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声令下,太平棋会的大决战便在风华殿前的御花园内落子开战了。
赵构在龙椅上端坐观棋,赵瑗和汤思退分在左右相陪。沈丹颜却仍得皇帝吩咐,跟他并肩而坐。看来入宫的美女棋手虽有三人,到底还是名气最大、棋力最高、姿容最俏的沈丹颜最得赵构青睐。
分先之后,路吟风猜得先手。他扬起黑脸,嘿嘿地笑起来:“老弟,本次棋会我执白还未曾输棋,看来你可是形势不妙啊!”虽然天子在旁,但路吟风满脑子只有棋,照旧嬉笑自若,不改其棋痴本色。
卓南雁也淡淡一笑:“小弟我无论持黑持白,都未曾输棋。”路吟风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正色道:“那也说得是!”手拈白子,沉吟片刻,才稳稳下了个大飞挂。
卓南雁对路吟风的棋揣摩已久,本应是有备而来,但沉吟落子之间,林霜月的娇弱倩影和那求之不得的紫金芝却总在脑中闪动飘荡。反观路吟风在棋枰前一坐,便心无旁骛,全神应对。
弈至中盘,路吟风的白棋已是实空占优。
沈丹颜在旁看得心焦,秀眉紧蹙之际,忽听身旁的赵构笑道:“丹颜,你瞧这棋,谁的胜算大些?”沈丹颜心中一动,娇笑道:“白棋稳占先手之利,其厚实质朴的棋风已使得淋漓尽致,而黑棋却有些瞻前顾后,这位卓棋士莫非存心要让路棋士一局?”
赵构哈哈大笑:“丹颜会说笑话,这是太平棋会的决战,谁敢让棋?”沈丹颜也赔笑道:“高者在腹,白棋接连尖、跳、飞,由边角强攻中腹。黑棋若不将棋势搅乱,难有胜机。这位卓棋士再如此心不在焉,中腹有失,必输无疑!”
卓南雁闻言一震,抬眼看了一眼沈丹颜,却见她斜倚在赵构身旁,巧笑嫣然,似乎眼内浑然没有自己。
“不错,我如此患得患失,必输无疑!”卓南雁心中一动,忙凝心定气。他虽不能调运内气,但静心入定的禅宗心法幻空诀却能施展,一时间气息绵绵,心空如洗,万事万物浑如波中倒影,不留痕迹。
心思一定,头脑便异乎寻常地灵敏起来,他审时度势,知道此时只能如沈丹颜所言,将棋局搅乱。拈子沉吟良久,卓南雁终于向中腹单跳,与中腹的两枚黑子相互呼应,莹莹闪亮,成拥抱天元之势。
路吟风紧蹙双眉,落子时更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卓南雁自此静气凝神,落子从容不迫,棋风却杀气陡现,且招法变幻,多不依常理。路吟风则频频陷入长考。局势果如沈丹颜点拨的,渐渐胶着在一处,黑白双方短兵相接,犹如在悬崖上的肉搏,形势几经反复。
旁观的汤思退也还罢了,赵构和赵瑗父子却都是奕棋行家,全看得心神如醉,沈丹颜更是娇靥雪白。她知卓南雁性子争强好胜,不敢再行出言提醒,但一颗芳心却跟着棋势翻江倒海。
这一盘棋直下到掌灯时分,双方居然平分秋色。
卓南雁抬起汗淋淋的一张脸,和路吟风相对一笑。棋仙弟子和棋痴的头盘决战,居然是和棋!
回到宿处,卓南雁草草用了膳,便瘫倒在床上。
独自静下来,那念头却又不可遏制地翻了上来:紫金芝,紫芝堂内的紫金芝!他说什么也要去试一试。
夜静更深,窗外却起了风。那风呼呼地拍打在窗棂上,捅得窗纸忽翕忽张地乱叫。卓南雁勉力捱到了二更天,便整理好衣裳,悄然出了屋门。
“嘿嘿,若是我武功未失,便是一百个紫金芝也盗了出来了。”卓南雁心下一阵黯然,却见满院的老树都被夜风吹得摇枝嘶叫,一股股潮湿的雨气随着风扑面打来,他又暗自一喜,“盗雨不盗雪,夜黑风高,这莫不是天助我也?”迈步直往风华殿方位奔去。他退出风华殿时已暗自留神了路径,知道殿外西首有一处矮墙,借着深夜悄寂,顺顺当当地便翻入矮墙。
御花园内倒有几个护卫巡视。但卓南雁武功虽失,当年龙骧士的诸般夜行妙技还在,蹑足潜踪,在杂茂幽黯的林木间曲折前行,一时也没人发觉。照着沈丹颜所说的路径,他先绕过那弯池塘,摸到长廊之下,再沿着长廊方位向西疾行。
奔行片刻,忽听有人断喝一声:“什么人?”卓南雁心头一凛,忙侧身伏倒在一团假山的黯影下。
黑暗之中,只听两个侍卫已大步奔来。卓南雁暗自叫苦:“当真出师不利,这两个混账离着我好远,怎地看到了老子踪迹?”
却听一个侍卫大大咧咧地道:“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老张,你他妈的疑神疑鬼,莫非昨晚在小玉宝儿那丢了魂?”那老张道:“你爹才丢魂呢。我适才似是看到了两个影子……”说话间两人已从卓南雁身侧跨过,卓南雁才暗自松了口气。
只见那老张抽出腰刀,在假山下的黑影中乱挥乱捅,口中唠唠叨叨:“他娘的,最近手气不好,烦!哪天发了横财,去千金堂耍个痛快……哎哟!”他蓦地一声闷哼,身子栽倒。另一侍卫大吃一惊,不及惊呼,斜刺里一只手已戳中他肋下要|茓,身子软软跌倒。
卓南雁大吃一惊:“这里果然伏着高手!”蹙眉屏气观去,却见丈外的假山下闪出两道暗影,却是一男一女。那男子道:“妙使何必出手,我出来喝退他们便是了!”声音颇有几分耳熟。卓南雁凝神一望,居然便是在临安城外随长发太岁追杀自己的百毒太岁常百草。
那女子“咯咯”娇笑:“谁让你早不出口!那明晃晃的刀子都要扫到人家了,怎么,你怪人家了吗?”声音妖媚万状。沉沉夜色中也看不清她容貌,只依稀瞧见是个宫女打扮的窈窕女子。常百草陪笑道:“怎敢责怪!韩姑娘好俊的指法,三才妙使果然名不虚传。”
“三才妙使?”卓南雁疑惑顿起,“原来这女子竟是太阴教主巫魔萧抱珍手下弟子。这常百草原是格天社铁卫,这时该是随赵祥鹤、万秀峰一起转为了禁宫侍卫,怎地却将巫魔弟子引入宫中?”
那宫女斜睨了常百草一眼,道:“我韩娇娇最妙的功夫不在指上,而在腿上,你想不想尝尝?”声音柔腻,说的话更是让人心动神摇。常百草望着她艳光四射的眸子,只觉一阵口干舌燥,忍不住就去拉她的柔荑。韩娇娇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低声道:“这时可还不行!那魅斟峰到底在什么地方?”
常百草苦笑道:“剥极坤始七夕月,魅斟峰旁影独明!萧教主传来的这口诀太过古怪,谁能参悟得透?这大宋禁宫内奇峰假山不少,有祈福峰、登云山、紫狮岩、栖真嶝,还有一个字的毓峰、蟠岩等等各色诸峰,却独没有这魅斟峰!这名字也太过稀奇古怪,莫非是南宫家的后人传错了?”
“怎地又扯上了南官世家的人?”卓南雁越听越奇,“剥极坤始七夕月,魅斟峰旁影独明——常百草念的这古怪诗句却又暗指了什么要紧物事?”他由东而来,形迹正好被假山遮住,料来常、韩二人都未瞧见自己,但此刻相距太近,只需他稍有动作,便会被那两人发觉。当下卓南雁只得息了去紫芝堂的念头,先听听两人到底要做何勾当。
“半点儿也错不了!”韩娇娇冷笑道,“南复乃是南宫笙的义子,南宫笙临死前对他干儿子说出了这两句诗,那‘魅斟’二字,更是他亲手血书,鬼魅之魅,斟酌之斟,决计错不了。师尊说了,那天衣真气的秘本,便在这两句怪诗上着落!”
卓南雁听得“南宫笙”这名字先觉有些耳熟,待听得“天衣真气”四字,顿时一震,眼前倏地闪过无极诸天阵内看了数遍的南宫笙这个名字。他曾听南宫修老人说起这南宫笙的往事,知道这怪人也曾悟出无极阵图,悄然潜入过无极铜殿,并将冲凝真人留在殿内的天衣真气原本拓下后毁去了。
“这南宫笙乃是世间见过天衣真气原本的唯一一人了!但据修老讲,此人逃出南官世家,便即不知所踪。”霎时间卓南雁心底疑云顿起,不知南宫笙和他传下的天衣真气秘本如何又与大宋禁宫的假山扯上关联。
“好姐姐,”常百草上前一步,笑嘻嘻地道,“不管如何,赵大人既已答允萧教主,共同寻觅这天衣真气秘本,咱们下面办事的,只需按令行事便成。但这两句怪诗到底有何来头,还需姐姐说个明白。小生便揣摩不出,回头禀报赵大人,也能弄个明白!”
“家师能知晓这天衣真气的机密,还得多谢你家赵大人当年的苦苦相逼!”韩娇娇低声娇笑,说出了一番话来。
原来当年南宫笙偷入无极诸天阵,虽然机缘巧合,得睹刻在铜殿石碑上的天衣真气秘本,但殿内机关禁制何等厉害,他侥幸逃得性命,一身武功却已尽废。他悟性惊人,虽再难习武,但闲时参阅天衣真气的秘本,却从中悟出了一套强身健体的炼气法门,习之日久,竟能以之诊病。其实医武同源,以自身真气给病人疗疾之术,号称布气疗法。此法自古有之,当日林逸烟化名风满楼,便曾以此法给秦桧诊病邀宠。而南宫笙自幼多病,一直留心医道,又从天衣真气中悟得奇术,用以疗疾,自是效验如神。
其时还是宋徽宗当朝,童贯、蔡京等奸佞弄权,北方则是大金风云初起,正将辽国打得七零八落。南宫笙是个机灵人物,料想江湖难以立足,便改名换姓,自称南远图,要去朝廷中博取富贵。凭着那门奇术,他先后给汴京的几位权贵治好了痼疾,终得以晋身御药院,成了大宋御医。
哪知多年之后靖康之变,宋徽宗父子全成了金人的阶下囚。化名南远图的南宫笙却因老谋深算,携义子南复逃出汴京,流落江南。及后赵构建都临安,南远图父子便以南渡老臣的身份在临安皇宫继续当他的御医。
其后宋金和谈,有一回来宋朝的金使忽染重病,南远图奉命去给金使疗伤,真气一展,手到病除。不料金使中随行的人内却有“金国武圣”之称的前辈高人完颜摩诘,此老正是“沧海龙腾”完颜亨的师尊。他精研天衣真气多载,一眼便看出南远图修习的正是自己参悟多年却也难解其奥的天衣真气,当下便直言相询。
南远图大惊失色,自然出言遮掩,坚不吐露实情。完颜摩诘一代宗师,也就不再相强,只在离开临安前,将此事跟奉命陪护金使的大宋武官赵祥鹤说起。回到金国不久,摩诘老人便因修习天衣真气不当,走火入魔而亡。
其时赵祥鹤方当壮年,正是野心勃勃的年纪,仗着秦桧庇护,便向南远图逼索天衣真气秘本,眼见久索不得,竟诬陷罪名,将南远图打入牢狱。南远图早已老迈,不复当年的豪气,哪经得起如此折腾,数日间已是奄奄一息。但他姜桂之性,却是老而弥辣,坚不吐露秘本所在。他只有一个义子名叫南复。临终之前,南远图在牢狱中跟南复说,他已将天衣真气秘本埋在了临安的大宋皇宫内,并交待了那两句怪诗,便即一命呜呼。
南复不能在大宋存身,跑到了大金极北之地的太阴山,投在了巫魔萧抱珍门下。萧抱珍久闻天衣真气大名,其后又屡败于沧海龙腾完颜亨之手,对这门天下第一奇功愈发垂涎,只因机缘不到,迟迟难以动手。直到近来,他得了金主完颜亮青睐,手掌重权,更得知了瑞莲舟会上格天社大统领赵祥鹤与金国龙骧楼暗中勾结的机密,灵机一动,便遣三才妙使中最伶俐的韩娇娇来见赵祥鹤,软硬兼施,让赵祥鹤协力查找埋在皇宫内的天衣真气秘本下落,说好事成后两家共享。赵祥鹤也对天衣真气的秘本渴盼多年,忽有如此好事从天而降,自是求之不得。只是他对巫魔及其门下弟子颇感厌嫌,心内更打了不少鬼花活,便遣青龙七宿中人最机灵、又擅使毒的百毒太岁前来相助韩娇娇。这才有韩娇娇夜入禁宫之事。
这其中的许多周折变故,如南宫笙当年如何深入无极诸天阵、萧抱珍如何此时才遣人来寻赵祥鹤等细微枝节,韩娇娇不是知之不详,便是故意隐瞒。但卓南雁却对南宫笙的行径有所耳闻,稍加揣测,便猜出了个大概。
“天衣真气?”常百草嘿嘿苦笑,“咱也不知赵大人因何对这天衣真气如此入魔!若是那功夫当真如此厉害,南远图父子怎地不练上一练,在天底下扬名露脸?”韩娇娇道:“不是跟你说了嘛,那南宫笙是废人一个,难以练武,他那干儿子南复却是个贪花好色的浪荡哥儿,更不是什么好货。”
“贪花好色也没什么不好,”常百草目光闪动,低笑道,“我便是个贪花好色的浪荡哥儿!”说话间探掌便向韩娇娇高耸的酥胸摸去。
“死鬼,”韩娇娇身子微侧,娇吟道,“也不分个时候……”猛觉常百草掌上劲势陡增。她身为太阴教三才妙使之首,应变果然奇快无比,仓猝间柳腰一弯,已将常百草的大半掌力卸开,玉指斜出,正是修罗阴风指的精妙招数。
常百草料不到自己十拿九稳的突袭居然无功,仓促下身子疾退,却仍被韩娇娇的纤指扫中肩头,只觉半边臂膀一阵酸麻。他恼怒之下,屈指疾弹,两把喂毒的铁蒺藜脱手飞出。
猛听耳边响起一声脆笑,韩娇娇的身影已然不见,跟着他只觉肋下一寒,两枚短刀已无声无息地Сhā入了肋下。
“师父早说过,南人狡诈阴毒!”韩娇娇适才虽用上毕生之功化去常百草的铁掌,但胸前终被小半掌力扫中,此时伤痛隐隐,却不敢露出形迹,“呼呼”娇喘道,“哼哼,你探明了天衣真气的缘由,便想杀人灭口吗?”
“妙使……妙使饶命!”常百草只觉肋下麻痒一片,他精研毒功,知道所中必是奇毒,惨声道,“这、这全是赵……不、不……全怪小人被猪油蒙了心,竟敢对妙使无礼。”
“姐姐怎舍得杀你!”韩娇娇将那两把短刀自他肋下拔出,柔声道,“这宫里的路径姐姐还不熟稔,那魅斟峰更没个影子,姐姐今后用你的地方多着呢。”常百草大喜,忙拼力作揖求饶。
韩娇娇给他抹了伤药,又让他吞了一枚药丸,才笑道:“本门的毒药有些麻烦,七日之内还须再服解药,连服七次,毒性才解。这七七四十九日内,你定要给我找到魅斟峰,不然说不定姐姐一不高兴,停了解药,你便会肌肉溃烂而死!”她的笑声仍是说不出得柔媚动人,但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常百草这时胆气俱夺,唯有诺诺应承。
“什么人?”韩娇娇蓦地回眸,灼灼目光直向卓南雁藏身之处望来。原来适才两人火拼,变起突兀,大出卓南雁意料,他心下震惊,身子不免稍稍探出。
“这婆娘好不了得!”卓南雁暗自一凛,紧紧贴住假山山岩,一动不动。忽觉头脸一湿,却是数点雨滴直砸到头上。那场闷雨终于哗哗落下。
“哪里有什么人。”常百草的毒伤给雨水一浇,又疼又痒,喘息道,“妙使,雨地里容易留下踪迹,咱们今晚便暂且避一避。”韩娇娇哼了一声,笑道:“那便寻个地方避避。”口中这么说着,蓦地娇躯斜闪,便向卓南雁藏身之处掠来。
忽然间天际蹿过一道闪电,映得山岩下一片明亮。卓南雁和韩娇娇皆是头面苍白,在闪电中互相瞧个满眼。两人登时一惊,闪电掠过,天地间又是黝暗一片。卓南雁在那闪电才起之际,已缩身向旁蹿去。陡闻“嗤嗤”劲响,两把飞刀已射在适才立足的山岩上,火花四迸之下,飞刀远远荡出。
韩娇娇一击不中,还待进击,但眼前乍明乍暗,双目极不适应。忽听远处人声杂沓,几个侍卫大步赶来,七嘴八舌地喊道:“他娘的,又是雨!”“快去廊子里避避!”
“姑奶奶,”常百草心底慌乱,叫道,“来了人啦,你且躲躲!”韩娇娇冷哼一声,但觉胸腹间的伤处隐隐作痛,也不敢久留,只得悄然奔开。
那几个侍卫片刻间奔到近前,乱糟糟地正待拥向长廊,忽有一人叫道:“咦,老张,你他娘的这是怎么了?”却是望到了那两个先前被韩娇娇点了昏|茓的侍卫。
正自嘈杂,常百草忙稳步踱出,喝道:“是我点晕他们的!赵大人早说了咱们要加意看护禁宫周全,更吩咐我要暗中试探尔等是否精心。哪知这两个小子昏头昏脑,连我脸面都没瞧清,便被我点倒在地……”
众侍卫心中惊疑,却不敢再问,忙齐声恭维常大人武功高妙。常百草喝道:“这一点雨有什么,堂堂大内侍卫还经不起雨打风吹吗?全到廊子外面站着去!”
卓南雁见那几个侍卫垂头丧气地挺立雨中,心下好笑,自知今夜形势太乱,难以再去紫芝堂盗药,只得乘乱悄然退走。
太平棋会决战的第二局移到御花园中大池塘湖畔的凝香亭内举行。亭外便是碧粼粼的池塘。湖中的白莲红荷本来早已开谢,再经一夜风雨蹂躏,更是香瓣零落,倒是随风摇曳的荷叶愈发挺拔,繁密密地铺满了湖面。
凝香亭内观棋的人中除了赵构父子、沈丹颜和汤思退之外,又多了一个妖娆美妇。她一身粉纱宫装上满饰金玉,云鬓高挽,容光照人,媚目流盼间艳色诱人,正是赵构最宠爱的刘贵妃。对局之前,汤思退先让卓南雁和路吟风给贵妃行礼。
饶是路吟风不谙世事,看到刘贵妃的绝艳风姿,也不禁脑中轰然一震。倒是卓南雁神色丝毫不变,扯了下微微发愣的路吟风,给刘贵妃行下礼去。
“免了罢!”刘贵妃掩口嫣然一笑,“难得两大棋士一路横扫棋坛,今番龙争虎斗,可定然精彩得紧。”说着转头望向赵构,“官家,这等难得一见的好局,官家怎地不想着臣妾?”虽是语带嗔怪,娇靥上仍是似笑非笑,说不出得柔媚万状。
赵构“呵呵”干笑:“这等对局历时长久,只怕爱妃不耐。好在他们昨日战平,今日你正有热闹好瞧!”将手一摆,各人落座。刘贵妃瞥了一眼神色沉静的沈丹颜,妖妖娆娆地挨着赵构坐了。沈丹颜却须在旁侍立。
这一局卓南雁执白。两人已交手两次,可谓知己知彼。这三番棋战的第二盘最是紧要,二人都各逞其能,棋局精彩纷呈。
刘贵妃棋力平平,耐着性子看了多时,颇觉无趣,忽地瞥见静立一旁的沈丹颜,不由秀眉微蹙。“腿好酸啊,”她悠然伸个懒腰,娇笑道,“官家,臣妾要借您这新晋的女待诏捶捶腿,不知官家舍得吗?”
赵构背着爱妃搭上沈丹颜,本就心虚,眼见刘贵妃嫣然一笑,百媚千娇,只得嘿嘿笑道:“那又有何不可。”沈丹颜面色一白,也只得跪在刘贵妃身前,给她捶打玉腿。
卓南雁浓眉一轩,忍不住横了一眼刘贵妃,虽只眼神一扫,却已被刘贵妃瞧在眼内。
这时盘中激战犹酣。棋枰上似有一黑一白两大侠客,黑刀白剑,各逞机锋,刀光剑影从白空内渐渐铺张,蔓延到纹枰的各个角落。
旁观的汤思退棋力不及,只觉头昏眼花。赵瑗却看得入神,忽而眉飞色动,忽而蹙眉摇头。沈丹颜虽给刘贵妃捶腿,大半心思还在棋上,眼见双方纵横捭阖,棋势变幻如千峰雾绕、万仞云横,不禁扭着头,紧盯住棋枰呆在那里。
刘贵妃虽看不出棋局的妙处,却也知道此时到了紧要之处,眼见赵构手捻须髯,看得入神,不由娇笑道:“官家,这一局棋,臣妾都看花了眼,官家能给臣妾指点一下吗?”
自古都是观棋不语,但一国之君自然不必受此拘束。赵构瞥见刘贵妃撒娇的玉容,心神一荡,呵呵笑道:“白方擅长掌控大局,黑方则胜在妙算入微。先前白棋壁垒森严,但黑棋全力腾挪变幻,颇有移花接木之妙……”赵构细细评点,兴致渐浓,愈发卖弄起来,信手指点道,“黑棋这一点,乃是妙手,嗯……这么看白棋有些凶险,万万不可大意!”
刘贵妃将柔若无骨的娇躯往赵构身上靠了靠,却向卓南雁笑道:“卓棋士,圣上告诉你不可大意呢!”
此时棋局纷争正到了紧要关头,形势果如赵构所言,黑棋这凌空一点,重如千钧,右下的白棋立时陷入险境。卓南雁的心神全在棋上,朦胧中似乎听到了刘贵妃的这句话,却头也不抬地淡淡应道:“知道了!”
“大胆卓南雁!”刘贵妃倏地挺起身子,娇声斥道,“圣上金口玉言指点你的棋道,你不知仰戴圣德,叩谢皇恩,却出言无状,分明心存慢渎,轻藐万岁!”她本来娇怯怯的一副玉润花柔的模样,哪知刹那间便会如此瓢泼大作。
赵构也心底一震,满脸笑容顿时僵住。他自命中兴大宋的英纵之主,实则多年来被金兵撵得一再南蹿,但越是残山剩水屈膝苟安,骨子里就越怕被人轻慢。刘贵妃燕语莺声的一席话正戳到他深隐心底的痛处。一股邪火噌地蹿到了脑顶。
啪的一声,赵构重重地一拍龙椅,大喝道:“大胆!”
仿佛晴天霹雳瞬间劈落,观弈之人全没防备,便连赵瑷都怔在那里。远远矗立的几个内侍闻声慌忙奔来。
“将这个狂悖无礼之徒,”赵构将那张随和宽让的“脸皮”扯了下去,露出了喜怒无常的不测天威,手指卓南雁颤声道,“拿下……”他一时脸色发白,竟想不到怎生处罚是好。那几个内侍忙蜂拥而上,先将卓南雁按倒在地。
“父皇!”赵瑷这时才缓过神来,抢先跪下,道,“卓南雁出身草莽,不谙朝廷礼数,并非心存轻慢,求您宽恕则个!”
赵构这一雷霆大作,汤思退、沈丹颜、路吟风等人全都跪倒,便连刘贵妃都悄然立起。赵构大骂了一通,忽然间也觉有些失态,蹙紧眉头望向汤思退。
“万岁!”汤思退忙叩头道,“卓南雁不识礼数,君前失仪,该当杖责四十。免去他的棋待诏之职,撵出宫外,永不录用!”他身为棋会的掌办官吏,早就心中惴惴,只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卓南雁听得“撵出宫外”四字,登时浑身剧震,整个人定在那里。
见自己龙威突发,身周的凡人全都满面仓皇,赵构的怒火反倒熄了许多。他为人最擅矫饰,平生只喜欢“天威不测、圣意难度”,自己的心思决不让臣子猜中。汤思退说的处罚虽然正好,但赵构却决不想用,若是从重处罚,只为了“知道了”三字杀死个士人,自然更不是法子。赵构微一蹙眉,望着卓南雁道:“卓南雁,你还有何话说?”
“草民……”卓南雁忽然怔住了,心底翻江倒海般地难受,暗道:“这一出宫,紫金芝便再难到手,小月儿便只有……”他身子抖了抖,扬起苍白如纸的脸孔,缓缓道:“草民想下完这盘棋!”
赵构的眉毛掀动了一下,这个低贱的棋待诏此时似乎痛楚无比,却偏偏展露出一种罕见的高贵和沉浑。
“好!”赵构咧开嘴一笑,他忽又对卓南雁生出了无比的兴趣,“朕不但让你下完这盘棋,还会让你下完这三番棋!”顿了顿,忽又喝道,“只是这失仪之罪不可不治,拖出去先打二十杖,再回来弈棋。”几个内侍架起卓南雁便走。
卓南雁再回到凝香亭时,后背衣襟已是血迹斑斑。此时他已是待罪之身,只能跪着弈棋,强挣着跪倒在纹枰前,背上的杖伤便窜起钻心的疼痛。
“路兄,”卓南雁却望着路吟风一笑,“该小弟了吧?”路吟风的黑脸上兀自满是冷汗,见他谈笑风生,却不敢应声,只频频点头。卓南雁的手稳稳擎起一枚白子,啪的打在枰上,开劫!
旁观的众人全是一震,都没料到他身遭重创,仍能弈出如此强硬的一手。只有沈丹颜美眸发光:“妙啊,挑起劫争,乱中求胜!只是……劫争一起,便要看算功了,他刚挨了大杖,可撑得住吗?”路吟风黑脸上的肌肉努了努,挥棋迎上。
劫争从右下方展开,跟着卓南雁又在中央做起生死大劫。黑白棋子如犬牙交错,你来我往,这情形便如两大武林高手对拼内力,掌力一交,便谁也不敢收手。此刻事关大棋死活,两人都全力以赴。
一番惊心动魄的拼死劫争,中腹居然形成罕见的三劫连环,算上右下的大劫,竟成百年难求的四连环劫!若双方都不肯消劫,便只有永无穷尽地打下去,依照常理,只需弈者同意,便该算双方和棋。
汤思退目光一闪,先给赵构施礼:“恭喜圣上,太平棋会居然得此无胜无负的四劫连环,实乃千古不遇的祥瑞之兆,皆因陛下圣德昭昭,四海晏清,上通于天,才降此祥兆啊!”太子也忙起身陪笑:“汤相说得在理。四连环劫实乃我大宋社稷中兴的瑞兆,当算和棋。”
自古帝王都喜符瑞,赵构听了两人的话,更觉满身的毛孔都通透舒泰,捻髯大笑:“想是上天借这两个棋士之手,降此祥瑞。便算和棋,两人都有赏!”
瞬间赏罚翻覆,赵瑗等人都松了口气。卓南雁却猛觉头脑间一阵眩晕,拼力扶住地,才没有栽倒在纹枰前。原来他被重打之后,又经纹枰上一串生死劫争,早已耗尽了心血。
强撑着回到了琅然馆,卓南雁已觉心力交瘁,一下子便趴在了床上。昏睡了许久,忽觉额头上一阵温软,恍惚间他又见到林霜月来到身前,凄然坐在床头,望着自己落泪。那一滴滴的泪水如同珍珠般闪亮,垂落在他脸颊上,带着丝丝的温暖。
“月儿,小月儿……”卓南雁狂喜大叫,伸手向那片朦胧的倩影抓去。
一只柔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又想你的小月儿了吗?”沈丹颜凄然一叹,再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身上好热,挨了板子又再纹枰苦战,可别累出病来!”
卓南雁看清了沈丹颜那双脉脉含情的眸子,不由脸上一红,笑道:“我这人脾气倔些,可让你们都忧心啦。不过这点小伤却也算不得什么!”沈丹颜道:“没事便好!明儿还有最最紧要的一战呢。”取出一只药瓶递了过来,道,“这是太子命御药院的太医送来的伤药。你翻身不便,我给你涂吧……”
解开卓南雁的衣襟,却见他脊背上杖痕交错,血迹斑斑,沈丹颜心底一阵痛楚,一边将药膏轻轻揉在他背上,一边幽幽地道:“明儿的棋,你还下得了吗?”
卓南雁只觉后背伤处阵阵清凉,心底一片安稳,笑道:“颜姐给我搽了灵药,便是十盘棋,也下得了!”沈丹颜道:“那就最好,”她抖着手给他拽好衣襟,轻声道:“昨晚赵构临幸了我。早上醒来时,我对他说,我梦见紫芝堂内生出个紫色妖物,身穿金袍,在皇城内四处纵火。”
卓南雁一愣,忽然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赵构一直视紫金芝为祥瑞,若是信了沈丹颜的梦,将之当做妖物,便会弃之如敝屣。”不禁伸手攥住了她的柔荑,道:“好姐姐,多谢你啦。只是你这招棋却有些凶险,若是给赵构那厮窥破,只怕会连累了姐姐!”
“不碍事。”沈丹颜嫣然一笑,“赵官家不知我晓得那紫金芝之事,听后愣了半晌,还赞我颇有灵性呢。”她轻轻抽出手来,盈盈起身,道,“姐姐该走了。明日的棋,你最好全力争胜,只要留在宫中,那紫金芝便多些把握。”
“一定要赢,为了师尊,也为了小月儿!”卓南雁再次坐在凝香亭内的纹枰前,心念起伏,面上却是静如止水。
这一局赵构特召四大棋待诏中的另两人郎瞻民和楚仲秀同来观棋。除了这两人,凝香亭内还多了一道高瘦的身影,竟是吴山鹤呜赵祥鹤。他身为禁宫侍卫统领,可随时出入大内,赵构一时兴起,便也留下他同来观棋。
最后一局事关重大,仍须猜先。路吟风却一摆手,道:“这一局,便请卓老弟先行!”卓南雁笑道:“路兄怎地也要学楚仲秀,奉饶天下棋先?”路吟风正色道:“老弟杖伤未愈,愚兄我不会占你这便宜!”卓南雁双眉一扬,笑道:“那便多谢老哥啦!”
两人对望一笑,目光中皆有惺惺相惜之色。经得三局棋逢对手的激战,两人早将对方当做了挚友,又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此时畅意言谈,浑忘了九五至尊、朝廷宰执就在身旁。
啪,卓南雁的棋子稳稳打在棋盘正中,天元!
除了沈丹颜,赵构、赵瑗和汤思退等观棋之人都是一愣。刘贵妃的樱唇动了动,似乎想对赵构说什么,却瞟了一眼卓南雁,终究忍住。
路吟风的浓眉陡然蹙起,太平棋会头一场失利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时卓南雁也是上来便投子中腹,这一回他居然落棋在天元。他手拈黑子,入静般定在那里。凝香亭内顿时是一片有些让人心紧的寂静。沉默了好久,路吟风的双目慢慢眯起,才在座子边上挂了一个角。
这最后一局。两人都下得极慢。刘贵妃几次想起身走开,但瞥见赵构等人看得如痴如醉,沈丹颜更是目光摇荡,忽喜忽忧,她也只得耐着性子观弈。
卓南雁初时弈得气定神闲,补天弈内劲源源不绝地显露出来。但路吟风却对他这补天弈苦参已久,其道家魔宗棋风也逐渐显露峥嵘,黑棋步步为营,每一子都是攻守兼备。不知不觉之间,棋枰上的要津已被黑棋占据不少。
弈到五十余手,路吟风抢占实地,卓南雁则有望在中腹形成巨空,盘面略占上风。但也许是杖伤发作,也许是卓南雁更想一举奠定胜局,攻杀边角的黑龙时略为贪功冒进,被路吟风巧妙地扳了一手,三枚白子顿时岌岌可危。
卓南雁只得无奈地长了一手,心却忽地紧了起来,额头上冷汗直冒。路吟风的双目缓缓眯起,不假思索地压了一手。这一扳一压重如千钧,三枚白子不但葬身龙腹,右角的黑棋也稳如磐石,更打通了右方黑棋直指中腹的要道。
“一举三得,真乃妙手!”便连太子都不禁暗自喝彩。卓南雁却觉头脑一阵恍惚,眼前的棋枰也似无限地伸展开来,无边无际,直铺天际。
路吟风后来居上,一张黑脸却毫无表情,妙手再出,竟在卓南雁天元的白子边上飞镇一手。得中腹者得天下,棋痴要在中腹跟他强争天下了。
卓南雁浑身一抖,连日的纹枰激战和奔波操劳早将他的心血快熬干了,更兼昨日挨了一通大板,身心更衰。这时心神剧震之下,猛觉胸口一热,一团血直涌上来,他强咬牙关,却仍有半口热血洒在前襟上。
见他临局呕血,凝香亭内的人都有些慌乱,太子急命内侍传来太医。给他诊病服药。只有赵祥鹤的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卓南雁,”赵构倒还沉着,脸色却有些阴冷,淡淡笑道,“你还成不成?”卓南雁却笑了笑,躬身施礼笑道:“草民能成!”他本是七品棋待诏,但他自昨日被刘贵妃申斥之后,便始终自称“草民”。他白衫上还带着斑斑血迹,但那笑容却依旧冷静自若,别有一股镇定慑人的气魄。
众人一愣,似乎全被他那镇定的笑慑住了。赵构点一点头,举头看看天色已晚,道:“那就先用御膳,少时再下吧。”沈丹颜才舒了口气,看卓南雁时,见他身子摇晃,却将上前搀扶他的内侍一把推开。沈丹颜暗自一叹,心底针扎般得痛。
晚膳后,棋局被移到了灯火辉煌的风华殿内。
卓南雁纹丝不动地默然端坐在棋枰前,如同一座没有生气的石雕,只有Сhā在棋奁里的手,轻轻摩挲着奁内的棋子。那无比熟悉的丝丝清凉又渗入他的心底,恍惚间,他似在倾听那一枚枚棋子的欢笑,又似在聆听浩渺深广的天地闻最精微的妙理。
局面不利,枰前呕血,谁都知道卓南雁撑不了多久。刘贵妃、汤思退和其余两位棋待诏的脸上都嵌着笑意,均想看看这个倔强的小子到底会怎样狼狈地输掉这盘棋。沈丹颜一直偷眼看卓南雁,却见他的脸色在闪耀的烛火下显得苍白,心底阵阵生疼。
纹枰再战,风云突变。卓南雁的脸色愈加苍白,招法却突然强硬起来,连施辣手,处处用强。这种变招,既是争求实地之需,更是补天弈着重磅礴气势的路数。
深广的中腹上破空与反破空的激战四起,烽烟缭绕。旁观的人中刘贵妃懒得细算还好,赵构、赵瑗和汤思退凝眉默算,却都觉头昏脑涨。沈丹颜更是关心则乱,只觉算好了这一块,那一块变故又起,渐渐眼花缭乱,恍然间只觉棋枰上的白子黑子已化作了白云黑烟旋转盘绕。
路吟风一来不想跟他针锋相对,二来对他的刚硬辣手有些措手不及,几手黑棋弈得稍软,气势上反被压住了。
自九十七手起,卓南雁奇招连施,在由边角漫向中腹的黑龙头上一靠一托之后,又在中腹下方一点。这连环三子势道凌厉,一气呵成。特别是中腹下的那一点,犹如九天外飞落的神剑,不但将黑龙的狰狞气势阻住,更与稳居天元的白子遥相呼应。
沈丹颜双眸陡亮,却见这枚白子一落,天元上的白子也气韵陡生,如同破雾而出的旭日,五彩纷披,光芒四射。“妙手!千古妙手!”她芳心一热,几乎要流出泪来,看卓南雁时,却见他仍是苍白着脸稳稳坐着,脸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
“好棋,”观棋的太子赵瑗也忍不住惊呼出声,“妙手天成啊!”赵构和汤思退也看出白棋的妙处,都不禁频频点头。观局的楚仲秀和郎瞻民则在惊叹之余,黯然神伤。只吴山鹤鸣赵祥鹤凝神盯住卓南雁,满是皱纹的脸上不露一丝喜怒之色。
路吟风的黑脸上却已淌了汗。黑棋奋力挣扎,四方奔突,但卓南雁的白子如御风而行,挥洒自如。稳居天元的白子犹如当空红日,光耀八方,既给了黑棋以难言的羁绊牵制,更给了白棋无尽的腾挪之力,呼应得满盘白子气势如虹。
开局时看似漫不经心的天元一手,至此才现出惊人的灵性和凛凛的元气。
卓南雁这时已将补天弈的棋路施展得得心应手,棋棋相济,前呼后应。任是路吟风如何腾挪发力,卓南雁始终稳稳占据三子的优势。
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官子收束,卓南雁终以两子险胜。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一节:傲气铁骨 冷宫苦雨
太子笑道:“此局双方远虑深谋,招招绝妙,真乃妙局啊!”汤思退也道:“太子殿下说得是。棋会的遮最后一局精湛绝伦。必成传世名局。太平棋会以此妙局圆满收束,实乃我大宋太平万代之福兆!”
赵构哈哈大笑:“赐两大棋待诏蜀锦十匹,玉如意各一柄。”此刻皆大欢喜,赵构的兴致也是极高,拈着斑白的胡须望着卓南雁,笑吟吟地道,“卓南雁,难得你临局呕血,却仍能妙手连出,颇为不易,特擢升你为六品棋待诏。你还想要什么赏赐?”
此言一出,风华殿内的汤思退、楚仲秀等人的睑上都闪过一丝掩不住的妒意。
卓南雁这时身心本就衰疲至极,木偶一般地连连谢恩后更是心神恍惚,骤然听得皇帝的话,他只觉脑子“嗡”地一响,心头涌起一阵狂喜。
“……你还想要什么赏赐?”这声音如同雷鸣般在他心底回响,心旌摇曳之下,他只觉整座金碧辉煌的风华殿都旋转了起来。
“臣什么赏赐也不要。只求陛下……”他挣扎着跪倒在地,大喘了口气,“将那紫金芝赏赐给我……”
此言一出,风华殿上的人均是一怔。“紫金芝?”赵构双目一眯,缓缓地道,“你要它做什么?”
卓南雁只觉浑身发软,整个心魂似已化成一条细线,随时会离开躯壳一样。他瘫在地上一边叩头,一边道:“小月儿病重……只有那紫金芝……救得了她,只有那紫金芝……”嘴里喃喃自语,已是不知所云。
汤思退、刘贵妃等人尽皆愣住。赵瑗慌忙抢上跪倒:“父皇,卓南雁临局对弈耗尽心血,神气不支,狂言失语,请陛下万勿见怪。”
“只是狂言失语?”赵构笑起来,目光却扫向沈丹颜,“你曾说,那紫金芝曾在你梦中化身魔魇,为不祥之物?”昕他笑声阴冷,沈丹颜面色不禁苍白一片,忙也跪倒在旁,低声道:“丹颜……不知那紫金芝为何物,魔魇之语,不过梦中戏言,丹颜早就跟陛下说过不必当真的!依着沈丹颜的算计,本来要借着接近赵构之机,不时进言,让赵构对素来视为祥瑞的紫金芝心生厌恶,再由太子讨要,就多了许多把握。
哪知卓南雁艰辛棋战之后,心力不支,竟莽撞索要,顿时将太子和沈丹颜一起置于险地。
赵构森然一笑,转头望向低眉垂目的赵祥鹤,道:“你曾说,这卓南雁和沈丹颜原是相识的?”赵祥鹤虾着腰上前跪倒,道:“老臣所知不多。只知卓公子和沈……沈姑娘都是由衢州而来,一路上颇多照应!”赵构笑容未敛,却猛地一拍龙椅,砰然一响,惊得人人心神震荡。殿内的汤思退、刘贵妃等人眼见赵构突然翻脸,均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多出一口。
沈丹颜霎时娇躯微颤,太子的脸色也是一白。事情已是昭然若揭,一切都因这赵祥鹤而起。必是他得知卓南雁进宫,心底畏惧,索性恶人先告状,将卓、沈两人路上同行之事告知赵构。至于他如何添油加醋,旁人自然无法得知。
偏偏在沈丹颜说起紫金芝乃妖物化身的转天,卓南雁便昏头昏脑她索要此物,登时让疑心颇重的赵构看出端倪。
“到底是天下第一女棋手,”赵构依旧在笑,只是那笑声让人听起来便毛骨悚然,“你竟敢跟朕布局?”
沈丹颜颜色如雪,却淡淡一笑:“丹颜不明白官家的话。”赵构嫔妃无数,哪一个见了他不是百计撒娇取宠,只有这沈丹颜始终淡如菊、清如兰,这种清淡从容,反让赵构觉得无比新鲜。看了她这副楚楚可怜的娇容,赵构不禁心底一热之后,又涌上一股酸意。他忽然明白,白己雷霆大作,更多的是因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火。
“丹颜的事却也不必此时深究,倒是这卓南雁……”赵梅念头一转,望向卓南雁时,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厌恶尖刻,森然喝道,“卓南雁,你可知罪?”
卓南雁这时头脑愈发迷茫,听得赵构一声断喝,昏昏沉沉地只知道这皇上决不会依他所说的赐给自己紫金芝,心底发急,只觉一股热气直冲上来,霎时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地。
“昏过去便可瞒天过海吗?”赵构却当卓南雁是被自己龙威震慑得惊厥不醒,愈发气冲斗牛,目光灼灼地扫向众人,“卓南雁居心叵测,朕决不能姑息此人!来人……”殿前武士闻声赶来。
“父皇,”太子赵瑗忙叫道,“此人万万杀不得!瑞莲舟会上,正是卓南雁识破金人奸谋,浴血苦战,才挽狂澜于倾倒。事后他重伤难愈,却仍不求封赏,委实侠骨铮铮、肝肠如火啊!求父皇念他曾立大功于朝廷,宽恕一次。”
虽然赵构在舟会上曾听赵瑗说起卓南雁的名字,但赵官家“夙兴夜寐”、“日理万机”早将这只人耳一遍的名字忘得干干净净。而那瑞莲舟会之后,赵构反而对太子赵瑗心生嫌疑,赵瑗便一直没敢将卓南雁的身份向赵构引荐。
这时听得赵瑗一提,赵构倒有些迟疑,毕竟是自己先开的金口玉言,问人家要何赏赐,此时只为了胸中酸意,便斩杀有功士人,实非上策。
他正自沉吟,刘贵妃媚目一转,柔声道:“官家,卓南雁为了给您下棋献艺,已累得吐了血,头昏眼花的,说错了几句话,又有什么打紧。官家您一向宽厚恤人。又何必真跟他一般见识?”
听了她春风细语的一番话,赵构却是心底一动:“我这两日还要再品品丹颜的滋味,还须卖她个脸面,让她别来跟我聒噪!”当下笑道,“依爱妃之见,便不处置了?”刘贵妃笑道:“若不加责罚,也坏了宫中的规矩,官家只须治他失仪乱语之罪便是了。”
“便依爱妃所言,”赵构呵呵笑遭,“卓南雁仍是六品棋待语,赐蜀锦玉如意。但他失仪乱语,本来仍当责罚二十杖。只是念他体弱气衰,改作去御膳所服差役三日!”
赵瑗忙躬身道:“官家赏罚分明,圣鉴烛照!”汤思退也忙奏道:“万岁慈爱子民。仁厚御下,当真圣明配天!”他没口子地奉承赵构“躬行圣德”似乎赵构将刚刚夺得棋会魁首的棋士罚作苦差,简直是上通于天的宽仁善举了。发过了邪火,赵构又回复了往日的“宽厚仁和”在臣下的歌功颂德中捻髯微笑:“太平棋会这最后一战,终不能以杖责收场!”
九五至尊的莞尔一笑,众人全长出了一口气,当真是咫尺天颜,瞬息万变。一阵夜风吹来,沈丹颜只觉背后微凉,才知罗衣已被冷汗浸透。
卓南雁被搀回碧梧苑,直昏睡到转天午后才醒来。回思昨晚的纹枰激战和殿前惊魂,当真恍如隔世。连服了两日御医送来的参药,才气血稍和,渐渐地有了些精神。
这一日才吃了饭,先前带他进宫的那个胖内侍薛万德便匆匆赶来,依旨带他去御膳所服役。
想到前晚头脑昏沉之下对赵构的胡言乱语,卓南雁也是暗自庆幸:
“管他如何,只要将老子留在宫内便成,慢慢再想法子,定要将那紫金芝弄到手。”他一路上蹙眉琢磨如何再去偷盗紫金芝,浑没听到薛万德不住口的唠叨埋怨,不一刻便来到了御膳所。
掌管御膳所的内侍姓孙,生得肥头大耳,肚子滚圆,竟比胖内侍薛万德还要肥上两圈。见卓南雁神情傲岸,孙公公老大不喜,向薛万德问明了他来此服役的缘由,不由撇着嘴训斥起卓南雁来:“你这人好没分晓,竟敢两次在官家驾前失仪,这时项上人头还没搬家,也算你小子祖坟上冒了青烟。咱这御膳所说是炒菜做饭的地方。实则担子最重,规矩最多。你初来乍到,这一条条一般般的规矩,须得牢记在心,不可出了分毫差错……”
卓南雁听他口沫横飞,心底大是不耐,见桌上摆着一碗香茗,当下大大咧咧地坐了,端起碗来便喝。孙公公气得大张双眼,喝道:“谁……谁让你坐下了?”卓南雁又啜了口茶,才冷冷地道:“谁让你在此唠叨了?”孙公公七窍生烟,道:“你一个待罪棋士。竟敢如此跟我说话,当真是反了!”
“待罪棋士?亏你信这胖兄弟的鬼话!”卓南雁淡淡一笑,“天子甄采天下棋士,我凭棋艺晋身四大棋待诏。风华殿内太平棋会,我连战皆捷,得为天下第一棋待诏。”孙公公见他气度沉稳,倒是一凛,瞪大眼珠子道:“那…那又怎样,你眼下还不是来此受罚的待罪之身?”
“待罪跟待罪不一样,”卓南雁低头品茶,正眼也不瞧他,“我乃御口亲封的六品棋待诏,不是到你这里来挨骂受罚的宦官。你身为内侍,胆敢欺藐官曹,棱辱文士,坏了本朝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三日之后,我再回风华殿,定会找圣上将此事辩个清楚!”
“别……别……”孙公公脸色登时一白,赔笑道,“说来这可是一场误会。”他万料不到这个病恹恹的少年胸有主见,口带机锋,顿时气焰全无。
自来宦官都是欺软怕硬,最擅见风转舵。孙公公给他一席话惊得六神无主,忙转过来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亏得您点化得及时,我这可是有跟无珠,差一点儿披那薛胖子害死。是了!您是大人物,可别干粗重活计累着了。”
当下孙公公毕恭毕敬地陪着卓南雁在御膳所内转了一遭,请卓南雁自选个轻松差使:卓南雁看那院子西侧的荷花池内有几群锦鱼悠然戏水,一个白发婆婆正在撒放鱼食,顿时引得群鱼争食。卓南雁觉得那婆婆眼熟,略一凝目,不由“咦”了一声:“那不是临安城外的宋五嫂吗?”
孙公公忙赔笑道:“原来您也识得这婆子!嘿嘿,赵官家近来喜食鱼羹。便让这宋五嫂时不时地进宫侍奉。五嫂鱼羹须用活鳜鱼,这荷花池内都是新养的鳜鱼。”说话间狠狠咽了口唾液,“嘿嘿,这婆子一入宫,立马身价百倍,在临安御街上连开了两家店铺,富甲一方,那风头连‘东京张三’的猪胰胡饼都盖过去了。”
卓南雁“呵呵”一笑:“这喂鱼的差事轻便。便交给我吧!”
孙公公忙点头应承,在院西选了间洁净房间,请他暂时“将就”忽然想到卓南雁爱喝茶,忙又命人烹来一壶好茶奉上,临走之前,孙公公兀自连连叮嘱:“等您回去陪王伴驾,还得给咱御膳所美言几句……”
唬退了肉厚无脑的孙公公,卓南雁暗自苦笑:“看来在我大宋,若不能狐假虎威,便一刻也活不下去,嘿嘿,老子眼下是六品棋待诏,在金国,完颜亮还封我做过六品带刀龙骧士,哈哈,大宋、大金,老子最大的官都只是六品,看来这辈子是没什么官运啦!”
见宋五嫂仍在窗外喂鱼,卓南雁便出屋走到她身前唱喏招呼。宋五嫂老眼昏花,费了好大工夫才认出他来。卓南雁笑道:“五嫂,恭喜你老人家声名大显,还发了大财!”
宋五嫂却苦笑一声:“发了大财又有何用?靖康之变,金兵那一闹,我家官人死了,儿子也死了,只剩了我婆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儿……”
说话间眼中忽地滚落两串混浊的老泪,“呵呵,我倒宁愿不发财,还守在东京我家的那个小店铺里。守着我家官人跟我家二郎……”说着便摇头啜泣,颤巍巍地走了。
卓南雁见她老迈孤寂的身影渐行渐远,心底也是一阵翻腾。跟着便想到当日几位好友同吃那宋五嫂鱼羹时,林霜月还和自己谈笑嫣然,霎时心中一痛:“小月儿,你早该醒了吧?你见不到我,定是百倍忧心!”
仰头看时,却见乌云满天,随风游动的阴云快压到屋檐上来了,他心底也是阴沉沉的,“我回去得越晚,她越会思念忧急!”不由闭上眼,缓缓念叨着,“你定要等着我,我定会将紫金芝给你带回去……”微带哽咽的声音在岑寂的院落里幽幽回荡着。院中风摇疏竹,竹叶潇潇低吟,便似林霜月的浅笑,轻飘在他耳旁。
他怅怅地也不知坐了多久,忽听得脚步声响,孙公公领着一位内侍快步而来。“卓公子。恭喜啦,”孙公公进门便喊,“这位是伺候刘妃娘娘的陈公公,特来传贵妃娘娘的旨意!”
“卓大国手,”陈公公笑吟吟地道,“贵妃娘娘传你过去!”卓南雁皱眉道:“去做什么?”陈公公笑道:“自然是陪贵妃娘娘下棋!嘿嘿,刘妃娘娘在赵官家跟前说一不二,伺候好了,你这小子有什么罪过,便全免了。走吧!”
阴晦的苍云下,孙公公看着卓南雁晃荡荡地跟着陈公公走远,不由啧啧连声:“到底是皇上和娘娘跟前的红人,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得!”暗自庆幸没有得罪这位少年棋士。
宋时嫔妃居所都是以阁为名,刘贵妃便住在倚晴阁。跟着陈公公进得阁来,卓南雁正瞧见凝思不语的刘贵妃。她手中正胡乱翻着一本棋经,身前的玉案上还摆着一副棋枰。天色已见凉爽,刘贵妃的脚上还踏着清凉去火的水晶垫子,只是看她娥眉颦蹙之状。似乎颇有些心烦急乱。
“你来得正好,”刘贵妃见卓南雁垂首施礼,忙摆了摆手,“过来瞧瞧,这道珍珑可怎么解?”
眼见这娇滴清的刘贵妃忽然间竟对围棋生出了兴趣。卓南雁心底暗自称奇,走上前细瞧,却见只是一道二十余子的珍珑,可说筒简单单,平平无奇,他微微一笑,拾起棋子,或点或靠或跳,连摆了三种破解之法。
经他一番解说,刘贵妃连连点头,喜道:“不愧是大宋第一棋士,想得清楚,说得明白!嗯,想必你还不知,皇后娘娘近来玉体违和,赵官家更是日夜都忙着跟那几个女待诏下棋,便将你和那三位棋待诏全交给了我。我近来也动了心思要学棋,学棋自然要找最好的棋士。你有什么秘笈诀窍,不可藏私,快快传给我。”
卓南雁昕她说赵构“日夜都忙着下棋”之时,话中酸意难耐,心底好笑,便道:“自尧圣造棋以来,围棋流传几千载,自来易学难精,若要学有所成,须得耗尽一生心血。贵妃娘娘既要学棋,便须安下心来,循序渐进,这围棋决没有什么速成的诀窍的!”
“什么耗尽一生心血!”刘贵妃秀眉—挑,“你不是年纪轻轻便得了天下第一棋士之名了吗?”卓南雁给她问得一愣,转念又想:“老子又不想在这宫中伺候他们一辈子,便随口敷衍这婆娘几句算了。”当下淡淡一笑,“那便依娘娘所说,咱们这便开始吧。”
刘贵妃其实只算粗通下棋落子的义理,诸般棋理一概不晓。卓南雁先给她讲解棋诀棋理,从起手布局讲起,就有诸多讲究。刘贵妃耐着性子听了多时,便觉气闷无比,忽道:“沈丹颜那贱婢,学棋时也是从此学起的吗?”
卓南雁恼她出言不逊,想到沈丹颜仍在与赵构虚与委蛇,心中更是一痛,淡淡地道:“旁人的事,臣下不晓得。”刘贵妃媚目中寒芒一闪,冷冷地道:“你怎地会不晓得?听说你们同道进京,一路上两情缱绻,缠绵得紧呢!”
“难道她知道了我跟丹颜的事?”卓南雁的俊脸顿时一红,但瞥见刘贵妃酸溜溜的眼神,又心底一宽,“她只是犯酸,信口胡言罢了。”刘责妃见他红着脸不语,“咯咯”一笑:“怎地不言语了?瞧你怪俊俏的一个人儿,脸红起来,怪让人心疼的,当真是我见犹怜,那沈丹颜如何不动心?”笑语柔媚,曼妙如夜风缭绕。
卓南雁心中怦地一动。他本来一直奇怪刘贵妃为何会替自己求情,此刻听她接连提起沈丹颜,已知端的:“莫非她已看出我和丹颜有情,留下我便是为了对付丹颜?嘿嘿,后宫女子往往奇计邀宠,不得不防。”
他却不愿跟她多言,将十几枚棋子信手摆成了一副珍珑,道:“请娘娘试解此局。”
刘贵妃笑道:“哟,摆起老师架子来了吗?”卓南雁只是要岔开她的心思,这珍珑摆得简之又简,刘贵妃凝神看了多时,动手拆解,居然解开了。“本宫这悟性也不错吧?”她又娇笑起来,“你倒说说看,本宫的棋艺何时能赶上那姓沈的贱婢?”
卓南雁听她又辱及沈丹颜,不由浓眉一轩,心底暗骂:“你便再学上八辈子也是休想!”但终究不忍伤地,只淡淡地道,“各人禀赋不同,又何必强求?”
刘贵妃粉面一沉,冷哼道:“什么禀赋不同,难道我还及不上那贱婢吗?她沈丹颜算什么,勾栏里的货色,一个狐媚下贱女子罢了!”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亢声道:“她不是下贱女子!”这一喝声音不低,震得阁内嗡然一响,刘贵妃玉手发颤,两枚棋子叮盯咚咚地落在地上。
“反了,当真是反了!”刘贵妃两日间没怎么见到皇帝,早窝了满腹的委屈和邪火,这时全翻江倒海地撞上来。她一脚踢翻了那镶着水晶的脚踏,几块亮晶晶的水晶摔成了银星碎玉。
陈公公闻乱,忙率着几个内侍和宫女跑进来。刘贵妃指着卓南雁,酥胸呼呼起伏,喝道:“给我拿下了!杖责……杖责三十!”两个内侍一拥而上,将卓南雁架起来便往外推。
“慢着!”刘贵妃冷森森地道,“便在这里给我打!”当着贵妃娘娘的面,自然无法褪去卓南雁的衣襟。一个宦官抄起大杖,只顾往他后背猛拍。卓南雁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片刻闻便挨了十下。
“卓大国手,”刘贵妃只觉那大棍击肉的“啪啪”声响极是爽耳,语声也不由绵软起来,“滋味如何呀?”她香唇一张,那宦官便停杖不打了。卓南雁却昂起头,望着刘贵妃“呵呵”冷笑。
刘贵妃自知容貌倾城倾国,各臣僚侍卫见了自己时,毕恭毕敬中无不夹杂着几许惊艳和热辣,但多次跟卓南雁相视,她都觉得这少年看自己的目光便如看草木顽石一般。此刻跟卓南雁四目相对,她更觉得这个少年的目光寒凛凛的,眼神中没有火热,更没有克制,只有一股掩不住的高傲和不屈,霎时间她芳心内又酸又怒,森然道:“那沈丹颜是不是个下贱女子?你想清楚了,那二十杖便不必挨了。”
“不必想!”卓南雁直盯住她,冷冷道,“她不是!”刘贵妃玉手一挥,将纹枰和棋子一股脑地扫落在地,冷笑道:“那就再打,打到你想清楚了才算!”内侍的大板子应声而下。
这小宦官为了讨好贵妃,落手狠燕。每一杖下去,都是响声沉闷,血痕立现。卓南雁身体衰弱,拼力挨了二十多杖,已是脸色煞白。陈公公看得心惊,忙低声道:“娘娘,这卓南雁乃是太平棋会的状元,可别、别打出人命来……”
“什么太平棋会!”刘贵妃粉面通红,恨声道,“压根就是汤思退那厮打的幌子,引那几个狐媚子进宫!”想到赵构正借着对弈之名,跟沈丹颜欢会,登时怒气勃发,喝道,“只管打。留下一口气便成……”
大棍“啪啪”地落下,搅起一阵阵钻心地痛。卓南雁终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无尽无边的黑暗中,他忽觉胸口传来一道热流。这热流忽强忽弱,似乎是一双有力的大手在他前胸要|茓揉按。卓南雁浑身一震,终于醒了过来,却见四周漆黑一片。
“我这是死了吗?这里是地狱吗?”卓南雁睁大双眼瞅了多时,才隐隐看出自己正卧在一处冷寂空旷的殿宇中。
这似乎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冷宫偏殿,夜风穿殿掠过,带着一股潮湿霉臭之气,破碎的窗纸咝咝低鸣,恍若幽人饮泣。殿顶破碎多处,点点幽光直洒下来。他忽觉胸前坚硬,翻了个身,才见那天罡轮一直被自己压在身下,适才那一道热流,必是这天罡轮所发。
他怅然掏出了天罡轮,伸手摩挲着,便摸到了轮上那一道深深的裂痕。那是来京途中与萧长青和青龙六宿相搏时,被他们用兵刃两次砍斫所致。他心中一痛:“这本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却给那几个狗才砍坏了,当真可惜!”挥手轻抚,只觉一股热力正缓缓消散,他才明白:“原来适才又是天罡轮激发了我体内元气,将我救醒。”
多日来他时常在灯下揣摩这天罡轮,都是毫无所得,此时殿内幽黯,他却自那道裂缝中看到一线红芒,若隐若现。卓南雁登时心底一热:“此物乃是前代真人所留,莫非果然藏有奇物?”凝神再看,轮内那团幽暗的光芒却又不见了。
这时他身上已回复了一些元气,忙又摆弄抠索,但摇晃几下,便又臂酸无力。他长叹了一口气,忽想:“当日父亲曾以此轮施展藏魄大法,难道这轮上还有些许灵气,在我危难之际便加援手?”胡思乱想,也没个头绪。索性将天罡轮又揣入怀中。
忽又想到适才在倚晴阁内冒死顶撞刘贵妃,他蓦地觉得倚晴阁中那个愤然刚硬的自己跟在御膳所内唬退孙公公的自己当真判若两人,不由“呵呵”苦笑:“卓南雁,你这小于又何必跟刘贵妃那婆她一般见识?嘿嘿,你到底是聪明过了头,还是个天生的蠢材?”
正自晒然自笑,忽听窗外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而落,雨水顺着殿顶破洞直向他头脸上灌下来。他这时伤上加伤,双腿痛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浑身只有双臂还有些力逮,只得撑着地,向旁挪开。但这冷宫荒废多年,屋顶四处漏雨,这处哗哗,那处沙沙,远近都是斜风乱雨,卓南雁挪了两处,照旧有雨水飘摇而来。
“既然躲不开,那便挨着吧!”他“呵呵”地大笑起来,索性仰面躺在漏雨最厉害的大殿正中,任由雨滴直落到头脸身躯上。
雨越下越大,肆虐无比地直拍到他的身上,带着一股让人心灰意冷的寒意。渐渐地,卓南雁的头脑昏沉起来,只觉雨水冰冷刺骨,自己全身却是火烧火燎。他又跌入了那团光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卓南雁蒙蒙眬眬地觉得似有什么人拨弄自己的身子。两个宦官尖细的嗓音隐约传入耳中:“这厮快断气啦,不如扔出富外算啦!”“不成!你哪里晓得娘娘的心思,她是等着姓沈的那狐媚子来看他,待他们卿卿我我,咱们给她来个抓奸抓双……”
一通鸭鸣般的嘎嘎笑声荡了起来:“眼瞅着就是七夕节啦,却还得分心看这破烂货!走吧,这大雨瓢泼的,姓沈的小狐媚子怎地会来?”
“嘿嘿,你他娘的莫非是想刘婉仪跟前的徐妹妹啦?那就走吧,贵妃娘娘也没让咱们长久守在他身边……”
那人说着,一脚踢在卓南雁肋下,见他动也不动,“呵呵”笑道:“走咯!七夕节,牛郎织女渡鹊桥……这鸟雨可别连到七夕,看不到星星月亮,可扫了小徐妹妹的兴儿!”唠唠叨叨的,两人趟着满地泥泞的雨水走远了。
又过了多时,卓南雁忽觉头脑间一阵温软。昏昏沉沉地,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瑞莲舟会,回到了凄风冷雨的西湖孤山,他身中毒针,横卧地上,恍惚间只见林霜月将自己紧紧抱住,涟涟热泪。直落到自己的脸上……
“月儿,你莫哭,莫哭,”卓南雁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忽见她俯下身来,便要给自己吮吸毒汁,忙道,“不成,月儿,我伤上有毒,你万万不可碰我,万万不可……”
他正自仓惶大叫,忽觉一股苦涩的药汁从嘴里直灌入腹内,跟着头脑间渐渐明白,睁开眼来,却见自己正横躺在沈丹颜怀中。她手中撑着—把伞,挡住了头顶的淋漓雨线。一个十三四岁的红裳宫女正给自己喂服汤药。
“原来是姐姐!”卓南雁“呵呵”一笑,忽觉一阵难言的惆怅痛楚钻入心底,“小月儿,终究没有在我身边……”
“我才得了讯息。”沈丹颜的泪水不住地淌下,“可苦了你啦。咱们这便走,姐姐送你回碧梧苑……”才说了几句,便已泣不成声。卓南雁经那小宫女喂服了汤药,神志渐清,摇头笑道:“这地方可是贵妃娘娘赏赐的,你擅自送我回去,她定会找你麻烦。”他知这冷宫仍在禁宫之中,去紫芝堂盗药,倒方便许多,一时也懒得回去。
沈丹颜不依,执意要送他走。卓南雁道:“外面风雨好大,去碧梧苑的官门也早锁了吧,我便在此将就两晚再说。”沈丹颜叹道:“那你且委屈一下,姐姐这便去求赵官家……”揭开他衣襟,见他背后伤痕纵横,她眼眶又红了,“旧伤没好,又添新痕,他们下手好狠。”一边流泪,一边将那太子所赐的伤药给他涂上。
“赵官家已宽恕了太子,让他出宫了,”沈丹颜叹道,“只是你正落难,他这当日走,也不是时候。”卓南雁苦笑道:“我已给太子找了许多麻烦,且莫烦劳他啦。”忽然想起什么,低呼道,“你也快走吧!你深宵冒雨来看我,可别让刘贵妃捉住,这难保不是什么诡计!”
他头脑偶尔清醒,依旧十分灵光,一迭声催促沈丹颜快走。沈丹颜拗他不过,忽地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紫金芝已被赵官家自紫芝堂移走了,你且莫冒险,姐姐自会给你打听消息。”卓南雁心底一沉。
“姐姐先走了,明日便是七夕节啦,宫里会热闹一阵子。”沈丹颜说着玉颊倏地红了起来,幽幽地道,“皇后娘娘和刘贵妃都会去望月瞻斗乞巧,赵官家也会去凑趣。那时姐姐再来看你!”她和那宫女将卓南雁挪到屋角避风挡雨之处,又把一件蓑衣给他披好,才恋恋不舍而去。
厚厚的蓑衣围拢在身上,卓南雁便觉暖和了许多,倚在墙角,沉沉睡去。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二节:难补情天 再悟冲凝
转过天来。沈丹颜又遣那小宫女前来给他送来饮食汤药,又给他伤处涂抹了膏药。到得午后,卓南雁已是精神稍振,长长地睡了一大觉,终觉气力回复了许多。得自御药院的膏药甚是灵验,连涂几次,卓南雁后背和腿上的杖伤已好了七八成。
黄昏后吃罢了饭,他独自静坐了多时,也不见沈丹颜前来。他心底郁闷,不由信步走出殿来。
那两个宦官这时正叽叽咕咕地别了回来,忽见卓南雁负手闲立院中,登时一惊,忙要缩到假山之后,却已迟了。卓南雁见那两人在假山后探头探脑,扬眉笑道:“两位在瞧什么,捉奸捉双吗?要看便大大方方地出来看,这般偷偷摸摸,可别抻坏了脖子!”二人给他窥破了心思,恼又不是,骂又不是,低声嘀咕两声,只得转身溜走。
望着两人灰溜溜的背影,卓南雁不禁哈哈大笑,笑了数声,却觉空荡荡的笑声在院落里滚动回荡。他心底忽地一阵凄凉,转头四顾。却见这院中四处廊庑冷寂,蒿草丛生,对面一处假山上尘灰深结,几块崩倒的山石散横山下,也不知这院落是哪个不受宠的嫔妃所遗。
这时月色初升,广袤的天穹给雨水洗过,爽净得如同清亮的墨玉,更衬得那月辉分外得明丽。却见对面的一块嶙峋如铁的山石横探出来,却折了半截,那断处兀自如无锋之剑,直指苍穹。
他心底忽地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气,上前抚着断岩,苦笑道:“石老兄,咱们是同病相怜,嘿嘿,这皇宫大内。除了丹颜,便只你老兄磊落干净,且受我一拜!”忽然间狂气大发,躬身便给那山石行礼。一揖到地。却见断岩下方斜倚着一块青石,显是折断的那半截,上面写着“魁峰”两字。
“魁峰,”卓南雁蹙眉沉吟,“原来这处假山名为‘魁峰’……”但觉心底似有什么东西横着,似乎是一件紧要之事,却又咀嚼不透。
蓦然间两句话倏地划过脑际,他心中剧震,忍不住惊呼出声道:“剥极坤始七夕月,魅斟峰旁影独明!”这正是那晚他听得三才妙使韩娇娇跟百毒太岁常百草念叨的词句,此时机缘巧合,他却忽有所悟,暗道:
“那诗中说‘魅斟峰旁’,‘魅斟’二字之‘旁’。岂不正是个‘魁’字吗?常百草曾说这大内禁富内假山众多,却决没有一座‘魅斟峰’。他哪里料到,南宫笙那时深陷牢狱,迫不得已之下自会打个字谜,他说的必是这座‘魁峰’!”
他对那南宫笙所藏的天衣真气原本秘笈本来没什么好奇,但此刻无意中想破了其中一个关窍,心中忽又生出些惊喜好奇,便待推敲这两句诗的全意。
“这口诀你果然听到了?”一道柔媚的笑声忽在此刻钻入他耳中,“好乖乖,你可让姐姐找得好苦!”
卓南雁愕然回头,便见一个红衣宫女不知何时已悄立在身侧,看她眉目妖娆,正是三才妙使中的韩娇娇。那晚二人曾在闪电照空时对望个满眼,彼此都是心中有数。“什么口诀?”卓南雁却装傻充愣地“嘻嘻”
一笑,“姐姐是伺候哪位娘娘的,瞧着好生眼生?”
“你瞒得了谁,卓南雁!”韩娇娇冷笑声中,缓步踏上,“你这副俊俏横样,任谁看了一眼,都会牢记在心,何况姐姐和你已是老相识啦。为了寻你,姐姐这些日子可是吃尽了苦头。”当年巫魔率三才妙使曾在燕京萧裕府中伏击龙骧楼主完颜亨,其时卓南雁身在明处,未及瞧清三才妙使的横样,但韩娇娇却已将卓南雁的形貌默记于心,其后卓南雁连挫巫魔门下的第一高手龙梦蝉,三才妙使亦是早有耳闻。
卓南雁看她款款行来,忙退了一步,掣出冷玉箫,当胸一横,笑道:
“姐姐笑声无力,面色苍白,莫非是受伤了吗?”
韩娇娇玉面一冷。适才她确是在独自搜寻那魅斟峰时露了形迹,给两个大内侍卫发觉,仓促间动起手来。不想那两个侍卫武功精强,她虽连施媚术毒功,将那两个侍卫斩杀,肋下却也中了一掌。仓惶间她便只拣没人的地方跑,恰巧遁入这座无人的冷官,哪想却遇到了卓南雁。
“乖弟弟好眼力!”韩娇娇这时伤处隐隐作痛,却媚目流波地格格娇笑起来,“你适才念叨那口诀时大喜若狂,莫非悟出了什么,说给姐姐听听,咱们好好参详参详。”卓南雁心底极力戒备,见她笑吟吟地逼上。
忙又退开一步,游目四顾,没见到那常百草的身影,才暗自松一口气。
韩娇娇笑道:“你那箫儿是玉做的吧?给姐姐玩玩。”说笑之际,左掌倏地疾抓过来。卓南雁见她掌上劲风隐隐,情知难以抵挡。只得将玉萧一挑,反戳她掌心劳宫|茓。他心法眼光全在,这一下以轻御重。看上去就似韩娇娇要自己将要|茓撞向他玉箫一般。
韩娇娇看他这一招气象高远,登时心底一震:“都说这小子在舟会上受了重伤,怎地还有这等身手?”左掌疾收,右掌飘忽而出,印向卓南雁头顶。卓南雁玉箫斜挥,半途中斫向她脉门。这一招仍是料敌机先,以静制动。韩娇娇不知他内力全失,便给戳上了也没甚太碍,慌得急忙撤掌变招。
顷刻间两人一攻一守,疾拼了数招,韩娇娇都只使得半招,便给卓南雁逼得变招。她暗自称奇,却不知卓南雁重伤之后,勉力支撑,已是强弩之末。
忽听得院门口传来一声娇呼:“住手!你是哪里的宫女,为何跟卓待诏动手?”正是沈丹颜恰在这时赶来。
古来便有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传说,宋时无论宫廷还是民间都视七月七日为良宵佳节,女孩儿家更是有拜月望星、穿七孔针以乞求心灵手巧的风俗。其实这乞巧只是个表面文章,女孩儿家心底下却盼织女星保佑,能得个如意郎君,更有一种传自汉时的五色线,名为“相连爱”据说以此锦线穿针许愿,便能得佳偶。皇帝赵构最会享福,如此七夕良宵,官内自是安排了许多赏心乐事。沈丹颜心里却只念着卓南雁,见赵构忙着应酬吴皇后和刘贵妃,苦心候到玉兔东升,便匆匆赶来。
她这突兀而来,激战的的两个人都是吃了一惊。“丹颜,”卓南雁大喝道:“你快走!”
沈丹颜微一迟疑,韩娇娇已斜刺里扑到,挥掌拍向她顶门。卓南雁大惊,自知难以赶去抵挡,只得大喝一声:“看暗器!”飞足将两块碎石直踢了过去。韩娇娇出自擅施毒器的巫魔门下,对诸般暗器毒物倒更是忌惮,听得风声忽响,忙飘身疾闪。
她这么微微一避,玉掌扬起,倒让过了沈丹颜的顶门要害,饶是如此,掌风仍是扫中沈丹颜,登时将她拍得昏了过去。
卓南雁看得真切,刚自暗叫一声侥幸,韩娇娇已合身扑回,五指如钩,无声无息地抓向他前胸。她瞬息间倏进倏退,全是巫魔一派的诡计路数。卓南雁这时却已筋疲力尽,奋力疾闪,却仍给她指尖扫中。
只听“嘶”的一声,他胸前衣襟已给她尖尖的指甲划开,怀中的天罡轮倏地滚落下来。
韩娇矫目光犀利,见那轮子散着沉沉乌光,心下称奇,左掌疾翻,便向天罡轮抓去。卓南雁大吃一惊。不顾一切地拼力疾抓。两人同时握住了天罡轮,各自向回猛拽。“放手!”韩娇娇冷此声中,右掌已多了一把长不过尺的金刀,反向他脉门划下。
“此物得自诸天阵,乃是父亲遗物,岂能落在这妖妇手中!”卓南雁又惊又怒,猛觉掌心一热,一股力道忽自轮内传来。这力道虽不甚大,却也让他瞬间将天罡轮拉过半尺,只听“当”的一声。韩娇娇的金刀正劈在天罡轮上。
这天罡轮曾被萧长青等人砍出一道裂缝,韩娇娇这势道十足的一刀恰巧又重重地斫在裂缝上。只听一声怪响,火星四迸,两人手心剧震,同时松手。天罡轮竟被斫出一个缺口,疾向地下落去。
光芒闪处,猛见一道红芒自轮上那缺口跃出。
卓南雁手疾眼快,右掌疾向那红光抓去,左掌盘旋,掌势如秋水横生,向韩娇娇拍去。韩娇娇忽觉他掌上劲风猎猎,气势大增,心底暗惊,忙柳腰一摆,飞退丈余。
卓南雁一把抄住那红光,百忙中低头一瞧,却见一枚光陀陀、圆滚滚的红色丹丸在手心游走不定,更有道道热力不住射出。他心底称奇,此刻却也无暇细想,怕这红丸丢落,忙含在口中。
只这么稍一分神,眼前红影倏闪,韩娇娇又一次扑到,莲足飞出,迅疾如风地踢在他右胸。卓南雁胸前剧痛,摇摇晃晃地退开几步,却不栽倒。“乖乖,躺下吧!”韩娇娇媚目溢彩,急冲飞身掠来,修罗指全力戳出。
哪知便在此时,摇摇欲坠的卓南雁蓦地向前一扑,正是忘忧剑法中的那招“贵妃救局”这一招暗含扑、闪、纵、拿四种身法,当年他曾以此招逼退过天下第一高手完颜亨,实乃解困救危、以攻为守的妙招,此刻骤然施来,更增威势。
韩娇娇惊呼声中,卓南雁已倏地扑入她怀中,玉箫顺手戳出,疾点她腹下关元|茓。韩娇娇万科不到他山穷水尽之际,仍会施出这等奇招,一时双臂都给拦在了外门,只得拼力横扫一掌。
两人同时闷哼,齐齐中招。卓南雁这一扑算度巧妙,他虽身子无力,但箫上的大半力道却全仗着韩娇娇的前冲之力,重重点中了她腹下要|茓。
只是卓南雁这一下也耗尽了全身气力,给韩娇娇的玉掌扫中肩头,登时横飞丈余,掠过昏倒在地的沈丹颜,才重重栽倒。
他这一下摔得不轻,“咕嘟”一声,竟将口中那丹丸咽了下去。
这时沈丹颜才“嘤咛”一声,缓缓张开眼来,眼前兀自金星乱冒,忽见卓南雁和那妖媚宫女分别倒在自己身子两侧,不由吃了一惊。她哪里料到在她昏倒的片晌,这两人已是兔起鹘落、惊心动魄的几番斗智斗力。
“死鬼,下手好重。”韩娇娇要|茓被点,浑身乏力,却仍是格格低笑,“你可丁点儿也不知怜香惜玉!”卓南雁笑道:“谁说的,小弟我这便好好地怜惜你。”竟奋力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原来韩娇娇适才关元|茓被点在先,挥掌击中他时已是力道大减,卓南雁不过受了些外伤。
韩娇娇见他竟能站起,大吃一惊,却妙目一转,娇喘吁吁道:“好啊,姐姐受伤好重,这会儿半分力道也没有了,你快来扶我起来。”卓南雁看她眼中媚光四射,酥胸更是急剧起伏,不禁心神一荡,知她在施展媚功,急忙凝定心神。
“今晚可是七夕佳节,”韩娇娇看他脸颊发红,声音更柔腻了许多,“牛郎织女都在春风一度,咱们何必打打杀杀,你快来呀……”沈丹颜在旁听着,都觉脸上发烧,暗道:“这女子妖里妖气,当真好不要脸。”只是这时兀自头晕脑涨,想要站起身来都难。
“妙得紧!”卓南雁奋力跨上两步,玉箫斜指她咽喉,喝道,“姐姐是想要清蒸,还是要红烧?”猛见寒芒乍闪,一枚蓝光闪烁的毒针已自韩娇娇手中射出。
原来韩娇娇要|茓被点之后,自知毒针难以及远,只得故意示弱,诱得卓南雁近身后再行发射。卓南雁一时大意,腾挪无力,兼之相距极近,只觉臂上一痛,已被金针射中小臂,闷哼声中,顿时摔倒在她身前。
两人相距尺余,却都是身子乏力,四目对视,只有呼呼喘气。卓南雁但觉伤处麻痒无比,沉声道:“针上有毒?”
“针上这毒叫雀尾蓝,全是你惹得姐姐下这狠手啊!”韩娇娇的笑声依旧软绵绵的,“嗯,你这双招子狠狠瞪着我,好生讨厌,姐姐要弄瞎它!”她腕上暗藏几枚救命毒针,只需反手一钩,便取出一枝,但此刻指间再没气力弹出毒针,便捏着针慢慢扎向卓南雁的眸子。
卓南雁臂上中针,这时双臂酥麻,眼见毒针一寸一寸地探来,却难提起一丝气力抵挡。
“住手!”沈丹颜大吃一惊,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合身扑出,猛地拗住了韩娇娇的右臂。韩娇娇又惊又怒,左手挣扎着穿出,正点中沈丹颜颈下天鼎|茓。天鼎|茓本是人身要|茓,但此刻韩娇娇指上绵软无力,沈丹颜也只是觉得脖颈微微一痛而已。
卓南雁见她两人纠缠一处,急待起身相助,却觉半边身子酥麻,见沈丹颜竟大占上风,忙叫道:“夺下她手中的毒针,用那毒针刺她!”
说话间沈丹颜已抠住韩娇娇的小臂,掰开她的手指,硬将毒针夺过,惊道:“喂,刺她…刺她哪里?”卓南雁心底想起七八个紧要|茓道,却知她定然不明方位,情急下叫道:“眉心!”沈丹颤想也不想,反手将毒针剌向韩娇娇的眉心:
可怜韩娇娇四肢无力,一身诡异武功却半点儿施展不出,猛觉眉心剧痛,惨叫声中,已给毒针深深刺入。卓南雁喝道:“那雀尾蓝的解药在何处,快快说了,我们饶你一命!”
韩娇娇栽倒在地,“呵呵”低笑:“没有解药……雀尾蓝和碧莲魔毒……乃是本门一刚一柔的两大奇毒,天下……决没有解药!”沈丹颜的芳心一沉,扑上去乱捶乱打,哭叫道:“怎么会没有解药,你骗人,你骗人……”
“那是我的护体毒针,你若非逼急了我。我也不会下此毒手……”韩娇娇要害中针,本已奄奄一息,说着说着居然嘶声狂笑起来,“小乖乖,你中针三个时辰之后,毒入五脏,烧烂你的五脏六腑…哈哈,姐姐先在那边等你……”惨厉的笑声忽然止息,就此再无声息。
“她死了?”沈丹颜望着她那张发黑的脸孔,浑身发冷,“当真是被毒死啦?”其实韩娇娇骤然间香消玉殒,倒非毒发猛烈,而是沈丹颜下手不分轻重,那眉心本是人身要|茓,给她以毒针奋力一刺,哪里还有命在。
卓南雁这时却觉全身再没半点儿力道,此刻那毒性虽未运转全身,但他重病之后接连苦斗,早已耗干了精力,眼见韩娇娇惨笑而死,他更觉心底生寒,如堕冰窟。
“小弟……只怕也不行了。”他苦笑一声,“姐姐,这管玉萧,求你送给霜月。”忽想林霜月若是知道自己先她而去,必会伤心欲绝,忙又叫道,“不成,我身亡之事,你万勿告诉她……”
想到自己这一去,林霜月也难得紫金芝,不免毒发身亡,他不由心痛如绞。忽见沈丹颜俯下身来,给他拔去了臂上毒针,跟着张开樱唇,含住了他臂上的伤处吮吸。
“不可!”卓南雁大叫起来,“这雀尾蓝的毒性比碧莲魔针更加猛恶,姐姐……你快快停下!”任是他如何呼叫,沈丹颜只是不理,依旧将他中针处的黑色血汁一口口地吸出吐在地上。
“姐姐!”卓南雁想要推开她,却没有一丝气力,急得眼中几乎涌出泪来,“你……你为何如此?”沈丹颜见吮出的血液已是色泽鲜红,才幽幽一笑:“你曾说,那林姑娘便知道有毒,也会不顾一切地给你吸出毒液,其实……姐姐也一定会的。”
她依旧在笑,但大滴大滴的泪水已顺着玉颊飞淌下来。淡淡的月辉下,她向他深深凝望,楚楚含笑的秀目中含着几分欢畅,几分惆怅,更有无尽的依恋。
“丹颜……”卓南雁猛觉心头一阵酸酸地痛,眼眶瞬间潮温一片,“丹颜……好姐姐……”他的叫声忽然哽咽,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沈丹颜又给他吮吸了数十口,忽觉脸颊酥麻,嗓子火烧火燎,脏腑间隐隐作痛。她才怅怅地扬起玉颈。眼望清澈夜空间闪耀的繁星。轻轻地道:“今晚是七夕啊,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我今晚过来,本是想当着你的面,许个愿的。”她伸出玉手,却见她白润的玉腕间缠着两道五色锦线,“这锦线叫‘相连爱’,传说只需在七夕之夜,望着织女星,将锦线穿入五孔针,便会、便会……水远爱意相连……”
卓南雁心头大痛,忽地想起那个欢娱迷醉的夜晚,她的身子那样火热,那深深的颤栗,柔柔的娇吟……
“好弟弟,姐姐定会在天上…祝你们早日团圆!”沈丹颜娇躯猛颤,唇边流出一道黑色的血线,她才垂头望向他,幽幽的目光缠绵欲绝,“这位林姑娘好生幸运,姐姐好羡慕她……你别……辜负她……”她的声音渐渐细微,终于缓缓俯下身来,倒在卓南雁的身侧。
如纱如银的月光下,却见一抹淡淡的笑意竟有在她脸上浮现,带着三分痛楚,更有七分隐隐的欢畅。难道她在欢喜吗?或许在她心底,如此一来,既解救了她深爱的情郎,更让她终于自这一场无涯的爱中超脱了。
“丹颜!好姐姐!”卓南雁大声呼喊,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回音。夜风低回,吹得沈丹颜玉腕上那名唤“相连爱”的五色锦线随风飘摇……
他的眼前愈发模糊,猛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地,又过了片刻,忽昕身边有人大叫道:“万大人,便是这个妖女!这妖女杀了陆云龙、陆云虎两弟兄!”万秀峰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嗯,好在这妖女也毙了,定是被陆氏兄弟重伤后逃到此处,终究伤重不支,恶贯满盈!”
“万大人英明,只是怎地这里还有两个人?”“咦?这莫不是近来挺受官家宠爱的沈棋士?”“哎哟,这……这男子莫不是太平棋会上夺魁的卓南雁?”
“嚷嚷什么,我自己没有眼腈,瞧不见吗?”万秀峰的声音带着说不出得烦躁,“这妖女……嘿,她杀了旁人还好,却偏偏杀了近来受宠的沈姑娘,常百草,你说如何是好?”
常百草颤声道:“这妖女不知从何而来,这个……依卑职所见,咱们先去禀报刘妃娘娘。刘贵妃正跟沈姑娘怄气,知道她香消玉殒,必定欢喜。由刘妃娘娘伺机进言,咱们便不会受什么责罚。”万秀峰还有些心神不定,冷冷道:“使先如此,将这三具尸首都运走了……大伙都记住了,这妖女可不会武功,只是个寻常宫女!”
要知宫内死几个宫女都寻常得紧,但若混入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刺客,那可是大内侍卫的大大失职。几个侍卫都心照不宣。哄然答应。万秀峰依旧心烦意乱,暗道:“这沈丹颜和卓南雁定是被韩娇娇毒死的。嘿,巫魔门下,尽会给人惹麻烦!回头禀报师尊跟刘贵妃,怎生想个法子,遮掩过去?”
几人的对语隐隐约约地传入卓南雁耳中,他要待挣扎起身,却觉浑身酸麻,依旧没有气力。恍惚间便觉几个侍卫上前抬起自己,忽有一人叫道:“万大人,这卓棋士还有几口气……”万秀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这厮是皇帝钦点的六品棋待诏,眼下虽受刘贵妃责罚,说不定哪日又受召见。便先抛在此处,待会儿寻个御医来给他诊治下……”
跟着招呼属下,七手八脚地抬起沈丹颜和韩娇娇的尸身,抛上一辆车子。
卓南雁心下大急,想张口大叫:“你们别碰丹颜!”但口唇无力,恍然间如处梦魇之中。蒙蒙眬眬地只听人声杂沓,车轮辘辘,万秀峰带着几人去得远了。
院落中又回复岑寂。又不知过了多久,卓南雁忽觉体内经络间气血一畅,四肢里竟生出了一些气力。他慢慢挣扎起身,却见身旁只余几片血迹,沈丹颜却已香踪渺渺,冷宫内只余荒草萧竹,随风摇曳。
卓南雁怅然仰起头来,只见藏蓝色的夜空上稀稀疏疏地散着几颗残星,织女星盈盈闪耀,但他心底却悲恸无尽。他与沈丹颜相识虽短,但沈丹颜对他情意绵绵,他又如何不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虽曾在驿馆内欢爱一晚,在他心底,也只当是醉酒后的春风一度。但此刻仰望寂寥夜空上犹如泪珠般闪烁的星光,卓南雁眼前却倏地闪过沈丹颜给自己梳头、跟自己对弈、为自己裁衣的种种情形,霎时间心头忽冷忽热,冷时如遭冰川寒水冲荡,热时如被熊熊烈火灼烧。
悔与痛,冰与火,交织一处……
正自伤情万分,忽听脚步杂沓,有人说道:“便是这地儿,那位受罚的卓棋士也不知是死是活,可别一口气上不来,又给咱们找麻烦!”
却是一名侍卫带着一名御医匆匆而来。
那御医挑着灯笼照了照,看到卓南雁臂上鲜血淋漓,仔细辨看,却也不似中毒,忙取出针石,给他剔去腐内,又敷了祛毒的伤药,笑道:
“这点小伤也算不得什么。”卓南雁愕然端坐地上,任由他摆弄,始终不发一言。
看他满面泪痕,黼医不由皱眉道:“这位卓棋士莫非受了惊吓,如此魂不守舍?”伸手一搭他脉门,登时大吃一惊,“咦,三焦不聚,五脏皆衰。你脉象怎地如此紊乱?”他哪知卓南雁本是经脉重伤后的疲惫之身,连遭困厄后又与三才妙使激战一场,再加上伤心沈丹颜之死,脉象焉有不乱之理!
经他这么一摆弄,卓南雁才缓过神来,只觉悲从中来,蓦地放声大哭。他这一哭发自肺腑,突如其来,唬得那御医手足发颤,险些儿摔倒在地。那侍卫惊道:“大夫,这位姓卓的棋士莫不是疯了?”那御医频频点头,伸指又搭卓南雁的脉,道:“看他经脉若断若连,心有郁结,魂无所安,只怕……”
卓南雁听他喋喋不体,心头躁郁,挥臂拨开御医的手,喝道:“老子本就是个疯子,你们少在这里聒噪!”那两人吃他一吼,忙又退开两步。卓南雁看他两人神态仓皇,不由哈哈大笑:“我卓南雁本就是个癫狂之人,疯便疯了,你们快他妈的滚!”
“疯了,真是疯了!”御医连连摇头,“肺伤好哭,肝伤好呼,你五脏俱伤,经脉俱损,狂呼大笑,便连神仙也救不了!”说罢转身便行。
那侍卫见卓南雁没死,早就懒得在此耽搁,也匆匆而出。
卓南雁仰天狂笑数声,忽地想到那御医说的那句“神仙也救不了”却心中一动:“那天衣真气的秘本当真是在魁峰下吗?我若得了原本的天衣真气,这身伤病是否便有转机?”
“剥极坤始七夕月,魁斟峰旁影独明!”他默念着那两句口诀,大步赶到那假山之下,寻思道,“《归藏》中曾将乾、坤、临、复等卦象与十二地支相配,以成十二消息卦。其中戌为剥戌,亥为坤亥,那‘剥极坤始’这四字若以十二消息卦上的配属来倒推时辰,岂不正是指戌亥相交之时?”
正自凝神思量,却听远处遥遥地传来宫内宦官的敲梆子声响,原来已到了戌时三刻。他心头一震,举目四望,却见此刻月明星稀,萧瑟的魁峰山岩如铁,瞧来颇有几分狰狞。
绕着那魁峰转了几匝,忽一抬头,却见假山顶上有一块大石,高起突兀,石上却有好大的一处孔洞,月光透石而过,更增凛凛之气。再低下头,却见那抹穿石而过的白光落在地上暗处,照出一圈白影。
蓦然间他心底一片雪亮:“这两句诗说的正是七夕之晚戌亥之交,月光穿过魁峰,落在地上暗处所现的白影,那可不正是‘影独明’吗,此处定是埋书之所!”虽然此时还不到戌亥之交,但他已不愿再等,仰头揣摩月光方位。寻了块尖利山岩作铲,便在山影下挖刨起来。
卓南雁奋力挖掘多时,果然挖出一块羊皮包裹。那包儿裹得甚是严密,一层层地打开来,果见一本薄薄的册子。那御医适才走得匆忙,灯笼还别在两根疏竹之间,卓南雁挪到灯影下,却见那薄册上正写着“天衣秘谱”四字。
当年风烛残年的南宫笙屡遭赵祥鹤逼迫,他深知赵祥鹤为人,若是得了天衣真气秘本,断不会让自己活命,但此书若藏在家中,必难保全。
他思前想后,料想赵祥鹤最不敢去的地方便是皇宫,而自己的义子南复也是御医,自可出入皇宫,便趁着一次夜晚入宫诊病之际,将此经埋在了魁峰之下。说来也算因缘际会,他埋经那晚也正是七夕。埋书之后不足数日,南宫笙便被赵祥鹤寻了个由头抓捕入狱。他那义子南复探狱之时,南宫笙忌惮四周都是眼线,只得以此两句怪诗告知南复。
谁也料不到,十几年后南宫笙埋书所在的宫殿已成了无人光顾的冷宫,那标有“魁峰”二字的山岩也崩倒了,便连万秀峰、常百草等大内侍卫都不知道宫内还有这处魁峰。倒是卓南雁因机缘巧合,竟揭开了这埋经之谜。
这天衣秘谱所录的,正是南宫笙在无极铜殿中拓下的王冲凝遗刻、当年王冲凝在无极诸天阵内九死一生,得悟冲凝妙理后,在殿内巨石上写下了这天衣真气秘法。那时王冲凝的名字还叫苍华,他出了无极诸天阵,才改名冲凝,中年之后,神功大成,才撰成《冲凝仙经》那《冲凝仙经》虽是一部涉猎广博的震古烁今之作,但终究还是以天衣真气为根基。其后靖康之变,王冲凝的隔世弟子不愿此经落入金兵之手。将仙经错乱涂改流传于世,依此伪经修炼出的天衣真气自是凶险无比,这才有“冲凝仙经,九伪一真;天衣真气,九死一生”之说。
卓南雁执着灯笼回到殿内,缓缓打开那薄薄的天衣秘谱,想到自己于二百年后,有幸再睹这天衣真气的原貌,也是心潮起伏。却见那秘本首页,正是自己在无极铜殿内早已读过的字句:“夫道者,冲而化之,凝而造之。冲分为二,凝为万物,此混元之理,强名曰冲凝可也……”
他精神一振,再往下读,却见那功法修炼之处果有许多词句自己从所未见。心法总诀中的头一诀竟是“死心诀”其诀曰:“天地至理,惟一舍字。舍至极处,此心若死。死心不动,万魔自退,修道者不可不知。”
“死心,死心!”卓南雁苦笑几声,“我已死过几次,这颗心早就死了。”忽然心中一动,“这‘死心诀’至关紧要,先前却没见过!”再往下读,却发觉在耳熟能详的七重心法之外,另有一段“冲凝诀”此诀乃是以“冲而化之,凝而造之”之理,将接引而来的天地浩气冲分为二。
顺势疏导,不然天地真气源源而来,凡夫身躯如何消受得了。卓南雁曾两次运功走火入魔,便全因不知这“冲凝诀”所致。
原来这天衣真气得自天道仙学,诸如“死心诀”、“冲凝诀”这等开宗明义的修心窍诀给泰山上的老道人删去后,其古意便大相径庭,越向后修炼,越增凶险。即便以摩诘老人之智、龙骧楼主之能,也不免先后走火入魔。
此时卓南雁既明其要,便依着经书所言,专心致志地修炼起来。
深夜寂寥,孤灯明灭。他一人枯坐在冷殿之中,凝神打坐片刻,便觉一股若有若无的真气缓缓向丹田凝聚。又过了多时,那股真气渐渐沉厚,他正要依着天衣真气的秘法运转周天,猛觉与丹田相连的数条经脉齐齐一震,下腹酸痛难耐。
卓南雁的身子一阵摇晃,暗自苦笑道:“还是萧神医说得是,我这身经脉早毁,只怕再也不能修炼武功了!”一念及此,当真万念俱灰。
但便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反觉那股真气渐渐蓬勃,如道道温泉,散入各处经脉。
“莫非这便是‘死心’?这门武功越是强求,越是南辕北辙!”卓南雁忽然明白过来,转念又想,“我早已是废人一个,管他有没有效验,于我都是聊胜于无!”想到此处,索性寂然默坐,对体内真气放任不理。
渐渐地胸腹间真气凝聚,忽地发起热来,猛觉耳畔响起雷鸣般一声响,霎时眼前红光闪耀,竟陡然看见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这种内视之术本是内功修炼至极高境界时偶然所得,不想此时忽然现出。
浑身剧震之际,他忽又清清楚楚地“瞧见”自己腹内却有一颗圆滚滚的丹丸,红芒闪耀,照得自己胸腹之间都是红灿灿的。
“红丸,”他一愣之下,随即明了,“这是那天罡轮内的红丸!”适才他跟韩娇娇拼斗时将那丹丸误吞入腹,隔了这多时候,都毫无异状,不想此时给丹田内的真气一激,那红丸竟灿然生辉,更让自己生出“内视”之能。
忽见腹内的那丹丸越来越亮,红芒映照之下,身上的一道道经脉如同条条红色的枝蔓,清晰无比地展露在跟前。那些红色脉络有的地方极亮,有的地方极暗,脏腑内也有乌暗之处。卓南雁知道,那些暗处必是自己受损的经脉,凝神瞧去,但见全身的每条经脉都是明暗交接,不少地方都是晦暗淤塞。看来果如医王萧虎臣所言,自己受伤后经脉俱损,而那些脏腑内的暗处,料来则是龙涎丹未及除尽的余毒。
他心神恍惚之际,又觉腹内热力勃发,一道道的热力随着丹丸上的红芒射出。红芒所到之处,灰暗的经脉迅速发热发亮。渐渐地,那些明暗断续的脉络都变得闪亮耀目起来。
这情形倒与当日在无极神殿中,剑狂卓藏锋以残余真气给他疗伤时的景象有八九分相似。但那时只是将受损的经脉重新连接融合,此刻全身的骨骼却都热得似要化开一般,各处经脉更在那热流的烘烤下,慢慢地膨胀起来。
红芒带起的热度无止无休地升腾,经脉也在不住地膨胀加粗,卓南雁浑身大汗淋漓,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赤着脚在院内狂呼疾走。
猛觉脚下一硬,竟踩到一个冷硬之物,一股清凉之感倏地从脚心传来。
“是天罡轮?”他这时浑身如要裂开般难受,心思却极是灵明。俯身一摸,果然是遗落在地的天罡轮。这天罡轮乌沉沉的毫不起眼,黑夜之中更难看清,适才万秀峰等人浑没在意。
此刻卓南雁一把抓住天罡轮,便觉轮内生出一股清凉之气,忽地心中一动:“据说这天罡轮乃是三国时的仙人左慈所遗,他将这红丸一直藏于天罡轮内,莫非另有深意?”一念及此,忙将天罡轮横捧胸前,抱圆守一,默运天衣真气,果觉一股清清凉凉的淳和之气自轮内升起,由他双手劳宫|茓灌入体内。一时间盘桓体内的蒸煮肌骨的热力给凉气融合,那烦热之感便减去许多。
卓南雁大喜,忙大步赶回殿内,将天罡轮塞入怀中,贴肉放在腹下,端坐运气,便觉那股红芒与轮内的清凉之气交融。渐渐化为黄澄澄的金光,散到他的全身各处经脉,凝目内视,只见全身湛然清彻,通体经络红润闪亮,较之先前粗胀了许多。
原来道家自古便有金丹修炼之术,这种烧炼而得的金丹被称为“外丹”只是这外丹炼制极难,且依照道家说法,服此外丹之人,必须内功修炼大成,才能运功化去丹药所带的热力,不然便会命丧黄泉。三国时道家宗师左慈隐居天柱山修真有得,以绝大智慧采集天地精华、珍稀百草炼出了三枚金丹,服食两枚之后,便得炼骨壮脉之妙,才留下这最后一枚。但他仍怕世人妄食,故特意造出刻有五行、星相的天罡轮,将金丹藏于轮内。
那天罡轮乃地精异铁所铸,身具清凉奇气,正可掩盖轮内金丹的热力。后人便得了天罡轮,见了轮上精巧的星象图形,也会一门心思地细加推敲,哪里想到毁去这奇妙宝轮,取出轮内的修炼至宝。
这其中关键,以藏魄大法寄神于轮内的卓藏锋自然知晓,但他当日将天罡轮传于卓南雁时并不点明,也是怕他误服丹药丧生。但那金丹颇有聚气壮元之妙,经得卓藏锋给卓南雁洗髓疗伤之后,仍残存些许灵气,前几日卓南雁重伤后几次内劲突生,也都拜这金丹所赐。
适才卓南雁修习的天衣真气乃是道家仙宗武学,正将金丹的妙用激发出来,这金丹有炼骨壮脉之奇,夭罡轮却有清心静气之功,三妙相济,缺一不可。卓南雁伤损的经脉正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时他体内阴阳调和,但经脉胀痛之感丝毫不减,忽觉眼前一暗,一道高瘦的身影已凝立身前。卓南雁睁眼一瞧,却见赵祥鹤手拈长髯,在灯影下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他一惊非小,急待向旁跃出,却觉浑身僵硬,丝毫动弹不得。他哪里知道,此刻他正被金丹炼骨壮脉,这道理便如常人盘膝久坐后双腿必会酸胀难移,此时他全身经脉和骨骼都在被丹力改换,哪里动弹得了?
赵祥鹤却“嘿嘿”一笑:“你这小子,又在耍什么花活?”他是何等眼力,早看出卓南雁正在修炼玄门心法,只是瞧他满头大汗、浑身僵硬之状,似乎出了什么偏差。
“老子流年不利,又遇上了这鹤老儿!”卓南雁暗自一叹,“左右是躲不过,且听天由命罢!”索性闭上双眼,绘赵祥鹤来个不理不睬。“这是什么?”赵祥鹤目光再扫,已瞧见了卓南雁放在身旁的那本天衣秘谱,信手拈起,只看了几眼,便喜得双手发颤。暗道:“天衣真气,果然是天衣真气的秘本!”
他自与巫魔萧抱珍联手搜寻这天衣秘谱的下落后,一直在留意韩娇娇的行踪。今晚得知韩娇娇在皇宫内逞凶,杀了两个侍卫和新近入官的美女棋手沈丹颜后,赵祥鹤大怒,大骂蛮邦夷女不知轻重,忙揣着大批财宝深夜入宫,向刘贵妃“进贡”请他给自己美言。耽搁了好久,刘贵妃才遣孙公公告知他,七夕佳节,赵官家已喝得酩酊大醉,贵妃娘娘自会想法子替他遮掩。赵祥鹤如释重负,满头大汗地正要出宫。忽又想到:
“韩娇娇偏偏在卓南雁被罚的冷宫内被杀,难道那古灵精怪的卓南雁竟已查到了这天衣秘谱所在?”便急匆匆地赶来。
此刻他秘谱在手,当真大喜若狂,第一个念头便是立时杀了卓南雁,但随即又想:“沈丹颜才死,大乱未乎,这小子好歹也是棋会魁首,这时可不能再生乱子!”忽见卓南雁脸上红光闪耀,浑身汗出如浆,不由心底一动,“都说这天衣真气凶险至极,这秘谱若是真经,南宫笙父子怎地不能练得绝世武功?且看这小子练成什么模样,无论成与不成,我要取他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
如此一想,赵祥鹤杀意顿敛,便立在灯影下翻开那秘谱,只看得几页,便心中大惊:“这门功法境界奇高,直证天元,让人大开眼界。只是其中颇有异想天开之处,如此大手眼,可也须大胆魄才成!”越向后看,越是惊佩,但心中的疑惑却也越多。
这《天衣秘谱》转录自无极铜殿内的石刻,字数不多。赵祥鹤是宗师手眼,翻阅数遍,便已牢记于心。眼见卓南雁仍是端坐不起,他冷笑两声,仍将秘谱抛在卓南雁身前,身形一晃,悄然消逝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卓南雁虽闭目打坐,但赵祥鹤在身前犹豫、翻书乃至远走,都感知得清清楚楚,但此刻他全身僵硬,也只得继续运功。又过了多时,忽听远处遥遥传来几声鸡鸣,卓南雁双臂一颤,四肢才稍能移动。他手撑着墙壁,缓缓站起,却见天色已然大亮,回思这一夜的遭遇,当真恍然如梦。
他运功半宿,这时没有丝毫疲倦,反而精力大增,试着挥拳跃步,更觉身上经脉较之先前舒畅了许多。少时日头高照,却有一位大内侍卫拎着锦盒来给他送来早膳和茶水。卓南雁接过锦盒,笑道:“是赵大人遣你来监视我的吗?”
那侍卫大吃一惊,支吾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卓南雁“呵呵”一笑,席地而坐,揭开盒子便吃。吃饱喝足,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酣睡之后,又接着练功。
赵祥鹤转过天便又悄然赶来,瞧见卓南雁展臂端坐,修习的姿势正与秘谱所载一般无二。他伸手一触,却觉卓南雁的双臂坚愈铁石,不由心下奇怪:“上乘内功专气至柔,该呈活泼柔软之象,他怎地会僵硬如此?”饶是他一代宗师的眼界,也猜不到卓南雁正被金丹炼骨壮脉。
接连数日,卓南雁那是一门心思苦修天衣真气,以真气激发丹力,再以丹力通络炼脉。每次修炼,都会觉得经脉酸痛膨胀,浑身骨骼僵硬多时,但随着他每日里练功的时候越来越久,身僵骨硬的时候却越来越短。
修炼时凝目内视,却见丹田内的金丹也越来越小,由初时的鸽蛋大小渐渐变为米粒大小。金丹渐小,他身上的经脉却渐渐地了宽畅粗胀。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三节:魔云焚鹤 金殿争弈
这几日间,那侍卫一直奉赵祥鹤之命给他送吃送喝,在旁窥伺。卓南雁修炼起来浑浑噩噩,有时候整日不吃不喝地打坐炼气,有时半夜却爬起来大吃狂饮。接连数日,他须发不剪不修,蓬头垢面,衣衫污秽。
那侍卫看他如同疯子一般,早细细禀报了赵祥鹤。
自七夕之后,大宋朝廷忽又遇到了新的麻烦。皇帝赵构近日不胜其烦,早已无暇追查沈丹颜的死因。赵祥鹤倒得了空暇,听了那侍卫禀报,一直心底犯疑。这一日清晨,他又再赶来。
淡淡的晨曦下,却见卓南雁在殿内龙行虎步,绕室疾走,带得大殿内风声呼呼,赵祥鹤不由暗自心惊:“这小子当初跟个废人一般,修习几日天衣真气,竟能如此虎跃龙腾!”
卓南雁疾奔片刻之后,又闭目打坐。赵祥鹤一触他肌肤,却觉柔韧无比,心中又是一动:“瞧他形貌,丝毫没有走火入魔之状,这秘谱可大是值得一炼!”他虽热衷功名,却一直钻研武学不休,一见得天衣真气这等仙宗神功,早就心痒难奈,只是心性谨慎,强力隐忍多日,此刻这念头一闪,便再也遏制不住。
眼见那天衣秘谱给卓南雁抛在满是尘土的地上,赵祥鹤忙小心翼翼地拣起。虽然里面的词句他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却仍是细细研读推敲,又对照卓南雁的姿势,料得他只修炼了前面的四重功法,赵祥鹤暗想:
“瞧来前四重功法决无凶险,我且炼上一炼。这小子正好留着,便给我验看凶吉!”当下挥手斥退了那侍卫,在殿内盘膝坐好,凝神入静,依法修习起来。
运功片刻,赵祥鹤变觉遍体舒泰,周身真气流转,妙意无尽。他功力何等之高,轻而易举地便炼罢了前两重功法,跟着再接再励,卫炼得了第三重,但觉体内真气勃发,隐然有龙吟虎啸之意。
当年卓南雁曾将摩诘老人参悟出的天衣真气秘诀传给罗雪亭,但那时罗雪亭亲见卓南雁险些走火入魔而亡,对此功法大存畏惧之心,只炼到第二重便即收手,以之疗伤,自是平安无事。赵祥鹤的眼界见识本来丝毫不在罗雪亭之下,只是眼见卓南雁修习几日便效验如神,不由对这正本秘谱生出极大的信心。
少时真气九转,赵祥鹤又炼得了第四重,忽一抬头,其见卓南雁双手上翻,如擎天岳,那正是天衣真气第五重的起势。赵祥鹤心底一动,想也不想地便也翻掌向天,依着第五重的心法运功接引天地之气。
卓南雁一直心无旁骛地凝神练功。天衣真气的第五重心法已是天人合一的高妙境界,卓南雁曾两次运功至此而走火入魔,此时自是加了百倍的小心,刚觉一股浩然之气蓬勃而来,便依着“冲而化之”的心法顺势疏导,更谨守“死心不动”之旨,对诸般幻象视若不见。
正自气息绵绵,忽听得身旁的赵祥鹤“呵呵”大叫,卓南雁张开双且,却见赵祥鹤脸色殷红骇人,衣襟猎猎地胀了起来。
原来赵祥鹤修习第五重功法片刻之后,便觉气息鼓荡,如同大河滔滔,恍惚间只觉整个人都高大起来。眼前幻象迭出,赵祥鹤再也把持不住。早将“死心不动”的总诀和“冲而化之”的心法丢到了九霄云外,却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茫茫苍穹,尽在脚下。不多时候,他便觉浑身经脉鼓胀难耐,身上蕴了无穷无尽的精力,只想宣泄一番。他长啸一声,腾身而起,双掌翻飞,已将控鹤手施展开来。
卓南雁见他掌风呼呼,激得满殿窗棂尽数破碎,暗道:“这老贼入魔已深,终究会虚脱而死!”怕给他掌力击中,缓缓向后退开。赵祥鹤挥掌狂舞,越打越觉憋闷,浑身大气鼓荡,胸腹间似要爆裂一般难受。
卓南雁一直深厌赵祥鹤为人,也早盼着他有朝一日恶贯满盈而人神共诛之,但此刻贴壁而立,见他五官扭曲,头脸都膨胀开来,想到当日自己也曾深受其苦,不由心下不忍,上前一步,大喝道:“住手!快快凝气调息!”
赵祥鹤正自烦闷欲死,忽见眼前人影一闪,气随心动,飞掌便击向卓南雁。卓南雁大吃一惊,忙斜身退开。但赵祥鹤掌势一动,便如长江大河,连绵不绝地直攻过来。卓南雁见他精妙招数层出不穷,又惊又怒,也只得凝神拆解。好在赵祥鹤若痴若狂。只是自顾自地挥洒狂舞,突然大叫一声,挥掌将殿内一根立柱拍断,顿时殿顶砖瓦纷落,满殿尘土飘飞。
卓南雁乘势突进,陡然扣住了赵祥鹤的双掌。赵祥鹤神志虽昏,力气却大得惊人,骤然一抖,险将卓南雁震翻在地。卓南雁怕他施展绝世掌法,双掌加力,死死扣住他的脉门。
两人争执之际,卓南雁忽觉浑身一热,腹内的金丹蓦然生出一股热力,自任脉涌上,经双肩肩井分别灌入双掌劳宫|茓。这本是数日来卓南雁以真气炼化丹力,早练熟了的行功路径,此时他全气拼斗,丹力受了真气激发,竟独自循环起来。顷刻间两股热力直涌入赵祥鹤的掌心,在赵祥鹤体内转个圈子,又再涌回。
赵祥鹤体内真气翻涌,如要炸开般难受,忽给那丹力一引,竟直向卓南雁体内冲来。卓南雁只觉一股沛然难御的真气随着热力源源不绝地向体内涌到,大吃一惊,好在他这几日炼骨壮脉,经脉大异常人,赵祥鹤内力虽雄,他也能尽数容纳。
霎时间赵祥鹤体内的雄浑内气便如决堤怒涛般涌出。内气流走一成,他的神志便清醒一分,片刻工夫,赵祥鹤浑身的鼓胀憋闷之感尽去,人也清醒了许多。忽觉自身真气汩汩流出,他不由大吃一惊,急待收束内气。但此时他大半真气全涌入卓南雁体内,卓南雁腹内的金丹受真气激发,聚气之效越发显现出来,吸力越来越大。
赵祥鹤惊骇万分,奋力疾抖,猛施一招“孤鹤舒翎”此时他情急拼命,这一招使得精妙万分,左臂真如大鹤之翅,舒翎而起,竟自卓南雁两掌间穿出,疾向卓南雁咽喉点到。卓南雁忙回掌一圈,电光石火之际,便在咽喉前半尺将他手掌扣住。
便在此刻,卓南雁陡觉体内经络一热,顿时浑身僵硬。原来每在他炼气之时,那金丹便以丹力给他炼骨壮脉,都会引得他身子僵硬片刻。
谁料到不早不晚,偏在这紧要当口发作。“不好!”卓南雁连连叫苦,“这时候炼骨壮脉,可要了老子的命了!”乘着双掌还有些许知觉,死死扣住了赵祥鹤的双腕。
此时卓南雁内力虽强,但骨僵脉硬,赵祥鹤却是内力大衰。两人都是此强彼弱,一时僵持不下。这情形便如同比拼内功一般,看似平常,实则凶险万分,且在此紧要关头,谁也不能收手。
赵祥鹤的全身真气虽已失去十之六七,又被卓南雁紧紧扣住腕子,但终究胜在双臂灵便,左掌仍一分一分地向前探去。卓南雁却骨僵臂涩,一身雄浑真气难以施展,只得眼睁睁看着赵祥鹤的手指慢慢向自己咽喉抓来。
“只须绞碎这小贼的喉咙,便能收回真气!”赵祥鹤狰狞的老脸上淌满汗水,眼见自己长长的指甲几乎触到了卓南雁的脖颈,心头顿时一阵狂喜,正待施力向前,忽听殿外有人声大喝:“卓兄弟,你是在这里吗?”
人影闪处,一个黑脸大汉疾奔入殿,正是棋痴路吟风。‘哈哈,好兄弟,你果然在这里!“路吟风一眼瞥见卓南雁,又惊又喜,但见两人僵持之状。又吃了一惊,大声道,”喂,你们在做什么,摔跤还是拼命?“大步奔到近前,却见两人满头大汗,四目灼灼对视。
路吟风虽不明武学,但见赵祥鹤又尖又长的指甲正慢慢抓向卓南雁的咽喉,也觉得不大对劲,喝道:“你这老儿,是哪里来的,快快给我住手!”
赵祥鹤身为大内侍卫统领,皇宫内的嫔妃宦官没一个不识得他的,偏偏路吟风嗜棋成痴,对棋外之事浑不入眼,威名远震的“吴山鹤鸣”
在他眼内也不过是个面目可憎的高瘦老头儿而已。眼见这瘦老头儿丝毫不理会自己,还眼露凶光,那五指更堪堪凑到了卓南雁的咽喉上,路吟风不由太急,骂道:“兀那老头儿,快给俺滚开!”挥掌便拨在赵祥鹤臂上。
哪知赵祥鹤纹丝不动,路吟风却被一股内力震得退了数步。“好家伙!比谁力气大吗?”路吟风大叫起来,“贼老头儿,你不住手,可别怪俺不客气啦!”又退开两步,忽地疾奔过来,借势飞身跃起,一脚狠狠踹在赵祥鹤胸口。
只听砰然一声大响,三人齐声痛呼,各自向后飞去,一起跌倒在地。
“这贼老头儿,莫不是会妖法?”路吟风抚着腿爬起身来,哼哼卿唧地回头一瞧,却见赵祥鹤仰面朝天,七窍流血,不由大吃一惊,“咦,这贼老儿怎地这般模样?”
“他死了最好!”卓南雁这时也爬起身来,“嘿嘿”笑道,“亏得老兄你来得及时!”路吟风又“咦”了一声,望着他叫道:“老弟,你脸上怎地直闪红光?”
适才赵祥鹤跟卓南雁生死相拼,忽被路吟风冒冒失失地一记飞脚踢中前胸,这正是死拼内力的紧要关头,赵祥鹤武功便再高十倍,也经受不起,霎时间真气倒撞,五脏尽碎,七窍都喷出血来。
便在同时,卓南雁陡闻轰然一响,体内那缩至米粒大小的金丹灿然一亮,随即化作道道红光散入全身经脉。
在金丹消逝的一瞬间,他只觉浑身各处经络齐齐一跳,那种胀痛僵硬之感也尽散不见。适才虽是命悬一线,但在赵祥鹤数十载内家真气的鼓荡激发之下,那神奇金丹终于尽数融入其身,炼骨壮脉也功行圆满。
此时听得路吟风一问,他凝目内视,却见条条经脉红芒闪闪,较之最初吞食金丹时已粗壮了不止一倍,各处筋络更是色如黄金,脏腑内红芒闪耀,再无沉黯之色,料来被金丹涤荡脏腑后,竟连龙涎丹的残毒也尽数拔除。
在丹力的九转运化下,赵祥鹤传入他体内的异种真气也被尽数炼化,与他自身真气水|乳交融。让卓南雁颇觉新奇的是,赵祥鹤这等雄浑真气撞入自己经脉内,却无丝毫烦闷之感。
他哪里知道,经得金丹炼骨壮脉,他经脉成倍粗壮,收纳真气之能暴增。
这等经脉吸纳真气之理至关紧要,便如小河浅川,遇雨则满,但长江大河,则能容纳连绵暴雨。当年王冲凝自幼随异人勤习仙学道法,自身经脉大异常人,自可吸纳天表真气接引的雄浑真气,但其后辈弟子虽晓“冲凝诀”和“死心诀”仍因禀赋所限,再难炼成他那等境界。
卓南雁知道这等道理一时半会儿也跟路吟风说不清楚。淡淡一笑:
“这老儿乃是一大恶人,恭喜老兄为民除害!老兄习过武吗,这一脚好大的力道!”
路吟风听得夸赞,黑脸泛红,“呵呵”笑道:“老哥我没学过武,但自幼便气力足、脚力大,当年上山打柴,曾一脚踢死过一只老狼。这贼老头再结实,也比不得那只老狼去!”
“噗!”赵祥鹤本来还残存半口真气,听得路吟风拿只老狼跟自己相比,急怒攻心,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蹬了下腿,便再无声息。
“路老哥话出无心,却将鹤老儿活活气死了。”卓南雁暗自苦笑,伸掌在路吟风脉门一搭,察觉他体内气血并无异状,料想赵祥鹤的残余真气全跟自己相持,受震之后尽数反撞回老儿体内,倒没伤到路吟风。
卓南雁走到直挺挺的赵祥鹤身前,低叹一声:“你这老贼一生作恶,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伸手将赵祥鹤的双目合上,才转头对路吟风道,“老哥,你今日怎地想起来看兄弟啦?”
路吟风愁眉苦脸,道:“你还不知,朝廷里出了大乱子!”
“什么大乱子?”卓南雁“呵呵”一笑,在一张破椅上悠然坐下,“老兄身为棋待诏,却还为朝廷里的事忧心!”
他经得金丹九转炼骨壮脉后,又巧借赵祥鹤的大半真气,已练成了天衣真气第五重的境界。虽不及冲凝真人当年的傲视宇内,却也得直窥天元的全新境界,此时谈笑举止,便自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从容博大之气。
路吟风叹道:“你说得是,我身为棋待诏,旁的大事原也不必忧心,但这回的事真真就是棋上的乱子!”他说着一拍大腿,“七夕节后的转日,大金国来了两位使节,上得紫辰殿,便向赵官家索要淮、汉之地。那是咱大宋江山,赵官家自然不依。那使臣便道,听说你们宋朝有个太平棋会,他们要会一会咱大宋的棋会高手,若是他们败了,那淮、汉之地便暂且不要;若是无人胜他,便须将淮、汉之地拱手奉上!”
“有这等事?”卓南雁越听越奇,暗道,“以几盘棋局博取数州之地,此事自古皆无。自诩雄才大略的完颜亮怎地如此异想天开?怪不得丹颜身亡,赵构这厮也无暇过问,原来生出了这等太事!”略一沉吟,便问道:“那金使是谁?”
路吟风道:“那使臣名叫余孤天,另有个副使叫施宜生,但大事都是那姓余的定。这姓余的在紫辰殿上大吹法螺,说道他们这回带来个大金的棋士,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横扫我大宋棋坛!”
“竟是天小弟!这回余孤天又来耍什么花活了?”卓南雁心中一动,“嘿嘿”笑道,“那金国的棋士是谁?他便再厉害,料也胜不了你们三大棋待诏!”
路吟风苦笑一声:“那大金棋士姓乌名辰。到了弈棋之时,他伸出双臂。可吓了我们一跳,却见他两手齐腕而斯,竟是个没手的人。那余孤天道,每次弈棋,先由乌辰说出棋着,再由他从旁落子!”卓南雁蹙眉道:“这便是怪事了,依言落子的差事,找个寻常内侍来办便成了,何须他堂堂使节来动手?”
“说得正是!只是万岁素来忌惮金人,对金使的话,半点儿不敢违拗。”路吟风说着一拍大腿,长叹道,“跟着天杀的怪事便来了!先跟乌辰对阵的是郎瞻民,两人棋力相当,正是对手,哪知郎瞻民忽在中盘时连出昏着,大败亏输。跟着楚仲秀再上,却在收官时放出大昏着,败得狼狈不堪!”
卓南雁蹙眉道:“昏着?老兄莫非也是在形势占优时,自出昏着俗手,败下阵来?”
“老弟高明!”路吟风黑脸涨得通红,“这姓余的或是这姓乌的必是个妖人,我跟他两人坐在一处,便觉浑身不自在。只觉四周给人布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缠得我喘不上气儿,强撑了几十手,已是头昏脑涨他娘的不败才怪!”
卓南雁暗道:“这是余孤天施的魔功。那乌辰想来只是个棋力高明的棋士,只是完颜亮为了给余孤天施行魔功的借口,竟将乌辰的双腕斩断,当真心狠手辣!”蹙眉问道,“郎瞻民和楚仲秀遇上的,也是这等怪相吗?”
路吟风摇头道:“老郎一坐下便觉冷气罩体,到后来更是如坠冰窟。老楚却不时听到阵阵鬼怪嘶叫,给搅得心烦意乱。最恼人的,却是这等稀奇古怪之事也只有跟他们对阵之人觉察得到,纹枰旁观战的皇帝宰相、宦官宫女个个不知,咱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事后赵官家听了。却骂我等是推脱罪责,将咱们大加申斥!”
“冷气罩体、怪网缠身,全是真气外放之术,鬼怪哭叫想必是洞庭烟横传下的魔功,全都不足为奇!”卓南雁淡淡一笑,“这余孤天和乌辰已大胜了三场,怎地不见好就收?”
路吟风不知他说的真气和魔功到底何指,却叹道:“姓余的狂话说得太满,他早说要连胜五场,咱们二人相继大败之后,朝中再也无人敢来应战。赵官家又急又恼,命我去寻高明棋士,寻不来,便将咱们一股脑地杀头!这天下若还有人能胜这余孤天的,便只有你老弟了。可这两日偏偏寻你不到,宫里的人都不知你老弟隐身何处。今早我碰见个侍卫,才知这座冷官内养着一位半疯半傻的棋士,赶来一瞧,果然是你老弟!”
卓南雁见他满头太汗,却不愿这老实人着急,拂衣而起,道:“走!咱们这便去见赵官家。”路吟风大喜,虽见卓南雁衣杉污秽破损,垢面蓬头,但路吟风却是个除了围棋万事都不入心之人,当下便喜孜孜地跟他走出殿来。
时已近午,天气却阴郁沉黯。两人大步疾行,途经倚晴阁时,恰见伺候刘贵妃的陈公公正在阁外打转。蓦地瞧见披发垢面的卓南雁,陈公公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他来,惊叫道:“卓……卓大国手,你……您老还……”
“我还活着,是吗?”卓南雁“嘿嘿”一笑,“怎么,不遂你的意啦?”陈公公却满面喜色,连连摇头:“哪里哪里!官家刚刚遣人来寻你,贵妃娘娘正在发脾气呢!卓大人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此刻卓南雁身价倍增,陈公公想不起如何称呼他,竟唤他为卓大人。
听得卓南雁这便去见赵构,陈公公惊得浑身一抖:“这……这可如何使得?卓大人这身打扮别惊了圣驾,还是先去洗漱一下,换件衣裳。”
这些日子卓南雁心如死灰地苦练内功,哪里顾得上仪容打扮,这时他也觉自己满头长发披散,几日也没洗过一次的脸上短髭横生,再配上一身被血汗尘垢染得污秽不堪的衣衫,胆小的人半夜里撞见自己,定会吓得半死。他本也想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但此刻见了陈公公那副嘴脸,却觉气往上撞,执意不肯去更衣洗漱。
“赵官家便不怪罪您,回头也得扒了小人的皮!”陈公公急得痛哭流涕,又是作揖又是下跪,跟着狠劈自己耳光。
卓南雁才冷冷一笑,忽道:“丹颜的尸身在何处?”
“沈丹颤?”陈公公脸色一白,“便在……便埋在西城外的紫云湖边,那可是常百草他们埋的。”
那日万秀峰和常百草将沈丹颜的死讯报到倚晴阁,刘贵妃着实欢喜了一阵子。陈公公替她细看了沈丹颜的尸身,使命常百草将之胡乱埋在城外紫云湖畔的乱葬岗子。只是沈丹颜死得蹊跷,陈公公也没敢细问,此时听得卓南雁问起,陈公公只当他追究沈丹颜死因,不由心底生寒。
“丹颜姐姐……”卓南雁昂起头来,两行热泪刷地滑落,将脸上冲出两道白痕,“陈公公,你这就派人,将丹颜厚葬了!”
陈公公听他并无怪罪之意,心头大喜,忙唤了个小宦官出来,吩咐他取了银两,即刻动身。卓南雁道:“吟风兄,请你一同前去,先给丹颜寻个清净佳处,替小弟了此心愿!”路吟风慨然应允,跟那小宦官快步去了。
仰在热腾腾的澡盆内,畅洗去满身的尘垢,卓南雁忽然有一种脱胎换骨之感。
“苍天,”他仰望着静室内袅袅升腾的水汽,“我卓南雁已死过几回,却又都活了回来……”瑞莲舟会后浑如废人,又深入大内九重,几番出生入死的巨大波折后却又武功尽复,九死余生之后,他的心底有伤痛,有感慨,更有一种历尽沧桑后波澜不惊的平静。
跟着陈公公大步走出,卓南雁已是回复了往昔的奕奕神采。他的步子迈得极稳极实,修为再得跃升之后,他发觉自己的目力和心神都博大恢弘起来,这等修为,似已近于师尊所说的天元境界。
途中展目所及,却见一花一叶,映在眼中都是那样的明亮灵动,仰望灰溟溟的苍天,竟也觉浩渺无际。远天浮云、大地草木都跃动着勃勃生机,交织成一道看不见的激流,将他心底洗得一片清朗明彻。
赵构正在风华殿内唉声叹气,太子赵瑗和汤思退也是愁眉不展。
忽见陈公公带了卓南雁进殿,赵构不由一阵太喜,竟破例赐了座,却又有些疑惑。战战兢兢地道:“卓爱卿,你当真能胜得那乌辰和余孤天?你……有几分把握?”
卓南雁稳稳坐下,道:“十成把握!”赵构双目一亮,他亲见卓南雁在对棋痴的呕血局中反败为胜,颇觉这气度沉稳的少年有一股神奇之气,听了他胸有成竹的四字应答,心头一阵狂喜。
“只是草民有一事相求,”卓南雁在椅子上款款躬身,“陛下恩准,草民才能上阵!”赵构将手一摆,慨然道:“别说一事,便是二十件也准了。爱卿只管说!”卓南雁道:“只求官家将紫金芝赐给草民!”
“紫金芝!”赵构的脸色登时一僵。当日卓南雁便因贸然讨要紫金芝而遭他重罚,此刻卓南雁旧事重提,颇有轻藐君威之嫌。汤思退觑见赵构神色,忙厉声怒喝:“大胆卓南雁,你胆敢……”
“好!”赵构忽地将手一摆,将汤思逼的话硬生生截住,“你胜了之后,便赐给你!”卓南雁又一躬身,淡淡道:“多谢陛下,草民此刻便想拿到紫金芝!”
此言一出,便连赵瑗的神色都是一震。赵构更是满脸铁青,颤声道:
“你、你……”汤思退料得他片刻间就会雷霆大作,心底惴惴,缩在那里再不敢言语。卓南雁却神色淡然,端坐不动。
赵瑗这才缓过神来,忙躬身道:“官家,卓南雁不过一性情耿介之辈,有狂狷之言,无轻君之心。倒是金人猖撅,直坠我大宋国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将那“忍”字说得极重,赵构不由心内一颤:“是啊,万事都忍啦,跟金虏相较,这一个狂生,又算得了什么!”他脸色煞白地直盯着卓南雁,一字字地道:“你若败了,却又如何?”
卓南雁沉声道:“草民请就汤镬!”赵构“呵呵”地笑起来:“好,将紫金芝……赐了他!”那笑声自牙缝里进出,听来分外阴冷。几个宫人心惊肉跳,不敢耽搁,飞步去了,顷刻间取了紫金芝回来。赵构冷冰冰地将手一挥,两个宫人毕恭毕敬地捧着紫金芝交到卓南雁手中。
那紫金芝团扇大小,初看上去色发金紫,凝目一久,便有青赤黄白黑五色耀出。卓南雁手捧着它,怔怔发愣。
忽地,两串滚烫滚烫的泪珠直打在芝上,慢慢渗入那苍古的纹理中。
少时赵构便在风华殿的偏殿中赐卓南雁御膳,太子赵瑗在旁相陪。
此时正当用人之际,赵官家全力施展其“百忍神功”对他有什么过错都睁一眼闭一眼。
才吃罢了饭,汤思退就神色匆匆地赶来,低声道:“卓南雁,你、你胆大妄为,竟敢……竟敢杀死赵祥鹤赵大人,官家对此大是震怒!”他刚听得侍卫禀报,跑去看了赵祥鹤尸身,惊得六神无主,忙去报知赵构。
赵构也是又惊又疑,遣他速来细问缘由。
“赵祥鹤勾结巫魔门人,罪大恶极!”赵瑗刚听了卓南雁略述了在皇宫内经历的几番风波,得知赵祥鹤不知悔改,又将巫魔弟子带入宫内,端的惊怒交集,听了汤思退的话,立时拍案叱问,汤思退从来都见这位太子殿下一团春风和煦,此刻突见他满面煞气,一时还没有转过心思来,愕然道:“可、可这卓南雁……”
“汤思退!”赵瑗冷冷叫起了他的名字,“少时便是两国棋战,你在此时动摇卓棋士的心神,是何居心?”汤思退浑身一震,心知此事若是给朝中对头知道,随意便能弹劾自己私通金国,霎时脸色一白,哈着腰诺诺退下。
才过了午后,风华殿内却已明烛高挑,映得满殿灯火辉煌。殿内凝着一股肃穆沉浑之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卓南雁和余孤夭对坐在纹枰两侧,默然对望。那乌辰则惨白着脸,闭目端坐在余孤天身后。那棋枰摆在广阔的大殿当中,只他三人冷寂寂地坐着,四周显得空荡荡的。
良久,余孤天才咧嘴一笑:“卓大哥!”卓南雁也微微点头,笑道:
“天小弟!”
“还记得在风雷堡吗,”余孤天悠悠地叹道,“小弟初见你的那晚,那时大哥就要跟小弟下棋!”卓南雁眼里也闪过一缕怅色,道:“不想幼年时的一盘棋,要拖到今日才下!当年在大云岛时,你是死也不肯跟我对局的。”
两人对视而笑,心底都觉一阵说不出的感慨。白云苍狗,翻云覆雨,当年两小无猜的朋友已是几番出生入死的较量,谁料得世事会变幻至此。
余孤天将手缓缓伸入棋奁,抓起一把棋子,道:“请大哥猜先!”猜先便是猜他手内棋子是单是双,猜中了便执自先行,这正是弈棋的规矩。
卓南雁却一摆手,淡然道:“你我不必猜先,此局由我持黑。”
殿内端坐的君臣远远听他两人称兄道弟,均觉匪夷所思,又听得卓南雁甘愿让先,更是面面相觑。
余孤天眼中精光湛然一闪,“嘿嘿”笑道:“与大哥对局,定然别有滋味!乌先生,请赐着吧。”说话间真气默运,一股森寒凌人的气机已向卓南雁悄然卷去。乌辰这才张开无神的双眸,低声报出落子方位,第一着直挂在黑子的右下。
两国棋手在大殿中央会战,赵构身为一国之君,不愿在旁观阵。他高高端坐在大殿尽头的蟠龙御椅上,御案前另摊着一副特制的巨大棋枰,两个宦官看了卓乌对阵棋着,再跑过来,跪在御案前依样摆布棋子。赵瑷、汤恩退等朝中显赫均端坐在御案两旁,楚仲秀、郎瞻民也在旁肃立,众人凝神观望案下的巨幅棋局。
十几枚棋子巳稀稀落落地摆在棋枰上。卓南雁的棋风似乎没有往日的如虹气势,看上去黑子的布局颇有些疏散。
想到郎瞻民、路吟风等人不明不白的败局,旁观的赵构等人均有些揪心,但看卓南雁时,却不似路,郎等人弈棋时的坐卧不宁。他静静端坐,神色凝定得如同深秋的湖水。他落子的姿势也不似当日那样咄咄逼人,而是一手一手地稳稳放在棋枰上,轻如拈花,闲似拂衣。
围在御案旁的君臣窃窃私语:“黑棋行棋过稳啊!”“卓南雁之棋以奇见长,今日怎地墨守成规,着着平平无奇?”
少时棋痴路吟风匆匆赶回,赵构对他甚是看重,忙将他召到御案前,低声相询盘面形势。
满头大汗未消的路吟风看了片刻,脸色突地一变,喃喃道:“这……这棋可不似卓老弟的棋呀,缓而无力。淡而无形……嘿,莫非卓老弟也中了他的妖法?”
这情形赵构焉能看不出来。听得路吟风此言,更是面色沉冷。路吟风盯上了棋局,万事便都在脑后,口中自顾自地低声嘀咕:“那乌辰棋风凶悍啊,越向后越是厉害。不过依照常理,卓老弟的棋力高他一路,可眼下,他这黑棋怎地有些七零八落?”说话间抓耳挠腮,竟比他自己下棋还要心急。
此时最急的人却是余孤天。自头一子落入棋枰,他的气劲已凌然施出。这等奇术多得自林逸烟所传的魔功,有使人忽冷忽热的寒暑气、有使人心痛如绞的诛心劲、有使人耳闻怪音的灵巫咒……这等魔功千奇百怪,让人防不胜防。当年余孤天魔功修为尚浅,不能随心施为,直到近日得了三际神魔功的秘诀后,逃回大金,觅地潜修多日,终臻上乘,才可自如施放这等降人于无形的诡异魔功。
“龙须传来消息,瑞莲舟会一战之后,他几乎已重伤不治,”余孤天见卓南雁一直默然静坐,不由心下大是疑惑,“后来虽去医谷捡回一条命来,却已武功尽失,怎地……”他几次发气试探,都觉卓南雁身上的气机舒缓,跟个病弱之人没什么两样,但最古怪的却是他将诛心劲、寒暑气、灵巫咒诸般阴险手段不时变换施出,卓南雁却一直浑若无事。
棋枰上黑白棋形交融一处,双方的棋下得都是不温不火。殿内只有乌辰从容不迫的声音不时响起,看样子白棋还始终保有先手之利。
“啪”的一下,卓南雁忽将黑子重重敲在棋枰上,开劫!他今日落子都是轻轻柔柔,只这次敲得极晌,清脆之声犹如玉罄交击。御案前观局的君臣神色一振,紧盯住案下巨枰,全被这一子拖入沉思。
卓南雁这一个看似平常不过的小劫打过之后,绞枰上竟有风云突变之势,黑棋的整个棋形豁然贯通。乌辰的脸色霎时蜡白如纸,凝眉不语。
殿内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一时只闻风卷细雨之声,沙沙地打在屋檐上。
沉了一沉,路吟风才喃喃低语道:“好棋!好棋!此子如天降奇峰,如金线穿珠。黑棋前面的落子便如东鳞西爪,忽被神人妙笔点腈,一气贯注,化作娇夭神龙!”赵瑗也看出了黑棋后还蕴含着极厉害的反击妙手。不由目耀异彩,大声喝道:“好棋!又是传世妙手!”赵构却怪他这声大喝,颇有嘲讽金使之嫌,狠狠瞪了他一眼。
黑棋瞬间转守为攻,且气势磅礴,接连几记妙手,凌厉无伦,招招贯穿。至第一百二十六手,白方一块孤棋竟被黑棋绞杀。白棋顿时陷入苦苦挣扎的险地。乌辰的眉头拧紧,报着之时口唇抖颤,再不似先前的镇定自若。
行棋至此,补天弈的雄浑大气展露无遗,每一粒闪亮的黑子仿佛都是有灵性的活物,各尽所能,各得其所,串出一股生机盎然的太和之气。
白棋却已四面楚歌,一条白龙被道道黑云缠住,只是四处乱撞。
余孤天又惊又怒,依乌辰所言落子之余,已暗将全身功力提到了十成,左掌施阳刚之气,带动一股炎炎热气自上而下罩向卓南雁的头顶,右掌却以阴寒真气默运诛心劲,直袭他的胸腹。别说是寻常棋士,便是个武林高手。若不运功反击或飞身退避,也会被这两股气劲绞得大病一场。可卓南雁却始终面色冷定如水,凝目棋枰,对余孤天的狠辣魔功似乎浑然不觉。
“啪”的又是一声脆晌,一枚黑子重重落下,犹如滚滚乌云中划过的一道电光。那条三十多目白龙的一只眼被闪电刺瞎,已是逃窜无路了。
余孤天浑身一震。仰起头来,目光如电地直盯着卓南雁。卓南雁的脸色依旧静如止水,头也不抬地道:“天小弟的伤全好了?”
余孤天点一点头,也微微一笑:“恭喜大哥也功力尽复。”忽然伸出手来,向卓南雁手臂握去,姿势柔和,看上去便如久别的老友相互亲近一般。卓南雁却不敢怠慢,手掌也悠然翻起,向他掌上迎去。
双掌交握,两人的身子都是微微一震。格格轻响声中,卓南雁的脸上倏地闪过一丝红光。余孤天面上却有青气腾过。冷笑声中,余孤天已急运内气狂攻过来。卓南雁稳守不攻,只觉一道道内气激浪湍流般急撞过来,不由暗自心惊:“天小弟的内功大是非凡,这三际神魔功果然厉害,若是我未习得天衣真气的第五重功法,此时必非其敌!”
二人内功拼斗甚急,脸上却都犹带笑意。殿内观棋的大宋君臣的心思还都在棋上,全不知他两人已到了内劲拼争的万分紧要之时。乌辰也是凝目棋局,虽仍作困兽之斗,但身子犹如落叶般地发起抖来。此刻纹枰上大局已定,赵构等人不免喜形于色。
随着卓南雁的再一枝黑子悠然落下,大白龙顿时闷死,自黑云中跌落尘埃。
两人内劲轰然一交,同时收劲。卓南雁目光一闪,笑道:“天小弟,你败了!”余孤天全身一震,却也点头低笑道:“我败了!”
语音一落,他那刚刚收回的雄浑真气陡如决堤怒浪般地反撞回来。
卓南雁的脸上红光乍闪,天衣真气如铜墙铁壁般封在掌心。两人真气交击,身子又均是一晃。余孤天骤然杀了这个回马枪,当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是卓南雁在他一笑认输时,也随他尽收掌力,难免便会为他所乘,轻则吐血,重则经脉伤损。
二人对望一眼,齐声低笑。忽听“格格”声响,那棋枰和棋桌受不得他们的雄浑内气,瞬间四散粉碎,光闪闪的棋子滚落满地。
“是我……败了……”乌辰惨笑起来,蓦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一头栽倒在地。
殿内一阵大乱。两个内侍奔过去一瞧,颤声叫道:“他……他咬舌头自尽啦!”卓南雁心内一沉,目光瞥向乌辰的尸身,瞧着那光秃秃的双腕和满地溅了血的棋子,胸腹间不由一阵难受。
“无须惊慌!”余孤天傲然而起,朗声道,‘我大金棋士,有胜无败,乌棋士早已留了遗言,此次南下,乃是备棺求战。“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构瞧见大金棋士血溅金殿,心底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心虚慌乱,转头对汤思退道,“厚葬!定要厚葬乌棋士!”
“厚葬?呵呵,”余孤天脸上满是森冷之气,笑容更让赵构有几分心惊肉跳,“那便不劳赵官家费心啦!”赵构心底发冷,见余孤天转身便走,顾不得九五之尊,忙道:“贵使慢行……这、这许多事还须好好商量……”
“还商量什么?”余孤天顿住步子,转头笑道,“难道赵官家变了主意,要将淮汉之地还给我们吗?”赵构面色一变,暗道:“说好了你们赢了棋才给你,眼下你们一败涂地,连棋士都咬了舌头,怎地还给你?”
赵瑗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拂衣而起,喝道:“淮汉之地本就是我大宋国土,怎地说得上一个还字?贵使此言,大是欠妥!”赵构听他声色俱厉,心底更慌,横了赵瑗一眼,低声道:“坐下!”赵瑗低叹一声,只得依言坐下。
“我会永远记得殿下今日之言,”余孤天灼灼目光直打在赵瑗脸上,冷笑道:“欠妥不欠妥,咱们来日方长!”说罢大袖一拂,转身而去,走到殿口,他忽又转过身来,眼望赵构,“呵呵”低笑道:“有一箭小事还得知会赵官家,赵桓眼下已死啦!”
赵桓便是赵构的皇兄宋钦宗(按“钦宗”本为南宋得知赵桓死讯后才加的庙号,在此直称为宋钦宗,只为方便读者阅读),靖康之变时随其父宋徽宗一起带金人掳走。赵构登基后深怕金人将父皇和皇兄“二圣”
送回,那样自己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帝位便颇有些不稳,但表面上却一直假意高唱“迎还二圣”的高调。宋徽宗二十多年前便已亡故,后来绍兴和议时,其梓宫(即棺椁)被送归宋朝。但赵构的兄长、宋钦宗赵桓却一直羁押在金国受苦。直到数日前,金主完颜亮突发兴致,让赵桓陪他打马球,体弱多病的赵桓被人蓄意撞下马来,又被金人乱马踩死。
赵桓之死,金朝一直对宋朝秘而不告,哪知却在这时由金使余孤天随口喝出,且无礼至极地直呼赵桓的本名。这对赵构这一国之主实为一个极大的羞辱。
晴天霹雳,从空突降,赵构浑身轰然一震,心底阵酸楚,忽然间泪水迸出,半因伤心这倒霉皇兄的惨死,半因余孤天如此丝毫不留情面的羞辱。这个九五之尊蓦地悲嚎一声,仓皇跳起,一路哭声不绝,直奔入殿后的屏风内。
众人呆愣之际,余孤天仰天长笑,大袖飘飘,几步间便去得远了。
卓南雁望着他的背影,暗自疑惑:“余孤天素来性子偏柔,怎地今日如此张狂,如此羞辱一国之君?”
暮雨潇潇,卓南雁等人凝立在西城外的紫云湖边的一处山岗上。路吟风适才匆匆寻到了沈丹颜的埋骨之地,那只是以一块木牌为记的土冢。
卓南雁眼望那瘦削的木牌,怅然不语。路吟风道:“那风水先生说了,风水佳地一时也选不好,迁坟也须择个良辰吉日!”虞允文在一旁笑道:“此事允文必会派人竭力办好,老弟不须忧心。”
卓南雁“嗯”了一声,仰头望天,眼前闪过跟沈丹颜相遇相识的点点滴滴,暗道:“丹颜姐姐,你这番情谊。小弟只得来世报答了!眼下我还须急速将紫金芝送到小月儿身前!”一想到林霜月,心底登时急似油煎,忽然觉得,在这个世间,任何人都难与林霜月相比。
虞允文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低笑道:“请老弟速去照顾林姑娘,但愿林姑娘药到病除!莫愁、晚菊公子,请你们二位随行,有何变故,即刻来报。”
“能有什么变故!”莫愁哈哈大笑,“小月儿看到大雁子活蹦乱跳地回来,说不定一欢喜,便即百病全消!”卓南雁向虞允文和路吟风深深一揖,道:“安葬丹颜,便有劳两位哥哥了!”
众人走下山岗。虞允文低声道:“眼下形势紧迫,金酋完颜亮蠢蠢欲动,太子和我都盼着卓兄早日归来相助。距余孤天同来的金国副使施宜生曾在我大宋为官,颇有几分忠义。昨日私下里与汤思退饮酒,施宜生曾指着窗外说,今日北风甚劲,又对随从大喊,笔来,笔来!”
几人心底都是一沉,“北风甚劲”分明就是说北方金人必会南侵,“笔来”则当是“必来”的谐音了。
卓南雁忽地想起什么,道:“余孤天挟乌辰此来,莫非便是给完颜亮找个起兵的借口?”虞允文道:“正是!乌辰若是棋战全胜,金朝自会借势讨要淮、汉之地,若是大宋不给,正好授人以柄;若是乌辰败了,便在宋廷自尽,完颜亮也会恼怒我大宋不敬金使,乘势起兵!听说余孤夭此次南来,还带了许多画工,沿途细画我大宋城郭地形,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嘿嘿,余孤天廷上羞辱赵构,也要激得赵构发怒,”卓南雁苦笑一声,暗想,“哪知这位大宋人君啼哭失态,偏就是不敢发火。”只是碍着虞允文这朝廷命官的面子,这话便没说出口来。
虞允文又道:“罗堂主说,金人南侵,必会挥师直击建康,在建康守卫的都统制王权是个‘千金难求’的大草包。罗老已连夜赶往建康,邀集四方仁人志士协力防卫建康。罗老还说,他要禀明太子,重开四海归心盟会,请天下英雄共襄义举!”
“重开四海归心盟会!”卓南雁心头一振,仰见满天云脚昏暗。飒飒斜风吹得如毛细雨横空乱舞,忍不住长舒了一口胸臆之气,喝道,“壮哉罗老!”
当下三兄弟拜别虞允文和路吟风,快马加鞭,赶往医谷。莫愁前几日便往医谷送去过药物,并探看林霜月的伤势。卓南雁出得皇宫,曾向莫愁细问林霜月的伤势,莫愁却只道:“萧虎臣那怪老头儿不让咱们进谷,他那徒弟许广倒还客气,却只是一句话,”说着学起许广木头木脑的声音,“林姑娘的病嘛,嘿嘿,还是那个样子,不好不坏!”
此时卓南雁默算时日,只余半月时光,路上快马加鞭,恨不得一下子便飞到医谷。虽是天色已晚,但三人连夜赶路,半晚工夫便跑出百多里路去,累得人困马乏,才在道旁一间简陋的草亭内歇息。
三人半倚半卧,小睡了一个时辰,天色已然大亮,却见细雨早停,东方朝霞灿然。草草吃了干粮,正待上马,忽听得远处有人大喝:“哪里走!”“留命来!”跟着兵刃磕碰之声时起时落。
转瞬间便见山坳旁转出一个紫衫文士。这人手中持剑,崭新的衣袍已被割破数处。蓦听怪啸声声,数道身影自后飞蹿过来,那文士迫不得已,只得回身挥剑苦斗。
卓南雁见那追袭的四人全着黑衣,持短刀,打扮不类中土,招势更是古怪阴狠,不由暗自奇怪:“这些人来自何处,看那招数怎地有些眼熟?”那紫杉文士剑法精奇,以一敌四,都能支撑得住,只是他身上有伤,疾刺数剑,转身便逃。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四节:临危结义 分道御敌
那紫衫文士一转过身来,卓南雁不由“咦”了一声,叫道:“应兄?”原来这紫衫文士正是卓南雁落魄衢州时遇到的金使乌禄的手下应恒。当日他随乌禄深夜来访,小试身手,便擒住了贺不疑派来刺杀卓南雁的两个刺客。
应恒却无暇搭理他,疾奔两步,霍地回身一剑,刺中一名黑衣汉子的肩头。那汉子甚是凶悍,肩头中剑,兀自“嗬嗬”狂叫,短刀顺势疾划,将应恒襟袍下摆削去。只这么一缓,另三人又围了上去。
“巫魔?”卓南雁见那中剑汉子砍的那刀狠辣异常,这一招自己当日曾在三才妙使韩娇娇手中领教过,登时心中了然,“怪不得这四人打扮怪异,原来是巫魔太阴教弟子,却来我大宋行凶杀人!”他蓦地身形一闪,轻飘飘地Сhā入战阵之中。
只听得“哎哟、啊呀”的几声痛哼,那四个黑衣汉子各自向后蹿开数步,每人的肩头上都Сhā着一把短刀。
原来不过瞬息之间,卓南雁已将四人的短刀夺下,反手Сhā入他们肩头。巫魔男弟子的武功走的都是狠辣一途,但在卓南雁雄浑内劲和精妙招数之下,却浑无招架之力。四人踉跄退开,愕然惊望着卓南雁,如见鬼魅。
“南公子,原来是你!”应恒这时才瞧清了卓南雁,不由又惊又喜,“原来南公子会武功,好……好得紧!”当日卓南雁在衢州参加棋会,用的还是南雁之名,故应恒一直以为他姓南。卓南雁见他脸色惨白,身子摇晃,忙上前搀住。
那四个黑衣汉子乘他救助应恒之际,对望一眼,转身便逃。卓南雁忽地低喝一声:“全给我站住!”他喝声不大,但那四人对他快如神鬼的身手极是敬畏,听他一喝,立即老老实实地站住,连肩头短刀都不敢拔下。
“应兄,”卓南雁上下察看,道,“巫魔门下擅施毒药,你可中毒了吗?”应恒连连摇头,苦笑道:“我晓得……一直防备着,没受毒伤!”卓南雁目光一扫,果见他身上只是些皮肉外伤,料想这几个黑衣汉子武功平平,还不足以修习巫魔的毒功,转身对那四人喝道:“滚吧!告诉萧巫魔,说我卓南雁正在寻他,有本事便来应战!”
那四人脸色如土,听了他这句话如释重负,转身逃去,肩头上鲜血淋漓,洒了一路。
应恒却一把揪住卓南雁的衣襟,颤声道:“南公子,南大侠,求你……你快去救救主人。我将他们都引开了,可谁知道……他们还有多少人……”心中一急,一口气没接上来,便昏了过去。卓南雁忙伸掌按在他心口,将一股浑厚内力缓缓送入,应恒神志稍清,才说出原委。
原来近日乌禄带着他一路南行,游山玩水,不料昨夜却被一群来历不明的黑衣汉子缀上。这些人武功不俗,人数又众,以应恒之能,竟抵挡不住。深夜之中,主仆二人被困在客栈。危急之际,应恒只得穿上乌禄的衣裳突围,引开追兵,厮杀一路,连番苦斗,虽先后毙了数人,仍有这四人阴魂不散地追到此处。
“我与主人约好,”应恒喘息道,“便在这清风山……山腰的斗姆阁内见面!也不知……他甩开追兵没有。”
卓南雁暗自一惊:“乌兄不会武功,若给巫魔门人缠上,可就性命危矣!”他虽与乌禄匆匆一会,却觉此人豪放磊落,更曾救过自己性命,此时朋友有难,岂能袖手。眼见应恒精神疲惫,说完后又昏了过去,卓南雁只得让莫愁二人带着他缓缓而行,自己展开轻功,疾向山腰奔去。
这清风山是座不知名的小山,卓南雁提足真气,但觉两旁景物飞移,足下如御疾风,转瞬间便到了山腰。他知道自己内功修为大进,心头暗喜,却见山腰上孤零零地耸着一座残破古观,料来便是斗姆阁了。道教视斗姆为北斗众星之母,又传说其生有九子,长子为天帝,次子为紫微大帝,故各地均有道观供奉其像。
卓南雁悄然闪入阁内,却听冷寂寂的殿宇中,传来隐隐的哭声。那哭声初时低沉,随即便化为沉痛无尽的号啕痛哭,听声音正是乌禄所发。卓南雁探头观望,却见乌禄跪在斗姆像前,双肩颤抖,哭泣正悲。他心下奇怪:“乌兄是个豪士,怎地小有挫折,便在神像前痛哭?”这时不便入内相见,只得暂且隐身一旁。
却听乌禄越哭越是伤心,喃喃道:“卿卿……乌林达……今日是你生日了,卿卿你……你可还好吗?”卓南雁心下暗奇:“听他言语,似乎是在思念一个女子。看乌兄潇洒自在,却原来如此多愁善感,听这乌林达的名字,必是个金国女子了……”
“你可还记得咱们新婚那年,便曾在斗姆阁内许愿……做水面鸳鸯,花间鸾风,这一生一世……生死相守,”乌禄越说越是悲恻,“可你……可你……却为了我投湖全义,弃我而去。卿卿,你怎地这般傻!你怎地这般傻!”
卓南雁这才明白:“原来那乌林达是他妻子,却不知因何,为这乌禄投湖而死!”但听乌禄那几声嘶吼锥心裂腹,显是思念亡妻,悲恸发自五脏,卓南雁不由想到林霜月身遭毒伤,生死难测,心内感同身受地一阵酸痛,一时间陡觉这个不苟言笑的乌禄无比得可亲可近。
只听乌禄又躬身在像前叩头,跟着口中哽咽着低声吟诵:“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这本是苏轼悼亡妻子的半阙《江城子》,此时经他读来,倍觉凄酸。
卓南雁正自神伤,陡觉院外传来极细微的脚步声,心中一动:“定是乌兄的对头来了!”想到巫魔门人手段阴毒,不如先留在暗处探查,当下悄然隐身在一块老大的残碑之后。
“你既如此念着你的老婆,”院外一阵尖锐的笑声直荡进来,“何不追随她同去?”白影闪处,两个白衣飘飘的妙龄女子翩然走入阁内。
二女神态妖娆,一个身材纤瘦,另一个略显丰腴。那纤瘦女子冷笑道:“难得你这大胡子还挺重情,待会儿便让你死得痛快些!”那丰腴女子“格格”娇笑:“大姐,难道你对这美髯公动心啦?”纤瘦女子“呸”了一声:“你当我跟娇娇一样吗?跟谁都胡来,没地里坏了三才妙使的名头!”
“三才妙使?”卓南雁看那两个女子眉目神情,宛然便与那韩娇娇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登时心底一凛,“巫魔投靠完颜亮后大受重用,乌兄既是金国使者,怎地身为完颜亮亲信的巫魔还要杀他?”
乌禄仍旧跪在神像前,只回头瞥了二女一眼,淡淡地道:“今日是拙荆生辰,二位也是女子,便瞧在女孩儿家的分上,容我拜祭了拙荆,再来动手如何?”难得他处此危境,却毫无惊慌之态,说的话更打在人心深处,让人拒绝不得。
果然二女对望一眼,那丰腴女子笑道:“难得你情深意重,叫咱姐妹都看得眼红。拜吧,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忽听阁外有人喝道:“哪里这么啰嗦,一刀斩了,岂不痛快!”说话间三个人大步而入,看他们器宇不俗,竟是刀霸座下五大弟子中间的三位,“锐金刀”乌古坚、“青木刀”耶律达和“厚土刀”佟广。
卓南雁登时一震:“这三人身为刀霸弟子,更是完颜亮的亲信,却也来跟乌禄为难,莫非要杀乌禄的,便是完颜亮?”
天刀三雄这一气势逼人的现身,阁内的形势登时紧了起来。
乌禄却挺身站起,慨然大笑道:“乌某的人头只有一颗,不知五位英雄谁先取了去?”卓南雁暗自喝彩:“难得乌兄处惊不乱!端的好胆魄,好心计!”
厚土刀佟广喝道:“死到临头,却还嘴硬!”锵然一声,钢刀出鞘,刀光才闪,还未劈下,便听铮然锐响,正是那纤瘦女子挥出金刀横下封住。双刀相交,两人均觉内力受震。佟广喝道:“韩纤纤,你待怎地?”韩纤纤柳眉一挑,冷冷道:“你待怎地?这小子可是我们姐妹先寻到的。”扭头向那丰腴女子喝道,“芸芸,出手!”
“不错,”乌禄眼芒一亮,冷冷地道,“我早已说好,待会儿便随二位姐姐前去。”韩芸芸娇笑道:“这便走吧!”手中飞出一条银色细带,将乌禄拦腰卷住,运力回拽,乌禄登时向她飞去。青木刀耶律达大怒,扬手一刀斩向银带。韩纤纤斜刺里横刀拦住。锐金刀乌古坚厉喝一声,也挥刀向银带砍去。
蓦然间一股大力涌到,那柔韧的银带顿时断成数段,乌禄雄伟的身躯倏地腾起,跃过五人头顶,稳稳落在了神像之前。卓南雁这才缓步踏上,挡在了乌禄身前。
“卓南雁?”佟广三兄弟早知卓南雁之能,韩纤纤和韩芸芸也曾在萧裕府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五人乍见卓南雁骤然现身,这一下出手更是刚猛绝伦,不由齐齐惊呼出声。
“是我!”卓南雁淡淡一笑,霍地身形电闪,疾向佟广冲去。佟广只觉眼前青影闪动,忙挥刀平平削出,百忙之中,出刀兀自霸气十足。卓南雁陡然伸掌在他刀上一按,借力打力,将他大刀向旁引开,“当”的一声,正斩在耶律达从旁攻来相助的刀上。
两刀相交,火花四射,佟广和耶律达一惊之际,均觉手腕一麻,已被卓南雁乘势拍中,只听得“锵锵”声响,双刀齐向地上坠去。卓南雁不待双刀落地,反脚踢在刀上,双刀“嗖嗖”锐响,疾向自后奔来相助的乌古坚射去。
乌古坚大骇,忙挥出一招“双峰并峙”击得双刀向上飞出,挡格之际,虎口剧震,陡觉手上一轻,手中刀又被卓南雁夹手夺过。寒芒闪烁之际,那两把刀才落下,卓南雁大袖一卷,三刀尽数收入手中。
这几下快逾电闪,全凭精妙手法和机巧心志,电光石火之间,威名赫赫的天刀三雄已是兵刃尽失。阁内微微一静,乌禄却大声喝彩:“好功夫,好手法!”韩氏双姝却不禁俏脸煞白,气为之夺。
佟广三人更是心头剧震,不约而同地想:“传说这小子在瑞莲舟会上身受重伤,怎地这会儿却又武功更进?”三人迅疾无比地排成一字,各自挥掌守住门户,仓促失招之下,仍是虽败不乱,招式浑圆沉稳。
卓南雁冷笑一声:“我没空跟你们啰嗦,三位这就请便。接兵刃吧!”寒光闪处,三刀呼呼劲响,疾向三人射去。佟广三人听得劲风嗖嗖,不敢硬接,忙斜身闪开,只听“铮、铮、铮”的三声响,三刀射入阁内土墙,竟直没入柄。
这一下佟广三兄弟胆气尽失,灰头土脸地拔下兵刃,再不多言,转身飞步出阁。
“我不杀女子,”卓南雁清冷的目光又向韩氏姐妹扫来,“你们去吧!”韩芸芸“咯咯”娇笑:“卓少侠模样俊俏,身手更漂亮,姐姐们得了空,定要跟你好好亲近!”跟韩纤纤扭身便向阁外行去。二女翩然踏出阁门,蓦地齐声娇叱,纤手倏扬,两蓬银针陡向乌禄激射而来。
“去!”卓南雁大喝声中,抢上去大袖疾挥,一股雄浑的劲风横扫而至,银针尽数倒卷而回。二女银针出手,便已飞身纵出阁外,但见银针如雨般射回,更是魂飞魄散,就势斜滚,避开毒针,头也不回地飞掠而去。
卓南雁这时不愿多生事端,逼退几人,便转身与乌禄相见。
“好兄弟,原来你叫卓南雁!”乌禄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臂膀,哈哈大笑,“想不到你还是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卓南雁苦笑道:“前番与乌兄相见时,我还有重病缠身,生怕仇家逼迫,只得隐姓埋名,那时还多仗乌兄援手。”
“我理会得!嘿嘿,你便有病在身,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乌禄眼放异彩,慨然道,“好兄弟,当初在下便与你一见如故,咱们彼此又救过对方的性命,说来大是有缘,不如咱们结为异姓兄弟如何?呵呵,这普天之下,能让我瞧入眼内的人,可还没有几个,肯跟他拜把子的,你老弟更是独一无二!”
卓南雁见他说话间昂头大笑,当真豪气纵横,心底发热,点头道:“好极,好极……”
“老弟且慢答应。”乌禄却又将手一摆,道,“结拜之前,我还须实言相告,我本名完颜乌禄,乃是金太祖的皇孙,虽做过大金的东京留守,封王封公,眼下却正遭完颜亮的嫉恨,可说是朝不保夕,说不定哪一日便脑袋搬家。兄弟若是怕了,咱们还只做个普通朋友算了。”
卓南雁虽知他是金使,却万料不到他竟是大金开国皇帝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皇孙。但卓南雁生性热忱,决不愿拂人美意,当年心头一热,便连流落江湖的小乞丐一般的刘三宝,他也磕头拜了把子,这时虽知乌禄身为金太祖阿骨打之孙,隐隐觉得不妥,但随即又想:“当年父亲跟完颜亨意气相投,决战之时也曾结为兄弟,而这乌禄兄慷慨磊落,豪放大度,又是那暴君完颜亮的死敌,我又何须婆婆妈妈的!”
他想到父亲当日跟龙骧楼主义结金兰,视世人毁誉如敝屣,不由胸内热血沸腾,当下朗声笑道:“肝胆相照最是紧要,完颜亮那狗贼,怕他何来!”两人叙了年齿,自是完颜乌禄为兄,向天八拜之后,把臂大笑,更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乌禄问起卓南雁如何此时赶来,卓南雁便说起赶往医谷途中,恰好救下了应恒一事。听他略述了历尽千辛万苦,给林霜月入宫求药的缘由,乌禄不由神色肃然,赞道:“好兄弟,你若是身有高明武功时深入大内求药,也还罢了,但你重伤未愈时独赴皇宫大内,这份胆魄,实在让人佩服!”他说着忽地面现凄恻,低叹道,“更难得的是你重情重义,胜得你哥哥十倍!眼下你可不能耽搁,须得即刻赶赴医谷,医治那位林姑娘。”
卓南雁知他必是想起了亡妻,忙岔开话题:“大哥,完颜亮那昏君残杀你们金国宗室,以龙骧楼主完颜亨之孤忠勇武,仍是难逃一死,你却如何对付这昏君?”
“完颜亮滥杀无辜,却不是昏君,而是个聪明得过了头的暴君!可怜我大金的绝世英雄完颜亨,却被他诬蔑至死!”乌禄长叹一声,道,“我也深知自己颇遭完颜亮的嫉恨,自完颜亨被杀之后,便不理政事,终日饮酒作乐。前段时日,更讨了个出使宋朝的差事,跑到江南来游山玩水,想不到我如此韬光养晦,仍是引得完颜亮的猜忌,竟连派巫魔和刀霸的手下来江南杀我!”
“完颜亮身为一国之君,”卓南雁道,“为何要杀大哥,还如此偷偷摸摸地派人行刺?”乌禄道:“这便是他聪明过头的地方。他连杀宗室,惹得大金震动,便不好再如杀完颜亨那般捏造罪名,堂而皇之地杀我,只好出此行刺之策。嘿嘿,只要我即刻赶回金国自己的封地,得了侍卫扈从,他一时三刻,便也为难我不得了。”
“如此说来,完颜亮定要在大哥赶回金国封地之前,派人行刺!”卓南雁点一点头,“而大哥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及早赶回金国封地?”
乌禄却大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的封地远在大金东京,眼下舅父李石还在城内掌管兵马。嘿嘿,完颜亮算定我会巴巴地逃回东京,必然派人在我北上回金的途中劫杀。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让他们寻我不到!”忽地一拍卓南雁肩头,“你眼下正要去医谷送药,那地方偏僻幽静,哥哥这便跟你去一趟医谷!”卓南雁见他当此之际,仍是算度深远,如同临棋落子,事事出人意料,不由暗自佩服。
忽听得院外有人高喊:“主人,主人……你在哪里?”正是莫愁和唐晚菊带着应恒赶来了。应恒只是剧斗整夜,脱了力,歇息多时,已然复原,眼见乌禄无恙,心底大石才落了地。
几人都知此地不宜久留,忙悄然出了斗姆阁,下得山来,快马赶往医谷。路上卓南雁将跟乌禄结拜之事跟莫、唐两人说了。唐晚菊性子随和,莫愁更是个嘻嘻哈哈的脾气,二人见乌禄虽是金人,却磊落洒脱,俱是欢喜。下山行不多远,莫愁便去田间买了两匹健骡,五人都有了坐骑,挥鞭催骑,加紧赶路。
晌午时分,赶到了一处僻野的小村落前。莫愁连喊:“口干舌燥,嘴里淡出鸟来!”忽见前面高大的村柳旁有间茅屋,上面挑着个褪了色的酒幌子。五人便下了坐骑,在那酒肆打尖饮酒。
店家在老柳下支了大桌,柳阴下清风徐拂,倒也凉爽。荒野茅店,自然全是村肴浊酿,但莫愁、乌禄等人疲困之下,却吃得津津有味。酒足饭饱之际,只听远处銮铃声响,两匹花驴悄然掩来。
莫愁扭头张望,低声道:“大雁子,来了两个妖里妖气的美女,冲咱们探头探脑,是不是瞧上你了?”乌禄凝眉道:“是巫魔门下的女弟子!”卓南雁“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低头饮酒,冷笑道:“她们贼心不死,待会儿给她们个厉害瞧瞧!”
忽听马蹄声响,村陌上又有一匹骏马疾奔而来,马上乘者身材消瘦,正是刀霸门下的青木刀耶律达。
“这位莫不是卓少侠吗?”耶律达在丈外便勒住了马,恭恭敬敬地道,“家师有信一封,敬请少侠一览!”扬手一道银光打出,一枚甩手箭将一封书信Сhā在柳树上。
卓南雁并不看信,淡淡地道:“仆散门主有何吩咐?”
耶律达道:“家师得知少侠武功大进,甚是欢喜,约请少侠今晚到三十里外的神仙峪一决高下!”卓南雁皱眉道:“请回复门主,卓某有要事在身,比武之事,容待来日!”耶律达“呵呵”冷笑:“师尊有话,若是少侠不愿比武,那便莫要替人强自出头!”说着回转马头,催马而去,遥遥地又甩过一句话来,“师尊最晚下午便到,是进是退,请卓少侠三思!”
远远探望的韩氏姐妹听个满耳,这时不由“格格”娇笑。韩芸芸催着花驴上前,笑道:“卓小弟,你这大麻烦可全来啦!萧教主这便赶到,天刀门主再加上太阴教主,瞧你如何应付!”韩纤纤狠狠扫了完颜乌禄一眼,冷冷地道:“趁早备好棺材,自己抹了脖子了事!”二女催动坐骑,向那耶律达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大雁子,”莫愁颤声道,“这可如何是好,巫魔和刀霸一起前来,咱们可怎生应付?”唐晚菊见卓南雁神色从容,似乎不以为意,忙道:“天刀门主明下战书,却还堂堂正正,不失一派宗师之风。倒是那巫魔隐身暗处,分明要乘机偷袭,明者防祸于未萌,咱们不可不防!”
“兄弟,”完颜乌禄苦笑道,“不想我这一来,倒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卓南雁怕他要就此分道,独承风险,忙一摆手,笑道:“大哥说哪里话来,即便咱们未结为兄弟,我也不会让他们动你一根汗毛。嘿嘿,小弟对天刀门主那一战,正是渴盼已久啦!”
乌禄道:“只是你心底却急盼着尽早突围,去医谷送药,如此应战便多了数分凶险,何况还有巫魔在旁虎视眈眈!晚菊老弟说得不错,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莫愁“嘿嘿”笑道:“难道乌禄老兄已有了计较?”
“仆散腾有勇无谋,萧抱珍鼠目寸光,却又何足惧哉!”乌禄双目灼灼,嘴角挂着一副满不在乎的冷笑,“但此时咱们最紧要的事便是去医谷送药,二弟不可跟他们硬拼,不如兵分两路!”
唐晚菊道:“乌禄兄是说由南雁去迎战刀霸,余下之人且先赶赴医谷送药?”乌禄笑道:“去医谷送药的,只唐公子和莫愁两人!此事因我而起,若是我随他们一起走,只怕树大招风,再引来巫魔、刀霸。我跟二弟你去神仙峪,会一会天刀门主!”
众人也知此时唯此一途。卓南雁微一沉吟,便即点头应允,将紫金芝郑重交到莫愁手中,嘱他不论如何,也要将紫金芝送到大医王萧虎臣手上。莫愁这时也收起嬉皮笑脸的神态,郑重点头。
当下众人分作两路,催马上路。分道扬镳之际,莫愁忽地回头叫道:“大雁子,你可赶紧过来啊!不然小月儿醒了过来,抱住我喜极而泣,忽然发觉她这雁哥哥胖了四五圈,未免扫兴!”说得众人齐声大笑。
哈哈大笑声中,五人暂别,莫愁和唐晚菊当先扬鞭而去。
乌禄也正要催马前行,应恒忽地叫道:“主子,适才经得那茅店前,有一处萧瑟道观,小人匆匆打了两眼,竟发觉了本派标记,瞧来几位师叔祖便该在此处左近。卓公子虽然英武,但一人未免力单。小人想去探访一下,若能访得几位师叔祖出手,何惧他巫魔刀霸?”
“好极!”乌禄笑道,“你总是夸赞你那几位师叔祖英雄了得,若能揽得些英雄人物,总是好事!你去吧。”应恒拱手道:“能请得师叔祖出山最好,若是不能,小人即刻赶回!”乌禄自怀中摸出一把裹金佩玉的短刀,抛入应恒手中,道:“这是我太祖爷赐给我父王的金刀,你拿了去,见此金刀,便如我亲临。告诉你的师叔祖,若能出山助我,他日要富贵给富贵,要权势给权势!”
应恒接刀在手,满面喜色,催骑而去。
卓南雁笑道:“大哥刚毅果决,是个能成大事的英雄!”乌禄大笑道:“若不是英雄,怎敢做你的大哥?”笑声中两人催动坐骑而行。
神仙峪不过三十里之遥,与刀霸决战却在晚间,两人并不着急,并马缓行。卓南雁便道:“大哥,那完颜亮为何如此猜忌你,就因为你也是金太祖之后吗?”乌禄道:“一半是因为这个,另一半缘由却是因为乌林达!”卓南雁知道乌林达便是他的亡妻,点一点头,便没言语。
一抹戚色倏地涂上乌禄的脸孔,他沉沉叹道:“乌林达还是个娃娃时,便与我有了婚约,十六岁时,与我完了婚。十余年来,我们情深义重,琴瑟和谐。那一年,完颜亮忽然将我外贬为济南尹,却仍对我深怀戒心,下旨命我将发妻乌林达送往中都作人质。我知道,完颜亮荒淫好色,美丽贤惠的乌林达这一去,便是羊入虎口!可若不奉诏前去,完颜亮更会猜疑我有反心,定会乘机杀我。进退两难之际,乌林达却说,她要去,她自有办法对付完颜亮……”
卓南雁听他说到此处,声音微哽,心底也是一阵难受。乌禄又道:“哪知乌林达一行到了距中都七十里的良乡时,却乘人不备,投湖自尽。那地方已是京师脚下,完颜亮也说不出话来,但他知道我与他有杀妻之恨,此仇焉能不报!”他说着“呵呵”惨笑,“最痛心的,却是乌林达死了,我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每日里照旧饮酒听曲,在人前嬉笑欢乐。”
卓南雁想到他在斗姆阁内吊祭其妻时的伤痛悲切,想到他那时骤闻妻子死讯,却要在人前强装笑脸,那又是怎样一番锥心泣血,当下沉声叹道:“大嫂一死全节,也救了大哥一家性命,除此之外,却也毫无办法!”
“谁说毫无办法,天下的事总是有办法的!”完颜乌禄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孔,缓缓地道,“她便入了中都,与完颜亮虚与委蛇,却又如何?守身如玉,冰清玉洁,这些汉人的狗屁礼法,却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着仰头望天,大喝道:“乌林达,跟你的性命相较,那些狗屁贞节却又算得了什么!”他越说越怒,长髯迎风乱舞,目光灼灼地怒视苍穹,声音陡然大了起来,“乌林达,你怎地这般傻!你怎地这般傻!”
卓南雁心头一热:“难得大哥出身皇室,却轻礼法,重情意!”低声道,“大哥节哀,你虽不将这些礼法放在眼内,但在大嫂眼中,却不得不看重!她舍身取义,也是万不得已!”
乌禄身子一颤,却才停了吼叫。他为人刚毅,身份所拘,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身处旷野,才难得宣泄一番。听得卓南雁一说,他长叹一声:“兄弟说得是!嘿,这些道理,我又如何不知!”顷刻间心神凝定,又回复到往日从容不迫的神色,眼内寒芒闪烁,“完颜亮罪恶滔天,眼下又要南侵,正是我报仇的大好时机!”
卓南雁心神一振,道:“大哥有何报仇良策?”乌禄道:“完颜亮一意侵宋,倒行逆施,人神共怒,只需他倾国南征,北方必然空虚!我那时悄然赶回东京,以太祖皇孙的身份登高一呼,亡亮便在朝夕之间!”他忽地扭头望向卓南雁,“二弟,你瞧大哥我有几分把握成功?”
“不足四成!”卓南雁说着却又猛—扬眉,“饶是如此,却也值得一试!”
两人交望一处,目光中都有豪气涌动。“兄弟,”乌禄道,“你这番身手,留在大宋,岂不可惜?何不在安顿了林姑娘之后,跟哥哥去大金一展身手,博他个大好前程!”
卓南雁却摇了摇头,道:“大哥,我不会跟你去金国!若是完颜亮提兵侵宋,兄弟自会连同大宋好汉跟他决一死战。大哥是完颜亮的死敌,若有凶险,我也会尽力看护你的周全,但这只是兄弟之义。我卓南雁身为宋人,决不会去金国博什么前程。”
这番话说得义气凛然,乌禄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却又难以辩驳。他也是胸襟豁达之辈,“呵呵”一笑,便道:“说得好!你我大好兄弟,若掺了旁的,反倒无趣了,咱们便只谈兄弟之义!”虽然他言语豪气,但心底却止不住一阵黯然:“卓老弟如此英雄,却不为我用,当真可惜!”
两人悠然行了多时,向道旁村民打听,那神仙峪业已不远。乌禄忽道:“兄弟,你应战那刀霸和巫魔,有几成胜算?”卓南雁道:“此时大战仆散腾,可说是半斤八两,若是巫魔恬不知耻地赶来车轮战,我可说……”他本想说“胜算全无”,但心头傲气突起,蓦地扬眉道,“嘿嘿,谁胜谁负,可也难说得紧!”
乌禄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呵呵”一笑:“仆散腾这人,我有些耳闻,兄弟不必去跟他死拼,且看我先跟他试探一番。”卓南雁不免忧心,道:“大哥,这天刀门主虽然性子暴烈,却也文武全才,难用话语打动。”乌禄傲然笑道:“一个天刀门主我都收拾不下,哪里还报得了大仇,去跟完颜亮争天下?”卓南雁听他笑声中气势十足,便点了点头。
“完颜亮要对付我,我也在留意他,”乌禄抬头看看日色,低声道,“他那两个得意帮手巫魔和刀霸,我早已揣摩多日,对其性情都略知一二。我猜依着萧抱珍的缜密性情,必会在此同时现身,咱们正可依其性情各个击破。”
说话间两人纵马驰到一处山谷前,远远地只见一块高大的山岩犹如老翁端坐,兀立在沉沉的暮色中。依着那些山民的先前所说,那便是神仙峪的招牌——神仙岩了。
乌禄忽地凑到卓南雁耳边,低声道:“此时时候尚早,老弟便设法隐身在我左近,若无我的招呼,万勿现身!切记,切记!”
卓南雁见他神色郑重,便点了点头。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五节:英雄斗智 莫愁遭困
莫愁跟唐晚菊这一路却是快马加鞭,疾驰如风。沿途荒僻,两人一口气奔到天色将黑,才在道旁见到一间茶肆。
“他姥姥的,渴死啦!”莫愁瞧见那在暮色中随风招摇的“茶”字布幌,忙勒住了马,笑道,“小桔子,这回我请你喝茶,下回你请我喝酒。”唐晚菊“呵呵”一笑,飞身下马。两人走到近前,却不由一愣。
那茶肆不大,只是一座似亭似轩的简陋草屋。屋内挑着一只白晃晃的灯笼,淡淡幽光之下,只悠然端坐着一个身材清瘦的白衣公子。冷寂寂的草屋内再无旁人。“莫非天晚了,没别的客人?”莫愁暗自奇怪,大叫道,“渴死啦!店家,快拿好茶来。”
那书生缓缓扭过头来,却见她娥眉弯弯,肤白如玉,明眸内媚光漾漾,竟是个绝色女子。莫愁一见她那娇艳容颜,登时浑身一震,只觉这白衣女子在摇曳的白光下向他望来,柔柔的眼波便如清泉一样直沁入心底。霎时间他呆若木鸡,怔怔地道:“你……你?”
“怎么,”那白衣女子秀眉微蹙,柔声道,“你见过我吗?”莫愁素来自负脸皮厚如城墙,但这时听了她柔媚婉转的声音,脸上不知怎地却一阵发烧,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只是……只是……”心底暗自奇怪,“她像谁呢?她像谁呢?怎地让我觉得如此熟悉?”
那女郎“格格”一笑:“你这胖子当真有趣。请吧!要喝茶,便自己斟!”莫愁抹了把汗,笑道:“好极好极!”提气收了收肥肥肚腩,在那女郎对面坐了,老实不客气地拿过那女郎身前的刻花注子壶,便向一只空碗注入茶去。那女郎也不阻拦,笑吟吟地看着他举碗饮茶。
“且慢!”自进屋后便一言不发的唐晚菊此刻蓦地目光一灿,喝声才起,扬手一道金光射出,将莫愁手中茶碗击得粉碎。莫愁大吃一惊,唐晚菊冷冷地道:“这茶喝不得!妖女,茶肆里的主人都是你杀的吗?”他伸手一指,莫愁向屋后望去,登时一惊,却见草屋后的草垛间还有两对没有盖住的人脚。
“千手书生唐晚菊果然了得!”那女郎美眸中波光一闪,却“嗤嗤”冷笑道,“可这里的人却不是我杀的!我已答应了那人,决不再为难江南人。”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秀眉微蹙,隐含幽怨。
“谁信你的妖言狡辩!”唐晚菊低喝声中,双掌倏扬,两枚铁蒺藜疾向那女郎双肩射去。莫愁叫道:“小桔子,手下留情!”喝声未已,便听“夺夺”声响,铁蒺藜已尽数射中屋内的明柱。
灯影倏地一闪,那女郎已悄立在门口,娇笑道:“死胖子,你叫嚷什么,舍不得他打我吗?”莫愁见她嫣然一笑,心便怦然一跳,正要胡诌两句,忽听屋外喊声大作:“杀啊,捉住这胖子,活煮了吃!”
陡然间人影闪动,四五道黑影闪入屋来。那女郎却又“格格”一笑:“唐晚菊,你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是死是活,我可懒得管啦!”凌空跃起,自数道黑影间电射而出,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唐晚菊疾步闪去,跟莫愁背靠背地立在一处,却见四周闪动的人影中有胖大和尚、长发头陀,更有个手挥银索的老婆子,正是先前随卓南雁去医谷时,在途中劫杀的那些龙须高手。
“又是你们!”莫愁眼望四周奇形怪状的龙须,不由大叫道,“喂,你们的老大不是早说了,不让你们跟咱们为难了吗?”
手舞银索的哭婆婆踏上一步,森然冷笑:“江湖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莫胖子,你乖乖地将你怀中那紫金芝留下,咱们便决不为难你!”莫愁一惊,却“嘿嘿”笑道:“谁说那紫金芝在我身上的?那东西自然在大雁子身上。”
哭婆婆冷冷道:“你将衣服脱下来,让婆婆瞧瞧!”莫愁惊道:“给你脱衣服?你老得牙都没了,本公子可没雅兴!”哭婆婆气得双眼喷火,道:“好话说尽,可也怪不得咱们了!”蓦地大喝一声,“杀!”
神仙峪内冷寂幽旷,沉沉的夜色扑将下来,那神仙岩巨大的阴影慢慢模糊了起来。谷内都是杂树老林,山风鼓荡林叶,发出飒飒怪啸,听来分外骇人。
乌禄此时却端坐在林前的一片空地上,身侧燃起了一团篝火,熊熊火光,映得他脸色一片通红。卓南雁藏身林内,望着五六丈外神色泰然的乌禄,心底暗自为他揪心。
忽听得谷外传来一声怒啸,声如雷震,满谷回声不绝。乌禄身旁的篝火被一股劲风搅动,倏地一暗。火光再明,刀霸仆散腾已兀立在篝火前。
“卓南雁怎地未来?”仆散腾只瞥了一眼乌禄,灼灼目光便向林内望去。卓南雁暗道:“大哥的那团火燃得大有讲究,仆散腾身处明处,远眺暗处,便难以看清!”忙敛气凝神,倒运天衣真气,将全身气机与身周万物融为一处,以仆散腾之能,亦难察觉。
“你便是仆散腾?”乌禄不理他的问话,却淡淡笑道,“天刀门主鼎鼎大名,为我大金第一高手,只可惜,嘿嘿,嘿嘿……”仆散腾听他说自己是“大金第一高手”,心底暗喜,又听他连连冷笑摇头,不由皱眉问道:“可惜什么?”
乌禄冷冷地道:“可惜你明为一代宗师,实则……不过是完颜亮的一条狗而已。”仆散腾虬髯怒张,森然道:“数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敢在老夫面前如此说话的!”他暴怒之下,一步踏上,浑身气机陡发,那团篝火如遇骤风,仓惶乱舞。
“不服气吗?”乌禄仍是神色从容,冷冷笑道,“龙骧楼主完颜亨乃大金英雄,从无过错,完颜亮有命,让你扳倒他,你可敢不从?我完颜乌禄乃大金皇胄,为大金尽忠竭力,完颜亮让你杀我,你敢不从命?敢拖延?敢怠慢?”
仆散腾浓眉突颤,呼呼喘气,却言语不得。
他最初被完颜亮卑辞厚礼请出山来,那时还被完颜亮称为布衣至交,其后他官位渐高,权势日增,反失了往日的自在磊落。当年他替完颜亮扳倒完颜亨,初时还常暗自开导,是替朋友出力,后来又亲下江南与余孤天主持龙蛇变,已有些身不由己的烦恼。
此后完颜亮竟又将巫魔笼络座下。巫魔巧言令色,门下妖媚女徒众多,正遂了贪花好色的完颜亮之意。两人一拍即合,臭味相投,时日不久,巫魔已有隐然凌驾刀霸之上的气势,更让仆散腾暗生郁闷。
乌禄仍是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阁下一代宗师,奉命杀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哈哈,好痛快,好威风!这便动手吧!”
“给老子住口!”仆散腾额头青筋跳起,暴喝道,“卓南雁在哪里,快让他过来一并领死!”振声一吼,震得那团火焰簌簌发颤。
乌禄笑道:“卓老弟被仇家绊住啦,这一两日间无暇赶来。阁下这便取我性命吧。江湖中人都道,大名鼎鼎的仆散腾早受臭名昭著的巫魔指使,若是巫魔赶来,见你如此婆婆妈妈的,必会骂你办事不力!”
仆散腾气得几乎吐血,蓦地一掌击下,将身旁一块青石击得粉碎,大喝道:“完颜乌禄,你当老夫真信了你的鬼话,不会杀你吗?”
林内忽地腾起一阵怪笑:“天刀门主果然见识高超,没有中计!”白影闪处,巫魔萧抱珍悠然飘落。
乌禄冷笑道:“正是!完颜亮有令,让巫魔监视你仆散腾出手,你哪能不乖乖从命?便是完颜亮饶了你,巫魔萧教主也不会轻饶你。我乌禄以这颗项上人头,救得天刀门满门性命,也算值得。请门主这便过来动手!”
仆散腾正自盛怒,被乌禄言语一勾,多日来的积怨直蹿上来,扭头对巫魔喝道:“你来做甚,快给我滚!”饶是萧抱珍城府极深,闻言也不禁面色一变,冷哼道:“门主当真要因小失大?”这一下更是不自禁地带上了呵斥口气。
乌禄忽地挺身而起,向仆散腾抱拳笑道:“门主,你是大英雄大豪杰,何必听这姓萧的颐指气使。罢了,咱们不妨定下个约会,你若有胆量便来应战,也决不算你违背大金皇帝号令,如何?”
仆散腾翻起白眼,喝道:“说!”乌禄道:“我手下有个仆人名叫应恒,颇有武功。你若有本事,待我赶回大金东京,命应恒将他门内几大弟子聚齐,你们真刀真枪地大战一场。若是你那时胜了,我乌禄引颈就戮!不然你今日出手杀我,有这萧抱珍横在此处,传扬出去,都道你受命于萧抱珍,作为天刀门主,岂不威望大损。”
隐身树上的卓南雁听得暗笑:“刀霸最重名分,大哥却抬起名气地位跟他差着十七八层的应恒来跟他对决,仆散腾定是气炸了肚子,却又不得不应!”果然仆散腾愤愤地冷哼一声,凝眉沉吟。
萧抱珍目光闪烁,低声道:“仆散兄,万万不可!万岁的话,你全忘了吗?”当日两人南下之前,完颜亮确曾不住叮嘱:“完颜乌禄素无过错,回金后只怕难以冠冕堂皇地杀他,不如便在宋朝杀他,还可借势反诬宋人,做起兵南下的借口。”
哪料仆散腾此时正自气头上,听了萧抱珍的话,满腔怒火蹿上,暗道:“老子偏偏要应承下来。”扬眉喝道,“完颜乌禄,老夫在大宋决不杀你,但你想回大金,却要看你有没有这么长的命!”大袖一拂,瞧也不瞧萧抱珍,转身飘然而去。
夜色沉沉,杀声四起。莫愁狼狈不堪地蹿出重围,向着旷野处疾奔。
适才龙须四下里围上,唐晚菊突发暗器,射倒几人,两人骤然杀出茶肆。苍龙五灵齐声怒喝,率人自后疾赶。唐晚菊眼见势危,忙让莫愁独自突围送药,自己连射暗器,苦苦挡住众龙须。
情急之下,莫愁也知此时万万不可耽搁,展开龙骧步,绕过几个龙须拦阻,飞身便逃。他死命疾奔出数里之遥,刚要喘一口气,忽听得有人尖声怒啸,两匹快马自后冲来,马上乘者正是哭婆婆和那长发头陀。
莫愁才一回头,便见那头陀将一面大网兜头罩来。“你姥姥的!”莫愁大骂一声,疾展龙骧步,斜刺里飞转出去。忽听哭婆婆“格格”怪笑,银光闪动间,两道银索横扫向莫愁双腿。
那银索来势掐算得极妙,莫愁奔得正急,瞥见那索上密生倒刺,难以招架,只得腾身跃起。哭婆婆腕子疾抖,银索陡然翻起,缠向他双足。莫愁身在半空,万难躲避,情急之下只得拔剑斩向银索。
哭婆婆“嘿嘿”冷笑,她这对银索专门锁拿刀剑,当下臂上加力,顺势翻卷银索。眼见便要缠住长剑,骤然间一道金光斜飞而到,正斩在银索上。只听铮铮劲响,双索倒飞而回。那金光划个圈子,飘然飞到一个白衣人的手中,却见这人身材窈窕,眉目含笑,正是在茶肆中独自饮茶的白衣女子。
“阁下是谁,”那头陀怒喝道,“几次三番跟咱们为难?”那女子笑道:“算不得为难,说来咱们也算同道中人。你们要夺那紫金芝,我要的,也是紫金芝!”
“龙梦婵!”哭婆婆嘶声喝道,“这妖女……是巫魔门下的龙梦婵!”
莫愁的心“咚”地一跳,暗道:“他姥姥的!原来这娇滴滴的美女便是大雁子曾经提起过的龙梦婵。这姐姐出名的鬼难缠,老子还是先走为上!”眼见龙梦婵和哭婆婆凛然对视,他却悄然向后退去,只盼双方立时大打出手,便好脚底抹油。
却听喊声阵阵,十余道黑影已自远处疾冲过来,正是龙须的援兵到了。哭婆婆神色一振,喝道:“龙梦婵,你自寻死路!可别怪咱们心狠啦!”双索盘旋,破空打来。
龙梦婵“格格”一笑:“当本小姐怕了你们不成?”雪袖轻扬,那道金光重又射出,原来是一条连环链子金鞭。寻常江湖武人常使九节连环鞭,或是十八节虎尾鞭,她这鞭却足有二十八节,通体镏金,黄光灿灿,鞭头却是两只金环,外缘锋锐,横空飞掠间不住交击,发出震人心魄的琅琅怪响。
金鞭与银索一碰,哭婆婆双臂酸麻,双索又再飞回。忽听两声凄厉的马嘶,却是龙梦婵右手挥鞭,左掌却暗器骤发,将哭婆婆和那头陀的坐骑射死。哭婆婆又惊又怒,这等卑鄙手段,原是龙须惯技,不想却被龙梦婵以牙还牙。
“打吧打吧!”莫愁心头狂喜,“你姥姥的,你们最好打他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不对,龙梦婵这娇滴滴的大美人这般死了未免可惜,念你救过老子一回,便饶你一命吧!”心底胡思乱想,脚下全力展开轻功疾奔。
才奔出数十丈,猛觉身边香风飒然,龙梦婵的娇笑声却在耳边响起?“死胖子,姐姐几次救你性命,你连个谢字也不说便走了吗?”莫愁扭头便见龙梦婵已到了自己身侧,心底又惊又畏之际,却见她巧笑嫣然,美目转盼间泛出勾魂摄魄的盈盈光泽。莫愁的心不由怦然一颤,颤声道:“多谢……多谢……”
陡见眼前金光闪耀,莫愁心魂激荡间连龙骧步也不及施展,只觉腰间一紧,已被龙梦婵挥鞭卷住胖腰,跟着身不由己地向她飞去。
“哎哟!放手!你姥姥的!”莫愁狂呼大叫声中,那金鞭横缠竖绕,竟将他捆得四肢蜷曲。龙梦婵纤手轻探,将他稳稳提住,腾身跃起,直向东南方的一座荒山奔去。她轻功卓绝,虽是提了莫愁这么个大胖子,兀自起落如飞,将哭婆婆和那头陀远远撇开。
莫愁这时如同个粽子一般被龙梦婵提在手中,当真哭笑不得,身子难以挣扎,只得用嘴对付:“好姐姐,有话好商量,你且放我下来,本公子自己会跑!你让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只消姐姐说一句话,天涯海角,决不分离,海枯石烂,永不变心……”正自口沫横飞,忽见龙梦婵玉手一挥,鞭头那锋锐的金环倏地抵在他颈前。
莫愁脸色一白,忙道:“别……别,姐姐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可我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若有半字虚言,天打五雷轰,一辈子讨不到老婆!不信姐姐只管摸摸本公子的心,姐姐听这声音,扑通扑通扑通……”
龙梦婵听他没完没了的废话,也是无可奈何,觉得身后追兵渐远,觑见道旁小山上探出一处黑黝黝的洞口,当下斜身跃起,几个起落便闪入洞内。
刀霸仆散腾这一拂袖而去,神仙峪内登时微微一静。卓南雁暗自喝彩:“只剩下一个巫魔,便好对付得多!”正要现身跃出,忽又想起乌禄的嘱托,只得强自隐忍。
萧抱珍眼露异芒,死盯了完颜乌禄一阵,才“呵呵”冷笑道:“佩服佩服!我眼下才知,为何陛下容你不得了:单凭三寸之舌,便能激走天刀门主,普天之下,唯你一人而已。”
乌禄负手挺立,漆黑长髯迎风飘举,笑道:“传闻萧教主行事从来不择手段,这时要杀我这无罪之人,却不知该当用何手段?”萧抱珍森然冷笑:“阁下请放宽心,定是会用最惨毒的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定然有趣得紧!”乌禄却仰头大笑,“江湖传闻,萧教主乃是与仆散门主争锋一时的武学宗师,更精通暗器,世上无双无对!不知萧教主可敢跟我这文弱书生也打个赌吗?”饶是萧抱珍为人阴毒果决,听了乌禄的话,也觉难以回却,忍不住低喝道:“什么赌?”
“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便请痛痛快快地做个了断!”乌禄挺胸喝道,“我这个赌便是,我在此不避不让,你一箭射不死我!”他故意将“男子汉大丈夫”这六字说得铿锵有力,萧抱珍貌如玉女,也时常易容成女子,但平时最恼恨旁人说他不男不女,听了这话,登时双眉一扬。
此时二人相距两丈左右,莫说乌禄不会武功,便是个武林高手,不避不让地独对巫魔发射的暗器,也决计难逃一死。
萧抱珍性子细密,恼怒之后,随即却想:“他莫非是埋下了什么厉害帮手?”目光游走,却觉四周悄寂冷邃。卓南雁早已收敛真气,他的天衣真气得自天地,此时敛却气机,与天地浑如一体,万难察觉。
乌禄却哈哈大笑:“萧教主莫不是当我是个胆小鼠辈,此时只求速死?”萧抱珍将冷森森的目光重又凝在他身上,幽幽一笑:“我若射不死你,却又如何?”
“那必是萧教主手下留情了!”乌禄笑道,“但我也决不会向尊驾求饶。只请你再给我一个月机会,留在江南拜访几个老友。一个月之后,萧教主自可来取我性命!”
萧抱珍秀眉蹙起。乌禄又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下决不会擅回金国,去给你找麻烦。”萧抱珍最怕的便是此着。乌禄若是突返金国,完颜亮定会怪他办事不力,但若乌禄一直逗留江南,完颜亮却未必会怪罪他。萧抱珍明眸一转,终于低声娇笑道:“你若回金国,那是自寻死路,却能给我找什么麻烦?”
“难得萧教主应允!”乌禄笑道,“请教主动手吧。”萧抱珍凤目一寒,沉声喝道:“请你再退出五十步去!”
乌禄这时倒不推辞,拱手道:“在下若不从命,那便是对教主不敬!”转过身去,大踏步便行,有意无意地,走到了卓南雁藏身的树下。卓南雁登时会意,忙将几枚铜钱扣在手中,天衣真气悄然流转。
两人相距五十余步,隔着那团篝火,对望而立。
萧抱珍的脸上仍挂着一丝阴冷的笑意,双臂垂在腰际,浑身一动不动,只十指间跃着惨白色的光芒,瞧来甚是妖异。一股迫人的气息遥遥向乌禄逼来,山谷内登时一阵萧瑟。忽听鸟鸣阵阵,却是林间几只宿鸟被萧抱珍的杀气惊醒,惊叫着仓惶乱飞。
乌禄虎目闪烁,蓦地大喝一声:“萧教主怎地还不动手?莫非是怕了不成?”
这一喝声音响亮,萧抱珍不断摧涌的杀气不由一折。若对面是个武林高手,萧抱珍自会小心翼翼地再行凝神运气,但此时却不禁有些心气浮动:“他左右不过—个文士,我岂能让他笑话?”沉声低喝道:“大人小心!”
山谷间蓦地电芒耀目,一道侵人肌骨的寒光凌空横飞,那团篝火遭寒芒一侵,光焰骤黯。青芒如电,直扑乌禄咽喉,乌禄忍不住挺胸长啸。
骤闻锵然一声响亮,火星四处迸飞。却是几枚铜钱破空飞来,正与巫魔发出的甩手箭激撞一处。巫魔这真气灌注的一箭被数枚铜钱拦腰切中。去势顿衰,斜斜落在地上。猛听“当”的一声裂响,那甩手箭竟断成两截。
“果然伏了厉害帮手!”萧抱珍怒喝道,“你使诈?”乌禄大笑道:“萧教主,我只说不避不闪,却没说不可旁人出手。我这朋友仍没露面,教主这一战输得干净利落。”
萧抱珍凌厉的目光扫在碎裂的甩手箭上,心底震惊无比,游目四顾,喝道:“仆散兄,你如何跟兄弟开这玩笑?”这铜钱一击之威,巫魔已看出出手之人武功决不在自己之下。江湖上的绝顶人物,也只四雄八修这些人物或可办到。萧抱珍心底算来算去,料来定是脾气古怪的仆散腾去而复返,为了他与乌禄的那一赌而与自己翻脸。
山谷内冷清一片,决无仆散腾的回音。卓南雁适才生怕失手,将身上的几枚铜钱一并发出,这才击落了巫魔的一箭,心底暗呼侥幸,这时他对乌禄已是大为钦佩,想到他别有深意的叮嘱,便没有现身。
萧抱珍喊了一声不闻应答,忽地想到“仆散腾”这一手使自己大败亏输,恼怒更增,大喝道:“仆散腾,快快滚出来见我!”尖锐的喝声在山谷间缭绕不去,料想以仆散腾的火辣脾气,若是仍在谷内,必会大怒现身。
乌禄去口手抚长髯,“呵呵”低笑:“萧教主适才一时失手,却还有何话说?”萧抱珍这时也觉自己失态,旋即回复凝定,低笑道:“请阁下唤出背后高人,我才甘心认输。”乌禄将双掌一拍,笑道:“卓老弟,出来吧!”
卓南雁这才飘身而出,横身立在乌禄身侧。萧抱珍目光一寒,沉声道:“卓南雁?我竟忘了你!”卓南雁踏上两步,沉声喝道:“萧抱珍,那碧莲魔针的解药,快快拿来!”他想自己虽已取得紫金芝,大医王萧虎臣也曾说过此时魔针的解药也无甚大用,但心底却总盼着还能将这魔针的解药一并给林霜月取来。
“碧莲魔针?”萧抱珍“呵呵”一笑,“此物决无解药!”卓南雁双眉一紧,正待喝问,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呼喝:“主人,你在哪里?”正是应恒的声音。卓南雁大声喝道:“乌禄先生在此!”玄功默运,喝声滚滚传出。
忽听得谷外传来一声长啸,啸声鼓荡不绝,惊得层林间宿鸟乱飞,惶鸣不止。萧抱珍面色不由一变,暗道:“来人是谁,怎地内功如此精深?”却听谷外一啸未绝,又有数道啸声先后响起,顷刻间竟有五人作啸,均是龙吟虎啸,高亢悠长。
“主人!”应恒大声呼喊,“师叔祖已到啦!”片刻后便听蹄声响亮,应恒纵马奔来。他身后却有五名道装老者,均是气韵高古,相貌奇特。卓南雁一望之下,险地惊呼出声,暗道:“五灵官?原来应恒也是灵霄派弟子,他口口声声的师叔祖原来便是瑞莲舟会后下落不明的九幽地府五灵官!”
原来瑞莲舟会之前,金灵官和银灵官被罗雪亭在那破旧道观内一通叱骂,事后金灵官想起,颇以为耻。他也是大有见识之人,察觉秦党为万民唾骂,势难久存,便在罗大率群豪攻取九幽地府之前,当机立断,跟五兄弟飘然远隐。
只是如此一来,灵霄派五灵官更为大宋官府所忌,五兄弟只得再次隐居,寻了个破旧道观,暂且栖身。好在铁灵官到了何处,都忘不了研究他的机关埋伏,依着灵霄派的规矩,将那破道观做了一番禁制。应恒本就是灵霄派旧人,素知这位师叔祖的手段,一眼便看出铁灵官可能隐居此处,忙赶来央求几位师叔祖出山。他原怕这五位师叔祖脾气怪异,与世无争,哪知一提完颜乌禄之名,金灵官便即慨然应允出手,当下急急赶来。
顷刻间应恒带着五灵官抢到乌禄身前,六人齐齐勒马。“原来是五灵官!”萧抱珍面色一寒,情知今日有卓南雁和五灵官在此,自己万难再杀乌禄,仰头大笑道,“好!乌禄,这个赌便算是我输了!咱们来日再会。”傲然扫了五灵官一眼,转过身来,大踏步远去。
身后强敌环伺,萧抱珍却走得悠然安稳,大袖飘飘,一步三摇。以五灵官之能,却也不敢贸然进击。
应恒忙将五位师叔祖给乌禄引荐了。乌禄谈吐殷切,着意接纳。卓南雁一直侧身立在篝火招摇不到的暗处,不愿与五灵官相认,待几人寒喧稍毕,便向乌禄一揖倒地,道:“大哥有这五老辅佐,暂且无忧!我还要向巫魔追还解药,咱兄弟暂且别过。”
乌禄也知留他不住,紧握住他双手,道:“兄弟,但愿林姑娘早日康健!哥哥还是那句话,我盼你早日前来辅佐。”
卓南雁微微一笑,又一拱手,倏地腾身而起,疾向巫魔退处追去。
“砰”的一声,莫愁被龙梦婵重重丢在洞内的地上,脊背撞着冷硬的山岩,酸痛难忍。忽见金光乍闪,那长长的金鞭灵蛇一般自身上绕开,疾缩入她雪白的袖内。
“好功夫!”莫愁挑起大拇指,忍痛苦笑,“姐姐这份精妙武功,当真让本状元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最让本状元大开眼界的,却是……却是……”龙梦婵见他吞吐不言,忍不住蹙眉道:“却是什么?”
“却是姐姐这副绝世姿容。”莫愁“嘿嘿”一笑,“我见过最美的女子便是大雁子的心上人小月儿了,嗯,那回无惧老和尚掠来的金国小美人也不错,还有那个云潇潇,个个儿都是美得不得了的大美人。只是跟你一比,他姥姥的都差了十七八倍不止!不对,都差了百倍千倍!”
自来女子都爱听人夸赞貌美,龙梦婵自负绝艳,只是多年来纵横江湖,旁人见了她虽是色授魂与,但听得“龙梦婵”这三字后都忌惮她的狠辣手段,哪敢胡言乱语。此时听得莫愁的言语,她虽料定这“死胖子”必是言不由衷,芳心内却仍不禁微微一喜。
一笑之后,龙梦婵也怕莫愁再滔滔不绝地胡说下去,伸出玉手,道:“拿来!”莫愁惊道:“什么?”
“紫金芝!”龙梦婵冷冷道,“这两日临安的人都传扬卓南雁那狂妄小子深入皇宫给林霜月求药,最终大胜金使,竟如愿以偿地得了紫金芝。他要跟刀霸硬碰,生死难料,我猜那东西必是在你们身上!”
莫愁又一挑大拇指:“高明,那玩意在小桔子那儿。”龙梦婵冷笑道:“适才唐晚菊全力阻挡龙须,拼死护着你突围,不用说,那玩意儿定是在你身上。”莫愁一拍肚子,瞠目道:“当真不在,不信你便来搜!”
龙梦婵秀眉微蹙,伸手摸向他圆滚滚的肚子。莫愁忽地缩身大笑:“别,别,我最怕痒!咱们万事都好商量,你千万莫呵我痒!”龙梦婵挑起秀眉,喝道:“死胖子,你再日罗唆,我一刀砍下你的胖头!”
莫愁被她喝得愣住了,蓦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好姐姐……”他“哇”的一声哭号,伸手抱住了她的双腿,嘶声道,“求你救救小月儿……”龙梦婵见他跪倒啼哭,已是一愣,忽又被他紧紧抱住,心底更是一惊,怕他乘机暗算,忙挥掌按在他脑心。
哪知莫愁眼泪汪汪,哭声越来越大:“她为了救大雁子,自己中毒难愈!你便不在乎小月儿的性命,也该看看大雁子的面儿吧,他为了救小月儿,去那皇宫求药,几次险些丢却小命……”
龙梦婵只觉他双臂越抱越紧,一股男子气息搅得她心烦意乱,又听他哭声悲切,当真又羞又恼,更有些哭笑不得。她自出江湖,会斗的高人恶人凶人毒人无数,却从没见过莫愁这一号胡搅蛮缠的人物,饶是她任性毒辣,却拿他毫无办法,喝道:“快给我放手!”猛地抓起莫愁肩头,将他丢了开去。
莫愁兀自在地上号啕大哭:“人家大雁子将这千辛万苦求来的紫金芝给了我,我若丢了,还有何脸面活着!你便不看大雁子的面儿,看我的面子总成了吧?”
“呸!你一张肥脸,有什么好看的!”龙梦婵被他气得笑出声来,一笑之后,心中蓦地涌上一腔愁绪,长长叹了口气,才道,“我几次比试,全输在他的手中,本来早答应了他,不再为难南人,但偏偏师尊有命,却又不得不再来江南。”
巫魔此次率门人大举南下,一是受命劫杀完颜乌禄,暗中更要为完颜亮侵宋打探讯息。他闻知老对头卓南雁求得紫金芝的消息后,急命龙梦婵和一众门人出手抢夺。
众门人先前都随巫魔去追杀乌禄,只有龙梦婵心思机敏,寻思卓南雁得了紫金芝后,必会快速将此物送往医谷,便在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果然等到了莫、唐二人。到底她曾受过卓南雁的恩惠,对卓南雁的好友莫愁未下狠手,这才任由莫愁这般折腾胡闹。
莫愁听她柔柔地一叹,心内不知怎地便涌起一股怜爱之意,收了哭喊,痴痴地望着她轻颦淡忧的模样发呆。龙梦婵又是幽幽一叹:“我救了你一命,算来也算报答了他的一段恩情了吧,至于今后如何,我还没有想好!”莫愁“嘻嘻”笑道:“今后如何,那还用想?姐姐干脆好人做到底,将我放了得啦!”
笑声未落,“啪”的一声,胖脸上已挨了脆生生的一巴掌。龙梦婵冷叱道:“我没问你话,休得胡乱接口!”这一巴掌声音响亮,却并不如何疼痛,莫愁捂着胖脸,愁眉苦脸地道:“有话慢慢说,怎地好好地便巴掌伺候?”
却不知龙梦婵这时念及卓南雁,满腔幽怨难诉,听得莫愁嘀咕,不由怒从心起,伸手紧拧莫愁的耳朵,喝道:“姑奶奶正琢磨要事,谁让你没完没了地啰嗦?”
莫愁被她揪得耳朵生疼,口中“好姐姐”、“姑奶奶”地紧着告罪求饶。龙梦婵冷哼一声,才放了手,斜倚洞口山壁上,眼望着洞外的明月发呆。
那轮月才从薄薄的云隙间探出脸儿来,金黄金黄的月映得满天紫亮一片,月光洒在洞前,便在龙梦婵妖娆的轮廓上罩了一层薄纱。
莫愁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死盯住月辉下的龙梦婵,心内却在回味适才撒泼使赖时抱住她双腿的情形,暗道:“他姥姥的,若能时时抱着她那对玉腿,老子便日日给她下跪、天天挨她巴掌,也都值了。”
龙梦婵沉思半晌,猛一回头,却见了莫愁那热辣辣的目光。饶是她行事妖媚,以颠倒众生为乐,这时见了他那目光,也不觉双颊一热,喝道:“死胖子,你瞧什么?”莫愁一惊,怕她再上前厮打,支支吾吾地道:“你……这可是你让我说话的?”龙梦婵适才乱发了一通脾气,心情舒服不少,但见莫愁满面惧色,大是得意,“嗤嗤”笑道:“是啊,本姑娘准你开口啦!你这么死盯住姑奶奶打什么鬼主意,想要乘机给我一刀吗?”
“不是不是!”莫愁连连摇头,“我、我觉得你像……”这时但见龙梦婵娥眉轻蹙,隐含薄怒,他猛然间便明白了为何自己一见到她便觉似曾相识,原来童年讨饭时,那常给自己饭吃的富家女孩给自己偷吻了一下之后,轻嗔薄怒,神色竟与龙梦婵颇多类似。
他结巴了几声,终究不敢说出深埋心底的那女孩,只颤声道:“……像、像极了我娘!”龙梦婵“格格”娇笑:“那你就叫我娘吧。”莫愁“嗯”了一声,真就装傻充愣地喊道:“娘——”
龙梦婵笑得花枝乱颤,蓦地又皱起秀眉,扯住了他的耳朵,喝道:“好啊,死胖子,你拐弯抹角地骂我是女叫花子,是不是?”
“我娘可是官宦小姐出身,决不是女叫花子!”莫愁满面郑重,老实巴交地道,“你若嫌我喊娘长了你的岁数,我便在‘娘’后,再加个‘子’字,咱们便扯平了。”
“娘……子?”龙梦婵依言轻念,顿知上当,骂声“死胖子”,便伸手狠狠撕扯他的耳朵。她师出巫魔门下,素来讲究谈吐雅致,仪态曼妙,但这时跟这嬉皮笑脸的莫大少在一处,却不禁将深埋心底的爽直泼辣一面尽性展露出来了,这般“姑奶奶”“死胖子”的乱叫乱嚷,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两人这一通胡闹,心底倒觉得相互间亲近了不少。龙梦婵整治了他一通,重又抱膝沉思,忽地心底腾起一个念头:“卓南雁为了那娇滴滴的林霜月不顾生死,哼哼,我偏要让他那小仙女一般的林霜月香消玉殒!”虽觉这念头颇为对不起卓南雁,但心底却隐隐地有说不出得畅快。
她长长伸个懒腰,悠然道:“姐姐困了,救不救那小月儿,待我睡醒了再说。”侧身倚在洞壁上瞌睡。莫愁“嘿嘿”笑道:“是,是,姐姐辛苦,小弟给姐姐在此守夜!”只盼她快些睡着,才好乘机逃跑。淡淡月辉之下,只见龙梦婵转身侧卧,那袭娇躯更显起伏有致,妖娆难言。莫愁的心不由一热,暗道:“他姥姥的,这妖女当真美得紧,但愿她睡得慢些,老子多看几眼!”
哪知龙梦婵左右翻了两个身,忽道:“死胖子,这山岩好硬,硌得姐姐浑身痛,你过来,让我枕着!”莫愁听她语声娇软,心又是怦然一跳,道:“这个……小桔子常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龙梦婵嗔道:“让你过来便过来,哪来这许多废话,还要我过去扯你耳朵吗?”莫愁忙道:“不必不必,不劳姐姐动手!”老老实实地走到她身侧,挨着她坐下。
“这样才乖!”龙梦婵“格格”一笑,仰头枕在他肥软的肚子上,“嗯,这便舒服多了,想不到你这死胖子居然还有此妙用!”
这一下软玉在怀,一股甜腻幽香从莫愁的眼鼻耳口直飘进来,莫愁一颗心不由怦怦乱跳,只想:“莫愁啊莫愁,这妖女这么做,定是防你乘她熟睡之际逃跑,你可别胡思乱想!”转念又想,“不对啊,她只需点了我的|茓道不就成了?何必跟我如此亲亲热热,莫非是要跟我使美人计?嘿,本公子现下已是案上鱼、刀下肉,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再说,本公子别的都怕,偏偏不怕你使美人计!”
胡乱猜想之际,却觉浮云轻拂,月光悄然转来,直笼在两人的头脸上。莫愁睁大双目,却见月下的龙梦婵脸上肌肤白润得如同美玉一般,娥眉弯弯,樱唇饱满,琼鼻挺秀,当真是无一处不美,那双勾魂摄魄的美眸虽已闭上,但睫毛长长的,仍是俏美至极。
正自看得心魂俱醉,龙梦婵忽地张开双目,冷哼道:“死胖子,你再贼腻腻地盯着我看,我将你这对招子剜了出来!”莫愁忙闭上双目,哼哼道:“谁、谁看你了?本公子这时困得要死,哪里有工夫瞅你!”龙梦婵“嗤”的一笑,也闭目安睡。
过了多时,莫愁听得她呼吸悠长,又缓缓张开眼,不错眼珠地痴望着她,暗道:“我说她比小月儿、云潇潇她们美上千百倍,虽是言不由衷,但这妖女当真也美得紧啊!”这时跟她肌肤相贴,只觉她挨着自己的香肩玉背柔若无骨,虽是隔着数层衣衫,仍能觉出她娇嫩香肌的柔滑和温软,莫愁心底不由绮念泉涌。正自发痴,忽见龙梦婵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似要张开,莫愁大惊,急忙闭紧眼睛。
这一晚,龙梦婵却睡得甚是安稳,朦胧之际,隐约听到身下火热身躯中热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六节:魔女动情 狂侠解厄
遥遥地传来几声鸡鸣,却是天已大亮。龙梦婵忽地一跃而起,低声道:“有人来了!”凝神侧耳倾听,不由蹙紧娥眉,道,“难道那些龙须还未走远?”
莫愁低声嘀咕道:“未必吧?他们已累死累活地空寻了咱们半晚,怎地还会再来?”龙梦婵道:“你懂什么!相传龙骧楼有一门追踪秘法‘蹑踪术’,只要寻得蛛丝马迹,便能蹑踪而至。天晚时分,他们难以施展,这时日头出来,只怕便会寻来。”
正说着,忽听远处荡起阴森森一声怪啸,声如老妇啼哭,秋风呜咽,甚是凄恻。莫愁听了,不由心底一阵翻腾,眼圈发红,险些儿掉下泪来。龙梦婵忙伸手一扯他耳朵,低喝道:“这是哭婆婆的‘秋风啼’,专能惑人心志,你快凝定心神,别在这儿婆婆妈妈的!”
莫愁只觉耳根一痛,心神登时一清,急忙运功凝神,与那古怪哭声相抗。却听哭婆婆的哭声起伏,转了两圈,终于远远飘走。莫愁惊道:“他姥姥的,不知小桔子怎样了?他给我断后,难道以身殉国啦?”龙梦婵道:“唐晚菊比你机灵!他护得你突围后,自会及早逃生。再说,他若有不测,那些龙须自会将他抬了来,逼你现身!”
“有道理!”莫愁长出了一口气,正自心喜,却闻遥遥地又是一道长啸响起,声音粗豪,依稀是那长发头陀的声音。片刻工夫,众龙须越聚越多,啸声此起彼落。
“这些虾米须子好生了得!”龙梦婵恨声道,“只怕他们查到了咱们的落脚之地!”莫愁道:“咱们乘他们还未赶到,这便脚下抹油,远走高飞!”
龙梦婵瞥了他一眼,摇头道:“咱们这时出去,正好给他们撞见!哼,苍龙五灵,各有些诡异本事,若是一两个不怕,姑奶奶也不惧他;但来了三个,我便难有胜算,此次五人齐到,可就万万不好对付。”
莫愁道:“你莫忘了,还有本大少!三两个苍龙五灵,怎地是我这江南四公子之首、瑞莲舟会的夺莲状元、丐帮第一少年高手的对手?咱两人联手,岂不天下无敌?”龙梦婵忍不住笑出声来:“呸!你除了这张嘴能耐,便只会给我添麻烦,丁点儿用处没有!”
两人对望一眼,忽然间心底都是一动:“我们相识不过一晚,怎地倒跟老朋友一般?”
“哭婆婆,”那头陀的喝声忽在山下响起,“那山洞颇有古怪,你们守住山道,我去那洞内搜搜!”哭婆婆和几个龙须齐声应承。
龙梦婵忽地凑到莫愁耳边,低声道:“待会儿他们逼来,你先不必管我,且向西北跑。那地方人手不多。”她这一凑上前来,香泽微闻,吐气如兰,莫愁陡觉一阵迷醉,挺胸道:“不成!咱们同进同退,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龙梦婵呸了一声,不知怎地,娇靥又是一红,正要扯他耳朵,将他赶走,猛听得山下又有一声长啸传来:“哪里来的这么多妖魔鬼怪,全都给我请吧!”这一喝中气充沛,在群山间滚滚回荡,辗转不绝。
“这人是谁,内功如此了得?”龙梦婵的玉面顿时一白,低声道,“也不知他是敌是友?”凝神倾听,却觉山下一片寂静,那人啸声一起,哭婆婆等一群龙须居然全都不敢应声。莫愁也奇道:“怎么着?难道这人一喝,一群龙须全都屁滚尿流,跑得干干净净?”
“别出声!”龙梦婵忽地捂住他的嘴。两人紧贴石壁,敛气息声。一片寂静之中,忽见洞口外闪出一道淡淡的黑影。这人来去无声,若非日照之影泄出他的踪迹,当真让人万难察觉。
“这人来势好快!”龙梦婵心底更是一凛,“他这份内功和轻功,几可与师尊相抗!”探手入怀,将一把银针扣在手内,只待他一踏入洞内,便扬手赏他一片银针。
“二位好有雅兴,”那人却如察觉龙梦婵的心思一般,并不进洞,只淡淡笑道,“不知要在洞内缠绵到什么时候!”他的笑声在洞外丈余远飘忽游走,让人难测其立足之处。
龙梦婵只得飘然闪到洞口,却见洞外这人一身白衣,四十来岁年纪,相貌儒雅清癯,腰间悬着一把紫鞘长剑。龙梦婵游目四顾,眼见山道冷僻,不由冷哼一声,道:“那群龙须都去了哪里?”
那人傲然笑道:“老夫在此,群魔自然仓惶远遁!”莫愁见这人白面长髯,正气凛然,心底颇觉喜欢,在洞内作了个揖,道:“还没请教老先生的尊姓大名!”那人却缓缓摇头:“凭你们,还不配问我的名号!”
“紫烟剑?”龙梦婵的目光倏地盯在他腰间紫气沉沉的剑鞘上,娇躯微颤,冷冷道,“你是南宫堡主南宫参?”
“巫魔高徒,果然有些眼力!”南宫参哈哈大笑,“那紫金芝在谁手中?”莫愁惊道:“怎么,你也来抢那紫金芝?”南官参冷笑道:“紫金芝本就是我南宫世家镇堡三宝之一,今日只算物归原主,怎地谈得上个抢字?”
“怎么不是抢?”莫愁瞪眼叫道,“你早将这紫金芝献给了赵官家,紫金芝早已是皇室之物,再非你南宫堡之物。赵官家又将这紫金芝赐给了卓南雁,紫金芝便由皇室之物变成了卓南雁之物,更非你南宫堡之物!”龙梦婵娇笑道,“不错。你此刻索要,自然便是抢!非但是抢,更是与赵官家作对,与大宋朝廷为敌,忤逆犯上,大逆不道!”
南宫参听他二人一唱一和,却面色不变,悠然笑道:“二位的话也大有道理,只可惜咱们江湖中人,素来便不讲道理!二位一起上吧!”说话间紫烟剑缓缓出鞘,真气注入,一团幽冷的紫气在剑身上游走不定。
龙梦婵微微变色,忽地扭头对莫愁道:“死胖子,你将那玩意给了他吧!”莫愁大瞪小眼,道:“什么?这紫金芝……”龙梦婵上前一步,怒道:“左右不过一些破芝烂草,要他何用?”蓦地雪袖轻扬,一蓬银针疾向南宫参射去。她先命莫愁献出紫金芝,又疾言厉色地跟他争吵,正是要让南宫参迷惑松懈。这时她正跟莫愁说话,侧对南宫参,骤发毒针,当真攻其不备。
哪知南宫参低笑声中,身形暴退,紫烟剑划个圈子,只听“铮、铮”怪响不绝,大半银针被他震开,另有几根却被粘在了剑上。原来他这紫烟剑乃神奇玄铁所铸,内含磁力,专克诸般暗器。
龙梦婵一招空发,大吃一惊,玉手飞扬,二十八节双环金龙鞭锵然跃出,凌厉无比地点向南宫参咽喉。南宫参目射寒芒,骂道:“妖女找死!”紫烟剑倏地翻上,正点在金龙鞭头的双环上。铮然怪响声中,金龙鞭倒卷而回。
“死胖子!”龙梦婵只觉内气翻滚,玉臂酸麻,喝道,“你快滚,别在这碍手碍眼!”莫愁叫道:“不成,咱们说好同进同退,天涯海角,永不分离!”拔出腰间长剑,挺身蹿上,反削南宫参脖颈。南宫参冷笑一声:“那便去阴曹地府永不分离吧!”紫烟剑紫蟒翻身般倏忽抖回,内力到处,莫愁手腕酥麻,长剑险些脱手。
龙梦婵见他势危,金鞭盘旋,疾向南宫参心口射来。情急之下,这一鞭去势如电,鞭首双环不住交击,发出夺人心魄的怪声。南宫参大喝一声,挥剑挑开金鞭,蓦地一脚反踢向莫愁心口。这一脚去势飘忽,事先全无征兆。莫愁大叫一声,脚下疾展龙骧步,电光石火之间堪堪避开。
“死胖子,”龙梦婵愤声骂道,“你到底滚不滚?”莫愁叫道:“不滚!”话音未落,却被南宫参的掌风扫到肩头,糖葫芦一般打了几个滚。
南宫参哈哈大笑,刷刷几剑,逼得龙梦婵手忙脚乱,蓦地挥剑斩向莫愁。莫愁狼狈不堪,仍是灰头土脸地大叫:“你姥姥的,老子偏就不滚!”挥剑横封。双剑相交,锵的一声,莫愁手中长剑断成两截。
龙梦婵纤手疾挥,几根银针飞射南宫参背心,堪堪解了莫愁之危。她蓦地嘶声喝道:“死胖子,你再不滚,我可用毒针射你啦!”
莫愁见她粉面带煞,喝声凄厉,心底登时一震,忙道:“好,好,我滚……本公子先行一步!”身子就势斜滚,两记龙骧步踏出,已蹿出圈外。南宫参双眉一蹙,暗道:“这小子可放不得!”正待挥剑刺去,忽听龙梦婵笑道:“南宫参,你若去追他,我便毁了这紫金芝!”
南宫参本就料想莫愁被龙梦婵擒住,紫金芝必然在这妖女手中,见她探手入怀,不知真假,心底惊疑不定。只这么一缓,莫愁便已腾身纵起,发足狂奔,口中兀自大叫:“南宫参,你敢动她一根寒毛,我丐帮大队人马踏平你的南宫堡!”
莫大少说跑就跑,几句话的工夫,已狂奔出十余丈外。他一边狂奔,一边心底念叨:“他姥姥的,本公子受了大雁子的托付,先要给小月儿送药去!这是受人之托,大丈夫一言九鼎,不可食言,却不是临阵脱逃!”
转过两个山拗,便再也不闻身后的兵刃撞击之声。此时他奔得越远,便越是安稳。荒僻的山道间只有他一人砰砰的脚步声,但莫愁的心底却似少了什么一样,虚软无比,没着没落。
强撑着飞奔了多时,莫愁终于顿住步子,口中喃喃道:“我辈侠义中人,行走江湖,凭的是什么?义气!本大少乃江湖四大公子之首,怎能不讲义气?龙梦婵虽是个妖女,可她救了我!”蓦地挥掌重重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他姥姥的,本大少说什么也不能独自逃生!老子这是大丈夫义气为重,可不是怜香惜玉,见色起意!”挥着那半截断剑,扭头奔回。
疾奔多时,却也不闻打斗之声,莫愁的心不由怦怦乱跳。
飞奔到那山洞附近,却见满地残枝碎石,显是两人那一战极是惨烈。再走几步,忽见洞前赫然Сhā着两道黄灿灿的金环。这正是龙梦婵金龙鞭上的利器,此时却被砍得满是缺口,横Сhā在地。
莫愁只觉脑袋轰然发响,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转头四望,却始终不见龙梦婵和南宫参的踪迹。正自心急如焚,忽听远处隐隐传来一声狞笑:“龙妖女,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跟着龙梦婵“格格”低笑,只是声音太低,听不清她说的什么。
饶是如此,龙梦婵这道妖媚笑声传入耳中,莫愁也是一阵心花怒放,只觉平生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莫过于此。循着笑声飞奔,跃过一道山梁,猛一抬头,他顿时吃了一惊。
却见前面已无山路,只是一块块狰狞荒秃的磐石,或陡立如剑,或横卧如牛,众石交叠成一道峭拔的险峰。在峰顶一块圆滚滚的光滑大石上,龙梦婵和南宫参拼斗正疾。
莫愁仰见龙梦婵白衣飘飘,在那圆石上起落如风,挥鞭苦斗,不由暗自松一口气。但见那圆石丈余大小,光闪闪的,显是难以落足,他料想凭着自己这点武功,实难上前相助,最好是悄然摸上前去,择机给那南宫参一击。
爬了几步,莫愁忽地一惊,却见脚下却有几只毛茸茸的蜈蚣正自飞速游走,若是他落足匆忙,只怕便会踩中蜈蚣。凝神细瞧,却见前面石缝之中,又有三五只色泽斑斓的蜘蛛和两只张牙舞爪的大蝎子缓缓蠕动。
“他姥姥的,”莫愁暗骂,“这古怪石山,怎地有这么多毒虫?”
原来适才龙梦婵挥刃苦斗,只盼立时脱身远走,但南宫参展开天星剑法,却将她死死缠住。龙梦婵的厉害毒针全被南宫参的紫烟剑克制,武功身法又均落下风,只得打打逃逃,仗着身周突兀的怪石左右腾挪苦撑。
眼见自己稳操胜券,南宫参倒不愿立下狠招辣手摧花。他想起自己修炼唐门那残缺不全的《万毒秘要》多日,其中有一门专召诸般毒虫攻击敌手的秘技“流云召仙”,自己从未用诸实战,他料想龙梦婵身上毒针早已射光,再不足惧,此时正好借她试演毒功。
这一来龙梦婵更是捉襟见肘,既要应付南宫参的天星剑法,更要提防脚下不时涌出的诸般毒虫,且战且退,竟被南宫参一路赶到了峰顶。
忽听峰顶的南宫参大喝一声:“撤手吧!”金铁交击声中,两人鞭剑已交缠一处。南宫参内力浑厚,运劲回夺,龙梦婵气力不及,便被他一寸一寸地拉到近前。此时她尽落下风,还须不住左右跳跃,防备爬上圆石的毒虫蜇咬。
“小乖乖,”南宫参见她那白衣全被香汗浸透,胸前曲线毕露,不由哈哈大笑,“看在萧教主的面子上,我不杀你!但你须得陪我几晚!”龙梦婵冷哼一声,银牙紧咬,金龙鞭上内力骤盛,猛向南宫参攻去。
“你这却是何苦!”南宫参谈笑间也运力反击,“只需交出紫金芝,便可跟我回南宫堡享福。龙梦婵艳名远播,谁不想尝尝是什么滋味!”他内力远胜,真气随敌而涨,端的游刃有余,左袖轻挥,滚滚真气催动袖内的甘露瓯,将一股股吸引毒虫的香气射向龙梦婵,诱引毒虫相攻。
骤闻有人暴喝一声:“操你姥姥!”圆石后有一人腾身跃来,半空中断剑疾挥,猛向南宫参脖颈劈去,正是莫愁。他悄然逼近,听得南宫参这句话,只觉头脑烘热,平生从未有过的暴怒难耐,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竟一掠数丈,端的其势如风。
南宫参适才跟龙梦婵互拼内功,实已觉出莫愁在悄然逼近,早暗自留心,只是却料不到莫愁急怒之下,居然瞬息攻到背后。情急之下,南宫参沉声大喝,剑上内力暴涨,只听锵然怪响,金龙鞭竟被紫烟剑削成两截。白影闪处,南宫参蓦地矮身退开。
“让开!”莫愁一剑劈空,收势不住,竟向龙梦婵扑了过来。龙梦婵知道自己身后便是悬崖,不敢再退,手忙脚乱地挥手将他抱住。两人身子一撞,都是立足不稳,在石上不住踉跄。南宫参哈哈大笑,欺身直进,紫烟剑乘势刺向莫愁背心。
龙梦婵惊呼一声,眼见这时莫愁背向南宫参,这一剑万难躲避,猛地抱紧莫愁,向后飞纵,同时挥手射出一枚银针。仓猝之间,南宫参也料不到她仍藏有毒针,忙挥剑挡隔。
只听“嗤”的一声,莫愁肩头衣襟仍被紫烟剑顺势挑破。龙梦婵和莫愁却跃下了高崖,向下飞坠。
两人紧紧相拥,呼呼疾坠。莫愁禁不住哇哇大叫,猛觉坠势一顿,却是龙梦婵挥起半截金龙鞭,卷住了峭壁上横伸而出的一根老松。这金龙鞭被南宫参挥剑斩断了数节,仍剩下二十来节,倏忽荡出,便如长长的金蛇一般牢牢卷住了老松的树腰,将两人硬生生带了过去。
古松剧烈摇晃,两人飞扑在松树巨大的树冠上。莫愁不及起身,便喊道:“你没事吧?”哪知同一刻龙梦婵也叫道:“死胖子,没死吗?”两人一起大喊,待见对方无恙,微微一愣,又齐声大笑。
笑了几声,莫愁忽见南宫参在崖顶探出头来,忙叫了一声:“不好!”龙梦婵见这松树下横探出一块山岩,仅能容得三四人落脚,忙跟莫愁手足并用,溜下古松,爬到了山岩上。
南宫参探头下望,隐约瞧见两人躲在松树下,心头恼怒,回身拾起几块大石抛下,却都被那松树和峭壁上乱耸的怪石挡住了。南宫参万料不到他两人竟会险中得生,看那松树只在十余丈下,但若是自己贸然跳下,龙梦婵凌空发射毒针,实在难以躲避,只得在山崖上面守住,不住愤声喝骂。
“这老小子暴跳如雷,”莫愁得意洋洋,“待本公子劝他一劝,让他跳崖自尽罢了!”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脸上已挨了龙梦婵重重一记耳光,只听她喝道:“谁让你跑回来的?”这一次手劲颇重,莫愁只觉头晕眼花,手抚面颊,怔怔地道:“又……又怎么啦?”
“你冒冒失失地赶来,却坏了我的好事!”龙梦婵冷哼道,“他那紫烟剑正是我毒针的克星,我千方百计诱他轻敌,让他觉得我毒针已尽,心存大意,又用金龙鞭缠住他的紫烟剑,大好时机,正盼着一针射死他……哪知却看到你笨头笨脑地冲来。”莫愁苦笑道:“那你也不妨发针射他,咱两人来他个前后夹击,岂不更好?”
“好个屁!”龙梦婵自来出言优雅,忽听自己冒出一句脏话,也不由玉颊微红,又蹙眉怒道,“我见了你不免心慌意乱,只怕他侧身一躲,那毒针便会射穿你的肥头。”莫愁见她香腮蕴红,眼含幽怨,不由心底一热,涎着脸凑近了,笑道:“好姐姐,为何你见了我便心慌意乱?”
龙梦婵娇靥更红,挥手又要扇他耳光,忽见他半边胖脸高高肿起,显是自己适才那一下落手不轻,心底突生歉疚,抚着他的胖脸,柔声笑道:“这回姐姐下手好重,死胖子痛不痛?”
莫愁被她柔柔的玉手一抚,登觉心魂发飘,摇头道:“脸上虽有那么一点点痛,心里面却甜得紧!”龙梦婵媚目流波,横了他一眼,嗔道:“当真是贱骨头!我早让你远远滚开,怎地你又巴巴地赶了回来?”莫愁道:“我滚到半途,忽想你孤零零一个人儿,只怕更增凶险,无论如何我也得赶回来陪你。”
龙梦婵微微一怔:几个月之前,曾有一个男人对她说,你不过是个女孩子罢了,那已让她那外冷内热的芳心微微一热;这时却又有一个男人不顾凶险地赶来说,“无论如何我也得赶回来陪你”,更让她怦然心动。她正自芳心起伏,却听莫愁又正色道:“再说,你是我的娘子。天大地大,都没有娘子事大,南宫参便再凶悍百倍,本状元也得跟他血拼到底。”
“你这混账死胖子……”龙梦婵又羞又气,正要打他,蓦觉腿上一阵疼痛,忙拽起裤腿,却见小腿上正爬着一只毛茸茸的蜘蛛,却是先前跳崖时,不知如何被这毒虫蹿上来咬中了。适才死里逃生,她心头狂喜,全没在意,这时才觉出玉腿生痛,不由颤声道:“毒,毒……”娇躯摇晃,软软地倒在了莫愁怀中。
莫愁大惊,忙挑开那毒蛛,一脚踩死,眼见龙梦婵的玉腿被咬处黑红一片,显是中毒不浅。他出身丐帮,自幼不免跟蛇虫打交道,此时虽惊不慌,忙依着平日学得的破解蛇咬虫蜇之法,给她划破伤处放血,又俯身下去,在那伤处狠力吮吸。
好在这蜘蛛只是南宫参在荒山间以甘露瓯召来的寻常毒物,毒性并不如何猛烈,他边吸边吐,吮得十几口,龙梦婵玉腿上便已流出鲜血。过了片刻,她嘤咛一声,幽幽醒来,忽见莫愁仍趴在自己腿上吮吸,不由芳心一暖,轻声道:“我这里有解毒伤药……”自怀中摸出一只小巧银盒,递给了他。
莫愁喜道:“姐姐的药,必然灵光!”将药膏蘸在手上,在她伤处周遭细细抹了,触手之间,却觉她腿上玉肌柔腻滑嫩,不由心神激荡,暗道,“这蜘蛛毒只怕一时半会儿地解不开吧?过得一会儿,我还得给她敷药,在这又白又嫩的玉腿上摸上一阵。”想到此处,心中大乐,忽听龙梦婵道:“喂!”莫愁听她脆生生的一唤,顿时一惊,只当被她看破心思,不免又有巴掌飞来,忙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却不料龙梦婵只静静地瞧着他,轻声道:“谢谢你啦!”沉了沉,又幽幽地笑道,“其实你冒死赶来,我心底很是欢喜。”这是二人相遇以来,龙梦婵头回跟他客客气气地说话。莫愁只觉心中一荡,竟有些痴了,怔怔地望着那双似要淌出水来的明眸,不知说什么是好。
“好傻!”龙梦婵不禁“嗤嗤”一笑,顿了一顿,忽问,“你总是甜言蜜语地喊我姐姐,今年到底多大啦?”
莫愁这才回过神来,眉开眼笑地道:“本公子脚力神骏,自然是属马的,姐姐呢?”龙梦婵暗道:“果然比我小。”昂头笑道:“我嘛,以龙为姓,也是龙年而生!”她纵横江湖多年,手段狠辣,机诈百出,但此刻面对这胖墩墩的莫愁,却觉心底泛出久违的柔柔情愫,连她自己都颇觉奇怪:“我跟他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做什么?”
莫愁点头道:“姐姐是属龙的,比我大了两岁,好得很,好得很!”龙梦婵奇道:“为什么好得很?”莫愁“嘿嘿”一笑,却不言语。
龙梦婵不知想到了什么,玉靥倏地一红,轻咬樱唇,斜睨了他一眼,笑道:“死胖子!”这三字轻柔缠绵,莫愁的心顿时又是怦然一跳。
两人正自说笑,忽听得崖顶传来一声呼喝:“龙姑娘,莫公子,二位此时上来,我既往不咎,决不为难!”正是南宫参又探出头来,却见他左手举着一段燃了火的枯木。
“不好!这老贼又来啦!”莫愁大惊之下,一把抱紧龙梦婵,将她遮在身后。龙梦婵腿上的毒伤虽无大碍,但中毒之后,终究身子酸软,此刻被他紧紧抱着,忽觉一阵久违的温暖之感:“原来我不愿做个人见人怕的魔女,倒宁愿做个让人怜惜疼爱的寻常女子!”心底荡起一股柔弱之感,不禁轻轻偎在他怀中。
南宫参喝道:“再不上来,我可要火攻啦!”莫愁此刻佳人在怀,心中勇气大增,大叫道:“你姥姥的,谁信你的鬼话!你不怕紫金芝烤成烧饼,那便动手吧!”说话间又将龙梦婵抱紧了几分,哈哈笑道,“本状元此刻欢喜得紧,快活得紧,可得多谢你啦!”
因那古松树冠繁密,南宫参从上面难以瞧清二人,只依稀看见龙梦婵似是横卧在莫愁怀中,想到两人此刻风光绮丽,当真怒火勃发,大骂声中,扬手便将那火枝抛下。那古松的枝叶甚是干燥,枯枝落在树冠上,顿时便有火焰燃起。
莫愁破口大骂,忙跃上松树,挥剑砍劈断枝,折腾良久,火势才渐熄渐弱。南宫参看他狼狈不堪,不禁大是得意。他先前早想好了火攻之策,只是忌惮那紫金芝被毁,迟迟没有动手,此时却是“哈哈”狂笑:“老子一气扔下他十七八根火把下去,你们便是烤猪烧鹅了,快交出紫金芝!别让老子变了主意!”
“去你姥姥的!”莫愁笑道,“你有本事再扔下几根火把来,本大少正要吃烤灵芝!”南宫参怒道:“小贼还敢嘴硬!”点燃了两段枯枝,扬手抛下,眼见莫愁又是一通手忙脚乱,不由又大笑起来,“识相的,快滚上来,老夫饶你们不死!”
忽听得有人沉声冷笑:“识相的,你便快滚,我也饶你不死!”
这一笑甚是突兀,听声音便在身后丈余,南宫参脸色骤变,暗道:“此人是谁,怎么会悄然掠到我身后,我却全然不知?”他临危不乱,霍然一剑反削出去,剑势凌厉,正是天星剑法中应付身后来敌偷袭的绝招“倒卷星河”。
紫芒暴掠,剑气纵横,哪知背后却空空荡荡,南宫参一剑走空,更是一凛,横剑回望,却见一人青衫如铁,静静凝立在三丈开外,虽是不言不语,却射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凛凛豪气。南宫参紧盯着那人,面色一寒,森然道:“卓南雁?”
卓南雁冷笑道:“南宫堡主不是要寻我雪恨报仇吗,今日正是时候!”说话间又有一人蹒跚而来,站在卓南雁身侧。这人襟袍上满是血迹,双眸却炯炯有神,正是唐晚菊。
原来昨晚卓南雁别过乌禄,飞身追赶巫魔萧抱珍。哪知巫魔并不应战,只是远奔游走,乘隙偷发暗器。卓南雁疾追多时,也没与他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更几次险些被他的阴毒暗器射中。卓南雁才知成名多年的巫魔绝非易与之辈,眼下当务之急还是速给林霜月送去紫金芝,既然萧虎臣曾说那碧莲魔针的解药本就可有可无,也只得暂且抛下,急速赶回。
他要赴那神仙峪之约,一来一去,已跟莫愁等人差了一夜路程。他展开轻功全力疾奔半晚,终于赶到了莫、唐二人进出的小茶肆。夜静更深中,正听到远处唐晚菊跟几个龙须拼死苦斗的叱咤之声。
莫愁退走之后,哭婆婆深觉有异,便率大队龙须追赶莫愁。唐晚菊这里,只有十来个龙须缠斗阻隔。唐晚菊苦斗半晚,击毙多人,却也身受多伤,正被余下的四五个武功精强的龙须围攻。亏得卓南雁闻声而至,一举杀散众龙须,将他救下。
只是这时莫愁踪迹已失,二人一路辗转苦寻到天色大亮,才在那荒山下瞧见几名鬼祟龙须的身影,擒住逼问,才知众龙须早已四散,但莫愁似乎仍在山上。两人赶入山内,卓南雁心急火燎,让唐晚菊慢行,自己如飞掠上崖顶,正听得南宫参向崖下危言恫吓。他虽不知山崖下的情形,但听莫愁的哈哈笑声也自下隐约传来,才暗自放心。
此时四目对视,南宫参心底惊疑不定:“传闻这厮被刀霸和巫魔绊住,怎么一夜之间便即赶回,难道刀霸、巫魔尽数败在了他的手下?”
唐晚菊叫道:“南雁兄,跟这无耻之徒何须多费唇舌?拔剑除害,岂不快哉!”解下腰间佩剑,挥手抛出。卓南雁接剑在手,浑身内劲默运,补天剑意悄然流转。这是他武功尽复后首次运使补天剑法,此刻长剑虽只当胸一横,但觉一股蓬勃真气瞬间贯通,剑与人,人与山,都在刹那间交融无碍。
南宫参曾与他交过一次手,那时他虽未尽全力,但补天剑法却让已他心魂剧震。此刻见卓南雁横剑而立,初看上去浑身全无丝毫慑人的气势,但南宫参凝目一久,却觉对面之人似在身内敛着无穷无尽的气韵,浑如汪洋大海,难测其深。
乍逢强敌,南宫参精神一振,依着天星剑法的剑理,脚踏八卦方位,向旁迈出。哪知他脚下方动,卓南雁倏地踏上一步。这一步如巨象渡河,沉稳弘大,瞬间便立在那圆石之上。南宫参心底似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难受至极。原来他那天星剑法得自南宫世家的精妙阵法,讲究五行方位,专配以奇门步法克敌,哪知卓南雁这看似无心的一步飞转,正将他脚下的生门封死。此刻南宫参恰似秋水初生,却被断了河道,潮水澎湃而无处奔涌。
仓促之间,南宫参只得再向右侧踏出,这一步纯是以退为进,陡觉山崖上气韵横生,却见卓南雁踏中宫直进,又向自己逼近一步。卓南雁这两步全依着“大局在胸,应机而动”的忘忧心法而出,他精通易理,脚踏八卦方位,处处妙算在先,虽是未发一招,却已让南宫参心底剧震,气势尽失。
南宫参知道再这样下去,只怕会被卓南雁逼得跳下山崖,蓦地怒喝一声,紫烟剑凌空削来,剑势豪纵,映得崖上青茫茫一片。“这厮的天星剑法又有精进!”卓南雁心底暗赞之余,豪气顿增,长剑劈头迎上。
双剑相交,发出嗡然震响,南官参只觉手臂酸麻,更是一凛:“这小贼怎么内力大进?”紫烟剑反削卓南雁双足。这一剑精芒暴吐,剑气吞吐,将方圆丈余尽数笼罩。卓南雁冷哼声中,长剑划了个圈子,轻轻柔柔地裹了出去。
这一招“无平不陂”意境弘大,雄浑内气贯注之下,却使得不疾不徐。南宫参看他剑意似曲似直,变化难测,却又夹着一股蓬勃难御的沉厚剑气,心底又惊又慕,紫烟剑倏忽疾跳,瞬间生出一股雄奇怪力,竟将卓南雁的剑圈冲出一道细小缝隙。
“他这空谷流波,怎么又生出许多新意?”卓南雁暗自一震,只觉南宫参剑上劲道怪异,乍看似他南宫堡的绝门心法“空谷流波”,实则却又气象沉实,更胜于虚实相应的“空谷流波”。他一凛之际,南宫参已斜飞而起,终于斜身跃下圆石。卓南雁低啸声中,长剑已如影随形般地攻来。
自二人交手时起,南宫参便处处掣肘,心底实是恼怒无比,情知此时不能再退,蓦地怪啸一声,合身扑上,紫烟剑径抢攻势,道道紫芒凝而不散,如星河错落,连绵翻滚。卓南雁赞一声好,此时心底剑意奔涌,忽而施展大气磅礴的补天剑法,忽又化作轻灵飘逸的忘忧剑法,越战越是得心应手。南宫参见他剑法刚柔转变自如,心底更惊,脚下踏着南宫剑阵的奇门步法连环疾转,以守为攻。
两人拼斗正疾,唐晚菊忽地叫道:“卓兄,不好啦,下面火势渐大!”原来适才南宫参又扔下去两根燃火枯木,本是要给莫愁些厉害看看,不想这两根木头落下来时分落在树冠的东西两侧,莫愁阻住了西侧火势,东侧的古松枝干却烟腾焰飞,熊熊地燃了起来。
唐晚菊在那圆石上探身下望,道道黑烟之中,依稀瞧见莫愁乱扑乱拍,却仍阻不住火势,忙高声叫道:“莫愁!我跟卓兄在此,你且忍耐片晌,我们这便来救你!”莫愁听到来了救兵,又惊又喜,却大叫道:“你姥姥的,再忍片晌,我们两口子便成了烧鸡啦!”
唐晚菊被树冠烟火所阻,没瞧见龙梦婵,奇怪不知怎么出了个“两口子”,扭头见卓南雁剑气纵横,但一时三刻却仍难击退南宫参,忙喝道:“救人要紧!南宫掌门,抱歉得紧,区区不才要射你背心命门|茓!”他苦斗龙须多时,身上暗器早尽,在崖顶拾起几块碎石,屈指弹出一块。
这一块石子又疾又准,正向南宫参背后命门|茓射到。南宫参忙错步让开。唐晚菊又一声断喝:“小心!肩头巨骨|茓!”碎石如电,果然射向他肩头。
南宫参百忙中挥剑震开,心底暗道:“这书呆子果真呆气十足,这会儿却还要事先报明暗器路数!”他听得崖下莫愁不断吆喝,声音惶急,料想卓、唐二人必然慌乱,当下稳守不攻,只盼对手自乱阵脚。
“小心了,”唐晚菊又喝道,“双足涌泉|茓!”那涌泉|茓在双足足底,南宫参顿时一怔:“他暗器功夫再高,又怎能射得我的脚心?”猛听风声飒然,一块碎石却直向他脑顶百会|茓射来。南宫参猝不及防,险被射中,这时才知上了老实人的恶当,不由破口大骂。他苦斗卓南雁,本就大落下风,此刻被唐晚菊的声东击西之术一扰,心头大乱,猛听“嗤”的一声,肋下衣襟竟被卓南雁挥剑挑破。
卓南雁一剑得手,乘势直进,剑光如怒隼划江,追云搏浪,凌空卷来。南宫参见这一剑气象威猛,若再闪避便形势尽失,对手势可开山断流的剑招展开,自己必难敌得五招以外。高手相较,纯是意气神志之争。南宫参怒号声中,左掌猛自剑底穿出,横击卓南雁心口,此刻宁走险招,也不肯输了半分气势。
他掌风一起,便带起一股甜腻腻的幽香。卓南雁蓦地大喝一声,声若惊雷,左拳也电射而出。拳掌交击一处,方圆丈余顿时沙石暴腾。南宫参猛觉一股大力自卓南雁拳上袭来,浑厚难当,直如山洪崩泻。他一惊暴退,忽觉肘臂间一股麻痒之感倏地蹿向腋下。
南宫参顿时脸上变色。原来他的七仙香雾掌未臻绝顶,与卓南雁硬拼内家真力,掌上毒气却被卓南雁的雄浑真气逼得倒撞了回来。大惊之下,南宫参忽地大喝一声:“且住!”身如大鹏展翅,横空跃出丈余,笑道,“我跟莫愁公子也无大仇,此刻救人要紧,咱们便点到为止,如何?”此时只盼着快快寻到一处静地疗伤,却又决计不敢让对手看出端倪,
卓南雁微一皱眉,他虽知南宫参忽然间笑脸相迎,必是全落下风之故,但听得山崖下莫愁不住口地大叫嘶号,此刻也只得收手,傲然道:“终有一日,咱们会杀个痛快!”
“那是自然!”南官参眼芒一闪,拱手笑道,“再会!”口中“呵呵”哂笑,潜运内功逼住逆行的毒气,心中暗道:“这小贼怎么忽然间武功大进?嘿嘿,我既已得了那门神功,不出月余,便能炼成‘南宫九重天’的最后一重心法‘地火剑熏’。到得那时,要收拾这小贼,还不易如反掌?”想到得意之处,不由朗笑大笑,大袖飘飘,转身下山。
忽听莫愁在崖下嘶声狂叫:“不成啦!火……火……”卓南雁忙跟唐晚菊抢到那圆石上向下观瞧,却见崖下火光熊熊,烟气滚滚,那古松庞大的树冠已尽数起火。莫愁和一女子缩身树下,不住躲避从空坠落的带火枝叶。两人脚下四五尺宽的青石上,也有蒿草燃起了火来。
“莫愁!”卓南雁大叫道,“快砍断那松树树腰!”莫愁早情急智昏,听他一喊,才明白过来,挥动断剑疾砍古松。可那松树树干粗如大瓮,坚韧之极,急切间哪里砍得断。“我来助你!”卓南雁大喝声中,腾身跃下。
四下里烟雾弥漫,火星四溅,卓南雁闭住口鼻抢到树下,挥掌拍出,掌力到处,“哗啦啦”一声巨响,燃火的树冠带着半截树干凌空飞起,如一团火球般横掠数丈,直落入碎石如斗的山谷深处。
烟火散尽,熏得几人连连咳嗽,卓南雁忽地“咦”了一声,却见黑头黑脸的莫愁怀中横抱一个白衣女子,却是龙梦婵。“大雁子,”莫愁咧开嘴,露出满口白牙,叫道,“快来看看我家娘子,她怎么昏了过去?”
饶是卓南雁机智过人,却也料想不到龙梦婵怎么成了莫愁的“娘子”,但这时却没空细问,他忙伸手搭上龙梦婵的玉腕,将一股内气输入她身内。好在龙梦婵只是苦斗南宫参后内力大耗,又兼中毒,身子虚弱,给卓南雁的纯和真气游走经脉,片刻后便即转醒。莫愁欢喜无限,龙、卓二人四目对望,却是心底各有滋味。
此刻也无暇细说,当务之急便是尽快离开这峭壁绝地。卓南雁要背着身子无力的龙梦婵攀山而上,莫愁却大头连摇:“不成不成!你这大雁子比本公子还要英俊潇洒几分,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碰她!龙姐姐,本公子背你上山!”一句话逗得卓南雁哈哈大笑,龙梦婵却不禁红着脸又狠扯他的耳朵。
当下莫愁用龙梦婵的长带和金龙鞭将她结结实实地绑缚在背上,鼓起余勇,在山壁间奋力攀缘向上,又得卓南雁从旁相助,三人终于爬上了崖顶。
经得一番波折,三兄弟再又相见,见到各无大碍,俱是欢喜。
莫愁忙将怀中的紫金芝塞到卓南雁手中,笑道:“大雁子,这宝贝玩意儿你可要藏好!老兄我为了它险些丢了小命!他姥姥的,这一路上,先是遇到那些乱七八糟的龙须,追得本状元东躲西藏,龙须刚退,便又窜出这南宫老儿!嘿嘿,你再晚来半步,我跟我家娘子便得给那大火逼得跳崖殉情!”
一句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龙梦婵却妙目含嗔,在莫愁腰间狠掐了一把。一阵欢笑声中,卓南雁忽地凝立当场,隐约觉得心底似有一个极大的疑惑,急切间却又揣摩不透。
“大雁子,”莫愁见他怔怔发愣,忙一拍他肩头,“你又寻思什么了?”卓南雁蹙眉苦笑:“适才心中好像有一件事琢磨不透,可惜被你一拍,却想不起什么来啦!”
“哈哈,你定是想问我家娘……”莫愁哈哈大笑,忽地瞥见龙梦婵秀眉微蹙,忙转口道,“我家龙姑娘的事情了。嘿嘿,待本公子在路上再跟你们细细表来……”
下山之后,四人再买了坐骑,扬鞭疾行。黄昏时分,进得一处市镇,四人在一座偏僻客栈落脚打尖。
莫愁对龙梦婵一直前后关照,晚膳之时更是嘘寒问暖,不住倒水添菜。龙梦婵本无大碍,在路上运功多时,便已回复了七八成,给他如此照顾,倒觉颇为新鲜好玩。莫愁得知她伤势尽复,心底大安。
卓南雁见莫愁不时向龙梦婵偷偷凝望,胖脸上满是笑意,想到莫愁所说的两人离奇波折的相遇相识,心底也替莫愁欢喜,便向龙梦婵笑道:“龙姑娘,还得多谢你临危拔剑,这个大忙,我等感激不尽!”龙梦婵笑道:“又来了!刚下山时,你不是早就谢过了吗?”卓南雁道:“那是谢你救了莫愁的性命,这回是替霜月谢你,若非你仗义相救,紫金芝被南官参那老贼夺去,霜月的伤情……”说到此,心底一阵后怕,不由沉沉一叹。
“谁说我是仗义相救?”龙梦婵却明眸一转,嫣然笑道,“师尊让我来夺那紫金芝,我便一路赶来,先在道上擒住了莫愁,眼见大功告成,哪知恶人自有恶人磨,凭空杀出了南宫参,将我打得重伤。哼哼,夺那紫金芝,我这妖女是有心而无力,却不是改邪归正,归顺了你们大宋的这群侠客豪杰!”
莫愁大吃一惊,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红着脸道:“好姐姐,你……你这可不是说笑吧?”龙梦婵见他急得满面通红,却悠然道:“自然不是说笑。我本就是个妖女,你当我跟你们同行,还是安着好心吗?”
卓南雁心中一动,连连点头,正色道:“说得是!龙姑娘为了师门,从来都是尽心尽力,每一出马,更不会无功而返。咱们可得小心在意,别给龙姑娘巧施妙手,尽数放倒了。”
“算你机灵!骗倒莫愁容易,骗倒卓公子和唐公子可就要费些心机了,”龙梦婵“格格”娇笑几声,却手托香腮,悠然道,“但我却仍要试上一试!从今晚起,你们喝的酒,饮的茶,吃的饭,都须万分小心。我这妖女可从来都是心狠手辣,下手无情!”
莫愁见她美目流盼,笑语盈盈,似是说笑,更似说的实情,心底愈发惴惴不安,正要细问端详,龙梦婵却一笑而起,飘然转回卧房,留下他三兄弟面面相觑。
草草吃罢了饭,莫愁便去龙梦婵的厢房外叩门,哪知龙梦婵却房门紧锁,任他如何央告,也不开门。莫愁只得苦着脸回到客房,这一晚都是辗转不宁,难以合眼。
翌日清晨,卓南雁和唐晚菊早早收拾行装,却久候莫愁不至。唐晚菊正要去屋内寻他,忽见莫愁巴巴地赶来,哭丧着脸道:“大雁子,我家娘子走啦!”卓南雁轻叹一声,道:“我早已猜到了。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吗?”
奠愁满面通红,自怀中摸出一张纸笺,道:“这是她Сhā在俺扇头的,嘿,本公子却一直不知!想是她昨晚便已走啦!”
卓南雁接过纸笺,先入眼的却是两行娟秀小楷:“离情苦似酒,不如两相忘!”下面又是七字行书,“死胖子,莫来寻我!”这七字甚是潦草,似是最后加上去的。
莫愁叫道:“小桔子,那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唐晚菊叹道:“前一句是说她跟你分别之际,芳心徘徊,愁苦难遣,正是温庭筠词意,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后一句嘛,便是说,既然如此,不如两两相忘,省却无尽烦恼!正是庄子所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本公子学富八车,怎会不解这其中的骚意!”莫愁大急,嚷道,“我是问你们,她……她到底还要不要做我娘子?”唐晚菊跟卓南雁对望一眼,一起摇头道:“不知道!”
莫愁仰头一声大叫:“他姥姥的,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本状元千方百计,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定要让她做了状元娘子!”大叫之后,又哈哈大笑起来,飞身上马,疾抖缰绳,大叫道,“走吧!先去救小月儿!”
当下三人全力赶路,饥餐渴饮,困极之时,才在马上稍稍合眼,眼见马力不耐,便急换新马。这一路之上,倒是太平无事,不一日间,终于赶到了医谷。
再见到医谷满目幽绿的绿竹秀木,卓南雁的心却不禁紧了起来。
“萧先生,”将紫金芝交到萧虎臣手中时,卓南雁的声音竟突突发颤,“她……她怎么样?”此刻他恨不得一步便跨到林霜月的床边,但又觉心底无比虚软。
萧虎臣似是嗔怪他又将唐晚菊和莫愁这两个生人带入谷内,竟全然不理卓南雁,只全神凝望着手中的紫金芝。卓南雁见他颠来倒去地只翻弄那紫金芝,又看又嗅,却不说林霜月病况如何,心内焦急,却又不敢多问。
过了片刻,萧虎臣才点了点头,沉沉地叹道:“果然是紫金芝!好药啊好药……只是……”卓南雁见他凝眉不语,忍不住叫道:“怎么了?只是什么?”他这时心头“咚咚”狂跳,声音竟出奇得大。
“只是……”萧虎臣的目光沉甸甸的,叹道,“已然太迟了!”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七节:真爱为药 美妃做礼
卓南雁只觉双耳嗡然一响,险些栽倒在地,惊道:“霜月她……她到底怎样了?她在哪里?”许广满面愁云,忙道:“老弟勿慌,林姑娘嘛,唉,说来话长……她那日第一回醒来,不见了你,便急惶惶地向我们打探。师尊便骗她说,你给他的一位师兄带走疗伤,其实师尊哪里有什么师兄!好歹劝说,总算让她安了心……”卓南雁此时心急火燎,听他慢悠悠地“从头道来”,心底当真火煎一般难受。
只听许广道:“她醒了的那两日间,我们给她喂食芝药,配以金针刺|茓,维持其体内生机。两日之后,师尊再喂她千年醉,让她昏睡五日。后来嘛,这位胖胖的莫仁兄,又送来了参龄久远的地精神参和许多灵药,喂服之后,倒也有些效验。只是……唉,这丫头甚是机灵,真所谓智者不寿,大有道理。她渐渐明白了自己必是患了重病,有几次醒来后便急着问你的下落。不知怎地,那一次醒来,她却不再多问了,只是在医谷中四处走走游游……
“也怪我多嘴!”许广说着狠狠一拍大腿,“那日我在屋内,跟师尊说起你去给林霜月求药,过了这么久,怎地还不回来?师尊便骂我多言,我们师徒不免争吵了几句。忽听窗外‘扑通’一声响,我疾奔出屋,却见霜月跌倒在地,原来她竟都听到了。得知了你身无武功,却去替她求药,这小丫头顿时哭得眼泪汪汪,更哭骂我们不近人情,不通情理……嘿嘿,她骂得对,骂得对!”
“自此之后,这丫头便终日价忧心忡忡,再也不饮那千年醉,日思夜想,只盼着你早些归来。但几日之后,她忧虑伤神,竟不思饮食,身子愈发虚弱。”许广连连叹气,掐指算了算,“算来到今天,她已近十日粒米未尽,每日里只靠人参的药力吊着,自大前日起,她便昏昏沉沉地,迄今未醒……”
卓南雁强撑着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攥住他的手,喝道:“快带我去见她!”许广被他攥得痛入骨髓,连连痛呼,忙带着他向外疾走。萧虎臣叹息一声,也大步跟出。
踏入后院一间四壁雪白的屋宇,扑面而来的便是浓浓的药气,似乎这屋子四壁都是用药垒成的。卓南雁一眼便看见了僵卧在床的林霜月。分别许久,林霜月没有一分血色的玉颊又消瘦了许多,此刻双目紧闭,没有一丝声响。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鬟正给她擦拭额头。
奔波多日,终得再见佳人,卓南雁却觉浑身酸软,四肢被吸干了真气般没有一丝劲力。他一头栽倒在床前,紧握住那柔软却又冰凉的玉手,大声呼喊:“小月儿,我来啦!你快看看我……”
嘶喊数声,林霜月那长长的睫毛丝毫没有颤动一下,卓南雁一颗心似要跳出喉咙,扭头向肃立不语的萧虎臣叫道:“萧前辈,你……你快救救她!咱们这时不是已有了紫金芝吗?您不是说过,填精气,起虚劳,这灵芝最是灵验,快快给她吃呀!”此时他心底惶急,声音哽咽,言语更是全无伦次。
“不是那个道理了!”萧虎臣沉沉一叹,“医家诊病,最重病人胃气,所谓胃气在则人在,胃气绝则人亡!霜月这丫头十日未进粒米,胃气已尽,莫说是紫金芝,便是太上老君的金丹……也救不了她啦!”饶是大医王心坚如铁,说到此处,也不禁眼眶发红。
卓南雁只觉耳内轰轰乱想,几乎昏倒,摸她仍有微弱脉搏,忽想:“我便将这一身内气全输给她,也要救她醒来!”正要运功送入,忽觉手中的柔荑泛起微微的一丝颤动,他的心怦然一震,忙大叫道:“霜月,月牙儿,小月儿……”声音带着哽咽的呼喊,全自肺腑中喷涌出来,喊着喊着,许多往事便在心底翻腾起来,声音便成了一片呜咽。
忽然间,林霜月美丽的睫毛抖了抖,双眸竟缓缓地张开了。四目对望,霎时两人全都痴了。
“雁郎,”林霜月的樱唇微微阖张,声音细若游丝,“我……我又在做梦了吗?”卓南雁欢喜得也觉阵阵恍惚,忙一把抱住她柔软的娇躯,颤声道:“是真的!是我,是你的雁哥哥回来啦!”忽然间泪水如雨滚落。
“真的是……我的雁郎!”林霜月的双眸泛出了光,她的玉颊本来苍白得似要透明一般,但眼内的异彩竟让她一下子耀出许多生机,“你……你让我摸摸……”她举手要抚摸他的脸,但颤巍巍地却没有气力。卓南雁忙伸手握住那柔荑,抚在自己脸上,贴在她玉背上的手已将一股内力柔柔地送入她的体内。
浑厚的内气注入,林霜月渐觉有了气力,玉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喜道:“你、你的伤病……竟全好啦!”卓南雁见她此时此刻,仍记挂着自己的内伤,便止不住点头,却再难说出话来,泪水潸然垂落,直打在她美玉无暇的脸上。
不知是那泪水的魔力,还是源源注入的内气,林霜月的玉颊竟跃出了一抹微红。她痴痴地凝望着他道:“别去弄什么紫金芝啦……只要、只要你回到我身边便好,我……再不让你走了。”说着紧抓住他的手,死死地抠着,轻声道,“……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怪梦,梦见自己在长长的冰河里走……四周好冷,连个人影也不见。那冰河好长,走了好久,也不到尽头,隐隐约约地,我似是听到你在喊我……”
卓南雁觉得她体内温热,怕她身子柔弱,不能承受,便不敢再注真气,听了她的话,心内怜惜,只将她紧紧搂住,道:“是我喊你!好月儿,那疗你毒伤的灵药紫金芝,雁哥哥也给你带来啦。过不了几天,你便能复原,便能跟往日一样!”
听了此话,林霜月不由双眸一亮。萧虎臣忽地踏上一步,道:“小丫头,你若要跟你的雁郎恩爱终生,便该吃饭,吃了饭有了胃气,才能服药,才能跟你的雁郎天长地久,长相厮守!”
林霜月“哦”了一声,忽道:“是,我是有些渴了……便给我……来碗粥吧。”此时求生之念大起,竟觉身上有了几分气力。许广见她竟肯吃饭,心中大喜,忙带着丫鬟出屋去整治粥饭。萧虎臣转身叮咛道:“先给她熬一碗参汤,人参要二两以上的。”许广匆匆而出。
三人忙碌之间,林霜月的手却一直紧握住卓南雁,似乎怕稍一松动,他便又会离己而去。少时参汤捧上,卓南雁便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林霜月的纤手仍紧攥住他的袖子。
喝了参汤,林霜月的玉颊又增了些血色。许广喜道:“好极好极,小姑娘肯喝汤,那便有了生机!”萧虎臣也是又惊又喜,给她把了脉,眉毛掀动,哈哈笑道:“好小子,原来你才是给她疗伤的圣药。情之所至,起死回生!老夫行医几十载,才头回遇到。”
林霜月听了萧虎臣的话,不由娇靥生晕。卓南雁更是大喜若狂。过不多时,那小鬟捧来了稀粥,卓南雁让林霜月靠在自己怀中,慢慢喂粥给她喝。林霜月此刻心底踏实,气血运转,便觉腹内空荡荡得饥饿难耐,竟一口气喝了两碗粥。
唐晚菊和莫愁没敢进屋,一直在屋外徘徊。听得许广出屋说了林霜月病情好转,两人才松了口气。莫愁自称有功,连呼大医王该当好好款待一下他这个“小月儿的救命大恩人”。萧虎臣心情大佳,居然好不嗔怪莫愁的大嚷大叫,反命手下仆役即刻整治酒宴。
日暮时分,医谷正堂上破天荒地摆上了一大桌酒菜。萧虎臣师徒陪着莫愁和唐晚菊觥筹交错。许广连说:“这么多年,可也没见师尊如此高兴过!”萧虎臣笑道:“林丫头肯喝粥吃饭,小命便保住了大半条,又有那紫金芝祛毒补气,身子复原便只在旬月之间。这让老夫如何不喜?”
莫愁笑道:“难得大医王这么喜欢小月儿,那便等她病好之后,收她做干女儿吧!”萧虎臣手拈须髯,微笑不语。许广道:“师尊是喜欢林姑娘的聪明伶俐,便不收作干女儿,也会收她为徒,传她一身医道。”唐晚菊和莫愁齐声大笑。
这边笑语欢声,尽兴痛饮。那边林霜月的小屋内灯光闪烁,宁静温馨。卓南雁一直在塌旁陪着她。两人轻诉别情,林霜月累了便合眼歇息,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望着他,絮叨别离经过。
卓南雁不敢让她过于劳累,看看天色已晚,便劝她早些安睡。林霜月却摇了摇头,娇靥红晕,望向他的盈盈秋波中满是依恋之意。卓南雁知她病后心神虚弱,索性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她身侧,将手轻轻环在她的纤腰上。两人紧紧依偎,过不多时,林霜月便酣然入梦。
借着穿窗而入的淡淡月辉,卓南雁又瞧见她曼妙的樱唇宛然翘起,隐含笑意。他不禁想起自己闯出无极诸天阵的那晚,她也是这般在自己怀中含笑安睡。那股熟悉的淡淡幽香又在鼻间飘荡,恍然若醉之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在山谷间起伏飞舞的美丽动人的萤火虫。
第二日再起来,林霜月便能自己进粥了。这回萧虎臣却不让她再喝参汤和荤腥,只以米粥调理脾胃。待三日之后,她脏气缓和,萧虎臣再将紫金芝分作十数块,每日喂服她一块。千载灵芝果然效验奇特,林霜月服后总爱酣睡,或是平日无故地便香汗淋漓。萧虎臣说,她嗜睡乃是紫金芝补其虚劳,出汗则是脏腑强壮后的排毒之象。
林霜月想到萧虎臣曾说过,卓南雁体内还有那古怪缠绵的龙涎丹残毒,便要将紫金芝分给卓南雁服用。哪知萧虎臣给卓南雁把了脉,却惊觉他体内再无毒质,细问他在皇宫内的神奇遭遇,料想是那天罡轮内的金丹有炼骨壮脉、熔治脏腑之妙,让卓南雁残毒尽去。众人俱都欢喜。
七日之后,林霜月气力大增,娇靥上莹光粉致,已能自如行走。又经萧虎臣投以金针药石调养,眼看着她的病情一日好似一日。
这些日子,莫愁却常常独自发呆。卓南雁总是打趣他在思念龙梦婵。每次听他如此取笑,莫愁都是死撑着不认,有时更会为了分辩“本公子决非那等样人”而争得胖脸通红,但每到他一人独处之时,莫愁又会怔怔出神。
顽皮嬉笑的莫愁竟会如此郑重其事地思念一个女子,这女子竟还是艳名远播的金国妖女龙梦婵,卓南雁想想也觉好玩。眼见林霜月病势将愈,卓南雁怕莫愁“相思成病”,便请唐晚菊陪他先行出谷。莫愁大喜,说道他这是耐不住谷内清净,决不是思念龙梦婵。
卓南雁亲送两人出谷,三兄弟踏着医谷的柔柔青草,缓步而行。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唐晚菊悠悠叹道,“当真想不到,才医好了卓兄和林姑娘,又让莫愁犯了相思病!”莫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叹了口气:“唉,本状元取笑小桔子多年,今番终于被小桔子揪住了短处,从今往后,只怕要时时挨他奚落了。”
卓南雁笑道:“莫愁,你瞧那位龙姑娘,当真对你有意?”莫愁脸色微变,眼望远处山色,怔怔出神不答。唐晚菊叹道:“莫愁忧心的不是龙姑娘,而是他那帮主老爹!”卓南雁心头一紧,道:“不错,莫帮主嫉恶如仇,只怕不会让莫愁跟龙梦婵……哈哈,不对,龙姑娘早就改邪归正,已不是什么邪恶妖女了,莫帮主也嫉之不来呀?”
莫愁狠狠地叹道:“俺那帮主老爹才不管那个呢!”卓南雁笑道:“无妨,实在不成,我替你向令尊求情!”唐晚菊也劝道:“实在不成,你跟我一同去西夏,咱们啸傲塞外,岂不快哉!”莫愁却忽地咧嘴冷笑:“实在不成,我便去求罗堂主罗大伯,嘿嘿……嘿嘿!”
卓南雁瞧他那笑颇有几分不怀好意,皱眉道:“罗堂主的面子,料来令尊定然会领,但你怎知罗堂主定会为你说话?”莫愁嘿嘿一笑,更是大卖关子,道:“你们可知罗堂主为何跟他老哥罗大,一直不大合得来?”
二人齐齐摇头。“这事说来话长,”莫愁洋洋得意,笑道,“罗堂主的原配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便故去了。他中年丧妻之后,便一直未娶。不想却在五十多岁时,跟一位倾慕自己多年的女弟子倾心相恋了一回。嘿嘿,那漂亮女弟子只因倾慕罗堂主,多年未嫁,那时总有二十五六了,比罗堂主整整小了二十多岁,又曾是他的弟子,嘿嘿,这岂不比我娶金国妖女为妻更加胆大妄为?”
唐晚菊和卓南雁都是大吃一惊。唐晚菊叹道:“我知道罗堂主行事洒脱,却不料还有这等惊世骇俗之举。后来怎样了?”
莫愁叹道:“那时罗堂主的老哥罗大极是不愿,说他们师徒婚嫁,太也不成那个体统。听说罗老伯却力排众议,竟动了迎娶那女弟子之心,为此更跟他老哥闹翻啦。只是那女弟子事到临头,却又担忧害怕起来,说是不敢坏了罗堂主的名头。再后来,那女弟子身染重病而亡,倒让罗堂主伤怀了好长时间。”说着小眼一瞪,“这件事只有罗堂主的亲近至交知晓,你们可别四处乱说。”
卓南雁叹道:“罗堂主果然睥睨世间礼法,至情至性,却才是豪杰风骨!”莫愁点头笑道:“老爷子曾说过一句大有道理的话,无情未必真英雄,怜香如何不丈夫!嘿嘿,他老人家的教诲,本公子便只记住这一句!”卓南雁与唐晚菊一起大笑。
行出谷口,卓南雁又送出好远,才与二人殷殷分别。
……
卓南雁在医谷这段时日,余孤天带着副使施宜生等一干人等早沿江南河乘船北上,过镇江直抵楚州,渡过淮河便到了金国境地。众人不敢稍歇,又换快马,一路加鞭疾行,匆匆赶回了燕京。
跨过那轩昂挺阔的大安门,在皇宫正殿大安殿下肃立片刻,余孤天忽觉心底一阵难言的酸楚:“这本是我家的江山,这大安殿,本该是我完颜冠坐的地方啊!”虽然早已觐见过金主完颜亮数次,但余孤天每次弯腰候在巍峨的殿宇下时,都不禁心神荡漾,恍惚间,他总觉得自己便是那端坐金銮俯瞰芸芸众生的至尊天子!
“宣余孤天、施宜生觐见——”内侍们一声接一声悠长的吆喝,自大安殿内一层层地传了开来。余孤天心神一竦,缓步踩上大安殿那光洁开阔的玉阶。他的步子踏得极慢极稳,待进得金碧辉煌的大殿内,余孤天的心思已从缥缈的九霄降到了平实的尘寰。那个高高在上的完颜冠早烟消云散,他又成了谦恭谨慎的余孤天。
今日的早朝气氛有些别样,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地肃立不语,大殿当中却跪着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僧。
余孤天匆匆列在班后,跟施宜生并肩而立。他打量了一眼那老僧,立时认出是久居中都的磁州高僧法宝大师。据说这老僧神通佛理,半年前到中都说法,被大金的达官显贵争相延请礼敬,今日不知为何,却被完颜亮宣上殿来。
“张浩,张晖!”完颜亮浑厚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带着一股冷森森的煞气,“听说你们每到寺庙,都是这和尚法宝居中上座,你们环坐其侧,有这事吗?”左丞相张浩和平章政事张晖慌忙出班跪倒,点头称是,说话间竟已声音发颤。
“佛者,本是一小国王子,能轻舍富贵,修行成佛,自是让人崇敬!”完颜亮冷冷道,“但若以佛法求福求利,岂不虚妄?法宝——”他这轰然一喝,法宝登时一凛,颤声道:“贫……贫僧……”竟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瞧瞧,这些和尚不过是写不第秀才,生计不足,才去为僧!”完颜亮一脸鄙夷之色,又望向战战兢兢的二张,冷冷道,“卿等身为宰辅,居然跟市井老妇一般,甘心向一个和尚屈膝,礼之敬之尊之媚之,置朝廷威严于何处!”
词锋咄咄间见法宝体似筛糠般堆在地上,完颜亮又扬眉大笑起来:“身为高僧长老,也怕死吗?定力都哪里去了?来人,妖僧法宝妄自尊大,杖二百;张浩、张晖有失臣体……杖二十!”
一声令下,殿前武士大步上前,将三人“请”到殿下,脱了衣服挥杖便打。余孤天看得咋舌不下,暗道:“完颜亮这奸贼当真蛮横,大臣礼敬和尚,他也要横Сhā一手!”
便在三人嗷嗷的惨叫声中,完颜亮冷森森的目光已向余孤天望来,淡淡地道:“余孤天,你们出使南朝,有何收效?”
余孤天的身子一震。虽然已经是第三次面圣了,但他每次看到这个杀父仇人,都会在仇恨之中夹杂着一阵莫名的惶恐。他知道这时刀霸和巫魔都不在完颜亮身侧,若是自己暴然出手,定会一掌料理了他。一念及此,他的心便突突发颤:“不成,不成!现下还不是时候,我还得借他之力复国!”虽是竭力凝定,但眼前还是闪过许多血淋淋的情景。
“启禀陛下,这一路还算顺畅,”余孤天终于将自己的心神平复下来,缓缓地道,“画工已将沿路直到临安的城郭地貌、山水形势尽数录入地图。只是,棋战却失利了……”
“噢?”完颜亮似乎并不意外,淡淡地道,“南人还是有人啊!”余孤天暗松了口气,道:“棋战虽然失利,但臣借机在廷上诟骂赵构。宋主赵构全无胆略,哭泣奔逃。我大金国威更振,虽未开战,已占得气势,乌棋士也是死得其所!”完颜亮目光闪烁,似乎看到了赵构那仓皇怯懦的脸孔,不由面露微笑。
“不过,”余孤天鉴颜观色,愈发有了底气,道,“臣此行也发觉了我大金私通南朝的一个细作!”完颜亮眼芒一亮,低喝道:“谁?”余孤天躬身道:“副使施宜生!”当下将施宜生跟宋臣饮酒时所说的“北风甚劲”、“笔来笔来”之言说了。
施宜生面色骤变。他那日跟汤思退饮酒时,身边除了跟随多年的仆人再无别的金国官吏,此刻听得余孤天言之凿凿,说的全是当时细密情节,不由浑身冷汗淋漓。他忽然明白,余孤天善使细作龙须,定是自己身边的那个仆役被买通了。
“施宜生,”完颜亮的声音倒柔和了起来,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果有此事吗?”此时情知难逃一死,施宜生反倒镇定下来,抢身跪倒,凄声道:“陛下,兵锋一起,万民涂炭。况且宋人无罪,我大金师出无名,又有大江阻隔,大军万万不可轻发!”边说边叩头恸哭。
“好,原来是这个道理,”完颜亮的面色一片铁青,蓦地大喝一声,“如此你便向南朝尽漏我军机?拿下!”一声怒喝,震得满殿百官心旌摇曳。殿前武士飞步冲上,将施宜生按倒在地。
“礼部侍郎施宜生私通宋国,妄泄军机,”完颜亮忽地顿了顿,长吸了一口气,才森然吐出两个字,“烹了!”
少时便有大鼎架在殿外的金水桥下,鼎下烈火熊熊,烧得热气蒸腾。百官中本有人要待给施宜生求情,但见这万事已备的情形,均是心中惶恐:“原来陛下早备好了汤镬,施宜生那是必死无疑了。”
近来金主完颜亮喜怒无常,遇有臣僚规劝伐宋,便会疾言怒斥。前番有太医祁宰上书进谏,列出天时、地利、人和三条不顺,反对伐宋。完颜亮震怒之下,将这位忠心耿耿的太医就戮于闹市。前鉴不远,此时谁敢多言。
殿内一片让人心冷的悄寂,过不多时,殿外便响起施宜生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号。百官尽皆头皮发麻,心底战栗。有两位年老官吏脸色惨白,惶急之下竟犯了心悸,当廷昏倒。
完颜亮的脸上却波澜不惊,大袖一挥,道:“散朝!”由内侍扶着下了宝座,忽又扭头向余孤天道,“孤天,你跟朕来!”
余孤天急忙俯身应承。百官尚未散去,余孤天便在那些或羡慕或鄙夷的目光中巴巴地跟了过去。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在他的脸上掠过。施宜生泄露军情,正是他余孤天写了密奏,遣人飞报完颜亮的。余孤天知道,此时施宜生廷下被烹,完颜亮对自己必会更加看重。
跟着完颜亮大步走入后宫,余孤天悄然四望,但见精巧回廊蜿蜒深长,廊外袅袅柳丝如幕,轩昂殿宇间时见奇石幽池,巍峨大气中隐蕴自然婉约。他才凝定下来的心底便又泛起一丝难言的酸楚和惆怅。
完颜亮的步履忽地慢了下来,悠然道:“完颜婷……找到没有?”
余孤天的心“咯噔”一跳,斜眼觑见完颜亮脸上神色淡然,忙弯腰赔笑道:“已有了音讯,似是给卓南雁藏了起来。瑞莲舟会便是卓南雁这厮从中作梗,跟乌棋士那场棋战,也是此人赶来搅了局。”他头一句话不过随口敷衍,越说越是心内郁愤,不由愤然道,“终有一日,臣定要亲自手刃了他!”
一抹阴云在完颜亮的脸上倏忽掠过,他却笑了笑:“听说你在龙骧楼时,便对完颜婷颇为有意?”
余孤天的心又是一沉,苦笑道:“见少艾而慕少艾,也是人之常情。完颜婷那丫头当年号称金国第一美人,许多少年龙骧士见了,都是神魂颠倒,臣自是未能幸免。呵呵,倒让陛下见笑啦。”跟完颜亮打过几次交道,余孤天感觉到,有时憨些直些,反倒能为完颜亮所喜。
听他直承其事,完颜亮果然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只是你这小子太没本事,这丫头终究让那个卓南雁抢了去。”余孤天脸色微变,心内如被火燎了一下,沉声道:“臣定会将她夺回来……”见完颜亮目光灼灼地扫过来,忙又垂下头,加了一句,“……献给陛下!”
完颜亮的脸上又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忽道:“看这个屏风怎样?”余孤天一惊抬头,才知两人这时已进了那轩敞的御书房。迎面是几扇精致的檀木屏风,上面细绘江南山水,险峻山顶上,有一戎装帝王勒马远眺,瞧那帝王装束相貌,依稀便是完颜亮,又见屏风上还题着四句诗,笔势豪纵,正是完颜亮的御笔。
余孤天为讨他欢喜,缓缓念出声来:“万里车马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好诗!”堆出满面欣喜折服之色,由衷叹道,“陛下此诗吞吐天地,气盖八方。由此观之,江南之地,指日可得!”
完颜亮的笑容舒坦了许多,道:“你可知我为何定要平定南朝?”余孤天小心翼翼地赔着笑:“陛下英武奋发,千古所无,自该做下秦皇汉武的大功业!”完颜亮却摇了摇头,长舒了口气,道:“朕每读《鲁论》,看到孔子那句话‘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便颇不舒服。嘿嘿,夷狄,夷狄!咱们女真人在那些汉儒眼中想必也是夷狄了。”
余孤天也是正统的女真皇胄,听了这话,也觉心底有气,昂然道:“汉朝封疆不过七八千里,我大金幅员万里,怎地会是夷狄?”完颜亮又摇头笑道:“在孔子眼中,只有汉人才是正统。咱们女真人,便是有个国君,也不如他们汉人没有君主,咱们千秋万代只是夷狄,决非正统。哼哼,这是什么道理?”
他最后一句轰然一吼,倒唬得余孤天一凛。完颜亮却在屏风前大步徘徊,慨然道:“自古帝王混同天下,然后自成正统!”
余孤天见他拈髯睥睨,言语间气势凛然,也不由心底一动:“这奸贼倒也有些气魄。”俯身笑道:“正是!眼下我大金南有宋国,西有西夏,东有高丽,真能天下一统,也是万民企盼之事。依臣愚见,这等千秋功业,还须陛下亲为!”
“御驾亲征?”完颜亮双眉一扬,笑道,“朕正有此意!”自他兴起侵宋的念头起,身边近臣少有附和之人。似余孤天这般,鼓动他御驾亲征的,更是头一个。完颜亮大起知己之心,哪料到余孤天是别有用心,大笑声中,拍着余孤天的肩头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大凡篡位登基的皇帝,都因恐惧自己得天下不正,更好深织罗网,大兴告密之风。虽已君临天下多年,但完颜亮骨子里始终深怕民情不稳,故而一直倚重细作遍布天下的龙骧楼。只是新任龙骧楼主扑散腾性子豪迈,将诸般实务一发推给了余孤天。
这余孤天八面玲珑,既是个女真人,又是文武双全,当日将完颜亮平生最头疼的沧海龙腾完颜亨“手刃”,使这大金皇帝得以安枕,已让完颜亮对他大是看重,更因余孤天能投其所好,举凡重大民情官情,都能密报完颜亮,近日来渐为完颜亮重用。特别是那个施宜生“通敌”的密奏,更让他在完颜亮心中的地位稳如泰山。
笑声朗朗间,完颜亮穿过御书房,又向前行。余孤天只得在后跟随。完颜亮今日兴致颇高,大笑道:“你到得南朝,可看到赵构最宠爱的刘贵妃了吗?”余孤天暗道:“赵构的宠妃,怎能让我看到。”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却又投其所好,低笑道,“听说刘贵妃艳绝宋国,陛下平定南宋,自可尽收其美!”
“说得好,”完颜亮双眸闪光,笑道,“不知这刘贵妃跟完颜婷这一南一北两大美女,到底哪个最艳?到时可得好好品品!”余孤天心底似被利物刺中,几乎便想上前狠击一掌,却又强行忍住。
忽听完颜亮叹道:“你知道吗,扑散腾性子孤傲,已渐渐难堪大任。近日萧抱珍飞鸽传书,说这扑散腾意气行事,竟擅自放跑了完颜乌禄。嘿嘿,不识大体!不识大体!”余孤天心中一动:“他说这个作甚,难道要让我取而代之?”一念及此,心底狂喜,忙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道:“仆散门主确是性子执拗了一些,好在萧教主刚柔并济,足堪大用。”他知道越是此时,越要谦让谨慎,万不可稍露野心。
“萧抱珍?”完颜亮却轻轻地一摇头,“那不过是个契丹人!”他说着目光沉沉地向余孤天望来,“朕所倚重的人不多,你余孤天恰是其中之一!自今日起,龙骧楼精锐,可归你调遣。”
饶是余孤天恨他入骨,此时也不禁心头发热,忙跪倒谢恩。完颜亮道:“你明日便即刻启程南下,动用江南龙须,替朕搅乱形势。待我大兵一起,即速与朕会合,为朕前缨!”看余孤天连连叩首称是,他手拈须髯,又笑道,“若能在平南中立功,朕便赐你姓完颜的皇姓!那时你便是完颜孤天了,哈、哈、哈、哈……”
“谢主隆恩!”余孤天的心又是一阵刺痛,却还得叩头谢恩。
“起来吧!”完颜亮点一点头,笑道,“朕赏你两样东西!”大步向前走去,转过两道回廊,踱入一间雅致殿宇。
跟着完颜亮一步踏入殿内,余孤天便觉一股妖娆缥缈的异香扑入鼻中,却见殿内的纱帘幔帐尽是粉红颜色,迎面八折屏风也是淡粉轻纱所制。那粉莹莹的纱屏薄如蝉翼,能朦朦胧胧地瞧见屏后两个美艳女郎一坐一卧,软语媚笑,清晰可闻。
余孤天的脸腾地涨得通红,急忙跪倒在地,颤声道:“臣……冒入后宫,死罪!当真是死罪!”完颜亮哈哈大笑:“是朕带你来的,怎地算是冒入?进去吧,这便是朕赏你的第一样东西!”
“他竟将这两个美妃赐给了我?”余孤天万难相信,扬起一张红脸,浑身轻飘飘地如在梦中,觑一眼那纱屏,薄薄的一层纱难遮春光,隐约可见屏后那两个女郎身上也只披了一层轻纱,正自掩口娇笑。余孤天的目光在那两具起伏玲珑的娇躯上一扫,登时心头狂跳。
迷醉之际,眼前忽地闪过完颜婷的盈盈秋波,他骤然想到在那子胥庙中,她搂住自己婉转娇啼,要跟自己长相厮守,霎时间心神一清:“婷姐姐!我怎能负了婷姐姐?”忙又俯身叩头道:“陛下,这……这份大礼太重,臣不敢消受!况且国事未毕,臣也不敢……不敢……”
“朕知道你这人不爱财,”完颜亮笑吟吟地打断了他,“却不知道你还不近女色。如花美女,乃上天恩赐,岂能不加珍视?”余孤天听他笑语淡淡,那笑声似乎很随意,又似乎别有深意,不由心底一动:“自古帝王御下,不怕手下重臣贪财好色,就怕臣僚全无贪心,那便是所谋深远,贪图他那江山社稷了。这奸贼疑心最重,可别让他瞧破我的心思!”
一念及此,余孤天眼内耀起了喜滋滋的光,呵呵低笑:“臣不是不近女色,而是不敢近。不怕陛下笑话,臣至今还……还没尝过那滋味,陛下今日厚恩,臣肝脑涂地,也难报答万一。”完颜亮双眸闪光,扬眉大笑:“原来你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那可难得的紧,还不快进去!难道还用朕来教你?”
便在完颜亮狂肆的笑声中,余孤天昏头昏脑地跨过了屏风。
眼前轻纱飞卸,雪肤纷呈,声声娇喘伴着阵阵甜香袭来,余孤天立时迷醉在一片梦境般的脂香粉腻之中……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八节:王府突变 幽谷伤别
日色西斜,余孤天才带着两个美姬回到住所。适才翻云覆雨之际,他已试出二女全无武功,只是寻常女孩,看来决非完颜亮派来监视他的巫魔女弟子。他心底对完颜亮的戒备又去了一层,竟有些猜不透这人的心思了。
余孤天在他宅中陪着两位美女吃了一顿美膳。推杯换盏之间,他眼前蓦地腾起完颜婷似喜似嗔的娇靥,心中便是一痛,一时间竟怔在了那里。隐隐地,他觉得自己的一番荒唐已深深伤害了她,虽然婷姐姐并不知情。
二女见他蹙眉不语,忙左右拥上,媚笑着争娇竞艳。余孤天心底却忽地涌上一阵说不出的厌恶,对自己,也对身边逞姿弄态的两位美姬。
便在此时,忽有内侍赶来传旨。余孤天吩咐摆香案接旨,才知道金主完颜亮赐给他的第二件厚礼,竟是当年芮王完颜亨所居的芮王府。
送走了内侍,余孤天仍是又惊又喜,如在梦中,安顿好二姬,便匆匆赶到芮王府来。
当年喜宴惊变,龙骧楼主完颜亨龙腾远遁,直到最终比武丧生,自此芮王府便被烈火刀蒲察怒率人查封。余孤天后来虽奉命来过芮王府几回,但都是来去匆匆,全无闲情,今日却是堂而皇之地以主人身份而来,心思大异。
再次迈过那轩敞的门口,他的心神顿时一阵轻颤。那熟悉的假山,苍翠的松柏,一切一切都是那样得熟悉。王府内早来了几个新的仆役,垂手跟在他身后,等候新主人的吩咐。余孤天怕给他们扫了兴,挥手遣散了他们,独自一人在府内漫步。
缓步踏入完颜婷的闺房,却见屋内光洁如初,显是仆役早又收拾干净了。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初入王府的那晚,完颜婷妖娆出浴,黛眉颦蹙,让他一望如醉。那妩媚的漆黑长发,缥缈的醉人幽香,似乎就在眼前。“婷姐姐,你也在想我吗?”余孤天忽又想到完颜婷当晚甩给他的那记火辣辣的耳光,心头反觉一阵难耐的骚动和歉疚,“婷姐姐,终有一日,我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到这王府香闺。你若喜欢打我,我便让你痛痛快快地打上一辈子!”
胡思乱想间,又慢慢踱到完颜亨的书房内。此时已是日色昏掩,一抹余晖正在一尘不染的桌案上流连。余孤天望着那抹光,心思便又回到了那个让他不堪回首的午后,心内忽想:“若能时光回转,我……我还到底放不放那符咒?”
正自沉思,忽听窗棂倏然一响。余孤天悚然一惊,喝道:“谁?”抬头才见那扇窗子吱吱轻摇,显是被暮风吹动。他心神稍松,正要骂自己杯弓蛇影,猛觉背后意舍|茓一麻,已被人点了|茓道。
余孤天登时大惊,拼力回身反掌拍出,却觉身后人影飘忽,跟着魂门、神堂二|茓均有寒气袭入。身上三处要|茓被点,他身子剧烈摇晃,却不跌倒,奋力扭回头来。
哪知身后空荡荡的没个人影,余孤天顿时心头震惊:“难道我是遇上了鬼?”忽听身左幽暗处响起一声冷笑:“恭喜余坛主武功大进!能连中老夫三记骤雨惊风指而不倒,这份内功,实足笑傲天下了!”余孤天劲气忽泄,终于坐倒在地,转目看时,却见一道黑黢黢的高大身影自暗处转出,竟是多日不见的燕老鬼。
那晚王府惊变,燕老鬼不忘旧义,拼死护着卓南雁和完颜婷突围,其后便不知所终。扑散腾升任龙骧楼主后,也曾派人搜寻他的踪迹,但燕老鬼身为龙吟四老之一,心计手段俱是当世一流,任是扑散腾侦骑四出,苦寻许久,却连他影子也寻不到。哪料到他今晚竟能埋伏在此,突施偷袭。余孤天本就心思恍惚,燕老鬼出手又是声东击西,先以劈空掌击中窗棂,让他心神忽紧忽弛,随即以精奇指法连点他背后三处要|茓。
“我这身功名利禄,是用完颜亨的人头换来的!除了婷姐姐,天下人都当我是暗害芮王爷之人。这燕老鬼若是来为完颜亨报仇,可就大事不妙!”余孤天心底慌乱,脸上却镇定自若,笑道,“燕先生,大家都是龙骧楼旧人,这是何苦?”
“是啊,都是龙骧楼旧人,”燕老鬼的声音慢悠悠的,似是个风烛残年的老朽,“我知道余坛主会回来的!前几日,我见那些下人忙里忙外,便料到芮王府会来新主人,不想却是余坛主,当真好得紧,好得紧啊!”
余孤天呵呵冷笑,暗运内力,悄然撞击被封的|茓道。不料燕老鬼的点|茓手法得自《七星秘韫》,极是高明,任是余孤天的三际神魔功强横无比,也难以立时冲开|茓道。燕老鬼皱眉道:“有一件事我思忖了良久。南雁这人虽是个南人,却性子刚硬。那些栽赃楼主的符咒,决非南雁所放。燕老鬼人虽醉酒糊涂,招子却亮得紧!”
“招子亮?只怕是醉眼昏花吧!”余孤天听他言语间对卓南雁甚是看重,心底又酸又怒,怒道,“卓南雁乃是江南细作,亏你还会替他说话。”燕老鬼不理他,自顾自地道:“能进得王爷书房之人,除了南雁,还有余坛主!这一桩我先前可全没料到。前几日我将当年芮王府内的亲仆抓住了两个,软硬兼施一番,终于得知,便在婚宴的那一晚,余坛主果然也曾来过这书斋!”
“那又如何?”余孤天却长叹了一口气,“燕先生,其实完颜亮要杀芮王爷,有没有符咒都是一样!”燕老鬼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便是你不放那符咒,那昏君也会命搜查之人顺手放了,当时乱糟糟的,谁又能分辨得出?”
“着啊!”余孤天笑道,“那您又何必跟我为难?”燕老鬼森然道:“这么说,那件事,你终是认了!”余孤天见他昏沉的双眸蓦地一睁,寒芒迸射,不由心底大震,惊道:“你……你待怎地?”
燕老鬼嘿嘿冷笑:“想来想去,王爷被杀,得益最大之人便是你了!听说龙骧楼快归你掌管了,眼下这芮王府也在你手心了,你这一腔子花花肠子,总得有个人跟你盘算盘算!”说话间缓缓走上一步,左掌倏翻,已掣出一把解腕尖刀。以他武功,杀人何须兵刃,这把寒凛凛的尖刀亮出,摆明了是要掏出余孤天的花花肠子来“盘算盘算”的。
余孤天大惊失色,忽然间心神剧震:“我资历浅显,为何完颜亮偏将这偌大王府赏赐给我?原来便是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余孤天乃是扳倒完颜亨的首功之人,他将我的退路尽数封死,让我死心塌地地给他卖命!这奸贼……对扑散腾是利用,对萧抱珍也是利用,对我又何尝不是?”
眼见燕老鬼阴沉着脸缓步逼上,余孤天蓦地心内一亮,低声道:“燕先生,我若死了,婷郡主又有谁照看?”
燕老鬼果然微微一愣。余孤天道:“眼下完颜亮那昏君正千方百计地搜寻婷姐姐下落。婷姐姐被迫藏身江南,若没我照料,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儿,可怎生逃得过完颜亮的毒掌?”他初时只是信口搪塞,说到后来,心底凄恻,眼圈竟有些红了。
燕老鬼“哼”了一声,道:“你将婷儿的藏身之处告诉我,老夫自会照料她!”余孤天冷哼一声,闭目不答。燕老鬼忽地笑道:“我这可是老糊涂了!这般柔声细语,怎能问出话来?龙骧楼那套逼供的法子,老夫却也没记得多少……”蓦然间光华一闪,已挥刀在余孤天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余孤天一声痛哼,跟着便觉耳朵一寒,那把刀已横在了自己左耳上。只听燕老鬼阴森森地道:“你将婷儿的藏身之处说出来,老夫便给你个痛快。不然老夫先割下你这对耳朵,再剜下你的双眼,将这张脸划得乱七八糟的,看你说是不说?”
“罢了,”余孤天长吸了一口气,虽是双目微闭,脸上却是阵红阵白,低声道,“便算我输了。婷姐姐、婷姐姐便在……”忽地大声咳嗽,脸色煞白一片。燕老鬼一凛,暗道:“我点|茓的指法得自钟离轩的骤雨惊风指,除非内功已窥天元境界,世间决无冲|茓之法。这小子定是自不量力地胡乱冲|茓,气逆难言。”俯身上前,要按他胸口的中丹田,助他导气归元。
蓦听余孤天振声一啸,双掌陡翻,疾向他胸口印来。一股雄浑大力仓促袭至,燕老鬼大惊之下,只得挥掌相对。掌力倏交,燕老鬼却疾退数步,忽地咳嗽一声,口中涌出一口血来。余孤天呵呵低笑,缓缓立起。原来他默运三际神魔功片晌,仗着浑厚无比的内功,竟在千钧一发之际运气冲开了三处要|茓。
“是……是楼主的沧海横流?”燕老鬼目光闪烁,如见鬼魅般地紧盯着他,“没错,没错!你掌势虽然凌厉霸道,但骨子里的劲道却是楼主的沧海横流,半点也错不了。”
余孤天点点头,道:“不错,楼主那晚将我抓到深山之中,临终之前,将他一身内功传给了我!”这话若是余孤天先前说出,燕老鬼定然不信,此时跟他对了一掌,却是不由得不信。他老眼大睁,颤声道:“怎地……怎地会有这等事?楼主心计胜我百倍,我燕老鬼想到的东西,他定然早已料到。但……但楼主怎地还会如此重用于你?”
余孤天心内也是一动,又是伤心,又是疑惑,黯然道:“王爷自知命将不久,郑重将婷姐姐托付于我,更定下计策,让我在他死后,带着他的头颅来见完颜亮。他知道,我定会替他报仇!”
燕老鬼不由退了一步,叹道:“楼主,嘿嘿,楼主!难道当真都是你的良苦用心?”余孤天的声音阴冷起来:“燕先生,你武功精强,对楼主又忠心耿耿,我本要留你一命,为我所用。只是你若哪一日酒后发疯,将我偷下符咒的机密吐露给了婷姐姐,那可就坏了大事啦!燕先生,也须怨不得我了!”话音一落,疾扑而上,双掌齐发,天魔万劫掌如潮卷至。
“嘿嘿,你亲口认了!当真好得很!”燕老鬼说话之间,身形飘忽,在屋内蹁跹疾转,将九妙飞天术的轻身功夫展到极致,右掌挥处,那把解腕尖刀连连抖动,忽戳忽点,招势似笔似剑。余孤天默不做声,掌力愈发沉浑。他近日苦修三际神魔功,虽然不能大成,但功力进境,实是非同小可,此时忽然遇到燕老鬼这样的高手试招,当真是求之不得,忽使大天罗掌,忽变摄血离魂抓,越打越得心应手。
激战之中,蓦听铮然一响,却是余孤天一招“点石成金”击在尖刀上,巨力推涌,竟将那刀自燕老鬼手中震脱,直Сhā在屋顶。“躺下吧!”余孤天低喝声中,反掌拍向燕老鬼胸口。燕老鬼浑身气血翻涌,眼见掌到,蓦地喷声大喝,须发戟张,一指柔柔点出。这一指形散神足,气劲奔腾,正是燕老鬼毕生功力之所聚。
二人掌、指瞬间撞在一处。“咔”地一响,燕老鬼左手食指已断。余孤天如潮的掌力已批亢捣虚地撞向燕老鬼前胸。便在此时,人影倏闪,一股雄奇劲气自旁击到,犹如大浪袭礁,随形而化。燕老鬼被那气劲一幢,身子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余孤天却觉肋下微麻,竟被这股气流拍中了日月|茓,跟着劲气游走,胆经诸|茓尽数被封。瞬息之间,两大高手同时受制。
二人都跌坐在地,才见那宽大书案前的大椅上坐着一个黄衫女子。这女子虽然面罩白纱,挡住了口鼻,但自那露在外面的眉眼来看,仍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她在那里静静端坐,似乎刚刚进屋落座,又似乎在屋内潜伏已久了。以余孤天和燕老鬼的武功修为,竟浑然不知她是何时到的。
“这人是谁?”余孤天又疑又怒,心底更有几分惊畏。要知适才他虽是力拼燕老鬼时被这女子乘乱制住,但这情形却比他先前心神恍惚时受制于燕老鬼难上了数倍,况且这女子一出手便将两人同时制住,更救了燕老鬼一命,这份武功实足以惊世骇俗。
“余孤天,”那女子低沉的声音冷如隆冬玄冰,“完颜婷到底在哪里?”余孤天听她开口便问完颜婷,忍不住惊道:“你是巫魔门人?”随即又觉不对,这女子的武功决不在巫魔之下,况且她虽然美艳,但气度雍容,一双美眸中寒芒凛凛,让人触之胆寒,全不似巫魔女弟子的妖媚轻佻。
果听那女子“嗤嗤”冷笑:“萧抱珍算什么东西!”她目光倏转,忽地瞧见对面书柜间横放着一块黑黝黝的石头,登时娇躯微震,起身将那黑石握在手中。这石头质如金铁,形状如心,一直摆在完颜亨的书房内。当年余孤天曾有一次贸然闯进书斋,正瞧见完颜亨凝立桌前,捧着那石头怔怔发愣。其后芮王府被抄,珍稀珠宝都被席卷一空,倒是这黑石毫不起眼,竟存留下来。
此时这女子手捧黑石,身上黄衫轻颤,似乎颇为激动。余孤天侧目望去,见她脸上白纱竟被泪水打湿,心底更是奇怪:“这女子到底是谁,难道竟知道这顽石的来历,莫非她识得芮王爷?”
“万象森罗……森罗劲法!”久久不语的燕老鬼蓦地一声低叫,颤声道,“你……你莫不是逍遥岛主?”
那女子冷哼一声,将那黑石收入怀中,再转过身来,神色已大略平复,淡淡地道:“燕老鬼果然见多识广!”余孤天见她轻纱上泪痕斑斑,一双美眸笼着轻愁薄怒,顿时心神大震,惊道:“你……你……”但觉她那幽怨神情当真与完颜婷气恼发愁时有七分神似,恍惚间竟以为她便是完颜婷了。
“我怎样?”逍遥岛主眼芒倏地冷了下来,直向他逼视过来。余孤天呵了口气,也拼力凝定下来,道:“你……问婷姐姐做什么?”逍遥岛主冷笑道:“婷姐姐?你叫得倒好亲热。”蓦地仰头“呵呵”大笑,“我擒了她来,自然要去完颜亮那邀功请赏!”
余孤天怒道:“我不会说!”逍遥岛主秀眉一蹙,道:“在我面前,还要充英雄好汉吗?”忽地探掌按在他肩井|茓上,一股内力循经钻入,这股劲道初时柔和,随即变得尖锐犀利,在他脏腑经脉间横冲直撞。余孤天但觉体内似是钻入了十余把钢刀,痛楚难当。他脸上痛苦扭曲,满头沁满汗珠,却强撑着一言不发。
“当真想不到……他……他直将这一身内力都传给了你?”逍遥岛主忽地长叹一声,缓缓收手。余孤天听她言语,显是适才自己和燕老鬼的对话被她尽数听去,心底暗自叫苦,此时也只得闭目死撑,暗中调运三际神魔功,只盼再以神功出奇制胜。
“完颜亨,完颜亨……难道这当真是你的安排?”那逍遥岛主喃喃低语,怅然出神,一时间竟似忘了余孤天,沉了沉,才低喝道,“混账小子,你再不说,我将你提到完颜亮那里,让这昏君将你如施宜生一般地烹了!”
余孤天面色一白,心知依着完颜亮的脾气,若是知道自己隐瞒完颜婷的踪迹,恼怒之下只怕真会将自己烹了,但随即又想:“若是我吐露完颜婷行踪,婷姐姐被那昏君掠走,必受残虐蹂躏!”一想到完颜婷,他霎时胸腔发热,挺胸喝道:“妖妇,你要杀便杀,便是现下将我烹了,我……我也不能丝毫对不住婷姐姐。”
逍遥岛主凝视着他,眼内却闪过一丝温柔之色,笑道:“看不出来,你这卖主求荣之人,倒还有些情意!”
余孤天的心似是被针扎了一下,嘶声喝道:“我不是卖主求荣之人!”目光灼灼,犹如野豹苍狼般骇人。其实他当年给完颜亨下咒诬陷,有一层缘由,连鼓动他下手的叶天候都不知晓:那就是当年他藏身风雷堡,师父徒单麻去龙骧楼求救,哪知龙骧楼主却突发大兵血洗了风雷堡。余孤天其时一直不知完颜亨当时不能明教、只能暗救的苦衷,反埋怨完颜亨不救故主,故而他偷放符咒,隐然有为师报仇之意,心底更盼着龙骧楼主跟完颜亮拼个你死我活。
“岛主,”燕老鬼忽地咧嘴一笑,“我知道婷郡主在哪里,但你须得告诉我,到底为何寻她。”逍遥岛主冷哼一声:“你若知道,适才何必苦苦逼问?我不是说了吗,要拿了那丫头去邀功请赏!”
燕老鬼笑道:“嘿嘿,逍遥岛主何等样人,怎的会将完颜亮这昏君放在眼内。我瞧你询问婷儿下落,未必便有歹心。罢了,不如你救我出去,燕老鬼虽不知她藏身的确切方位,但多费些周折,也能帮你找到婷郡主。”
“没这么容易!”余孤天蓦觉一股内气腾起,瞬间封闭的|茓道一畅,怒喝声中,暴然跃起,双掌骤向逍遥岛主拍去。逍遥岛主秀眉微蹙,反掌横封。二人掌力交击,一股劲风扑起,震得那窗子砰然破碎。余孤天但觉自己的掌力似是撞到了一张无形无象却又无边无际的大网上,网上百十种力道交相奔腾,或大或小,或阴或阳,或直或曲,当真如同适才燕老鬼呼喝的,万象森罗,百态纷凑。
瞬息间,余孤天沉浑如山的掌力已被这“万象森罗劲法”破去。他这下仓促出掌,本就是勉力而为,此时心底剧震之下,真气不继,只觉逍遥岛主掌上的两道劲气一横一曲地直钻进体内,难受得险些吐血。
几乎便在同时,逍遥岛主也发出一声闷哼。原来她的武功擅长以柔克刚,身为女子,硬抗三际神魔功自是大为吃亏,这下硬拼一掌,也觉内息不畅。她知道此时不宜跟余孤天死拼,冷笑声中,身子拔起,顺手将燕老鬼拎起,自那扇破碎的窗牖中跃了出去。这一下凌空倒跃,虽是提着一个人,仍是姿势曼妙,飘逸如仙。
余孤天飞身纵上,骤觉胸口一痛,只得凝住步子,暂且吐纳调息。只缓得一缓,窗外暮色沉沉,逍遥岛主和燕老鬼早已踪迹皆无。余孤天心底火烧火燎,急怒攻心之下,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
又是一个月过去,秋风渐起,医谷内更显凉爽宜人。
有萧虎臣的妙手灵药医治,又得卓南雁精心照料,林霜月身上寒毒渐去,已能习武运剑,只是身子倦怯,不得耐久。几日之前,林霜月已自许广口中得知萧虎臣有意收她为徒,传其医道之事,林霜月大是欢喜。她心性机灵,知道这等事该当自己先行开口求恳,方才显得心诚。
林霜月便择个佳日,烹了好茶,请萧虎臣师徒畅饮一番之后,才恳切提出拜师学医之事。萧虎臣自是满心欢喜,笑吟吟地道:“好啊好啊,日后你成了我的徒儿,老夫再命你烹茶来孝敬我,那便是天经地义,再不必似今日这般厚着脸皮讨要了。”一句话逗得卓南雁和许广哈哈大笑。
大医王行事爽快,当下便行了收徒大礼。他萧虎臣的规矩只有一条,那便是不得救治金国和赵宋的皇族,林霜月点头应承。萧虎臣便正式传授林霜月医道。
先前她跟卓南雁初入医谷时,已随大医王学过太素神针灸法,颇得萧虎臣赞赏。自此得萧虎臣通传医道,便显出了她超人的悟性,当真进境神速,如有神助。萧虎臣教了她半个月,只觉她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翻阅医书,更有过目不忘之能,不由喜不自禁。他欢喜之下,也不忘大骂许广:“这小丫头学了三日,便胜过你这蠢材学得半年!”许广挨师父的训骂早已习惯了,只是嘻嘻憨笑,连连点头。
萧虎臣毕生精研的医道,最精温病、伤寒等温疫学说(作者注:温疫学说,即中医疫病学。葛洪《肘后方》言:伤寒、时行、温疫,三名同一种……),于此道发明最多,只因许广资质所限,不能修习。眼见林霜月悟性惊人,萧虎臣暗自欢喜,将自己对温疫学中的心得精要渐次传给了她。
医谷地方隐僻,但也时有病人辗转寻到此地求医,大医王虽脾气怪异,但遇有病人求医,只需依了他医谷的规矩,倒是来者不拒。寻常病人,均由许广出手医治,林霜月在旁观摩。有时萧虎臣也会出言指点,给林霜月细细剖析。如此病例与医理并重,林霜月在医道上的领悟自是进境奇快。
这些日子,卓南雁除了陪伴林霜月,便全力参悟补天剑法,于天衣真气却不再修习。如此倒正合天衣真气“死心诀”的要义,一身真气不运自运,不炼自炼。更因那金丹炼骨壮脉之后,他内功精进非凡,修习补天剑法时竟能阐幽发微,悟出许多先前从未领悟的精要。
这一日,他在林中练剑,只觉自己剑法圆融,已暗合补天剑法中自己最难领悟的那重“和”字精义。一套剑法练罢,威胜神剑挽个圈子,收剑凝立,但觉身周一股清气流转,太和之象已初具规模。
忽听身侧有人哈哈大笑:“好小子,你这剑法可是越练越精啦!只怕天底下,当得你三尺青锋之人,不会超过三人。”正是萧虎臣缓步而来。卓南雁忙迎上前去。因医道与易理颇多相通之处,卓南雁精通易学,跟萧虎臣也能说到一处,相处多日,萧虎臣偶有闲心,也时常跟他说些易理。
两人在林子里漫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萧虎臣忽道:“小子,你何时跟我那小月儿完婚?”听他如此一说,卓南雁不由又惊又喜,愣了愣,笑道:“难道萧先生要给晚辈们做主吗?”萧虎臣翻起双眼,道:“那是自然!小月儿脸皮最薄,心气又高,这终身大事,你不提,我不提,难道让她来开口求你吗?”
卓南雁一怔。他知道林霜月决不敢公然抗拒明教,而成婚之事,明教教主林逸烟决不会答应,便也不敢向她多提谈婚论嫁之事,但听得萧虎臣此时一言,登觉脸上一红,忙道:“萧先生说得是!晚辈疏狂糊涂,倒没想到此着。若是萧先生以她师尊身份主婚,晚辈求之不得。”
萧虎臣哈哈笑道:“小月儿病体初愈,这事倒也不必忙在一时。待过得两月,咱们总得痛痛快快地大办一场。嘿嘿,林逸烟那老魔头若不答应,老夫便跟他大杀一场!”他虽是当世第一名医,但生性豪迈,言谈之际,总有一股啸傲天下的王者之气。
正说着,忽见林霜月自远处姗姗而来,遥遥地笑道:“师父,你们说些什么,这般热闹?”卓南雁大步上前,扶住她的玉臂,笑道:“我正求恳萧先生,请他老人家……”林霜月见他卖关子不言,明眸一转,笑道:“求他老人家做什么啊,难不成你这大笨雁也要拜师学医?”
卓南雁见她妙目流波,似喜似嗔,才嘿嘿笑道:“请他老人家出面主持大局,将你嫁给了我这大笨雁。”林霜月登时娇靥生霞,垂下头去。萧虎臣笑道:“正是!南雁这小子求了我多次,师父看在小月儿的面子上,这才答应!待你伤势全好了,便风风光光地将你们的喜事办了。”朗朗笑声中,转身大步去了。
萧虎臣大笑着飘然走远,林霜月兀自芳心乱跳,又觉羞涩,又觉欢欣。忽一转头,见卓南雁痴痴地望着自己,她才笑道:“你又发什么呆了?”卓南雁似笑非笑地道:“在想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林霜月娇羞难抑,嗔道:“油嘴滑舌!人家伤势才好,你便露出本来面目。”卓南雁见她双颊酡红,似喜似羞的眼波如水荡漾,心底怦然一动,就势揽住她的纤腰,在她耳边低声道:“原来小月儿的伤早好了,适才怎地不告诉你师父,咱们早早洞房花烛?”
这时耳鬓厮磨,只觉阵阵处子温香自她漆黑的秀发、白腻的玉颈和如火的桃腮间飘出,卓南雁心神激荡,不由轻轻咬在她珠圆玉润的耳垂上。林霜月觉出他灼热的气息,不由“啊”的一声娇呼,霎时浑身酥软。卓南雁见她娇喘吁吁,眼波如醉,更是心底火热,便往她轻颤的樱唇上吻去。林霜月“嘤”的一声,婉转献上红若榴花的香唇。
卓南雁渐觉怀中的娇躯变得水一般得柔软,蓦地想到那晚跟沈丹颜缠绵欢好的情形,其时他虽是醉中,心底下却将沈丹颜当做了林霜月,这时佳人在怀,愈发心旌摇曳。他对林霜月一直爱之敬之,不敢稍有逾规之举,此刻却因想到翻云覆雨的味道,不免心神狂乱。林霜月觉得他身上火热,双掌上力道渐大,不由娇躯微颤,轻喘道:“呆子!咱们还在林子里……成什么样子?”
虽是婉拒,但声音娇软,听到卓南雁耳中,别有一股缠绵味道。他呵呵一笑,大口喘着气道:“那咱们便回屋去?”林霜月仰头望着他,玉靥红如晚霞,柔声道:“雁哥哥,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你要怎样便怎样,但月儿还是盼着洞房花烛的那一晚……”声音减低,到了最后更是细若游丝。卓南雁凝望着她温柔的眼波,心底爱怜横生,轻狂之念反而尽敛,垂首在她樱唇上轻轻一吻,道:“好啊!一切便听小月儿的。”就势揽起她的柳腰,让她坐在自己怀中,柔声道,“霜月,你可知道我最想搂着你的那一刻是在何时?”
林霜月倒料不到他忽然有此一问,调皮地一笑:“哎哟,卓狂生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侧头想了想,嫣然道,“莫非是你远道回到医谷,再见到我的时候?”卓南雁摇头道:“那时我见你病成那样,快要吓死啦,哪里还有那等闲心?”
她又连猜了两个,卓南雁却都一笑摇头,最终才道:“便是最初咱们赶赴医谷途中遭遇龙须,你独自驾着马车突围时!那时我就坐在你的身后,见你力抗群敌,却丝毫无力相助,看着你在黑夜里那窈窕的月白背影,心底最想抱你一抱!”说话间不禁又将环在她纤腰上的手臂紧了一紧。
林霜月心头一阵温暖,但想到当时的险境,仍不禁心有余悸,苦笑道:“好在这许多险难,咱们都一步一步地闯了过来。”说着转过头来,幽幽地道,“倒是有一个人,我心底最是感激!”
“这么快便还了个闷子让我猜!”卓南雁笑道,“到底是谁啊,说得这般郑重其事?”林霜月盈盈春水般的眼波转了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这人的名字,还得让我亲口说出来吗?人家两次救了你的性命,一次便在那时咱们被围攻时,她下令让龙须撤围;另一次更是情意绵绵地千里送君,在青龙七宿的手下拼死护住了你的周全!”
“是婷儿?”卓南雁双眸一亮,万料不到林霜月最感激的人竟是完颜婷,心底陡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欢喜,正要再问下去,忽听得林子外响起一声咳嗽。这咳嗽声响亮至极,显是那人刻意为之。
“是许师兄!”林霜月一笑,从卓南雁的怀中坐起,忙整理衣襟。二人才各自坐好,便见许广携着唐晚菊的手,笑吟吟地踱进了林子来。许广远远地便笑道:“我们怕撞见二位亲热,老远地我便咳嗽一声,没碍着两位的事吧?”一句无心之话,却逗得林霜月和卓南雁都红了脸,难以应声。
卓南雁只得向唐晚菊道:“晚菊兄,你怎地来了?莫愁为何没跟你同来?”唐晚菊笑道:“莫愁出了医谷,便跟我分道扬镳,说是要独自去行侠仗义。我瞧八成是去寻那龙梦婵去啦!”目光一转,向林霜月点头笑道,“林姑娘面色红润,病体痊愈,可喜可贺!”
他寒暄两句,便取出一封书信,交到卓南雁手中,正色道:“允文兄的书信,奉太子之命,请你出山,速去建康相助罗老。”
卓南雁展信细瞧,才知金主完颜亮竟已驾临南京,南侵之势已如箭在弦上。这金国的南京便是当年大宋的故都汴京,自靖康之变被金国占领,其后完颜亮定都中都,钦定汴京为南京,为金国五京之一。完颜亮忽然驾临南京,并吞江南之志已昭然若揭,宋廷却还心存侥幸,赵构特派使者过江交涉周旋。
朝廷中有识之士如张浚、胡铨等人纷纷上书请求备战,高宗赵构当真不胜其烦。但他到底不是糊涂到底之人,思及当年被金人穷追猛打的窘境,更想到那日金使余孤天的狂悖无礼,也不敢过于放手无备,便任命老将刘锜为淮南、江南、浙西制置使,防御长江下游,又分派诸将戍守几处要塞。太子赵瑗也传令罗雪亭,命他再开四海归心盟,且亲赐金牌一枚。
虞允文这封书信便是传来太子之意,请卓南雁赶赴建康,协助雄狮堂主重开四海归心盟,将江南豪杰聚到一处,挥帜抗金。卓南雁想到当日入京求药,曾得虞允文和太子的悉心照应,况且大义所趋,委实推却不得,只是林霜月毒伤才好,实在不能跟自己同行,正琢磨着如何劝她。
却听林霜月笑道:“雁哥哥,重开四海归心盟,不是你多年之愿吗?这等大事不能耽搁,你还是即速赶赴建康!”卓南雁心头一热:“好月儿,你且在次安心养伤,待赶走了那群野心勃勃的狗贼,我便来跟你相聚!”
当下他便去跟萧虎臣辞行。萧虎臣对一触即发的金、宋大战漠不关心,倒怕卓南雁有甚闪失,不住叮咛他“务要小心保重,可别让小月儿替你担心”,卓南雁连连点头应承。林霜月帮他收拾了衣物,又和许广一起送他们出谷。许广和唐晚菊知他二人必有话说,当先大步远去。卓、林两人却并肩缓步而行,卓南雁看林霜月竭力言笑,但仍是掩不住一股浓浓的别情忧色,知她必然不愿与自己分别,更忧心自己安危,便温言抚慰。
“雁哥哥,”林霜月忽地笑道,“你莫要以我为意。待我气力回复,便也去建康助你!”卓南雁忙摇头道:“不成不成!两国交兵,凶险万分,你一个娇弱女子,可万万不得前去冒险。”
“娇弱女子?你当我是瓷做的吗!”林霜月娇笑声中,左掌倏翻,掌力到处,竟将身侧一根翠竹斩断,右掌奇快无比地拈起竹枝,轻飘飘挽个圈子,刷地指在卓南雁胸前。卓南雁见她这两下利落轻灵,忍不住赞道:“好功夫!这一招是什么名目?”
“这一招嘛……”林霜月明眸一转,笑道,“叫‘折柳望君归’!”卓南雁听出她话中隐蕴的神情,点头笑道:“我理会得,也信了你武功将复。只是……我仍不愿你去冒险!”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忽觉这双柔柔的玉手有些凉,心中一动,轻声道,“月儿,你一直在为我忧心?”
“雁哥哥,我确实放心不下。”林霜月缓缓垂下头来,轻叹一声,“你这人呀,遇上危难,总是不顾自己安危。”卓南雁“呵呵”一笑:“可我这只大笨雁运气极好,几次都是逢凶化吉……”见她总有些郁悒伤怀,忽地想起什么,自怀中摸出天罡轮,郑重交到林霜月手中。林霜月道:“这不是令尊的遗物吗?”卓南雁点头道:“这天罡轮和你给我的冷玉箫,我从不离身。现下我将天罡轮交给你,便当是咱们的定情之物,你乖乖地在这里养伤,看到了它,便跟见到我一般。”
林霜月苍白的脸上涌出两抹轻霞,美眸中也闪出一蓬喜色,柔声道:“大战当前,你也不要以我为意,定要照顾好自己!”卓南雁点一点头,望着她盈盈秋波,蓦地心头一热,忍不住在她香唇上轻轻一吻。
两人行到谷口,许广和唐晚菊正在相候。林霜月忽地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变,低声道:“雁哥哥,若是你遇到了父亲或是……大伯跟你作对,切莫跟他们硬来!”卓南雁望见她雪白的玉颊和眸子里的浓浓忧色,点头道:“雁哥哥我记住了!”四人就此分手。唐晚菊来时已多带来了一匹快马,二人打马如飞,直奔建康而去。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九节:四海盛会 孤峰惊雷
一路无话,两人日夜兼程,不一日赶到了建康。
建康早已风云雷动,各路武林英豪已聚集了不少,金陵城内多见器宇不凡的赳赳武人。雄狮堂内外更是热闹非凡。
“狮堂雪冷”罗雪亭这些日子紧着联络应酬四方群豪,也真有些不胜其烦。忽见唐晚菊带着卓南雁风尘仆仆地赶来,罗雪亭大是欣慰,笑道:“雁儿,你来得正好,幼安也是昨晚才到,你们兄弟这可不是有缘吗?”说话间书剑双绝虞允文已陪着辛弃疾大步走来,卓南雁与辛弃疾久别重逢,又是一番欢喜。
到了午后,四下里赶来的各处武林豪杰越来越多,雄狮堂内愈发忙碌起来。翁残风被逐出门墙后,孙残镜便是堂中位子最重的弟子,这几日与四师弟何残雪招呼群雄,忙得不可开交。卓南雁曾得罗雪亭传艺,也算雄狮堂的半个主人,便也跟着四处张罗。
黄昏时分,雄狮堂的摘星阁内宴席大张。轩敞的大厅内群雄毕至,比当年试剑金陵会更多了十几桌。而来自官府的人物,已由颟顸糊涂的桂浩古换作了英姿勃发的虞允文。
罗雪亭揽着卓南雁和辛弃疾的手大步入厅。群豪见罗雪亭前来,都起身招呼,拱手为礼。罗雪亭大笑着摆手,席间顿时热闹一片。卓南雁心头感慨:“罗老如此厚望,倒非全是武功,大半还是他的公道仁义和热血忠心。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气魄。”
跟着罗雪亭坐在首席,卓南雁却见席上青城派掌门石镜、丐帮帮主莫复疆、唐门掌门唐千手尽皆在坐,便连昆仑派掌门宁自隆也到了。原来宁自隆当日争雄武宗六脉铩羽之后,便在建康的师弟府内暂住,这回倒是就近而来。除了这当中一席坐满显赫人物,余下的金鼓铁笔门、五湖帮、两淮镖局等大小门派帮会也尽数赶到。
要知此时金、宋大战一触即发,罗雪亭以武林白道大豪身份发出英雄帖,雄狮堂背后更有太子力挺,这等聚会若是不来,不免便将武林白道和朝廷一起得罪。来赴会的人中,自是有热血护国的狭义豪杰,更多的人却是不敢不到。群豪赶来建康或早或晚,但今日的大宴才是头回尽数聚会。厅内嘈杂无比,有旧友重逢,有新交初识,一时尽是“久仰久仰”、“别来无恙”等客套之声。席间自不免有仇家相见的,但谁也不敢在雄狮堂上撒野也只是相互怒目而已。
端坐首席的武林大豪之中,莫复疆、石镜都跟卓南雁颇为投机,昆仑掌门宁自隆对其也甚是钦佩,倒是唐千手对他依旧不冷不热。少时唐晚菊自旁走来给师尊敬酒,唐千手对他更是冷冰冰的毫不搭理,若非看着罗雪亭对自己这革除门外的弟子甚是看重,只怕早就当众呵斥了。
卓南雁始终不见莫愁踪影,便跟莫复疆打听。莫复疆却皱眉道:“这混账总不成器,这等大事又是不来,谁知去了哪里厮混!”石镜笑道:“谁说莫愁不成器,瑞莲舟会夺魁,可给你丐帮露足了脸。你莫驼子倒是成器,有本事将那龙莲夺来吗?”莫复疆顿时满面堆笑,连道:“那是那是!”看来他对宝贝儿子那日的得意之举也甚是欣慰。卓南雁看他神色,料来他对莫愁苦恋龙梦婵之举还不知道。想到莫愁去寻龙梦婵,也不知能否如愿,卓南雁也不禁心神一阵恍惚。
忽听伫立厅外的雄狮堂弟子长声吆喝:“南宫堡南宫二当家驾到!”众人一凛,均想:“南宫禹这老二这时才来,架子倒大,竟卖到雄狮堂来了。”罗雪亭想到老友大慧上人之逝,心底平增愁郁,不由苍眉一抖,只让孙残镜出去迎接,更暗命将南宫禹的座位排在次席。
南宫堡也有不少朋友,南宫禹才一入厅,四下里便一片招呼声。南宫禹一一拱手,却冷着脸不搭理罗雪亭,自在次席上傲然坐了。众人乱糟糟地才要坐好,又听阁外有人吆喝:“明教月尊教主林逸虹驾到!”众人一震,均想:“林逸虹竟成了月尊教主?他竟也来赴这雄狮堂的盛会?”
议论纷纷之间,却见“半剑惊虹”林逸虹大步走入,陪在他身旁的却是罗雪亭的得意弟子方残歌。方残歌奉师命亲赴大云岛请明教与会,竟能将新任月尊教主林逸虹请动,心中甚是得意,脸上神采飞扬。
罗雪亭更是双目发亮,起身大步上前,笑道:“逸虹老弟!不想竟请得老弟亲来,甚好甚好!”林逸虹慨然道:“家兄还在闭关,但金狗欺我大宋无人,竟要纵兵江南,咱们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老弟深明大义,”罗雪亭大喜,握紧林逸虹的手,“快快快,请上座!”他深知明教势大,手下黑道帮派无数,若能相助抗金,大宋声势顿增,当下喜得白须都抖了。林逸虹哪里肯居上座,谦让一番,才在卓南雁身旁坐了。跟席间大豪都敬了酒,林逸虹才低声问卓南雁:“南雁,月牙儿怎样了?”卓南雁听他语音关切,望着自己的目光更满是亲近之色,想到少年时寄身大云岛,林逸虹虽脾气乖戾,对自己实是多有眷顾,不由心底发热,也低声道:“好教林叔叔挂怀!月牙儿好得紧,现下正在医谷随大医王学医。”
当日林霜月入得医谷,才被发觉中毒,明教上下最初全不知她病重。其后卓南雁棋战余孤天,为林霜月冒死求药,江湖才隐约得知林圣女已然受伤。只因林霜月当日贸然离别明教,明教反不愿出头Сhā手此事,但林逸虹将林霜月视为骨肉,这时见了卓南雁,终于忍不住相问。听得卓南雁说到林霜月毒伤早愈,更拜了大医王为师,林逸虹也是喜不自胜。
二人正自低声絮叨,忽听得有人怒喝一声:“林老二!林逸烟那老贼却在何处?”这一喝突兀嘹亮,满厅群豪顿时一愣。却见次席有一红袍少年拍案而起,正是霹雳门门主雷青焰。看他脸色铁青,盯着林逸虹的目光似要喷出火来。当日霹雳门老门主在洗兵阁上遭林逸烟毒手丧生,其长子雷青焰已继任为新任门主。
林逸虹目光一灿,森然道:“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辉。阁下有什么事,只管找我便是!”身形一晃,已凝立在大厅前的空敞之处。阁内群豪均是会家子,见他这下飘忽如风,许多人不由喝出彩来。更有人成|人要瞧热闹,这一声“好”刻意拖长腔调。
雷青焰勃然大怒,喝道:“魔教虽然势大,我霹雳门也不惧你!还我爹爹命来!”厉喝声中,腾身飞出。他自知武功与林逸虹相差甚远,但念及父仇,悲愤交加,这一招“雷电交击”使得刚猛绝伦,大有与敌同归于尽之势。
骤听砰然震响,这一拳已结结实实地击在一人胸前。雷青焰势道十足的拳劲尽数轰击到那人身上,才瞧清眼前之人竟是罗雪亭。“罗堂主!”雷青焰又惊又疑,浑不知罗雪亭怎能在瞬间横Сhā过来,替林逸虹挡了这一拳。厅内群豪包括林逸虹,尽皆大惊,齐刷刷地爆起一声惊呼。
雷青焰惊道:“世伯,这……”只怕自己失手之下,这一拳会要了他的老命。却听罗雪亭“呵呵”一笑:“雷门主好功夫!”枯瘦的身子倏忽一挺。雷青焰只觉拳上传来一股柔和的劲道,霎时间胸腹间暖洋洋的甚是舒服,才知道对方不但无恙,反送出浑厚内力给自己疏通脏腑。“多谢世伯!”雷青焰又惊又愧,收了拳退开两步,愕然道,“只是……这却是为何?”
“林教主这一拳,老夫替他挨了。”罗雪亭叹道,“当日林逸烟最想杀的人乃是老夫,令尊刚硬不屈,以独门暗器重伤了洞庭烟横,救下了江南诸多武林掌门的性命,终究是丧在了林教主掌下……”众人听他话语低沉,心中都不禁沉了起来,便连林逸虹都蹙眉深思。雷青焰却听他在广庭大众前颂扬父亲形迹,不由心底发热。
“老夫与令尊相交不厚,却也知他是个响当当的好汉!”罗雪亭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若是令尊在世,以他刚烈豪气之性,必会先挡外侮,再论私仇!”雷青焰脸色倏变,只觉罗雪亭这番话不但大义凛然,更将父亲大大夸赞了一番,若是此时执意报仇,非但是不明大体,更有违背父愿之嫌了,微一沉思,便长长一揖,道:“便全听世伯的!大丈夫恩怨分明,待杀退了金狗,我霹雳门再跟那些魔头做个了断。”说话间恨恨地瞪了林逸虹一眼。林逸虹却只嘿嘿冷笑。
一场风波终被罗雪亭谈笑化解。莫复疆知道老友的心思,忙起身招呼上酒上菜,嚷嚷着要群豪纵酒尽兴。少时酒菜穿梭价送上,摘星阁内喧声四起,群雄尽情豪饮,烛光酒香间一派热闹景象。
……
翌日午后,雄狮堂所在的玄武湖畔Сhā起了数十面迎风招展的彩旗,将清秀的湖山点染出无尽的英磊之气。群豪齐刷刷地挺立湖边,举头凝望前面一处轩敞的高台。台中央旗杆上高悬一面大旗,红底金字,绣着“四海归心盟”五个大字。其时玄武湖上恰有茫茫云气起伏,片片云朵被红日一照,化作万千赤彩彤锦,便如无数红旗簇集,愈发映得那杆背倚湖水的归心大旗气势磅礴。
卓南雁和罗雪亭、虞允文等江南武林首要人物端坐在高台两侧的大椅上。卓南雁侧目仰望那面大旗,心底阵阵发热,暗道:“四海归心,四海归心,终究又见到了这一日。”四周群豪也是议论纷纷,群情振奋。
却听嘹亮的金鼓轰响三通,虞允文大步走到高台当中,替太子赵瑗传令,重开四海归心盟会。他言辞朗朗,语声高亢,语音一落,台下群豪便齐声吆喝鼓掌。忽见虞允文右掌一扬,将一面金牌高高擎起,亢声道:“众位英雄,此乃太子亲赐的归心令。请罗堂主接令!”
众人都知当年剑狂卓藏锋创立四海归心盟,大帅岳飞曾铸了一枚归心令交与卓藏锋,号令天下武林,但其时岳飞还只是手握重兵的一路节度使,此时重开盟会,当朝太子亲赐归心令,较之当年自是更为朝廷所重。
罗雪亭接令在手,双手高举,朗声道:“各路英雄请看,这归心令上刻着太子亲笔所书的四个大字,尽忠报国!”说话间声音发颤,双手将令牌高高举起,“当年岳少保的背上,便是刺着这四个大字!”群豪轰然喝出一声大彩。(作者注:《宋史·岳飞传》曰:“初命何铸鞫之,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精忠报国”则出自古代戏曲《岳母刺字》,流传更广。此处以《宋史》为依据)
相传当年抗金名将岳飞的背后刺有此四字,民间更有“岳母刺字”之说,“尽忠报国”这四字,更随着岳家军战无不胜的传说遍传大宋。可惜其后岳飞受诬被害,在秦桧淫威之下,多年来朝野间再无人敢提“尽忠报国”。因此这刻有“尽忠报国”的金牌一发,实是意味深长,大振人心。
群豪心气振奋之际,虞允文再传了太子的第二道指令,竟是天下群豪拜祭四海归心盟的首任盟主剑狂卓藏锋。
台下群豪先是一愣,随即又爆出一片掌声。当年卓藏锋挺身抗金,其后却遭秦桧和格天社算计陷害,许多帮派也屈于秦贼淫威参与围攻卓藏锋,但到底公道自在人心,天下豪杰均在心底万分敬佩剑狂卓藏锋的英雄行径,此时听得太子传令拜祭卓藏锋,均是群情激昂。
要知是秦桧死后,高宗赵构行更化善治之政,对久遭秦桧迫害的胡铨、李光等大臣先后发布赦令,或平反或追复,但对天下咸以为冤的岳飞,赵构却不顾许多大臣的上书求恳,始终置之不理。此时太子赵瑗先是亲赐“尽忠报国”的归心令,再公然拜祭当年追随岳飞抗金的卓藏锋,颇有拨乱反正、激励忠义的深意,自是大快人心。
虞允文高声喝道:“太子殿下亲撰祭文一篇,请罗堂主致悼,请卓盟主之子卓南雁主祭!”说话间挥了一下手,几个雄狮堂弟子大步上前,已在那四海归心盟的大旗下布置好了牌位桌案。
拜祭剑狂卓藏锋之事,虞允文和罗雪亭执意要给卓南雁一个惊喜,先前并未告知他。此刻卓南雁突然得知,果然心神澎湃激荡,暗道:“这等大喜事,允文兄和罗堂主却不告诉我!”手持信香,立在父亲的牌位前,兀自如在梦中。
少时收束停当,罗雪亭慨然念诵太子祭文,卓南雁便在台上向着父亲的灵牌叩拜上香,虞允文率着台下群豪也长跪叩祭。罗雪亭读罢祭文,已是老泪纵横,卓南雁更是泣不成声,台下豪杰念及当年卓藏锋义举,也是群情悲慨。
虞允文再传太子第三道号令,以雄狮堂主罗雪亭为信任四海归心盟主。多年来雄狮堂联络各方豪杰,狭义远播,早为天下所重,以罗雪亭为归心盟主,自是众望所归,群豪轰然应和,纷纷呼喊:“当尊罗堂主为盟主,共襄义举!”“便听罗老号令,将金狗杀他个屁滚尿流!”
当下卓南雁等便请罗雪亭居中就坐,行叩拜盟主之礼。罗雪亭性情豪迈,摆手笑道:“老夫生平最厌俗礼,若是啰啰嗦嗦地行礼,哪里有咱们江湖好汉的豪气!”众人都知他脾气,听他如此一说,都是轰然大笑。
虞允文见他坚却不允,只得朗声道:“四海归心盟主身份非常,登坛之典却必不可少!只是今日专为祭拜卓盟主,登坛之典,便留在明日如何?”罗雪亭仍是将大手一摆,“呵呵”笑道:“那也不用这多麻烦!”虞允文踏上一步,低声道:“罗老,有些麻烦还是不能少的,若是潦潦草草,天下无知之辈便会轻视!”罗雪亭神色一端,点头道:“这我倒未曾料到!那便明日再费些麻烦吧!”虞允文见他答允,才松了口气。
“众位英雄,”罗雪亭已大步走到台边,朗声道,“眼下国势危急,事关我大宋生死存亡,老朽也不推让了。今日盟会再起,凡我大宋好汉,便不得再记前嫌,当务之急,便是戮力同心,共抗金虏!我大宋之所以难与金兵相抗,大半缘由是因人心不和,心思各异。难道我大宋千千万万的大好男儿,还怕了他才几万的女真人吗?”
卓南雁听他这一番话大义凛然,不由心头激荡:“到底是罗老!江南武林有了狮堂雪冷,便如有了擎天之岳!”群豪更是齐声叫好,都道:“罗堂主说得是!”“今儿四海归心啦,便该劲往一处使,先将金狗赶跑!”
罗雪亭点了点头,脸上红光闪烁,手指着波光浩淼的玄武湖,慨然道:“这玄武湖又名练湖,相传三国时周郎曾在此操练水兵,最终在赤壁一战,破去曹操的百万大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今日咱们大宋好汉在这练湖之滨结盟,正是上应天意,击破金虏,势如破竹!直娘贼的,眼下金虏虽然猖獗,却也比不得当年的曹阿瞒吧!”
他意气昂扬之下,又是一番大俗大雅的笑骂,说得众人心神激昂,齐声大笑,更有人叫喊道:“完颜亮敢来,便让他到江底去喂王八!”更有人凑趣叫道:“罗老羽扇纶巾,谈笑间,金虏灰飞烟灭!”四下里笑声更响。
虽然明日才是罗雪亭登任盟主的大典之日,但雄狮堂主说到抗金大业,肝肠似火,当下便宣明,当以虞允文和辛弃疾为归心盟的正副军师。
虞允文号称书剑双绝,为江南四公子之首,又是太子赵瑗的心腹,辛弃疾更曾在金国重地起义抗金,有孤身入金营生擒奸细的义举。这二人声威久著江湖,群豪自是轰然应承,毫无异议。
跟着罗雪亭又再吩咐:“大伙自四面八方赶来,为的只是抗金护国的这一忠义之念!既然如此,便该摒弃前嫌!虞军师定要让老夫行了盟主登坛之仪,老夫便依了他,但老朽心底最盼着的,还是各家豪杰能否真正归心聚义。既然如此,明日午后,咱们仍在此处聚集,当众歃血为誓,自此全心抗金,再不计较自家恩怨。”
众人听他说起歃血立誓,心底振奋之余,隐约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惴惴之感。罗雪亭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亢声道:“若有哪家英雄难遵此令,便请今晚退出!不然,明日立誓之后,终生不得有违!”
场上顿时静了一静。沉了沉,不知是谁大声叫道:“全听罗老号令,明日咱们自当来此歃血立誓,请罗老升任盟主!”这一喝之后,又有人长声附和:“罗盟主说得是!立了誓才心诚!”“哪个龟孙子心怀鬼胎,那便滚吧!”顷刻间喝声四下起伏,均是响应罗雪亭所倡。偶有些人心中不以为然,却也只能默然苦笑,不敢稍作反驳。
“好!”罗雪亭再将大手一挥,“折腾了这许久,大伙肚子早饿了。今晚便在摘星阁开个群英宴,众家英雄一醉方休,明日来此立誓结盟!有仇有怨的,可不能今晚抓紧时间寻仇啊,最多是在群英宴的酒桌上拼个痛快,喝他几十大碗,了却彼此仇怨!”众人尽皆大笑。
便在一片豪爽的笑声中,群豪暂且散去。
回到雄狮堂内,罗雪亭跟卓南雁、辛弃疾、虞允文等人闲聊。他兴致颇高,眼见窗外暮色渐起,便提议仍去钟山登高散心。卓南雁和辛弃疾想到当年初见雄狮堂主时,便是钟山峰顶,当下齐声称好。几人说走就走,直上钟山而来。
已是黄昏时分,钟山的峰峦岩壑都笼在苍茫的暮霭中,几人临风而立,衣袂间也似披了一层霞色。纵目远眺,却见远山衔了落日,映得满天红霞,更显沉浑瑰丽。此时忙里偷闲,在峰顶上放眼骋怀,几人都觉心襟大畅。
“罗老,”卓南雁笑道,“那时我们初次遇见您,还见您老在次钓鱼。”辛弃疾也大笑起来:“那必是罗老效法古人,暗品太公余味!”罗雪亭凝望那红灿灿的夕阳,悠然道:“老夫钓的不是鱼,而是那轮日头。”
卓南雁想起完颜亨身入石棺之事,低叹道:“日落日升,犹如天道轮转。堂主必是由此感悟天道!”罗雪亭看了他一眼,微露赞赏之意,笑道:“让你这小子说对了一半!不过,”他说着又转望红日,缓缓道,“后来老夫观日久了,反倒不拘于领悟天道……”
众人听他语音忽地低缓下来,似乎若有所思,心内不由自主地都生出一阵难言的感慨。罗雪亭声音愈发低沉:“近来忽地思念起柔儿来了,晚上总是梦见她!残歌,明日你去你师姐的坟上看看,替为师……敬几杯酒!”方残歌恭恭敬敬地低声应了。
卓南雁听得这柔儿竟是方残歌的师姐,不由想到莫愁所说的跟罗雪亭倾心相恋的女弟子,心底蓦地一动,侧头望着罗雪亭,一瞬间竟觉这个江湖上素以刚硬著称的武林盟主又多了几分柔和可亲。
“宋金大战将起,”罗雪亭凝视夕阳的双瞳熠熠生辉,“这一场大战之后,又不知有多少豪杰热血洒尽。残歌,若是师父喋血疆场了,你回头便将我和柔儿葬在一处。”
方残歌随口应了声“是”,随即愕然昂头,道:“师尊,您这却说得哪里话来?”罗雪亭哈哈大笑:“人孰无死,师父也不是神仙!嘿,真盼着有朝一日天下太平,老夫便在玄武湖畔啸傲云霞,那可比缥缈难寻的天道更让老夫欣喜!”辛弃疾道:“贼亮残暴,横虐一时,在金国也丝毫不得民心。眼下我大宋四海归心,天下戮力,何愁金虏不灭?”
卓南雁道:“正是!罗老力倡这四海归心,正是时候。试想当今天下武林黑道尽皆降服于明教,南宫堡、霹雳堂等世家当年又与赵祥鹤混同一路,又经得武宗六脉之战,江湖人心离析已久。金贼只需遣龙须暗中挑唆,江南武林便会有一场大杀!”
虞允文面色凝重:“更有甚者,便是江南另有奸险卑鄙之徒甘为金虏前驱,咱们可就难有胜算。在今日之前,我最担忧的便是明教!”
“正是!”罗雪亭扬眉道,“传闻林逸烟的三际神魔功修到极处,可调集天雷地火伤人于无形……”方残歌忍不住蹙眉Сhā言道:“天雷地火伤人,天下当真有这等武功?”
罗雪亭沉沉点头:“便如天衣真气可吞吐天地元气一般,三际神魔功修到极处,也可勾动天雷地火,只是这等魔功反噬极大,施展之时更有许多禁忌。可惜林逸烟那老魔头当日在洗兵阁上魔踪乍现,一身魔功未及尽展,便受伤逃遁。嘿嘿,老夫倒好想见识见识他这魔功!”卓南雁眼前却忽地闪过余孤天诡谲万状的身手,心底也不禁一紧。
“传闻洞庭烟横受伤后又在闭关,他二弟林逸虹竟能尽弃前嫌,与咱们携手抗金,当真了不起!”罗雪亭说着目光又沉了起来,悠然一叹,道,“只是,老夫今日总觉得有些不妥……”卓南雁道:“明日便是歃血立誓四海归心的正日子了,罗老怎地会觉得不妥?”
“到底哪里不妥,我却说不出来!”罗雪亭忽地摇头大笑,“或许是老夫一生坎坷,而太过顺当时,反觉不惯了吧!”跟着大手一挥,道:“总之今日顺顺当当,该当举杯相庆。是时候了,咱们回去一醉方休!”大笑声中,几人一起下山。
回到摘星阁内,已有群雄相继入座。孙残镜却快步赶来,在罗雪亭耳边低语了几句。罗雪亭面色微变,叹道:“走便走吧,那也由得他们。”卓南雁等人一问才知,雷青焰并未赴宴,只在驿馆内跟霹雳门弟子收束行装,看来是要不辞而别。
“罗老刚说顺当,麻烦便来了!”辛弃疾笑道,“今后的麻烦只会更多。今晚群豪以酒洗怨,可别再生事端。”虞允文道:“幼安兄说得是!南雁老弟,今晚你少饮几杯,多加在意!”卓南雁点头称是。
江湖武人拼起酒来,当真惊天动地。虽说让卓南雁少饮几杯,但许多相识或不相识的豪客提杯上前,卓南雁却也不便推却。要知江湖中人脾气各异,遇上心性狭隘之辈,有时一杯两盏地推辞,难保会让对方觉得你瞧他不起,说不得就会结下大怨。罗雪亭是新任盟主,又要照顾群豪脸面,自然喝得更多。
一场豪饮直喝到月上中天,群豪才意犹未尽地散去。卓南雁也回到屋内安歇。饶是他内力精深,也觉脑际略略发沉,上床后着枕即眠。
睡得正沉,忽听得一声震响遥遥传来。这声音甚是沉闷,但自远处传来,夜深中并不如何响亮,若非卓南雁内功通玄,睡梦之中依旧神识过人,定然感悟不及。
“这声音好不古怪!”卓南雁一惊而起,凝神再听,却再不闻有何异动。忽觉窗外人影倏闪,似是有人追了出去。他想到虞允文所说的让自己留神在意的叮嘱,忙也疾步冲出。
静夜中冲在他身前之人却是方残歌。“卓兄,”方残歌回头瞥见了他来,叫道,“可见到师尊了吗?”卓南雁摇头道:“没有!怎么,罗老竟没在屋内安歇?”方残歌声音中略带惶急:“我今夜奉命巡视,走到师尊的卧房处,见他才熄了灯,忽见一道黑影自师尊屋外掠过,发出几道古怪笑声,跟着便听师尊冷哼一声,穿窗追出。小弟自后疾赶,不想只见他二人在雄狮堂外绕了半个圈子,便再也不见踪影!小弟在雄狮堂内外已寻了半个时辰了……”
卓南雁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住的屋子离着罗雪亭卧室较远,浑没料到竟会有人胆敢在这当口夜探雄狮堂。当下低声道:“我似是听到一声古怪震响!你随我过去瞧瞧!”说话间又听风声飒然,竟是虞允文和辛弃疾也闻声而出。
四人都觉情形古怪,不及多说,忙全力追寻。卓南雁的忘忧心法最重对四周物事的气机感应,当下展开心念,向着异响传来之处当先飞步疾行。方残歌展开轻功,全力跟上。四人之中,辛弃疾武功最弱,便和虞允文渐渐落在后头。雄狮堂依着金陵九华山而建。这金陵九华山和钟山形断脉连,因形如覆舟,又名覆舟山,但罗雪亭厌恶“覆舟”之名,自来只叫它九华山。卓南雁循着心念搜寻方位飞奔片刻,便赶到了九华山下。夜色茫茫,黑蒙蒙的山峦映着峰顶一钩淡月,颇显苍冷。才奔到山下,便听几声吆喝自山腰传来。
“是罗老吗?”卓南雁扬声大喝,飞步向山上掠去。忽见一道黑影顺着山道如风般扑下,这人身材干枯瘦小,正是罗雪亭。此时他须发戟张,衣襟残破,奔到近前,步子忽地踉跄虚软。人还未到,却已有一股硫磺气息扑面而来。卓南雁忙抢上去扶住,月色下只见罗雪亭满脸血痕,目光全无神采,不由大惊叫道:“罗老,是……是什么人?”触手之间,才觉罗雪亭左臂软软垂下,竟是臂骨寸断。
“呵呵,”罗雪亭却苦笑起来,声音也极是含混,“柔儿……呵呵,柔儿……”“师父,”方残歌这时也疾掠过来,见状后声音都颤了,“您……您这是怎地了?”抢上来一把揽住师父,惊痛之下,险些落下泪来。卓南雁忽见对面深山幽黯处似有黑影乍闪,此刻心如油煎,忙道:“照顾好罗老!”腾身便向那黑影跃去。
黯淡的月光有些缥缈,投在苍黑的山道间,似是飘下一层冷雾。借着月色,却见那人全身黑衣,身材清瘦,轻功竟是奇高,几个起落间,转过一块山岩,倏忽不见。卓南雁又惊又怒,提气狂奔,犹如掣电般欺了过去。
才到得那如鹰展翼的怪岩下,猛觉一股劲风扑面袭来。卓南雁逼到岩下,便觉气机古怪,已料到对方定要偷袭。此刻狭路相逢,全力争先,卓南雁仰天一声悲啸,蓦地腾身纵起,直掠到那高岩之上,乘敌手一拳凿空之际,半空中掌势如山,一招“断流势”当头压下。
那人沉声怪啸,反向前疾钻,身若水草招摇,倏地自横伸的山岩下掠过,运掌如剑,反削卓南雁双腿。这一钻一掠,身法快如鬼魅,反掌回削更是缥缈变幻,三分灵动中夹着七分狠辣。
卓南雁更吃一惊,既震于对手应变之奇,更惊于这人功力之高,危急间仍是以险搏险,骤然左腿横扫,犹如飓风摧树,猛向他脸上踢去。那人心底微凛,斜身前抢,直钻到岩壁之上,瞬息间身子变得扁如薄纸,于间不容发间避开了卓南雁这横扫千军的一腿。
“余孤天!”诡谲难测的身法,阴狠凌厉的掌风,卓南雁顿时看出这黑衣人正是自己的老对手,忍不住喝道,“是你暗害了罗老?”
“不是我!”余孤天嘶声冷笑,黑影乍闪间,诡奇无比地顺着山岩游上,已抢到卓南雁上方。蓦地一声厉啸,合身扑来,左掌右爪,当胸袭到。这一下借着山壁弹起,势道更猛厉了数倍,双手未到,山岩上的空气便似被一股狂悍的怪力吸干了一般,方圆丈许的空间蓦地变得扭曲起来。
卓南雁气聚神聚,双掌劈面迎上。四掌瞬间交击,登时迸出一声沉雷闷鼓般的异响。卓南雁只觉余孤天左掌上热如火炙,右爪上却冷若寒冰,热气寒流同时疾攻过来。卓南雁的真气却在瞬间提到十成,怒喝声中,双掌再震,雄浑掌力直如山洪骤泻,势不可挡地反撞了开去。
猛听一声隆隆巨响,那横伸山岩竟抵不住两人的绝世神功,轰然塌陷。尘沙四迸间,两人一起坠下。卓南雁只觉胸口憋闷,饶是他修成了天衣真气的五重神功,但跟余孤天强拼两掌,也觉气血不畅。
余孤天身在半空,双掌乱拍,激得尘沙岩屑四下飞腾。转瞬间卓南雁已调好内息,他目不见物,仍是向余孤天疾冲过去,施展龙虎玄机掌凌空便抓。哪知飞扑两掌,却抓了个空,岩沙稍止,余孤天却见踪迹不见。
适才两人于电光石火之际对攻了三招。虽只短短三招,却如龙扑蛟翻、虎跃狮腾,二人各倾奇智神功,仍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卓南雁知道余孤天魔功大成,一时难以擒他,心中挂念罗雪亭安危,急忙匆匆赶回。转过山坳,他的心便是一沉,却见方残歌横抱着罗雪亭,半跪在地上。虞允文和辛弃疾也已赶到,正守在方残歌身旁。
天地间都似沉寂下来,罗雪亭的双眸直望苍天,再无声息。山高越冷,风吹草低,卓南雁只觉浑身冰凉。
“罗老辞世之前,神智业已混乱!”辛弃疾的声音极是低沉,似乎喉咙里噎着什么东西,“也没说出是谁下的毒手!”方残歌恨声道:“这还用说吗……师父、师父左臂衣袖和臂膀尽被烧伤,那自是霹雳门的雷神珠了!咱们听得的那声异响,必是雷神珠的炸响。这……雷青焰这狗贼今晚不辞而别,却原来伏在暗处对师尊下毒手……我这便去擒了他来。”此时他六神无主,声音更是哽咽阵阵。卓南雁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忙道:“未必便是雷青焰!适才我追过去,看到了余孤天……”
“余孤天又重回江南了?”虞允文双眸一闪,怒道,“嘿嘿,单以雷青焰的武功,原是难以奈何罗老,但雷青焰又怎地跟余孤天联起了手来?”方残歌霍地站起,喝道:“我……我这便去寻雷青焰!”不顾辛弃疾和虞允文的劝阻招呼,转身如飞而去。
将罗雪亭的遗体抬回雄狮堂时,群豪多还在沉睡之中,但奉命守夜巡视的雄狮堂弟子骤见堂主遗体,不由大放悲声。虞允文怕此时将群豪惊动,忙挥手命众弟子息声。这时唐晚菊、孙残镜、何残雪也闻声匆匆赶来。辛弃疾急命悲恸不已的孙残镜着速封住这噩耗,以防群豪闻讯后一窝蜂地赶来。
罗雪亭的尸身暂被放到了他的卧房内。
众人伤痛已久,心情渐已平静。卓南雁解开罗雪亭衣襟,细瞧伤痕,却见除了身子左侧被雷神珠所伤处,背心上更有一处发青的掌印。这必是致命的一掌,此刻灯下瞧来,兀自无比狰狞。
众人又悲又痛。良久,卓南雁才忽道:“以罗老的武功,便是醉酒之后敌不过余孤天和雷青焰的联手,也能轻易突围回转,怎能会最终惨遭毒手?”虞允文也道:“不错,罗老辞世前言语混乱,以他的内功修为和养气功夫,便是受了再重的内伤,也该神志不失啊!”
唐晚菊一直在屋内来回巡视,这时忽道:“有毒!这……这茶水有毒!”众人一凛,却见床前条案上放着一壶一盏。茶盏内还有半杯残茶,唐晚菊将一根银针Сhā入茶内,针上色已乌黑。
“罗老饮酒归来,必是口干舌燥!”虞允文颤声道,“只怕第一件事便是喝茶……”辛弃疾忙道:“罗老起居,由谁照料?”
“是我!”何残雪踏上一步,却见他憋得满面通红,哽咽道,“师尊向来由我侍奉,难道、难道我还会害了师尊不成?”孙残镜忽道:“这事有些蹊跷!师尊性子豪迈,素来嗜酒厌茶,总说茶味清淡,乃是文人好的调调,若非招待客人或有其他要事,从不饮茶!”
一句话提醒了何残雪,他立时叫道:“正是!我最多给师父预备些清水,这茶水……却是谁给师尊备的?”
“给罗老奉茶之人,必为罗老亲近信赖之人!”卓南雁蹙眉道,“他必是借着什么由头,赶来献茶。罗老今日甚是欢喜,又兼醉酒之后,不加提防,终于饮了毒茶。只是那毒性却未即时显露,那人匆匆退走之后,想必是余孤天在窗外发笑,诱走了罗老。余孤天又没立下杀手,只引得罗老长途奔行,使毒性散发,扰得罗老神志混乱,这才在覆舟山痛施辣手!”
他思忖良久,这番话剖析得全与形势相符,众人不禁频频点头。
“那这给罗老奉茶之人到底会是谁呢?”虞允文在屋内缓步徘徊,忽向孙残镜道,“雷青焰是何时走的?”孙残镜道:“便在酒宴开始之后不久。”虞允文沉吟道:“嗯,雷青焰去而复返,也未可知!”
“虞军师说,这奉茶之人便是雷青焰?”何残雪顿足道,“嘿,我瞧也是!这厮未赴今晚的群英宴,便扯这由头赶来,奉茶赔罪,茶水中却暗藏毒药……”他越说越觉大有道理,额头上青筋暴跳,怒道:“雷青焰,这狗贼却在哪里?”恨不得便去搏命厮杀。
“是谁在背后指摘雷某?”屋门霍然一启,雷青焰大步走入。在他背后却跟着脸色铁青的方残歌和几位霹雳门的长老。瞧方残歌的神色,显是他长途追赶,将霹雳门一行人截了回来。
雷青焰憋了满腹怨气,正待向何残雪叱骂,忽见罗雪亭横尸床上,登时神色一沉,赶上去大放悲声。何残雪怒冲冲将他拽开,喝道:“谁要你这杀人凶手来惺惺作态?”两人都是少年心性,转眼间便大吵起来。
“何公子,方公子,”霹雳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踏上一步,道,“罗老惨遭横祸,咱们都悲恸得紧!只是便因我霹雳门未赴群英宴而将这凶手之名扣在我霹雳门头上,却是万分冤枉。雷门主今夜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寸步不离,如何分身来暗害罗老?”他身旁还有两位霹雳门长老,齐说当晚四人一起议事后收拾启程,直至途中给方残歌截回,雷青焰从未孤身走动。孙残镜道:“那我师尊中的那枚雷神珠,又怎么说?”雷青焰脸色发青,恨声道:“今晚咱们收拾行装,便发觉雷神珠被盗走了几枚!嘿,找到这给我霹雳门栽赃陷害之徒,老子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何残雪嘿嘿冷笑,满面讥讽之色。
久久不语的方残歌忽道:“谁是凶手,此时也难一言而定!不管如何,雷兄到底身染嫌疑,便请留在此间,待真情水落石出、我师尊大仇得雪时,咱们再恭送雷兄如何?”
雷青焰扬眉道:“便是雷某与此事无关,也须留下来吊祭罗老!”方残歌铁青着脸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便请雷兄暂且回屋稍歇。”摆一摆手,几位雄狮堂弟子大步闪到了雷青焰身后。雷青焰心底郁怒,却知此时万不可发作,冷笑两声,跟着那几名雄狮堂弟子去了。
霹雳门众人退走,屋内稍复冷清,孙残镜和何残雪不禁又哽咽起来。虞允文道:“形势非常,咱们更不可自乱阵脚!孙兄,方兄,你们暂且在此守护罗老。我和南雁且去九华山看看,到底罗老是在那里遇害的。”方残歌双目一亮,道:“正是!且瞧瞧那些狗贼是否留下了什么踪迹。”
他说什么也要同去,三人预备了火把,匆匆赶回九华山。却见峰顶草木摧折,碎石残屑,满地凌乱,显是那一场激战惊心动魄。
卓南雁忽地指着峰顶上四处深逾寸许的足印,低叹道:“这脚印必是罗老所遗吧?”山顶多是乱石,地上却有风化后的泥土碎沙,上面足迹可见。方残歌上前比量了一下,道:“师尊身矮足小,这当是他的足印。”
“看这足印,罗老退了三步,这三步的落足一步重于一步,显是跟人对掌后真气不继,最后一步更踏碎了一块山岩。”卓南雁说着转到那碎岩之后,凝视片晌,又道,“这后面有一处淡淡足迹,必是此人潜伏于此,乘机扑上来在罗老身后印了一掌。这一掌极是狠辣,打得罗老的身子横飞了出去。”
“老弟是说,有两个人跟罗老激战?”虞允文目光闪烁,“除了你见到的余孤天,还另有一人?”
卓南雁点点头:“除了罗老足迹,此处还有两个人的足迹。瞧足印大小,这二人身形相若。足印深浅,却稍有不同,一人的足迹若隐若现,轻功已趋化境,料来便是余孤天了。另一人足迹稍深,但武功也是顶尖角色。那最浅的足印便在罗老后退足迹的对面,显是余孤天最先跟罗老激战,又将他震退三步,便在罗老气血翻腾之时,另一高手骤然杀出,给了罗老致命一掌,这便是罗老背心上的青色掌印。”
方残歌手擎火把,目光扫视沙泥土垢间的足迹,连连点头,颤声道:“这……这厮好不歹毒,他才是杀我恩师的真凶,这人却是谁?”虞允文沉吟道:“此人决非是雷青焰!看这足迹深浅,此人的武功也仅比余孤天略逊半筹而已,而前晚罗老曾任由雷青焰当胸一掌劈中,却浑若无事。”
卓南雁举着火把,弯腰又行了几步,低叹道:“罗老被那一掌击出好远,那人却又射出一枚雷神珠——看此处山岩上有血迹和硫磺烧焦的痕迹,料来罗老便在此处给雷神珠射中。其实罗老业已重伤难治,那雷神珠只怕是那人栽赃遗祸之用。”三人心念起伏,均是悲愤难言,又探查良久,再难看出别的一些什么,这才凄然下山。
那群英宴上,群豪均是纵酒狂饮,夜里睡得极沉。转过天来,罗雪亭的死讯才传开。噩耗天降,群豪如被晴天霹雳击中,纷纷赶来吊祭。雄狮堂众弟子一起忙碌,已布置好了灵堂。惨白如雪的灵堂内外哭声一片。
莫复疆、石镜等罗雪亭的至交老友更是哭得顿足捶胸,声嘶力竭。更有热血粗豪的蛮地武人,便在罗雪亭的遗体前挥刀割面,惨恸长嘶。
卓南雁呆立在灵堂旁,耳听得四下里发自肺腑的阵阵恸哭,愈发觉出罗雪亭那仁厚之风多年来已是如山如海地深印在群豪心底了。一时间他竟有些恍惚,遥想当日自己自金国燕京龙骧楼归来,雄狮堂内便因误传罗雪亭的死讯而悲恸哭悼,不想今日,那个热血狭义的罗堂主真的去了……
虞允文却神色肃然地走来,将他和辛弃疾拉出堂来。三人并肩走入一处幽僻院落。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虞允文沉声一叹,“当年岳少保连接十二道金牌而被迫班师,便曾有此一说。今日形势,正与这八字相应。”辛弃疾道:“无论如何,四海归心盟仍是要开!”卓南雁也是双眉一扬,道:“正是!余孤天费尽心机,便是怕我大宋豪杰同仇敌忾。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四海归心!”随后,三人低声盘算午后的盟会事宜,正说到紧要处,忽见方残歌匆匆赶来,颤声道:“虞兄,辛兄,又出了一桩事,雷青焰竟服药自尽啦!”三人齐齐一震,忙跟着他快步赶入雷青焰的卧房。
却见雷青焰仰卧床上,口内流血,双目向天,脸上却还带着一抹诡异的笑容。霹雳门的几位长老正在屋内叫嚷:“雷门主断断不会自尽!”“雄狮堂定要交出凶手!”
一片嘈杂中,莫复疆、唐千手、石镜等人先后赶了过来。莫复疆见那几个霹雳门长老扰攘不休,只得上前相劝。只是他性子暴躁,老友罗雪亭新亡,心中本就郁怒,劝不了两句便跟一位霹雳门长老大吵起来。
虞允文急忙上前劝开,又对唐晚菊道:“唐公子,你且瞧瞧,雷门主服的什么毒药?”唐晚菊忙上前细看。
“雷门主确非自杀!”唐晚菊探察片刻,才仰起头来,“若是生前服毒,其皮肉断不会仍是这般的黄白色。这药物乃是在他死后,被人硬灌下去的。”那几位霹雳门长老一听,顿时又吵叫起来。
“这毒药可着实有些古怪,”唐晚菊又摇了摇头,“区区才疏学浅,不能辨出来。师尊,请您过来瞧瞧好吗?”唐千手一直对唐晚菊冷言冷语,见他求恳,也拈髯不语。虞允文忙拱手赔笑相请,唐千手才缓步走上。
他细细验看了雷青焰口中流出的血痕,蓦地神色大变。虞允文忙道:“唐掌门看出这毒药来由了吗?”唐千手目光变幻,眉头却越皱越紧,终究摇了摇头,挺身而起,长叹道:“惭愧,此毒古怪莫测,老夫也瞧不出端倪。还请再看看雷门主身上有何伤痕。”
卓南雁便上前跟唐晚菊一起忙碌,细细眼看雷青焰的尸身。刚刚将雷青焰的衣襟解开,卓南雁便觉一股古怪的气息袭来,顿觉心头一阵恍惚:“这味道好生蹊跷!”两人查验了多时,才在他心口上看到一点乌青。
“下手之人手段高明,”唐晚菊低叹道,“必是骤施突袭,以极霸道的指力一指击杀了雷门主!”众人低头细瞧,却见这乌青细微至极,若非唐晚菊心细如发,决计辨别不出。
“下手之人必是雷门主熟悉之人!”卓南雁缓缓开了口,“看雷门主面色安详,显是对他全没防备。此人突下杀手,雷门主脸上笑容都未敛去,便已毙命,这等身手,当真奇快无比!”
几个霹雳门长老听他说起一个“快”字,顿时齐声叫道:“莫不是半剑惊虹林逸虹?”虞允文摇头笑道:“雷门主跟林逸虹林教主见面,又怎能面带微笑?”几个长老顿时语塞,随即便又吵嚷起来,纷纷说雷青焰在雄狮堂内殒命,全因雄狮堂防护不周。
眼见争执不下,孙残镜踏上一步,喝道:“咱们雄狮堂定会揪出真凶,为雷门主报仇!若是不然,我孙残镜便给雷门主抵命。”这一喝激越凛然,顿时将霹雳门的气势压了下去。罗门四弟子中,只这孙残镜从来都跟在大师兄翁残风身后唯唯诺诺,卓南雁一直瞧他不起,此时看他言语豪气,倒首次觉得此人有些气魄。
辛弃疾忽道:“贼人之所以突然害死雷门主,又蓄意做出雷门主服毒自尽的假状,定是为了掩饰那跟余孤天联手暗害罗老之人!”虞允文目光闪动,道:“正是!若咱们辨出雷门主乃是被人加害,那便正好嫁祸雄狮堂,挑起咱们纷争之端。当此之际,我辈更该齐心追凶,不该自乱阵脚。”众人齐齐点头。
半日时光,弹指而过。到得午后,群豪仍依前日约定,重聚在玄武湖畔。高台上那红灿灿的四海归心盟大旗依旧高悬,但环Сhā台旁的红旗已全改作白帜。雄狮堂众弟子也尽数换作白衣,湖光山色间凝着一股浓烈的悲壮之气。
虞允文身为军师,当下大步登坛,才说出了罗雪亭的死讯,台下便是哭声一片。群豪本已早知了此事,但重闻噩耗,仍不禁大放悲声。
当下有人便在台下喝问:“罗堂主神功无敌,是什么人下手害了他?”虞允文等人对此推敲良久,此时却仍觉毫无头绪。虞允文只得叹道:“害死罗老的,乃是金国龙骧楼的奸贼和混入我江南的细作!金人此举,便是要咱们群龙无首,四分五裂。眼下之要,便是推举新盟主,断不能让金贼的奸计得逞!”群豪纷纷叫道:“虞军师说得在理!”“谁任新任盟主,虞军师有了计较吗?”虞允文道:“眼下江南武林,委实再难寻罗老那般领袖群伦的绝顶人物。但威望久著之人,却也有数位。”
便有人叫道:“不错!丐帮莫帮主豪侠仗义,又是罗老挚友,咱们便推举莫帮主罢了!”一众丐帮弟子纷纷叫好。
忽听得一人尖声尖气地怪笑道:“娘了个屙的,咱大宋的豪杰全死驴球了吗?竟推出个叫花子作盟主,还是个驼子!”这话大是无礼,且声音尖锐,清清楚楚地传到了群豪耳中。丐帮弟子却齐声怒吼呵斥,只是那人不知藏身何处。乱了一阵,又有人叫道:“青城派掌门石镜道长玄功深厚,为人狭义,也是罗老的老友!便选石镜道长吧!”
台下才响起几阵附和之声,便听那尖细怪笑又再腾起:“石镜老道?滚他娘的去吧!咱大宋吃那些老道的亏还少吗?先有个林灵素祸国殃民,后有个郭京用天兵天将守汴梁,大好河山都被这些老道祸害了。再推个石镜老道做盟主抗金,这仗也不必打了,他娘的必输无疑!”
这次他再一开口,众人才望到他的模样,却见这人瘦得跟竹竿一般,尖脸鼠须,模样颇有几分滑稽,只是双目湛然,眼神凌厉骇人。群豪目光尽数集在他身上,那人却洋洋自得,手拈胡须,嘿嘿冷笑。
算上虞允文,大多数江湖豪客全不识得此人,但想这尖脑壳一开口便得罪了丐帮帮主和青城掌门,均觉此人颇有些高深莫测。莫复疆和石镜都是蹙眉变色,但二人若是这时跟他辩驳喝骂,倒似是非要做这盟主不可一般。两人只得铁青着脸,硬生生吃下了这哑巴亏。
虞允文目光灼灼地望着那尖脑壳,道:“阁下有何妙策?”那人怪笑道:“妙策说不上!咱们都是闯荡江湖的武人,要选个带头的,自然凭着真本事真刀真枪地比上一番!力压群雄的,便做盟主!”武林豪客多喜直来直去,台下群豪中一大半人倒都是这个心思,听了他这话,除了老成持重之辈尚在犹豫,许多好事之徒已大声叫好。
虞允文皱眉道:“罗老生前大愿,便是我江南武林再不自相残杀,眼下罗老尸骨未寒,咱们便如此大动干戈,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罗老?”
“谁说是自相残杀了?不过是比比武,较较技,全他娘的是江湖上的寻常事!”那人怪笑道,“若不比试较量,便不能服众!选个谁也不服的归心盟主,这四海归心盟还有个屁用?太子遣你来办妥此事,你草草应付,如何对得起太子重托?”他一时言辞俗不可耐,但讥讽石镜,笑问虞允文,却又全说到了点子上,台下群豪不禁纷纷点头称是。
莫复疆忽地哈了一声,叫道:“阁下莫不是断魂帮的‘斩尽诛绝’娄千绝?”那人目光一灿,嘿嘿冷笑:“正是娄某!莫掌门有何见教?”
众人听他应承,齐齐吃了一惊。要知十余年前,江南有一个手段阴狠的黑道大帮断魂帮,其副帮主娄千绝以一手风雷追魂杖法驰名江湖,只因此人出手狠辣,对付仇家往往不择手段,便得了个“斩尽诛绝”的恶号。七八年前,断魂帮不知因何事得罪了“洞庭烟横”,林逸烟亲率数名高手挑战断魂帮。断魂帮主不敢相抗,率领全帮归顺明教,惟有娄千绝性子乖戾,不肯归降。据传他还和林逸烟动了手,并曾苦撑了多时,虽然最终落败,却也在江湖上轰动一时。
只是这位“斩尽诛绝”就此下落不明,哪料到忽在今日冒了出来。娄千绝当年在江湖上从来都是行事诡谲,且又匿迹多载,以莫复疆之见闻广博,也仅能从他形迹言笑上推断其来历。
“这厮隐忍多年,蓦地重出江湖,只怕别有居心!”莫复疆眼见娄千绝一派有恃无恐的模样,心底着恼,冷笑道:“这时还没空,得了闲,定要指教指教你!”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节:比武夺帅 挥杖降魔
忽听得有人朗声道:“说到以武功定盟主,若是刀霸、巫魔赶来,胜了我江南群豪,咱们也须奉他们做归心盟主吗?”正是久不言语的辛弃疾在台上挺身而言。这话说得气势夺人,众人均觉有理。辛弃疾朗声道:“请各位听我一言!”
台下微微一静,立时便有人喊道:“请辛军师吩咐!”“辛军师见识高远,快来给咱们指点迷津!”辛弃疾不似虞允文一直为太子效力,但因他久居草莽,行事磊落,在群豪心底,威望反较虞允文为高。
辛弃疾昂然道:“这位继任归心盟主之人先要符合三件要则:一要师出江南名门;二要胸襟宽厚,交游广阔;三嘛,便是此人定须侠肝义胆,忠心国事。”群豪齐声称好,都说这“约法三章”大有道理。
“最紧要的,”辛弃疾蓦地提高声音,目光扫视全场,“便是罗盟主为奸人所害,这个继任盟主最好是能给罗堂主报仇之人!”罗雪亭仗义远播,在江南豪杰心中地位尊崇,给罗雪亭报仇雪恨,实乃群豪心底至关要紧之事。听了辛弃疾的话,众人都觉深合己意,更是轰然叫好。
四下里喝声将尽,娄千绝尖声尖气的怪笑又响了起来:“给罗老报仇确实要紧!只是凶徒难定,若是三五年间寻不到正主,咱们这三五年便不推举盟主了吗?”这人性情乖张,看来颇好与人大唱反调,但偏偏他唱的反调也另有几分道理。
“这位娄兄说得却也在理!”辛弃疾“呵呵”一笑,“但咱们今日还应有言在先,谁若能给罗老报得大仇,便是当之无愧的归心盟主。反之亦然,谁若是登上这归心盟主之位,也须全力擒拿凶手!”众人均无异议,一齐称善。
辛弃疾又道:“今日形势如此,也只得以武功高低,定出盟主之位。咱们便来个比武夺帅!”他生性豪迈,对大宋以文治武之例素来不以为然,反觉以武夺帅更能激励江南的尚武之风。众人一阵呼喝呐喊,纷纷喝彩。
一旁的虞允文不由暗自一叹,忽地转头望着卓南雁,沉声道:“老弟,咱们这是背水一战,你定要夺得这盟主之位!”卓南雁一愣,却摇头道:“小弟自会热血报国,但小弟性子粗疏,这统领群豪的盟主,只怕小弟做不来!”
虞允文大急,低声道:“形势如此,眼下便连请太子的旨意都来不及了。你不争这盟主,难道要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当了归心盟主?”卓南雁本待辩驳,但望着他沉沉的目光,只得点了点头,心底却想:“做这盟主,大是麻烦,少时再慢慢劝他。”他生性疏狂,虽自幼便盼着重开四海归心盟会这一天,但只是想兼承其父遗志报效国家,以盟主之尊号令群雄的野心,却半点儿也不曾动过。
这时挺立台上的辛弃疾又定下了几条规矩:比武点到为止,不得伤人性命,更不得施展歹毒暗器;若有人连胜三场,便当暂且休息。群豪连连称是,许多青壮豪客不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虞允文也知非比武不可,叹一口气,大步走到台心,朗声道:“众家英雄,眼下金虏大兵压境,凡我大宋男儿,都当奋力卫国。咱们今日之战,不为选出个天下第一的高手,只为推出一位德行服众、侠肝义胆的盟主!哪位若是比武时下手阴狠,或是借机寻仇,那便是与我大宋为敌的祸国奸贼,凡我大宋武林同道共击之!罗老的在天之灵也定然饶他不过!”众人轰然称是。
其时天色阴郁,运气惨淡,映得湖水也是白茫茫的,仿佛浮云被孝,天地同悲。伫立台下的许多豪客尽着孝衣,衣冠如雪,更增悲慨之气。
当日罗雪亭散发英雄帖时,旨在力倡归心之旨,举凡叫得上名号的宋朝大小门派,均发了帖子。这时玄武湖畔的群豪可说是会聚大宋的武林精英了。但千余豪杰齐至,众人均是不知深浅,谁也不敢贸然当先登坛。
微微沉了一沉,忽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入娘撮鸟的,这比武夺帅的头一阵,又是让老子抢了先!爽快啊爽快!”
青影闪处,一个干瘦汉子腾身跃上台来,正是五湖帮帮主胡断眉。此人武功不高,胆子却大,更爱凡事抢个风头。他在金鲤初会上虽被打下擂台,却只是筋骨外伤,得灵药将养数月,已无大碍。此时挺立台上,想到近日来大宋的两场热闹比武,临安的金鲤初会和这玄武湖畔的比武夺帅,都由自己打了头阵,胡断眉不由咧开嘴哈哈大笑。
正自得意洋洋,忽觉眼前乌光乍现,一位肥肥胖胖的黑袍汉子已凝立台上,胡断眉见这人来势如风,大吃一惊,忙退开两步,喝道:“直娘贼的,来的倒快!你给老子报上名来!”群豪见他被这黑袍胖子惊得笑声顿止,说话间更是怯意大露,不由荡起几声零落的嬉笑。
那黑衣胖子四十开外年纪,身子圆圆滚滚,胖脸上却满是凝重之色,道:“老子抢得这归心盟主,那便能号令江湖了,是不是?”胡断眉皱眉道:“那是当然!”那胖子又正色道:“皇帝老子第一,归心盟主第二,是不是?”胡断眉搔了搔头,道:“差不多吧……反正老子是这么想的。”
那胖子如释重负,喜道:“除了赵官家,谁也管不了这盟主了,是不是?”胡断眉点头道:“料得如此!入娘撮鸟的,不然这群人争来争去地做什么?”众人听到此处,已觉这胖子是个浑人,偏偏又遇上胡断眉这个活宝,见他二人问答滑稽,不由笑声四起。
“好极好极!”那胖子连连点头,“俺若是当了盟主,那……那谁也不敢随意欺负俺了!”说话间喜形于色,叫道,“哈哈,紫菜头,老子夺了这归心盟主,看你日后还敢扇我耳光、扯我头发不敢!”
胡断眉听他言语,似是个久遭欺凌之人,又瞧他脑袋光秃秃的,自是被那“紫菜头”撕扯所致,不由大起同情之心,问道:“这紫菜头竟敢如此欺辱你,这鸟人是谁?”胖子叹道:“紫菜头嘛,自然是我老婆!”一语甫出,群豪的笑声已轰然四起。原来这胖子唠叨良久,居然是个怕老婆的汉子。
那胖子也“嘻嘻”而笑:“那咱们这便动手吧。”声音甫落,骤然出手,一把便扣住了胡断眉腰间的维道|茓和东门|茓,将他拦腰提起。这一下快如飘风,出其不意,惊得众人的大笑顿时一停。群豪大多知道五湖帮主的身手,虽非一流,却也硬朗狠辣,不想一招间便被这胖子捉住。
“不成不成!”胡断眉大叫起来,“你这胖子偷袭,算什么本事?”那胖子满面歉意,道:“这算偷袭吗?好,那咱们再行来过。”放脱了手,退开两步。
胡断眉挺身立好,抽出背后大刀,当胸一横,目光咄咄地紧盯着那胖子,喝道:“进招吧!”那胖子道一声“好”,骤然欺上,探掌便扣住了他的刀背。胡断眉大惊,奋力抽刀,却陡觉腰间一麻,又被那胖子制住了维道|茓,抓住腰带提了起来。
这两下仍是奇快无比,起落之间,已将胡断眉擒在手内,浑如老叟戏顽童。群豪相顾愕然,均想:“这胖子举止怪诞,实则却是个武功诡异的高手!”
那胖子依旧一副笑嘻嘻的神色,道:“这下子我可当得那归心盟主了吧?”胡断眉摇头道:“单单胜得老子,可还差得远呢!”忽然间情急智生,央求道,“我说老兄,你费这么大气力,不过是要对付你老婆!不如将你老婆让给我,我替你整治,这一阵便算小弟胜了如何?”
群豪听了他这句胡话,又不禁笑出声来。那胖子居然大喜,连道:“多谢多谢!你若能整治得了她,那是最好”!说话间将胡断眉放了下来,道,“走,你这便跟我去。”紧紧抓住胡断眉的腰带,似是怕他反悔。
众人更是笑得打跌,蓦听有人尖声高道:“谁要整治老娘?”一个紫发婆娘腾身跃上高台,身材臃肿,满面煞气。那胖子见了她,顿时变色,斜身缩到胡断眉身侧。胡断眉见这婆娘满脸横肉,头发紫红,不由哈哈大笑:“你这婆娘便是紫菜头吗?这名儿起得当真对路……”
话未说完,那婆娘身形疾晃,已将他一把扯过,扬手一记耳光重重劈来,喝道:“老娘的闺名儿是你叫的吗?”胡断眉被她一巴掌劈上,不禁头昏脑胀,陡觉腰间一紧,已被那婆娘拦腰提起。那婆娘左掌抓起胡断眉,右掌连挥,劈面拍向那胖子。那胖子大骇,左右腾挪,居然闪避不开,脸上重重挨了一记,口中“呵呵”大叫:“贼老婆又打汉子啦!”猛向前蹿,将胡断眉一把扯过,挡在身前。
群豪见这三人嘶号扭打,在台上搅作一团,不由哄然大笑。
端坐台侧的卓南雁蓦地低声道:“龙须!”一旁的虞允文微微一惊,道:“你说这对胖子夫妇是龙须?”卓南雁点头道:“他们容貌变了,但出手武功却难尽变。当年我去医谷求医,出手阻拦的龙须中便有这两人。”
虞允文冷笑道:“咱们正要去寻他们,这些龙须倒自己跳了出来!不自量力,竟要蓄意搅乱归心盟会!倒省了咱们气力,好得很,好得很!”卓南雁却摇头叹道:“龙须组织严密,行动诡秘,便捉住了这两个小龙须,也难以揪出上面的大龙须!”说话间眼芒一灿,扬眉道,“不过小龙须既已到场,大龙须只怕也该到了吧!”
厮打之中,胡断眉恼怒起来,蓦地反手拽出飞刀,七八把飞刀连珠价甩出,疾向那婆娘射去。刀光灿然跃出,猛见台上青影闪动,一人斜飞而至,大袖疾挥,已将飞刀尽数卷下,跟着左掌飞探,正按在那胖子肩头。那胖子只觉肩上一股冷气注入,顿觉脊背酸麻,惨叫声中,已被那人凌空提起。
那婆娘大怒,转身相攻。那人身形如青鹤舞动,轻飘飘地转开,缩在袖中的右掌凌空疾点,相距尺余,已闭住了那婆娘肋下大横|茓,跟着右手暴吐,已将她衣领揪住,倒提了起来。
这两下兔起鹘落,转瞬之间,这一对武功不俗的夫妇已被这人举手制服。此刻他身形一定,群豪才瞧清出手拿人的正是青城派掌门石镜道长。“老杂毛……”那婆娘便待破口大骂,猛觉颈后大椎|茓一麻,满口秽语便吐不出来。
霎时间彩声雷动,叫好之声频频响起:“石镜道长好俊的身手!”“青城掌门,果然名不虚传!”更有识货的高声叫道:“驭鹤步,天风指,当真让人大开眼界,痛快痛快!”
石镜道长昂然挺立,大喝道:“今日是我江南武林归心盟会的正日子,岂容你们如此胡闹!快给老道滚吧!”双掌齐扬,那对夫妇便如稻草一般高高飞起,直向台下落去。
群豪见他二人跌落的势道奇猛,急忙四散躲开。这对夫妇眼看要跌个七荤八素,哪知将要落地,体内那股冷气忽逝,两人双足使力,牢牢站稳。此刻他们均知是石镜手下留情,再不敢停留,便在四周群豪的哄笑声中,抱头远窜。
“好功夫!好功夫!”胡断眉挑起大拇指,连连喝彩,忽见石镜灼灼双目又向自己逼视过来,忙拱手道,“嘿嘿,本帮主自己会滚,不劳道长动手!”
四下里哄笑又起,胡断眉却满不在乎,大步走到台边,大笑道:“老子适才以一敌二,这会儿我还在台上,自然是我胜了!不管怎样,这归心盟主比武夺帅的头一战,乃是本帮主旗开得胜!”便在台下此起彼落的讥笑哄骂声中,施施然飞身跃下。
一道粗沉浑厚的冷笑声忽地传来:“石镜道长,你一出手便连败三人,这会儿要不要歇上一歇?”
此刻台下群豪正自哄笑,声音嘈杂,但这人淡定沉冷的笑声居然字字不乱,清清楚楚地传入千百人的耳中,群豪均是一震,笑声顿止。石镜脸上青气一闪,道:“那也不必,贫道只因痛心老友辞世,不愿这三个浑人搅闹盟会,这才一怒登台。嘿嘿,老道自知德薄技浅,岂足担当这归心盟主之位?但哪位英雄若要赐教,便请上来。”
却听那人沉声大笑:“石镜道长的高招,自然还是要领教一番。”一道雄伟身影犹如苍鹰展翅,凌空跃上高台。看他身披红袍,狮面浓眉,不怒自威,正是昆仑派掌门“宁折不弯”宁自隆。
石镜知道当日金鲤初会上,此人败在自己掌下,就此耿耿于怀,暗道:“宁自隆终是个胡人,武功不俗,气度却小。”当下淡然一笑:“得与宁掌门二次切磋,老道不胜之喜。请吧!”宁自隆点一点头。那日临安较技,许多精妙武功未及施出,便败下阵来,当真越思越是懊恼。他性子爽直,此时也懒得多言,浑身骨骼“格格”作响,已是蓄势待发。
卓南雁暗道:“秦老贼办的那金鲤初会遗祸无穷,今日不知还有多少人为了那金鲤会的旧仇而自相残杀。”双眉一蹙,便待上前劝解。虞允文看他身子一动,忙按住他臂膀,低声道:“不忙!老弟此时身怀重任,不可妄动。”
宁自隆昂首望天,双眸如电闪动,暗道:“他那斗姆天风指如此高妙,寻常武技实难胜他!眼下也只得施展冰河暗劲了。”
相传昆仑山下河川宽阔,水流看似舒缓,实则湍急,且又寒冷无比,名唤冰河。这门“冰河暗劲”的神功,便由昆仑派前辈高人由此悟来,成为昆仑派的镇派玄功。金鲤初会时,因这门奇功须得蓄劲良久,事后更会神疲力倦,宁自隆未及施展,便惜败在石镜掌下,此刻他誓雪前耻,索性便以冰河暗劲倾力一搏。
凝气聚力间,一股凉丝丝的劲气已在宁自隆身周盘旋凝聚,顷刻间真气愈浓,已化作一股雄奇气劲。台侧的两排雪白大旗如被暗流席卷,竟簌簌轻颤起来。
石镜眼见对手真气蓄而不发,浑身神气若断若连,脸色一凝,竟不敢再托大挺立,脚踏九宫方位,展开驭鹤步法四下游走。他脚步忽实忽虚,有时虚点数下而不落足,有时却一迈便连环几步。宁自隆则始终兀立如山,身周劲气渐浓,鼓荡之间,袭得台侧大旗猎猎狂舞,白布交接,似有两条白虹纵贯台上。
众人见他二人一动一静,不由越看越奇。一时群豪愕然张目,无人喝彩,反更增凝重之气。
蓦然间宁自隆扬眉大喝:“咄!”一声喝出,高台两侧白旗悚然一抖,齐齐垂下。众人心神一震之间,宁自隆身形疾闪,大袖横飞,便往石镜脸上拂来。石镜左掌也是缩在袖中不出,反向他袖上迎去。
两人手臂交接,大袖舒卷,瞬息间已生出七八种变化。卓南雁眼前一亮,忍不住喝了声好。原来他看出宁自隆以力试力,以气催气,甫一接上,便连换了数般劲力,但石镜展开青城绝学,顺着来劲变化,抖颤腾挪间已将冰河暗劲尽数化去。
这是道家“化劲”的真功夫,专能以柔克刚,以弱当强,若非数十载玄门苦修,断难施为。卓南雁在施屠龙门下多年,对此术却浸淫不深,此时细看,但见石镜施展的化劲功夫与天衣真气中的“冲而化之,凝而造之”的冲凝诀颇有相通之处,不由看得双目发亮,心驰神醉。
宁自隆几番试探冰河暗劲越催越强,衣袖鼓荡增粗,犹如大蛇般翻转如意,催卷而上。他武功走纯刚一路,到此境地,已是刚柔并济的大成境界。
石镜跟他相抗数下,便觉对手劲气厉害,自己难撄其锋,忙斜刺里飞步踏出,但觉这驭鹤步一下飞转,加在臂上的冰河暗劲便不似先前那般雄浑难耐,当下脚下生风,连环疾转。
宁自隆冷哼声中,脚下也是龙腾虎跃,步步紧逼,袖上劲力依旧越催越猛。旁人运功相击,势道一强,则招法必简。奇的是宁自隆劲气越强,衣袖上变化越疾越快,或弹或抖或绷或按,浑如大河滔滔,波澜万状,却又水力雄浑,势不可挡。
石镜脸上青气渐浓,道家玄门的化劲之法已被他施展到了极处,当真是圆转自如,随机运转,斗到酣处,仿佛周身无处不转,进退游走之间,便似无数圆球涌动。冰河暗劲虽如怒潮催涌,但轰击在或大或小的圆球上,劲气不由随之疏散消减。
两人脚下都是越转越快,要知人身气劲全赖双足生发,若是脚下稍慢或是立足不稳,掌上劲气不免滞涩。此时二人各展绝技,便如一青一红两道弧光在台上盘旋来去。
旁观群豪首次看到如此别开生面的拼斗,但见两人双臂交接,掌臂间抖的圈子忽大忽小,脚下却始终快如鬼神御风,不禁目眩神驰。众人对这两大高手的内家真气的较量难窥其奥,但对这倏进倏退的绝顶轻功却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时间彩声轰响,经久不息。
蓦地宁自隆振声长啸,声若龙吟,冰河暗劲已提到了十重劲力。便在他全力攻出的一瞬,陡觉手下一空,却是石镜蓦然间撤开了手臂。本来二人倾力相抗,如此临危收势大是行险,不料石镜的化劲功夫施到极处,居然有此一功。
宁自隆一惊之际,却见石镜左手缥缈而出,斗姆天风指倏地戳向他的面门,这一指气的苍劲,凌厉冷峻,宁自隆双眉一蹙,忙拼力后错,同时灵鳌手倏地翻上,横拍对手左肩。他料敌有误,至此已是输了半招,情急之下只得施展出两败俱伤的打法。
猛听“砰”的一声,石镜的身子竟横飞出去,重重跌落在台上。众人齐刷刷暴起一声惊呼。卓南雁也腾地站起,他本来看出石镜虚实相应,已占得先机,哪料到忽然间却又大败亏输。
“石镜道长!”宁自隆一招得手,却看出对手危急间竟骤然收指,让了自己半招,这才转胜为败,不由怔怔喝道,“你这却是为何?”
石镜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眼圈泛红,苦笑道:“宁掌门,罗老都去了,这些江湖上的……胜败浮名,跟我大宋国事相较,却又算得了什么?”话一出口,身子发颤,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适才生死相搏,宁自隆全力一掌,已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
宁自隆顿时愣住。他身为昆仑掌门,虽非居住在高远深寒的昆仑山上,但算来也是吐蕃人氏,只在这两年游历江南,深慕汉风,这才逗留不去。此时听得石镜言语,宁自隆重枣般的脸色更是红得发紫,忽地深深一揖:“江南武林,果有豪士!我宁自隆只知争这虚名浮利,井底之蛙,可比道长差得远了。”大步上前,揽住石镜的手臂。
二人酣斗良久,此时不免惺惺相惜,四掌交握,一起哈哈大笑。石镜受了内伤,无力再斗,宁自隆扶着他飘身下台。群豪敬重二人的豪迈言语和精妙武功,齐声喝彩鼓掌。
本来台下不少武林高手豪情勃发,欲待上台一搏,但此时见了青城、昆仑两派掌门的精深武功,均是心中惊佩交集,雄心顿息。一时谁也不敢上台,倒冷场了起来。群豪嘈杂低语间,忽见灰影乍闪,一人飘身上台,却是适才一直冷言冷语的怪客娄千绝。
“如此好差事,居然没人敢当!”娄千绝双手抱肩,“嘻嘻”而笑,“娄某人素来当仁不让。哪位英雄若要指教,便请上阵,若没人上来,娄某这可就是归心盟主啦!”
台侧响起一声大笑:“指教可不敢当,驼子不才,正想见识见识娄兄的风雷追魂杖法。”谈笑间丐帮帮主莫复疆大步上前。
娄千绝瞥他一眼,冷笑道:“我早料到你会上阵,只因我骂了你两句,你便担待不起了。嘿嘿,这等气魄,又怎能当得了归心盟主?小气小气!”莫复疆苍眉一紧,喝道:“娄兄伶牙俐齿,莫某甘拜下风!只是咱这可是比武夺帅,可不是比嘴夺帅!”一句话说得台下哄笑四起,众丐帮弟子齐声给帮主鼓气呐喊。
“归心盟主可得要文武双全,”娄千绝仰天打个哈哈,“这斗口,比的乃是见识文采。莫帮主此时自愧不如,莫非承认是个一勇之夫,难堪盟主大任喽?”莫复疆脸上一僵,自知嘴上难占便宜,索性冷笑一声,默然不答。
娄千绝斗口大胜,洋洋得意,笑道:“莫帮主见识口才不成,手上功夫料来也强不到哪里去!”霍地在腰间抽出一根乌沉沉的杆棒来。原来这杆棒一直柔柔地盘在他的腰带内,此刻被他运劲一抖,嗡然疾颤,瞬间跳直。
莫复疆见他单掌斜握棒尾,棒尖斜指脚下,气势沉浑,竟是本门杖法的起手招式“拽牛尾”,不由蹙眉道:“拽牛尾,你怎地也会这套杖法?”
娄千绝森然一笑:“难道你只认出这招起手势,却没认出我这根神杖?”莫复疆这才看他杆棒,却见那杆棒长仅四尺,通体漆黑,乍看上去毫不起眼,凝目细瞧,便觉出一股迫人的热气,不由浑身一震,喝道:“伏魔杖!你……你竟是怒叔祖的传人?”
“亏你还记得怒视组!”娄千绝翻起白眼,“本门的大自在杖法你还记得几招?”莫复疆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不料今日竟见得本门弃徒,好极好极!”掣出背后的降龙棒,在台上一顿,满台轰然微震。
原来丐帮有一套威力惊人的大自在杖法传世,代代只由帮主传承全套杖法。莫复疆的太师祖当年做帮主时曾收过两名弟子,其中那自号“怒丐”的二弟子在武功上悟性高于师兄,却性情暴戾,手段狠辣,素为其师所不喜。最终这全套杖法仍是传给了莫复疆的师祖。怒丐恼怒之下,竟要暗算师尊,终被其师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其后不知所终。
莫复疆多年前便听得娄千绝那风雷追魂杖之名,早欲一会,只是娄千绝素来行踪诡秘,败于林逸烟后更是杳无音信,便一直未曾照面。此日相逢,莫复疆瞧见他那乌沉沉的怪杖,想到当年怒丐那把杀气腾腾的伏魔杖,才知这娄千绝竟是本门弃徒怒丐的后人。
“你我有缘,终得见个高下,且看是我伏魔,还是你降龙?”娄千绝紧盯着他那镔铁铸就的降龙棒,依旧大逞口舌之利,蓦地目射寒芒,尖声喝道,“咱们便依着本门规矩,耍耍懒龙三关,输了的非但要退出这归心盟主之争,更要让出本门掌门之位。”言语之间,竟是连莫复疆的丐帮帮主之位都要一举夺下。
“懒龙三关?”莫复疆目光一灿,豪气勃发,仰天大笑道,“好,随你怎样,俺都接着。驼子怕过谁来?”
丐帮传世的大自在杖法乃是唐朝一位绰号“懒龙”的侠丐所创,全套杖法分三重境界,乃是气势不同、各有玄奥的三重杖法,号称懒龙三关。便以怒丐之能,当年也未曾学全,不料今日娄千绝竟以此叫阵,怎能让莫复疆不恼。
娄千绝大笑道:“还有些胆魄!”腕子一颤,伏魔杖倏忽荡出,直往降龙棒上击来。莫复疆瞧他出手招势,正是本门师兄弟较技惯势,当下也横杖挥出。两杖交击,发出嗡嗡异响。
大自在杖法的修炼,起始先以长而坚韧的大杆子抖颤劈抡,因长杆难以把握,正可体悟自身内劲弹抖之力。练到圆转自如时,杆子便再更换,渐短渐硬,直到如伏魔杖、降龙棒一般的四尺长短,浑如自家手臂,才算登堂入室。此时二人杖棒交击,均觉浑身气血震荡,各自敬佩,斜退两步,凛然对视。
娄千绝一声怪啸,黑杖疾抖,已展开大自在杖法的第一关“八方风雷”来。这重杖法寓意丐帮弟子风餐露宿,不畏寒暑,闯荡八方。娄千绝挥杖之间,意气纵横,杖间夹有隐隐雷风。莫复疆赞一声“好”,也使出“八方风雷”杖法,降龙棒矫夭飞腾,风雷变色。
群豪眼见他们虽只二人斗杖,但棒打八方,满台都是电光跃动,乌气盘旋。群豪但听杖棒相击,如有轻雷频发,震人心魄,不由神摇心折,喝彩之声不绝。
片刻工夫内四门、外死门的“八方风雷”堪堪使完,娄千绝见杖上丝毫不占上风,蓦地单足独立,黑棒横展,正是第二关“傲骨雄魂”的一招“龙抬头”。莫复疆见他扬眉兀立,大有铁骨铮铮、睥睨世俗之感,不由喝一声彩,铁棒疾封,应了“傲骨雄魂”中的一招“关山月”。
这重“傲骨雄魂”共分为“朱丝绳”、“玉壶冰”和“青白眼”三路杖法。前两路取南朝鲍照“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的诗意,以示丐者需有耿直清白、洁身自好之志,杖法刚峻奇拔,有傲然独秀之意。顷刻间二人棒杖交缠,连过数招。莫复疆杖法刚猛,“朱丝绳”的曲直如意,“玉壶冰”的圆转清峻,尽皆展露无遗,隐隐占得上风。
丐帮众弟子极少见帮主施展棒法,此刻得见这套镇帮神杖,无不鼓气欢呼,许多使棒高手更用心默记。
娄千绝连声厉啸,忙施出最后那路“青白眼”来。这路“青白眼”杖法取意晋人阮籍以青白眼视人之狂狷举止,示意乞丐行事仍须有傲骨,杖法更是刚硬峭拔。这已是当年怒丐得自师尊的最后一路大自在杖法,他心性偏狭,只取杖法中的轻狂之气,到此已是误入歧途。此时娄千绝使来,更见狂放,杖风激射,压得台侧白旗尽向外展,声势惊人。
莫复疆却哈哈大笑:“阁下黔驴技穷啦!”杖法倏变,指东打西,圆转自如,正是“懒龙三关”的最后一关“逍遥烟霞”。这套大自在杖法,到此才是侠丐遁世、逍遥物外的大自在境界,娄千绝见所未见,数招之间立见不敌。
“这哪里是逍遥烟霞?”娄千绝蓦地纵声尖叫,“老子这才是懒龙三关的逍遥烟霞!”杖法由刚劲狂纵一变而为阴柔诡谲,伏魔杖纵横舒卷,满台乌光沉沉,似有黑云翻滚,将莫复疆紧紧裹住。
“林逸烟!”卓南雁蓦地低喝了一声。虞允文也大吃一惊,道:“怎么,你是说他这路杖法?”卓南雁缓缓点头:“这路杖法魔气十足,大有林逸烟的手眼气象!”目光远眺,台下人群中却不见林逸烟的身影。
“当年娄千绝曾败在林逸烟手下,就此下落不明!”虞允文倒吸了一口寒气,“原来他是被林逸烟收服,做了一枚对付丐帮的棋子!”想到林逸烟数年前便埋下了对付丐帮的一记杀招,不由心中更惊。卓南雁依旧紧盯战局,眼见莫复疆猝然不备,连连倒退,不由为莫复疆暗自忧心。
猛听得一声响亮,伏魔杖和降龙棒又交击一处。伏魔杖陡然化刚为柔,在降龙棒上倏地弯起,杖头灵蛇般荡起,矫夭异常地向莫复疆胸前连戳三下。这一招虚实难辨,黑杖忽曲忽直,决非大自在杖法所有。虞允文看得心紧,忍不住“啊”的一叫。
陡见莫复疆面色凝重,降龙棒如龙昂首,嗡然跃起,自泼墨般的漆黑杖影中直荡过去。这一招“问心无愧”正是大自在杖法中的压卷绝招之一,莫复疆习成之后从未轻用,此刻探臂舒棒,意劲绵绵,已将逍遥烟霞的杖意展到极处。
一股雄伟无匹的大力荡来,将黑森森的伏魔杖荡在一旁,降龙棒直破中宫而入。娄千绝眼见棒到,身子却腾挪不得,神色霎时灰黯。猛听莫复疆一声低啸,降龙棒硬生生在他胸前半尺处顿住,喝道:“娄老弟,胜败已分,咱们终究是师门一场……”
娄千绝点一点头,咧嘴苦笑,黑杖横拽,似要扶杖认输。蓦地伏魔杖疾跳而起,杖头一道光华直射莫复疆面门。这一下骤出不意,群豪齐声呼喝出声。猛见莫复疆的铁棒划个圈子,劲响声中,已将一把飞刀击得横飞出去。丐帮帮主性子外粗内细,曾听师父说过怒丐的伏魔杖中暗藏尖刀之典故,一直暗自留心,此时果在间不容发之际荡开暗器。
哪知娄千绝倏地跃起,骈指戳到。这一指运指如剑,气势凌厉,莫复疆只觉肩头一痛,已被戳中。
原来当年林逸烟见娄千绝心怀异志,便以丐帮帮主之位相诱,将他收服后,曾指点过他的大自在杖法。洞庭烟横虽是宗师手眼,到底也不能急切间悟出娄千绝梦寐以求的那一路“逍遥烟霞”杖法,只是另传了他几招赤火白莲剑的指剑功夫防身。此时娄千绝临危出指,果奏奇功,大喜之下,挥杖横击。群豪恨他卑鄙,齐声怒喝。
蓦听莫复疆愤声悲啸,降龙棒不管不顾地劈面砸下。这一招直来直去,看似毫无道理,偏偏杖端凝聚着无尽气劲,势若开天辟地,正是大自在杖法的最后一招“天高地远”。卓南雁正待上前相救,瞥见莫复疆这大气磅礴的一杖,不由扬眉喝彩。
陡见黑芒闪烁,娄千绝的伏魔杖被远远震飞,一股雄浑劲风劈头砸下。娄千绝心内倏地闪过一念:“死!”他生平杀人无算,此时却不禁浑身酸软,忽觉那股劲风顺肩扫下,跟着双腿一痛,已被莫复疆横棒扫倒。
“今日归心盛会,”莫复疆收棒兀立,瞠目喝道,“驼子不会杀你。娄兄好自为之!”他肩头血流如注,但言语豪迈,气势凛然。娄千绝脸如死灰,再不多言,翻身拾起伏魔杖,转身下台。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一节:白衣胜雪 剑气凌烟
群豪愣了一愣,这才震天价叫好。忽见人影倏晃,一道略显肥胖的身影飘身上台,笑吟吟地道:“恭喜莫帮主大获全胜!”莫复疆见来者正是金鼓铁笔门的掌门管鉴,不由苍眉一扬,笑道:“管掌门也来凑热闹?”
管鉴正色道:“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眼下正是我辈报国之时,管某岂敢落后?”盯了一眼莫复疆的肩头,又笑道,“莫帮主受了重伤,可要歇息一下?”莫复疆傲然摇头,冷冷地道:“些许皮肉之伤算个啥子,难得管掌门赤胆忠心,便请动手吧!”
端坐在旁的虞允文忽地一叹:“今日群魔乱舞,除了龙须,不想还有那大魔头林逸烟!”管鉴所在的金鼓铁笔门被洞庭烟横收服,江湖上尽皆知晓。卓南雁知道虞允文便是由此感发,却只点头一笑,淡淡地道:“林逸烟隐忍已久,来者不善!”虞允文看他笑意从容,目光冷定,心底反觉有了些底气。
管鉴仰天一笑,掣出亮银点睛笔,方要动手,忽觉眼前一花,一道青影斜刺里蹿到,挥掌拍向他面门。这一掌力道沉凝,掌到中途,一股劲风已扰得管鉴气乱脉紧。管鉴大吃一惊,忙斜身暴退,双笔疾刺,飞点那人掌心芳宫|茓。
那青袍老者呵呵一笑,傲然收掌,任由管鉴退开数步。莫复疆眼望那老儒打扮的青衣客,眸中寒芒一闪,笑道:“唐掌门,谁要你来横Сhā一手?”
唐千手笑道:“莫兄且请稍歇,待我跟管兄过上两招,再来领教你的大自在杖法!”莫复疆皱皱眉头,依他往日脾气,定然冷笑不肯,但这两日心痛老友之亡,反息了往昔争强好胜之念,笑了一声,拽杖退到一旁。
“原来唐掌门也要争这盟主,”管鉴双笔横交胸前,森然笑道,“不知唐掌门用何兵刃?”唐千手傲然笑道:“跟管兄动手,也不必用什么兵刃!”蓦然间青影晃动,挥掌便向管鉴头顶拍到。
管鉴听他出语轻狂,心底狂怒,双笔夭若游龙般疾刺数下。唐千手双掌忽伸忽缩,在满空银光中穿来Сhā去,竟是要来硬夺他的双笔。酣斗之中,唐千手忽使险招,拼着大袖被亮银笔扫到,左掌倏探,已扣住了笔身。
蓦听“嗤嗤”劲响,两枚石子疾向唐千手射到。唐千手听那飞石破空的咝咝异响惊心动魄,心底一震。但他既名“千手”,更为唐门掌门,如何能让飞石击到,右掌疾翻,便向二石抓去。
陡听“啪”的一声,劲射的两枚石子便在他身前二尺远处相撞,石屑爆碎四溅。这一下大出唐千手意外,便在他一凛之际,管鉴的亮银笔已从他左手掌心滑开,顺势斜带,反将他左袖裂开好大的口子。
唐千手被这飞石一扰,反落下风,自是又惊又怒,正待再行上前,却听管鉴笑道:“且住!”却将双笔Сhā起,满面堆笑,“管某素来敬重唐掌门武功,如何敢与唐兄争锋?今日既有唐兄登台,老弟我自该退避三舍。”
旁观的卓南雁眉峰紧蹙,沉声道:“管胖子前倨后恭,必是有人向他传音指点!”虞允文也点一点头,想到能密令管鉴之人,必是那天下第一的大魔头重出江湖,心头更觉一股浓浓的阴霾笼了上来。
管鉴大笑两声,转身下台。唐千手僵硬的面色才又一缓,转头望着莫复疆笑道:“惭愧!莫帮主激战良久,唐某不愿占你这个便宜,本来也待寻个对手,不想管掌门却不赏给在下这个面子。”
莫复疆“嘿嘿”一笑:“哪里来得这么多臭规矩!”他立在台侧调息片晌,早已神气尽复,淡淡地道,“唐兄的武功和暗器,兄弟是极佩服的。只是你要做这归心盟主嘛……”说着昂头望天,怔怔出神。
唐千手见他不语,心底不禁一紧,蹙眉道:“便怎样?”莫复疆苍眉倏扬,笑道:“你这老怪心狭性狠,驼子很不喜欢!”铁棒猛顿,满台嗡然一震,喝道,“且先胜了驼子这根杆棒再说吧!”唐千手脸色骤变,旋即凝定,冷笑道:“莫帮主的杖法,早看得在下技痒了!”
台下群豪眼见丐帮帮主和唐门掌门剑拔弩张,蓄劲待发,均觉这场热闹难得,霎时间四下喝喊鼓噪之声不绝。
“且慢动手!”却听得一道响亮的喝声腾起,一人大步跨出,正是卓南雁挺身而出。他这一步迈得看似漫不经心,但落足处正与二人鼎足而立,霎时间莫复疆和唐千手都觉身前似是横了一座无形之山,自己便有什么奇招妙势一时也难以跨越此山,一时都有气沮手促之感。
“好小子!”莫复疆只得退了两步,才觉那股压力骤减,苦笑道,“你来做甚?”卓南雁向他二人拱手施礼,道:“莫伯伯,唐伯伯,晚辈与莫愁和晚菊交好,实不愿见我挚友的尊长相斗。请二位伯伯看在南雁的面上,暂且息争如何?”
莫复疆微微一愣,随即仰头大笑:“若要罢斗,须依了驼子一桩事!”卓南雁道:“请莫伯伯吩咐!”
莫复疆忽地收起嬉笑,正色道:“你莫伯伯本就只有匹夫之勇,自知难当这归心盟主的大任。眼下倒有一人,文武双全,少年侠义,既曾独闯龙骧楼,又曾大破龙蛇变,更跟罗老学过武功,乃是罗老的衣钵传人……”说到此处,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卓南雁,“不错,南雁,老伯的心底,正盼着你来担当这归心盟主的大任!”
他话音一落,台下雄狮堂众弟子轰然叫好。当日金鲤初会上卓南雁为雄狮堂慨然出手,雄狮堂弟子早将他当作了自家兄弟。但不知怎地,除了雄狮堂和丐帮弟子高声鼓噪,其他帮派门人应和之声却也寥寥。
“怎地?”莫复疆见卓南雁依旧蹙眉沉吟,喝道,“正该你报效国家之时,你却不敢担当吗?”卓南雁听他将自己的犹豫误作畏惧,不由双眉一扬,霎时间狂性大发,笑道:“好!便听莫老伯的!”
莫复疆哈哈大笑:“有你小子出手,驼子也就放了心啦!”将铁棒一背,斜睨了一眼唐千手,却不搭理他,大踏步走向台侧。卓南雁才向唐千手拱手一笑:“唐老伯请了!”他也知唐千手性情冷傲难测,虞允文等人决计不会让他做了盟主,此刻倒也难以再说什么客套话。
“卓少侠的武功,老夫是钦佩得紧了!”唐千手目光游动。此刻二人相对,他虽觉出卓南雁身怀不俗内功,却仍拿捏不定卓南雁的武功恢复了几成。他素怀大志,一直因唐门偏安蜀中而耿耿于怀,眼下赵祥鹤和罗雪亭这江南两大宗师均已辞世,大魔头林逸烟和南宫世家一直深隐不出,莫复疆又收杖退出,江南再也难寻自己敌手,不由雄心大起。
“只是此次盛会,旨在四海归心,咱们的比试也不必大动干戈!”唐千手忽地咧嘴一笑,片刻犹豫后他仍拿定主意,说什么也要试上一试,“老夫多年参究一套五元如意梭,雕虫小技,却想搏少侠一哂!”
“唐老伯过谦!”卓南雁深深一揖,道,“晚辈正欲大开眼界!”唐千手点一点头,袖内忽地弹出一件尺长之物,银光闪闪,两头尖尖,看似几块精铁咬合而成。唐千手持梭在手,淡淡地笑道:“此梭从未出手,却也薄有妙处,少侠不可不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梭内倏地射出一道光华,猛听“咔”的一声,台侧一根白旗的旗杆从中折断。
众人均料不到这梭内暗器如此来无影去无踪,惊得齐齐一呼。唐千手手拈长髯,笑道:“老夫另有一套五曜七煞掌,想要一同请教。”
“五曜七煞掌?”卓南雁微一蹙眉,道,“五曜乃是太白、荧惑、辰、岁、镇五星,想必老伯这掌法上应五星,内蕴五行生克,配以日月以象阴阳,自成七煞!”唐千手听他一语中的,不由面色微变,道:“卓少侠果然学识广博!老夫便以此掌攻你三招,射你三梭,少侠若能接下,我唐门终生便奉少侠号令。”
“卓兄,应不得!”台下蓦地响起唐晚菊略带仓惶的惊呼,“‘五云五曜,一了百了’!五云梭配上五曜掌,天下决无抗手!”
唐千手面色疾变,怒视了一眼唐晚菊,却向卓南雁一笑:“暗器无眼,少侠若无把握,咱们自可另换他法。”卓南雁向唐晚菊一笑,才对唐千手道:“无妨。晚辈正要见识一下唐门妙技!”唐千手眼中掠过一丝奇怪神色,道:“那请卓少侠亮兵刃吧!”卓南雁摇了摇头,道:“唐老伯只攻三招,晚辈若再亮兵刃,岂非更占便宜?”
“怎么?”唐千手眼芒忽灿,森然道,“你要空手接我的五云梭?”卓南雁笑道:“晚辈接不下来,便奉老伯号令!”
不知怎地,唐千手看他笑容平和,心底反是一虚,忙凝定心气,扬眉笑道:“好一个卓狂生,端的直追当年剑狂!”一笑之后,他单掌平探,却见五云如意梭忽在他掌心转动起来,如尺长银龙,盘旋不定。
正如唐晚菊所说,这五云如意梭为唐门世代相传的镇派奇宝,以五行生克之理设置奇异枢纽,可发出九种奇门暗器,其中尤以水火珠、黑风迷魂砂和五雷炼魔梭最是难防。这五云梭的制法繁复,曾在《万毒秘要》中载了大概,完颜婷只取其皮毛,便造出了诡奇难防的七巧梭。以唐千手之能,终生亦只造出一枚五云如意梭。
唐门之中另传有一套五曜七煞掌法,上应五曜星宿,也以五行至理推衍而成。唐门内故老相传有“五云五曜,一了百了”之说,那便是说五云梭和五曜掌若以五行生克之法相配施展,克敌制胜,百无一失。当日唐千手受困洗兵阁,只因内力骤失,才没施展,此刻但觉盟主之位近在咫尺,才以神梭倾力一搏。
蓦地唐千手大袖疾振,五云梭倏忽不见。卓南雁的眼神熠然一亮,忘忧心法展开,虽是全身不动,心神瞬间笼罩八方。
唐千手心神微震,蓦地生出一种怪异感觉,似乎对面的矫健少年已化作一口古井,波澜不生却又深不可测。他面容一肃,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如此对峙下去,长吸了一口真气,身如游龙般弹起,大袖鼓荡,一招“岁木大冲”当头罩向卓南雁。
唐门素居蜀中,江南群豪罕见其高手试招,久闻其名的也只是唐门枯荣观那些诡异奇毒,此刻但见唐门掌门的掌势才起,便有天寒木落、萧萧无尽之势,忍不住齐声喝彩。
这一招以岁木星为名,掌势正依五行中的木相,满天掌影激荡,雄劲处如古松挺秀,轻柔处似弱柳扶风,意境莽莽,摇曳多变。卓南雁却身如孤峰傲立,凛然不动,心神紧紧锁住唐千手袖内的利器五云梭。
“这小子竟能看破老夫的虚招!”唐千手又惊又佩,肘间真气催动,五云梭倏忽滑出,光芒乍闪,两道光华已向卓南雁射去。猝遇强敌,他一出手便是如意梭三绝利器中的水火珠。
“嗤嗤”锐响声中,一红一白两道异彩划出诡奇弧迹,分向卓南雁双肩射去。所谓水生木,木生火,水火珠配上木相掌法,端的如虎添翼,气势暴增。刀霸扑散腾手下有五行天刀,尚须多人联手施出五行生克刀阵,而唐千手以一人之功,便化出五行三相。
卓南雁目闪精芒,身形骤然向左一晃,急切间侧开两尺,瞬间由静转动,竟是快逾疾电。哪知双珠陡然转向,划出个怪异的弯弧,分向左右射去。原来珠内暗藏水珠,配以唐千手的独门内劲操运,凌空滚动间,可诡谲无比地变换弧迹。
刹那间红色火珠转向右侧,一弯射空,白色水珠却劲疾无比地射向卓南雁的心口。卓南雁大袖疾拂,横空兜来,密布袖间的内劲如同沉实厚土,竟将水珠顺势卷住。
唐千手蓦地暴喝一声,如风抢上,“岁木大冲”的最后一势正拍到火珠上,劲势拿捏得恰到好处,依着枯木生火之劲,拍得火珠转向,再向卓南雁射来。卓南雁的袖间水珠呼呼飞转,但汹汹来势已被天衣真气“拿”住。他陡地扬眉振臂,水珠倒飞而回。
骤闻一声怪响,水火二珠撞在一处。本来火珠内该藏有火药,水珠内应蓄满毒液,但唐千手也不敢在归心盟会上施展如此歹毒暗器,双珠内的火药、毒液已被他换去,但水、火二性仍在,光芒乍闪,轰然炸响。珠内的水银四散激射。
台下群豪看得心惊肉跳,这时才来得及喝一声彩,既惊于五云梭内的双珠之威,更佩服卓南雁刚柔并济的内家功夫。
水火珠师出无功,唐千手目色一寒,掌势倏变,招化“南明离火”,满天掌影如火舞焰射,变幻无方。卓南雁见他双掌翻滚,势如烈焰兜天,也是心底暗惊,不敢再行以静制动,猛然挥掌迎上。
唐千手身随掌动,矫夭疾转,决不和他硬拼掌力,忽地低喝一声,五云梭滑出手心,一团黑芒凌空射出。这黑风迷魂砂上裹有奇毒,可让中者身麻头昏片刻,虽不致命,却也只能乖乖束手就擒。毒砂本属土相,此刻被唐千手以火势掌法补火生土,威势暴增。
卓南雁面色沉凝,双掌倏扬,正是龙虎玄机掌中的一招“红杏在林”。掌影错落间,一股沉浑巨力随掌翻腾,恍似参差秀木,破土而出,竟将一蓬黑砂劲疾的去势阻住。
众人看那片乌光竟似给一只无形巨手托住,凝在半空,不由齐声喝彩。卓南雁掌势骤慢,已然招化“碧桃满树”,双臂划个圈子,身周劲气流转,那蓬黑砂竟随着他掌势转了个圈子,咝咝怪响声中,齐齐坠落在地。
唐千手面如土色,蓦地振声怒喝,双掌疾分,劲力到处,五云如意梭忽地飞旋上天。猛见金光陡灿,如意梭猛然炸开,五道光华四散飞出。霎时间怪响大作,或如银铃交击,或如金哨锐鸣,或如怨鬼厉啸,啷啷之声惊魂动魄,端坐台侧的虞允文等人均觉心旌摇荡。
怪响声中,那五道金梭绕空盘旋,齐向卓南雁身上射来。
五曜七煞掌法只有六招,前五招上应五曜天星,最后这招“天复地载”却是五行悉备,以奇巧内劲发射出五雷炼魔梭。五梭齐发时,先以怪音震慑人心,跟着五梭交互碰撞,方位不住交换,但因唐千手真气所控,始终紧紧罩住卓南雁。唐千手眼见水火珠和迷魂砂尽被破去,索性将满身功力全灌入梭内,破釜沉舟,倾力一搏。
卓南雁喝一声“好”,忘忧心法瞬间升腾,心神几与虚空交接。五雷炼魔梭本依五行之理炼制,卓南雁的忘忧心法恰是以九宫八卦之道为用,五雷炼魔梭的诡异变化,全被他感知得清清楚楚。只听嗡嗡怪啸声中,两梭当先射到,卓南雁身形略侧,两梭擦衣掠过,“铎、铎”两声,直Сhā入台后木壁。
众人看那梭贴着他身子射出,端的间不容发,不由齐齐喝喊一声。呼声未落,另两支尚在卓南雁头顶尺余远的金梭骤然一沉,弧光陡弯,猛向他胸前刺到。这一沉一弯,当真矫若鹘落,出人意料。双梭快逾星飞,但卓南雁的双掌仍是快了半分,左掌抓右,右掌抓左,顿时将两梭扣在手中。
群豪看得眼花缭乱,还不及喝彩,陡见一道金光已抵在卓南雁颔下。原来这最后一梭正掩在前面两梭之后,那四梭各发扰人异声,只这枚金梭悄无声息,偏又快如电射,阴毒难防。
卓南雁身形骤向后仰,硬生生栽倒,一道金光却已瞬间没入了他的颔下。
唐千手本不愿伤他姓名,但这五雷炼魔梭乃是“五云五曜”的最后一招,更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五梭齐出,便连他也掌控不了。待见一道金光射入卓南雁咽喉,唐千手才陡觉心内一空。
……
群豪待见卓南雁被这金梭射倒在地,不由齐齐发出轰然惊叫。莫复疆、虞允文、辛弃疾和台下的唐晚菊等人更是肝胆皆裂,失声痛呼。猛听仰卧在地的卓南雁一声大笑,陡然跳起。
“卓少侠!”唐千手见他未死,不由惊喜交加。但见他颈间金芒闪烁,那金梭仍Сhā在他颔下,霎时心底剧震,才知原来卓南雁适才在电光石火之间颔部猛攻,竟以下颔和颈肌夹住了金梭。
卓南雁面带微笑,缓缓昂头,“当”的一声,颔下那枚金梭坠落下来,跟着掌间的两梭也被他甩落在地。群豪愣了一愣,这才震天价叫好。莫复疆、虞允文等人本待抢来看他,见状后齐齐顿住步子,或跳或笑,踊跃欢呼。
“以下颔‘咬’住金梭,这是何等功力!”唐千手全力施出那招“天复地载”后,此时身子发软,心底却是惊佩难言,长吸了一口真气,忽地一揖到地,“卓少侠,你便是当之无愧的归心盟主!”
卓南雁忙上前揽住他的双臂,笑道:“老伯妙术巧夺天工,但愿来日抗金时,能奏奇功。”唐千手摇头苦笑:“适才老夫险些失手伤了少侠,心底万分惶恐。好在这些玩意,在少侠手下,实是不足一哂!”谦逊几句,转身对台下喝道,“自今以后,我唐门谨遵卓盟主号令!”大笑声中,飘身下台。
这一场激战,虽只短短三招,但生死一线,群豪都看得心魂激荡,不由纷纷喝彩。想到丐帮帮主让贤,唐门掌门折服,便有些高手要待跃跃欲试,见此情形,也均是不敢上前。
虞允文大步上台,笑道:“卓少侠武功精妙,胆识过人,最要紧的,却是他为人狭义!唐掌门衷心推举卓少侠为盟主,各位英雄可有异议?”
却听台下响起一道怪笑:“老子大有异议!姓卓的小子当不得盟主!”众人一愣之间,才见发笑那老者鹰鼻深目,神情剽悍,正是巨鲸帮帮主宋天鹰。前任巨鲸帮帮主被杀多日,宋天鹰目前信任了帮主之位。虞允文素知此老剽悍难驯,不由皱眉道:“宋帮主此言,不知有何深意?”
“狗屁深意也没有,浅意倒是有点儿!”宋天鹰“呵呵”冷笑,“我巨鲸帮、沧浪阁等不少黑道帮派,跟这位卓少侠多少都有些宿怨,虽是受了格天社那些奸贼的逼迫,但若是姓卓的当了盟主,难保不公报私仇!”
当年归心盟主剑狂卓藏锋遭受格天社围攻,许多江湖帮派慑于格天社之威,也随同出手追袭。此时听了宋天鹰之言,台下顿时响起一蓬乱糟糟的叫声:“宋帮主说得是!”“当年那点臭事,大伙儿可都有份儿,虽说身不由己,今日他娘的多少有些心虚。”“姓卓的当了盟主,老子立马率兄弟们远远逃了。”
叫嚣之声越来越乱,卓南雁挺立台上,却觉胸中阵阵憋闷。
虞允文双眉飞扬,喝道:“南雁为人豪迈,陈年旧怨,他早不放在心上了,宋帮主此言,未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天鹰哈哈大笑:“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老子就是不服!”虞允文冷笑道:“此时比武夺帅,宋帮主若是不服,便请上台!”
忽听一道冷森森的笑声腾起:“说得好!比武夺帅,自然要台上见真章!”这声音并不如何高亢,但那些喧嚣吵闹却丝毫掩它不住。群豪听在耳内,都觉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袭上心头,一时间乱糟糟的台下便是一静。
“是哪位英雄?”虞允文扫视四方,朗声道,“何必故弄玄虚,便请上台吧!”话音一落,猛觉一股雄奇怪气凌空罩来,心口如被大石压迫,霎时呼吸发紧,脸色苍白。卓南雁忽地踏上一步,伸掌在他肩头一拍,低声道:“允文兄稍退,便由小弟会会高人!”
虞允文但觉肩头注入一股清和之气,顿觉压力全消,低声道:“只怕是他?”卓南雁点头笑道:“我理会得!”待虞允文大步退开,才转头望向台下,沉声道:“恭请林教主登台!”
群豪悚然一惊,均想:“原来明教教主林逸烟竟然到了!”要知洞庭烟横栖隐多年,瑞莲舟会前也只在齐山大会上神龙一现,那时却还头戴青纱。洗兵阁之战,他虽是惊心动魄地一举困住了多位江南武学宗师,却因行事诡秘,不为江湖所知。
想不到在这四海归心盟会上,林逸烟终要登台一战。
蓦听台下一阵纷乱,高台当中正下方密匝匝站立的众豪客忽然间东倒西歪,似被两只无形巨掌硬生生拨开,空出一条通道。一人轻袍缓带,双手负后,悠然地自那通道上行来。看他目光深寒冷定,脸上宝光流动,可不正是几十年来,江南武林中最让人惊恐畏惧的魔道宗师林逸烟。
林逸烟身上似是带着一股奇异气机,身周十步,竟无人能靠近半分。群豪惊诧莫名,被林逸烟撞开的人先是忿然欲骂,待见了他脸上的湛然神光,心底生寒,再也骂不出口。
嘈杂喧嚷慢慢平复,便只剩震惊钦佩,千百双眼睛紧盯着这黑衣如墨的明教教主,玄武湖畔居然悄寂一片。
林逸烟行到台下,定住步子,与卓南雁凛然对望。卓南雁心底却是一阵说不出的滋味:“这人是小月儿的生身父亲、授业恩师,也是爹爹的结义兄长,偏偏我却与他屡屡对阵!”忽在台上躬身行礼,道:“林伯伯好!”
“雁儿不必客气!”林逸烟朗笑声中,迈步上台。他这一步闲闲迈出,竟与先前平地信步丝毫无异,丈许高台却跟半尺台阶一般被他举步而上。看到如此高明诡谲的魔功,群豪心中震惊畏惧更甚于佩服,竟无人敢喝一声彩。
林逸烟一步登台,仍是缓步向前行去,脚下所踏,正是批亢捣虚、尽抢先机的锁心步。卓南雁面色淡然,浑身真气周流,似抗似守。林逸烟行到卓南雁身前丈余,猛然间一股沉着大力撞来。二人都是身形微震,各自退开半步。
只这一着,林逸烟便知眼前的少年已全是宗师气象。他脸上白光一闪,忽地低叹道:“雁儿修为日进千里,却让我且喜且忧!”卓南雁心内也是一沉,道:“不错。晚辈也不愿与教主对阵,只是造化弄人,形势偏偏如此!”他少年时曾寄身明教,更因林霜月之故,是以每次遇上林逸烟,都不缺礼数。
“天下值得我出手的英雄不多,”林逸烟忽地傲然一笑,“但自我见了你第一面时,便隐隐觉得,你才是能与我一战之人!只是没料到,这一日来得这般快!”
卓南雁道:“晚辈也料不到教主临安隐遁之后,这么快便又风云再起!”今日娄千绝施展诡异杖法、管鉴登台叫阵,及至台下宋天鹰等黑道叫嚣,他便知林逸烟蠢蠢欲动。此刻面对这大魔头,他心底先有几分震惊,但此刻却渐渐凝定下来。
林逸烟微微点头,笑道:“动手吧!”卓南雁道一声好,右掌轻搭在腰间的威胜神剑上,却不拔剑,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淳和之气,霎时眼前一片空明,似乎天地万物都被这股清和之气笼在心底。
两人卓立台上,皆是脸含笑意,意态雅致。旁观群豪见了,均是心下生奇:“怎地他们高手对阵,却无一丝火气?”又见卓南雁白衣如雪,林逸烟黑袍如墨,玄素分明,更增一股傲视群伦的气魄。一时群豪均是瞠目屏息,紧盯台上。
林逸烟脸上笑意不减,三际神魔功悄然展开,真气源源积聚。这门气功修炼大成之后,可吸收光明与黑暗的元气,吞吐宇宙间的阴阳二气以为己用,但此时蓄力良久,林逸烟的心底却蓦地生出一丝震颤:“这小子身静神虚,气象居然如此弘大!”暗以内气探查,竟觉身前这少年竟如烟如雾,不可捉摸。
本来以林逸烟的绝顶修为,不必举目细瞧,便能以内气遥感身周敌手的情形,甚至连对手的内功高下和五脏荣衰,都尽可感知,但此时卓南雁明明就在眼前,林逸烟布气感测,却只是一团虚影。更让林逸烟震惊的,是卓南雁虚虚实实的身周似是笼着一层穿越不透的气机,蓬勃鼓荡,衬得那虚影也越发难以感应。
“莫不是幻空诀?”林逸烟想到禅圣大慧,心底顿时又惊又怒,“这老和尚虽已坐化,却还留下个传人跟我作对!”
原来卓南雁果然是不由自主地运上了大慧所传的幻空诀心法。他自习得天衣真气之后,心境大开,以冲凝心法这等天地至理相互参究,对幻空诀的了悟更进一层。不必大彻大悟,只求看破玄机,此时依法施为,心境空明,几与广大虚空融为一体,身周的澎湃大气,则是与天地相往来的天衣真气。
三际神魔功虽可吞吐天地,但不为所动的卓南雁此时似已化作了十方虚空。
林逸烟眼芒一寒,锁心步倏地踏出。台下群豪看这一步诡谲难言,不禁齐齐轰叫了一声。蓦见一抹红芒灿然跃起,卓南雁的长剑斜斜刺出。林逸烟却傲然一笑,左拳暴吐,他顾念宗师身份,让卓南雁先行出招,但在卓南雁剑芒初起的一瞬,他的铁拳已是后发先至。这一势拳迹奇诡,如鹞翻蛇腾,到得中途,蓦地化拳为爪,当头抓下。
拥在台下观战的百十位豪客都觉头皮发紧,似被一股从天而降的神魔怪力箍住,轰然发喊,仓惶后退。原来林逸烟一招之间,霸道的气劲笼罩八方,寻常武者皆是难当其锋。混乱之间,又有数十名修为高明的名宿健者四下里借势拥上,临近观战。
卓南雁威胜长剑飘然挑起,瞬间疾点林逸烟胸前三处要|茓,全自林逸烟云烟缭绕般的掌影间刺入。这把沉浑重剑竟是剑走轻灵,一招三势,疾如利电。林逸烟冷哼声中,左爪不收,倏地收化为指,疾戳对方手腕,变招之快,如电如幻。卓南雁若不收剑,右掌脉门便会受制。
卓南雁心神微震,忽地想到那晚完颜亨与巫魔萧抱珍的对决,沧海龙腾始终挥洒自如,不为萧抱珍的魔功所感,此时会斗天下魔功第一人,卓南雁心底顿有所悟:“魔功千变万劫,若与他争奇斗快,岂不正中其下怀!”长剑平胸刺出,这一剑直来直去,看似平平无奇,但剑上境象恢弘,已是超迈俗流的大手眼。
林逸烟“咦”了一声,或指或爪,疾点疾抓。此时卓南雁全然不顾林逸烟瞬息万变的攻势,剑气纵横,招招以我为尊。瞬息之间,两人或攻或闪,疾换了七招。七招之间,居然剑指不交。众人却只觉眼花缭乱,眨眼之间,台上两人已经轻飘飘地各自闪开。
“雁儿补天剑法业已大成,”林逸烟脸上掠过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内家修为更已初窥天元境界。恭喜!”适才举手之间,他已看出卓南雁的武功随心而动,到此境地,已是刚柔俱泯、一片神行的天元化境了。
卓南雁见他眼内异彩闪烁,蓦地想到当日萧抱珍对完颜亨的言语,心中一动,也点头道:“教主非但功力尽复,且能逆天而行,百尺竿头犹能再进,委实可贺!”他知道魔功可逆天而行,苦败之后,若能动心忍性地跨过一道痛悟关口,反能再次跃升功力。林逸烟受挫于洗兵阁后,这么快便即出关,必是已踏过了那道关口。
“逆天而行?”林逸烟哈哈大笑,“说得好!我要逆天,我要补天,也不知今日是谁如意!”说话间昂头望天,似在沉思,十指间却有精芒闪耀,看上去诡异至极。卓南雁不敢丝毫怠慢,天衣真气与幻空诀这一道一释的上乘法要交互为用,全身虚灵,英华内敛,只剑上的红芒越发瑰丽夺目。
蓦然间黑影疾掠,如乌云横飞,林逸烟双袖暴吐,几缕猛厉剑气呼啸而出。卓南雁振声清啸,长剑东斩一招,西砍一势,瞬间在身周连劈六剑。台下群豪看他挥剑胡乱劈砍,均觉疑惑,一时嘈杂议论。
却不知这回林逸烟再次扑上,已运上了新近悟出的奇门魔功。他闭关数月,竟别出心裁,将大天罗掌的天罗柔劲运使到赤火白莲剑的剑法之中,弹指之间,剑气可如丝盘旋,随他心意运转,犹如天罗突降,从四面攻敌。林逸烟对此甚是得意,特名之为“天罗电剑”。赤火白莲剑与天罗真气融会贯通,明教自有这两门武功以来,也只洞庭烟横一人而已。
不想卓南雁自幼修炼的忘忧心法最重感知四处气机,此时心境空明,幻空诀更是不运自运,林逸烟这剑气如丝、巧打八方的天罗电剑虽是奇诡万状,他却能以佛、道两门的上乘心法感知得清清楚楚。
林逸烟看卓南雁这几剑大巧若拙,偏偏将自己化剑成丝的诡异天罗电剑尽数封住,心底更是一凛,十指倏点倏按,指上剑气如迅雷疾发,连环击出。卓南雁的真气灌注长剑,一招“周流六虚”,剑气纵横八方,又将林逸烟四下盘旋的天罗柔剑硬生生封住。
顷刻间,两人一攻一守,又过数招。群豪看他二人始终相距丈余,凌空挥指运剑,看那步法却都是闲庭信步般从容舒缓,均是不明所以。只有莫复疆、唐千手等极高明的武林名宿看出堂奥,心底无不惊佩。
这般拼斗,林逸烟占得十成攻势,看上去胜算在握,但酣斗渐久,林逸烟却觉卓南雁虽纯属守势,剑底实则蕴含着一股反击之力,如开张之弓,势道越蓄越强。
刚柔相抵,变在其中!补天剑法依天道易理而行,守到极致时,便会蕴出最凌厉的反击。此时卓南雁运剑既久,神游太虚,更是得心应手。补天剑法在天衣真气的催运下,势如盛夏山洪,渐积渐高,不发则已,一发则势不可挡。
林逸烟何等手眼,焉能不知其中厉害,蓦地大喝一声,倏忽抢上。他此次出关,魔功几已大成,若说还有一丝瑕疵,便是修习的法本中尚有几处参悟不透的缺损。饶是如此,他不用作势运气,三际神魔功便已提到了十成。
霎时间众人眼前发花,但觉林逸烟的身子倏忽化开了,恍若生出万千手臂,齐齐攻向卓南雁。一瞬间高台上无处不是翻滚的漆黑袍袖,无处不是凌厉的指剑,林逸烟几已不是个人性,更似一缕缕黑烟,在台上缭绕来去。
群豪本当“洞庭烟横”只是个依名而设的绰号,这时才知林逸烟这等绝顶魔功展开,委实诡如烟横,气笼大湖。不少人修为不足,看得片刻,便觉头晕目眩,忙闭上眼睛。台下群豪均被林逸烟那骇人的身手慑住了心魂,便连喝彩叫好之声也稀稀落落。
任是林逸烟惊雷掣电般的狂攻,卓南雁却始终守得固若磐石。到得后来,他只将一招“周流六虚”施展开来,剑气纵横,便将林逸烟惊神泣鬼的攻势阻住。他一招又一招的“周流六虚”劈出,每使一招,身上蕴的反击之力便强得一分。
辛弃疾武功不高,但见卓南雁全无还手之力,落败只在迟早之间,不由转头道:“莫帮主,你瞧如何?”莫复疆却是紧盯台上,双掌微微吞吐,满身大汗,竟比他上阵还要费力难受,只道:“好南雁,好南雁!可得撑住!”辛弃疾看他如痴如醉,只得再看虞允文,却见他也是脸色忽红忽白,忙道:“允文……”
“坚壁而守!”虞允文双目溢彩,沉声道,“这是周亚夫东击吴楚叛军的‘守战法’!”辛弃疾眼前顿时一亮。西汉时吴楚叛乱,名将周亚夫奉命平叛,但面对叛军挑战,周亚夫却始终坚守不出,待叛军锐气尽挫、饥馁难耐时才倾力而击,大获全胜。
“妙啊!南雁运剑如用兵!”辛弃疾也悟出其中奥妙,不禁低声赞道,“骤雨不终日,林逸烟如此疾攻,后力必然不继。只要南雁能撑得下来!”
猛听“咔”的一响,台侧一面旗子被两人凌厉的剑气扫中,大半幅白旗荡上半空。片刻之间,但听裂帛之声不绝,十几幅白旗先后被两人交争四纵的剑气割下,围着激战的二人忽起忽落。一时间台上残旗如白云飘荡,更衬得进退如风的两人犹如腾云御风。
激战之中,卓南雁蓦地咧嘴一笑:“教主,你要败了!”
不知怎地,林逸烟瞥见他轻松写意的笑容,陡然心神剧震,难受得几乎吐血。卓南雁这般久守不攻,蓄势待击,便如弓弦拉得越满,射力越大,但任是何等强弓,拉得过满,也会绷断。此刻的卓南雁实则已是一张撑到极致的强弓,只要再多加上几分力道,弓弦便会绷断。偏偏就在此时,卓南雁却笑了,那略带邪气般的微笑,正是那支看不见的凌厉箭镞,瞬间刺入林逸烟的心底。
林逸烟这心念一颤虽是稍纵即逝,但卓南雁运使幻空诀下的空明心神却立有所感,威胜神剑骤然翻出。这一剑随心挥出,劲气迅猛如惊雷骤发,形迹却又浑然天成。
猛听林逸烟振声厉啸,跟着一股绝大怪力横空压下。近处群豪都觉脑袋发紧,似被怪力箍罩,便连挤在台前的那两排高手名宿也难受至极,惊呼声中,群豪纷纷后退。跟着咝咝怪响之声不绝,满空飘荡的白旗顿时被暴掠的剑气怪力绞成碎屑。
满天里似是下了一场大雪,惨白布屑被劲风搅荡,横空激飞。混乱之中,却听林逸烟纵声狂笑:“南雁,恭喜你剑法大成!今日暂且作罢,待来日得暇,你我再比个痛快!”
众人正被那碎旗“白雪”袭得睁不开眼,恍惚间只觉林逸烟的笑声滚滚,恍若雷鸣,全不禁心神震荡,掩耳惊呼。林逸烟身形疾退,途经之处,有几人首当其冲,禁不住他震雷般的笑声,或身形踉跄,或双目呆滞,更有人张口吐出血来。万千纷乱间,却闻林逸烟的笑声如串串闷雷,摇曳远去。群豪陡觉耳根一静,知那魔头已走,才各自定下神来。
这时满空飘荡的“白雪”势头将尽,只余片片布丝悠悠落下。众人抬头看时,却见卓南雁依旧昂立台上,白衣如雪,剑上一抹轻红光芒,正渐渐黯淡。
群豪茫然若失,均想:“这卓南雁竟赶跑了洞庭烟横!”只是此时气为之夺,便连喝彩的心思也没了。
虞允文忙大步上前,见卓南雁安然无恙,又惊又喜,朗声道:“卓少侠旗开得胜,连胜两场,可有哪位英雄再来指点?”群豪亲睹这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又见强横如洞庭烟横的这等绝世魔头都不胜而遁,哪里还有人再赶上前!
虞允文连连吆喝了三遍,眼见无人上台,大笑道:“若无异议,卓少侠众望所归,便是当之无愧的归心盟主了!”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二节:渠魁末路 群雄归心
“且慢!”台下忽地传来一声高叫,一人大袖飘飘,跃上台来,正是南宫世家的掌门南宫参。虞允文眼芒一闪,暗道:“惭愧!我怎地忘了此人!他昨晚群英宴时只让其二弟赴宴,此时却突然到来,必是别有用心。”当下冷笑道,“怎么,南宫堡主也来争这盟主之位?”
“不敢!只是老夫有一言,不吐不快。”南宫参手拈长髯,仰头笑道,“天下英雄,谁都当得这盟主,唯独卓少侠当不得!”今日他特意换了一身宝蓝色长袍,衣衫簇新,平增雍容之色,只在腰间系了一根白色腰带,料来算是给罗雪亭戴孝了。
卓南雁双目一寒,暗道:“这厮是害死大慧上人的凶手,今日自己跳了出来,老子岂能容你!”但转念便又想到今日归心盛会,不宜动手杀戮,一时蹙眉冷笑,却懒得与他辩驳,只在心底盘算对策。
“屁声隆隆,臭气滚滚!”一旁的莫复疆却哈哈大笑,“嘿嘿,老子正奇怪哪里来的一股臭气,原来是专放狗屁的南宫堡主大驾光临,幸会幸会!”群豪素知这位丐帮帮主诙谐成性,在亲睹了两场心惊肉跳的激战之后,乍闻此语,心神顿松,不由齐声哄笑起来。
莫复疆又道:“当日在洗兵阁内,南宫堡主先是唯赵祥鹤马首是瞻,后来又归顺了圣教主林逸烟,这回却又发了什么疯,也来争这归心盟主吗?”
南宫参却不以为忤,只摇头一笑:“老莫啊,每次见了你,总是爱拿兄弟开心。”说话间忽地脸现沉痛之色,“只是此刻乃是我大宋推举归心盟主之时,又兼罗老惨遭毒手,英灵不远,兄弟可没兴致跟你嬉笑!”他淡淡的一句话,便将莫复疆狠揭老底的尖损挖苦抹了去,更隐隐指责莫复疆的怪诞言语不合时宜。
“老子最讨厌口是心非之人!”莫复疆自知斗口远不是此人对手,索性翻起白眼道,“你这厮要争盟主便来争,怎地却说南雁当不得盟主?”南宫参笑道:“敢问莫帮主,你老兄千秋之后,是否会将丐帮帮主之位传给令郎莫愁?”
莫复疆怒道:“呸、呸、呸!你当老子是什么人?我丐帮自周响老帮主打下天下第一帮的盖世英名之后,素来便以行侠仗义闻名。帮主择取,都要重得重才,更要避子避亲!将帮主之位传给自己儿子,那岂不跟守财劣绅一般,白白糟蹋了我丐帮大义?”
“莫帮主此言,至公大义,好令兄弟佩服!”南宫参凛然道,“前任归心盟主卓藏锋侠义无双,也是以至公至义之心,建此盟会。故此四海归心盟,乃我大宋英雄同心合力之盟!若在首任卓盟主之后,再立其子卓南雁为第二任盟主,岂不白白糟蹋了卓盟主这番至公至义之心?”
莫复疆一愣,万料不到自己的话反给他当作话头,来了个打蛇随棒上,恼怒之下,破口大骂:“放您娘的狗臭屁!卓藏锋卓盟主早已仙逝,眼下这归心盟主之位,乃是南雁一把长剑打下来的,又不是他老爹传位给他的,跟当年卓盟主的大仁大义有什么干系?”
南宫参冷笑道:“莫帮主所说,不过一厢情愿的一家之言!眼下金国龙骧楼的龙须密布江南,若是卓南雁继任盟主,只怕立时便会给龙须抓住把柄,四处造谣道,这四海归心盟乃是卓家的,不是我大宋的!此事非但于卓藏锋卓盟主的名头有损,更关乎我大宋的生死存亡,万万潦草不得!”他满面激昂之色,这一番话更说得大义凛然。台下群豪均是一愣,不少人倒想:“他这话却也有几分道理!”当下便有人高叫:“南宫堡主说得在理!”“不知南宫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却说不上!”南宫参哂然一笑,“我瞧还是依适才辛军师所言,谁能给罗堂主报了仇,谁便当得这盟主之位!”
下面乱糟糟的又有人叫道:“还是老调重弹!若是三年五载寻不到凶手却又如何?”“我瞧你南宫堡主如此见识人才,正是归心盟主的不二人选!”“不错,南宫先生名重天下,正该当了盟主!”喝声起伏,渐渐响亮。群豪不明所以,许多人均是识见平平,脑袋发热之下,也跟着胡乱喝起彩来。黑道中巨鲸帮、沧浪阁等帮派徒众喝彩声尤其响亮。南宫参满面春风,手拈长髯,并不言语。
辛弃疾跟虞允文对望一眼,均觉诧异,心知南宫参是有备而来,但此时人声喧闹,却不便立时斥责辩驳。
“南宫参,你也不必巧言如簧,”卓南雁冷笑声中,踏上一步。猛一仰头,却见暮色将至,玄武湖上铺着半面夕光,颜色如血,霎时心底便撑起一股孤傲之气,又想到激战林逸烟之前巨鲸帮帮主宋天鹰所说的言语,不由傲然扬头,道,“这归心盟主,我卓南雁决不会当!”
“南雁,”虞允文大吃一惊,忙道,“兹事体大,岂能如此意气用事?”卓南雁猛一摆手,目光扫视群豪,朗声道:“诸位英雄,我卓南雁虽行事狂妄,却从来不为一己之私。既有奸狡之辈借此攻讦家严,卓某更不会当此盟主之位!”说话间长剑一横,森然道,“只是南宫堡主若要荣登盟主,还须胜了我手中长剑!”
南宫参微微一愣。他本待凭着三寸之舌挤兑卓南雁下台,剩下的莫复疆等人便不难对付,哪料卓南雁甘愿放弃盟主之位,也要与他一战。卓南雁目光闪动,冷冷地道:“怎么,堡主若没胆量与我交手,那就请便吧!”
“溜须拍马,乱吹法螺,”莫复疆也看出南宫参心虚,也哈哈大笑起来,“你姥姥的,不露些真本事,谁让你当这盟主?”丐帮长老醉罗汉无惧也在台下大叫:“说得是啊!没本事的,那便滚吧!”群豪都好热闹,听得有人带头叫嚷,纷纷轰然大叫。
南宫参终于淡淡一笑:“不想仍要与卓少侠刀兵相见,南宫参实非得已!”摇了摇头,并不拔剑,只笑吟吟地道,“卓少侠,你已战了两场,多少耗了些气力,不如今日你暂且歇息,你我明日再战?”
卓南雁听他将自己的两场激战说得轻描淡写,心底有气,摇头道:“那也不必。对付堡主,只需留得丁点气力便成。”潜运内气,却觉体内阵阵虚软,知道适才跟林逸烟那一战大耗内力,忙长吸了一口气,傲然道,“请堡主赐招吧!”片刻间真气流转,内力渐渐凝聚。
南宫参眼芒闪烁,但见卓南雁只这么随意一立,神意尽敛,全是返璞归真气象,心底暗惊:“刚刚苦战了洞庭烟横,谁不体衰气软?哼哼,这厮外强中干,须得速战速决!”他右掌轻按剑把,只这一按,紫烟剑在鞘内便是嗡然一声龙吟,一缕剑气森然荡起,压得旁人身心俱寒。台侧的虞允文、辛弃疾均是一震。莫复疆更想:“这厮多年来深隐不出,莫非暗自修成了什么绝技?”
卓南雁也知此人机诈百出,今日蓄势而来,更是不容小看,气机遥探,却觉南宫参按剑的右臂气势虚弱,静垂腰际的左臂却有一股真气隐隐欲动,不由心中一动:“这厮左臂必有古怪,料来是要声东击西,嘿嘿,老子这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蓦听南宫参一声长笑:“大敌当前,须得及早选出盟主。有僭了!”左袖疾抖,碧光闪处,一把短剑脱手飞出。
众人一直见他右掌扶剑,哪料到他左袖内却骤然闪出兵刃来。但见那剑疾如灵蛇射空,直向丈余开外的卓南雁打去,群豪更是齐齐“噢”了一声,心下均想:“怎地第一招便抛了兵刃?”
一道碧光倏地刺向自己胸口,卓南雁早已料敌机先,口中却惊慌大叫,忙斜身避开。哪知南宫参左袖疾振,那碧光绕个弯子,骤向卓南雁脖颈削来。原来这碧幽幽的短剑名为碧水剑,乃是他剑冢所藏的奇剑之一,剑锷上藏有细链,在他独门内劲操纵下骤施远袭,当真防不胜防。
碧水剑疾转疾削,变动诡异,群豪远远地看不清那条细链,但见这短剑凌空弯转如意,恍似传说中的仙人飞剑,不由齐齐惊呼出声。
卓南雁索性装得惊慌失措,“哎哟”了一声,腰板向后疾折。他艺高人胆大,这一势故意弄险,让碧水剑贴脸掠过,鬓角几缕长发顿时被剑气削去。群豪看这一削迅如电发,均自胆寒,又再齐声发喊。一道喊声未落,蓦见紫芒闪动,南宫参已闪到卓南雁身侧,紫烟剑疾划而出,那碧水剑则化作一道弧光,倏地缩回他袖内。他先以右掌按剑引卓南雁分心,再以左手碧水剑连环突袭,跟着乘势以紫烟剑施出天星剑法,端的狠辣绝伦,震人心魄。
蓦听卓南雁断喝一声,未曾起身,长剑已倏地挥出一招“无往不复”,此时真气灌注,剑上带出嗤嗤劲响。他本来左躲右闪,看来狼狈至极,哪料这一剑暴射而出,竟从意想不到的方位刺出。
“这小贼使诈!”南宫参也是一凛。他此次出山,暗挟了一门新炼成的奇技“地火剑气”,此时虽惊不乱,紫剑横斩。两剑相交,卓南雁陡觉剑上一空,似是斩到了一处空|茓之中,不住下陷。他早知南宫参有一门“空谷流波”的奇门功法,不想此时却觉南宫参剑上生出一股奇气,较之空谷流波更胜一筹,一凛之际,真气疾收。南宫参冷哼声中,真气瞬息由虚变实,如湍流激射,暴涌而来。
却听“嗤嗤”两响,二人各自一惊,忙向后跃开。原来适才双剑交击,紫烟剑顺势钻入,竟将卓南雁衣襟下摆削去一幅,但卓南雁那招“无往不复”却胜在出其不意,瞬间由方变圆,剑气流转,也将南宫参的衣袖裂开好大缺口。
一招之间,两人各运奇谋,竟拼了个旗鼓相当。群豪看得目不暇接,均知这两人若是趋避稍慢,便是破腹断臂的下场,回思这几下妖纵神腾般的攻守,都觉心底生寒。顿了一顿,群豪喝彩之声四下里山呼而起。
南宫参目色一寒,冷笑声中,又再扑上,瞬间疾刺五剑。卓南雁凝定心神,运剑如风,寸步不让。威胜神剑跟紫烟宝剑连连交击,卓南雁但觉他剑上挟裹着一股怪力,既有空谷流波的柔韧空虚,更有一种沉浑难言的沾黏之力,心中暗惊,天衣真气遇强愈强,加力施为。
两人进退盘旋,拼斗渐急。适才卓南雁与林逸烟那一战全以真气交争,虽然气韵雄奇、凶险迭出,奈何群豪大多看不明白,此时南宫参却和卓南雁剑意纵横,奇招纷呈,让群豪看得目不暇接,喝彩之声此起彼落。
南宫参右手施展的天星剑法得自本门南宫先祖,实乃正宗玄门剑法,而他左袖内的碧水剑也倏吞倏吐,剑路诡谲多变。若说林逸烟的天罗电剑乃是无形气剑,这碧水剑则是有形之剑,却一般得矫夭难测,忽而近袭,忽而远攻,忽而更是绕到卓南雁身后钩刺,端的防不胜防。
适才卓南雁激战林逸烟,内力大耗,此时斗剑之际,潜运天衣真气的冲凝诀,不住收取天地元气。只是双剑每撞一下,卓南雁便觉对手剑上传来的粘黏怪力增强一分,若非自己天衣真气早已登堂入室,只怕连长剑都会被他卷走。
南宫参紫烟剑上的奇气,正是他近日新修成的“地火剑气”,这是南宫世家镇山神功天星剑法的最后一门心法。天星剑法共分九重劲法,因艰难深奥,自来号称“南宫九重天”,寻常弟子少有练到四重以上的,南宫参却奋力修到了第八重“独剑成阵”。最后一重心法名为“地火剑气”,据说修成后,可以剑气调动身周地气,形成地火蒸腾、困敌伏魔的地煞绝阵。但这重心法需以绝大内力运使,人力有时而穷,数百年来,南宫世家也无人修成这等可调运地气的绝大内力,故在南宫世家,这地火剑气只当是一个传说而已。
不想南宫参近日忽得奇遇,内劲暴增。前番他向莫愁追索紫金芝、力斗卓南雁时,内力尚有不足,对这门心法才刚刚涉及,近日却潜修大成。此次比武夺帅,他身挟碧水剑、地火剑气和另一门深厚内功而来,实是志在必得。再斗数招,两人剑上真气渐增,招势都渐渐慢了下来。南宫参全力运功,不断催起地火剑气调动四周地气,紫烟剑上紫芒渐浓,那把碧水剑便一直缩入袖内不出。
双剑纵横圆转间,卓南雁果觉身周似有一股看不见的黏稠大力,向自己不住束缚压迫。但激战既久,随着南宫参剑上的怪力渐沉,卓南雁体内的天衣真气也越加生发鼓荡,不住吞吐天地之气,与那股黏稠怪力争雄斗奇。蓦地南宫参一剑刺来。这一招“星河耿耿”去势极慢,但在地火剑气催动之下,却映出满台紫光。近处群豪均觉眼前一灿,都有一剑当头、闪避无处之感,不由齐声发喊。卓南雁面色凝重,横剑封出。
双剑骤交,卓南雁浑身剧震,如同劈到了雄峰峻岩上,但转瞬间他便觉胸腹内一股大气腾起,一时心神如与无尽虚空交接,剑随意转,自然而然地化出一招“保合太和”。这一剑随心而动,妙韵天成,正是新近在医谷中悟出的补天剑意中的太和境界。一股太和之气如意旋转,竟将满聚地火剑气的紫烟剑顺势转开。
南宫参心底更惊,长吸了一口真气,脸上青气骤浓,紫烟剑破空划来,剑上凝满地煞之气,竟发出嗤嗤尖啸,刹那间卓南雁身前身后都是点点紫星。台下两排豪客看得心紧,轰叫声中,纷纷后退。
蓦地里卓南雁身子疾抢,长剑猛地向南宫参腕子上削去,这一剑如意峰天降,后发先至。酣斗多时,他已看出南宫参若是施展那门怪力运剑,往往招沉势慢,尚不及林逸烟得圆转随心,这一剑正是以快打慢的妙招。不料南宫参厉吼声中,左袖疾挥,蓄势良久的碧水剑又再飞出,倏地绕在威胜长剑上,顺势向旁横拉,跟着紫烟剑斜刺卓南雁咽喉。
卓南雁大吃一惊,急待撤剑,但此时南宫参将地火剑气运到极致,碧水剑上腾起一股沉浑大力,威胜长剑接连三抖,兀自收撤不回。紫烟剑却剑势张腾,如紫龙昂扬,向卓南雁咽喉点来。好在南宫参全力以左掌施为地火剑气,一身真气全灌注在碧水剑上,紫烟剑便去势舒缓。
饶是如此,旁观群豪也看得大骇,齐声大叫。虞允文等人更是惊呼而起,莫复疆一顿降龙棒,便待上前解救。
猛听卓南雁瞠目低喝:“大慧上人!”这一喝声音不大,南宫参却觉心弦剧颤,自他突施毒手迫得禅圣大慧圆寂之后,每念及此,常有心神不宁之感。
便在他一震之际,卓南雁却长吸了一口真气,心念瞬息间舒展至无限虚空,生死关头,竟让他蓦地体悟到天地万物与我一体的玄奇境界。
“去!”卓南雁振声大喝,声如巨雷。群豪齐觉双耳震响,心紧气沮,忙掩耳惊呼,踉跄后退,猛见那把威胜神剑上红芒暴灿,倒翻而起。跟着台上碧光耀目,四散激飞,却是卓南雁天衣真气滚滚勃发,竟将碧水剑层层缠绕的金链震碎。细链一断,碧水剑仓皇飞出,高高荡起。
群豪看他脱困,均是心中惊喜,齐声发喊。威胜神剑已如挣开金锁的怒龙般凌空撞下,南宫参大吃一惊,紫烟剑横挥疾封。双刃相交,声若轻雷,南宫参浑身经脉如被雷火焚噬,紫烟剑险些脱手飞出。
“地火剑气竟克他不住!”南宫参心底剧震,仓促间左掌疾探,猛施毒掌功夫拍向卓南雁胸前要|茓。卓南雁见他出掌,也挥掌相对,掌势才起,陡见南宫参指间异彩闪烁,蓦地心中一动:“这厮素来阴毒,指上必是套了带针指环!”倏地化掌为指,戳他掌心。
南宫参掌势刚猛,却带出一股甜甜幽香。卓南雁这一记骤雨惊风指却脱自《七星秘韫》,最是灵动。南宫参变招不及,已被戳中掌心劳宫|茓,左臂一片酸麻。他惨嗥中,猛觉头顶一股巨力压下,忙挥剑横封,紫烟剑勉力撑住了威胜神剑。
群豪看得目不暇接,但见南宫参不敌,又齐声喝彩。忽听有人高呼尖叫,却是那把碧水剑这时才从空中坠向台下,群豪纷纷吆喝躲避。
“是你!”卓南雁却大喝一声,“是你杀了雷青焰!”南宫参脸色大变,叫道:“胡说……你……胡说什么!”
适才生死相搏,卓南雁闻到那股怪异甜香,陡地便想到雷青焰尸身上那古怪味道,顿时心中一动:“当时雷青焰尸身上便有这怪香,那时我只是觉得奇怪,一个大男人为何有这古怪香气,原来却跟南宫参这毒掌怪香一模一样。莫非南宫参将毒掌功夫化作指法,瞬间击毙了雷青焰?”
一时情急智生,他眼前竟闪过大慧上人的影子。那晚大慧上人激战南宫参,南宫参久战不胜,也是施出这“七仙香雾掌”,顿被大慧上人喝破来由:“南宫堡主这七仙香雾掌莫不是得自唐门?”
卓南雁曾从唐晚菊口中得知,唐门秘典《万毒秘要》被盗,当时一直也不以为意,此时想到大慧言语,登时了悟昨晚唐千手激变的脸色。雷青焰所中奇毒定是得自唐门,唐千手必是看破了此点,却又怕背上嫌疑,不敢明言。
若是《万毒秘要》被南宫参设法盗走,这一切谜题便都不难解释。
眼见此时张口一喝,却惊得南宫参颜色大变,卓南雁已是心中雪亮,掌上加力,大喝道:“南宫世家与霹雳堂本是世交,你近他身前,雷青焰自然不加防备,却被你突施毒手伤害。你为何出手害他?”南宫参但觉那长剑如山压下,身子腾挪不得,一寸寸地跪了下去,但听“格格”声响,高台木板顿时断裂。
他这一喝,台侧的虞允文、莫复疆等人寻思其时情景,均觉有理,纷纷呐喊。台下霹雳堂众长老更是怒不可遏,嘶声大骂。
“胡言乱语!”顷刻间南宫参已回复镇定,满面又是凛然正气,怒喝道,“我为何要杀雷贤侄?我自幼看他长大,便当他自己子侄一般,如何会害他性命?你比武不胜,便来血口喷人!”此时卓南雁自是无暇细说缘由,给他一番冠冕堂皇的辩驳,霹雳堂众门人长老均觉有理,齐齐息了喊叫。蓦听南宫参一声大喝,掌上劲力暴起,竟将威胜神剑震开,身子横移丈余。“哪里走!”卓南雁长剑一招“大哉乾元”,剑气如潮,自背后横压过去。南宫参奋袂回身,挥剑疾架,剑上陡现大气磅礴之象。
两人疾拼数剑,卓南雁只觉他剑上劲力浑厚,势若开山断岳,心底也是一凛,忙将天衣真气运至第五重境界。两人腾移纵跃,剑气横空激掠。台下群豪忽地纷纷大喊:“怪了,云……”“好怪的云啊!”
沉沉暮色中,却见天上云气翻滚,两道白云隐隐垂下,随着台上激战的两人劲力吞吐而伸缩鼓荡,似是要与两人头脑交接。
“天衣真气!”卓南雁心中一震,“这厮怎地会使天衣真气?”适才他生死之际,心有所感,对天衣真气的领悟更进一层,此时心念虚无,死心诀、冲凝诀滚滚运转,便觉一股庞大无朋的雄浑巨力源源而至。
骤听“当、当、当”的三声劲响,却是双剑瞬间激撞三下。三响一声高于一声,随着最后一声震人心魄的锐响,南宫参蓦地身子剧颤,一口鲜血狂喷出来。原来两人互以内家真气相拼,卓南雁终究更胜一筹,竟将他震得脉损血喷。卓南雁长剑倏翻,势不可挡地又再一剑斩落。南宫参要待提剑抵挡,却觉手臂酸软。他此番筹谋已久,又挟奇技登台,但碧水剑、地火剑气和天衣真气三般绝技连被卓南雁破去,心底惊惧更多于怒火,此时但觉经脉裂痛,一时不由心如死灰。
“锵”的一声,紫烟剑被震得斜飞而出,颤巍巍地Сhā在台角。跟着南宫参只觉肩头一寒,威胜长剑已横压在他颈旁。
“你怎地会使天衣真气?”卓南雁沉声喝问,蓦地心念震荡,大喝道,“余孤天!这天衣真气是余孤天传你的,是也不是?”要知埋刻于无极诸天阵内的功法原本早被南宫笙毁去,流传于世的都是残缺不全的仙经伪本,只有龙骧楼珍藏的魔诘老人亲校的版本还可参悟修炼。余孤天掌管龙骧楼,又曾以金使身份入住南宫堡。那么南宫参会使天衣真气的唯一解释,便是余孤天暗将魔诘校本的《冲凝仙经》传给了他。
“信口雌黄……”南宫参呼呼喘息,“我技不如人,阁下也不必如此诬蔑……”卓南雁看他眼中闪出阴毒之色,浑如被困野兽要拼死噬人,不知怎地,这眼神让他想起了五通庙底的南宫溟。
“龙须?”蓦然间卓南雁心底久埋的一道暗影闪了上来。当日他在峰顶击败南宫参、救下莫愁和龙梦婵后,莫愁便说过一句“龙须刚退。便又蹿出这南宫老儿”的话。当时卓南雁便暗自疑惑,为何南宫参总是与龙须先后出现。此刻忽又想到“龙须”两个字眼,更是心底剧震,“当日我去医谷求医,路上先是遇到龙须拦杀,待得黎获传来婷儿号令后,龙须退去,南宫参却又不早不晚地埋伏在侧。那一次莫愁挟紫金芝去医谷,也是先遇龙须,后见南宫参……”
“你是龙须!”卓南雁眼射寒芒,忽然明白余孤天为何会将魔诘老人校订的《冲凝仙经》传给了他,厉声喝道,“江南龙须的总坛主老头子,原来是你!”
“放屁!”南宫参脸色倏变,嘶声道,“你放什么鸟屁!”他一直谈吐儒雅,此时却气急败坏,口出污言。虞允文等人眼见胜负已定,本要上前劝开两人,但听这几句话事关紧要,忙顿住步子,凝神倾听。
卓南雁剑上加力,一股沉厚内劲瞬间传入南宫参体内。南宫参经脉已伤,早无抗拒之力,霎时脸色殷红,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卓南雁长剑再紧,喝道:“是你在罗老茶中下的毒!”
“不是!”南宫参只觉压下重重巨力,骨骼欲碎,几乎呼吸不得,喘息道,“不是我敬的茶……”话一出口,心中大悔。罗雪亭素不喝茶,临死前饮的毒茶乃外人所敬,除了卓南雁、唐晚菊等几人推断得知,便只那敬茶的凶嫌知晓,南宫参此言一出,正是不打自招。
卓南雁忽地垂下头来,低声道:“南宫参,我也吃过龙涎丹,此时却毒性尽解,便因我早已悟出了解药配方。你若从实招来,我便给你这龙肝之方!”南宫参眼芒一灿,跃出渴望之色。那目光虽只一闪,却已被卓南雁看破:这位道貌岸然的南宫堡主,正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龙须!
一时间盘桓在他心底的许多疑惑尽数开朗,为何余孤天一入江南要先去南宫世家落脚?为何余孤天蓄意搅乱江南武林的赌会上偏偏没有邀请南宫世家?他瞬间心中雪亮:“南宫参若是江南龙须的老头子,这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他身为老头子,自可调动那批龙须来跟我为难!”
跟着便连南宫溟的遭遇也尽皆明了:南宫参身登江南龙须坛主之位,必是经得许多波折争斗,最初南宫溟也是一名寻常龙须,但在南宫参成了老头子之后,必是为报私仇,断了南宫溟的龙肝解药,这才逼得南宫溟沦为一名不人不鬼的吸血怪物。而料来南宫参身为老头子之事,极其隐秘,身为寻常龙须的南宫溟也不知晓,不然以南宫溟的性子,早就嚷嚷得天下皆知了。
“这厮必是龙须老头子无疑!”卓南雁想通其中关窍,心中悲愤难言,喝道,“你先在茶中下毒,又在罗老与余孤天拼斗时隐在石后偷袭,那颗雷神珠也是你放的,是也不是?”南宫参忽地软倒在地。
为了重振南宫堡雄风,南宫参多年来苦苦挣扎,更因当年初登南宫堡主之位,人单力孤,一念之差,便投入沧海龙腾手下,做了一名龙须。其后在龙骧楼和格天社的重压之下,南宫参竭尽所能,左右迎奉,终于得到完颜亨的青睐而登上龙须总坛主之位。近年来南宫世家势力大增,也与龙骧楼的暗中扶持有关。但南宫参身为龙须之事,在南宫堡内极为机密,便连他亲兄弟南宫禹都不知晓。当年南宫堡的总管南天易在南宫世家地位颇高,便因这南天易也是一名龙须,南宫参待之甚厚,诸多大事都与他相商。只是既然身为龙须,那惨酷阴毒的龙涎丹便是时时咬噬南宫参心神的一条无形毒蛇,他千方百计地搜罗唐门毒经,除了习性使然之位,也是盼着能自己解开龙涎丹之毒。
其后龙骧楼剧变,余孤天掌管龙须,南宫参自认机缘到来,全力巴结余孤天和完颜婷,趁机向余孤天讨要天衣真气的原本。余孤天在回风岗初遇身穿白袍的南宫参时,对天衣真气还未深究。好在他虽不敢修习天衣真气,那仙经却一直随身携带,听得这位龙须总坛主对天衣真气垂涎三尺,余孤天才开始留意这门神功。
后来余孤天在瑞莲舟会上身受内伤,南宫参更是竭力侍奉。在离开江南之前,余孤天才开始择其要诀,将天衣真气传给了南宫参。余孤天深知这位南宫堡主心怀叵测,也怕自己离开江南之后,南宫参会对完颜婷不利,传授玄功,正是他网罗南宫堡的一个手段。
只是南宫参修习天衣真气却非一帆风顺,直到近日才小有成就。他内力大增之后,终于修成了本门从来无人炼成的“南宫九重天”最后一门地火剑气。近日余孤天重回江南,南宫参在跟余孤天密谋之后,连施狠手,害了雄狮堂主罗雪亭的性命。今日他先让几名龙须登台扰乱,待看到林逸烟也率着众多黑道帮派赶来夺帅,早暗自喜得心花怒放。最后他登台夺帅,料来自己身带碧水剑、地火剑气和天衣真气三门奇技,定然势在必得。依着他的盘算,一举夺得归心盟主的大位之后,先给南宫世家扬眉吐气,其后暗助金主完颜亮,待得金兵席卷江南,他这身为前驱的龙须总坛主自然便是功劳不让余孤天的大功臣了。其后自己只需供出余孤天暗藏完颜婷之事,这龙骧楼主的高位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但万料不到,卓南雁以激战洞庭烟横后的疲惫之躯,仍能将他杀得大败,更看破了他的龙须之身。
想到千条妙计尽数成空,光大门庭也是镜花水月,南宫参不由悔痛欲死。此时他信念一失,顿时汗水滚滚而落,低声道:“献茶的是……是翁残风!他奉命混进去,给他师父赔罪敬茶,罗老那晚喝了许多酒……欢喜之下……自会……”
这一应承,雄狮堂弟子尽皆悲愤叱骂。霹雳门众弟子也嘶吼喝骂,便待上台来厮打。莫复疆连声呼喝,跟虞允文、醉罗汉无惧四下里拦住。
混乱之中,卓南雁却尽数明了:翁残风走投无路,便被南宫参收买至麾下,只需一枚龙涎丹,自可让他言无不从。翁残风进出雄狮堂轻车熟路,旁人自然难以察觉,而罗老那晚大喜之下,得闻自己的大弟子痛改前非,自是欣然饮下那毒茶。他心中狂怒,大喝道:“翁残风那厮在哪里?”南宫参身子簇簇发颤,呻吟道:“在……便在……”话未说完,台下一道红芒破空飞来,直向卓南雁射到。
红光未到,卓南雁便已闻到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道。“霹雳门失窃的雷神珠!”卓南雁暗自一凛,自知身后是虞允文、莫复疆等至交同道,若是自己闪避,便会伤及好友,当下长吸一口真气,大袖飞卷,一招“大风卷水”横挥过去,当头兜住雷神珠。
天衣真气运到极柔,当真虚如浮云、绵如流水,却又韧如蚕丝、粘如稠胶。雷神珠被那千条细丝般的真气缠绕包裹,只贴着他的袖子呼呼疾转,难以炸开。群豪见到如此奇景,均是瞠目惊心,一时全忘了喝彩。
蓦见卓南雁大袖再甩,雷神珠斜飞而出,远远落入玄武湖内。群豪齐松了口气,这才彩声暴起。便在此时,南宫参骤然跃起,横掠数丈,斜刺里蹿入人群。他经脉虽已重伤,却非致命,只是在卓南雁重剑横压之下,才全无挣扎之力。便在卓南雁全力应付雷神珠这会儿,南宫参真气九转,已缓上一口气来,这一急蹿下台,仍是势不可挡。片刻间几个冲上拦阻的霹雳门长老被他随手震翻,狂奔之际,南宫参蓦然见眼前闪来一个熟悉的胖大身影,正是莫愁。
莫愁早就混在人群中瞧热闹,眼见南宫参逃奔,也随众前来拦阻。但见此刻南宫参目射凶光,锦袍带血,势若凶神,莫愁却又一惊:“这厮狗急跳墙,可别跟本公子来个鱼死网破!”正待避开,猛觉胸口一紧,已被南宫参扣住要|茓,凌空提起。
卓南雁、莫复疆等人纷纷冲上,见此情形,纷纷凝步喝骂。南宫参眼见四周群豪围得水泄不通,一时心底万念俱灰,将莫愁挡在胸前,仰天狂笑道:“不错!正是老子一掌劈了罗雪亭!狮堂雪冷好大名头,还不是被老夫随手一掌送上了西天……”
群豪怒极,纷纷喝骂,只是忌惮江南四大公子之首的莫大少被此人扣住胸口要|茓,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想到自己为了重振南宫世家雄风,苦心孤诣筹谋多年,甚至不惜身入龙须,小心隐忍,精心布置,此时却落得经脉重伤、万夫唾骂的下场,南宫参不禁心内酸楚,眼中热泪长流,和着口角血丝潸然滚落。蓦然间狂念大发,他仰天大笑道:“老夫杀了统领江南武林的雄狮堂主,老夫才是当之无愧的归心盟主,我南宫世家才是号令天下的武林魁首……”
正自嘶声狂笑,蓦觉腰际一麻,他扭头看时,却见一个身穿白袍的清瘦汉子“嗤嗤”冷笑,正斜身退开,腰间传来一阵奇痒,南宫参已知被此人用喂毒暗器射中,心底狂怒,便待出手抓他。
那清瘦汉子娇叱一声:“死胖子,出手啊!”却是个娇媚女音。南宫参突觉扣住莫愁的手掌竟也麻痒无力,一凛之间,胸口剧痛,已被一把短剑深深刺入。莫愁提防他垂死反击,这一剑直Сhā要害,决不容情。
南宫参惨叫声中,抛了莫愁,身子踉跄摇摆。忽一垂首,却见Сhā入自己胸口的,正是自己的得意利器碧水剑。
原来适才此剑破空飞落,竟被莫愁接到。他喜爱此剑短小秀峻,忙收入怀中,本待少时向龙姐姐献媚,不想未搏佳人欢心,倒先用此剑救了自己性命。群豪见莫愁脱困,本待上前将南宫参乱刃分尸,但见南宫参奄奄一息,面容扭曲,倒谁也不愿出手了。
“这胖子杀了我?”南宫参心底发凉,随即腾起一股难言的酸怒,“我南宫参难道最终竟死在这废物混账的叫花子手中?”一念及此,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竟挣扎着行到卓南雁身前,嘶声道:“求你……求你杀了我!我……堂堂南宫堡主,岂能……死在这草包手下……”
卓南雁看他满身血污,眼中兀自闪着急迫如火的灼灼目光,心底一阵厌恶,默然摇了摇头。南宫参大怒,喊道:“不过让你给我一剑……你这厮……快来、快来杀我啊……”恼怒之下,忽觉胸中一口气断了,愤声长号,一头撞倒在地上,挣了挣,便不动了。
“站住了!”苍黑的暮色之中,忽见那白衣瘦汉又是一声娇叱,凌空跃起,猛地向一个灰袍老者扑去。那老者面容诡异呆板,见那白袍汉子扑来,目射凶光,却不敢抵挡,斜身便往人群中扎去。那白袍汉子手腕一抖,金光闪处,一条金色软鞭矫夭飞出。混乱之中,这一鞭兀自精准无比地向那老者背后射去。
“龙梦婵!”卓南雁眼前一亮,已认出这白衣汉子正是龙梦婵所扮。那老者听得鞭风劲疾,不敢怠慢,回身一掌拍出,掌势雄劲。卓南雁一眼认出这正是残金缺玉拳的“北定中原”,蓦地一震,喝道:“他是翁残风!擒住他!”原来适才卓南雁逼审南宫参,易容潜伏的翁残风又惊又畏,忙射出一颗雷神珠。其时群豪都被卓南雁至柔至奇的绝世神功震慑,无暇细辨发珠之人,只有龙梦婵眼力过人,一眼便“咬”住了那形容诡异的灰袍老者。只是其后变故迭出,莫愁又被困兽之斗的南宫参擒住,龙梦婵暗发毒针,助莫愁刺死了南宫参,猛一仰头,忽见隐身在人群中的老者悄然欲退,这才跃出拦阻。
翁残风刚刚避开金鞭,眼见卓南雁飞身自右方跃来,大惊失色,忙横身向左便退。莫愁看出便宜,大笑声中,脚下疾展龙骧步,斜刺里Сhā到,横扫一腿。翁残风被卓南雁吓得肝胆皆裂,让这一腿扫得正着,“扑通”栽倒。莫愁大喝一声,凌空跃起,一记肘锤重重顶在他背心,将翁残风击得全身麻痹。这一势干净利落,端的神威凛凛。四下里凑趣的彩声大作:“莫公子好俊的身手!”“莫大状元神兵天降,来得正是时候,佩服佩服!”莫愁横压在翁残风身上,得意洋洋,四处拱手作揖。
……
一番变故平息,已是夜幕初降。高台四周早燃起火把,熊熊火焰,映得玄武湖畔亮如白昼。
这几阵比武夺帅,虽经得数次大起大落,到底辨明了江南龙须头子,更擒杀了毒害罗雪亭的元凶。虞允文至此才眉头舒展,暗松了口气。
翁残风已被雄狮堂弟子严密看好,此时万事俱备,只剩下最后的盟主归属。本来虞允文和莫复疆等人仍要力推卓南雁,奈何卓南雁犯了倔强脾气,死活便是不肯。虞允文想到适才巨鲸帮等黑道帮派对卓南雁敌意不浅,也心怀隐忧。
辛弃疾眼见几人推脱不定,便上前对虞允文耳语几句,虞允文双目一亮,低笑道:“还是老兄应机善变!”转身走到台中央,高声道,“诸位英雄,听我一言。今日比武,龙争虎斗于前,斩妖伏魔于后,当真壮怀激烈,大快人心!咱这归心盟主之位,也已见了分晓!”
群豪听到此处,尽皆息了喧闹,敛声凝神地望着他。虞允文目光横扫全场,朗声道:“此人出身丐帮,胸襟宽广,和气仁厚,多年来更是行侠仗义,咱们适才定下的三般要则,他尽数占了。更难得的,是他还在瑞莲舟会上协助卓少侠力挫金人的龙蛇变奸谋,夺得舟会状元之位……”
一说到这里,台下群豪的眼睛已向莫愁望来。莫愁本来挤在台下前沿,跟易了容的龙梦婵挤眉弄眼地窃窃私语,听到这里,也愕然抬头,一时间头脑发涨,只当自己在做白日梦。
不知谁当先喊了一句:“虞军师说得是!莫愁莫公子最是仗义,做这盟主大是要得!”又有人道:“莫愁公子那舟会状元是太子爷亲封的,他不做盟主,谁来做?”起初还只是丐帮和雄狮堂的弟子门人附和,片刻间四下里喊声起伏,呼哨喝彩之声竟是不绝于耳。
只丐帮帮主莫复疆呆坐台侧,哭笑不得,对辛弃疾低声道:“辛军师,这……这如何使得?这小子终日嬉皮笑脸,怎地合适做这归心盟主的大位?”辛弃疾淡淡一笑:“使得,万分使得!眼下令郎乃是最为合适之人了,只怕比之南雁老弟,还要合适些。”
“众位英雄,”虞允文却又提气高叫,“是谁威震临安,夺下瑞莲舟会的状元?是谁临危不惧,一剑杀了江南龙须的老头子南宫参?是谁手疾眼快,擒住了毒害罗老盟主的元凶?”他问上一声,群豪便高叫一声“是莫愁公子!”虞允文亢声高叫:“便请莫愁公子登坛,继任四海归心盟盟主之职!”
四下里众人轰然叫好,纷纷鼓掌。卓南雁也不由双目发亮:“辛大哥这主意万分高明,能让黑白两道尽数服膺的人物,也只有莫愁这家伙了。”
要知武林中人行走江湖,最重脸面人情,莫愁偏偏最爱四处结交朋友,给人捧场增光。他身为丐帮帮主之子,混出了“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大名,跟白道群豪的交情自不必提,便连黑道中下九流的神偷儿“泥鳅”邱两指,他也毫不计较,照旧在一处吃吃喝喝。莫愁的这种吃喝结纳,本来出自天性,毫无机心,不想此时倒显出了八面威风。除了丐帮和雄狮堂弟子争相喝彩之外,巨鲸帮、五湖帮诸多黑道帮派不少跟他有交情的豪客也竭力呐喊鼓噪。一时间彩声喧腾,经久不息。
此时的莫愁却愣磕磕地戳在台下,依旧如在梦中。一旁龙梦婵掐了他一把,低声道:“人家叫你呢,快上去啊!”莫愁才“哎哟”一声,扭头道:“好娘子,你不去吗?”龙梦婵心底一甜,不由娇晕横生,好在脸上早易了容,倒也瞧不出来,只横他一眼,腻声道:“真是呆子,我去做什么?”莫复疆看他在台下跟个瘦汉低声嘀咕,火往上撞,将降龙棒重重一顿,喝道:“还不上来!”瞧在信任盟主的金面上,往日挂在口边的那句“混账小子”便没骂出来。
“老家伙,”莫愁吐了下舌头,低声道,“只会跟本少爷吹胡子瞪眼!”想到在佳人跟前如此扬眉吐气,当真万分荣光,胖脸上红光焕发,提气收了下肚腩,这才纵身上台。
群豪见他登坛,凑趣呼喝叫好之声更响。莫愁满脸发光,四下拱手不止。卓南雁在旁看着莫愁呵呵憨笑,心底也自替他高兴,忽一转眼,却见龙梦婵悄立台下,明眸溢彩,紧盯着台上的莫愁,不由暗自觉得奇怪:“莫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将龙梦婵找到了,更能让她一同赶来效力,当真神通广大!”想到龙梦婵终究芳心有属,心底一阵释然。
这归心盟主位尊任重,若是旁人,多半会推辞不就,但莫大少平生最爱出风头,心底暗道:“这盟主担子虽重,可着实风光,且让本大少先过足瘾头,待得哪日干不下去了,将担子撂给大雁子便是。”便在众人的山呼喝彩声中,就了盟主之位。
依着罗雪亭生前定下的规矩,群豪再行歃血之仪。众人都在一尊大铜缸前刺破手臂,滴血入缸,少时又以银碗盛血,交互相传,各自饮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众家豪杰的热血混同一处,又滚入群豪的喉咙,每人心底都不禁生出一股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豪气。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三节:母女叙缘 太尉破胆
盟主既定,当下大事便是审问翁残风,如何暗施毒手杀害师尊罗雪亭。翁残风早已面如土色,惨然招供:“他们……他们只说那是麻药,放在茶内,只能让师尊昏睡不起,好来四处纵火生事!哪里想到……那……那竟是厉害毒药。”
当日他叛出师门,本来先投在赵祥鹤门下。但赵祥鹤一命归西之后,其种种不法之事先后败露,便连万秀峰等亲近弟子也尽受牵连,被太子先后派人收监入狱。翁残风正走投无路,却被南宫参看准时机,收罗到了手下。
昨晚奉命给师尊敬茶时,翁残风确实只当茶内所放的不过是寻常的蒙汗|药。他按着南宫参的嘱咐,深夜赶到罗雪亭屋内哭诉,本来他心中惴惴不安,不料罗雪亭却叹道:“求助功名利禄,也是人之常情,但大丈夫却该当恪守道义。今日你既肯回头,师父仍收你作弟子。”毫无猜嫌地将毒茶一饮而尽。
此时死到临头,思及师尊饮茶时的坦荡言语和殷切眼神,翁残风顿生悔悟,想到自己竟为虎作伥,害死了师尊,不由老泪纵横。
雄狮堂弟子尽放悲声,台下群豪也愤声怒骂,性急的人便纷纷叫嚷,要将他破腹剜心,给罗老报仇。正自纷乱喝骂,不想莫复疆早气得七窍生烟,上前狠狠一棒,打得翁残风脑浆迸裂。众人均觉大是解恨,虞允文却暗叫可惜:“这翁残风说不定还知晓些别的机密,如此一仗击毙,大是不该。”
夜色已深,雄狮堂内再张筵席,恭贺莫愁荣登盟主之位。群豪历经波折,除去内奸,更选出了莫愁这么一个嘻嘻哈哈平易近人的盟主,自有一番热闹。只是雄狮堂主刚逝,这份欢喜热闹中便隐着一股擦不去的沉痛。
当晚卓南雁自和莫愁、唐晚菊在同一间屋内安歇,三兄弟联床夜话。
唐晚菊竟比卓南雁还要性急,一迭声地让莫愁速速招供,如何“降服了龙梦婵”。莫愁已喝了不少酒,天幸却还没醉,听得两人问起,更是得意洋洋,卖关子不说。
待两人不住催促,莫愁先是支吾吞吐,最后才吐露实言。
原来自出了医谷,莫愁一路寻访龙梦婵,虽尽费心思,曾在扬州附近探得佳人芳踪,却始终难得一见。他情急生智,祭出撒手锏,命几个小丐四处宣扬,说丐帮莫大少忽染恶疾,奄奄一息。一时扬州地界的朋友闻讯后相继赶来探访,果然见莫大少瘦了数圈,抱病卧床,气若游丝,众朋友尽皆伤心。莫愁这些日子饱受相思之苦,当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扮那病重弥留之相倒颇为适合。如此一来,隐居扬州的龙梦婵果然坐不住了,终于在某一晚踏月而来……
莫愁历尽千辛万苦,终得再睹佳人,自然绝不放过。说来也怪“妖女”龙梦婵名震江湖,但再见到这憨皮厚脸却又一往情深的莫大少,却有些心乱如麻。经得几番波折之后,龙梦婵终究答应暂且陪伴他几日。莫愁随和风趣,吃喝玩乐无所不精,倒与龙梦婵赏心乐事务求精妙的性子相配,二人这一结伴相游,竟渐觉如漆似胶。直到闻得四海归心盟会再起,两人才联袂赶来。
说到这里,莫愁忽地心有所感,施施然道:“上次我家娘子跟我分手时曾留书道:死胖子,莫来寻我!你们二位聪明绝顶的大侠却都没看懂这七个大字的深意!女孩儿家的心思嘛,说道‘莫来寻我’,实则是让我‘定去寻她’,天涯海角,死缠烂打,也要寻她到手。”
“佩服,佩服!”唐晚菊由衷叹道,“小弟读书破万卷,却也没有莫愁的这般学问。龙姑娘的那七字留书,我这书呆子是万分揣摩不透的!”卓南雁也嗤嗤低笑:“共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来莫愁抱得美人归的秘诀便是四个大字:死缠烂打!”
卓南雁又问道:“龙姑娘助你立下这等大功,现下去了何处?”莫愁叹道:“我家娘子不愿进这雄狮堂,说她过得两日,自会再来寻我。大雁子,咱们有言在先,这归心盟主什么的,我可是替你暂且分忧。若是累得我见不到娘子,本状元可是不干,说不得哪一日便学那关云长,挂印封金去也!”
唐晚菊笑道:“关君侯挂印封金,乃是为寻兄长,尽义尽忠,与你莫大盟主可是万分不同。”莫愁大笑道:“关君侯是为寻兄长,尽义尽忠,我是为寻娘子,尽情尽意,又有何不同?”
正自说笑,忽听“当当”的声音,有人轻敲窗子,卓南雁忙挺身而起,轻声道:“是徐伯伯吗?”窗外响起一声轻笑:“雁儿好神通,老道自认落足无声,却不料还是给你一下辨出。借一步,咱们说些话儿!”笑声倏忽远去。
卓南雁推窗而出,疾步跟上。两人展开轻功,瞬间奔出雄狮堂。“茶隐”徐涤尘轻功卓绝,但见卓南雁紧跟身后,毫不费力,才慢下步子,微笑道:“好孩子,你可将你徐伯伯远远抛在后面啦!”他性子洒脱,跟卓南雁更不必说太多寒暄的话,便问道,“月牙儿怎样了?”卓南雁忙将林霜月病体痊愈,目下正在医谷静养之事说了。
徐涤尘听的林霜月正跟萧虎臣潜习医道,不由脸露欣慰之色,微微点头,笑道:“大医王竟也喜好茶道?哪日老夫倒可去会一会他。”说话间面容一肃,又道,“我明教刚出了大乱,逸虹老弟险些儿被教主斩杀!”
卓南雁心中剧震,愕然道:“林叔叔不是林逸烟的亲兄弟吗?怎的他还要下这毒手?”徐涤尘叹一口气,才略述原委。原来罗雪亭欲重建四海归心盟,曾亲给林逸虹修书,以大义相劝,命方残歌去大云岛下书。林逸虹素来深恨金人残暴,他身登月尊教主之位后,依旧万事依着兄长,只这一回却力劝兄长率明教抗金。
林逸烟本来踌躇满志,欲要一举夺得归心盟主之位,不料却被卓南雁击退。虽说其时胜败未分,但堂堂洞庭烟横终究是在天下英雄面前不胜运遁,林逸烟淤了满腔怒火,听得兄弟的话后,顿时狠狠斥责了他一番。林逸虹犯了执拗脾气,几次顶撞,不由激恼了林逸烟。多年来,他在明教说一不二,因有当年剑狂桌藏锋率众抗金之变,林逸烟一直深怕再有教众以抗金之名不听号令,狂怒之下,魔性骤发,竟要对亲兄弟处以极刑。
亏得徐涤尘、曲流觞等明教元老苦苦求情,林逸烟才饶了林逸虹性命。但林逸烟盛怒之余,仍将林逸虹施以毒刑,锁禁在明教的建康春华堂分舵内。
“林逸烟这老魔头,竟如此倒行逆施!”卓南雁心底郁闷,怒道,“林叔叔被他囚禁在何处?我这便去救他出来!”徐涤尘苦笑摇头:“逸虹素来视兄长如神佛明尊一般,你便去救他,他也决计不肯出来。”悠悠一叹,又道,“林逸烟这人,却又唯我独尊,狂妄自大。在他心中,自己这一辈子从未做错一件事,谁若不听他号令,那便是自甘堕落,罪不容诛!”
卓南雁心底黯然:“林逸烟为脸魔功,连他心爱的小妾都要杀死。在他眼中,旁人都不过是草木蚊虫罢了!”跟着不由想到林霜月为了自己叛他而去,心底顿时一紧。
“教中兄弟刚刚飞鸽传书过来,”徐涤尘面色凝重,沉声道,“余孤天颇受金主器重,此次金人南侵,完颜亮善让余孤天亲提了五千精兵为前驱,其中颇多龙骧楼内的高手。此部兵马已悄然驻扎在淮河北岸,可大宋那位都统制王权却毫无防备。”
“都统制王权?”卓南雁听得这名字好熟,立时想到是那位要侵夺柳四嫂酒肆的王太尉,不由一笑,“这位王太尉可是鼎鼎大名的草包。”
徐涤尘沉沉一叹:“今日擂台比武,南宫参原形毕露,罗老的大仇得雪,的确是大快人心。只是自始至终,余孤天未曾露面,你不觉得奇怪吗?”卓南雁一震,凝眉道:“不错,南宫参身为龙须坛主,余孤天本该全力相救。”
“余孤天魔功大成,若与南宫参联手,只怕咱们都拦他不住。他既未现身,只有一个缘由,”徐涤尘目光闪烁,缓缓地道,“他根本未曾前来!”卓南雁蹙眉道:“他既与南宫参联手害了罗老,为何转日不来赴这归心盟会?”忽地吸了一口冷气,“莫非……他还有更紧急的大事要去做?”
徐涤尘道:“传闻金主完颜亮拥重兵于开封,气势汹汹。若老道所料不差,余孤天忽然无影无踪,必是先前与完颜亮有约,须得即刻赶回。”卓南雁眼芒倏闪,惊道:“这么说,金人南侵,便在指日之间?”
“余孤天连夜远走,必有大变!”徐涤尘手拈长髯,沉声道,“可恨金兵箭在弦上,我明教却不能为民尽力!雁儿身兼厚望,定要好自为之。”
卓南雁心底感激,道:“徐伯伯何不留下,咱们并力抗金?”徐涤尘却摇了摇头,仰头望着黑沉沉的苍穹,缓缓地道:“当年我跟教主呕气,深隐锁仙洞多年,近日却复出,雁儿可知为了什么?”卓南雁双目一亮,道:“徐伯伯忍辱负重,必有远图!”
徐涤尘苍眉微皱,淡淡地笑道:“忍辱负重谈不上,只算是忍辱偷生吧。但愿我这忍辱,能为我明教存些正气!”说着拍拍卓南雁的肩头,笑道,“嘿嘿,当年卓教主豪情义举,咱明教兄弟都佩服得紧。便是眼下,盼着抗金救民的兄弟,还有许多。”
听他蓦地提起父亲当年壮举,卓南雁不由心头发热,正要细问他的打算,却听徐涤尘道:“老道先去了。该出力时,老道自会前来!大敌当前,雁儿也须珍重。”大袖飘飘,转身便去了。卓南雁长长一揖,待起身时,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余孤天,又是天小弟!”卓南雁想到徐涤尘的叮嘱,不由暗自苦笑,“须得立时去寻虞军师和辛大哥,早作定夺。”
其实余孤天此次未曾赶来赴这归心盟会,却是另有缘由。便在三日之前,他刚刚得到龙须秘讯,说完颜婷竟离开了扬州的香巢,不知所终。
他这次潜回江南的首要大任,便是替大金击杀雄狮堂主。狮堂雪冷罗雪亭神功盖世,数十年来鼎力抗金,已成了江南抗金的一面大旗,砍倒这杆大旗,对宋朝各路抗金豪杰实是难以估量的绝大打击。余孤天马到功成,不但击杀了这位与沧海龙腾齐名多年的武林大豪,更巧施妙计,嫁祸霹雳门,弄得江南武林人心惶惶。
但余孤天却再没兴致留下来偷看这四海归心盟会。自他在芮王府内被燕老鬼逼得吐露实情后,每想到完颜婷,便绝不按。此次赶回江南因有要事在身,他一直无暇去和完颜婷相会,得知完颜婷失踪,顿时心底惴惴,忙派遣苍龙五灵齐去打探,终于得知完颜婷竟被一个神秘怪人引走,带着黎获悄然北上去了。
余孤天心怀鬼胎,怕燕老鬼寻到完颜婷,强撑着跟南宫参联手做掉了罗雪亭,便即招呼龙须带路,也一路北上去寻完颜婷。便在卓南雁于归心盟会大展神威,连克三大高手之时,余孤天正一路向北急赶,直奔距建康不远的滁州城。
滁州乃兵家必争之地,若是金国大兵渡淮河南攻建康,必得先取滁州,此时大宋的都统制王权便率兵驻扎于此。余孤天刚刚得到讯息,完颜婷也在滁州城内。
即将再见完颜婷,余孤天的一颗心蓦地悬了起来,忽然觉得,天下万事万物,都绝难跟心中的完颜婷相比。
只是,再见面时,她还会如从前一般对待自己吗?
完颜婷此时正在滁州城内最大的名店“梅家老店”之中。
几日之前,她忽从黎获口中得知,有一位神秘的龙骧士正在四处寻她,说是得知了诬陷她父亲的真凶信息,并留下了跟她见面联络的龙骧密语。完颜婷顿觉奇怪,忙命黎获与那人见面。一见之下,才知那神秘龙骧士正是燕老鬼。他身为龙吟斯老之一,自然通晓联络龙骧士的密语,在江南倒是没费什么工夫,便找到了黎获。
燕老鬼得了逍遥岛主的密令,先不可泄漏余孤天吐露的言语,只需将完颜婷一路引到滁州城内的梅家老店内即可。他当年对完颜婷曾有救命之恩,完颜婷身怀感激,对他的话无不遵从,当下便收拾行装,跟黎获一路往北而来。
战事将起,百姓惶恐,这诺大的客栈也是冷冷清清。燕老鬼曾在路上告诉过她,只需郡主住进那家客栈,知情之人自会前来找她。可完颜婷昨晚便已赶到这里,候了一日,那神秘的知情之人还是踪影全无。好在黎获早将店内客人探查了清楚,这大店内只寥寥地住了七八个客人,全都是寻常客商。
“这老鬼伯伯,却不知去了哪里?”完颜婷心底又是奇怪又是烦闷,眼见暮色半掩,便起身出屋散步。这梅家老店挺宽敞,后院别开了一处小园,园内栽的花木似是久未照料了,横枝蔓叶,恰似此刻地乱糟糟的心境。她信步走入园中的一处小亭内,仰看红阳西坠,满天残霞殷红似血,不由郁郁地一叹。
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柔和的笑声:“姑娘眉含愁色,声蕴苦楚,不知有何心事?”却见一个脸罩轻纱的紫衣道姑缓步走来。她身材修长,脸上罩着薄薄的白纱,依稀可见五官绝美。那身道袍虽旧,却洗得极是洁净,这般款款而来,端的风韵天然、清秀入骨。
这道姑下午才住入客栈,看她眼角细微的纹理,年纪已是不轻。完颜婷跟她见过两面,只觉这道姑见自己时总是眼中含笑,却一直未曾留意。这时见她露在纱外的一双美眸莹净明澈,眼神关切,完颜婷心中自然生出一股亲近之意,不禁笑道:“原来是道长!”
那道姑笑道:“贫道略通面相命理,姑娘若是心有隐忧,可由贫道看上一看。”完颜婷受其父龙骧楼主所教,也从来不信命理星理,但这时只觉那道姑一眼看来,竟似把自己心思尽数窥破,芳心微震,苦笑道:“我自来不信这些,也不知这东西灵验不灵验呢。”
“长夜无聊,姑娘只当清谈,聊解寂寞吧。”那道姑眼芒一扫,点点头笑道,“姑娘三停平等,五岳朝归,伏犀隐隐若起,生来便是富贵之身,钟鸣鼎食之家。只是日月角发暗,想必曾遭大难,父母缘分不厚,令尊只怕不在了吧?”
“爹爹,爹爹……”完颜婷芳心凄恻,黯然道,“确是不在了!”她久遭磨难,虽然柔肠百转,但脸上却平静淡漠。那道姑看出了她是强自按捺心绪,眼泛柔和之色,轻声道:“傻孩子,不要刻意压制,要哭便哭,憋久了会闷出病来的。”完颜婷自幼缺乏母爱,此时听这道姑柔声安慰,但觉积郁好久的万千委屈一发地涌上来,“哇”的一声,痛哭出声。
“乖孩子!”那道姑伸手搂住了她,眼角也是珠泪盈盈。
原来这道姑便是当今武林三大禁地之一的逍遥岛的岛主,也是完颜婷的生身母亲文慧卿。她武功高绝,容貌人才俱是当世一流。只因当年完颜亨拘于父命,不能娶她为妻,文慧卿便在完颜婷半岁大时,负气远走。后来她以绝世之才网罗大批武林豪客,开创逍遥岛这一武林禁地,更以海岛为基,通船远航各地,贩卖货物,因她长袖善舞,竟致富甲一方。
虽然多年来旧爱难割,但文慧卿心气高傲,竟与沧海龙腾老死不相往来。当日完颜亨家破身死的消息传到了逍遥岛,文慧卿却暗自伤心了多日。自那时起,她便遣人悉心打探其女完颜婷的下落。但完颜婷身为龙须首领,其踪迹如何能轻易探听得出,直到近日文慧卿突返燕京,才在芮王府遇到了燕老鬼,经得一番巧计安排,才与女儿会面。
文慧卿与完颜亨相恋并育有一女之事,武林中人全不知晓,即便是逍遥岛的亲从或是新近归顺她的燕老鬼,也尽数不知。她工于心计,只怕贸然相认,全无明证,反惹得完颜婷生疑,便扮作道姑来旁敲侧击。
“看你面相,父母之缘俱薄,原来令尊……果已亡故。”文慧卿说着幽幽叹了口气,“你的生身母亲似乎也不在你身边,不知然否?”她故意不说“令堂”而说“生身母亲”,便是想知道女儿到底怎么看待自己的,这时心底却忐忑起来:“不知那狠心人怎生对孩子说我的?”
完颜婷叹道:“我是个十足的可怜人。爹爹告诉我说,便在半岁大时,生母便故去了。”
文慧卿秀眉微蹙,暗道:“这狠心鬼,怎地如此说我?”但转念一想,完颜亨身为龙骧楼主,威震江湖黑白两道,若真要来寻自己,还不万分容易。他既然多年未来找寻,自是要与自己相忘于江湖。依着完颜亨的性子,既然不愿与自己相见,那便只能告诉女儿自己不在人间了。她一念及此,芳心百转,搂紧了完颜婷。
一番痛哭之后,完颜婷反觉心底畅快多了,直起腰来,却觉有些不好意思,笑道:“道长,我……我这可失礼了。”文慧卿眼中尽是融融怜爱之意,忙柔声安慰:“姑娘眉清眼亮,是个难得的爽快之人,天尊护佑,虽然目下略有挫折,漂泊无依,日后定然多幅多寿。”
完颜婷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暗道:“我漂泊无依,父母不在,她都算出来了,当真厉害啊!”忽地秀眉一挑,“道长当真什么都算得出吗?”那道姑望着她,点一点头,笑道:“姑娘有何愁事,不妨直言,且看贫道给你破得破不得?”心底暗想:“傻孩子,你便要那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给你摘了下来。”她身为逍遥岛主,手下舰船远航诸国,更兼能人众多,完颜婷便是要价值连城的财宝,也能举手得来。
一抹晕红窜上脸颊,完颜婷却抬头望着黯紫色的天空,道:“道长你说,人世间的姻缘是否早都算定了的,再无更改?姻缘不到,便连牛郎、织女那样的神仙,也要隔河相望?”
“这小妮子原来是动了春心!”文慧卿暗自一笑,“传闻她在燕京时,曾跟那叫卓南雁的后生相恋,也不知到底如何了?”见她脸蕴红潮,依稀便是自己少女时的模样,心底柔情更增,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算,道:“你当年曾恋上一人,只是其时缘分不足,自此天各一方……”
“缘分不足?”完颜婷美眸大张,道,“道长是说……我们终究缘分不足?”文慧卿看她俏脸雪白,心下生疼,忙道,“姑娘满面莹玉,命宫紫贯,必得贵人为夫。况且万事都有破解之法,姑娘还须将自身机缘多说些,贫道才好推算。”
“他……他叫南雁吧,原是我爹爹的一名手下。”完颜婷便将自己与南雁的聚散离合简要说了,只是隐去自家身份,只说其父是一名客商,害死完颜亨的金主完颜亮被她称作了“身在官府的大恶人”。说到最后,不由沉沉地叹了口气,“他们都说是南雁贪图富贵,暗害了爹爹。在我心底,自是不信的。况且南雁也说过,那大恶人要找爹爹麻烦,便没那诬陷,爹爹也会遭殃。但眼下……南雁与我确是天各一方。”
“孩子,”文慧卿柔声道,“原来你心中只有这位南雁公子?”完颜婷臻首轻摇,道:“爹爹去世之前,将我托付给了他当年的另一位手下,名字嘛,便叫他小鱼儿吧。”说着“扑哧”一笑,暗想,“我每次叫他名字,都似在开玩笑。”接着道,“这小鱼儿跟个女孩儿似的,动不动便脸红,倒是死心塌地地恋着我。只是……在我心底,终究当他是我弟弟一般。”
“原来如此!”文慧卿笑道,“在你心底,只怕还是恋着那位南雁公子多些,奈何缘分未足,相思难寄。”
完颜婷双颊晕红,苦笑道:“我这般痴痴傻傻的,在人家心底呢,却还有一位林姑娘。况且,我还要亲手给爹爹报了大仇,这一生一世,跟他是不会再见了……”说到这里心底的万千愁绪一发涌上,忽地立起,顿足道,“我这可是糊涂啦!爹爹当年总说‘相形不如论心’,相面论命的话,总是拿不准的,我今日糊里糊涂地却跟你说了这许多,道长,您可别见怪……”说着盈盈立起,转身要走。
文慧卿见她珠泪才收,笑容凄苦,心底更是爱怜横生,正要寻个话头将她留住,母女俩再多待一会儿,忽听一声苍老的长笑在院外腾起:“阁下来得倒快,若要比拼,这便随我来吧!”笑声悠长响亮。文慧卿和完颜婷齐齐一凛,完颜婷惊道:“是老鬼叔叔!他要跟谁比拼?”
略略一沉,苍老的暮色中却见一人斜刺里冲到,正是余孤天。
一路之上,早有龙须不住给余孤天报讯,告知完颜婷的驻足之处。他匆匆赶到梅家老店,纵身掠上屋顶,居高临下正瞧见端坐亭内的完颜婷和文慧卿,霎时间心底发寒:“这逍遥岛主竟也赶到了此处!”跟着便听身侧燕老鬼发笑邀战,他虽知这岛主和燕老鬼联手,自己未必讨得了好处,却仍是大喝一声:“婷姐姐,可别中那道姑的诡计!”横身掠到,掌风猎猎,凌空向文慧卿袭来。
文慧卿暗吃一惊。她此时却不愿与女儿贸然相认,更不愿跟余孤天动手,只得轻飘飘地横推一掌。双掌相交,余孤天只觉身前万千道劲气纵横奔涌,本来他只需借势让开便可卸去这“万象森罗”的凌厉势道,但此时心如油煎,大喝声中,仍是奋力挥掌向前。
猛听文慧卿一声娇叱,已借势飘然跃起,一晃之间,已到了十余丈外。余孤天长吸了一口真气,正待飞身追击,完颜婷忙喝了一声:“小鱼儿,你要作甚,还不住手!”余孤天微微一愣。
只这么一沉,燕老鬼和那文慧卿均已踪迹皆无。“婷姐姐,”余孤天拼力凝定心神,但声音还是有些发颤,“她……她可是逍遥岛主?适才跟你说了些什么话?”
“她是逍遥岛主吗?怪不得如此身手!”完颜婷却只略略一惊,随即也不以为意,笑道,“但这人言笑可亲,我瞧也没甚恶意,你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余孤天紧盯着她,道:“当真吗?她将你大老远地诓到此处,到底说了什么?”
完颜婷暗道:“那些话可跟你说不得!”霎时娇靥晕红,横了他一眼,笑道,“都是些女人家的话,你少来管这许多,”余孤天看她的笑靥含羞带嗔,心底一宽:“婷姐姐决计不会作伪,那岛主若是说破了,她定不会如此跟我说笑。”
此时园中岑寂,但见完颜婷含笑俏立,淡淡的暮霭残照中,她身上似是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辉光。那一瞬间,余孤天忽然觉得周幽王或许没有错,什么王图霸业、锦绣河山,跟眼前佳人这倾城倾国的一笑相较,全都微不足道。这念头虽只一闪,余孤天的身子便簌地一抖,暗道:“完颜冠,你重任在肩,怎地生出如此辱没祖宗的念头!”
“小鱼儿又发什么呆?”完颜婷“格格”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你这般风风火火地赶来,却是为了何事?”余孤天俊面一红,笑了笑,道:“这……这逍遥岛主不是好人。我怕她要离间你我,在你跟前,所我……说我坏话。”想到这武功高强的逍遥岛主掌控了自己的绝大秘密,他心内发紧,言语竟结巴起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完颜婷嫣然一笑,深深凝视着他,缓缓地道,“小鱼儿,你记好了。这世上,不管是谁在我跟前说你坏话,我都不信。”
这一句话说得极缓慢极清晰,恰似一盆热水直泼进余孤天颠簸一路、忐忑冰冷的心底,霎时间余孤天只觉喉头发热,叫一声“婷姐姐”,将她一把搂住,竟痛哭出声。
完颜婷被他抱得喘不上气来,嗔道:“你要勒死我呀!”余孤天一惊缩手。完颜婷才“扑哧”一笑:“这么大的人了,说哭便哭!”掏出怀中香帕,给他擦去泪珠,说笑间,两人一起回屋。
完颜婷住的地方,总是飘着一抹淡淡的幽香。余孤天再闻到熟悉的幽香,就觉胸中一暖。借着柔和的灯光,他忽然觉得,婷姐姐身上散出的美,能让他生出一种无比安宁的畅然。完颜亮赐给他的那两个美妃虽也千娇百媚,但与端坐灯下的婷姐姐相比,便全成了闲花野草。
两人说了几句别后的闲话,一抹忧色便掠上完颜婷的眉间。她叹道:“你知道这讯息吗?昨日黎获传信过来,南宫参事败被杀了!”余孤天颓然坐下,道:“我也是路上刚刚得知。南宫参野心太大,若非他自不量力,急于求成,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当日南宫参提出乘乱谋夺归心盟主之位,余孤天倒并未太过在意。在他的心底,总对这位南宫堡主深怀戒意,不愿他风头太劲。在匆匆离开建康之前,余孤天只甩给南宫参淡淡的一句话:“明日的归心盟会,你要去便去。记住,见机行事,不可力取!”只是任凭余孤天如何心机深沉,也决计料不到南宫参非但没有夺下盟主之位,更丢了一条老命。
完颜婷蹙眉道:“我也着实讨厌这南宫参。但他这一死,对咱们却没半点儿好处。”
余孤天“嘿嘿”一笑:“还是拜了卓大哥所赐!听说他武功尽复,连我师尊出马,都收拾不了他。”说到卓南雁,他的笑声顿时阴冷起来,“每一次跟他重逢,他便是跟我作对!婷姐姐,这也怪你!”完颜婷玉靥一凝,芳心又乱了起来,淡淡地道:“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那日完颜婷传令龙须放过卓南雁之事,南宫参早暗中禀报给了余孤天。这股酸苦的怒火已在余孤天胸中蕴了多日,但此时见完颜婷发火,余孤天心底反而一软,他痴痴地望着她,声音反而低了下来,道:“我请姐姐做的东西,可成了吗?”
完颜婷却哼了一声,声音有些无奈:“上次你派南宫参自我手中取走的‘片晌癫’,莫不是用在了罗雪亭的身上?”余孤天点头笑道:“还亏得你那‘片晌癫’,不然怎地对付得了狮堂雪冷?连南宫参都佩服你这宝贝灵验呢!”他的眼神闪亮起来,“完颜亮这便要御驾亲征了,咱们良机已到,只要你配成了那宝贝……”
完颜婷也是眼芒一亮,恨声道:“既是对付这昏君,便什么手段都不为过!”她站起身来,走到桌前,取出那乌气沉沉的天香宝囊,打开来,摊在桌上。余孤天不有吃了一惊,却见不大的木匣内盘着一条小小的金蛇,那金蛇长不过尺,细如笔管,蛇神当中却缠着一只拇指大小的乌黑怪鸟。一蛇一鸟已然身死,兀自紧紧缠绕。淡淡的灯光下,便有一股说不出的邪昇煞气逃匣而出。
“按唐门毒经的说法,这两种毒物死在一起的,叫做龟蛇殄,形如龟蛇相抱,其毒刑也暗藏生克。”完颜婷道,“以龟蛇殄同归于尽的毒物大多毒性早丧,只是这两样毒物太厉害了,毒性仍有妙用。别看这鸟儿小,毒性最猛,爱食毒蛇,名叫离魂鸠!”
“离魂鸠?”余孤天惊道,“当年我在叶天候手下时,他曾跟我纵论天下毒物,说到若以性猛效速而论,天下毒物当以离魂鸠为王,只是这离魂鸠便连龙吟坛内精研毒物的耶律瀚海都未尝一见……”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忽然住口。要知叶天候和耶律瀚海正是当年背叛龙骧楼主完颜亨的首要人物,叶天候说的这段话,也正是处心积虑搜寻研制对抗完颜亨的毒药时所说。
好在余孤天当日确在叶天候手下当差,完颜婷便也没有多想,点点头道,“不错,传说被离魂鸠咬中的人,畜,瞬间僵死,形若离魂。这离魂鸠乃是世上最小的鸟儿了吧,听说早已绝迹,不想黎获带着大批人手,在蕲州黄梅山猫了七日七夜,竟用天香宝囊捉住了一只。嘿嘿,也难怪耶律瀚海那恶贼没有见过,这等神物,若无天香宝囊这稀世奇珍和龙须的大批手下,焉能得手。”
“完颜亮那恶贼有萧抱珍这使毒的大行家相护,咱们若要用毒对付他,便须不露出一丝痕迹。偏偏天下的毒物都有色有味,只有离魂鸠的眼下之肉,炼出来的毒才能无色无臭。”她说着又幽幽一叹,手指那金色小蛇,道,“只是世事难如人意。跟离魂鸠一起奔入天香宝囊的,还有这化血金螭。化血金螭毒性不烈,生Xing爱食猛兽之血,却正是离魂鸠的克星。这一蛇一鸟,相克而死,竟让离魂鸠的毒性也削弱了许多。”
“毒性削弱了?”余孤天大是焦急,连道,“那可如何是好?”完颜婷笑道:“别急,毒性自有其生克之道。”她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只银瓶,举在眼前,低声道:“这就是我用离魂鸠和化血金螭苦炼出来的宝贝‘鬼牵机’,可着实费了不少心血。离魂鸠的烈毒虽然被化血金螭化去不少,却仍具妙用。我用羊犬试过,施毒之后,中者毫无异状,待十二个时辰之后,化血金螭的毒性尽去,离魂鸠毒性显露,才能让中者周身僵硬而死。”
“妙极妙极,这叫福祸相依。照我的本意,原是毒性显露得越慢越好。十二个时辰后毒性才发,这才叫神不知鬼不觉!”余孤天心头狂喜,拈起那银瓶时竟是手臂发颤,低笑道,“只是鬼牵机这名字不雅,须得改个名字。嗯,我还是喜欢叫龙蛇变!让龙变成蛇,让蛇再变成龙!”一蓬幽亮幽亮的光自他眼中耀起,余孤天沉沉地道,“芮王爷,您这宝押得对了,我余孤天才是真龙!”
完颜婷想到了父亲,心底也是豪气陡增,笑道:“好,便叫龙蛇变!”余孤天望着她幽幽地笑道:“我这才明白芮王爷的心思,龙蛇变,龙蛇变,他就是要我这小蛇再变成龙啊!嘿嘿,龙子落难陷浅滩,郡主重情传尺素……郡主姐姐,咱这天造地和的故事,也不知芮王爷在天上能听到吗?”
完颜婷心底五味俱浓,低叹一声,并未答言。余孤天忽又想起什么,“嘿嘿”一笑:“婷姐姐稍候,待我出去寻一样活物来!”转身出屋,片刻工夫便即转回,手中拎着一个黑布罩头的书生来。
“这龙蛇变到底效力如何,咱们可得试上一试。”余孤天说着解开了那书生脸上的黑巾,笑道,“这小子是我在街上顺手捉来的。”那书生身材瘦削,此时|茓道被点,昏迷不醒。余孤天忽地“咦”了一声,笑道:“婷姐姐,你瞧他的模样,竟有几分像我那卓大哥!”
完颜婷冷冷地道:“你总提他做什么?”余孤天突发奇想,手抚着那书生的面庞,呵呵地笑起来:“待会儿小弟亲自动手给他易容改装,让他变成卓南雁的模样,便拿这‘卓南雁’试试咱这龙蛇变的效力。婷姐姐,你且瞧我易容的手艺如何。”
完颜婷脸色煞白,冷冷地道:“我不喜欢!”站起身来向内屋便走。余孤天忙上前拦阻,不经意地便伸手揽住了她的纤纤柳腰,触手之间,但觉她肌肤柔滑,一股处子幽香陡地袭来。余孤天尝过云雨滋味,登时心神一荡,况且眼前佳人实比那两个美妃娇艳百倍,不由心底欲火蒸腾,手臂倏紧,将完颜婷拥入怀中。
“余孤天!”完颜婷秀眉挑起,嗔道,“你又要做什么?”余孤天瞥到她清炯炯的眼神,胸中的火焰便是一弱,跟她对视片刻,才松开手,苦笑道:“婷姐姐,我能对你做什么?”
他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过来,道:“这是那昏君亲笔所书,要我交给南朝的都统制王权!明日你便跟我同去,看个热闹。”完颜婷却退开一步,道:“这昏君的玩意儿,我才懒得碰呢。”扫了一眼那可怜巴巴的书生,柔声叹道,“你执意要试,也由得你!只是这鬼牵机是我逆用唐门‘绕指柔’的炼法制成,见血之后,反噬之力极大,你须得万分在意。”
“是龙蛇变,不是鬼牵机!”余孤天笑着纠正,却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关切之意,忽地心底发暖,又上前抱住了她。完颜婷微微一挣,没有挣开,便也由他抱住了。余孤天见她美眸微垂,灯下瞧来,更是娇艳不可方物,心中愈发地热,强自克制,只在她香靥上轻轻一吻,笑道:“好香,小弟先去了。”
完颜婷看他拎起那书生,笑吟吟地转身出屋,不禁想到适才那道姑说的话,芳心内便生出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既有忧愁,又有些烦乱,更有淡淡的歉疚之情。
余孤天拎着那书生转回自己的卧房,才解开了他的要|茓,柔柔地低笑道:“卓大哥……”那书生颤声道:“小生余求同,乃、乃是王太尉的亲近幕僚,尊驾定是认错人了。晚生不姓卓……啊……”话未说完,但听“喀嚓”一声,余孤天已将他左臂的骨环摘了下来。
“现在,你姓卓,”余孤天还是柔柔地笑着,“名——南雁!记住了吗?”余求同忍痛点头,哭道:“是,晚生……晚生卓南雁……”余孤天呵呵低笑,打开那瓶“龙蛇变”,挤出些来,洒入水盆中。一抹半透明的黏稠汁液滚入那半盘热水中,立时消融得没有一丝痕迹。
余孤天弄了条巾帕,在盆内慢慢搅动,跟着拽过余求同,将那巾帕湿漉漉地提起来,在他脸上擦着。余求同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觉口鼻尖凉飕飕的,也不觉得疼痛,但心底却有一股寒气直透上来,吓得连气都喘不匀了。
“你跟着我说,”余孤天一边擦着他的脸,一边慢悠悠地道,“我卓南雁顶天立地,不想今日落在你的手中!”余求同颤声道:“我……我卓南雁顶天立地,不想……不想今日落在你的手中……”
“好好说,发什么抖啊?”余孤天撇了湿巾,双手一抖,将他的膀子重又接上,笑道,“好吧,看在你也姓余的份上,且先跟我说说王太尉近来忙些什么,我便饶你不死……”
“王太尉……王太尉……近日怕得要死……”
王权王太尉近日确是心如油煎,惶惶不可终日。金兵快逼到脑门上来了,但剑拔弩张的,就是不出手,大宋赵官家便连发圣谕密旨:决不可先行招惹金人。
对王太尉来说,这密谕实则如同废话。
王太尉做梦都不敢去招惹金人,他心底想得最多的,是战事起时,如何保得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按着大宋赵官家的英明决断,二十一年前取得顺昌抗金大捷的老将刘锜驻扎扬州,尽率淮东诸军,王权乃是副帅,奉命驻扎建康府。在顶头上司刘锜的连连催促下,王权才硬着头皮移师滁州。
这两日间,王太尉跟自己几个幕僚商议多次,却也没什么良策。今日又是一场纸上谈兵,众幕僚各逞口舌,口沫横飞地直论到了晚间,王太尉听得脑子里一团糨糊,心中更没主见,只得暂且散了。
匆匆赶回府内,口干舌燥的王权命贴身的小妾温了酒,几口便灌了下去,不觉腹内憋出一股火来,拉过那美妾便要亲热,忽见一人慌慌张张地闯入屋中。
王权抬眼看时,正是幕僚余求同。他此时欲火正浓,没好气地道:“你来作甚?”余求同满脸苦色,道:“大人,有位叫余孤天的老爷,要来见您!”
余孤天在大宋金殿上痛诟赵构,名声遍传江南。王权听得“余孤天”这三字,一把搡开那小妾,颤声道:“我见他作甚!让他快滚快滚!”忽听屋外有人一声低笑:“大人还是见一见我的好!”余孤天携着完颜婷的手,缓步而入。两人都是宋军将官打扮,又有余求同带路,夜色之中,寻常宋兵哪敢拦阻。
“你当真是,”王权看一眼昂然挺立的余孤天,大惊失色,“是……金主完颜亮的重臣,余孤天?”余孤天傲然点头,拉过屋内的大椅,大大咧咧地坐了。王权大怒,嘶声大叫:“方虎何在?快、快将这厮给我拿了!”方虎乃是他的贴身侍卫,臂力过人。大战将起,王太尉每日里心惊肉跳,便命方虎随护左右,便是在他寻欢作乐时,方虎也可随意出入。
他喊声才起,门外便荡起一声沉闷的虎吼,一人破门而入,陡地向余孤天扑来。这方虎膀大腰圆,腾身一扑,便如一座小山横压而来。
余孤天却淡淡一笑,头也不回地反手戳出。方虎看他这一指轻柔随意,呵呵狂笑,毫不招架,只挥掌向他脑顶抓来。余孤天瘦长白皙的食指倏地戳中他毛茸茸的前胸,方虎才蓦地一震,眼中射出骇异之色,浑如看到了恐怖妖魔。
“倒吧!”随着余孤天冷冷的笑声,方虎轰然倒地,跟着身子突突一阵疾颤,再也不动了。
王太尉怒道:“没用的东西,快快起来!”伸手一拉,却见方虎手臂软绵绵的。他心底大震,顺手在方虎身上摸了几下,竟没摸到一块完整的骨头。原来余孤天这一指存心立威,指上魔功灌注,真气游走,将方虎浑身骨骼尽数震碎。
那小妾见方虎的七窍内正慢慢渗出血来,“啊”的一声惊呼,便昏厥过去。王权也觉双膝一软,便要跪倒。余孤天伸手托住了他,笑道:“王太尉免礼!”王权如见鬼魅,颤声道:“不知……不知余大人有何吩咐?”
“哪里有什么吩咐,”余孤天自怀中摸出那封书信,递了过来,“此乃大金皇帝给你的亲笔书信,万岁对你甚是赏识,只盼太尉能为天下苍生着想,顺应天下大势!”
王权惊魂稍定,得知金主完颜亮竟给他御笔亲书了书信,顿觉荣光万分,颤巍巍接过那信,急急扫了一遍,忙赔笑道:“大金皇帝仁德,我……下官自会识得大体……”
“识时务者为俊杰!”余孤天一笑而起,“我早知道王太尉乃是识时务的豪杰。待我大金天兵一到,王太尉可要记得今日之言。到了那时,你便是平定江南的大金功臣。”王权连连点头,却说不出话来。余孤天揽着完颜婷的纤手,悠然向外行去,走到门口,忽地沉声道:“王太尉!”
王权一抖,忙道:“下官在!”余孤天冷冷地道:“太尉若敢背约,这求同兄便是你的下场!”蓦地望向余求同,幽幽一笑,“那龙蛇变,也该到时候了吧!”
余求同被他森冷的眼神逼得心底一寒,忙退了一步,不知怎地,忽觉浑身剧痛,如被千万细针攒刺,他“啊”地一声低呼,又觉呼吸发紧,呼吸不得。他挣着手,要扯开颈下衣襟透口气,但那手只伸到半截便定住了。跟着,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余孤天昨晚给他擦脸时,那龙蛇变的奇毒已顺着其口鼻眼耳渗入体内,在经脉血液中游走孵化,到得十二个时辰后,克制离魂鸠毒性的化血金螭之药性被热血化去,离魂鸠的毒性骤然发作,顿时让他全身血液凝固。
只不过转眼之间,这位能言善辩的余幕僚便已化作了一具僵硬的石头。王权只看得魂飞魄散,“扑通”跪下,连连叩头:“下官不敢背约,下官决计不敢背约……”余孤天指着地上的两具尸身,呵呵冷笑:“背约了也无妨,不过是两样下场,或做石头,或做烂泥,只看王太尉的兴致了!”冷笑声中,大步向外走去。
完颜婷却回头瞥了一眼面如土色的王权,冷冷地道:“这余求同身上的血液有毒,你们收拾他尸身时,可要留意他身上的毒血。”
王权忙又向她叩头,只道:“下官遵命,下官谨记在心……”再一抬头,那两人早没了踪影,回头看时,屋内两具死尸一立一卧,形状诡异,他顿时又抖了起来,颤声道,“妖法,全是妖法……”
正自突突发抖,帐外忽地闯进一人,叫道:“大人!”王权吓得险些瘫到地上,看清是自己的一名亲兵,才怒喝道:“什么事?慌慌张张!”
那亲兵看见地上的死尸,也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刘锜大帅传令,让您急速进……进兵庐州!”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四节:碧海赴险 老汉逞威
卓南雁送走了徐涤尘,转天一早便去寻虞允文商议对策。
听了徐涤尘的推断,虞允文、辛弃疾等人均是面色沉重。“茶隐果然好眼力!”虞允文叹道,“但眼下最要紧的,却不是金主完颜亮亲统的几十万大军!”
众人心神一震之间,他已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三条细痕,缓缓地道:“太子和罗堂主派出的细作已打探出了一些眉目!金人败盟南侵,要水陆齐发,兵分三路,完颜亮自统六十万大军在中路,西路有数万铁骑犯我西川,东路却有一路水师,由海上直扑临安。”他说着,眉峰渐渐蹙紧。
“允文兄忧心的,必是这路水师!”辛弃疾手指着桌上最右侧的那道弯转的水痕,缓缓地道,“西路有我大将吴璘坐镇,固若金汤!中路虽是金军主力云集,咱们却还有长江天险;最要紧的正是这东路,自海上乘风破浪,危及京师。完颜亮这贼酋这一招用得险,却也用得狠!”
众人心底顿时一紧。虞允文叹道:“大海浩瀚,咱们再无天险之利,反是金人与我共险!好在咱们早有防备,岳家军旧部、浙西路副总管李宝将军早奉命北上,去海州抗敌。只是在海州附近却有一处阻隔,敌友不明。”
辛弃疾道:“那是何处?”虞允文缓缓地道:“逍遥岛!”
逍遥岛为武林三大禁地之一,岛上能人甚多,不遵宋金号令,啸傲海上。众人听得这名字,心底均是一震。虞允文叹道:“这逍遥岛到底在何处,咱们全不知晓,只是咱们派去联络李宝将军的几对探子,乘海船到得海州附近,都被一群豪客赶了回来。”他说着长吁了口气,却呵呵地笑起来,“好在眼下形势又有不同,咱们已有了归心盟主。”
莫愁心头一跳,忙干笑道:“允文,你莫不是让本盟主去逍遥岛发号施令?嘿嘿,那逍遥岛主只怕未必会买莫大状元的帐!再说,我这归心盟主马马虎虎,武林稀松平常,逍遥岛上却多是武功高强的亡命之徒……”
莫复疆听他越说越是嬉皮笑脸,不由怒道:“胡说什么,你眼下乃是我江南武林盟主,其能如此临阵退缩?”莫愁满心不以为然,却不敢辩驳,只得撇了撇嘴。虞允文却笑道:“莫愁老弟眼下身为盟主,确实不可轻涉险地……”莫愁双目放光,连连点头。虞允文却望向卓南雁,笑道,“此事自非南雁老弟出马不可!”
莫愁洋洋得意,笑道:“正是,正是!大雁子乃是本盟主的义弟,他去了,便跟本盟主亲临一般。”卓南雁也笑道:“允文兄是让我去闯闯逍遥岛?”
虞允文道:“老弟此去身兼三任,其一,便是过逍遥岛,去海州寻访李宝将军,嘱他务要以攻为守,抢先突袭金兵;其二,对逍遥岛主晓以大义,让其万勿叛投金人;其三嘛,”他说着淡淡一笑,“这个倒有些难了,传闻逍遥岛有大车船,能抗大浪,蹈海如飞,南雁老弟若能借得几艘大海船,同去李宝将军处抗金,那就锦上添花啦!”
莫愁哈哈大笑道:“允文老兄这是得陇望蜀,得便宜卖乖。那逍遥岛主的脾气何等古怪,除非大雁子为国捐躯,做了她的上门女婿,嘿嘿,却不知人家有没有现成的闺女!”
众人轰然齐笑,只莫复疆眉头大皱,正待开口训斥。忽听门外脚步声响,一行人匆匆而入,跟着便听有人高叫:“圣旨到!监察御史虞允文、江阴签判辛弃疾接旨!”群豪均是一凛:“这当口,却又来什么圣旨?”虞允文和辛弃疾都有官职在身,忙摆布香案接旨。
卓南雁、莫复疆等武林豪客均不愿跪迎圣旨,便全都远远退到别的屋内。过得多时,才听一阵热闹,那传旨官前呼后拥地去了,虞允文和辛弃疾却面色阴沉,呆立门口。
众人忙细问端详。虞允文苦笑一声:“万岁英明,让小弟老老实实地做回中书舍人,只管犒劳三军,不得干预军情。”
原来有人向高宗赵构进谏,说到赶来建康的虞允文和辛弃疾都是太子嫡系,尤其是虞允文,身为御史台监察御史,可纠察百官,若在建康诸大军营间奔走,只怕太子势力骤增。当日太子上书请缨,要亲自率兵抗金,已让赵构疑心多日,听得这“忠心进谏”,疑心病又犯,立时下旨,派金书枢密院事叶义问赶来建康做军方副帅,同时免去虞允文的监察御史之职,仍复了那中书舍人的闲差。辛弃疾身为江阴签判,本就是芝麻大的官,也被严令不得“多预军务”。
群豪听得原委,均觉心头发冷,性急的莫复疆已骂出口来:“叶义问来做副帅?他姥姥的,这鸟人是做什么的?”辛弃疾冷笑道:“叶义问本是个文人,却喜好以儒帅自居,实则全然不知兵事!”
虞允文阴郁的脸上却凝满刚毅之色,一字字地道:“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说着仰起脸,长吸了一口气,冷笑道,“大宋危难存亡之际,我虞允文一身荣衰,又算得什么!这君命,咱们且不管他!”
“壮哉允文!”卓南雁心底一热,伸手跟他重重一握,道,“小弟这便去逍遥岛!”
虞允文眼芒闪烁,笑道,“太子亲赐金牌还在莫大盟主的手上,生死关头,这金牌倒能管得大用,便请南雁带上,到李宝将军处,出示此牌,命他全力抗击金兵。”群豪商议已定,卓南雁便即收拾行装,取了盟主令牌在手,准备动身。
莫愁觑得无人,闪到卓南雁屋内,低笑道:“大雁子,嘿嘿,你去逍遥岛,我得嘱咐你一件事!那逍遥岛主脾气有些古怪,你越是用强,只怕她越是不肯,拟万万记住,且不可跟她硬碰硬地胡来!”卓南雁见他神色少有的郑重,笑道:“你怎地这般清楚,难道见过这位逍遥岛主吗?”莫愁咬咬牙,猛地顿足道:“跟你直说了吧!传给本盟主绝妙轻功龙骧步的那位高人,便是这逍遥岛的文岛主。”
“原来逍遥岛主姓文!”卓南雁一笑带念头,“你跟她老人家交情怎样?我向她提起你来,是否就万事都好商量?”莫愁大头连摇,道:“我若有那么大的面子,岂不早就跟你同去了?文岛主只是一时开心,传给了我那步法。嘿,她心情大佳时,万事都好商量;犯起脾气来,定要赔着万分小心。还有,这位文岛主模样俊俏得紧,最讨厌旁人说她个‘老’字……”
卓南雁呵呵笑道:“想必你莫大少甜言蜜语,哄得这位前辈女侠开心,才传了你绝世步法。”莫愁咧嘴干笑:“本来软语求人,不是你大雁子的长处,但若万一她跟你翻脸,你提起本大少来,或许她能饶你一条小命!”卓南雁笑道:“盟主吩咐,属下谨记在心。”
为免张扬,卓南雁不让旁人相送,只跟莫愁、唐晚菊和辛弃疾信步而行,四人直往燕子矶而来。
秋意渐浓,潇潇暮雨下的长江已成了混沌的青碧颜色,浩浩荡荡咆哮着东去。裹着烟霭般雨丝的江风缭乱地扑来,吹得人满襟沁冷。辛弃疾立在燕子矶上,纵目远眺,曼声吟道:“匹马吴江谁著靴,惟公攘臂独争先。张皇貔貅三千士,搘拄乾坤十六年。”
“好诗!”卓南雁赞道,“这是幼安兄所作吗?”辛弃疾双眉飞扬,道:“这是胡铨大人吊岳飞大帅的诗。最后两句是‘石头城下听舆论,百姓顰眉亦可怜!’”他说着拍着身边一块嶙峋怪石,郁然道,“当年吴王孙权迁至秣陵,在这金陵邑筑了石头城,石头城之名,便由此而来。我见了这磊落大石,不由便想到此诗。嘿嘿,匹马吴江谁著鞭,惟公攘臂独争先。眼下金兵又再南侵,咱们却已没有岳少保那等英雄了。”
唐晚菊叹道:“幼安兄这一提,也让我想到了一首诗。石头城下浪崔嵬,风起声疑出地雷。何事苻坚太相小,欲投鞭策过江来。金酋完颜亮这一回来势汹汹,颇似当年的苻坚,投鞭断流,不可一世。”
辛弃疾道:“苻坚宽仁大度,伟略英迈,虽有淝水之败,却不失为一代雄主。完颜亮比不得苻坚,此人有雄心而无雄才,有文才而无武略,兼之猜忌过重,手段过毒,倒颇似隋炀帝!”
卓南雁凝望滔滔江水,忽地一叹,道:“辛大哥,你说这世上,何时才得没有刀兵征战?”
“无论何时,只要世上还有完颜亮这样的骄狂独夫,便会有兵戈征杀!”辛弃疾的声音沉沉的,“他提兵侵伐,埋骨百万,不过是为了一己之野心!在完颜亮心底,从来只当自己是对的,只因一己之喜怒好恶,便会杀人如麻,血流千里。若是让这种人当了皇帝,邻国便无太平之日,天下便无休息之时。”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唐晚菊也叹道,“当年隋炀帝何尝不是如此?只为了好大喜功,便三次远征高丽,造船工匠在水中日夜兼工,腰生蛆虫,十万役夫在路上川流不息,死尸横路数百里!劳民伤财,最终天下大乱!”
“完颜亮也跟这隋炀帝一般,他南侵大宋,还只是第一步。”辛弃疾挺立在森森暮雨中,满面萧冷之色,道,“此人自大成狂,即便如他所愿,侵得我大宋之地,不出三年,他便会西征西夏,南讨大理,然后学那隋炀帝,东伐高丽,天下永无宁日。战祸频起,民无休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莫愁听他说得凄惨,咧嘴笑了笑,道:“现下好了,本盟主登高一呼,大伙齐心协力,决计不让金酋得逞。这奸雄一死,天下自会太平几十年!”
他虽是信口说笑,那三人却满面凝重,卓南雁更昂头道:“不错!决计不能让这奸雄得计!”雄狮堂弟子早预备了江船泊在岸边,卓南雁大步上船,立在船舷上向众人拱手作别,秋风裹雨吹来,将他的襟袍撩得老高。
辛弃疾道:“兄弟此去,任重道远。愚兄此处恰有两句旧词相赠: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看试手,补天裂!”卓南雁胸中一热,大笑道,“有辛兄如此佳句相赠,此去海州,定然乘风破浪,直捣敌巢!”挥手命船夫开船,便在连天江雨中扬帆远去。
此次乘船北上,倒是一路顺畅。四海归心盟令牌所指,黑白两道帮派尽为所用,到了海边,自有横行江海的鲲鹏帮换了海船,再扬帆北上,直向海州而来。
船至海上,正是黄昏时分。
卓南雁首次看到大海,但见浩渺无际的茫茫碧涛托着血红残阳,半天红霞乱射在翻涌的层层波澜上,浪飞光闪,如万千虹霓在海涛上跃动,说不出的雄奇壮阔。卓南雁顿觉眼界大阔,忍不住披襟当风,仰天长啸。
这海鳅船坚硬稳重,寻常风浪倒能应付。驶船的四个水手一老三少,那黝黑老者姓何,旁人叫他“老何头”,瘦得如同被海风吹干了的鱼干,是久走海的海客了,居中调度运使那三个后生,那船驾得极稳。
由此北上,已是金国的海界。当晚风急浪大,亏得老何头指挥若定,海鳅船搏浪而行,一晚有惊无险。只是那逍遥岛神秘莫测,谁也不知到底坐落何处,茫茫大海中向东又行了一日一夜,也还渺茫难寻。眼看着船上干粮将尽,卓南雁不由焦躁起来。
这一日午后正行之间,忽见海鳅船后有一艘大船昂扬而来。大船渐驶渐近,却是水师惯驶的飞虎战船,船上高挑金国大旗,旗下一人迎风挺立,白衣猎猎,风神俊朗。
卓南雁目光一扫,顿时一凛,道:“巫魔萧抱珍!”
便在同一瞬,萧抱珍凌厉如电的目光已打在了他的身上。绝世高手,往往心神间有一种奇特相通的感悟。两人目光交纵,神气勃发,霎时间海上波飞浪涌,似要风云突变。
“卓狂生,竟又是你这小子!”萧抱珍扬声朗笑,“今日正好给我爱徒报仇!”他手下三才妙使中的韩娇娇身死大宋皇宫,只因消息深锁,直到不久前,他才刚刚探知原委。此时海上突见卓南雁,萧抱珍恶意陡生,挥手命人加速向前。飞虎战船乃是六轮车船,以轮激水,其快如风,不多时便抢在了海鳅船的前头,跟着船头调转,气势汹汹地直向海鳅船冲来。
那飞虎船船高弦厚,这般势若猛虎地扑来,自会将海鳅船一举撞翻。老何头忙大声吆喝,指挥三个后生转舵闪避。海鳅船轻便灵动,劈波斩浪,快捷如风,飞虎船几个猛冲,都被它轻巧避开。
“放箭!”随着萧抱珍一声轻叱,十余名金兵抢到船舷边,羽箭飕飕射来。老何头“哎哟”一声,忙趴到了船上。另三个后生却是黑道出身,打骂声中,挥刀抵挡。
卓南雁运掌震开几只羽箭,眼见那飞虎船又冲了过来,猛一咬牙,抄起船上铁锚,直向卓立船头的萧抱珍砸去。那锚上铁链长可两丈,被卓南雁浑厚的内力运使,力道万钧。萧抱珍不敢怠慢,忙自金兵手中抢过一杆铁枪,直向铁锚拨去,真气灌注之下,枪头发出嗤嗤劲响。
哪知卓南雁的铁锚只跟他大枪一碰,便借势缩回,疾吐疾伸,流星赶月般斜劈过去。只听“咔嚓”巨响,飞虎船上的一块船舷登时被铁锚击碎。
飞虎船剧烈颠簸,海水呼呼灌入,众金兵嘶声惊呼咒骂。卓南雁哈哈大笑:“萧教主,龙王爷请你到海底赴宴,请啊请啊!”长笑声中,铁锚呼呼飞出,又将飞虎船凿破一处大洞。
“这小贼歹毒!”萧抱珍怒骂声中,也抓起船上铁锚凌空砸下。他诸般兵刃无所不通,丈长铁锚以流星锤的路子飞洒而出,比卓南雁的乱挥乱打顺畅得多。卓南雁抵挡不住,索性挥锚跟他的铁锚紧紧缠住。
海鳅船上三个后生看到金兵手忙脚乱地抢堵破洞缺口,拍掌大笑,不提防四五个金兵突发乱箭,两名后生当下中箭身亡。
两道长链紧紧交缠,萧抱珍运力疾拉,卓南雁脚下船小,难以借力,蓦地振声长啸,抖开铁锚,飞身跃起,直向飞虎船头的萧抱珍扑去。萧抱珍喝道:“来得好!”欺他人在半空,铁锚暴吐,向他胸口撞去。卓南雁疾运九妙飞天术,凌空转个弯子,已落在萧抱珍身侧丈余的甲板上,掌力到处,两个金兵被他震落水中。
萧抱珍凤目喷火,五指成爪,向他顶门扣来,急怒之下,出招更是狠辣绝伦。卓南雁顺势一招“手把芙蓉”,便向他腕上擒去。萧抱珍看他这招信手而动,轻灵洒脱中暗蕴无尽沉浑之气,端的意象万千,不由心中一凛:“这小贼当真邪门,可得小心在意!”铁爪忽收,蓦地化拳吐出,拳势如箭,飞射卓南雁心口。
瞬息之间,两人以快打快,疾拼了四五招。萧抱珍拳掌阴沉狠辣,卓南雁则招势刚猛,大开大阖。猛听得海鳅船上有人嘶声惨叫,又一名后生被金兵射死。卓南雁又惊又怒,如风抢出,飞纵在几名持弓金兵中,登时如虎入狼群,铁掌起落,两名射箭金兵同时落水,萧抱珍横空掠来,喝道:“旁人闪开,快去堵水,这小贼由我料理!”但卓南雁却不跟他纠缠,身如游龙,在金兵间左冲右突,先后又有三名金兵被他震落水中。
萧抱珍暗自后悔:“这小魔头如此难缠,早知不招惹也罢!”眼下余下的七八个金兵被卓南雁赶得哭号奔窜,忙腾身跃起,十指暴张,猛往卓南雁顶门Сhā下。卓南雁双掌横封,砰然震响。这一下真气交击,萧抱珍内气受震,气血翻涌。
猛然间海上巨浪骤涌,大船剧烈摇晃。两人脚下不稳,各自向旁掠开。但见滔天巨浪间翻起一条水桶般的龙形巨物,长可两丈,凌空拍下,只一砸,便将船舷砸碎一块。
“龙!龙!”几个金兵手指着那怪物,仓惶乱叫。
空中腥气弥漫,波涛冲天而起,飞虎船舷断板碎,大浪呼呼涌上。几个金兵吓得跪在甲板上,连连叩头:“龙王爷,龙王爷来啦!”萧抱珍也是一惊,凝目瞧那怪物并无龙头龙爪,忙喝道:“哪里是龙,不过是大海蛇罢了!放箭,快放箭啊!”
此时奇变暴起,卓南雁也罢了争斗,退到桅杆前细瞧。几个金兵乱糟糟地弯弓搭箭,未及射出,梦见浪花沸腾,四五条怪蛇齐自水中升起,狰狞扭动,形状骇人。
众金兵久居北方,这等海中怪物从所未见,两个金兵骇得丢了弓箭,扭头便跑。另一人大着胆子飞箭射出,那怪蛇皮糙肉厚,浑不在意,蓦地凌空扭转,竟将那名金兵拦腰卷走。那金兵嘶声哭喊,迅即没入水中。另两条怪蛇呼呼飞砸,又将大船砸出两条裂隙,掺着血水的猩红大浪汹涌冲上,飞虎船渐渐倾斜。
萧抱珍大怒,自一名金兵手中抢了把大关刀来,飞跃而出,一刀斩在蛇身上。这一刀开碑裂石,却砍不断那蛇身,只劈出半尺长血口,露出黏腻的血肉。另一条怪蛇猛地翻来,竟将萧抱珍拦腰扫个踉跄,忽听两个金兵拼命嘶号,又被怪蛇卷走。
“小心,这不是海蛇!”卓南雁大喝道,“这是个章鱼一般的巨大海怪!那些海蛇都是它的长脚!”众兵丁但见那海怪扭曲狂舞的长脚确是八只上下,每只探上来的便有数丈,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恐怖怪物。萧抱珍也是一愣,蓦然间一只海怪长脚无声无息地自后抓来,便要将他拦腰卷住。
卓南雁飞步跃出,横推一掌,天衣真气势若奔雷,顿时将长脚震开。萧抱珍惊魂稍定,忙斜身飞退。
猛听轰隆巨响,大船剧烈震荡,甲板上的裂隙终将震开,飞虎船断成两半。船倾桅倒间,众人终于瞧见水下翻涌出一只比飞虎船还大的狰狞怪头,那怪物口边还挂着血淋淋的金兵尸身,几只数丈长的长脚兀自狂乱挥舞。海面被血水染得殷红刺眼,激涌的大浪如一座座小山般飞撞过来。
众金兵骇得肝胆皆裂,哭号震天,却先后跌入水中,那海怪探出巨蛇般的长脚,卷住落水的金兵,不住送入口内。
萧抱珍和卓南雁也一起落水,卓南雁顺手抓住长长的一段桅杆,运劲远抛,再飞身攀上。萧抱珍惊惶间却只抄到两杆长枪,觑见那怪兽挥动长脚抓来,忙提气纵起,疾向卓南雁跃去,大叫道:“接枪!”一杆铁枪飞投而来。卓南雁挥手接住。便在此时,萧抱珍这一跃之势已尽,百忙中将手中另一杆大枪探出,卓南雁也挥枪相接。
双枪如一对手臂般交在一处,卓南雁大喝声中,奋力一挑,真气激涌,将萧抱珍凌空挑起。萧抱珍的身形划个弧线,向桅杆后侧落下,在他身后,怪物的一只长脚矫夭无比地扫过,只差得半分,险险卷到。
萧抱珍自水中纵起,才跃上桅杆,那巨大长脚便又泰山压顶般凌空拍下。卓南雁大喝一声,挺枪刺中长脚。那怪物吃痛,倏地缩回,另一只长脚却悄然伸来,轰然拍中那桅杆。只听砰然巨响,那桅杆猛然摇晃,二人同时被震落水中。萧抱珍顺手一抓,却只唠到一只破碎的手臂,惊叫一声,扬手向那怪兽抛去。那怪兽挥起长脚卷住,送入口中大嚼。
赤浪翻滚间,那海怪场景飞舞,不住卷住落水金兵,囫囵塞入尖长的血口中。饶是卓南雁侠肝义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金兵哭号丧命,却无能为力。在这茫茫大海中,跟这骇人怪兽相搏,实是全无半分胜算。
萧抱珍喊道:“卓少侠,咱们恩怨暂且放下,此刻先联手对抗这恶兽!”卓南雁怒道:“这当口还啰嗦什么!”
猛见怒浪飞动,那怪兽蓦地深潜海内,再无踪影。血红浪涛渐渐平复,满处飘荡着残肢血衣,这满船金兵竟已一个不剩。萧抱珍游目四顾,惊道:“那孽畜去了哪里?莫非它吃得饱了,就此一走了之?”
血气和那怪兽的腥气混在一处,令人欲呕,那海怪却无影无踪。二人都是纵横天下的绝顶高手,此时坠落大海,与这洪荒怪兽相搏,心底都茫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恐惧。
卓南雁蓦觉水波异动,忘忧心法已有感知,大叫道:“它在下面!”萧抱珍情急生智,喝道:“咱们上去!”挥掌在桅杆下端猛击,劲力到处,那横飘的桅杆竟在海上直挺起来,二人联袂跃上。浪涛飞涌间,两只长脚如影随形般飞抓过去,二人若是跃起稍慢,便不免被卷中。
两人双枪齐挥,刺得那怪物长脚鲜血长流。那海怪狂怒起来,几只长脚轮番拍落,却都被两人运枪刺回。那桅杆高耸海上,本来颇为不稳,全仗两人运起绝世轻功左右腾挪,撑得竟不倒落。纠缠多时,那海怪竟不能得逞,长脚乱舞,拍得水花四溅,重又潜入水中。
“哈哈,卓老弟,”萧抱珍哈哈大笑,“这孽障却也奈何咱们不得!”笑声未绝,猛见身周海水汹涌旋转起来,原来那怪兽将几只长脚一起转动,搅出巨大漩涡。那桅杆再难支撑,拍落水中。两人急运轻功踩住桅杆,但不想海水越转越疾,过不多时,二人先后落水,被那漩涡卷得呼呼疾转,口中都灌进咸咸的海水。
转了几圈,卓南雁忽地哈哈大笑。萧抱珍喝道:“这当口,你笑什么?”卓南雁笑道:“我笑我卓南雁往日目空四海,今日却被这畜生捉弄!”萧抱珍也不禁呵的一笑,忽见眼前红光一闪,那长脚又再抓来,忙跃起避开。
这下却是四五只长脚连环抓来,萧抱珍趋避得早,卓南雁却被一只长脚拦腰卷住。萧抱珍大喝道:“我来助你!”凌空扑去相救。二人一正一邪,分属宋、金两国,相互间更有深仇大恨,此时却在这残暴巨兽面前联手苦战。
浪花飞溅,又腥又咸的海水迅即向口鼻灌来,卓南雁但觉一股庞然大力拽着自己往水下沉去。此时生死之际,他的忘忧心法却异常敏锐,瞬息探知这巨大海怪的详细情形,气贯双掌,一枪狠狠扎入那怪物脑顶。这七尺钢枪跟那庞然大物相较,不过如一根绣花针之于壮汉,但任这壮汉如何剽悍,脑顶Сhā入一根钢针,也决计经受不起。
海怪剧烈翻腾,发出闷雷般的怪异声响,数只长脚齐齐撕扯,要将卓南雁从头顶拽开。卓南雁死死擎住钢枪,顺势划下,将那海怪脑顶裂开好大豁口。那海怪吃痛,血淋淋地挣出海面来,萧抱珍恰在此时扑到。太阴教主的眼光何等毒辣,瞧见那海怪瞠目嘶号,当下破浪冲去,枪如利电,顺势搠入那海怪的巨眼。
猛听一声炸雷般的怪响腾起,血红浪花冲天而起,那海怪长脚齐振,将两人高高抛向半空。二人在空中翻了几圈,再落下时,但见海上巨浪滔天,猩红血水中翻腾着黏稠的黄白汁液,料来便是那海怪脑袋和巨眼中流出的。
大浪渐平,两人脚踏桅杆,向水下凝神四望,却再也不见那海怪踪影。卓南雁心念展开,探查良久,才道:“那怪物逃了!”萧抱珍“嘿嘿”笑道:“咱那两枪都刺中了它的要害,谅这孽畜也没几日好活了。”
卓南雁“扑哧”一笑,道:“当真有趣!”萧抱珍蹙眉道:“有趣?”
“你的徒儿杀了我的丹颜姐姐,我更曾中了你的毒针,霜月也险些被你的奇毒害死!”卓南雁摇头苦笑,“但老子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会和你萧老怪联手!”萧抱珍愣了愣,也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萧某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几人之中,你卓南雁恭居首席,但世事难料,我萧抱珍今日却会跟你这死敌合力除怪!”
在这滔滔碧海之上,两人对望大笑,心底均生出平生都未曾有过的豁达超脱,只觉尘世间的扰攘纷争和恩怨是非,实则并非如同常人想象的那般深刻分明。
此时巨变平复,压力陡失,两人大笑一阵,才觉身上痛楚难耐,被海怪长脚箍过的地方更是疼得筋骨欲折。两人手抱桅杆,呼呼喘息,眼望茫茫大海,不由发起愁来。
忽见远处飘来一只小艇,渐渐驶近,竟是卓南雁先前所乘的那艘海鳅船。老何头高声叫道:“卓大爷,你老竟杀了那海怪吗?”原来适才金兵放箭,老何头吓得抵伏船上,反而躲过一劫。待得那巨怪突现,老何头也吓得半死,趁那海怪直攻金兵大船之机,慌忙驾船远遁。此时遥遥望见怪物不见,才驱船赶回。
眼见海鳅船到了近前,卓南雁哈哈笑道:“何老伯,真有你的!”正要上船,陡见人影闪动,萧抱珍已飞掠上船,一把扣住那老何头。卓南雁怒道:“萧老怪,你要怎地?”萧抱珍咧嘴一笑:“卓少侠,咱们方才说好联手对付那海怪,此时大难已过,萧某却有一事相烦。”他口中说得客气,单掌却牢牢按在老何头后颈。
卓南雁飞身上船,冷冷道:“有屁快放!”萧抱珍依旧笑得轻柔雅致:“也没什么,萧某有要事欲去逍遥岛,请卓少侠与我同舟共济,同去一游。你若不应允,嘿嘿……”掌上加力,老何头顿时呜呜痛呼。卓南雁却仰天大笑。萧抱珍蹙眉道:“你又笑什么?”卓南雁道:“老子笑你多此一举!老子本来也要去逍遥岛,况且这海鳅船轮桨并重,须得多人运使,我本就有意让你上船,可笑你堂堂教主之尊,却来欺压个老船夫!”
萧抱珍脸上毫无尴尬之色,柔声笑道:“你去逍遥岛作甚?”卓南雁白眼一翻,道:“你去逍遥岛,又有何贵干?”萧抱珍道:“我与逍遥岛文岛主有些旧交,这便去探访老友!”卓南雁道:“探访个屁!只怕你是给完颜亮去当说客吧?”蓦地目泛奇光,踏上一步,“还不放人?咱们要不要再打上一仗?”
萧抱珍长眉一挑,笑道:“既然卓少侠也去逍遥岛,咱们正好同路,何必大动干戈?”放开了老何头,干笑着赔礼。老何手抚脖颈,干咳了两声,嘟囔道:“你们这些江湖上的大爷,就知道打打杀杀,动不动便要人性命,嘿嘿,跟那大海怪又有何不同……”再不搭理萧抱珍,自行到船上升帆掌舵。萧抱珍讨个老大没趣,不觉干愣在船上。
蓦听老何头慢悠悠地道:“二位爷,麻烦快来忙活忙活吧!看这天儿,只怕要有大暴雨哩!”与那三个被金兵射死的鲲鹏帮后生不同,老何头本是海边打渔的老渔夫,被鲲鹏帮掠来,做个运航掌舵的舵手,平日逆来顺受惯了,发了几句牢骚,便自行操持驾船。
海鳅船上干粮淡水将尽,适才一番激战,四个轮桨也坏了一对,最要命的却是两只罗盘都在三个后生身上,三人死后坠入海里,船上便连罗盘也没了。老何头与卓南雁都未去过逍遥岛,问起萧抱珍,他也是支支吾吾。
原来萧抱珍虽与逍遥岛主号称“旧交”,实则只在当年于峨眉山下邂逅一次,逍遥岛所在,也只是听文岛主随口一言。他率飞虎战船在海上已辗转多日,也是误打误撞地驶错了方向。老何头听了二人所述方位,咋舌道:“听萧大爷所说,这逍遥岛料来该在海州一带,可惜咱们却被那风浪吹得一路向东,行过了头!”当下转向西北行进。
又行了多时,老何头指着天边一处断虹,大叫道:“瞧那船帆般的虹气,那叫破帆红——破帆红后破船雨!待会儿这雨必然厉害,快去降帆!”卓南雁和萧抱珍忙听他指使,紧着忙碌。
片刻工夫,便有大风呼啸而来。老何头却抢到舱内,摔着老大个铁罐出来,用绳索牢牢缠在粗大的桅杆下。萧抱珍不知他要作甚,正待相问,猛觉海鳅船剧烈摇晃,四下里大浪暴涌,天上电闪雷鸣,泼水般的大雨直灌下来。
这暴雨来势奇猛,更有巨浪一叠一叠地疾撞过来,打得小船左右飘摇。亏得这海鳅船桅杆轻巧,降下大帆后,便不惧大雨。但那飓风却渐吹渐猛,四周海浪高如小山,惊涛怒啸,裂人肝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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