得肝胆一缩,不觉退了一步,声音也软了许多:“大哥,我、我心中好生难受……”
卓南雁听他声音蓦地哽咽起来,倒有几分不忍,不由叹一口气,缓缓道:“我若对婷儿无情,又怎能娶她?”话一出口,眼前闪过完颜婷火热却又痴情的眼神,心内不由腾起一股柔柔情愫。余孤天的目光抖了抖,猛地翻掌紧紧揪住卓南雁的臂膀,颤声道:“好!那你……你便要一辈子……好好地待她!”也不待他答话,猛地转身大踏步飞奔而去。卓南雁望着他消瘦的身子倏忽几闪,消逝在沉沉的暮色之中,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门外那“雕隼双霸”远远候着,斜阳影子下犹如泥塑木雕一般。书案上那抹橘色的日光愈发昏暗,书房内静得有些肃然。卓南雁探手入怀,才触到那柔柔的锦囊,忽又犹豫了起来:“这咒餍若是一放,我卓南雁便是个诬陷栽赃的奸狡小人了!嘿,完颜亨武功盖世,龙骧楼又如此根深蒂固,若不如此,我又怎能扳倒他们,报了风雷堡的泼天大仇?卓南雁,这是两国交战,你怎地还如此婆婆妈妈?”但要待抽出那锦囊,却总觉手掌重如千钧,硬是抽不出来。眼前走马灯般地闪过完颜亨飘逸超迈的笑声和顾盼自若的眼神,耳中却又响起他那苍凉寂寞的叹息“我完颜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
一个声音忽在卓南雁心底大叫起来:“完颜亨是条好汉,我卓南雁又怎能用如此歹毒手段对付他?嘿嘿。便是要为风雷堡报仇,也该真刀真枪地跟他决一死战!老子照旧去苦练天衣真气,待破去这殃及江南的‘龙蛇变’后。再约他一战,便死在他手下,也是痛痛快快!”这么想着,心底登时沉实了许多。
日色昏沉,书房内幽暗一片,卓南雁忽觉心内有些憋闷,大步走出书房,也不理那两个向自己点头哈腰的老仆,只顾大步向前走去。猛一抬头,却见那轮红若凝血的夕阳正沉沉西坠,卓南雁凝望残阳,心中一阵黯然,暗自叹道:“天候兄,请恕小弟不能!”
才走出几步,忽听身侧风声飒然,卓南雁心意一动,鼻端闻得一股熟悉的幽香,跟着双目已被一双柔滑的小手掩住,耳畔响起完颜婷的声音:“浑小子,只顾往爹的书房跑,也不知前去瞧我!”卓南雁笑道:“谁说的,我这不是正要去瞧你?”转过头来,眼见完颜婷脸现忧色,便道,“婷儿有什么事想不开吗?可从来没见我的婷儿心里面还藏着事!”
完颜婷秀眉微蹙,忽地深深一叹:“爹这几日的神情好不古怪,他常常在书房整夜静坐,有时欢畅得像捡了个金元宝,有时却又皱眉念叨什么‘天道……生死……有我无我的’,跟他说话,也总是心不在焉!”卓南雁缓缓点头:“王爷是在修炼一门武功心法,这心法想是极为高深,须得参破生死,直趋天道。他念叨的有我、无我,正是修为中的两种境界?”
“原来如此。”完颜婷脸上忧色不减,道,“想必爹爹苦参的这绝顶心法,与他后日要迎战的两大高手有关!嘿,也不知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连番两场大战,爹爹能不能大获全胜?”卓南雁心头一紧:“是啊,就在我们大婚的转夜,完颜亨便要应战罗雪亭和仆散腾。沧海龙腾以一人之力,挑战狮堂雪冷和天刀门主,这是怎样的一战!”眼见完颜婷忧心忡忡,便笑道:“王爷武功无敌,用不着婷儿替他担心!只盼他能借此一战,突破生死之关,参透天道!”
“这话爹爹也说过。”完颜婷幽幽地道,“天道是什么,能长生不老吗?”卓南雁眼前晃过完颜亨悠远的眼神,忍不住叹道:“道可道,非常道。天道虽未必能让人长生不老,却能突破人生的许多境界。我曾听人说,参破天道之人,武功便进入天元境界,那才是天下无敌的无上武学!”完颜婷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玉指轻点额头,道:“有这么好?可是那也不必如此行险啊!”卓南雁修习高深武学多年,又随易绝邵颖达学易,但对天道之说也是似懂非懂,这时不由昂首望天,想了想才道:“据说天道并非只有武学高手才来参悟,举凡儒、道、释乃至医、武诸家,修学到了绝顶境界,都要飞跃一步,融于‘道’的境界——那也是他们终其一生所要寻觅的至境。但这最后一步飞跃,却是难之又难,非但要自家坚毅不拔地孜孜追寻,更要有诸般机缘的助益,才能使人于刹那间破茧顿悟。王爷一日约战两大高手,要的便是由这二人凑成一大机缘,助他于生死一线之间顿悟天道!”完颜婷“哦”了一声,却仍旧蹙眉沉思。
眼见往日笑闹顽皮的完颜婷这时父女情深,为其父担心不已,卓南雁心内忽地觉得有些新鲜,伸手拍了拍她白里透红的玉面,笑道:“你这样子乖乖的,倒挺可爱!”猛地抱住她的纤腰,略一用劲,便将她轻盈的身子抱在胸前。完颜婷毫无防备,惊得“哎哟”一声,见他脸上又浮出那抹坏坏的笑意,不禁娇哼道:“浑小子,使这么大气力,又要发什么疯!”卓南雁笑道:“我本来挺好,见了你才有些疯!不要胡思乱想啦,我来让你笑上一笑!”揽着她的纤腰,腾身飞跃,直掠上高高的屋顶。
完颜婷吃惊道:“你又发癫了吗?给下人们瞧见,成什么样子!”话虽如此,却是乖乖地伏在他胸前。卓南雁笑道:“不是绝顶高手,可没本事瞧见咱们!婷儿,咱们撒撤欢可好!”口中低笑,身子犹如风驰电掣,倏忽几闪,已自一间屋顶,急掠到另一间屋顶。
适才两人心中各有愁闷,这时在楼顶高檐上迎风狂奔,心绪渐渐开朗。夜风呼呼地白脸庞掠过,两人便如御风而行,完颜婷放眼只见西天落日如醉,几缕红霞给夕照映得如诗如画,远近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全在眼皮底下,忍不住轻声欢呼:“哈,便如飞到天上一般!雁哥哥,亏你想得出!以后我要你日日这般抱着我飞!”卓南雁笑道:“一次两次还成,日日如此,王爷知道,可就气死啦!”
两人说笑之间,已自四五间楼阁顶上飞掠而过。蓦地卓南雁似是脚下一空,身子呼呼飞坠,完颜婷吓得一声娇呼,她本来武功不俗,这时倒似小家碧玉般地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忽听卓南雁嗤嗤一笑,单足在假山石上轻轻一点,两个人已飘然射入一间雅阁内,却是不知不觉之间已到了完颜婷的闺阁之中了。完颜婷双足落地,才知他适才故作失足之状吓她,忍不住嗔道:“这浑小子,就知道想法子捉弄我!”
卓南雁道:“婷儿,明日你便嫁给我了!人前人后,可不要再叫我浑小子啦!”完颜婷道:“我偏要叫你浑小子!”忽地凑了上来,在他耳朵上轻轻一咬,“无论何时,你永远是我的浑小子!”卓南雁只觉一股馥郁幽香袭来,心中便是一荡。这时闺阁内再没旁的人,红烛高挑,却见那玉榻锦被,镜台奁具,全布置得喜气洋洋。红烛光晕给闺阁内披上了一片柔媚温馨的异彩,更映得完颜婷眉目如画,美艳不可方物。卓南雁忽想:“不管如何,明日她便是我的妻子了!”伸手便将她抱入怀中。
完颜婷仰头向他唇上吻来,香泽微度,卓南雁心中更如腾云驾雾。完颜婷一吻之后,眉目生春,眼中的波光似要流淌出来,柔声道:“你不让我叫你浑小子,那我当着人便叫你雁哥哥!没人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叫你浑小子!”说着玉颊上红晕欲滴,道,“往后,我便是你的妻子了,你打我骂我都成,再不要当我是什么劳什子郡主!”卓南雁听她语带深情,心中一热,也俯首向她樱唇上吻去,忽觉口中一软,竟是完颜婷灵巧的香舌滑了进来。卓南雁只觉浑身热了起来,更加拼力地紧揽她的腰身,似乎要将她融化在自己火热的身躯里。
“你勒得我喘不上气来了!”完颜婷口中娇喘吁吁,却益发热烈地回吻着他。两人缠绵之间,完颜婷碧罗锦衫的衣领不觉翻开了,修长的美颈和白嫩的雪胸在灯下泛着珠玉一样的光芒。卓南雁闻到她衣内传来的一缕热香,又见那挺拔的酥胸上两点娇嫩的梅花正随着她娇躯的轻颤摇曳出醉人的红艳。他心中一阵狂乱,手便顺着她玉颈那曼妙的曲线滑下,直扎入那抹让人狂乱的红艳中。完颜婷这才有些慌乱,想要拦他,却觉得浑身半分力气都没有,娇躯也突突地颤抖起来,轻叫道:“雁哥哥,明儿,明儿,我都给你……”声音却是那般无力,柔媚得似是在召唤。
卓南雁听了她柔柔的轻唤,心神却是一震:“明日婷儿便是我的妻子啦,我这又是在做什么?”猛地一咬嘴唇,极力凝定心神,一把将她衣襟紧紧掩上,喘息着笑道:“对不住,婷儿,我见了你便会发狂!”完颜婷媚目流波,轻喘道:“浑小子,明儿我便是你媳妇啦,你便真的发起狂来又怎样了?”心底却想:“其实你发起狂来,我倒好是喜欢!”适才二人一番轻狂,她头上云鬓散乱,一蓬秀发直垂肩头,更增妩媚之色,瞧得卓南雁心神又是一荡。她却忽地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幽幽道:“可我还是想,明个大喜的日子来了再全都给你!”
两人相视一笑,柔情无限之下,再没什么话说,只是深深拥抱。卓南雁忽然想到:“小月儿是缥缥缈缈、若即若离的月里仙子,相形之下,婷儿却是真真切切、触手可及的尘世香花!”
窗外的假山石上,却有一双火红的眼睛死死地盯向暖阁内。虽给窗上那厚厚的红幔遮着,只能瞧见他们缠绵一处的影子,余孤天还是觉得心若油煎,口中不由发出小兽般似哭非哭的轻喘。
转过天来,芮王府便成了京师最为瞩目的府邸。芮王郡主得皇帝在九州鞠会上钦赐婚期,早就轰动朝野。正日子一到,大小官吏,纷纷赶来贺喜。一大早,便有跟完颜亨交厚的臣僚乘马坐轿而来。芮王府中的仆役差人全都换上了新衣,府门外彩灯高挂,装点得喜气洋洋,门前的一条大街都给净水泼过。为防江湖仇家乘机寻仇,三三两两的龙骧楼侍卫在街上往来巡视。龙骧楼内眼下主事的虎视坛主萧别离、鹰扬坛主余孤天都是不善言辞之人,完颜亨便特派龙吟四老中的耶律瀚海亲自来府中张罗。王府内早依着耶律瀚海的手段,布置得花团锦簇。花厅外高挑起盏盏八角琉璃宫灯,亭台楼阁间的长廊内也悬了水晶制的精巧彩灯,白日里虽未点起,远远瞧上去便已美轮美奂。耶律瀚海俨然已是今日芮王府的半个主人,进进出出,满头是汗,兀自羽扇轻摇,当真是调度侍卫运筹帷幄,迎候亲朋谈笑风生。
虽然芮王完颜亨不喜办事声张,但到了晌午时分,赴宴的轿子早在芮王府外远远排成了两排。诸多重臣贵胄便由完颜亨亲自陪同,引入花厅闲坐。一众品轶稍低的官吏虽然备了厚礼而来,却也难近芮王身前,只得赶着这机会四处献殷勤,或拉拢同年,或倾述乡谊,滴水檐下尽是相互揖让、如鱼得水的文武官员。
正热闹间,忽昕一声“圣旨到”,皇宫内侍赶来传旨,竟是大金皇帝完颜亮亲笔所书的芮王府匾额已到。完颜亨忙命人在大厅摆布香案接旨。那匾额以大红绸子缀了,高高挂起。传旨内侍一走,众官员亲朋呼拉拉围过来七嘴八舌地给芮王道喜,都道“皇恩浩荡,本朝罕有”。完颜亨脸挂笑容,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酬着。但眼尖的人隐隐地从完颜亨那淡淡的笑容后,觑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色,便有人心内纳闷:“掌上明珠大婚,皇上钦赐吉日,再赐匾额,这是何等荣宠,这位芮王爷怎地瞧着还不大欢喜?”
大厅之中张灯结彩,百十根儿臂粗细的红烛闪耀,将大厅映得流光溢彩。卓南雁这时身着新郎的大红吉服,由耶律瀚海陪着,立在厅口向进屋的宾客左右作揖寒喧。跟这些进府贺喜的高官显贵相比,他不过是个六品侍卫,但他当初力擒萧裕,九州鞠会上力抗刀霸仆散腾,在京师之中声名早彰,更兼他此时成了郡马,人人见了他自不免高看一眼,客套话连篇。卓南雁本来性子跳脱,这般跟各色官吏文绉绉地谈吐多时,心内便觉烦闷至极。
忽听鼓乐呜响,却是申时一刻的吉时已到,众人兴冲冲地在大厅内分席落座。这时唱喜歌的闲汉卖劲高唱喜歌,宾客均知婚典将作,个个提起精神笑闹。满头大汗的卓南雁好不容易给个婆子引入后堂,才觉耳中清净了些。
本来照着女真族旧俗,成亲之仪没有太多规矩,但这大金中都本是辽国燕京,百余年前这里的汉人就用他们花样百出的风俗旧例同化了当年的大辽契丹贵族,眼下照样将女真显贵驯得服服帖帖。这芮王府的婚典更多的是依着汉礼而行。卓南雁给那婆子带入后堂,却见凤冠霞帔的完颜婷静静坐在床角,依当时的讲究,这叫“坐床富贵”。卓南雁瞧她坐得端端正正,心下暗笑:“这丫头这时只怕要憋闷死了吧!”那婆子笑盈盈地将个绾着双同心结的大红彩缎递到他手中,又向端坐床角的完颜婷努了努嘴。卓南雁便一手提了彩缎,将另一头挂在完颜婷的玉手上。在那婆子的引领下,卓南雁面向完颜婷,倒步缓行,用彩缎牵着她,款款向大厅行去。
不知怎地,这“牵巾”之礼一行,卓南雁的心忽地一沉:“不管如何,我卓南雁还是要跟完颜婷成婚了!”眼前不合时宜地闪过林霜月的倩影,心内便如针扎般隐隐作痛。他极力不去想她,但那影子便如水中的浮萍,越是向底按,越是清楚地浮上来。
他素来行事任性,原以为自己对什么都不在意,更不会将这些世间俗礼放在心上,哪知这时手中攥着那绾着同心结的大红缎子,却觉得沉重无比。他忽然觉得有些迷茫:自己跟婷儿成婚,当真只是为了骗取龙须之秘和龙蛇变吗?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正自寻思,两人已经缓步来到大厅门口,卓南雁猛觉肩头却给人重重一拍,只听萧别离沙哑的声音笑道:“郡马爷,稍时大礼之后,你跟郡主可得给咱们练上一套剑法助兴!”卓南雁嘿嘿地一笑,目光扫过,却见欢声笑语的宾客丛中有一双火红而灼热的眼睛在狠狠地瞪视着自己,依稀便是余孤天。
大厅之中这时早已高朋满座,卓南雁牵着袅袅婷婷的完颜婷一人大厅,礼官便高叫:“起乐!”几班鼓师乐手摇头摆尾地拼力吹打,立时丝竹之声大作。众人的目光紧紧定在这对新人身上,一时“郎才女貌”的赞声四起。完颜亨府中的一位贵妇笑吟吟走上前去,手持一根玉秤挑去了完颜婷脸上的盖头。完颜婷本就美艳,这时明烛映射之下花容尽展,香腮蕴红,媚目流波,真如露挂海棠,玉润明珠。一时厅上全是众人的啧啧惊叹之声。
按着其时的婚俗,一对新人进门后先拜了家庙,再参拜双亲。完颜亨和王妃并肩端坐厅中,受了二人之礼。参拜诸亲之礼后,鼓乐之声再起,堂上宾客齐向完颜亨举杯贺喜。完颜亨面上红光展露,四处举杯致谢。
鼓乐声中,礼官再喊:“请新人回房!”这回却是完颜婷倒行,用那同心结引着卓南雁缓步向房中行去。卓南雁一眼瞧见完颜婷那脉脉含情、流光溢彩的双眸,心底不知怎地就是一慌,竟垂下头来,不敢多瞧她眼睛。
这时厅中已是觥筹交错,卓南雁忽听堂中有个官吏笑道:“听说郡主大喜之后,王爷便要迎战有‘天下第一刀’之称的仆散大人和南朝的绝顶高手罗雪亭,借此大婚春风,王爷自是马到成功啦!”跟着百里淳粗沉的声音笑道:“一日应战两大高手,放眼古今也只有王爷一人而已。”满座公卿贵客,自是不住口地奉承。
卓南雁给完颜婷引着出了大厅,却见院中的彩灯早点了起来。原来这一通折腾,天色早黑了。悬在长廊亭台间的各色彩灯尽数燃起,光影流苏,异彩纷呈,真似繁星洒落人间。众人均知,洞房内的仪程才是拜堂成亲的Gao潮,除了老成持重的显赫大吏在堂内由完颜亨陪着吃酒,不少后生显贵和芮王府的年少亲朋全不管不顾地拥着一对新人过来看热闹。两人踏着震耳的乐声到了洞房内,礼官便扯起喉咙大喊:“夫妻对拜!”
“夫妻对拜啦——”在众后生齐刷刷的起哄声中,两人弯腰对拜。卓南雁心底忍不住又泛起林霜月那凄楚欲绝的眼神,她脸上依旧珠泪莹然的样子,紧盯着自己问:“若是我不去做那圣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吗?”一时胸中发酸,五脏六腑空荡荡得难受。
对拜既罢,二人便面对面地端坐床上。礼官便举起盛着金银钱、彩钱和同心花果的金盘,行那祝愿新人长命富贵、多子多福的“撒帐”之礼。彩果金钱哗啦啦地向着他们泼来,礼官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说些撤帐语:“会今日喜相逢,天仙子初下瑶台,虞美人乍归香阁……若鸳鸯之交颈,如鱼水之同欢……”
卓南雁脸上挂着僵僵的笑意,忽又想起当日自己在九华山顶对林霜月说的话:“一年之后,我必来娶你为妻!咱们一起啸傲云霞,再不分开!”那时林霜月的玉颊上红霞流溢,当真美若天人。一阵恍惚之间,那张清丽如仙的面庞跟完颜婷这张洋溢着喜气的娇艳面孔合二为一。他才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尽的长吁:“我没有娶小月儿为妻,却终于成了大金郡主完颜婷的丈夫了!”
他心内思绪起伏,耳中却听笑语欢歌不时荡起,原来礼官已唱起了撒帐歌:“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帐,红云揭起一重重……撤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宫客——”众后生拍手跺脚地齐唱:“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宫客呀——”卓南雁的心似是给四处涌来的笑声添了一丝喜气,却见完颜婷玉颊似火,望过来的美眸之中柔情似水。那礼官的撒帐歌已唱到最末:“今宵撒帐称人心,利市须抛一井金。我辈探花归去后,从他两个恋香衾!”众后生更拖长调子地跟着喊:“哦——从他两个恋香衾啊!”
笑闹声中,那礼官长声叫道:“取双杯,行合卺礼!”就有个红妆丫鬟笑盈盈地捧着银盘过来,盘上黄光闪闪地摆着两盏金杯。旁观的后生眼红耳热地大声呼喝:“要喝交杯酒啦——”
正这热闹万分的时候,忽听前厅传来嘹亮的一喝:“圣旨到——芮王完颜亨接旨!”声音高亢入云,满府皆闻,显见这呼喝之人,内功着实不俗。
那红妆丫鬟身子一颤,银盘上的金杯险些掉到地上。正起劲卖弄的礼官一声吆喝立时噎在喉咙里,看热闹的人更是惊得面面相觑,适才还此起彼伏的笑声喊声霎时消逝得无影无踪。众人心内不约而同地均想,晌午时分才来过圣旨钦赐匾额,这节骨眼又来什么圣旨?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四十一节:合卺杯倾 喜筵澜起
圣旨既到,阖府宾主人等便全都要跪倒接旨。卓南雁挽起花容失色的完颜婷,也跪在床角,心内念头起落:“叶天候在他那锦囊妙计中嘱咐万千,要我在今日之前下手,难道今日当真有什么变故?只是要探知金主完颜亮的心思,那是何等不易,叶天候又怎能安排得如此天衣无缝?”凝神细听,但这里离前厅太远,那宣读圣旨的内侍中气不足,声音听不真切,隐约地听得什么“包藏祸心”、“邪魔魅术”的字眼,料得这道“圣谕”凶险之极,暗道:“只怕真是给叶天候料中了,完颜亮要对完颜亨下手啦!”
却听前厅忽然乱了起来,显是圣旨已然念完,完颜亨抗辩之声陡然传来:“请回复圣上,这必是下面的奴才信口诬陷……”卓南雁正待细听他说些什么,完颜婷却一把抓住他的臂膀,颤声道:“雁哥哥,这是怎么了,皇上又来下的什么圣旨?”卓南雁此时心内也是乱成一团,挺身站起,道:“你在此歇着,我去前面看看!”完颜婷道:“不成,咱们一起去!”卓南雁百忙之中回头瞅她一眼,却见那胭脂点染下的娇颜显出些苍白,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尽是依恋和依赖,心内一软,拉着她的手,默然无语地分开众人,便向外走。
挤过来瞧热闹的一众后生也慌了神,乱糟糟地低声私语,瞧着他们的目光也满是古怪。那礼官在他们身后六神无主地嘟囔:“这……这交卺跟合髻之礼还没行呐!”
卓南雁跟完颜婷大步走到前厅,却见堂前已乱作一团。传旨宦官仍旧是晌午那位,这时却已换作满面的阴森,他身旁却立着数十位大内侍卫,以烈火刀蒲察怒为首的“五行天刀”赫然在内,个个如狼似虎,紧盯着卓立堂中的完颜亨。适才还传杯酣饮的大小官吏这时已全都神色凄惶。
性子暴躁的萧别离正自骂骂咧咧:“哪个天杀的狗奴才胆敢诬告王爷,老子揪他出来,活剥了贼厮鸟的皮!”余孤天却面色苍白地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卓南雁跨到余孤天身前,低声道:“出了何事?”余孤天瞅了瞅他们身上的红灿灿的新装,颤声道:“有人诬告王爷……包藏祸心,说王爷以邪术,咒餍当今圣上……宫里派这陈公公来,要阖府查检!”他身旁的萧别离忍不住破口大骂:“放他娘的臭狗屁,王爷忠心耿耿,天下哪个及得上,圣上怎会信那狗奴才的话……”
完颜亨不待萧别离说完,挥手便止住他,望着那内侍道:“陈公公持意要搜,原无不可,但今日是小女婚典吉日,请公公看在本王薄面上,容得过了今日再搜如何?”陈公公仰天打个哈哈,道:“往日里王爷的吩咐,咱可都是样样遵从,般般奉行,但这一回查抄王府,却是圣上的旨意,依了王爷,咱的脑袋回去便要给圣上敲碎啦!”饶是完颜亨素来镇定自若,见了陈公公这惫懒模样,也不禁身子微微发抖。
蒲察怒忽然从陈公公身后踏上一步,冷冷道:“王爷,咱们有皇命在身,事已至此,可也通融不了许多啦!”猛地回身向众侍卫喝道,“搜!”完颜亨眼见蒲察怒身后几个大内侍卫雄赳赳地便待扑上,脸上已是苍白一片,正要说什么,忽见女儿完颜婷挺身上前,昂然道:“父王,咱们身正何怕影斜,便让他们去搜!”
蒲察怒冷笑道:“还是郡主晓事,若是过得今日无事,卑职再来给新娘子赔礼!”将手一挥,正要带人冲上,忽听有人怪声喝道:“蒲察怒,便要搜,也得你一人恭恭敬敬地四处看看,芮王府内容不得你身旁那群狼崽子撒野!”一个衣着邋遢的老者随声闪出,长发披肩,满露怒容,正是龙吟四老中的燕老鬼。蒲察怒狞笑道:“早听说龙骧楼内只知有王爷,不知有圣上,想不到果然如此!老子偏要一起搜,闪开!”怒喝声中,挥掌向身前的燕老鬼拍去。燕老鬼长眉乍扬,挥掌迎上。
完颜亨知道燕老鬼功力精深,蒲察怒远非所敌,忙高叫一声:“手下留情!”哪知“啪”的一声,二人双掌相交,蒲察怒稳如泰山,燕老鬼却腾腾腾地退出三步,险些栽倒在地。完颜亨大惊之下,玄功默运,陡觉腹内散乱一片,竟提不起内劲来,立知适才饮的酒已被人暗中做了手脚。
钟离轩素来与燕老鬼交厚,眼见他吃亏,大喝一声,便待冲上。哪知他身子才动,猛觉一股阴柔之极的掌风斜刺里拍到,要待躲闪,却觉内息紊乱,“啪、啪”两声,肋下期门|茓、章门|茓已然受制。钟离轩回头瞧见动手偷袭自己的却是百里淳,不由呵呵冷笑:“好,好兄弟!”说罢身子摇晃,一头栽倒在地。
卓南雁大吃一惊:“完颜亮竟联络到了龙吟四老中的人物倒戈一击!想必对今日之变,早不知下了多少苦功了。嘿嘿,亏这完颜亮午时还派人来钦赐匾额,那是做足了样子给世人瞧,他这皇帝对臣子完颜亨可是仁至义尽了。”忽然身上冒出一层冷汗,“叶天侯怎能如此料事如神,算出完颜亮这时候要对完颜亨下手?”
众宾客眼见霎时间婚宴喜事变成了刀兵相向,全不由乱了方寸,有人便喊:“芮王爷素来公忠勤能,哪会做此忤逆之事?”有人却高叫:“老夫只来吃杯喜酒,跟完颜亨素无瓜葛,咱们这就要回府!”一时厅上呼喊嘶叫之声大作。蒲察怒提气喝道:“今日卑职只是奉旨查抄芮王府,跟赴宴的诸位大人无关,请各位大人暂且回府!”众官员听了这话,如释重负,呼拉拉地便要往外涌。
这时堂外却涌来不少龙骧士,气势汹汹地要对蒲察怒等侍卫动手,完颜亨仰天一声长笑:“皇恩浩荡,皇恩浩荡!”猛一摆手,将怒冲冲的众龙骧士压住。他却踏上一步,喝道:“诸位高朋慢走!我完颜亨赤胆忠心,天日可鉴,便让他们去搜,诸位稍候片刻,且留下作个证人如何?”众官眼见一群龙骧楼侍卫虎视眈眈地挡在厅外,只得无奈退回。蒲察怒叫道:“如此,便得罪了!”数十个大内侍卫呼拉拉地四散扑来,院子里的小官小吏哭号着作鸟兽散,后来赶到的龙骧士却要闯进堂来,场面乱得不能再乱。
完颜婷紧挽住卓南雁的手,玉颊之上珠泪涟涟,道:“雁哥哥,他们……这群狗奴才……”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轻拍着她的手道:“莫怕,狗奴才搜不出什么来,待会儿自会夹着尾巴跑掉!”心中暗想:“苍天在上,亏得我没依着叶天候的主意放那咒餍,起码不必一辈子问心有愧!”
完颜亨眼见蒲察怒率人便往四处乱闯,扭头向萧别离使个颜色。萧别离点一点头,带了几个龙骧士,紧跟在蒲察怒身后搜寻。这时厅上赴宴的显贵高官仓皇无助地坐着,还有些跟完颜亨交厚的挚友亲朋不住口地为芮王爷叫屈。王妃的脸色苍白至极,端坐桌前,默然无语。完颜亨却负手立在厅口,檐下红灯将那张脸映得通红一片,看不出丝毫喜怒之色。完颜婷也是花容失色,跟卓南雁并肩紧靠。两人身上闪亮的大红新衣给眼前的冷肃缭乱一衬,便觉无比刺眼。
过了片刻,忽听远处传来蒲察怒的大声呼喝:“铁证如山,且看完颜亨还怎地狡辩?”跟着传来萧别离的愤声大骂:“去你姥姥的,这点栽赃的小伎俩,骗得谁来?”二人一路大骂,闯进厅来,蒲察怒扬手将手中一只小小的偶人猛晃着,高叫道:“诸位大人请看,这可是在芮王书房内搜来的咒餍邪物!上面可胆大包天地写着圣上名讳。完颜亨,你暗自做下这等悖逆罪行,还有什么话说?”一句话喝得堂上的众宾客均是噤若寒蝉。卓南雁更觉头皮一炸,暗道:“我明明没有放这偶人咒餍,蒲察怒怎地从书房内搜出了这物事?”凝神看蒲察怒手中挥舞的东西,正跟叶天候留给自己的一般无二,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忽听又有人高叫:“后花园中又起出咒餍邪符两枚!”几个大内侍卫又举着偶人走入厅来。燕老鬼不禁挺身而起,骂道:“这后花园人人去得,说不得便是哪个狗奴才成心栽赃王爷!”蒲察怒一晃手中咒餍,冷笑道:“那书房呢?素闻芮王爷的书房严密得紧,没他准许,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完颜亨面色如铁,瞥了一眼萧别离,冷冷道:“那东西当真是在书房中搜得的?”萧别离呼呼喘气,低声道:“是,属下跟着他们亲眼见的!”那两个守候书房的胖瘦老仆这时也跟上厅来,完颜亨目光再扫,便直落在他二人身上。胖老仆“雕霸”庞无法踏上一步,苦笑道:“王爷,咱兄弟日夜守护,却不料还是有奸贼进来栽赃!属下糊涂,却连累王爷,当真万死莫赎!”猛然翻掌拍在自己脑顶,七窍中鲜血狂喷,身子直挺挺栽倒。“兄弟!”瘦老仆“隼霸”韩无天惊叫声中,扑上去一瞧,眼见兄弟殒命,不由惨笑道,“你说得是,咱兄弟有累王爷,还有何面目苟活人间!”右手在左胸一按,掌中匕首透胸而入。这胖瘦二仆出手虽快,但完颜亨若要阻拦,原也不难,只是他心存疑惑,一怔之间,二人已然毙命。
“日你姥姥!”萧别离血灌瞳仁,蓦地咆哮一声,扬手便向蒲察怒掌上的涂咒偶人抓去。这时他情急拼命,一出手就是“化血七杀劲”的夺命招数。蒲察怒暴喝一声,身子疾错,反手一刀“天火流星”,竟从意想不到的方位劈来。适才那钢刀还Сhā在他背后,但他拔刀、扬臂、劈出,竟如电光疾闪,一气呵成,气势威猛骇人。萧剐离武功深湛,本是龙骧楼中屈指可数的人物,但适才却也饮过散功毒酒,自身内力难以收发自如,身子拼力后错,仍给这突兀怪异的一刀砍中前胸。萧别离长声惨呼,身子倒飞出去,摔在厅口。
眼见变故迭起,陡然间三个人血溅厅堂,众宾客全都长声惊叫。
“圣上——”完颜亨蓦地仰头望天,长声惨笑,“你若要取我头颅,只管来取便是,又何必用此诬蔑手段!”余孤天忽然挺身而前,喝道:“王爷,我知道是谁偷偷下手栽赃!”猛地戟指卓南雁,发狂般地吼道,“便是他!昨日我在王爷书房见到他,他那样子鬼鬼祟祟,后来我走之后,他便一个人留在了书房内!”
众人听他这一吼声嘶力竭,全吃了一惊,无数目光齐齐聚在身着新郎红袍的卓南雁身上。卓南雁不知这险急关头,余孤天为何偏向自己发难,眼见人人满目疑惑地瞧着自己,不由气血翻涌,大声喝道:“不是我!我又为何放这物事?”完颜亨阴冷的目光也向他瞧来,口角咧开一丝冷笑:“进得我书房的,便只有数几人!若不是你,又是何人?”卓南雁仰头叫道:“我决不会行此奸毒无耻的小人勾当!”一语出口,只觉心中又悲又愤,暗道:“我虽隐姓埋名,来这芮王府卧底报仇,却也不能让天下人当我是无耻小人!”完颜亨见他激愤若狂,不由蹙眉深思。便在此时,忽听院中花墙上响起冷森森的一声长笑:“不错,余坛主说得是!暗中偷藏咒餍的,便是王爷的好女婿,芮王府的新郡马!”声如深夜枭鸣,冷漠阴沉,众人听了全觉浑身发冷。
卓南雁举目望去,却见一道影子恰在彩灯照不到的地方若隐若现,忍不住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怎地藏头藏尾?”那“影子”呵呵低笑:“南雁做了郡马还不知足,又暗自攀上了皇上这根高枝!南雁,皇上答允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背叛王爷?”卓南雁惊怒交集,纵声喝道:“有种的便现身过来!”那“影子”格格地笑得愈发阴森:“心事点破,图穷匕见!”身子忽悠一闪,便即消逝无踪。
众宾客听了这话,便有人将信将疑:“这南雁做了芮王府的郡马,本不会诬陷自己的泰山岳父,但若是有皇上暗中许给了他好处,那可就不好说了!”卓南雁身子突突发抖,心内却在极力思索:“这人声音古怪,虽是极力掩饰,却仍有几分耳熟!这人是谁,为何来此污蔑于我?”猛觉臂弯一紧,却是完颜婷挎住了他的臂膀,高声叫道:“爹,我信南雁!昨日我一直跟他在一起,他是我夫君,更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绝非偷下栽赃的小人!”卓南雁听她言语斩钉截铁,陡觉胸中一热:“她一直当我是夫君!我……我今日便是拼却性命不要,也不能让婷儿受得丝毫损伤。”
蒲察怒嘿嘿笑道:“各位大人已瞧得清清楚楚了,这当口可容不得你们在此狡辩!”向完颜亨拱了拱手,“芮王爷,麻烦你随卑职走一趟!”完颜亨冷冷道:“本王正要进宫面圣,在圣上跟前将这些事由说个清楚!”蒲察怒沉声怪笑:“芮王爷,圣上这回是龙颜震怒,未必便由你想见便见!”完颜亨虎目熠然一寒,缓缓道:“你要怎样?”蒲察怒给他幽冷幽冷的眼神逼得浑身一颤,不由退开两步,呵呵地笑道:“王爷神功无敌,卑职虽是位卑职微,却身系圣上安危,万不得已可要得罪一二!”略一挥手,喝道,“来人!”四五个大内侍卫疾步冲来,手中各自擎着银光闪闪的长链镣铐。
完颜亨长吸了一口气,倒笑了起来:“你们是要捆我去面圣?”蒲察怒脸色发白,强撑着笑道:“卑职斗胆,请王爷委屈几日,待圣上召见,再见不迟!还有,王妃、郡主跟郡马,卑职也要一同带走!”完颜亨心中一沉,终于明白了金主完颜亮的用意,自己所犯的滔天大罪不是别的,全因自己生在完颜家,是当年响当当的大金国四太子完颜宗弼的儿子!眼前倏地闪过当日自己押着萧裕进宫面圣的情景,忽然想到:“当初萧裕谋反,铁证如山,完颜亮却要亲自夜审,更曾泼血涂面,要饶萧裕死罪。想来完颜亮这枭雄并非是对萧裕兄弟情深,只是知道萧裕不是宗室出身,成不了气候!而当日完颜亮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完颜衮被人诬告谋反,完颜亮审也不审,便将之满门抄斩!我芮王府的今日之局,正是和完颜衮一般无二!”
完颜婷再也忍耐不住,叱道:“放肆,你蒲察怒算得什么?狗一般的东西,也配要我们跟你走一趟!”蒲察怒扫她一眼,拖长声音,森然道:“老子是狗!可郡主——这时候,你还当自己是郡主吗?”完颜婷又惊又怒,娇躯簌簌发抖。卓南雁一把按住了她的柔荑,一个念头忽地掠过:“龙骧楼雄霸武林,完颜亨又是天下无敌,只有他爱女的大婚之时,才是完颜亨心意放松的绝好时机!金主完颜亮选在今日对付完颜亨,只怕大半用意还是为了要得到婷儿!”
“各位大人,”完颜亨的目光缓缓扫过座中如坐针毡的高官显贵,语调平缓得让人心惊,“君命难违,便让完颜亨死了,完颜亨也死而无怨!但这么诬我清白,完颜亨至死不服!”猛一挥手,自地上拎起一坛烈酒来,仰头呼呼灌入口中。众人听了,心内不约而同地均腾起一股悲怆之意。一愣之间,却见完颜亨忽将酒坛往地上一抛,仰天长笑,笑声悲凉无比。完颜婷热泪盈眶,忍不住低呼一声:“爹爹!”完颜亨的笑声陡然拔高,声若沧海龙腾,直冲九霄。厅中之人全觉心荡神摇,更有人想:“这完颜亨,莫不是疯了吗?”
长笑声中,完颜亨的身子蓦地掠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在宾客丛中揪起一个人来,喝道:“是你在酒中下的散功毒药!为何要下毒害我?”这一喝响如雷震,众人均觉耳中嗡嗡作响,凝定心神,才瞧清那给完颜亨揪在手中的人正是耶律瀚海。钟离轩摇晃着立起身来,呵呵冷笑:“不错!你精研药功,这无色无臭的散功之毒也只有你配得出来,更只有你,有这机会下毒!”
耶律瀚海身为龙吟四老之一,武功何等精妙,但此时给完颜亨提在手中,身子突突发抖,竟是毫无抗拒之力。眼见完颜亨须发飘飞,双目如火,耶律瀚海不由惨笑道:“楼主,须怨不得属下,这……这全是……”那下面的半句话终究不敢说出来。完颜亨单臂一扬,将他高高举起,喝道:“你当这雕虫小技,当真奈何得了我吗?”耶律瀚海给他举在半空,只觉一股内劲透体而来,循经游走,忽刚忽柔,霎时全身痛如万针齐刺,立知完颜亨功力全在。他素来对完颜亨半敬半畏,这时不由胆气尽丧,颤声道:“那全是圣上的旨意!可不干属下的事!”完颜亨大喝一声,“去!”忽一松手,耶律瀚海的身子向上飞起,刚坠到完颜亨头顶,完颜亨蓦地张口狂喷,一股酒浪怒龙般地打在耶律瀚海背上。耶律瀚海惨叫一声,便如给千钧巨石击中,身子登时高飞起一人多高,人在半空,便已昏了过去。
完颜亨口中酒浪不止,转头便向众侍卫喷去。蒲察怒等人吓得肝胆尽裂,纷纷躲避。两个手持银链的侍卫闪避不及,给酒浪拍中心口,登时惨哼倒地。便在此时,人影倏闪,却是百里淳闪电般扑到,乘着完颜亨背后空门大开之际,双掌直向他后背疾推过去。
身为龙吟四老之一,百里淳眼光自是高人一筹,厅中众人早被完颜亨惊世骇俗的神功镇住,但他却因适才完颜亨最后的长笑之声忽然一衰,发觉完颜亨的内力终究被药酒扰了一下,此时完颜亨狂喷酒浪,其实也是运气疗毒的一门奇功,若是任由完颜亨将毒酒尽数逼出,功力尽复,那他百里淳便死无葬身之地了。此时正是力搏完颜亨的最后良机,这一招“搏浪奋锥”也使尽了百里淳的毕生功力。
完颜亨全身劲气正凝聚腹内,猛觉背后劲风扑来,不由心中一冷:“终究是让百里淳这老儿看出了端倪!”身子拼力前倾,便待卸去他掌上劲力,猛地青影疾晃,一人飞扑而上,挡在完颜亨身前,正是钟离轩。他适才被百里淳制住胸前要|茓,又吃了散功毒酒,双臂全不能动,但眼力见识却高出卓南雁、余孤天等人甚多,早瞧出了完颜亨正在运功逼毒的紧要时刻,眼见百里淳一动,立知其意,仗着双腿上轻功仍存,舍身扑到。只听得格格声响,百里淳这招开碑裂石的双撞掌正拍在他胸前。钟离轩胸前骨骼尽碎,五脏皆裂,一口鲜血,全喷在了百里淳身上。
但经此一挡,完颜亨已喷尽腹中毒酒,猛然回身,瞧见舍身相救的钟离轩气息已绝,不由目眦尽裂,铁掌疾探,便向百里淳抓来。这一抓瞧上去全无任何花哨,只是堂堂正正、平平常常的一抓。偏偏这一抓在百里淳眼中瞧来,如同巨鹏天降,似乎头顶上的空气全被这一抓吸干了,他愕然后退,却发觉自己已无退路。
完颜亨鲲鹏鼓翼般的大手陡然在百里淳头顶凝住,声音沉实平缓得令人心悸:“任你如何负我,我本也不会斩杀龙骧楼旧人,但今日若不杀你,只怕钟离轩死不瞑目!”百里淳乘他开口说话之际,身子飘若鬼火,连变十七八种精妙身法,却发觉四周疾风乱啸,自己急变的身形全被那激荡的掌风笼住。他心中升起一阵彻骨的寒意:“我在龙吟坛中这多年,身法武功早全在他心中了!”完颜亨话音一落,铁掌陡然按下。百里淳魂飞魄散,要待嘶叫,忽觉胸中憋闷无比,跟着便听到了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
完颜亨以毒酒击昏耶律瀚海,钟离轩舍身救主,再到完颜亨掌毙百里淳,这全不过是片刻工夫的事。众人待瞧见百里淳直挺挺地栽倒,心底才齐齐闪过几个字眼:“沧海横流!”完颜婷瞧得珠泪盈眶,心内热血飞涌:“父王还是天下无敌的龙骧楼主!”燕老鬼身子颤抖,挺身而起,高声叫道:“杀得好,杀得好!”话音未落,忽见完颜亨身子一颤,口中吐出一口血来。完颜婷不由惊叫一声。
“好药!”完颜亨扬起血迹斑斑的脸孔,目光在女儿身上一扫,才对燕老鬼缓缓道,“你护好婷儿!”跟着目光又落在完颜婷身上。往日不可一世的完颜亨这时的目光竟是慈和之极,全是慈父抚摸爱女的目光。卓南雁自入龙骧楼那一刻起,便一门心思地要扳倒完颜亨,在凤鸣坛那间幽暗的小屋中,更跟叶天候密谋多次,只盼着“以亮制亨”之策早早成功。但这一刻如此突兀地忽然降临,卓南雁心底却没什么欢喜。他抬头见完颜亨脸上深刻于肌骨之中的无奈和落寞,竟觉一阵恻然,不由跨上一步,昂然道:“我自会让婷儿毫发无损!”
“你们听着,”完颜亨却不看他,目光扫视着数十位要冲进厅中相助的龙骧楼武士,沉声道,“圣旨如山,不得违抗!今日之事,全是我完颜亨一家之事,是非过错,全由我完颜亨一家承担!有敢对抗大内侍卫者,便是陷我于不忠不义!”龙骧楼威震天下这多年,堂外的龙骧武士人数虽少,却全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这些人素来视完颜亨如神明,本待冲进去相助,但这会儿听得这声色俱厉的言语,不由面面相觑,粘住步子不敢稍动。“楼主——”燕老鬼长吸了一口气,眼中不禁老泪滂沱。卓南雁也是心中一动:“龙骧楼是完颜亨半生心血,今夜他宁肯一家玉碎,却也要让这龙骧楼留在大金!”
这时完颜亨的目光已冷冷落在蒲察怒的脸上。蒲察怒先前见他收拾耶律瀚海,掌毙百里淳,便如龙戏虾蟆,不由双腿发颤,待见他忽然又口吐黑血,心底才沉实一些:“耶律瀚海的毒药终究厉害,以完颜亨之能,一时也是难以尽除!”他将大刀一横,喝道:“布阵!”惊急之下,声音还是有些发颤。他身侧的师兄弟“锐金刀”夹谷坚、“寒水刀”童千波、“厚土刀”佟广和“青木刀”阿典达各自沉声低啸,刀光闪烁之间,身形游走,各依金木水火土的阴阳五行之位守紧门户,隐然便是“天刀门”绝杀大阵——五行天刀阵。
完颜亨却仰头望天,蓦地悲声长吟:“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声若老龙苍吟,吟声未绝,他身子陡地拔起,自厅中众人头顶急掠而过,半空之中探手一抓,已将惊愕无比的余孤天抓在手中。众人才听到他口中呼到那个“空”字,他已如怒鹰横空,穿厅而过。
“爹爹——”完颜婷珠泪奔涌,纵声长呼。完颜亨的人影却早已鸿飞冥冥,缭乱的夜色里那一句“六合虽广兮受之不容一”在数十丈外隐隐传来,若喟若愤。众人眼见他竟然不顾自己的女儿妻子,却单单劫走了余孤天,心中无不惊讶非常。
“来人,”蒲察怒眼见完颜亨遁走,却是长出了一口气,“将郡主跟王府人等,全给我拿下了!”身后的大内侍卫如狼似虎地随声扑来。龙骧楼的诸多高手正自犹豫间,却见人影闪动,数十侍卫已将完颜婷和卓南雁团团围住。卓南雁大喝一声:“挡我者死!”左掌连挥,将四五个持刀上前的侍卫震得远远跌出,右手拽住完颜婷,便往外闯。
“不得伤了婷郡主!”蒲察怒眼见卓南雁掌势刚猛,嘶声叫道,“咱兄弟来对付这小子!”五行天刀刀光闪烁,已齐齐向卓南雁身上卷来。卓南雁眼见他师兄弟五人刀法精奇,心下暗骂:“这五个家伙单打独斗,都不足惧,但五人结成阵势,一时倒难以破去!”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阴恻恻一声怪笑,一道青影疾扑向蒲察怒,身法快如鬼魅。五行天刀的阵势依照五行生克之理而成,蒲察怒并不回身,他身侧的“青木刀”阿典达、“锐金刀”夹谷坚双刀盘旋,便向那道青影削去。哪知那人不避不让,双掌劲急如电地拍到了蒲察怒背后。蒲察怒一身精气全放在对面的卓南雁身上,只当厅中再无旁的高手,哪知却有人使出这等舍生忘死的招数,口中鲜血狂喷,胸腔内骨骼也不知断了多少根。他愤然回头,才瞧清暗算自己的竟是龙骧楼虎视坛主萧别离。他要待回手出刀,却觉全身的气血瞬间全自背后伤处飞逝,接着他身子软软倒地。
原来萧别离在婚宴中一直里外穿梭忙碌,耶律瀚海给他预备的毒酒却没空喝上几杯,功力耗损不大。适才他被蒲察怒一刀砍中,随即倒地装死,这时乘其不备,奋起残余劲力,雷霆一击,终于袭杀了蒲察怒。与此同时,“噗噗”两声,“青木刀”阿典达和“锐金刀”夹谷坚那两把刀也尽数Сhā入了萧别离腹中。萧别离身子摇晃,鲜血自口中汩汩而出,却回身向呆愣的完颜婷喝道:“郡主快走!”呆立在堂外的不少龙骧楼武士齐声喝彩:“好掌法!”“萧坛主是条汉子!”萧别离腹中连中两刀,犹自咧嘴大笑:“他砍老子一刀,老子还他两掌!痛快,痛快!”“青木刀”阿典达等四人挥刀疾砍,将那笑声硬生生斩断。
卓南雁知道此时机不可失,挥手揽住完颜婷的纤腰,飞身跃起。两人的大红衣衫便如一片红云,自众侍卫头顶飞掠出厅。完颜婷仍在痛哭:“爹爹,我们去寻爹爹!”卓南雁将她紧紧搂在怀中,道:“别怕,我带你前去寻他!”两个起落,已穿堂过院,飞纵到二道门前。门前几个大内侍卫挥刀拦阻,全给他以重手法硬生生震翻在地,这时他情急拼命,下手狠辣,每个侍卫只中一掌便即吐血倒地。
“郡主快走!”却见完颜婷的贴身侍卫黎获这时已牵着追风紫疾奔而到,右手挥舞长鞭,身后却还紧跟着七八匹骏马。四五个大内侍卫要冲上拦阻,全被黎获的长鞭击倒。卓南雁疾步奔上,将完颜婷放上了追风紫,刚待纵身上马,忽听身后的黎获闷哼一声。卓南雁不及回头,便觉一股阴柔之极的劲气自后袭到,这暗劲如同潜流奔涌,无声无息却又刚猛无比。卓南雁心下大惊:“这顶尖高手是谁,出手如此阴毒?”一招“握手已违”,回身击去。身后那人左掌一荡,径自拍向他脑顶,变招奇快,出手狠辣之极。卓南雁翻掌一格,掌腕交接,只觉浑身内力受震,这时才来得及瞧清那人面目,却是耶律瀚海。
卓南雁眼角余光扫到黎获身子僵硬地立在一旁,显是已被点了|茓道,心下一寒:“怎地忘了此人!”立时想起龙骧楼十余种逃生秘技中便有假死术,但凡身遭重险之时,多数龙骧士均会以假死术惑敌,适才萧别离是如此,耶律瀚海想必也是如此。
“郡马爷,还是留下来吧!”耶律瀚海沉声低笑。适才他被完颜亨以毒酒击昏,仗着内力高深,片刻便即转醒,但他忌惮完颜亨了得,索性横卧装死,这时眼见卓南雁功力精纯,自己这一记偷袭竟然无功,不由心下微惊,霎时双手疾飞,或掌或抓,或拳或指,顷刻之间连换九般奇门武功,痛下杀手。卓南雁展开龙虎玄机掌,以柔克刚,每一招都在间不容发之间化开。耶律瀚海见他举手之间将自己的九记夺命杀招破去,惊怒之下又有几分狂喜,暗道:“这小子的武功竟似时时精进不止,难道这天衣真气竟是如此灵验?”沉声低啸之下,奋力狂攻,卓南雁几次要抽身退走,却全被他的如山掌影紧紧罩住。
便在此时,蒲察怒的四个师兄弟已齐齐奔出,撮口呼啸之间,十几个侍卫张弓搭箭,便要射出,但见耶律瀚海跟卓南雁人影交错,便犹豫不决。猛听有人一声怒笑:“郡主速退!”却是燕老鬼疾步掠出,大袖飞扬,将侍卫们震得东倒西歪,片刻工夫那十几把弓箭便给他夹手夺过,震断了抛散四处。龙吟四老之中,以他和钟离轩的内功最为深厚。眼见完颜亨口喷毒酒,燕老鬼灵机一动,也将一坛烈酒狂灌入口,运功在腹中往来冲荡多时,却也化去了大部毒力。这时蒲察怒已死,五行天刀阵难以施展,“厚土刀”佟广等四人联手,堪堪跟他战成平手。
卓南雁忽地冷笑道:“下毒、装死、偷袭,前辈风范,委实高人一筹!”口中说话,忽地骈指如剑,“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连环四招,全是忘忧剑法中的精妙招数,这时给他以指剑功夫使出,威力丝毫不逊于铁剑利刃。耶律瀚海正被他骂得老脸通红,心神微分之际,拼力躲闪,但适才被完颜亨酒浪击伤,内力运使不便,半张脸给卓南雁铁指扫上,火辣辣得生痛。
“小贼好不歹毒!”耶律瀚海破口大骂,蓦地身形电闪,欺到完颜婷马前,挥掌便向她胸前抓去。完颜婷终究是个女孩,新婚之夜遭逢剧变,素来视若神人的老爹又受伤亡遁,这时她不禁若痴若呆,眼见耶律瀚海抓来,竟然不知躲闪。卓南雁大吃一惊,身子激射而上,喝道:“住手!”铁掌疾向他背后按去,这一按了无声息,却是六阳断玉掌中的玉碎势。
“来得好!”耶律瀚海脚下飘然一转,略微让开掌势,左掌已将完颜婷提起,便往卓南雁掌上撞去。卓南雁大吃一惊,拼力收掌,内力骤发骤收,猛觉胸口如遭巨锤轰击,耶律瀚海的右掌却如游鱼般切了进来,正按在他小腹上。卓南雁一声闷哼,身子便如风中稻草般疾飞了出去,半空之中,鲜血狂喷。只听耶律瀚海沉声低笑:“贼小子,老夫这截脉掌滋味如何?”
“雁郎——”完颜婷嘶声痛呼,这时才惊醒过来,回头向耶律瀚海喝道,“狗贼,快放手!”挥掌便向他脸上掴去。耶律瀚海摇头避开,笑道:“郡主莫慌,散人这便带你进宫面圣!哎哟……”却是完颜婷惊怒之下连抓带咬,弄得他狼狈不堪。耶律瀚海恼怒之下,挥指便向她肩井|茓点去,忽觉身后劲风飒然掠至,势道竟是浑厚至极。耶律瀚海大惊之下,不及回头,挟着完颜婷飞身前蹿,眼角余光扫见一个高大身影如影随形地追来,却是燕老鬼。
“郡主!”燕老鬼蓦地瞠目大喝,“我宁可让你死了,也不愿你给这奸贼拿去领功请赏!”挥掌便向完颜婷拍去。耶律瀚海大吃一惊,暗道:“这老家伙疯疯癫癫,当真一掌让这丫头香消玉殒,圣上怪罪,谁能担当?”拼力使招“星移斗转”,提着完颜婷的身子向旁一错,但钟离轩这一掌势如风雷,仍是直劈到完颜婷肩头。耶律瀚海猛觉一股暗劲自完颜婷肩头传来,登时臂膀酥麻,却是已被燕老鬼的隔物传功击伤,大惊之下,忽觉手上一轻,完颜婷已被燕老鬼夹手夺过。
耶律瀚海愤声骂道:“老而不死是为贼!”正待扑上,陡觉背后一热,一股劲气排山倒海般地撞来。耶律瀚海闷哼声中,身子腾云驾雾般地高高飞起,重重跌落在地,再没半点儿声息。
卓南雁嘿嘿冷笑道:“老不死的,这偷袭的滋味如何?”他适才中了一掌,五脏剧震,只想软倒在地大睡一场,但知此时片刻不能松劲,奋起神威,乘着耶律瀚海力拼燕老鬼之际,还了他一掌。这一招倾尽全力的“断流势”力道何等刚猛,耶律瀚海人在半空,已然五脏尽碎。
燕老鬼出手夺下完颜婷,卓南雁掌毙耶律瀚海,全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厚土刀”佟广等四人惊怒交集,四刀齐举,急向他二人扑到。“你带着郡主先退!”燕老鬼掌力一吐,将完颜婷送上追风紫,喝道,“老夫在此断后!”双掌挥舞,劲气弥漫,将天刀门四兄弟紧紧罩住。芮王府的门洞虽然轩敞,但这时数人拥在一处,再多的侍卫也只能在后面干瞧着。
卓南雁一掌击杀耶律瀚海,却觉浑身乏力,拼力咬牙,纵身上了追风紫,在一个侍卫手中夺过一把长剑,抖起缰绳,引着那几匹骏马一起纵蹄奔出。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四十二节:前朝旧事 此生情债
余孤天给完颜亨提在手中,迎着呼啸的北风飞奔。头顶上乌云厚重,瞧不见一丝星月之光,这黝黑的夜让余孤天陡然想到十二岁时那个恐怖夜晚,他想喊却又不敢喊出来,心底只是阵阵战栗:“完颜亨为何单单抓住我?难道……难道我做的事,他全知道了?”寒风呼呼地从脖颈中灌进来,余孤天心底的寒意越来越盛。
完颜亨手中提了个人,兀自身法如电,在黑沉沉的街衢间左右穿梭,片刻工夫便钻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余孤天还未瞧清四周黑魆魆的屋宇,完颜亨便带着他挤入一间茅屋。点上灯烛,余孤天才瞧见屋内空无一人,但条案桌炕,全都收拾得整齐洁净,立时心中一动:“这地方是完颜亨早就备好的藏身之地,难道他早就算出自己终究会有这一天?”
“王爷……”余孤天嗫嚅着,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完颜亨的口角还挂着血丝,脸色也苍白无比,却望着他笑。那笑容让余孤天不寒而栗,正想说什么,哪知完颜亨却向他纳头便拜,道:“罪臣完颜亨,见过晋王殿下!”声音平缓镇定,却字字犹如平地惊雷,沉沉实实地击在余孤天心头。
“他竟全都知道!”余孤天浑身僵在那里,好半晌才咧嘴笑道:“王爷,您……说得什么?”完颜亨缓缓站起来,脸上的笑容透着几分深切得痛,缓缓道:“当年徒单麻拼死赶到龙骧楼,却已毒发不治,死前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晋王在风雷堡安身,颈上有一道刀疤!当时篡位登基的完颜亮已然疑心徒单麻前来投我,大内侍卫领着宫中内侍,一拨一拨地赶到南阳龙骧楼来传旨——呵呵,说是来传旨,其实便是监视我。我自然不能明着赶赴风雷堡,只得命鹰扬坛主海东青以围剿风雷堡之名,前去救你。只是先帝皇子尚在人间之事何等机密,我自然不会让海东青之辈知晓,只让他们生擒小孩。为了让晋王心内先有个计较,更让他们动手前,在风雷堡外Сhā上了龙虎旗……”
余孤天这时才知当日龙骧楼突袭风雷堡的缘由,回思当日火飞血溅的惨烈情形,兀自心底生寒。完颜亨沉沉地叹道:“哪知海东青无能,竟让厉泼疯护着你走脱,萧别离再追,仍是无功而返。听萧别离回来禀报,是明教的高手林逸虹救走了你们!呵呵,那日在龙吟坛中遇到你,见你使的是明教的邪派武功,年岁又那般大小,颈上又有那道伤疤,那时我便知晓,是先帝之子,又来寻我来了!”余孤天听他最后那声长叹,痛楚中透着几分苍凉,既似感喟,又似歉疚,一时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不由颤声道:“不是!王爷,您说的那晋王什么的……不是我,那些全是……全是碰巧……”话音未落,猛觉颈上一凉,往日里都高高竖起的衣领已被完颜亨扯开,那道刀疤便赫然出现在灯下。
“到这时候,殿下还不敢担当?”完颜亨的声音倏地冷了起来,“嘿嘿,先帝含冤而去,九泉之下,日夜盼你报仇雪恨,哪知他的儿子却是个无肝胆无血性的废物!”余孤天给他这破口一骂,只觉浑身的热血都撞到脑顶上来,猛地挺身而起,怒道:“住口!不错,我便是晋王完颜冠,大金国的太子……你……你要待怎样?”
“好!这才是太祖太宗的骨血,皇天有眼,先帝有后!”完颜亨仰天一叹之后,眼中精芒有如利剑闪烁,直直地盯着他道,“我要助你夺回帝位!”
余孤天大张双目望着他,惊道:“芮王爷,您……说得是真的吗?”幽幽的烛火将完颜亨的脸孔映得半明半暗,他的声音依旧透出一股痛切:“殿下不要怪我私心,先父披坚持锐,为大金立下不世功业,传至我手,我家一直为大金柱石,所以当日我虽然瞧破你的身份,却不能明目张胆地反叛朝廷!最多便是让你历练一番,加意提拔。”他说着苍凉地笑了两声,才道,“这时却又不同了,我也不知道还有几日好活,若不助你反戈一击,死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余孤天的身子簌簌发抖,道:“芮王何出此言?您神功无敌,这点毒伤算得什么?”完颜亨缓缓摇头:“耶律瀚海精研《七星秘韫》多年,这药配得毒,配得妙,他这人,若非胸有成竹,又怎敢明目张胆地叛我?”说着缓缓坐在椅上,闭上眼,沉了沉,才道,“这点毒伤或许一时难奈我何,但仆散腾呢,完颜亮既已动手,刀霸又岂能袖手?不管我隐身何处,仆散腾也必定会将我寻到!”余孤天听他又说起那毒酒,心底暗自庆幸:“亏得我往日不好饮酒,婚宴上又装作里外忙碌,无暇喝酒。不然的话,萧别离等龙骧楼死士尽皆中毒,只我一人无恙,完颜亨又怎能对我不生疑心!”他忍不住道:“王爷,完颜亮选在今日对你下手,明摆着是要助仆散腾比武夺胜!哎哟,除了仆散腾,还有一位‘狮堂雪冷’罗雪亭!王爷何必较一时之意气,暂且隐忍一时,待毒伤尽愈,再跟他们比武不迟!”
完颜亨嘿嘿一笑:“他们当真要胜我,却也没这么容易!”余孤天浑身一震,道:“怎么,王爷仍旧要赴明日的比武之约?”
“大丈夫死则死矣,何惧之有!”完颜亨举头望着窗外深邃得没有尽头的黑夜,昂然道,“我一直苦参不透的,便是一个死关,但此刻内忧外困、生死一线,正是我参透天道的最后时机!”他说着双手结印,盘膝而坐,缓缓道,“我要运功啦。这时候婷儿想必也给南雁那小子救出来了吧,你去将她带来!”
余孤天心内正在想:“他这时朝不保夕,却又有何手段助我夺回帝位?”但听他提起完颜婷,心内不禁却是一甜,喃喃道:“这时郡主却会在哪里?”完颜亨冷冷道:“南雁这时还能到何处去?”余孤天略一寻思,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还有一事!”完颜亨又道,“据说当日明教厉泼疯自风雷堡中救下了两个孩儿,那个小孩却又是谁?”余孤天凝住步子,终究叹了口气,道:“那人便是南雁,据说他是明教教主卓藏锋之子,我跟他躲到明教,便一直装聋作哑,我虽知道他的身世,他却不知我的来历!”
“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完颜亨眸子里的光芒陡然一黯,喃喃笑道,“他暗中给我栽赃,却是为了报风雷堡之仇!嘿嘿,那也怨他不得……”余孤天听了这话,心便咚的一跳,怕给完颜亨看出什么,急忙转身匆匆而去。
卓南雁带着完颜婷冲出长街,便见四边埋伏好的侍卫已如潮水般涌来。卓南雁心内叫苦,但当此之时,也只得拼死向前,奋力催马冲出几步,忽见血浪翻涌,侍卫们惨呼之声不住传来,却是十几个蒙面汉子飞身掠到,掌中刀剑并举,已跟众侍卫杀在一处。这些蒙面汉子武功精强至极。虎入狼群般一番冲杀,已将众侍卫杀得七零八落。卓南雁只扫了两眼,便知这十几个蒙面汉子全是龙骧士乔装,料得完颜亨虽严命龙骧士不得对抗朝廷,但仍有这十几个血性汉子,不忍在故主遭难之时袖手旁观,这才蒙面而来。卓南雁心中暗叫惭愧,挥剑乱砍,乘机冲出重围,追风紫在暗夜中几个转折,便将众侍卫遥遥抛在身后。
经得这一番拼力厮杀,卓南雁忽觉丹田发冷,阴维脉、阳跷脉诸般游经丹田的经脉俱是阵阵发冷,再难提起内劲来,心知耶律瀚海那一记截脉掌果然阴毒非常。“雁郎,咱们到何处去寻爹爹?”完颜婷的声音中仍蕴着哭腔。卓南雁喘息道:“咱这样子太过扎眼,须得先寻个落脚之地!”
完颜婷这才想起,两人身上还穿着拜堂成亲的新装,这衣衫鲜红夺目,自己的胸前衣襟更给泪水和不知是谁的鲜血浸得湿漉漉的,给呼啸的夜风一吹,那刺骨的寒意便直蹿到心底。这便是自己苦盼的新婚之夜吗?猛又想起蒲察怒冷飕飕的话语“这时候你还当自己是郡主吗”,她忽然觉得又是憋闷又是委屈,颤声道:“却到哪里去落脚?”卓南雁“嗯”了一声,纵目望去,却见四周屋宇黑魆魆的挺立在幽暗的夜色中,落尽了叶子的老树在风声里鬼魅般地舞动着枯枝,忍不住苦笑道:“别怕,跟着你的好夫君走!”纵马前奔,每遇到一个岔路,便让一匹马向旁路奔去。
“南雁,”她忽在马上回头望着他,声音竟有些哑了,“我从此再也不是郡主啦,狗皇帝还要四处追杀我父女,你……你会不会后悔娶我?”卓南雁这时腹中内伤隐隐作痛,但瞧着她那在夜色里幽幽闪烁的明眸,仍不禁心口发热,道:“你是前呼后应的郡主也罢,是亡命天涯的女贼也罢,这一生一世,都是我妻子!你不作郡主,那便跟着我,一起闯荡天涯!”完颜婷芳心发烫,刚止住的热泪又涌了出来,娇呼一声,便将他紧紧搂住。两人在马上紧紧相拥,卓南雁忽然觉得眼前这柔弱哀恸的完颜婷,倒比那往日泼辣跋扈的完颜婷更要动人百倍。
追风紫四蹄如飞,几个转折,便闪入一条幽深的小巷,正是易绝邵颖达所居的“鬼巷”。卓南雁勉力提起精神,拨转马头,在巷子里曲折前行。完颜婷转头四顾,不禁道:“这是什么地方,怎地阴森森的,好似永远也转不出去?”说话之间,忽觉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幽静的小院突现眼前。完颜婷刚叫了一声“怪啊”,忽听身后的卓南雁呻吟一声,身子软软地伏在了她身上。
“郎君!”完颜婷惊得手足一阵酸软,搀着他下得马来,不住呼喊。卓南雁双目紧闭,只是不应。完颜婷急得又哭了起来:“郎君,你可不要吓我,你若有了三长两短,我……我再也不要活了!”想以自身内劲给他疗伤,但不明医理,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捏捏打打,竟是毫无效验。正忙得手足无措,忽听身旁传来一声低呼:“郡主!”却是余孤天在黑暗中狸猫般地蹿了过来,轻声叫道,“天可见怜,终于找到了你,我猜他会带你来此暂避!”
“小鱼儿,你来得正好!”完颜婷双目一亮,扶起卓南雁,道,“快帮我救他……他昏了过去!”余孤天见她紧紧搂着卓南雁,心中便是一阵酸苦,忍不住冷冷道:“他昏便昏了,这时候还管他作甚!我来带你去见芮王爷!”
这时完颜婷一腔心思全在卓南雁身上,对余孤天的话浑若未闻。余孤天低喝道:“郡主,形势紧迫,片刻不能耽误!咱这便去见芮王爷!”不由分说,伸手便来拉她。完颜婷给他大力一扯,手臂稍松,卓南雁便栽倒在地。“放肆!”完颜婷心疼万分,回手一记耳光便扇在余孤天脸上,喝道,“便去见父王,也要带上雁郎!”
“到了这时,你还在恋着他?”余孤天脸上火辣辣得生痛,心底更是又恨又怒,几乎便想一剑将卓南雁刺死,冷冷道,“实话说了吧,这人不叫南雁,他姓卓名南雁,乃是南朝雄狮堂派来混入我龙骧楼的细作!栽赃王爷,再私下告密,向完颜亮邀功请赏,全是这卓南雁一手所为!”
完颜婷登时怔住,随即拼力摇头,哭道:“我不信,我不信!小鱼儿你胡说八道!”夜色太黑,余孤天瞧不清她脸上神色,但见她头上精心绾好的新妇发髻散乱地披下来,随着她的头疯了般地舞动,显是她心内痛楚慌乱到了极点。余孤天的心异乎寻常地刚硬起来,嘿嘿冷笑道:“芮王爷已信了,你却还不信吗?芮王府能有今日之局,全是此人一手所赐!”完颜婷忽地心底慌乱无比,怒道:“你……你说的全是假话!”猛又挥掌向他脸上打来。
余孤天猛地扬手攥住她的玉腕,低呼一声:“有人来了!”眼见完颜婷兀自哭叫不休,挥指便点了她的两处哑、麻|茓道,挟着她便向旁退去。但这鬼巷布置怪异,余孤天只是粗通阵法,一时推算不清,东拐西拐地才退出丈余。他听得飞身掠来的这人脚步轻若无声,显是一流高手,不敢再弄出声响,便扶着完颜婷躲在一截断墙之后,敛气凝息,探头观望。
朔风呼呼地刮了多时,厚重的冬云才给扯开了几道裂口,残缺的月亮犹如给人咬剩下的烧饼,从云隙间挣出头来,洒下几缕昏黄的光。卓南雁昏迷了多时,给冷风一激,忽然醒了过来,才张开眼,便见一人急掠而到,却是个身材瘦长的蒙面汉子。
在迷雾般若隐若现的月光下瞧来,只见这人宫中侍卫打扮,起落轻捷,恍然便似鬼魅一般,地上的卓南雁、墙后的完颜婷瞧着,身上全不由荡起阵阵寒意。余孤天更是想:“惭愧,若非这厮适才踩断了一根枯枝,被我听到,只怕直掩到我背后,我也未必得知!”
那人眼见卓南雁横卧在地,显是吃了一惊,四顾无人,犹豫了片刻。才走上前来,冷冷道:“郡主在哪里?”声音冷兀僵硬,浑然不似尘世之人。卓南雁缓缓欠身坐起,这时神智稍清,才觉不见了完颜婷,不由扭头四顾,惊叫道:“婷儿,婷儿,你在哪里?”那人呵呵怪笑:“卓南雁,这时你还假惺惺地装模作样,你将郡主藏到哪里去了?”
卓南雁听得这侍卫直呼己名,登时浑身一震,愕然道:“你又是谁?大丈夫何必藏头遮脸?”那人反手一掌,拍在身侧的矮墙上,登时打得石屑崩飞,森然道:“少说废话,交出婷郡主,便饶你一命!”卓南雁觉得这人的声音故意压得沙哑冷硬,忽地扬眉喝道:“原来是你!适才在芮王府中,便是你血口喷人,诬我是偷藏咒餍!”凝神细瞧,见这人黑巾罩头,只露出一双精光四溢的眸子,心中疑惑顿起:“这人是谁,怎地偏要跟我作对?他武功不俗,听他言语,更似对我甚是熟稔,为何我偏偏想不起他是谁?”
那人一双眸子骨碌碌地转,瞥见卓南雁一直盘膝端坐,沉沉笑道:“是我又如何?”霍地斜斜踏上两步。他这身形一转,身子陡地背向月光而立,便只剩下一袭消瘦的影子。卓南雁见了这道影子,只觉眼熟无比,但硬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忽地觑见他双手在月下蛇一般地微微抖颤,显已蓄势待击,猛然浑身剧震,一个万分熟悉的轮廓闪电一般地射入脑中,他忍不住大声喝道:“你是叶天候!”话一出口,只觉一股寒气腾地自脊背间蹿起,心中突突乱颤:“果然是他吗?他是人是鬼?”
“卓老弟,果然精明!”那人哈哈大笑,反手撕开头巾,现出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孔,正是已“死”去多日的叶天候。他对卓南雁甚是忌惮,适才双掌蓄劲,本待暴起一击,但这时见他喝破自己身份,倒收势不击。卓南雁心中的万千疑惑一起涌起,第一个念头就是:“叶天候没死,当日完颜亨只是跟叶天候串通了这场戏来骗我!”随即想到自己潜入龙骧楼,那是何等机密之事,但后来完颜亨却对自己的行藏了如指掌,这是他近日最为匪夷所思之事,这时脑中灵光一闪,一字字地道:“是你当初向完颜亨泄露了我的底细?”
叶天候幽暗的脸上却显出几分狰狞之色,缓缓道:“老弟这时才看出来吗?”他越是这么直认不讳,卓南雁越是觉得可怕,眼见叶天候眼中杀机涌动,知道这人心肠狠辣,立时便要下死手,当下一手抚胸,微微呻吟。叶天候见他痛呼出声,心中倒犯了疑心,凝住步子,冷笑道:“卓老弟,这时还要跟你老哥我耍什么花活吗?也罢,你只需交出婷郡主,念在往日情面上,老哥便饶你一命!”
诸般念头在卓南雁脑中奔突来去,许多往日里百思难解的疑云却渐渐清晰起来。他望着黑黢黢的地面,呵呵地冷笑道:“原来天候兄早就给芮王完颜亨收服了!你到底是何时给完颜亨识破了雄狮堂的身份?”
“没有人能瞒得住完颜亨!”叶天候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沉沉的恐惧神色,“我一入龙骧楼,处处小心,时时谨慎,拼死拼活地做上了凤鸣坛主,自以为已将完颜亨蒙在了鼓里。嘿嘿,哪知就在半年之前,他忽然出手制住了我,三言两语便道破了我的身份。”想来完颜亨点破他身份之事在他心中恐惧之极,这时提起来还是语音发颤,沉了沉,才道:“但他识破我是雄狮堂的细作之后,却没有杀我。将我收服之后,仍旧让我继续做这坛主。我感激涕零之下便献计要引得罗雪亭前来自投罗网,但那时候完颜亨正在全力对付心怀叵测的萧裕,无暇顾及雄狮堂。我叶某人也算是个能人,他完颜亨正在用人之际,才将我留了下来。嘿嘿,还有,他是要用我这根长线,引得雄狮堂上钩,直到最后掀翻雄狮堂。果然后来不久,你便来了……”
“这么说,你也吃了他那龙涎丹了?”卓南雁长长一叹之后,眼神陡地凌厉起来,“自此之后,你便成了完颜亨的一只狗,死心塌地地给他干事?我一入龙骧楼,你便将我的来历尽数泄漏给他?”
叶天候嘿嘿一笑:“我本想早早就将你的身份告知完颜亨,但随即发现完颜亨对你竟起了爱才之心,而我也要借你之力得到《冲凝仙经》,所以在你入龙吟坛之前,我可处处对你全力相助。”他的眼神在黑夜中鬼火般地闪着,随时在寻找卓南雁身上的破绽,但见卓南雁大咧咧地毫不防备,倒不敢贸然上前,只得自顾自地说下去,“但这完颜亨岂是那么好蒙混的,自你一入龙吟坛后,他忽地对你的身份大起疑心,命我再找雄狮堂的故旧仔细探察!我知道这下子再也瞒他不住,胡乱找了两个江湖汉子,冒充是跟你一道的雄狮堂细作杀了,跟着才大吃一惊地将你这细作身份禀报给了完颜亨。”
“为何我一入龙吟坛,完颜亨却对我大起疑心?”卓南雁心中一沉,忽然想到:“想必便因我毫不费力地破解了那《灵棋剑经》的图谱,让完颜亨看出了我这棋仙弟子的身份!嘿嘿,我轻轻巧巧地便入了龙吟坛,更一上来便得机会参悟《灵棋剑经》,焉知这不是完颜亨对我的试探?”
“他果然叫卓南雁,他果然是雄狮堂的细作!他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骗我!”完颜婷躲在墙后,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心底生出一把锐利无比的刀,在自己的心上疯狂地割着、磨着,将自己的心切得七零八碎,娇躯簌簌发抖,泪水刷刷地无声流下。余孤天也料不到是叶天候忽然到了,紧紧地搂住她,心中七上八下,盘算对策。
叶天候这时却笑得眼中放光:“哪知完颜亨听了我的禀报,竟并不如何吃惊,好似他早就料到似的。他可不知我早就跟你联络过,却让我速速以雄狮堂死士的身份与你联络,让你写信诱得罗雪亭北上。嘿嘿,这沧海龙腾行事之奇,委实出人意料!而你卓老弟也没辜负老哥我的一番厚望,给我写了书信,又给我偷出了《冲凝仙经》!嘿嘿,这天衣真气效验如神,老哥待会儿可得好好相谢!”
卓南雁回思当日情景,心底暗自悔痛:“我自认聪明绝顶,却终究年少识浅,处处落在叶天候和完颜亨的算计之中,当真可笑可怜!”口中却忍不住叹道:“完颜亨心智武功果然全是高人一筹!只是他却低估了你,制服了你后,便以为万事无忧,只当你真会变成一只驯服听命的好狗!”
叶天候对他话中的讥讽全不在意,呵呵笑道:“他哪里料到,叶某骨子里是狼,终究没法子变成狗!那百毒龙涎丹虽然厉害,但配制丹药的耶律瀚海却是我早混熟的了,对他的脾气秉性,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素来行事狠辣利落,但这时说到自己的生平得意之作,却不禁滔滔不绝起来,“嘿嘿,叶某早说过‘以亮制亨’之策,你当那是说说玩的吗?我费尽气力,跟天刀门的蒲察怒套上了近乎,却才得知,原来圣上也在挖空心思地在龙骧楼内找寻我这样的一个人!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拍即合之后,我便得蒙圣上亲自召见,有了这尚方宝剑,万事就容易得多!耶律瀚海见了圣上密令,冥思苦想了一番之后,终究答应随我倒戈一击!嘿嘿,那百毒龙涎丹是他亲手制成,有他相助,老子还怕什么?狗也罢,狼也罢,叶某终是狠狠咬了他完颜亨一口!”卓南雁只觉腹中内伤隐隐作痛,暗自思量对策,口中冷笑道:“你投奔了完颜亮后,非但掀翻了完颜亨,报了一己之仇,更赚来了荣华富贵!叶兄这一石二鸟、狗仗人势之计,当真让人佩服!”
“是一石三鸟!”叶天候照旧不理会他话中的讥讽,施施然笑道,“明日此时,罗雪亭便会到京,我到时自会巧设机谋,将这老东西一举斩杀,替皇上他日横扫江南,除去一个眼中钉。那更是大功一件!”越说越是得意,忍不住呵呵大笑,却又怕笑声传远,只在嗓子里含混着,听起来古怪之极。
卓南雁又惊又怒,回想此人当初默不作声地杀死武通,又帮着自己救下厉泼疯给他南归送信,更曾不露声色地逼走林霜月,种种伎俩,委实果决狠辣,不由忍痛笑道:“这不是‘一石三鸟’,却是‘两面三刀’!叶兄先向完颜亨卖了我,再向完颜亮卖了完颜亨,最后再卖了罗雪亭!嘿嘿,厚颜无耻,当世罕见!”
“若要成就大事,便得厚颜无耻,不择手段!”叶天候呵呵低笑,“完颜亨最大的错处,便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凡是他认定的事,便百折不挠地一干到底!为了断你归路,他便让我跟他串通演了那场假死之戏,再将你斩杀雄狮堂细作的消息遍传江南,却让我易容隐居一段时日!嘿嘿,完颜亨为了你,也是煞费苦心啊!只是他万万料不到,这一次他的敌人不是仆散腾,也不是我叶天候,而是当今圣上!圣上的心机计谋决不在他之下,却更多了不择手段的狠辣无情,完颜亨焉能不败!”
眼见自己几句话间,说得往日机敏无双的卓南雁默然无语,叶天候不由双目放光,笑道:“好兄弟,还要多谢你写了书信让罗雪亭北上京师。只须罗雪亭来得京师,我自有法子料理了他,那时天下便再没有人知道我这雄狮堂的细作身份!在圣上眼中,我叶天候就是献了‘一石三鸟’妙计的红人!自然,老弟是难逃一死的——足下不死,孤不得安!”说话之间,浑身劲气凝聚,指尖便闪出几丝妖异的白光。
卓南雁知他片刻之间便要冲上动手,暗中猛提真气,仍觉腹内生寒,但这时自知大限将至,反倒安下心来,冷冷道:“你甘愿陪完颜亨演了那出假死之戏,想必也是另有所图。你以为你若活着,我卓南雁自不会做那偷偷摸摸的栽赃之事,但若是你死后遗愿,我悲愤之下,说不定便会暗中栽赃完颜亨了,是也不是?”余孤天听他问到这个,心便咚的一跳。
“完颜亨说了,只需我陪他演一场假死之戏,便让我入龙吟坛精修!我又何乐而不为?”叶天候十指格格作响,语调却悠然舒缓,“况且完颜亨的书房,谁也进不得!要找个能诬陷完颜亨之人,委实可是费力至极。你出了龙吟坛后,我一直加意撮合你跟婷郡主,便因我看上了老弟这个上上之选!果然在九州鞠会之后,完颜亨竟当着皇帝的面,将女儿许配给了你!老弟便成了得以进出他书房的第一红人……”说话之间,浑身气劲弥漫,缓步上前。
余孤天也瞧出叶天候片刻之间便要狠下杀手,却更怕他再说下去,心思电转,忽地伸掌在完颜婷肩头一拍,内力到处,完颜婷|茓道自解,跟着他挺身而出,喝道:“王爷,叶天候这狗贼在这里……”
叶天候这时最怕的便是完颜亨,听得“王爷”二字,登时魂飞天外,几个起落便退出数丈开外,但疾奔之中,忽地心内一动:“若是完颜亨果真在左近,又何必由余孤天大呼小叫?”刚要向后张望,忽见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哼声。这声音如此冷定却又如此熟悉,可不正是完颜亨的声音!叶天候陡觉全身发软,急提一口真气亡命奔逃,月色之下恍若一抹青烟般瞬息远去。
卓南雁见他一走,忽觉浑身酸痛,便即软倒在地,猛听身后传来冷湫湫的一声呼喝:“南雁!”卓南雁见了完颜婷那张挂满泪痕的面庞,陡然心中一片冰凉:“她什么都听到了!”他虽知事到如今,许多事情原也瞒不住她,但这时见了她又恨又痛的目光,心内还是一阵说不出得酸楚歉疚。
“原来你叫卓南雁!”完颜婷一步步走近,声音颤颤地透出一股剜心般得痛,“原来你是南朝雄狮堂的细作,你……你从来都在骗我!”卓南雁呆愣在那里,万千言语涌上心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完颜婷见他怔怔不语,心内更是空空荡荡一阵难受,隐隐地竟盼他再伶牙俐齿地说出一番让她心安的道理来。她忽地踉跄着扑上,嘶声哭道:“雁哥哥,你告诉婷儿啊,那些话全是假的,全是骗叶天候的……你说,你说啊!”卓南雁脸上淌满了她的泪水,却轻轻道:“婷儿,那全是真的,我……我便是卓南雁!”声音虽轻,却如焦雷般响在完颜婷耳内,将她心底那点残存的希冀炸得无影无踪。霎时间她整个人定在那里,说不出话,甚至透不出气。
余孤天眼见完颜婷哀痛欲绝,腹内酸气搅动着怒火直冲到顶门,大步跨上,喝道:“郡主,这时候还啰嗦什么,便是他跟叶天候内外联手,害得你家破人亡,还不一剑斩了他!”卓南雁忽地大喝道:“不是我!我来龙骧楼找完颜亨报仇,却没做过鬼祟勾当!那偷下咒餍的栽赃之人,决不是我!”
完颜婷怔怔盯着他,似是盯着—个毫不相识夕人,忽地大叫一声,反手便向自己眼中Сhā去。余孤天大吃一惊,出手如电,攥住了她的腕子,喝道:“你干什么?”完颜婷哭道:“我这双眼睛瞎了,不如挖下来给他!这辈子只当从没见过这人!”挣扎着伸指又向眼中Сhā去,却给余孤天紧紧握住腕子。
卓南雁却觉她那纤纤玉指早戳在了自己心内,胸中热辣辣、酸楚楚的,再难说出一句话来。余孤天猛地把心一横,抽出腰间的辟魔神剑,直塞到完颜婷手中,道:“郡主何必为这南朝细作伤心,一剑宰了他,给你全家报了大仇!”卓南雁眼见完颜婷怔怔地接过那把辟魔神剑,悲愤的心内忽地腾起一股自责自伤之气:“她竟为了我伤心至此,嘿,无论如何,今生今世,我欠了婷儿甚多,给她一剑杀了,倒是干干净净!”眼望完颜婷,挺胸叫道:“婷儿,总之是我不好,你杀了我吧。”
完颜婷痴痴凝望着他,浑身发颤,那把剑也突突地抖个不停,泪水扑簌簌地直落到长剑上。余孤天忍不住道:“郡主,多少大事还等着咱们去做!快斩了这南朝细作,咱们还要去寻王爷!”完颜婷蓦地抛了长剑,俯下了腰,痛苦地咳嗽起来。卓南雁听得她撕心扯肺地痛咳,心内也似要裂开一般难受,猛觉腹内气息乱窜,眼前发黑,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鼻下人中|茓一紧,卓南雁睁开眼来,才觉自己正躺在床上,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榻前一灯如豆,眼前晃动的正是邵颖达那张苍老的面孔。他喘息一声,挺身坐起,道:“邵老,婷儿呢?”邵颖达长叹一声:“那女孩嘛?走啦,给那姓余的小子拉走啦!嘿嘿,适才你昏过去,那姓余的只说要亲手杀了你,你那婷儿只是不肯!老夫在旁瞧着心惊,乘他们争执之时,将你拉进了篱笆院中。姓余的小子想冲进来杀你,却不明阵法,险些困在阵中,又见那小妞哭哭啼啼,咳嗽不止,便携着她跑啦!”卓南雁心中一阵发空,叹道:“倒让先生担惊了,想必适才您早就到了吧?”
邵颖达苦笑道:“如何不是!若非老夫学着完颜亨那声冷哼,只怕便吓不走叶天候那小子!”他说着悠悠一叹,“老夫最烦的便是江湖上的无尽恩怨,有道是,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哪知这尘寰之中,处处都有恩仇怨恨交织,竟无一处清净之地!南雁,你还有何打算?”
卓南雁脸上一红,叹道:“我此番卧底龙骧,一事无成不说,如今更累得罗堂主遇险,真是天下第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糊涂饭桶!”便将卧底龙骧楼以来的诸般遭遇略略说了。邵颖达听后哈哈一笑:“谁说你卧底龙骧楼一事无成?你终究是救走了你的厉大个子,更得窥《忘忧棋经》的全本,修习了《冲凝仙经》上的高深武学,龙蛇变之秘也被你探出了大概!便是完颜亨的身败名裂,也跟你多少有些干系。”卓南雁经他这么一说,心底才沉实了些,却仍是苦笑道:“先生还是骂我蠢材的好!往日我自以为聪明无匹,哪知一入龙骧楼,事事便全落入完颜亨和叶天候的算计之中!”
“往日骂你蠢材,今日却骂不得!”邵颖达悠然笑道,“你之所以处处受制,非是你资质不足,而是因叶天候早叛,完颜亨又张网待收,你却一下子便撞入了人家早就织好的网中。卧底龙骧楼本就是万分艰难之事,你一上来又失了先机。便如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下棋,一人却先让了对方四子,这盘棋你下到这等境地,也算难得得紧了!”
卓南雁心中若有所思,沉了沉,忽地昂起头来,道:“正是!这时形势虽是紧迫万分,可我却没有一输到底!此刻叶天候罗网已张,罗堂主只怕有难,我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能让这奸贼得逞。只须罗堂主无恙,这盘棋我便没输!”卓南雁忍着伤处作痛,便要下地。邵颖达却缓缓道:“也不必忙在一时,罗老头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卓南雁抬头望着他道:“请先生再指点一二!”
邵颖达板起脸道:“指点个屁!你这时走路都费力,老夫只是让你别去送死!”他边说边站起身来晃悠悠地往屋外行去,口中骂骂咧咧地道,“不是说明日才决战了吗?今晚忙个什么!不到决战之时,哪里去寻罗雪亭,又何必去寻这罗老头!”
卓南雁心中一动:“不错!明晚才是大战之时,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养精蓄锐,疗好内伤!”邵颖达一走,茅屋内便只他一人。卓南雁当下仰卧床上,潜修天衣真气,运功疗伤。但耶律瀚海的那招截脉掌阴毒之极,他腹下诸条经脉受伤瘀截,引得气息翻涌,一时难以入定。
过了多时,眼见毫无效验,卓南雁不由自暴自弃起来:“这么重的伤,岂能一日尽愈?便是治好内伤,却又如何?完颜亨恨我入骨,若见了我,自不会放过我!嘿嘿,我骗了他女儿,但他却是杀了我风雷堡诸位叔伯的大仇敌,我跟他之间,终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死之战!”
想到明日大不了就是一死,卓南雁心中反倒安稳了许多,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过了不多时候,忽觉小腹发热,一股内气蓬蓬勃勃地自丹田升起来。卓南雁立时自梦中惊醒,心下大奇:“这天衣真气当真古怪,适才苦练不成,这时却又在梦中不炼而炼,无修自修!”转念一想,便即明白,只因自己睡前一直依着口诀潜修,这才睡梦之中功效暗生。他知道道家功法修炼皆以恬淡虚无为要,但想不到这号称“天下第一奇功”的天衣真气,竟然要“虚无”到如此地步才生效验。当下卓南雁更不刻意运功,只余一点若有若无的念头照住内息,过不多时,忽觉腹中关元|茓突突地跳了几跳,被耶律瀚海截住的气脉登时畅通一片。这时他心若死灰,也不管他有何效验,只是任由真气流转,渐渐地便又进入一片恍兮惚兮的静定之中。
再睁开眼来,却见窗上残红将退,屋内昏黄静谧,自己这一坐,竟直坐到了第二日的黄昏时分。“可别误了事!”卓南雁一惊之下,飞身跳起,双足着地,才觉身上劲气弥漫,这一日工夫的静坐,竟使自己内伤尽愈。他心中暗叫:“天衣真气竟然如此神妙,为何那日完颜亨说不让我炼?”忽觉门外飘来一阵饭菜香气,这时他内气回复,立觉饥肠辘辘。大步走出,却见邵颖达正在灶前忙碌,卓南雁瞥了眼桌上,不由咧嘴笑道:“炉焙鸡、水腌鱼、五香肉……嘿嘿,竟还有一壶玉练槌,难得,难得!”
过不多时,邵颖达又端了两盘菜来,才算收拾停当。卓南雁与他相处日久,知道此老性子懒散,常让自己去酒肆买些酒菜充饥,不想今日竟会亲自下厨烹饪,且手艺上佳。两人对坐之后,开怀畅饮。邵颖达才道:“喝吧,多吃多喝,待会儿——场大战,也不知你小子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卓南雁哈哈大笑:“多谢先生,做个饱鬼,总胜于当饿神!”当下放口大嚼,边吃边赞邵颖达的手艺。酒过三巡,邵颖达忽地盯着他问:“小子,凭你的能耐,当真要去阻挡罗雪亭跟完颜亨?”卓南雁头也不抬地道:“那又怎样?您不是说过,我是身处险境,却也不会有灾吗?”
邵颖达淡淡一笑,忽道:“以前你不是问我,那风云八修中的医王萧虎臣的隐居之地吗?这便告诉你吧!”自怀中摸出二指宽的纸条递了过来。卓南雁接过一瞧,见那上面细细地写着几行端楷,也懒得细看,信手揣起,哈哈笑道:“邵先生曾说,早就立过誓言,决不跟别人吐露萧医王的居处!却为何这时给我这个,难不成当我是个死人了吗?”邵颖达冷冷道:“你眼下虽没死,可也跟个死人差不了多少!他这居处告诉了你,跟没说也没甚两样,这也不算老夫违背誓言!”
卓南雁呵呵一笑,忽又想起一事,道:“邵先生,您精研易学多年,可听说过有‘无极诸天阵’的名头吗?”邵颖达闻听“无极诸天阵”这五个字眼,脸色突地一僵,道:“你问这个作甚?”卓南雁点头道:“听完颜亨说,我爹当日便是在南宫世家内,入此阵为我寻药,这才一去不归!”
“天柱山……磨玉谷……无极诸天阵!”邵颖达的声音幽幽的,似是在念叨一个幽禁多年的神魔的名字,“那阵法我也是听传我阵图学的老师说过一次,传闻此阵为南宫世家一位嗜好阵法的前代高人所布,此阵上应诸天天象,下采八方地利,更经那人呕心沥血一番布置,变幻万千,委实难以……咳咳……”不知是话说得急了,还是心底忽生出一股畏惧,竟又微喘起来。卓南雁皱眉道:“这么说,便破不得吗?”邵颖达起身喝了一口汤药,才缓缓摇头:“未必破不得,只是不好破!老夫从未见过此阵,想指点你却也无从说起!”冷冷瞥他一眼,又道,“倒是我那位老师曾去过天柱山一次,那日曾对我说,若破此阵,还要从‘无极’二字上着眼!”卓南雁缓缓点头,将这话牢牢记在脑中,心内却又升起一阵庆幸:“好在我跟邵先生学这易学多日,于这阵图学已算初窥门径,这无极诸天阵再艰难,想必也难不倒自己!”转念又想,这回前去翠鹤山,那是九死一生,来日之事,这时也不必牢牢挂怀。
邵颖达见他虽有忧色,却是一闪即逝,随即便一刻不停地大口吃喝,忍不住沉声一叹,忽道,“倘若我告诉你,这是你平生最后一顿酒饭!那你还去是不去翠鹤山?”卓南雁一愣,随即淡淡笑道:“我本就没想活着回来,管他是死是活,终是要拼上一拼!”邵颖达望着他,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好,你这小子身上有股奇气,总爱干这以卵击石的勾当,可惜,可惜……”忽也哈哈大笑起来,“那就去拼吧,但愿老夫还能再见到你!”
卓南雁呵呵地笑着,心内却想:“邵先生料事如神,居然说我此行大是凶险!嘿嘿,大丈夫但求义所当为,死便死了,又有何惧哉?”将一大碗烈酒倾入口中,转头望着映在窗上的那抹残阳,不由想,“小月儿,我若死了,你会哭吗?”蓦地心中一痛,胡乱大嚼几口,再默不作声地连尽三觞,向邵颖达拱了拱手,便大踏步走出屋来。
这时酒意上涌,心内忽地一阵空虚,他发觉所有的恩怨仇隙,全都混淆不清了:杀父大敌完颜亨原来竟是父亲的金兰之交,更做了自己的岳父;青梅竹马的林霜月对自己伤心欲绝,新婚的妻子完颜婷更是对自己恨之入骨!虎视天下的龙骧楼一夜之间元气大伤,动手的竟是金主完颜亮……最可笑的便是自己本是来金国卧底的大宋死士,但这时方残歌这些江南武林人士,却全当自己是投敌叛国的奸贼!
这无尽的颠倒,让他觉出无尽的虚幻和无奈。走出屋来,却见暮霭苍茫,四处的院墙民居全给一片瑰丽的霞色笼罩,远处的城垣上还拓着一缕余晖,几点寒鸦盘旋起落,啼声呜咽。卓南雁抬着头仰望苍冥的寂寥暮宇,嘴角不由滑过一丝无声的苦笑,暗道:“非但是我,既便是强横绝顶如完颜亨,这时想必也是无奈之极吧!”
翠鹤山在京师西郊,乃连绵的西山中距京师颇近的一座峰峦,因山岚叠翠、形若飞鹤而得名。此刻,翠鹤山的夜浓得像醇酒,月儿给一抹厚重的苍云半遮半掩着,那清辉便朦胧了许多。缥缈的月色下,顶着残余积雪的起伏山峦闪着清冷的微光,映出一道道冷浸浸的虚无的银边。
罗雪亭此刻便凝立在最高最陡的那道银边上,那是翠鹤山的自在峰。当日方残歌先行一步来下战书,他却在一路上暗中打探诸般消息。进得中都之后,得知方残歌已被卓南雁失手击伤,罗雪亭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无奈,怕这心高气傲的弟子再有闪失,只得命他即刻南归养伤。这一日之间,芮王府家败人散的消息轰传京师,罗雪亭自是又喜又惊,此刻伫立自在峰,对这一战自觉又多了几分胜算。
踩着脚下坚硬的残雪,罗雪亭将目光投至无限悠远的天地尽头,他的心量也无边无际地扩大。远峰近峦的壁石林木全都清晰无比,幽静沉谧的山色此刻在他眼中,便如同初生的婴儿般恬静可爱。眼前似有刀光剑影倏忽闪过,时光仿佛穿梭了一十六载,让他陡地回到了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跟完颜亨那场激战的一招一式此时想来依旧清晰无比,酣畅无比,那是何等惊魂动魄的一战!
一阵舒缓的夜风在身周脚下盘旋而起,拂过危岩峻壁,萧瑟的林木便在风中飒飒摇曳。树梢轻摆的一瞬,罗雪亭就觉出了干枯枝桠下隐蕴的勃勃生机。枯与荣,生与死,在这风过疏林的刹那,在他眼中自然转换。
罗雪亭的心神登时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振奋,人生倥偬,又能得几回酣畅快意!他的浓眉一扬,蓦地鼓气长啸:“完颜亨,你在何处?”啸声并不如何震耳,却滚滚然直荡出去,在翠鹤山的每一个峰林山隙间响起。
在自在峰对面的山腰,一座小亭宛然而起,飞檐斗拱间俨然还有辽时行宫的遗风流韵,月光打在“忘机亭”那三个残破的字迹上,连这抹朦胧的清辉都古旧了许多。这忘机亭正是观望自在峰的最佳处。十余个黄衫侍卫貂帽裘衣,依旧有人耐不住山间寒气,频频搓手跺脚。倒是给他们众星捧月般地拥在亭子当中的那黑衣豪客,只穿着一袭薄薄的黑衫,端坐亭中,却是气势如山地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峰顶上的罗雪亭。这黑衣客正是当今风云八修之一,刀法第一的刀霸仆散腾。
“狮堂雪冷,果然名不虚传!”听得罗雪亭这声如叹如笑的啸声,仆散腾不由扬眉一笑,冷冷道,“传我号令,闲杂人等禁入翠鹤山,有敢闯山者,斩!”一个黄衫侍卫应声而去。
“难得仆散先生对狮堂雪冷和沧海龙腾这场大战如此看重!只是我若是完颜亨,一定不会来!”说话的却是叶天候,昨晚他险些斩杀卓南雁,这时想想还觉可惜。“所以你一辈子也只是叶天候!”仆散腾对叶天候这皇上新封的四品侍卫毫不放在眼内,冷冰冰地道,“若我是完颜亨,一定会来!”他的声音倏地有些怅然,“他已失去了一切,却再不能失去名誉!”叶天侯哈哈笑道:“那晚辈便恭喜门主,待他们两败俱伤之际出手,自可将这二人一举擒下!这非但是绝世之功,更是绝世之名!”“那样的做派,绝非仆散腾所为!”仆散腾不等他笑完,便冷冷地劈断了他的笑声,“我会让胜者歇息,先擒下败者,再挑战胜者!”叶天候还是毫不在意地笑:“那先生以为,这绝世一战,谁会获胜?”仆散腾徐徐道:“完颜亨不来便罢,来则必胜!”叶天候眼神闪烁,悠然道:“门主若是给了完颜亨喘息之机,还有把握战而胜之吗?”仆散腾刀剑般刚硬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震动,不错,沧海龙腾和狮堂雪冷这武林顶尖的两大宗师之战,不管最终是谁获胜,他的自信和心力都会跃入一个新的至境。这样的对手,若是再养精蓄锐之后,即便是风云八修之中最霸气的刀霸,也难有胜机。
“那样才有意味!”仆散腾的双目慢慢眯起,一字字地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惟其如此,我的刀才有生命!”说到此处,蓦地意兴横飞,不由振声长啸。声若飓风突起,自忘机亭中飞卷而出。
“对面的朋友,莫不是天刀门主、刀霸仆散腾?”罗雪亭的笑声远远飘来,在仆散腾锋芒毕露的狂啸声中居然字字不乱。仆散腾哈哈笑道:“今晚得睹罗老风采,当真欢喜得紧!”
一阵寒风鼓荡而来,远远地只见罗雪亭踏上一步,狂风之中衣袂猎猎,长笑道:“既然得睹了老子的绝世风采,何不现身一战?”仆散腾摇头道:“既然罗老跟芮王爷有约,仆散腾虽是见猎心喜,也不敢掠人之美!”罗雪亭笑道:“你不后悔?”仆散腾目光痴迷地望着对面峰顶,笑道:“能见狮堂雪冷和沧海龙腾一战,实乃平生大幸,仆散腾甘愿让出这决战的机会!”两人远远对答,却犹如对面坐谈般得清晰真切。几语之后。二人一起纵声长笑,笑声卷在一处,有若两股怒流突撞,激荡飞腾,振人心魄。
便在此时,陡然听得一道怒啸破空飞来,竟将这两人的笑声一起淹没。这啸声气势之雄直如天河飞泻,似乎连山腰峰顶的风声都被啸声吞没。忘机亭前所有人的心神全在怒啸声中一阵震颤,人人心内均想,“这完颜亨终是来了!”
这时才疾奔到山下的卓南雁也在啸声中微微发抖,仰头望了眼黑魆魆的山崖,却见一道雪白的身影直向峰顶掠去。那人步法沉稳,但每—举步投足,身形便直升数丈,看上去真如山神御风飘飞,可不正是完颜亨。
卓南雁的气血一阵翻涌,急鼓足内气,犹似足不点地般地疾冲而前,口中振声大喝:“罗堂主,完颜亨,切莫交手,小心鼠辈坐收渔利——”这几日苦修天衣真气,竟使他的内功精进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境地。完颜亨那啸声正由亢而低,他这奋声一吼恰如|乳燕穿云,从怒啸声中直透了出去。
“这人是谁?”仆散腾也不禁收回目光,转向山下瞧来,只一瞥,眼中便寒芒一凛,“又是这少年!”叶天侯呵呵笑道:“不错,这人便是刚作了一日芮王府郡马爷的南雁!耶律瀚海便是死在此人掌下!”
仆散腾如鹰的眸子陡然一颤,道:“此子他日不容小觑!”身侧伫立的“厚土刀”佟广等四大弟子觑见他凌厉的眼神,忙道:“弟子等这便去擒了这厮来!”仆散腾却道:“可惜怒儿已逝,你们的五行天刀阵法无从施展!”忽地浓眉一挑,道,“我新寻来的那个孩子怎样了?”
“那个叫刘三宝的少年吗?”佟广皱眉道,“总是大哭大闹,不服管教!”仆散腾若有所思地道:“那日我在路上偶见此子,便知他火形带水,命理上佳,这才将他搜罗身边,你们不可亏待了他。嘿嘿,单从形貌命理上看,刘三宝这火形比蒲察怒还要高,若是随我修习烈火天刀,自可一日千里!”说着目光向山下一扫,沉声叹道,“对付南雁,你们四人联手,只得施展十二爻辰四相阵了,小心在意!”“厚土刀”佟广四兄弟齐齐应了,一声,急转身出亭。
守在山下的锦衣侍卫见卓南雁来势汹汹,急挺身喝问。卓南雁望着数丈外杀气腾腾的那群侍卫,眼中光棱乍闪,冷笑声中,大踏步向前掠去。众侍卫全是跋扈惯了的主,但在月色下见了他脸上现出的那抹孤傲和决然,竟全在心底泛出一阵寒意。“胆敢近峰者斩!”不知谁仗着胆子喝了一声,霎时间刀剑齐扬,亮闪闪的箭镞凝在弦上,全对准了他。
给对面黑压压的刀林箭海衬着,月色下这袭旧旧的青衣,便显得说不出得凄清和单薄。但卓南雁却丝毫未停,陡地一声清啸,身子劲矢般腾起,众侍卫一愣之间,他已直撞入人群之中。啸声未绝,四五个侍卫已被他双掌连扬,拍翻在地,他身形却丝毫不停地自东倒西歪的众侍卫间飞掠而前。四处扑来的大内侍卫越聚越多,但卓南雁出掌如电,硬生生从众侍卫中震开一条路来,长矛大戟、棍斧刀剑,随着他掌势起落,乱糟糟地向四处飞去。
忽听身侧有人大喝一声“着!”刀声鼓荡,斜劈而到。卓南雁听风辨器,便知五行天刀已到,正待闪避,陡觉斜刺里又有两线刀气自后飞刺。这两刀好不古怪,一阴一阳两道劲气竟能将刀声相互抵消,若非卓南雁的忘忧心法笼罩全局,必然难以察觉。原来仆散腾得知爱徒烈火刀蒲察怒身死,五行天刀大阵难以施展,临时苦思出一套四相刀阵,命“厚土刀”佟广四人操演一日,竟也威力不弱。
卓南雁心中微凛:“天刀门主当真不凡,一夜之间,他这瘸了一条腿的五行天刀竟又威力大增!”这时他若闪身躲避,必使先机尽失,危急之中忽行险招,一招“独鹤与飞”,硬是从身前身后的三刀之间切了过去。
“厚土刀”佟广在前,锐金、青木二刀在后的这一联袂出手,本来自度即便杀不了卓南雁,也可占尽先机,却不料卓南雁竟然兵行诡道,这行云流水般的一Сhā竟是险中求胜。守在前面的“寒水刀”童千波又惊又怒,眼见卓南雁疾奔而到,大喝声中,细长的柳叶刀曲曲折折地斜削过来,招式真如水涌波飞般连绵不绝。卓南雁身法不停,左臂一长,已将身旁的一个侍卫抓过,挡在身前。那侍卫吓得哇哇大叫,“寒水刀”童千波大惊收刀。卓南雁顺手便将那侍卫手中长剑夺下,回手三剑,“当当当”的三声锐响,将身后“厚土刀”、“锐金刀”、“青木刀”攻来的连环三刀尽数挡开。
“厚土刀”佟广四人眼见卓南雁行险直进、抓人夺剑、反手挡刀一气呵成,均不由眼前一亮,各自喝了声彩。卓南雁适才头也不回地反手削出三剑,但觉剑上传来的三股力道或厚重或刚猛或柔韧,竟是各尽五行之性,不由心中一凛。他步法稍慢之间,眼前人影闪烁,“厚土刀”佟广四人已各自挥刀,又拦在了身前,数十个侍卫也呼拉拉地四下围上。
卓南雁猛一抬头,却见那道白影已然屹立峰顶,跟罗雪亭那袭铁衣遥遥相对。他的心便是呼地一沉。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四十三节:月昏绝顶 剑鸣刀寒
“完颜亨,你终于来啦!”罗雪亭盯着对面衣自如雪的完颜亨,悠然的声音中透出无限得畅快。完颜亨的长发在月光下随风轻动,他淡淡地道:“我又怎能不来!”平静如水的语调,挺拔如山的身子,又有谁能想到这人一夜之前身遭抄家之痛。那轮冷月就在头顶,月光虚无缥缈地泻在凝立峰顶的两个人身上,使得他们动也不动的身躯瞧上去便似两块异常雄伟的山岩。
“传闻此人昨夜家败人散,此时怎地看不出丝毫异相?”罗雪亭心中诧异,脸上却不动丝毫声色,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沉声笑道:“一口吸尽西江水!”随着这悠长无比的一吸,他本来干枯瘦小的身子恍然便似高大了许多,铁色衣襟猎猎飞扬。
山风渐大,完颜亨仍旧静静地凝立着,身上的白衣在峰头呼啸的夜风中仿佛白银铸就,纹丝不动。罗雪亭身形不动,但浑身气劲已化作风刀霜剑,潜涌而来,功力稍逊者便会给他山岳般的气劲挤压得口吐鲜血。但完颜亨却对身周凌人的气劲侵压浑若不觉,他的眼神渐渐明利,徐徐道:“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释迦初生,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惟我独尊!”罗雪亭引经据典的性子发作,长吟几句之后却又哈哈笑道,“呸,你完颜亨算什么,不过是一摊臭之又臭的狗屎撅!老子恰好送你文偃禅师那句话:一棒打杀与狗子吃,贵图天下太平!”深具禅机的话语中夹杂着俗不可耐的破口大骂,狂荡的笑声如怒雷般在山谷间炸响。忘机亭中观战的侍卫全觉心旌摇荡,浑身突突战抖。完颜亨却连衣襟都不曾发出半丝震颤,脸上破出一道玄奥的笑意:“道在蝼蚁,道在屎溺!在参透生死之人看来,狗屎撅便是道!”
“你这狗屎撅,当真参破了生死?”罗雪亭笑声忽止,扬眉道,“老子问你,生与死又有何不同?”要知在他这等绝代高手眼中,突破天道的情形便如缘山而登天,在攀到绝顶之后,才发现苍天仍旧高高在上,但脚下已无路可攀,再求寸进当真难上加难。这时听得完颜亨这玄机隐蕴的一语,罗雪亭自是忍不住发问。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生死亦然!”完颜亨的脸上熠熠生辉,似是抛却了尘世间的忧喜,淡淡地道,“莫问生与死有何不同,且道昼与夜又有何不同?”罗雪亭心中陡震,一瞬间似是从对面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看到了昼的蓬勃、辉煌、阳刚和夜的从容、宁谧、阴郁。宇宙间最深奥的生死之谜和最平实的昼夜事理竟转接成了一道浩瀚而又圆融的环,在完颜亨震慑人心的目光中流转不息。
罗雪亭急忙收摄心神,沉沉道:“好,只此一句,不枉老夫等你一十六载!”忽地昂首望天,眼中却涌出一丝震动,长长一叹,“完颜亨,若是没有宋金之争,老夫必会引你为平生至交!”本来他处心积虑地要置完颜亨于死地,接到飞鸽传书送来的卓南雁亲笔书信,得知这死对头境况不妙,这才即刻启程远赴燕京,要乘机为大宋除去这一死敌。但这时峰头论剑,阐扬天下最精微的道理,两人心中却都感觉出无比得酣畅和感动。普天下都以为龙骧楼主和雄狮堂主会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哪知说到至高无上的武学,两人心内全生出一股心意相通的莫名感动。
完颜亨仰天一笑:“即便有宋金之战,我与卓藏锋也一样算生死之交!”罗雪亭刚硬的脸上掠过一丝憾然,冷冷道:“但若卓藏锋在世,你们终究难免一战!”说着转头望来,眼中神光灿然,那副嬉笑怒骂的神色尽数收起,“恭喜老弟得窥天道之秘,想必你的沧海横流又是一番气象了吧?”
完颜亨见他始终如壁立万仞,不减半分气势,也不禁动容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罗老这些年来不知得了些什么?”罗雪亭笑道:“除了些拳脚末节,可说一无所得!老夫此来燕京,只想请你印证三掌。”完颜亨无语一笑,只是眼中神光愈盛。
夜空上冬云渐重,月光愈发迷离虚无。一团似云似雾的白气宛若天幕垂幔般沉了下来,在峰顶徐徐萦绕翻卷,山峰上的气息陡地变得肃杀逼人。
仆散腾远远地望着。忘机亭这地方本该听不清罗雪亭和完颜亨低沉的话语,但仆散腾精神驰骋,却觉得浑身气血翻涌,忍不住低声叹道:“果然是高手!”叶天候皱眉道:“怎地他们一直不出招?”仆散腾冷笑道:“他们的招早已发出。若是你在一旁,只怕会被他们的气劲挤压得浑身筋骨寸断!”他的目光愈发痴迷地望着对面,犹如十八岁的少年即将看到初恋情人宽衣解带,缓缓道,“传闻十余年前,宋金两国的第一高手,剑狂卓藏锋和沧海龙腾一战惊天,十六年后,终于又有了可观的一战!”
“起!”卓南雁蓦地大喝一声,身子疾拔而起,左掌一带,忽地将一个侍卫拨了过来,猛地向“厚土刀”佟广撞去。佟广低声咒骂,脚踏八卦方位向旁急转,但那侍卫被一股大力带着,身不由己地乱挣乱撞,竟无巧不巧地跌到他要落足的方位上。“厚土刀”佟广收足不及,竟给那侍卫撞得身子一晃。卓南雁的身法如电,又抓起一个侍卫向“锐金刀”夹谷坚抛去。他精通易学阵法,但仓促间却也看不出四人起步落足所循的阵法之秘,这时接连抓起侍卫乱丢乱撞,几下之间,非但弄得佟广等人手忙脚乱,更隐隐瞧出了一些端倪。
佟广蓦地瞠目大喝:“旁人退后百步!”众侍卫正自惊骇,得了这命令,立时仓皇逃奔。“锐金刀”夹谷坚等三人神色凝重,身形斜斜飘飞,似拦非拦地仍旧将卓南雁围在当中。
卓南雁目光游动,已看出四人的阵法乃是四相生八卦,再和十二辰十二律相配的乾坤十二爻辰阵,当下冷哼一声,低声喝道:“黄钟在子,一阳爻生为初九!”身形疾晃,已向初九“黄钟”位踏去。“厚土刀”佟广四人听他口中念的口诀,正是这阵法变幻所依的爻辰说,惊骇之下,身法急展,全向黄钟位抢去。卓南雁哈哈大笑,身子已向“大吕”位转去。他的易学修为远胜于这四人,进退趋避,较之四人快了数倍,这一来反客为主,登时大占上风。“厚土刀”佟广等人急得连连怒啸,全力施为,好歹没让卓南雁轻易脱困。
“好功夫,这少年真乃天纵奇才!”仆散腾听得弟子略带惊惶的怒啸,转头瞧来,忍不住低声赞叹。叶天候神色一变,道:“晚辈去拦住他!”仆散腾道:“你未必是他对手。嗯,再过十年,此子当颇为可观!”叶天候缓缓笑道:“那晚辈必不会让他活到十年之后!”
话音一落,众人眼前陡地一暗,天上的月亮已全被厚云遮住,只透出朦胧的一层淡光。峰顶那团云雾却愈来愈浓,将完颜亨和罗雪亭的身形尽数笼住。叶天候收回目光,才发觉身旁的仆散腾已然踪迹不见,忙惊叫一声:“仆散先生……”
仆散腾的声音在数十丈外遥遥传来:“老夫前去瞧瞧,尔等不可近前!”他见猎心喜,终究忍不住要上峰亲见这绝世一战。
“厚土刀”佟广四人的乾坤十二爻辰阵本是一夜之间仓促而成,论起配合精妙,其实远不及当日卓南雁在试剑金陵会上见过的南宫剑阵。但“厚土刀”佟广师兄弟的武功却远胜南宫铎等人,更兼他四人的刀法各呈五行之妙,稍加阵法配合,便即端妙无比。饶是卓南雁越战越勇,一时却也难以突破他四人的刀阵。
激战之中,卓南雁骤然发觉身边“多”了一人。这人并不出手,一直隐在暗处,但浑身的劲气却如同箭在弦上,隐隐欲发。他虽没有发出一招一式,却在旁牵制住了自己大部分的心神精力。卓南雁游目四顾,却见火把光芒映得四周忽明忽暗,众侍卫只远远呐喊助威。若非卓南雁的忘忧心法笼罩全局,只怕必然难以察觉有这等高手隐匿在侧。
霎时他脑中闪过一张阴冷的脸:叶天候!
“我看不到爹爹了!”不知名的小山坳里忽地传来完颜婷略带惶急的低声一呼。昨晚她跟着余孤天来到完颜亨藏身的那间小舍,屋内却已不见了完颜亨的身影,只见了完颜亨留下的一封简信,却说大战在即,不愿睹儿女啼哭而分心!完颜婷见不到父王,魂不守舍,呆呆地挨了一日,终究忍不住要来观战。余孤天拗不过她,只得带着她悄悄赶来。适才卓南雁大战“厚土刀”佟广四卫,将众侍卫尽数引了过去,他二人倒悄没声息地绕过忘机亭,选了个无人所在,静静地观战。这时月敛雾绕,遮住了完颜亨的身影,完颜婷低声嚷嚷,便要上峰去观战。
余孤天忙道:“婷姐,王爷说过,不让你过去!”伸手便来拉她的手。完颜婷用力一摔,没有甩脱。她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猛地挥掌,便扇在他脸上。“啪”的清脆一响,两人都是一怔。("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完颜亨留下的那间密室内存有各色衣衫和食物、金银,完颜婷身上的新娘红妆早换做了一身男子的青衣,夜色下瞧来只是一截倔强的窈窕影子。余孤天抚了抚热辣辣的脸,眼见那青影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行,心底也撞上火来,挥手又将她腕子拽住。完颜婷只觉得心底憋闷无比,奋力扬起另一只手,又向他脸上掴来。这一回却又被余孤天翻掌抓住了。
黑漆漆的夜色里,他瞧清了她乌黑的眼睛。那眼里闪着一道冷幽幽的光,像把刀一样刺在他心上。余孤天忽然明白完颜婷只怕一辈子不会用瞧卓南雁那样的眼神来瞧自己,这让他的心底又痛又恨,更有说不出的委屈:“凭什么我这太祖太宗的龙子龙孙却比不上那个野小子?凭什么?凭什么……”他几乎要哽咽出声。
两个人默然无声地挣着。盯着身前簌簌微抖的倩影,他腹内陡地升起一股热腾腾的火,从心口蹿到胸前,再燃到眼睛上。余孤天猛地扑了上去,把完颜婷拦腰抱住,重重地压在了地上。
“仆散腾,”完颜亨并不转头,却知仆散腾已悄然到了峰顶,只冷冷地道,“何不一起过来一战!”仆散腾抱刀而立,缓缓道:“我暂时做个看客,待二位分出胜负,胜了的先歇上一歇,待会儿我自要讨教。败了的便没那等好运,只怕先要丧在我这金龙刀下!”声音更是冷若冰霜,不含半分人间情愫。
完颜亨道:“罗老,这么说,我们这一回决的就是生死了?”罗雪亭笑道:“好,老子信得过刀霸的话!”双眉乍扬,喝道,“第一掌!”大喝声中,铁掌吐出,正是六阳断玉掌的第一招“断流势”。他单掌微举之时,人距着完颜亨还有十丈开外,但一掌才推出,人便毫无征兆地在完颜亨身前丈余凸现。
这一掌无声无息,但仆散腾却觉得峰顶的云雾、残雪、削岩、枯草全微微震动了一下。仆散腾心中一惊,只觉这一掌意蕴笼罩天地,当真避无可避,挡无可挡,暗思若是换作自己,除了硬拼,几乎别无它法。他心意才动,金龙宝刀便在鞘中嗡嗡地龙吟不止。
“好!”完颜亨的声音仍旧好整以暇,举步斜斜踏出。仆散腾双目一缩,只觉他这一踏大有讲究,心底不禁大叫一声:“怎地我却没想到这一招?”不由暗自佩服完颜亨的勇气。要知这似退非退的一踏,看似洒脱雅致、妙意无尽,但也在行险——面对罗雪亭这天下最刚猛的对手,不守不攻地将先手拱手让出,无异于自寻死路。
强悍如“刀霸”仆散腾,面对罗雪亭这招断流势,也不敢如此托大!天下也只有完颜亨敢使出如此异乎寻常的招数来。
哪知当此之时,罗雪亭心内的震惊却比仆散腾更甚。他这一掌六阳尽集,端的可使大江断流,但对面的完颜亨飞退之间,浑身气劲似发非发,舒张的劲气陡地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大海。罗雪亭只觉自己这一掌击在了大海之中,虽然刚猛无尽,却无从发力。最可怕的却是完颜亨飘飞之中,浑身气劲吞吐,随时隐含反击,只要自己这势在必得的一掌稍现迟钝,那海水般的劲气便会随时聚拢反击过来。那反击必是怒海狂澜,势不可挡!
他心念电闪之间,“断流势”六阳之数的变化堪堪已到尽头!“开!”罗雪亭吐气开声,掌势毫不停顿地顺势一抹。“断流势”寓至刚于至柔,这尽头的一抹却于至柔中反呈刚相。仆散腾眼见罗雪亭陡然间由攻转守,竟如银碗盛雪、白鹭藏霜,丝毫不着痕迹,忍不住在心底大声喝彩。
完颜亨的身形在峰顶圆转如意地斜飞丈余,才堪堪落在状若卧牛的一块方岩上。咔咔声响,卧牛大石在他这一踏之下,转瞬间化为齑粉。
“高明!”完颜亨的脸上这时才现出一丝震动。适才他不招不架地斜身飞退,看似故意托大,实则是退中寓攻的险招,更是攻心为上的无上妙招。只要罗雪亭心中动怒或是神气稍馁,他便能乘隙反攻,一举获胜!但他料不到罗雪亭这排山倒海的急攻之后,竟又能使出如此气足神完的一守!完颜亨浑身气劲蓄势待发,本要乘着罗雪亭攻势稍怠的一瞬间全力反击,但眼见对手这一抹如山之凝,如海之定,立时转消了念头,气随意转,尽数踏在了青石之上。
夜风若有若无,月光淡如轻烟。峰顶三人的脸上全现出酣畅淋漓之色。“痛快!”罗雪亭眼中精光闪烁,叫道,“完颜亨,老夫决料不到普天之下,竟能有人面对老夫这一招断流势而不出手的!”完颜亨也沉沉笑道:“本王也料不到天下还有人一招之间,竟能使我欲击无望!罗老这十余载果然精进不息!”高手过招,妙在劲气收发自如,一羽不能加,一毫不得减,完颜亨面对罗雪亭的全力出掌不迎不架,看似胜了一招,但他最终踏碎青石,却又输了半招。
“这第二掌老弟仍不出手,便算老夫大败!”随着罗雪亭的沉声一喝,他身上衣袂便猎猎狂舞起来,连头上长发都高飞而起,直刺向空,整个人都似化作怒目金刚。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玉碎势”虽未施出,舒缓的风声却陡地大了起来,昏黄的月亮全被云雾遮住。那团垂幔般的雾气在风中尽力地翻滚着,腾挪着,奔腾着,将崖顶点染得千奇百怪。
猛听罗雪亭一声大喝,犹如霹雳炸响,地动山摇,“玉碎势”宛然施出。若说那一招“断流势”罗雪亭仍旧是八分攻两分守,那这一招“玉碎势”便是义无反顾、破釜沉舟的纯攻无守!汹涌诡奇的云雾若狂蛟,若怒狮,若矫豹,若舞凤,罗雪亭的铁掌随着翻腾的云雾变幻不休,若龙爪,若狮吻,若豹尾,若凤啄,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向完颜亨涌来。
六为阳数之极,这一掌玉碎势的六般变化却是循环往复,无尽无休,妙在每一击都是随物赋形,变化各异,每一击都是骇人眼目,惊人肝胆。这已不是当日他传给卓南雁的六阳断玉掌,其中更尽数融入了他数十年武功修为之妙。
仆散腾看得眼中烈焰升腾,浑身气劲勃发,几乎便要振声长啸。
在山腰间激战的卓南雁更是浑身一震。虽在激战之中,但他的心神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罗雪亭这风云变色的一招“玉碎势”。
忘忧心法重在笼天地于心内,卓南雁这时的修为虽未达到那样的妙境,但此刻心法展开,仍能感应到这两大高手的拼争。想起那日罗雪亭初传此招时,也是长空晦暗,这时却是狂云吞月,浓雾萦峰,卓南雁心内忽觉有一股雄奇的气势随之跃动奔腾,忍不住仰天长啸,掌上剑法陡然随之犀利起来。
完颜亨双眸电闪,身子如同古松傲立,牢牢扎在四处涌来的掌风拳雨之中,他的双掌却已好整以暇地翻了起来。完颜亨终于出手!当此之时,他也不得不出手。“玉碎势”的攻势来自四面八方,完颜亨缓缓挥出的这一掌却简简单单地直来直去。罗雪亭的身形随着掌势在四周激荡变幻,但完颜亨这看似简之又简的一掌却始终精准无比地向他推去。
快如掣电的玉碎势,在这缓之又缓的一推之下,竟然占不得丝毫便宜。四方涌来的龙爪手、豹尾指、狮锋掌、凤啄爪诸般逞奇斗幻的招式竟全轰击在这缓缓一掌上。快与慢、繁与简,全在这两大宗师交手的一招之间颠倒错乱了。
“高!”仆散腾当先叫好。罗雪亭龙游虎奔的身躯终于顿住,心内立时闪过几句话“为学曰益,为道曰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他文武兼修,立时想到,自己这耐势走的正是“为学曰益”之途,变化繁复到了令人目眩之境,完颜亨的这一掌却反其道而行之。罗雪亭忍不住沉声笑道:“将诸般变化减损至无,这是无为之道的妙旨!”
“无为而无不为!”完颜亨脸上有一道紫色光芒一闪而逝,笑道,“罗老掌法绝世,若在一个月之前,本王当真难以应付!”罗雪亭眼中异彩流动,脸上奋发激昂的神色倏忽不见,代之的是一番自然舒畅,缓缓笑道:“好一个无为而无不为!”两人对视而笑,忽然间心境相通,竟都踏入了一个心意神气与自然万物交融无碍的玄妙境界。
天上的月亮仍旧难见分毫,云气滚滚翻动,峰顶越来越黯淡。风声随之止息,峰顶悄清冷寂,似乎是要有一场大雪将至。
余孤天被一股怒火攫住了心魂,整个人忽然变得疯狂无比。他狠狠地压在完颜婷的身上,在她脸上、颈上、发髻上,在够得着的一切地方疯狂地亲吻着。完颜婷哭喊着,嘶咬着,扭动着,却无济于事。
“她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就如自己一夜之间从最高贵的太子变成了最卑微的叫化子一般!”他的双手猛然撕落,完颜婷胸前的衣襟顿时裂开。虽然这里幽暗一片,但余孤天还是真切无比地看到了她酥胸上的那抹白。他愈发癫狂地撕裂着她的衣襟,口中呼呼喘息,他觉得自己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余孤天,连他自己都震惊于自己的疯狂。
寒风呼呼钻入怀中,完颜婷忽然不再挣扎了。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泪水哗哗地滑落。她觉着自己已经死了。她忽然想,这时候的自己,本该在珠帘纱帐后偎在他的怀中,在泛着幽香袭人的暖阁中畅享新婚后的第一晚欢娱吧?一想到卓南雁,她心底就是一阵钻心得痛:最期盼的婚礼成了家破人散的惨剧,最敬重的父王这时生死未卜,而这一切全因那个自己最喜爱的人!她有些愤恨自己,为什么还在念着他。她甚至有些恼恨自己为何还活着。
身下的完颜婷忽地一动不动,亢奋的余孤天倒是一凛。定下神,他看到了她脸上比夜色还浓烈的痛楚,那抹在幽暗中闪动的凄冷泪珠更让余孤天的心咚的一跳:“我堂堂皇子,怎能行此下三滥的勾当!”一想起自己是大金皇太子,心底又腾起一股傲气,“终有一日,我要让她欢天喜地地嫁给我!”
“婷姐姐,婷姐姐!”耳畔传来余孤天轻轻的呼唤,完颜婷却给一种难言的凄凉悲怆劈面打中,猛觉心口发闷,不由咳咳地咳嗽起来。余孤天听得她锥心泣血的咳嗽,心底更是怜惜无限,手足无措地从她身上站起,一边慌乱地掩好她的衣襟,一边颤声道:“你……不要生气,都怪我不好!”
完颜婷却不再理他,又痛咳了两声,才缓缓立起,扫了一眼山腰上影影绰绰地擎着火把的侍卫,银牙紧咬,迈步便向上攀去。余孤天在她身后怯怯地喊了声“婷姐姐”,忙疾步跟上。
“嗤!”一支羽箭骤然破空疾飞,直向激战正酣的卓南雁心口射到。这一箭劲急如电,却又阴毒无比,时机、方位都拿捏得妙至毫巅。羽箭挟着一道乌光,直没入卓南雁体内。
卓南雁大叫一声,身子栽倒在地。“青木刀”阿典达四人大喜,一齐飞身抢来,“厚土刀”佟广忽地喝道:“生擒活捉!”激战良久,这四人已对卓南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四把刀齐齐倒转刀背,向他背上要|茓砸去。
猛然间只闻卓南雁大喝一声,身子斜斜跃起,四把刀尽数走空。寒光骤闪,卓南雁长剑一招“对面千里”连环剌到。本来“厚土刀”佟广四人出手,从来都是连绵环护,但这时自觉胜券在握,心底大意之下,已然中招。只听得“呛啷呛啷”声响,四人手腕中剑,钢刀尽数落在地上。“锐金刀”夹谷坚和“青木刀”阿典达更被卓南雁这气蕴绵绵的一剑扫中了腿上|茓道,双腿发软,几乎跪倒在地。本来卓南雁对仆散腾的几大弟子殊无好感,但听得“厚土刀”佟广嘶喊的那句话,便也投桃报李,未下狠手。
“厚土刀”佟广四人踉跄退开,卓南雁身子却斜刺里冲出,猛然抓起一名侍卫向西侧树林中抛去。他算准这偷袭之人必是在那里,口中喝道:“叶天候,还不现身!”身子左右游走,众侍卫自四处砍来的狠辣刀剑被他轻巧地闪过,而他每一出手,看似随心,却必能抓住一个侍卫向树林中抛去。
只听得哇哇的哭号喊叫之声不绝,顷刻之间,四五个侍卫全已被他以重手法抛入西侧树林。那些侍卫痛得哭爹喊娘,叶天候却始终踪迹不见。
卓南雁不敢耽搁,身子急掠,向山峰冲去。雾气越来越沉,风声已消沉无踪,那轮暗月这时连一丝影子也瞧不到。疾奔的卓南雁却觉着胸前一阵潮湿,知道叶天候那支暗箭终究还是射中了自己。这人就像一条隐在暗处的毒蛇,随时还会再蹿出来给自己致命一击。但这时他却已顾不得许多,明知前面龙潭虎|茓,也要向前。
山顶上幽暗一片,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当头罩来。愈是靠近峰顶,压力越是沉重,卓南雁的步子不得不慢了下来,只是一步步地坚实无比地向前走。他的心绪一阵激荡,忽然想起自己十四岁时,以三番棋挑战林逸虹,那时自己迎着朝阳踏上金风崖,步子也是如此得义无反顾。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四十四节:雪满苍山 龙腾玉碎
罗雪亭脑中一片空明,心神已与整座大山交融一处。他像是觉出了山脚的积雪正在一点一滴地融化,感到了峰顶的林木在大风中欢快酣畅的呼吸,看到了轻云掩映后的月亮明亮莹澈,更体悟到了山腰凝结成冰的深潭下隐隐的流水。自他学武以来六十多载,只有这心游万仞的一刻,他才觉出天地万物间的和谐与可爱,便连舒缓的风声都显得无比流畅。
完颜亨见他脸上神光流布,知他此刻心意神气已与天地交接,这最后一掌必然惊神泣鬼。当下他劲气潜转,自外看来全身上下不带一丝火气,静若千尺幽潭,淡淡道:“罗老修为已入天元境界,这一掌必然不同凡响!”罗雪亭的眼中跃出一道锐光,忽地摇头叹道:“我只当老弟已尽悟天道之秘,此时瞧来,却还有破绽!”本来两人拼死一战,罗雪亭发觉了对手的破绽,言语之中竟是说不出得憾然。他千里迢迢地赶来燕京会斗完颜亨,原只想乘机除去龙骧楼主这个大宋的死对头,但得知完颜亨丢官罢职、亡命天涯后,心内倒大松了一口气,这时与他峰顶论剑、激战良久,心中更增了英雄相惜之意。
完颜亨定如止水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寂寞之色,道:“输赢成败,岂足挂怀!请罗老赐招,我盼这一击已盼了许久了!”
“那老夫自会倾尽所能,只望能如你所愿!”罗雪亭哈哈的大笑声忽地从云雾中传出好远,“请老弟再来印证这第三掌!”长笑声中,铁掌缓缓挥出。断流势锋芒毕露,玉碎势有去无还,这一掌无争势却空空荡荡。
笑声传入卓南雁耳中,卓南雁心中也是一阵振奋,发力疾奔,几个起落,已跃上峰顶。云雾翻滚,将峰顶扰得更加幽暗,卓南雁心内却是震惊非常:适才罗雪亭的玉碎势只在他遥遥的感受之中便清晰无比,这时近在目前,却根本无法揣摩到罗雪亭拍出的这一招无争势,甚至连罗雪亭这个人都感受不到了!
无争势的掌势才起,罗雪亭的人骤然消逝无踪。六阳断玉掌脱自“致虚极,守静笃”的老子学说,但这一掌竟虚无缥渺到了这等境界,它击的不是完颜亨这个人,而是他的魂魄。没有人能看到罗雪亭的存在,但他又似无所不在。
卓南雁心中一震,比之当初看到萧抱珍高悬天际的巨掌还要震惊。他知道罗雪亭自己就是演练万遍,也到不了如此妙境,但此时在完颜亨这空前绝后的强敌力压之下,这一掌终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仆散腾也随之发觉掌中的金龙宝刀发出嗡嗡长鸣,几乎便要拔刀冲上。在如此大象无形的“无争势”前,便连“刀霸”也快抑制不住自己那杀气十足的金龙魔刀了。
“咳”的一声,完颜亨忽然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卓南雁也不由心中一惊:“完颜亨怎地会忽然吐血?是已被这无形无相的一掌击伤,还是昨晚的内伤未愈?破绽,难道罗雪亭当真找到了完颜亨的破绽?”仆散腾双眉乍扬,也没想到却是完颜亨先受内伤,一愣之下,鞘中嗡嗡的刀鸣登时止歇。
完颜亨却低声笑道:“好个老狐精!”他口吐鲜血之后,声音却有一丝说不出得畅快。他的头缓缓扬起,眼中神光大胜,身子疾往上升,似要融入到无尽的虚空中去。卓南雁忽然发觉,完颜亨的双足仍旧牢牢地钉在地上,但身子却无止无休地向上升去。恍然之间,完颜亨的身躯似是无限地增大了。
卓南雁心弦陡震,忙收回目光,心底神光流转,穿透了滚滚云雾,才清晰地“瞧见”完颜亨仍旧是动也未动地立在原处。原来适才所见的一切都是幻相。卓南雁心头一凛,他自从在鞠场上跟仆散腾争锋之后,见识大进,又在跟方残歌的拼斗之中得悟忘忧心法中“九宫后天炼真局”的诸多妙意,这些日子精修天衣真气,更是精进神速,但想不到这时的心神仍旧险些被完颜亨强悍的心力吞噬。忽然间他只觉脸上一湿,才觉出竟是下雪了。原来在峰顶奔突不散的浓雾竟是空中的雪气,适才罗雪亭和完颜亨体内的阴阳二气交争,将雪气吞吐吸纳为浓雾降下。
雪花终于纷纷扬扬地从幽邈的苍天上飘下,没有风,棉絮般的雪片却下得很绵密。飘飘洒洒,随风飘飞,寒冽的空中全缀满了亮晶晶的玉屑。
时将二月,燕京之郊却有些反常地下起雪来,这场在翠鹤山顶上忽然飘落的大雪,莫非正是两大高手交争时人天感应的异相?
大雪与浓雾之中蓦地亮起一道灿烂如电的光华,那火光穿破重重雪幕,却又不带一丝尘世之气。电闪火映之下,罗雪亭已突兀地闪现在完颜亨身前,双掌翻转,疾拍而到。卓南雁眼见他掌上光华最盛,才知这火光正是罗雪亭内家真气所化,瞬息之间,罗雪亭自有形而至无形,再由无形催化有形,尽集内气化为道家传说中的三昧真火。霎时间峰顶的怪石上的裂隙、奇峰上的枯藤、古树上的瘦枝、天空中的雪花,万象森罗,全在这异乎寻常的光华中纤毫毕现。
光华灿然的一瞬,却见完颜亨白得耀目的脸上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肃穆来,双掌不知何时已稳稳推出,正挡在罗雪亭的掌前。就在二人掌势似交非交的一瞬,光华倏忽熄灭。
重归幽暗的峰顶陡然微微震颤了一下,这惊世骇俗的掌力相交,竟然无声无息,却腾起一股骇人的劲风。那厚重的浓雾如遇飓风,四散飞逝,峰顶沉厚的积雪也惊澜激流般地飞溅开去。饶是卓南雁浑身真气弥漫,仍有几束飞雪穿透了他的劲气阻隔,拍打在他身上,硬若飞石。
峰顶一片清爽,适才的浓雾飞散得一丝不剩,铺天盖地的大雪却下得益发紧密。罗雪亭和完颜亨的身形便如两尊天神,屹立在大雪连天的峰顶。“这……莫不就是天衣真气?”罗雪亭目光电射,忍不住颤声道,“原来老弟果然在暗中修习这天下第一奇功!”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完颜亨哈哈大笑,声若钟鸣雷震,“天衣真气,沧海横流,不过是一个勉强名之的虚相!罗老何必于此念念不忘!”卓南雁心中一凛:“完颜亨果然在暗中参悟天衣真气,听罗雪亭的言语,难道他已破解了这奇功的百年之秘?”
忽听仆散腾振声长笑:“芮王爷竟悟得这等奇功,某家实在技痒。二位此战,只算平手,且让某家先领教一下这天下第一奇功!”罗雪亭冷冷道:“给老子住口,还轮不到你!”话音出口,忽然“咦”了一声,却见完颜亨大袖猎猎鼓荡,满天的飞云忽地都往峰顶聚集过来。这回飞云聚集,却跟适才的浓雾翻滚不同,雪白的朵朵云气却全绕着完颜亨飞转不休。
卓南雁看得目眩神驰,虽然师父修炼忘忧心法时,也能吞集云气,但便在云雾缭绕的庐山绝顶也只能吞吐身前丈余的云彩,这时峰顶上的云朵却是越聚越多,竟似九天之上无穷无尽的云海飞泻人间,瞧来既是蔚然壮观,更让人心生骇异。
夜风发狂似地虎虎呼啸,飞雪陡然大了许多,满天雪浪便似十万条银龙怒舞。峰顶的气势压得人睁不开眼,喘不上气。忽听完颜亨笑道:“本王无暇苦候,二位便一起来吧!”蓦地左臂一长,反向仆散腾抓来。这一抓事先全无征兆,却快如电闪,矫若游龙。仆散腾此时浑身真力贯注,刀气在身前流转不休,想也不想,反手一刀挥出。完颜亨一声大喝,铁掌反抽,已将仆散腾带入了云雾之中。跟着罗雪亭扬声大喝,也跃入了疾转的云气之中。
卓南雁心念电转,忽然明白:“完颜亨不得不向仆散腾出手。他决不能败,但击败罗雪亭后,未必便能再胜仆散腾,此时三人混战,完颜亨的胜券反而激增。”
那云气中陡地现出一层白光,随着云雾飞转,若隐若现。滚滚云气之中,只听罗雪亭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两道红光随着他疾挥的铁掌,赤龙盘旋般地吞吐不定。仆散腾却也不时振声长啸,一团黄灿灿的刀气犹如金蛇狂舞,荡起道道金光。红黄精芒,交映生辉,衬得那团云气愈发辉煌耀目。
飞转的云气中蓦地发出一阵异响,先是低若琴鸣,迅疾激越宏大起来,悠扬时便如龙吟鹤唳,揪撼人心,响亮处犹似天雷炸响,震耳欲聋。霎时间天地间的一切声音,全被这惊涛裂岸的怪声覆盖。卓南雁一惊之下,忽觉浑身劲气奔涌,飞速流转,惊得他急忙跃开数步,抱元守一。原来他自身修炼的天衣真气跟完颜亨同宗同源,在完颜亨无穷无尽地催发之下,引得卓南雁的内气随之跃动。
云中的白光也是越来越盛,罗雪亭掌上的红光和仆散腾黄澄澄的刀气愈发黯淡。“这是什么?”罗雪亭的喝声给那怪声掩着,现出几分惶急。完颜亨的笑声震人心魂地响起:“天衣真气,无坚不摧!”他的笑声愈发狂荡,竟与往日镇定自若的语气全然不同,“茫茫广宇,悠悠万物,惟在我心!到我无心之境,复有何物可以扰我?”声若洪钟,远远传出。
卓南雁听他念的似乎正是《冲凝真经》中修炼天衣真气的关键窍诀,不由心中一凛,凝目望见那变幻的云气,更是心神大震。
疾飞的云气越转越快,那道异响也山呼海啸般地愈发骇人。这鼓荡的云气此时在卓南雁眼中,已变成了一个活的有灵性的怪兽。它急旋着,膨胀着,轰鸣着,扭动着它越来越巨大的身躯。完颜亨、罗雪亭和仆散腾三人仿佛是陷入物化的激流之中,一起夹裹在怒啸的云流漩涡中,看不见一点踪影。
卓南雁惊得双目大睁,若非亲见,实难相信世间竟有这等奇异景象:这是实境,还是幻像?天人感应的奇功,当真能催引出这样的狂澜怒云?无边大雪倾天而落,卓南雁却似傻了一般,直盯着那云气化成的怪物发呆,脸色给白光映得惨自一片。
翻滚的云气中猛地红光灿然,一道血红的光芒喷薄而出,绚丽夺目地刺向夜空。疾转的白云陡地一缓,似是给红光炸开一道裂隙。罗雪亭精瘦的身躯霍地从裂隙中飞纵而出。他这一纵却似像给一道无形的巨力吸住了,只跃出两丈开外,忽地脚下发软,便要跌倒。
卓南雁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扶住,问道:“罗堂主,怎样了?”罗雪亭呵呵低笑道:“好一个沧海龙腾,好一个天衣真气……”笑声未已,忽地化作一阵干咳。适才他迫不得已,用自身数十年精修的真气化作三昧真火,破云而出,自身元气却已大耗。
猛听完颜亨的笑声再起:“仆散腾,莫要走,这一阵是谁胜了?”笑声带着说不出得狂意。却听得一道惨厉的啸声飞起,仆散腾也自那红光消散的云隙中蹿出。只是他却更惨,上身衣襟似给雷电击中般得七零八落,露出焦黑的肌肤。最怪的是他手中的那把金龙宝刀,却只剩下半截刀刃,似给蛟龙猛虎一口咬去的一般。仆散腾一纵而出,身子却丝毫不停,口中振声啸道:“咳咳,芮王武功绝顶,仆散腾……领教了!”啸声未绝,他的人已在数十丈外。
完颜亨怒道:“岂止武功绝顶,本王是天下第一!”那团绕着他的古怪云气这时终于慢慢消散,渐渐黯淡的自光虹影下,愈显得他的身影无比孤寂落寞。
罗雪亭忽道:“完颜亨,你可知适才老夫凭何破困而出?”完颜亨冷冷地逼视着他,却不言语。罗雪亭呵呵冷笑道:“便是你心中的这天下第一之念,使你终究难臻无心至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勘破生死,参透天道,于你终究不过是一场春梦!”
这话便如一柄穿心利剑,让完颜亨浑身一震。沉了一沉,完颜亨才厉声咆哮起来:“罗雪亭,你今日大败亏输,却还强词狡辩!我若参不透天道,天下谁能参透?”蓦地仰天长啸,声音中大有癫狂之意。
罗雪亭哈哈大笑:“纵使今日你是大胜,纵使你是天下第一,但与十方古今,横竖虚空相比,这又算得什么?只这虚名浮念,终究让你与天道至理擦肩而过!”完颜亨眼中利芒闪烁,喘息道:“住口!”蓦地左掌一扬,便向罗雪亭拍来。罗雪亭挥掌相迎,两掌相交,罗雪亭身子倒纵丈余,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完颜亨哈哈狂笑:“你瞧,赫赫威名的‘狮堂雪冷’在我这天下第一人手中,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掌上劲气弥漫,又当头劈下。
“且慢!”卓南雁大喝声中,腾身跃起,长剑疾飞,奋力迎上。陡觉一股大力劈面撞来,“咳”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他全身气血翻涌,急退三步,却才拿桩站稳。“是你这小子!”完颜亨见他竟能接下自己这刚猛的掌力,微微一怔,精光流溢的眸子紧紧盯着卓南雁,沉声道,“你不识心性,却强修天衣真气,不出十日,便会功力尽废!”
卓南雁仰头哈哈一笑,昂然道:“大丈夫行止坦荡,问心无愧,便是立时死了,又有何惧!”完颜亨森然道:“问心无愧?你私下栽赃,还配得上‘大丈夫’这三个字么?”眼芒电闪,峰顶立时寒气逼人。卓南雁暗道:“这会儿我说什么他也是不信!嘿,生死之际,又何必说那许多废话!”心中蓦地涌出一股悲愤之意,踏上一步,挺胸笑道,“芮王爷,今晚你连战两大高手,卓南雁本不该乘人之危,但风雷堡众叔伯的大仇,却是不得不报!”
完颜亨眼神冷得骇人,道:“你竟敢挑战本王?”卓南雁目光丝毫不让,如刀如剑地跟他直直对视,道:“你曾救我两次,我非忘恩负义之人,但风雷堡百十条性命的血海深仇,却不能一笔勾销!”说话之间,忘忧心法已然展开,浑身真气鼓荡待发。完颜亨一字字地道:“即便是连战两大高手,本王这会儿要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罗雪亭喘息着立起身来,喝道:“姓卓的混蛋小子,来日方长!你奶奶的年纪轻轻何必莽莽撞撞地送了小命!岂不闻大丈夫留其身‘将以有所为也’!”
“生死攸关,却才有趣!”卓南雁心底给一股倔强之气笼罩,却嘿嘿地笑了起来,“芮王爷想必不知,我自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便想着有朝一日,能跟王爷堂堂正正地打上一仗!”完颜亨听他笑得酣畅,蹙眉道:“你这小子,当真比你爹还要怪异!好,今日本王便送你归西!”声音才落,身子陡然突地一抖,口角溢出一丝血来。
“纳命来吧!”完颜亨似乎不愿再耽搁一刻,竟不顾长幼之分,左掌疾探,便向卓南雁头顶击到。卓南雁浑身气劲勃发,身形斜飞而起,竟然不避不让,一招“玉碎势”,直向完颜亨心口印来。罗雪亭不由双目一亮,暗道:“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端的妙招!”
完颜亨长眉乍扬,左臂顺势斜压,便似早就等在那里一般,正搭在卓南雁的右小臂上。卓南雁跟他臂膀交接,陡觉浑身如遭电击,右臂更是痛入骨髓,但丹田里迅即涌上一股澎湃真气,身子一晃,竟未跌到。他知道跟完颜亨这绝世无双的高手对敌,心思里面一丝喜、怒、忧、惧的渣滓都有不得,当下毫不思索地合身扑上。
这一扑暗含扑、闪、纵、拿四种身法,正是忘忧剑法之中的精妙招数“贵妃救局”。相传当年唐玄宗与人下棋,旁观的杨贵妃眼见皇帝的棋形势岌岌可危,情急生智,便故意纵出怀中的狮子猫扰乱棋盘。后来冲凝真人借此典故,创出这解困救危、以攻为守的妙招。这时卓南雁掌上化指如剑,疾刺完颜亨腹下关元|茓,竟仍是丝毫不让地力争先手。完颜亨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招中妙意,心内也不禁喝彩,身子倏忽疾闪,鬼魅般地欺到他身后,掌影飘忽,直向卓南雁背后命门|茓按去。连番激战之下,完颜亨的身手兀自洒脱飘逸。
卓南雁忘忧心法展开,心神笼罩四方,完颜亨神出鬼没的身法他虽然难望项背,但心识却感受得清清楚楚,当下头也不回地反腿踢出。完颜亨这一掌快若电闪,但卓南雁神龙摆尾般的一腿却不管不顾地向他胸前踢到。完颜亨的铁掌若再向前进击,虽能要了卓南雁的性命,但只怕胸前便会给卓南雁端端正正地踏上一个足印。
完颜亨自诩身为刚刚战胜两大绝顶高手的“天下第一人”,岂能给一个后生晚辈在胸前的白襟上踏出一个足印?当下他沉声低啸,身子疾转,避开了这一腿。这微微一转,卓南雁便已死里逃生。
两人瞬息之间,一个运掌如电,一个出腿如风,连过八招。八招之间,卓南雁均是命悬一发,却均仗着以攻为守的老招法,逼得完颜亨在间不容发之间变招。饶是罗雪亭武功绝顶,也不由看得又惊又急。陡闻完颜亨冷笑一声,急攻的铁掌骤然一落,已抹在卓南雁疾蹬过来的腿上。两人腿掌交击,卓南雁忽地闷哼一声,身子顺势急滚出去。
完颜亨跟他双腿连环交击,忽觉腹中内息翻涌,浑身大气鼓荡,竟有约束不住之状,当下片刻不敢耽搁,身子如影随形地抢上,挥掌便向卓南雁后脑击去。罗雪亭瞠目喝道:“住手!”要待相助,但适才连以自身真气催化三昧真火,功力剧损之下竟是身法凝滞,眼瞅着便已不及。
哪知卓南雁的身子忽地在地上一蜷一抖,金鲤跃波般地斜飞而起,使的正是流动品中“如转丸珠”的身法,双掌交错挥出,却是六阳断玉掌中的无争势。罗雪亭疾奔的身形登时顿住,眼见卓南雁诱敌之招使得巧之又巧,不由扬声叫好。完颜亨只求奋力毙敌,大意之下胸前门户大开,要待闪避招架,已然不及。当下铁掌丝毫不停,仍旧击向卓南雁的头顶,仓促应变,仍是后发先至。
罗雪亭瞧见他二人竟是个两败俱伤之局,惊得扬眉再叫:“不可!”
两人的掌势同时顿住,卓南雁的双掌凝在完颜亨胸前寸余,完颜亨的右掌却几乎贴在卓南雁的头顶。两人的掌力竟全在最后关头凝而不发。峰顶没有一丝风,二人的衣襟头发却在微微抖动,这一刻静得要死,似乎那簌簌飞旋的雪花都凝在了空中。
微微一沉,卓南雁才道:“为何不下手?”完颜亨幽幽道:“无论如何,令尊卓藏锋都是完颜亨一生之中惟一的朋友!我若杀你,九泉之下。终是无颜见他!”说着目光闪烁,直盯着他道,“你却为何也不下手?”卓南雁目光凛然,冷冷道:“你救过我两次!无论如何,我也要饶你一次!”
两人刀剑般的目光紧紧交锁,完颜亨忍不住呵呵低笑:“我虽救你两番,但你也救过婷儿两次,这恩怨早就一笔勾销,你也不必念念不忘!我完颜亨纵横天下,几曾让个后辈小子饶过性命!”猛然“咳咳”两声,鲜血顺着口角汩汩流出,经脉中更觉真气乱窜,似觉已有走火入魔之相。
他霍地挺身而起,神色间又多了些许癫狂之意,仰天一声悲啸,满山皆闻。喝道:“天下之人,都想要我完颜亨的性命!我终究是难逃一死,你是我父女挑得的佳婿,今日死在你手中,也算不错!”说到这里,嘴里竟又喷出一口血来。卓南雁听他语音悲苦,登时怔住,铁掌颤抖,竟是难以落下。
猛听得有人高叫一声:“爹爹!”却是完颜婷飞身赶来。适才她疾步猛冲,却露了行迹,给山腰间的侍卫发觉,一番厮杀,这时才冲破拦阻,赶到近前。她身后还缀着十几个手擎火把的大内侍卫,却给余孤天长剑翻飞,刺得不敢近前。卓南雁瞥见火光下完颜婷那凄然的眼神,霎时心中酸苦,手掌缓缓落下,黯然道:“婷儿,是你!”
“是我!”完颜婷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颤声道,“你……你还想乘人之危,来刺杀我爹爹?”卓南雁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婷儿,我确是万分对你不住!但那书房中的咒餍……”
“这时候还提这个,真真好没意思!”完颜婷却笑起来,笑声忽地轻柔起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一直梦想着长大之后,会有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来跟我生死与共,却料不到……我要与之生死与共的人,竟是个奸毒猥琐的小人!”她声音柔柔的,但众人听在耳中,却全觉得惨厉无比。卓南雁听得那柔媚的笑声,更是回想起当初完颜婷仰在自己怀中,问自己敢不敢依着女真旧俗将她偷了来,做她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霎时他心内痛如滴血,暗道:“不错,不管如何,我终究是伤了她的心!她这一辈子都会恨我入骨!”
“郡主,跟他哪来这许多废话!”余孤天酸溜溜得大喝一声,连人带剑,向卓南雁疾扑来。卓南雁见他满目尽红,心中陡地腾起一股怒气:“我对不住的是婷儿,却不是你!你纵然对她有情,却也不必三番五次非要杀我而后快!”右掌才要抬起招架,忽觉小臂剧痛无比,知道适才跟完颜亨那一记硬招硬碰,已伤了筋骨。
电光石火之间,余孤天的长剑已经分心刺到,这时卓南雁胸中悲愁横亘,憋闷无比,眼见剑到,不由目射电光,瞪视着余孤天,蓦地大吼了一声,宛若凭空打了个霹雳。余孤无心神一震之间,卓南雁翻掌拍出,正击在剑身上,一股劲气犹如怒潮般自剑上涌去。余孤天给他厉电般的眼神打上,心底豪气顿失,被卓南雁内劲骤然突袭,不由手臂酸麻。卓南雁乘他一愣之间,左掌轻挥,一招“手把芙蓉”,轻巧无比地便将长剑夺下。长剑入手,只觉寒气逼人,竟是自己当日自雄狮堂得来的辟魔神剑。
余孤天的武功原只比他稍有不如,但适才给他奋声厉喝之下,胆气尽失,转瞬之间,已然着道。当着完颜婷和完颜亨的面,一招之间便丢了兵刃,余孤天自是羞愤欲死,低吼一声,掌上劲气勃发,摄血离魂抓的魔功已提至十成。
便在此时,忽听得喊杀之声大振,无数火把满山遍野地自山下向峰顶涌来。却不知是谁调来了大批金国官军。仆散腾大败远遁,“厚土刀”佟广等四大弟子又被卓南雁刺伤,峰顶的众侍卫群龙无首,全畏缩在一旁不敢上前。这时听得官军叫嚷,众侍卫才精神大振,挥刀舞剑呐喊冲上。
余孤天的眼里只有卓南雁,虎吼声中,正待扑上,猛觉脖领一紧,已被完颜亨一把抓起。“何必争这一时意气!”完颜亨低喝声中,身子疾转,反手又将女儿提起,也不见他如何举步疾奔,只两三个大步迈出,便远远飘出数丈。
“厚土刀”佟广等人这时才悻悻赶到。眼见追之不及,“厚土刀”佟广咬牙喝道:“放箭!”立时乱箭齐发,嗖嗖地自后向完颜亨射到。火把光芒下,眼瞅着羽箭便要射到完颜亨背心,猛见他人影疾晃,身子闪电般纵出,竟比劲矢还快了数倍。那一阵乱箭扑簌簌地全Сhā在地上。在众侍卫官军心中,龙骧楼主完颜亨本就是半人半神的圣者,这时见他露了这手神功,全惊得果在当场,只见完颜亨携了二人,兀自快如鬼魅,倏忽几闪,便即不见。
“傻小子,咱们也走!”罗雪亭眼见卓南雁的辟魔剑疾舞如飞,将一群侍卫打得东倒西歪,忙喝了一声,飞身过来拉住他的手,腾身纵起。这时众官军侍卫已四处围上,两人齐声长啸,自人群中疾Сhā过去,一路只听叮叮当当、哎哟啊呀的兵刃坠地和侍卫惨叫之声连绵不绝,二人的身影转瞬间已消逝在深邃的夜色之中。
卓南雁和罗雪亭内力交互贯注,踏在积雪之上,竟不留一丝痕迹。这翠鹤山的西麓与深广的西山连绵一处,那西山虎卧龙盘,群山起伏,两人向西闯出重围,恰如虎入深山。众侍卫追得片刻,便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两人一口气疾奔出几十里,才在一处陡峭的巨岩下稳住身子。罗雪亭喘息了两声,忽地软倒在地。卓南雁连忙上前扶住,道:“罗堂主,您伤在何处?”
“谈不上伤在何处,咳咳,”罗雪亭在冰冷的地上盘膝而坐,干咳两声才苦笑道,“奇经八脉伤了十余处,这条性命能不能保住,却还难说得紧!”卓南雁本当他激战之后内力耗损,听他这么一说,才大吃一惊。却听罗雪亭呵呵笑道:“完颜亨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激战之时无端吐血,显然是体内潜有奇毒。可他偏偏赶来激战,适才强运天衣真气,与我的三味真火交击数次,虽然大胜,但他五脏尽伤,离着归西那一刻也为时不远啦!”他说着眼中忽地扫过一丝怅然,缓缓摇头道,“本来以他的武功,只需避而不战,觅地精修,不出月余,有什么奇毒也尽可除去。”
他本与完颜亨誓不两立,但说到这死对头命不久矣之时,语音竟是无限萧索惋惜。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幽幽地道:“完颜亨决不会躲起来,无论到了何时,他都定会来应战!”猛觉胸口作痛,不由闷哼了一声,原来激战多时,给叶天候射中的伤处发作,鲜血汩汩地渗出来。
罗雪亭转头望着他道:“你的伤却也不轻,胸口这处箭伤,须得立时运功静养!稍有耽搁,便会缠绵难愈!”卓南雁目光一闪,正要言语,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是吗?这一箭瞧来还是射得轻了!”
一道火光疾飞过来,正Сhā在巨岩旁的一棵老树上,却是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把。跳耀的火光将前方丈余照得通红,只见一人自远处踏着积雪漫步踱来,神色悠然,正是叶天候。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四十五节:挥剑伏魔 荣枯成梦
满天飞雪小了许多,但依旧飞棉吐絮般地飘个不休。完颜亨疾奔了多时,眼见四处深林寂寥,石乱山高,才在一棵老柏树前顿住步子。完颜婷见他动也不动地凝立在沉沉的夜色中,雪白的身影薄得像一张纸,不由颤声,“道:”爹,您受伤了吗?“完颜亨咳了两声,举头望着天上纷纷飘落的雪花,沉思不语。余孤天忽道:”恭喜芮王爷,一番大战连败当世两大宗师,古往今来,未之有也!这‘天下第一人’之称,当之无愧!“
“天下第一?”完颜亨惨笑一声,缓缓摇头,“还是罗雪亭说得对,跟超凡入圣的天道相比,这天下第一却又算得什么?我虽顿悟死关,却因这一念之差,终究难破天道之秘!”说着长叹一声,“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天道,天道,终究还差着这三寸之功!”完颜婷只觉他言语深奥,听得不甚明白,急道:“爹,这有何难?待养好了伤,天道这玩意儿,您慢慢去参!”
一道幽深如海的光芒倏地划过完颜亨的眼底,定了定,他才苦笑道:“逝者如斯,一去难再!”声音苍凉无比。两人一愣之间,完颜亨忽对余孤天道:“你盘膝坐好,五心朝天!”余孤天一愕,不知他要如何,但还是依言坐下,双手手心和双足足心朝天,正摆了个修习内功的五心朝天的姿势。
完颜亨将左掌徐徐按在了他的顶门百会|茓上,声音冷定得如同天边飘来:“勿忘勿助,神气内守!不管你见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只当是虚无幻相。”余孤天心中疑惑,忽觉一股舒缓的热流自头顶缓缓灌入体内。
余孤天不敢再胡思乱想,凝神静息,只觉那热流初时细如笔管,旋即粗如儿臂,跟着渐渐放大,片刻之间便似天河倒泻,将自己的每一个毛孔尽数笼罩,四肢百骸全是暖融融、温润润的。这时他心神安宁一片,便如迈入了一个无限美好的世界,鸟语花香,山光春色,一切都那么幽静怡人……
罗雪亭一眼打见叶天候那志得意满的笑容,登时心神剧震,道:“怎地是你?”罗雪亭北上燕京途中,便知道了叶天候被龙骧楼侍卫“南雁”擒杀之事,心底既疑惑卓南雁不是见利忘义之人,又悲愤叶天候之死。而即便是卓南雁,也是在昨晚才察觉出叶天候诈死,罗雪亭自然不知其中蹊跷。他适才早觉出有人暗中跟踪,这才故意说出卓南雁和自己重伤,便要诱得此人现身,哪知这人竟是叶天候!罗雪亭一时不由呆了一呆。
“正是,”叶天候向他遥遥一揖,“天候见过堂主,罗堂主万福金安!”罗雪亭何等机敏,察言观色,不由沉声笑道:“原来你早就降了完颜亨?”卓南雁冷笑道:“罗堂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人先是降了完颜亨,不久又暗中归了完颜亮。想必不出半年,江湖中人便会公推此人为天下第二位厚颜无耻、阴毒狠辣之人!”这一句话骂得急了,牵动伤处,胸口鲜血又出。罗雪亭“哦”了一声,道:“天下第一厚颜无耻之人却是谁?”卓南雁笑道:“自然是咱大宋的圣相,秦桧秦相爷啦!”罗雪亭不禁嗤嗤冷笑。
“老弟这话说得未免过于小气了!”叶天候瞥见卓南雁胸前伤处流血不止,脸上笑意更浓,“风云际会,胜者为王!秦桧凭着厚颜无耻在江南做了圣相,咱大金也有人凭着阴毒狠辣做了皇帝,相形之下,叶某这点翻云覆雨的小伎俩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姑且博些富贵罢了!”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目不转瞬地盯着他,一字字道:“叶天候,那个暗中偷下咒餍之人,是不是余孤天?”
叶天候悠然道:“不错!什么事都逃不出老弟的算计!本来最好的人选便是你,但愚兄怕你临事犹豫,便又想起了余孤天!这余孤天女里女气,完颜亨却一直对他青睐有加,当真好生怪异!嘿嘿,这小子本是个胆小鬼,就在你大婚前两天,见我死而复生地出现在他眼前,险地没有吓死。老子没工夫跟他细说,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一扳倒完颜亨,完颜婷便可归你!这小子的眼睛立时红得跟兔子一般!”说到这里,心下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狂笑声中,身形疾晃,扬手便向卓南雁脸上戳来,掌上阴风飒飒,激得雪花乱飞。
卓南雁正自心神激荡,眼见指到,急斜身疾退。但叶天候这一戳诡异绝伦,正是梦回神机指的精妙杀招,卓南雁身法虽快,仓猝间肩头衣襟仍给他一把撕碎。叶天候暴然出手,原拟能将卓南雁击成重伤,但见对手全身而退,心底惊骇更甚,当下如影随形地贴了过来,双掌翻飞,瞬息之间撕、抓、点、扣,连环四势,招招狠辣。
“叶兄这等大才,留在世上委实可惜!”卓南雁心中怒潮奔涌,口中却呵呵笑道,“不如这便去阴曹地府,到阎罗王那里去博些富贵!”辟魔剑疾抖,呼呼两剑,将凌厉的指风荡开。叶天候扬声长笑:“那便麻烦二位先去阎罗王那里知会一声,叶某八十年后再去阴曹地府当差!嘿嘿,二位一死,叶天候这一石三鸟之计便大功告成,皇上少不得会赏我做那龙骧楼主!”两人手上全力相搏,口中也一直唇枪舌剑。卓南雁右臂伤处作痛,长剑难以使得圆转如意,数招之间竟是捉襟见肘。
猛听罗雪亭喝道:“抛了长剑,只用掌法!”罗雪亭重伤之下,又跟卓南雁一番提气急奔,这时再没半点气力上前相助,但法眼如炬,出言指点,仍是一语中的。卓南雁眼前一亮,右臂一振,辟魔神剑脱手飞出,直Сhā在老树之上,左掌斜斜挥出,一招“萧萧落叶”,反手拍在叶天候掌上。这一掌真气澎湃,震得叶天候身子微微一晃。
卓南雁一掌得了先机,长啸声中,“漏雨苍苔”、“浩然弥哀”、“百岁如流”、“富贵冷灰”连绵而上。这几招全脱自龙虎玄机掌法中的悲慨品,意境悲昂,正与卓南雁此时的心境相和。他右臂虽伤,但左掌上劲气弥漫,带得四周积雪狂飞。叶天候连接这几招,只觉他掌上劲力一招大过一招,心下又惊又怒:“这小子伤了多处,仍是内力惊人,当真邪门!”眼见卓南雁左掌斜斜印来,这一招“富贵冷灰”虚虚实实,将四处退路尽数封死,叶天候大吼一声,猱身直进,化掌为拳,一拳击在卓南雁掌上。
拳掌交击,竟发出金石交击之声,一股劲风呼地荡起,险地将Сhā在树上的火把吹熄。卓南雁身子斜退两步,沉声道:“天衣真气?”叶天候呵呵笑道:“这功法高明绝顶,可得多谢贤弟啦!”原来当日他自卓南雁手中得了天衣真气的密录,一直暗中偷偷修习。他性子谨小慎微,不敢贪多求进,但浅尝辄止之下竟也收效不俗。
卓南雁目闪怒火,正待飞身扑过。忽见叶天候正色道:“且慢,有件要紧事,须得告知贤弟!”卓南雁身形一顿,冷笑道:“天候兄想必有遗言要吩咐?”叶天候却愁眉苦脸地叹道:“当日我曾对余孤天说,给我办了那件事,完颜婷便会归他。想不到美艳无双的婷郡主在这场大变之后果然一直跟这小子在一起,嘿,这时候他们必是躲在某处风流快活吧?”卓南雁虽知此人诡计多端,但听他忽然说到完颜婷,仍不禁心中又痛又怒。
猛听罗雪亭大喝一声:“小心!”叶天候已然电射扑到,翻掌疾戳他右肩。卓南雁心神恍惚之间,料敌先机的忘忧心法便运用不灵,他右臂有伤,只得翻起左掌迎上。哪知叶天候变招奇快,顺势斜挥,一掌重重斩在了他左腿之上。卓南雁只觉一股钻心般的痛楚袭来,几乎摔倒在地。
“我早就说过,老弟儿女情长,不是英雄之才!”叶天候口中冷笑,脚下龙行虎步,双手倏忽又化拳为指,将天衣真气的澎湃内劲融入“梦回神机指”中连环进击,狠辣中更增猛悍之气。卓南雁内力修为虽深,但右臂、左腿受伤,招式上便威力大减。叶天候拳脚稳占上风,嘴里兀自滔滔不绝:“时世造英雄,十几年前是完颜亨,现今却该轮到我叶天候啦!”罗雪亭忽地冷笑道:“你这臭狗屎一般的人物还要做英雄?”叶天候傲然道:“完颜亨一去,仆散腾这一勇之夫有何惧哉,大金国内英雄,舍我其谁?皇上南征在即,正缺我这等熟悉大宋民情的奇才。我先坐稳了龙骧楼主,再于南征之际大展宏图,便是拜相封侯,也是指日可待!”口中长笑,手上忽拳忽指,招招劲急如电,猛如重锤。
卓南雁先机一失,连连踉跄后退,闪耀的火把光芒下,却见叶天候满面狰狞,他心内不由一沉:“难道我和罗堂主终究要丧在这厮手中吗?”急忙提气叫道:“罗堂主速退,我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让这天下第二厚颜无耻之辈得逞!”左掌拼力疾挥,但此时气势一馁,便连忘忧心法也运使不灵,登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余孤天只觉那热气愈发炙热,似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和全身骨头烤熟一般,丹田内更是热如火炽,两肾犹似汤煎一般,耳后风声呼呼作响。他心头一震,却听完颜亨的声音缓缓传来:“抱元守中,神气合一!”余孤天也知这时掺杂不得半丝忧喜之念,当下凝定心神,将诸般念头尽数抛开。忽听耳中轰然一响,整个心神似已融入无穷无尽的天地之中,日月星辰,天光云影,全在眼前飞速晃过,从儿时直至青年以来的诸般美妙经历潺潺流水一样地在心底汇集……涓涓细流,终成浩浩长河,他心内被一股难言的澎湃真情感动着,忍不住泪水盈眶。
忽听耳畔响起轻轻一声叹息:“成啦!”头顶上的那只手终于移开,余孤天重又回到这个冰冷的雪夜。黑沉沉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完颜亨脸上的神色,只是觉得往日那双锐利如电的眸子这时黯淡了许多,余孤天忽然翻身给他跪下,哭道:“王爷,余孤天何德何能,受您如此大恩!”完颜亨挥手将他搀起,低笑道:“不管你对我如何,我终是有愧于先帝!你若受不得我这一身内力,天下谁又受得?”余孤天听得他说“不管你对我如何”,心底便是一颤:“难道我做的事,他全知道了?”
“什么?”完颜婷一惊,杏眼圆睁道,“爹爹,您竟将一身内力输给了他?”完颜亨点头道:“爹的身内已蕴奇毒,却又不得不应战这天下两大高手,强悟天道而不得,毒发归真之时就在眼下!”虚软的声音中透出无比的憾然。原来当初完颜亨接连约战罗雪亭和仆散腾,本是想借此两大高手之力,使自己置身于死地而后生,悟解出“最后一招”的天道之秘。但那晚金主完颜亮对他骤下毒手,大喜婚宴变成家败人亡,又兼体中奇毒,对他实在是个惨烈至极的打击。但完颜亨性情强悍,内忧外困之际仍要决战双雄。为求胜果,他不惜将修炼未成的天衣真气强运到第八重境界,可惜最终功亏一篑,仍旧难窥天道之秘。突围之后,完颜亨便觉体内真气跃动,五脏如焚,这时才知道这“天衣真气”讲究借宇宙间的浩瀚真气为己所用,但若不参透天道,心性难趋广大无边的至境,便会被汇集体内的澎湃真气挤压而死,迫不得已之下,才将身上残余的功力尽数传于余孤天。这道理完颜亨自是心知肚明,却不愿把话说得过于明白。
完颜婷只觉眼前一黑,一把抱住了父亲,哭道:“爹,您瞎说的……您怎么会死?”完颜亨抚摸着女儿的发梢,眼中透出罕见的慈和目光,缓缓道:“人孰无死?父王终究有一日会离开你的!”说着黯淡的目光陡然一灿,直视着余孤天道,“你以先帝皇子之名,对着大金太祖太宗之灵起誓,自今而后,要好好待她!”
余孤天听得浑身发热,知道他已将自己朝思暮想的婷郡主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自己,当下想也不想地便又跪倒,赌咒发誓,只要他这大金皇子还有一口气在,便决不让完颜婷受了半点委屈。完颜婷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愕然道:“什么,爹,这……这小鱼儿竟是先帝的皇子?”
“不错,他便是当年的晋王殿下!”完颜亨说着仰头望着头顶无际的苍天,叹道,“我长恨此生不能阻止完颜亮篡位。但愿九泉之下,能看到先帝之子重整河山!”余孤天的心咚的一跳,心内一阵热辣辣得难受,几乎便想将自己偷放咒魇的事情脱口说出。却见完颜亨望着他道:“我虽不能了悟天道,但死后当能尸身不腐,你们先将我的尸身藏匿三日。这三日之间,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完颜亮自是寝食难安,必会将封赏的价码一升再升。第四日间,你再斩下我的人头,去献给完颜亮,只说是假意被我收服,却又伺机将我刺杀!”他语调冷冷的,似乎说的全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完颜婷听得大叫一声:“不成!爹爹,若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婷儿也不想活了。婷儿……更不会让小鱼儿动您……”悲恸之下,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你若是沧海龙腾的女儿,便不该这么哭哭啼啼,”完颜亨长吸一口气,森然道,“我与先帝都是死于完颜亮之手,你该与余孤天一道,同心协力报了此仇!”完颜婷浑身一震,哭声顿止。透过老父那森冷的眼神,她忽然看到一条自己不敢直面的茫茫不归路,从今而后,自己再也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完颜婷了!
“完颜亮野心勃勃,侵吞南朝之心早萌,”完颜亨的目光重又落在余孤天身上,“但他若要席卷六合,便不得不倚重龙骧楼!萧别离和耶律瀚海已死,叶天候又不通晓驾驭龙须之道,完颜亮必然会重用你这龙骧楼的惟一旧人!只是那叶天候居心叵测,你要想重掌龙骧楼大权,便要及早动手斩杀此人。嘿嘿,你有我数十年功力在身,要想杀他,也是轻而易举!”
余孤天料不到他到了这时候仍旧一条条地说得缜密精详,当下频频点头。完颜亨又道:“你受了我一身内力,今后若要更上层楼,须得参究天衣真气。那《冲凝仙经》在龙吟坛耶律瀚海所居的丹房内。这丹房机关重重,你要记住进退口诀……”余孤天当日便已入过龙吟坛,听他说了出入丹房的方位窍诀,便即牢牢记在心中。完颜亨跟着又细述这天衣真气的诸般凶险,嘱他十年之内若是修为不足,万万不可强自修炼。余孤天频频点头,暗道:“这天衣真气被江湖中人传得神乎其神,但以芮王爷之能,却也难逃这走火入魔之途。我练后若是觉得凶险,便一把火毁了,可不能让旁人捡了便宜!”
“罗雪亭此时功力大耗,只怕已是废人一个。剩下的人嘛,便是那卓南雁了!”完颜亨说着幽幽一叹,“此人对‘龙蛇变’之策略知一二,我生前没有杀他,也算对得起义兄。若是你们觉得他碍手碍脚,孤天便可下手将他除去!”完颜亨低缓的语调之中却似蕴含一股出奇的魔力,余孤天渐觉体内热气涌动,心底忽地生出了无限的信心:“自此以后,我完颜冠定要大干一场,完颜亮他们欠我的,全要加倍偿还!”
完颜婷听得父王要余孤天将卓南雁下手除去,心却咚的一跳。完颜亨却冷笑道:“嘿嘿,我已给卓南雁吃了龙涎丹,便是你们不下手,几个月后,药性发作,他也要死得惨不堪言!”完颜婷早就知道龙涎丹的厉害,听了这话,不知为何便有些心乱如麻。
完颜亨又对余孤天道:“龙蛇变之策三日之前已遵照完颜亮的旨意发出,但江南龙须不见我的令牌和解药,还是不会施行!我待会儿便将令牌和解药秘方交予婷儿,你得了完颜亮重用之后,即刻请缨南下,主控龙蛇变之策。当日你曾去过江南的,这次前去,还是要先找寻‘老头子’。你跟婷儿同赴江南,一来可以避开完颜亮的耳目纠缠,二来早在江南扎根,他日完颜亮南侵之时,自然会更加重用于你!”余孤天听得佩服无比,心底更涌出不少愧疚之情,眼眶便又是一片潮湿。完颜亨却挥手让他退开,跟完颜婷细述联络和控制“龙须”的诸般窍诀,这在龙骧楼内是只有他跟耶律瀚海独知的机密,这时却只传给他女儿一人。
完颜亨吩咐了多时,眼见女儿已将诸般条细背得烂熟,才淡淡一笑,忽地又吐出一口血来。完颜婷慌得浑身发抖,连叫“小鱼儿,小鱼儿!”余孤天疾步赶来,却见完颜亨身子晃了晃,忽地一指完颜婷,对他道:“婷儿就交给你了!”余孤天怔怔地点头,却见完颜亨的目光已向天上瞧去。余孤天不由自主地也抬头望天,却见这场突如其来的怪雪不知何时已停了,一钩月半遮半掩地正从云隙间探出来,那抹轻辉若有若无的,瞧着无比虚幻。
忽听完颜婷痛叫一声:“爹——”余孤天惊得伸手去触,只觉完颜亨的浑身不知怎地已变得坚硬冰冷,浑然不似人躯,心下正自惊疑,忽听完颜亨低缓无比地道:“天下第一,呵呵,天下第一!”蓦地仰天大笑三声,震得树顶的积雪簌簌落下。他身子挺立不倒,却是再无声息。
罗雪亭蓦地哈哈大笑:“南雁你这浑小子说得什么话来?你我身怀天下苍生厚望,死不得,不能死,更不会死!咱二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日月必为之变色,天地必为之粉碎!打点精神,七八招间,你便能收拾了这跳梁小丑!”说来也怪,卓南雁本来心底沮丧,但听得罗雪亭这有几分大言不惭却又豪气十足的大吼,陡觉心底浩气弥漫,反掌一挥,力道大得异常,竟将疾扑过来的叶天候逼得退开半步。
叶天候双目一寒,低啸声中,又再扑上,招式益发狠辣精奇。卓南雁奋力挡得几招,忽听罗雪亭喝道:“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这正是龙虎玄机掌中“雄浑品”中的招式,当日在建康雄狮堂,两人密室长谈,也曾论及武功,罗雪亭对施屠龙这套师门掌法甚是推崇,这时眼见卓南雁势危,便即顺口吟出。
卓南雁听得这几句话,心神登时一震,抬眼望见天地山河尽被白雪覆盖,那在头顶盘旋起伏的雪花此时映入他眼中,竟觉雄壮无比。“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这几句描摹天道雄浑的词句在脑中一闪,跟着天衣真气的第五重境界的修习窍诀也在心底流水般闪现。
原来这天衣真气虽然神速,却是凶险无比,卓南雁倾尽全力,也只修习到第四重境界。第五重已进入天人合一的高深境界,他修为不到,对其中的经句似懂非懂,只是他性子执拗,虽然不懂,却是时时暗中咀嚼。这时在这性命攸关的拼争之下,听得罗雪亭长吟的这四句辞文后,福至心灵地忽有所悟,照着经文所说内气潜转,不知不觉之间已迈入第五重境界。
霎时间卓南雁只觉一片发自内心的祥和欢畅,不由得依着经文窍诀,将心量放至最大,天上运转的星辰,晦暗的冬月,翻腾的苍云和飘飞的白雪,全被他一起收入了心底。瞬间他便觉得自己的耳目心神全比往昔灵敏了百倍,他听到脚下深埋在积雪里的陈年落叶的沙沙声,嗅到丛林中浓烈的草木幽香,甚至四周岩石的坚硬、雪花的清凉,都感悟得清清楚楚。
叶天候见卓南雁面目安宁,头顶百会|茓上更突然现出一道碗口粗细的白气,笔直如线地高飞丽起,直接苍穹。他心内连叫“邪门”,狂啸声中,飞身扑来,一招“黄梁梦觉”,挥指急向卓南雁顶门百会|茓点去。卓南雁这时意念心神笼罩八方,叶天侯这快如鬼魅的一击,在他眼中竟觉得出奇得慢,当下想也不想地翻掌划个圈子,正是雄浑品中的那招“得其环中”。
这随手一击,掌上劲力竟是大得异乎寻常。两人双臂一交,“咔咔”两响,叶天候的左手小臂臂骨已断成三截。叶天候惨呼一声,要待翻身退开,却给卓南雁这绵绵不绝的一招粘住了身形。他一愣之间,卓南雁掌上劲力便如怒海狂澜般地滚滚而来,只听得“格格”几声,叶天候左臂的臂骨骼又断,跟着是左肩和肋骨又传出骨骼断裂之声。
叶天候惊骇欲绝,知道这样下来,只怕全身骨骼都会给卓南雁汹涌的掌力尽数压碎,急忙跪倒在地,惨叫一声:“龙蛇变!”
卓南雁恨他入骨,知道此人狠逾蛇蝎,早动了除他之心,但听得“龙蛇变”三字,还是心头一凛,猛然收手喝道:“龙蛇变怎样了?说得清楚些!”叶天候低声呻吟:“我说了……你便饶我一命!”卓南雁喝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耍什么花招!”话一出口,忽觉体内气息突突跃动,虽然极力压抑,手掌仍旧微微抖颤。
罗雪亭也道:“龙蛇变到底是何内情,你尽数说来!饶不饶你,要看你狗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来!”叶天候痛得几欲昏去,却挣扎着道:“我当日遵照完颜亨之令假死,便得以出入龙吟坛。三日之前,我曾见完颜亨在龙吟坛内秘召江南龙须的总坛主,交与了他一批龙涎丹的解药,更遵照圣上旨意,已将龙蛇变的密令发出……”
卓南雁心头一震,喝道:“那江南龙须的总坛主是谁?”叶天候喘息道:“便是那日你见过的那人。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只听……完颜亨叫他……老头子。这人身子微胖,只脸上有个铜钱大小的……黑痣!”卓南雁皱眉道:“那龙涎丹的解药是何配方?”却觉体内气息就如大潮翻涌,难以抑制,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叶天候眼见卓南雁身子突突乱颤,便将声音压低:“这解药名为龙肝,原只……耶律瀚海一人知道配方,那药方是……”声音越说越低,乘着卓南雁凝神细听之际,忽地奋起残余真气,提起右掌当胸击来。
卓南雁早就对他暗中戒备,急翻掌拍出。双掌一交,叶天候却已借着他的掌力飞身飘起,冷笑道:“你不知解药药方……”他双腿灵便,半句话的工夫,身形已电闪出数丈之遥。
卓南雁腿上有伤,难以远追,但他的忘忧心法最重对身周局势的算度,眼见叶天候飞遁,虎目电闪之下,忽地斜步蹿出,猛然一掌击在辟魔神剑的剑把上。辟魔神剑原是Сhā在那老树上的,受了他这雄浑一击,登时透树飞出。
“……来日必定死得……啊!”寒芒乍闪,辟魔神剑电射而到,叶天候的头颅忽地疾飞上天,那道冷笑陡然间被硬生生斩断。他那无头身子兀自飞奔出数步之遥,才扑倒在地。
黯淡的火把光芒下,仍有零星飞雪簌簌飘落,辟魔神剑无声无息地斜斜Сhā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剑身上寒光闪闪,竟不带一丝血滴。
“你这狗贼,也有今日……”卓南雁哈哈大笑,忽觉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几乎栽倒。他急忙盘膝坐下,要待凝神调息,但觉丹田的内气翻江倒海般四处乱撞,身子颤抖不停。
“南雁!”罗雪亭蹒跚而来,探掌搭在他颈后大椎|茓上,喝道,“静心内守!”猛觉手掌一颤,一股雄浑之极的劲气自卓南雁体内飞撞起来,险些将他手掌震开。
卓南雁这时只觉丹田内犹如火烧一般难受,浑身大气鼓荡,却找不到一个出口宣泄出来,低头一瞧,只见自己双手不知何时已变得鲜红如血。他这时再也坐不下去,只想跳跃而起,口中呵呵乱叫道:“我……我要胀死啦!”罗雪亭一惊,却见卓南雁脊背呼呼起伏,这片刻之间,整个人竟似粗大了两圈,便连腮后的肌肤都在鼓荡不已,不由惊道:“南雁,适才你练的是什么古怪功夫?”卓南雁耳畔陡然响起完颜亨的话语:“你不识心性,却强修天衣真气,不出十日,便会功力尽废!”忍不住苦笑道:“完颜亨说得是,我强练天衣真气,适才……更突进到第五重……这时只怕会经脉胀裂而死!”原来天衣真气第五重功法已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吸纳体外浩瀚真气以为己用。但凡越是高深的功法,越要有相应的心法修持相配,若是心性修持不足,便是大金武圣完颜摩诘、龙骧楼主完颜亨也不敢妄自修炼。适才卓南雁误打误撞地强运起了第五重功法,全身经脉吸入了无数虚空中的纯阳真气,这种真气吸纳犹如江河倒灌,可远胜于他忘忧心法中的《九宫先天炼气局》,无尽的真气在他体内澎湃流转,几乎便要将他全身经脉胀裂。
“你不能死!你得给老子好好活着!”罗雪亭口中大喝,奋力运起残余功力,便向卓南雁大椎|茓送入,要助他导气归元。哪知一股纯阳内气直送入卓南雁体内,竟如泥牛入海,旋即无影无踪。
“他年纪轻轻,便算上其母赵芳仪的内气修为,也到不了这等境界!这天衣真气当真古怪到了极点!”罗雪亭性子执拗,奋力将自身功力尽数送入。他虽然元气大耗,但这剩下的不足一成的功力仍是不容小窥,猛然间一股浑厚内气已和卓南雁体内澎湃的劲气融会一处,在卓南雁体内打了转。忽地又倒撞了回来。这股内气竟如长江大河,沛然难御,直送入了罗雪亭体内。罗雪亭微微一惊:“这小子的内气全送到我身上,他岂不元气大亏?”正待将内劲回送过去,却见卓南雁长出了一口气,膨胀的身躯竟似回复了许多。
罗雪亭陡然眼前一亮,暗道:“原来他是内气膨胀瘀塞,实则泻之,或能助他解开此厄!”起身转到他身前,翻掌连点他双腿“足三里”、“三阴交”两|茓,喝道:“将劲气下送!”足三里|茓为胃经之要|茓,能调一身气血,与“三阴交”相配,可使气血下行,达通经络。
卓南雁适才一股内劲送入罗雪亭体内,已觉神智稍复,立时依言导气,内气源源下行。这天衣真气吸纳而得的浩瀚真气,便源源不绝地直送入罗雪亭体内。这时若是换作旁人,修为不足或是见地不高,难免惊惶失措,说不得便会将二人一起葬送,最多也只能勉强救他一命。好在罗雪亭却是当世罕有的武林宗师,手眼绝高,立时察知其中利弊,当下一边助卓南雁导出体内膨胀的真气,一边出言指点,让他导气归元。
片刻之后,罗雪亭觉出卓南雁体内涌来的真气不似当初那般汹涌如潮,知他已无大碍,才将体内真气缓缓反送回去。两人真气贯通一处,循环流转,周流不息。卓南雁身上的烦热肿胀之感早去,心知已过了一场大劫,当下凝心静养,渐渐进入恍兮惚兮的虚无境界。
过了不多时候,似觉非觉之际,卓南雁忽听脑后响如雷鸣,一股粗壮的气流从脑顶降下,带着一路滚滚啸声,从头心透体滚下,直入丹田。待得那雷鸣般的轰响停息,卓南雁只觉周身舒畅难言,便连右臂上的伤处都不怎么痛了。
睁开眼来,却见对面盘膝而坐的罗雪亭面色也舒展了许多,只听罗雪亭笑道:“好小子,适才你因祸得福,中黄大脉已开,不久便可得窥天元之境!”卓南雁奇道:“中黄大脉?”罗雪亭正色道:“正是!中黄大脉不属奇经八脉,却是人身正中大脉,为道家修炼的不传之秘,素来知者寥寥!此脉一开,全体关窍俱开,一气遍达周身!”卓南雁大喜,忙要拜倒谢恩。
“也不必谢!”罗雪亭却挥手扶住他,摇头叹道,“老夫这一场大败亏输,只当内力大损,即便不死,也是武功尽废。哪知适才给你雄浑无比的内气贯注体内,竟觉生机勃勃,这门奇功便是天衣真气吗?”卓南雁道:“正是,这功夫好不古怪,适才晚辈妄自提升到第五重境界,忽觉无数真气从空中贯入头顶百会|茓,虽然大胜了叶天候,但这内气却再也收束不住,险些丧了性命!”跟着将当日在龙吟坛内,偷读《冲凝真经》之事略略说了。
罗雪亭双目一亮,道:“这是道家修炼的天人合一之相啊!好,你且将《冲凝真经》中修炼天衣真气这一段背诵一番。”卓南雁便即老老实实地背诵,这些经文早就深印在他脑中,这时脱口而出,流畅之极。罗雪亭沉思静听,忽而眉头紧蹙,忽而拍腿低呼,有时又让卓南雁将几句话反复背诵。待卓南雁背诵之后,罗雪亭便凝眉沉思,一言不发。卓南雁也不便发问打扰。
一时只有头顶的细雪点点落下,飞雪到了卓南雁身前尺余便即融化,却在罗雪亭头脸身躯上覆了薄薄的一层白晶。罗雪亭便似木雕般一动不动,头脸上全是积雪,只一双眸子灼灼闪动。忽听“嗤”的一响,那火把燃到尽头,天地间便是一片黝黑。
卓南雁忍不住低声道:“罗堂主……”罗雪亭才“啊”了一声,缓缓道:“天下竟有如此奇功!”眼神在暗夜里熠然一闪,挥手抓住卓南雁的手臂,道,“老夫适才连催两次三昧真火,只当这身武功已废,但这天衣真气……或能使我武功尽复!”卓南雁大喜:“那晚辈这便护送您南归,回雄狮堂中静修!”罗雪亭摇头道:“只怕来不及啦!仆散腾虽败,却是受伤不重,他必不会容我顺顺当当地南下。你武功虽高,但若带上我这个老累赘,走不出两日便会误事!况且,这时我真元大亏,须得及早修习天衣真气,半日都耽搁不得。”说着仰头望着浩淼苍穹,缓缓道,“我当初选在此地决战,其实也算好了退路。此去西行三十五里,有处碧云谷,内中有座叫铁佛寺的冷清古庙。那主持苦竹上人却是我的老友,待会儿你送我去那里潜修。”
卓南雁蹙眉道:“那晚辈便也留在铁佛寺中,守护堂主直到痊愈!”罗雪亭道:“不成!龙蛇变的密令已然发出,老夫要你即刻南下,成败只怕在此一举!”卓南雁心头一凛,缓缓点头。罗雪亭又道:“龙骧楼的龙须密布江南,你回到江南,万勿轻泄老夫踪迹!十几日后,待我功力稍复,自会回归中原!”卓南雁若有所思地又应一声。两人都是爽直的汉子,也没许多话,当下卓南雁拔出雪地上的那把长剑,便送他前去铁佛寺。
这时雪早停了,罗雪亭适才吸纳了卓南雁体内的多余内气,身上元气稍复。卓南雁却仍是执意将他背在身上,展开绝顶轻功,片刻工夫便进了碧云谷。遥遥地只见一座冷冷清清的古庙孤零零地耸立在夜色之中,罗雪亭吁了口气,说声“到了”。
寺庙主持苦竹上人是个须眉幡然的老僧,与罗雪亭相见,二人均是不胜之喜。只是罗雪亭却无暇跟老友多说,先要了纸笔,在灯下刷刷地写了一封短书,交与卓南雁,沉声叹道:“雁儿,江南武林人士对你误会已深,你此次南归,只怕他们会对你多加责难。你且先回雄狮堂,将我这封短信交与残歌,信内已将你北上卧底的前后缘由说了。他们见了此信,自不会再对你生疑。你告诉残歌,让他见信之后即刻发动雄狮堂,全力看护太子和张浚的安危!”想了一想,又自腰间解下一块黑沉沉的令牌,道,“这是雄狮堂的雄狮令!危急之时,或能对你有些用处!”
卓南雁应了一声,收过短信和令牌揣入怀中,这时心绪起伏,却也不便多说,施了一礼,便即飘然出屋。罗雪亭又送他走出寺来,眼见他大步要走,却低叫了一声:“雁儿!”
“罗老,何事?”卓南雁闻声回头。两人立在浓浓的夜色里,卓南雁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只瞧见一袭瘦小的黑影,偏这瘦小的黑影却给他铁一般刚硬的感觉。
“我罗雪亭一生都以家国大事为重,世人的毁誉荣辱,从不放在心上!”他的声音沉沉的,却透着一种说不出得坚毅,“你此次回归江南,仍要以连结天下雄豪为重,只盼咱们早见四海归心、共抗外虏那一日!”卓南雁听得心头一热,慨然道:“不错,四海归心,重振华夏雄风!”声音蓦地一哽,再不愿多说什么,拱了拱手,转身大踏步便行。
飞步转过那道山崖,却见天将放明,那钩残月薄得像纸一样斜挂天际,一抹清亮如洗的月光揉着淡紫色的薄明,洒遍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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