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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雁飞残月天 >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节:深宵闻乱 终局呕血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节:深宵闻乱 终局呕血

老何头不住嘶声吆喝道:“卓爷,快将铁锚抛下去,从船头抛!萧爷,你把浮板放下!快……”一迭声催促,将海鳅船转得顺向风势,见两人在风雨中高挺身躯,忙又喊道,“矮身,快矮身啊!过来跟我把住舵,趴下把舵最好!”

骤雨飓风,怒浪滔天,饶是卓南雁和萧抱珍这两大绝顶高手,在这天威海怒之下,也只得对这­干­瘦的老船夫俯首帖耳。除了先前卓南雁用来激战萧抱珍的铁锚,船上另有一套巨大铁锚。这大锚抛下后,又把左右两舷形如鶻翅的浮板放开,海鳅船便稳了些,更因海鳅船顺了风势,便能应付狂风大浪。

这场狂风暴雨直下了大半晚,到了后半夜才狂风渐息,但雨水一直淅沥不停。三人累得­精­疲力竭,倒在船上歇息。这一晚无星无月,四下里黑黢黢一片,海鳅船如同在地狱之中游荡,只闻涛声阵阵,孤舟随波起落。

转过天来,­淫­雨未停,海风又见肆虐,片晌后大雨渐狂。海鳅船就在这天风海雨中飘行了两日两夜。­干­粮早没了,这两日中三人只以雨水解渴,又要应付不时掀起的滔天巨浪,任是卓南雁和萧抱珍内功高绝,也均感­精­力大衰,萧抱珍更是连叫“晦气”。

第三日早上,终于风雨全歇,一轮旭日灿然跃出,天海交接处红芒万缕。“老爷儿,”老何头仰头高喊:“老爷儿出来啦!”原来他管太阳唤作“老爷儿”。卓南雁和萧抱珍也振声欢呼,跟着他将船上大帆尽数升起。

海鳅船扬帆破浪,行不多时,忽见一只海鸟悠然鸣叫,划空飞过。萧抱珍大喜,道:“海鸟飞行之处,必有海岛,快追那海鸟。”老何头凝目多时,却摇头道:“上午海鸟都是离岛远飞,咱们须得背向海鸟飞行方位行船!”当下调帆转舵,摇桨疾行。

太阳一出,日光便刺目灼人,更让人觉得饥渴难耐。这时老何头绑在桅杆下的铁罐却派上了用场,罐中接的雨水成了三人唯一的饮用水。

面对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便以卓南雁的过人胆气,到此也不禁生出恐惧和渺小之感。倒是老何头掌舵调帆,前后紧着张罗,虽然忙碌,却又有条不紊。卓南雁望着他那黑瘦的身影,忽然觉得,许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人百姓,实则也有让你意料不到的不凡之处。

又行了许久,萧抱珍大显神通,居然抓上一条海鱼来。老何头见那鱼颜­色­耀目,皱眉道:“这鱼有毒,可吃不得!”萧抱珍两日未曾进食,饿得双目发光,闻言冷笑道:“老子便是用毒的祖宗,还怕这小小毒鱼?”挥指如刀,破开鱼腹便咬,汁水淋漓的一入口内,便觉清新爽口,连呼畅快。老何头却不住摇头。

果然过不多时,萧抱珍便觉头脑眩晕,胃里翻腾,哇哇呕吐起来,卓南雁哈哈大笑:“用毒的祖宗,偏就栽在了一尾小海鱼上。”老何头也翘起了胡子,大笑道:“谁叫你不听老何头的话!呕出来便好啦,毒你不死!”好在海鱼虽有毒­性­,却并不致命,萧抱珍狂呕片刻,眩晕大减,仰在船上呼呼喘息。

蓦听老何头一声欢呼,喊道:“海岛!前面便是海岛!”卓南雁纵目望去,果然见一线暗影凝在远天之处。萧抱珍也坐起身子,连声赞好。

再行片刻,便见一艘大船鼓帆而来,船上有个青衣汉子高叫道:“此乃逍遥岛禁地!海难渔民可到西麓孤礁避难歇息,自取食水。闲杂人物,速速离去!”

萧抱珍振声长啸:“烦请报知文岛主,便说太­阴­教萧抱珍来此探访故人!”他虽因困乏已久,但这声长啸兀自气势十足。大船上几个壮汉闻得巫魔之名,各自一凛,忙赶回去报讯。少时大船又再驶回,便闻船上鼓乐之声大作,那汉子高叫道:“岛主有令,有情萧教主!”

萧抱珍自觉面子十足,忍不住仰头大笑,狂笑声中,蓦地反掌按向老何头脑心。这一招事先毫无征兆,掌势突如其来。但他杀机方起,卓南雁已有察觉,左掌横封,右手提起老何头脖领,将他带到身后。萧抱珍一掌无功,“嘿嘿”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是谢谢老何头。”卓南雁眼­射­寒芒,笑道:“只为这老人笑你一声,你便谢他一掌?嘿嘿,萧教主睚眦必报,卓某早有所闻!”

二人凛然对视,齐声冷笑。老何头早累得­精­疲力竭,此时满面茫然,浑不知适才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五节:两国交征 四局赏心

逍遥岛甚是广大,纵目望去,但见岛上林木蓊郁,怪岩嵯峨,岛畔泊着数十艘海船,其中颇有高桅大帆的车船,有的车船上竟起楼二三层,气势巍峨雄武。海岛近岸处用黑黢黢的崖石垒出一条宽阔台阶,数十名豪客手捧大刀,坦着黝黑的胸膛,昂然挺立。

相传逍遥岛为天下三大武林禁地之一,举凡帮匪恶人、囚徒大盗,只要机缘凑巧,得人引荐,在岛下立了绝不背叛的毒誓,就可入岛为民。岛上豪客不从宋、金两国号令,虽雄踞海上多年,却多以贸易航运为生,决无抢掠扰民之举。

三人下了大船,循着那漆黑石阶踏上岛来。身后大船上的鼓乐声渐息,岛上却悠然响起呜呜的号角鸣响,生若龙吟,伴着无尽涛声,倍增激昂气势。

卓南雁仰头四望,却见岛上险要处都垒了石堡石墙,或堆了抛石炮,或架了劲弩强弓,配以四周光滑突兀的怪岩,当真易守难攻。

过了多时,一个青袍汉子大步迎下,拱手笑道:“在下逍遥岛崔振,恭迎萧教主法驾光临!”卓南雁见这崔振矮小­干­瘦,颇有几分眼熟,立时想起他便是当日金鲤初会上击杀逍遥岛叛逆骆无愧的那位“崔兄”。

萧抱珍“嗯”了一声,大大咧咧地道:“怎地不见文岛主大驾?”崔振躬身道:“岛主在纵鹤轩相候!”萧抱珍听得文岛主竟不来相迎,面­色­微变,­干­笑道:“文岛主还是这么大的架子!”卓南雁却嗤地一笑,暗道:“萧抱珍胡吹大气,看来他跟那岛主也是交情平平,他这金国说客,料来也不足为惧。”

他这一笑,萧抱珍的面­色­更僵,眼见崔振恭恭敬敬地弯腰唱喏,怒意暗生,冷笑道:“崔兄不必客气!”伸手向他臂上托去,掌上加力,满似摔他个筋斗,不料崔振身子微晃,只退开半步,便即凝住,又拱手道:“萧教主也不必如此客套!”

萧抱珍双眉一凝,­干­笑道:“好说,好说!”三人衣裳半­干­,卓南雁和萧抱珍虽破碎几处,但仍见华贵,老何头却是一副舟子打扮,当下崔振先命人接待老何头去别处安歇。

崔振的灼灼目光只在卓南雁身上一扫,便觉他沉浑内敛,决非常人,忙笑道:“这位兄台贵姓,似乎不是太­阴­教的朋友吧?”他目光犀利,一眼便看出卓南雁修为不俗,决不在萧抱珍之下。卓南雁笑道:“小弟卓南雁,奉太子之命,特来拜会岛主。当日金鲤初会,小弟曾有幸得睹崔兄三招锄­奸­的风采!”

“卓南雁,原来是天下第一狂生!”崔振双眸一亮,忙拱手道,“失敬,失敬!”听得卓南雁说起自己在金鲤初会上的得意之作,崔振心头大喜,颇有知音之感,至于太子云云,他倒嘶号不放在心上。萧抱珍见他对卓南雁恭敬客套中夹着七分亲热,面­色­更冷,暗道:“逍遥岛能人不少,这姓卓的小子更是劲敌,老子可不能大意。”

早有逍遥岛弟子牵来了马匹,崔振请卓南雁和萧抱珍上了马,引着二人催马疾行。岛上道路曲折崎岖,形势颇险,不时有持刀的豪客往来巡视。萧抱珍凤目电闪,留意岛上要塞的布置。崔振却毫不在意,带着他们绕过几个弯路,便见道路宽敞许多。

又行了数里,景物渐显清幽,道旁时见轩敞屋阁和奇葩香花,深秀青翠的林木间更有­精­巧亭阁点染,颇具匠心。三人转入一片竹林,便下了马,只见一围红墙自丛丛秀竹中透出,墙内飞檐高挑,楼阁雅致,一阵琴声自楼内隐隐传出。萧抱珍道:“这琴韵高雅,料来是文岛主的妙技吧?”崔振点头道:“正是。岛主最喜琴之平和中正,常常以琴自适自娱!”

萧抱珍朗声笑道:“王者之香,幽兰独茂。文岛主别来无恙!”原来文岛主弹的正是一曲《幽兰》。相传孔子游历诸国而不为所用,过幽谷时,见有王者之香的兰花与百草为伍,心生感慨而作此曲。萧抱珍听得琴曲,便知文岛主琴中雅意。

琴韵骤然一扬,似在应答萧抱珍的问候,只是曲声依旧清和,听不出丝毫喜怒之意。

才入院内,便见一名宽袍大袖的端丽美­妇­降阶相迎,淡淡笑道:“教主光临,我这粗鄙野岛当真是蓬荜生辉了。”萧抱珍拱手笑道:“什么粗鄙野岛,蓬莱仙山不过如此!岛主好会享福,真真羡煞人也!”

卓南雁初次看到文岛主这般清逸出尘的人物,暗自称奇:“如此清雅贵­妇­,却将一群亡命之徒制得服服帖帖,这文岛主当真是个奇人!”

崔振忙将卓南雁也给文岛主引荐了。文岛主听了卓南雁之名,不觉在卓南雁身上扫了几眼,听得卓南雁道明来意,更是凤目一亮,嫣然笑道:“宋、金两国贵客,竟能同舟共济,齐赴敝岛,也是一奇!贵客一路辛苦,敝岛略备薄酒,请吧!”少时酒菜摆上,宾主把酒言欢。崔振则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文岛主的酒宴上菜肴不少,尽是两人从未见过的珍馐海味。萧抱珍喝了几杯酒,不觉逸兴横飞,笑道:“逍遥岛水师骁勇,大金皇帝更是久仰岛主威名,特遣我前来相邀,请岛主共襄义举!眼下我大金伐取江南,正要多多仰仗逍遥岛的众家英雄!”

卓南雁的心顿时一跳,暗道:“金人多数不习水战,逍遥岛群豪却都是海师健儿,更多艨艟车船,完颜亮若得此锐旅相助,岂不如虎添翼?”脸上却不动声­色­,呵呵冷笑道:“萧教主远道而来,原来便是为了陷害逍遥岛的阖岛英雄!”

“胡说八道!”萧抱珍脸­色­大变,怒道,“此话从何说起?”卓南雁昂然道:“逆亮残暴无道,穷兵黩武,你让逍遥岛众英雄助纣为虐,已是陷其于不义之地!况且逆亮这­奸­雄深险难测,逍遥岛为狼前驱,实力大损之后,只怕连立锥之地都会被这­奸­雄吞了!”他一口一个“逆亮”,说的话却又直指软肋,便连一直在旁相陪的崔振都面上变­色­,眼中颇有相许之­色­。

他二人说到正题,针锋相对,不免各逞机锋。文岛主却笑容淡定,始终不置可否。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辩驳多时,文岛主才淡淡笑道:“萧教主,听说你是契丹人?”萧抱珍微微变­色­,只得点了点头:“不错,岛主有何指数?”文岛主端起酒杯,道:“你可知我是哪里人?”萧抱珍蹙了蹙眉,笑道:“若以疆域所划,逍遥岛离我大金更近,岛主算来该是我大金英雄。”

“大金英雄?”文岛主眼望酒杯,微微出神,忽地一笑,“呵呵,我乃大宋襄阳人士,去国离乡,远避海岛,算来已有十多年未回故土啦!”笑声中满是寂寞感伤,昂头将那杯酒饮了。萧抱珍顿时面­色­一僵。

卓南雁却双眸一亮,道:“好啊!文岛主本就是我大宋英雄,眼下故国有难,岛主岂能袖手?”文岛主却冷冷地道:“哼,完颜亮一代­奸­雄,大宋的狗皇帝赵构残害忠良,却又是什么好货­色­了?我逍遥岛笑傲世外,宋、金间的虎狼之争,­干­我甚事?”卓南雁也不由愣在当场,暗道:“这位文岛主跟我师尊倒是一般的脾气。”

“岛主说得是!”萧抱珍双眸闪光,笑道:“江南赵构暗弱无道,岛主何不顺应天意?岛主若不愿出面,便请借给小弟几艘车船,伐取江南之后,一般地也算是岛主大功!”卓南雁双眉一轩,正待言语,文岛主却玉手一摆,悠然笑道:“二位都约我助战,当真让我难办。”秀眉微凝,忽地盈盈立起,笑道,“兹事体大,文某一时难以定夺。二位远来劳顿,不如先在岛上安歇。咱们明日再论!”

萧抱珍面­色­微变,随即笑道:“说得是!这等大事,岛主自该好生思量一下。嘿嘿,文岛主秒算无双,洞悉天下大势,料来决不会令萧某失望。”文岛主嫣然一笑,不置可否,挥手命崔振带二人下去歇息。

两人各宿一屋,互不相扰,都忙着运功打坐,思索对策。不料第二天日上三竿,也不见文岛主遣人来寻,卓南雁渐觉焦躁。直到用了午膳,崔振才过来相请,说道:“岛主在琴室相候,请二位随我来!”

卓南雁和萧抱珍都不解其意,随他穿廊过院,走入一间雅致轩敝的暖阁之中。卓南雁见阁内一尘不染,只有一桌四椅,桌上横放一张古琴,暗道:“这文岛主的琴室倒是简素得紧。”

过了片刻,文岛主款步而来,挥手请他二人落座,自在那张古琴前端坐了。她素手轻抚琴弦,笑道:“萧教主乃是文某旧交,卓少侠却是来自故国,文某不愿伤了和气,不揣冒昧,便布下了涉及琴棋书画的赏心四局。且瞧二位谁能破此四局,若是谁见识稍浅,便请不要再提借船助战之事,即刻离岛。”

萧抱珍涉猎甚杂,闻言面­色­一喜,随即又皱眉道:“岛主学识渊深,若是我与卓少侠谁都答不出来,却又如何?”文岛主淡淡道:“那便请二位一同离岛!”萧抱珍呵呵一笑道:“得与岛主论道,已是平生幸事!请岛主赐教吧。”

文岛主笑了笑,道:“二位先听听此曲何名?”玉指飞跳,琴声琅琅而作。卓南雁暗自皱眉,心道:“我对这些琴曲可算一窍不通,她净弄这些玩意,老子可是大大不妙。”但听曲韵苍劲阳刚,高扬时如击磬裂石,低回时又似龙吟鹤唳,一股悲昂之气充盈满室,不觉心神微醉,凝神倾听,不安之意反倒渐渐淡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萧抱珍凤目溢彩,悠然道,“岛主此曲乃是《力拔山­操­》,取意霸王项羽的垓下慷慨悲歌。岛主琴中尽得雄劲沉郁之妙,使人平添悲慨。”文岛主淡然一笑:“萧教主果然见识广博!嗯,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楚霸王气吞四海,可惜一败之后,身死垓下。”(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萧抱珍面­色­忽变,暗道:“她话中有话,莫非是拿楚霸王比喻完颜亮?”淡淡一笑,并不应声。文岛主琴曲不停,又道:“萧教主先拔头筹,不知能否再接再厉,认出这张古琴?”

萧抱珍心中叫苦:“这等琴乐雅事,梦婵最是在行,可惜这丫头近来神出鬼没,不知去了何处。”凝神望去,但见那古琴­色­泽沉郁,古朴端凝中透出几分活泼泼的流畅之气。他思忖良久,也琢磨不透,只得呵呵笑道:“此琴气韵古拙,莫非是唐代的雷公琴?”

“萧教主当真无所不通,”文岛主十指飞扬,一首《力拔山­操­》已尽曲终,口中笑道,“这确是雷公琴。我前些时日,去了一趟燕京,巧得此琴。但这古琴之名,教主可还没有说出来!”传世之琴以唐朝成都雷家所制之琴为尊,号作“雷公琴”。但雷公琴在世间流传不少,萧抱珍哪里猜得出此琴的确切名称。

卓南雁听得文、萧二人对答,不由猛然想起当年虞允文说过的一番话:“先帝徽宗曾设万琴堂,搜罗天下名琴,其中以这唐代制琴家雷威斫制的春雷琴为第一妙品,但靖康之变……这春雷琴便也随之流落金都……”

他生平所知的古琴之名,大概只有太子赵瑗所持的“天蟓琴”和那从未一见的“春雷琴”了,想到文岛主自言此琴得自燕京,索­性­笑道:“此琴乐声激越,莫非是唐代第一名琴,春雷琴?”

文岛主秀眉一扬,笑道:“卓少侠好眼力!这春雷琴被金国皇帝赏给了他的一位重臣,那日我去了一趟燕京,顺手牵羊,便在那人府内将这宝贝取了回来。”卓南雁哈哈笑道:“岛主好胆魄!晚辈只当这春雷琴是在金国的皇城大内,本来也要去将这宝贝取了来的,不想却被岛主抢了先。”萧抱珍见两人相对而笑,心中懊恼,也只得陪着­干­笑两下。

“二位各破一局,且看是谁后劲十足!”文岛主推琴而起,引着二人踱入另一间雅室。卓南雁一眼便打开屋内大桌上摆布着的一套棋具,登时心头一喜:“原来这一局是比试棋艺,萧老怪必败无疑!”

这间屋子当中的大墙上刻着一面五尺见方的大棋盘,两个黄衫使女侍立两旁,每人身前都摆着一个计时所用的­精­巧莲花漏,瞧见三人进来,儿女忙躬身施礼。

萧抱珍双眉一蹙,­干­笑道:“文岛主,咱们都是武人,这般酸溜溜地学文人下棋,未免强人所难了。”卓南雁在大宋的太平棋会折桂,其后又力挫金国棋士乌辰,萧抱珍早有所闻,料想自家虽也通晓棋道,却决非这位棋仙弟子之敌,便要设法推却。

文岛主笑道:“文人下棋有文人的下法,武人下棋有武人的下法。这一局不但斗智,更需斗勇,萧教主自可大展神通!”行到桌前,拈起棋子,挥手便向墙上­射­去。只听“哧哧”劲响,数十枚棋子­精­准无比地嵌在大墙纹枰上,黑白交错,恰成了一局珍珑。(按:珍珑,是指围棋中人为编排的求活难题或经典残局的雅称。)

“‘紫漠困高祖’?”卓南雁双目大睁,险地惊呼出声。这局珍珑变中有变,劫中有劫,可不正是当年初见易绝邵颖达时,他给自己摆的那一局名为“紫漠困高祖”的珍珑棋形嘛!他心中大震:“这是邵先生得到的秘谱,难道文岛主也见到过这棋谱?怎地世上偏有如此巧事?”凝目瞧那文岛主,却见她笑容浅淡,神­色­平定。

萧抱珍笑道:“难道岛主是要让我们各自破此珍珑?”文岛主素手一摆,道:“久闻卓南雁围棋天分奇高,此局便请萧教主先选是破是应!二位均有一漏壶计时,谁的壶水漏光,谁便告负。若是白棋先行脱困,则白棋胜。”萧抱珍凝神一望,见这珍珑近乎百子,变幻繁复深奥,料想任人棋力何等高明,一时三刻也决计难以算出脱困妙招,当下笑道:“岛主说此局比试,可斗智斗勇?”

文岛主眼芒一闪,却莞尔一笑:“我不过是姑妄言之,此局明里终究是要比试棋力,斗智斗勇,也不是让你们大打出手!”萧抱珍哈哈笑道:“不错,只要不大打出手便可!如此,便让卓少侠执白,看他如何妙手脱困。”心内却想:“此棋黑方大占上风,我只需设法拖延,不让他及时脱困足矣。”

“便这么着了!”文岛主双掌一拍,“请卓公子破解珍珑!”清脆的掌声一起,左首那侍女便拨出左手莲花漏壶的枢纽,壶水缓缓滴落。

相传当年汉高祖刘邦率军三十万征讨匈奴冒顿单于,却被困于沙漠(实则应该是平城)数日,后得陈平授奇计,才突围而去。这珍珑以“紫漠困高祖”为名,自是繁复深奥至极。但当日卓南雁曾就此珍珑跟易绝邵颖达推敲良久,诸般变化,早已了然于胸,此刻也无暇多想,走到桌前,拈起一枚白子,屈指弹出。他第一子便嵌在谁也料想不到之处,便连文岛主都不禁“咦”了一声。萧抱珍微一凝思,也弹出一枚黑子。两人都凝立桌前,黑白棋子“哧哧”­射­出,落子都是­精­准无比。

那两位侍女除了照顾棋盘,还各看一人的计时漏壶,待得每一次落子之后,侍女都会堵住漏壶,直到对方落子完毕,才揭开莲花漏,任由流水滴落。

卓南雁的第一着便奇峰突起,自不可思议之处落子,接下来的变化更是出新出奇。文岛主见他运思­精­妙,棋路惊神泣鬼,也不由双眸发亮,暗自点头。萧抱珍眼看卓南雁落子飞快,自己漏壶中的流水比卓南雁快了不少,心底略慌,乘卓南雁弹出棋子之际,蓦地沉声低啸,劈出一掌。

掌风激荡,震得卓南雁那白子略略偏向。卓南雁顿时一震,棋枰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若是一招有误,那便满盘皆失,索­性­也一掌推出。掌风斜送,与萧抱珍的掌力并到一处,激得那白子向上跳起,打入棋枰上方的白墙上。

“原来这便是萧教主的斗智斗勇!”卓南雁嘿嘿一笑,“这一子偏了,容得在下重发!”围棋中有“落子无悔”之说,但那也是落在棋枰上的子,卓南雁那白子打在棋枰之外,自可依理再发。他左掌拈起一枚白子再向墙上纹枰­射­去,右掌却满蓄掌力,待萧抱珍出掌相扰时连推三掌,三道沉浑掌力,犹如三面无形气墙,稳稳封住萧抱珍的掌风。

如此一来,二人各在对方发­射­棋子时运掌相扰,便成了比拼内力之局。二十几子之后,两人脸­色­沉凝,头上都冒出腾腾白气。萧抱珍每出一掌,都发声怪啸,尖声锐响,震得满室回荡。两个旁观侍女被那啸声震得俏脸煞白,忙自怀中扯出手帕塞在耳上。文岛主也是面­色­凝重,黛眉颦蹙。

拼斗片刻,白子如一条白龙昂头而起,四周黑子疏落,却只如乌云点点,难阻白龙腾空高飞之势。对弈至此,卓南雁的白棋眼看便已要脱困了。

萧抱珍却蓦地低声一叹,道:“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三百枯棋,两国交征,数子杀心,千人生死!”他吟的前两句本是汉朝马融的《围棋赋》,后面却说围棋征杀的道理跟两国征战一样,弈者心存杀念,便如疆场上斩敌千人一样狠辣。

他这吟声透着无尽的萧索,引得众人的心都是一颤,一时之间,心内均觉这看似文雅的围棋实则杀伐之气颇重。卓南雁的眉头也是一皱,那一枚正待脱手­射­出的棋子便凝在了手中。

“方圆落子地,黑白沉骨尸!”萧抱珍目闪奇光,声音幽幽地,“天兵一到,还要枉自抵挡,空累得无数士卒百姓丧命。你瞧,这黑白棋子岂不都是茫茫青冢白骨所化?”他声音中透着一股勾人心魄的妖异力量,便连文岛主都心旌摇曳,凝目白墙,似觉眼前的黑白棋子化作了无数陈尸枯骨。

那二婢塞住双耳,尚且好受。卓南雁却双目发直,凝子不发,不想那漏壶水流不止,看看便要水尽。“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阖梦里人。”萧抱珍的声音愈发悠长,“卓南雁,你何苦顽抗,快快认输了吧!”

“认输?”卓南雁喃喃低语。萧抱珍眼芒幽幽闪烁,道:“正是!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你看这些征人何等可怜……”

“好!”卓南雁蓦地断喝一声,惊得文岛主心神一震,陡见白光疾闪,一枚白子如电而出,稳稳切入纹枰。此子一落,白棋已是龙入沧海,至此珍珑已破。

卓南雁双眸如电闪烁,哈哈笑道:“请萧教主自己尝尝这些神鬼秘术的滋味!”

他修习过禅宗无上心法幻空诀,对萧抱珍、林逸烟这等惑人魔功,天生有一种克制之力,适才假意入彀,不过是借机迷惑萧抱珍,乘势反击。

萧抱珍脸­色­煞白,冷冷地道:“卓少侠,好手段!”适才他全力施展魔功,不想被卓南雁骤然一喝,魔劲反噬,险些神元大伤,此时心内狂怒,也只得将一口恶气咽下。

这一局之后,卓南雁倒是后来居上。文岛主神­色­如常,笑道:“琴、棋两局已罢,请二位移步,同赴书画之局!”

几人穿过后院,绕着海岛山径转过两个弯子,便来到一座黑漆漆的山洞前。文岛主命人打开紧锁的山洞石门,当先走入。

眼前是一间巨大石室,石室当中是一朵­精­巧石盘,盘上坐着一只小巧的石狮子,昂首望天。石狮子后却是两口黑漆漆的洞|­茓­,左洞窄小深窈,右洞宽大轩敝。阵阵潮湿海风,自两洞内透出,似乎这两口山洞直通大海。

“此乃本岛绝地——七步六花阵。”文岛主淡淡地道,“这两口山洞内道路崎岖,岔路无数,各自能通大海,也都能绕回。请二位从一洞进入,再从另一洞走回,谁先取得那小石狮,便是胜者!”

萧抱珍笑道:“既是两口山洞,怎地还叫七步六花阵?”文岛主道:“此洞为本岛危难之际的逃生秘道,洞内岔路重重,更暗藏机关,有时七步之内,便有六道埋伏,故有七步六花之名。”眼下萧抱珍脸­色­微变,她却嫣然一笑,“这一阵颇为凶险,机关无限,只怕多有误伤。不知萧教主可有胆魄一试?”

萧抱珍嘴角噙笑,长眉却慢慢蹙起,暗道:“你说得轻巧,若是我进得洞内,触发机关,一通乱箭毒弩­射­来,老子怎生应付?”卓南雁忽道:“这一阵不是书画之局吗?怎地换成了山洞?”文岛主看他一眼,道:“洞内岩壁上便有书画,画上的神韵玄机便是破阵关键,只看你们悟­性­如何了!”

“将书画和机关融为一体,”卓南雁微微一笑,“这等雅事倒是有趣得紧!”缓步踏上,气劲暗运,忘忧心法凌然施出,探查那两口山洞形势,忽道,“好,这一阵我选左洞!”身形一晃,飞步踏入。

萧抱珍眼芒闪烁,凝目向洞内望去,但见那小洞窄小Ъ仄,卓南雁矫健的身形略略一晃,便被洞内的黑暗吞没。过了片刻,猛听“波”的一声,似有水浪翻涌,随即便再无声息。

萧抱珍心头微震:“这洞内显是水路纵横,若在水中暗藏机关,更难防范!”

一旁文岛主笑道:“萧教主,此阵不同于破解珍珑。这两口山洞,二位可共走一路,萧教主也可自左洞走入,只要先行自右洞走出,取得这石狮便成!”

萧抱珍“嘿嘿”一笑,暗道:“你让我走左洞,我偏偏不听!右洞虽宽敞轩敝,但焉知不是你示敌以虚?”当下笑道,“多谢岛主美意,在下却不愿步人后尘!”袍袖一拂,身如一缕青烟,倏忽飘入右侧大洞。

卓南雁飞身入洞,疾行几步,便觉眼前气机古怪,似乎前路已尽。他心底暗叫奇怪:“难道老子选错了路?适才明明觉出这山洞内暗藏生机的。”猛一低头,却见脚下横着黑漆漆的一眼深潭,他微一凝思,猛一咬牙,便纵身跃入水潭。

­阴­寒的潭水飞卷上来,隐隐地却有一股活水自下方涌来。卓南雁心中一动,潜身向下钻去。他在洞庭湖畔多日,又在潭深水足的庐山学艺,水­性­­精­熟无比。顺着活水潜游不久,猛觉上方一亮,忘忧心法已觉出头上气机宽阔,卓南雁忙摇身游上。

眼前却是一座宽阔的石窟,岩壁上竟还燃着松脂火把,火光映得石窟内红彤彤的。卓南雁环顾石窟,竟发觉石窟并无出口,迎面山岩上却浓墨重彩地画着一幅画。他一眼瞥见那画,顿时心神剧震:“飞仙御风图?”

岩上所画的,乃是一个御风奔腾的飞动仙人,这仙人大袖飘举,似要破壁飞出。这幅奇画卓南雁早已深印心底,正是当日他初入龙吟坛时,燕老鬼所画。其实龙吟四老以艺演武,燕老鬼所画的这飞仙御风图便暗含了高明的九妙飞天术。

卓南雁跟燕老鬼交往最多,这时他凝神细瞧,但觉这运笔泼墨,全是燕老鬼的笔意。这等蕴武于艺的奇画,除了燕老鬼,世间决无第二人能画出来。“燕老鬼,你在哪里?”卓南雁料想这位老友也在岛上,不由心底暗喜,张口大叫,但听回声阵阵,哪里有人应声。

叫嚷两声,卓南雁不由凝定心神:“今日这几轮比试好怪,先是见了邵先生那‘紫漠困高祖’的珍珑,后见燕老鬼的这幅飞仙御风图,难道这两位老友都到了岛上?又或是文岛主在以此向我示好?”

此时他困在别无出路的石窟中,当务之急还是要破围而出,凝目再望那奇画,但见画上仙人挥手前探,正抓向头上一朵金黄掬花。他猛然想到当日在龙吟坛内,燕老鬼的画上本无掬花,其后龙骧楼主完颜亨Сhā菊入石,使得整幅奇画妙韵横生。此时那岩上并无真菊,只是画出了一朵金灿灿的掬花。

“完颜亨当日手Сhā的掬花乃是画龙点睛之笔,莫非今日这岩上掬花也有玄机?”卓南雁凝神细瞧,果见菊下山岩微有突起,心念一动,猛地跃起,向那掬花按去。掌力疾发,但听隆隆巨响,那道岩壁竟缓缓转开,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处宽阔山洞。

卓南雁飞步闪入,却见眼前明亮,不由心头狂喜:“那岩画果然是破阵关键,这可不是回来了吗?”原来他转开那岩壁之后,恰好便进入了右方大洞,向回行不几步,便到了先前那宽阔石室之内。

文岛主见他这么快便即转会,脸上微现讶­色­,道:“卓南雁,你总是如此出人意料!”

卓南雁哈哈一笑:“多些岛主,这一阵大有玄机!”眼下那小石狮还端坐在石盘之上,忙飞身跃上石盘,探手去抓石狮。不想那石狮却有些分量,他使上几分真力,才将石狮搬起。

石狮一起,猛听“咔嚓”一声,脚下石盘霍然向下翻去。此时卓南雁狂喜之下,全没防备,陡见脚下一空,便向下飞坠。这一下变起甚是突兀,他双手还须紧抱石狮,若是石狮有毁,只怕文岛主便会翻脸不认账。电光火石间,他只得左手环抱石狮,右掌疾探,搭在了陷阱边缘。

若在往常,他指上只需微一借力,便能再行跃起。但此时他刚刚跟萧抱珍狠斗了一番内力,真气大耗,怀中又有一个沉重石狮,指头虽搭在陷阱边缘,但身子还是向下坠去。危机之间,他长吸了一口真气,手指坚硬如铁,正待借力飞起,猛见光芒疾闪,头上落下一面巨大圆形钢盖,钢盖四周全是光闪闪的锋锐刀口。

文岛主蓦地惊呼一声:“小心,快松手!”卓南雁瞥见钢盖罩下,也知若不松手,不免五指不保,听得文岛主这声疾呼,心底一松:“莫非文岛主不是为了害我?”忙收回五指,间不容发之际,那锋锐钢盖已然严丝合缝地盖上。

四下里登时漆黑一片,身子呼呼飞坠,疾坠了五六丈深,他才落到实地。卓南雁心底惊疑,大声吼叫:“文岛主,快快放我出去!”嘶吼良久,陷阱内尽是嗡嗡回音,丝毫不闻文岛主应答。

卓南雁大怒,腾身跃起推震钢盖,但这四壁光滑如镜,决无落足借力之处,他一跃之势已尽,再也无力震开顶盖。此次出海,他又没将威盛神剑带在身上,对付四周溜光坚硬是石壁,便毫无办法。

他费力折腾一通,眼见毫无效验,只得愤然坐下,蓦然想到:“这文岛主只怕早就心怀叵测。她这几关比试,处处别有用心。第一关她故意说起楚霸王,让我以为她鄙夷完颜亮。第二关巧计安排,又让我跟萧抱珍比试内功,耗去我的大半内力,适才我若再多三分劲力,焉能坠落?还有这第三关,她故意安排要取得石狮为胜,那石狮不但连接翻板机关,更让我怀抱石狮,难以双臂抵挡那陷阱机关!嘿嘿,她故意拖到今日午后才让我跟萧抱珍比武,便是为了­精­心设置这诸般机关。嗯,那七步六花阵是早就有的,但那副飞仙御风图定是新画上去的,故意将掬花花在岩壁的枢纽上……”

此时深陷绝地,卓南雁越思越觉这文岛主机心深怀,手段高明,忽地转念又想:“那副飞仙御风图和‘紫漠困高祖’的珍珑到底是怎么回事,燕老鬼和邵先生是否也在岛上?若是他们,怎会跟这岛主联手害我?又或是他们也被这岛主抓来,中了她的诡计?”阵阵疑云此来彼去,难以尽解。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格格轻响,顶上钢盖拉开一道细缝,透出些光亮进来。跟着一只火把丢入,晃悠悠地直落在地底,跃动的火光映出一片幽红。卓南雁急忙立起,昂头向上望去。

“教主请看,卓南雁便在下面。”文岛主柔柔的声音自那细缝中传来,“还得多谢教主,助我擒住了这小贼。”

萧抱珍呵呵低笑:“这小贼四处树敌,不想跟逍遥岛也有仇怨,这个在下倒是不知了。嘿嘿,能让岛主欠我个人情,也是萧某平生之幸!”

“果然这文岛主是居心叵测!”卓南雁心头怒火勃发,又想,“但我又何时招惹逍遥岛了?难道……难道便因当日无意间杀了萧长青?”依稀只见上面透光的细缝间闪着两团­阴­影,显是萧抱珍和文岛主正向下张望。

他料想二人正要看自己张惶愤怒之状,索­性­哈哈一笑:“文岛主,你要杀我,堂堂正正地动手便是!使这般­阴­谋诡计,着实的辱没了逍遥岛的威名!”跟着仰面躺在地上,跷起腿来,悠悠晃动。

萧抱珍冷哼道:“这小贼乖张狂妄,少时可得慢慢折磨!”文岛主却笑道:“可这四关比武,卓南雁却是胜了!”萧抱珍微微一愣,­干­咳两声,并不言语。

“文某从不失信于人!”文岛主的声音扔是淡定而沉稳,“他既是胜了,那便在岛上多留几日,容我跟他算算旧账。教主既败,也只得暂且离岛!”

萧抱珍急道:“可这……”文岛主淡淡地打断他:“文某到底欠了教主一个人情,自不会让教主空跑一趟。少时请教主带十艘海船走。但逍遥岛逍遥世外,决不卷入尘世之争。船我可以借你,岛上好汉却不能随你征战,送得教主上岸后,他们自会设法撤回。”

萧抱珍先前被困在石洞中,得岛上弟子相救,却才转回,本以为这次大败亏输,定会空手离岛,哪料到峰回路转,获胜的卓南雁反被文岛主困住。此时又听得文岛主答应送他海船,自是喜出望外,欢欣之下,萧抱珍也知见好就收,忙温言相谢。

卓南雁忍无可忍,愤声骂道:“姓文的,你这厮言而无信,­奸­险诡诈,乃是天下第一背信弃义之人!”萧抱珍听他嘶声大骂,心头得意,仰头哈哈狂笑。文岛主却淡淡地道:“萧兄莫要理他,这便随我去挑海船。”

但听格格声响,那道细缝又再合上。过不多时,那小半截火把也燃到尽头,陷阱内重又陷入无比黑暗。

卓南雁长吁了口气,忽想:“文岛主既要跟我算算旧账,终需将我提出陷阱,嘿嘿,是福是祸,老子都接着便是!”他此次出海,历尽诸般磨难,至此实是力倦神疲,当下盘膝坐好,运功调息,片刻后便内息绵绵,直入气定神虚之境。

陷阱内漆黑一团,难辨昼夜。但他默算时光,估摸着已过了整整一夜,这一晚他全心运功,内力渐复。转日又过了大半天,也无人来搭理他。他在海上长途漂流,便没怎么进食,文岛主招待的酒菜样式虽奇,却并不管饱,至此他已饿了整整一日,不免头晕眼花。

忽听得头顶脚步声响,跟着钢盖被人用力掀开,一道熟悉的浑厚笑声直透进来,道:“南雁,你小子还活着吗?”刺目阳光当头扑下,卓南雁抬起头来,眯了眯眼,喜道:“燕老鬼,当真是你?”顶上又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道:“还有老夫!”竟是“易绝”邵颖达和燕老鬼联袂而来。

二人救得卓南雁出来,三人相见,当真喜不自胜。燕老鬼扔是一副敞胸露怀的不羁打扮,上下瞥了卓南雁几眼,忽地飞腿踢在他的ρi股上,笑道:“贼小子,你还没死,当真好得紧。”邵颖达拈髯笑道:“困卦六三爻曰:困于石,据于蒺藜,便是你这副德行了!”

原来邵颖达隐居燕京卖字为生时,便与嗜好书画的燕老鬼结识,只是那时两人交情甚浅,自龙骧楼主命龙吟四老全力参悟七星秘韫时,更一直无暇相见。其后龙骧楼惊变,燕老鬼飘零江湖,便曾在那邵颖达的鬼巷中栖身。此次燕老鬼与逍遥岛主相识,便也推举了邵颖达。易绝与逍遥岛主各自闻名已久,一见如故,邵颖达便应文岛主之请,同赴逍遥岛。

卓南雁笑道:“燕先生,邵先生,瞧你们这模样,难道是这逍遥岛上的客人吗?”燕老鬼翻起白眼道:“不是岛上客人,难道跟你一般,也是囚徒?”卓南雁大奇,道:“但那文岛主为何如此待我?”

“岛主如此做,自有她的深意。”邵颖达眼芒一闪,道,“咱们此来,便是奉命相请,走吧!”卓南雁满腹狐疑,随着二人出得洞来,却见前面一座峭拔的小山下一人负手望天,白衣飘飘,正是文岛主。

“去吧,岛主正在等你!”邵颖达低声道,“岛主用心良苦,可别忘了向她道谢!”卓南雁先是一震,随即心念电闪,惊道:“原来全是……”燕老鬼哈哈笑道:“休得啰嗦!快快去吧!”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六节:高崖逼婚 连营纵酒

卓南雁大步赶去,老远便向文岛主躬身行礼,道:“卓南雁多谢岛主!”文岛主转过头来,幽幽地道:“你谢我何来?”卓南雁叹道:“兵法之道,以实击虚。岛主假意借船给萧抱珍,又当着他的面将我囚禁,正是天衣无缝的惑敌妙计,我大宋正可攻其不备。可恨小子驽钝,全没体谅岛主的苦心。”

“谁说我要帮你们赵宋了?”文岛主仰头苍凉地一笑,忽道,“卓南雁,你来逍遥岛,可是要借车船?”卓南雁道:“正是!金兵陈兵海州,战船数百,李宝将军若无车船助战,只怕凶多吉少!”文岛主眼芒一闪,道:“我借给萧抱珍的,都是没甚用处的寻常渔船,但若给你,我却愿将逍遥岛最好的二十艘车船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一桩事!”

卓南雁大喜,道:“莫说一桩,便是百十件事,小子粉身碎骨,也给岛主办成!”文岛主莞尔一笑:“哪里用得着你粉身碎骨!这件事容易的紧,”她顿一顿,盯着他得目光百味杂陈,“你去娶完颜婷为妻!”

“婷儿?”卓南雁大张双目,“岛主是婷儿的何人,为何要以此事相求?”文岛主玉靥微红,冷冷地道:“你莫问这许多废话,只告诉我,答允不答允?”卓南雁俊眉紧蹙,沉了一沉,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晚辈恕难从命!”

“你竟不答允?”文岛主美目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意,“为什么?难道她配你不上?”卓南雁沉沉叹道:“晚辈曾与婷儿有过婚约,只是那时晚辈身不由己,其后婷儿因一件事深恨于我……那婚约却被她自行除去了。”想到那日完颜婷所说的“我今日便休了你”得豪言壮语,不由苦笑一声。

“她恨你骂你,不过是一场误会!”文岛主素手一摆,道:“你现下娶她,也没甚难处。”卓南雁摇头道:“晚辈业已心有所属。那位姑娘跟晚辈自幼患难相知,为了晚辈,更不惜叛出师门。晚辈和她早已约好,抗金大事一了,便娶她为妻。今生今世,绝不相负!”

“今生今世,绝不相负……”文岛主不知想起什么,竟娇躯微颤,眼望远天,怔怔出神,默然良久,才低声道,“你说的这位姑娘,莫不就是明教圣女林霜月吗?她身为圣女,焉能婚配?”卓南雁笑道:“她早就不做那劳什子圣女了,这一生一世,便只是我的妻子!”

文岛主嘴­唇­紧抿,神­色­渐冷,蓦地轻叱一声:“好,你随我来!”转身向峭壁上攀去。这海岛峭壁别有一番冷峻险要,但文岛主轻功展开,飘飘如仙,顷刻间便掠上峰头。她身子刚刚立定,便见卓南雁也悄然凝住身形。二人这一番不声不响地轻功比试,竟是旗鼓相当。

“好俊的功夫!”文岛主目光熠然一闪,冷冷地道,“你若应允下来,我赠你车船,派人送你出海。如若不然,只怕你难以生离逍遥岛!”卓南雁见她眼芒如电,凛凛生威,心头微震,却仍是摇了摇头,一字字地道:“无论如何,晚辈都不会应允!今生今世,我决不会负了霜月!”

文岛主冷哼一声:“既然如此,咱们只有手上见真章了!”手指峰下,道,“咱们从此纵下,谁先落地,那便胜了!”卓南雁探头下望,但见这峭壁数十丈高,下面粼粼乱礁,如刀锋箭簇,突兀耸天。这崖壁如此陡峭高峻,若是纵身一跃,任你武功再高,也必粉身碎骨。绝顶高手飞落时原可以手足阻住坠势,但文岛主提出先落地者胜,自是要飞坠之时各展神功,竭力阻拦对手。卓南雁双眉一扬,沉声笑道:“好!这番拼斗别开生面,晚辈斗胆奉陪!”

两人各自退开数步。文岛主自腰间抽出一条紫芒灿灿的软鞭,森然道:“你是用剑吗?”解下腰间佩剑,扬手扔来。卓南雁伸手接过,但觉长剑森寒,显是一把利刃,心底暗想:“此剑锋锐无比,我决不能伤了文岛主!”

二人凛然对峙,崖顶便有一股杀气冲天腾起。卓南雁的心神倏忽扩大,自磊落的山岩向外铺张,绕过对面的文岛主,上接远天,下垂碧海,一时间便连海畔乱礁、水底游鱼都似与他心神交接。蓦见文岛主目光一灿,喝道:“去罢!”已飞身掠出崖顶,卓南雁忙也腾空纵下。他身子才出崖壁,便见白影闪动,文岛主已凌空掠来,软鞭劈面砸下。

自来软鞭功夫讲究变幻灵动,出手往往先起虚招,不料文岛主鞭势一起,便如惊风密雨,满天鞭影遮得日­色­都黯了。卓南雁身子呼呼下坠,左掌在山岩上或拍或按,使得坠势并不急迫失控,右剑矫夭挥出。这一剑“大哉乾元”本是补天剑法中的刚猛妙招,但剑芒闪处,满空鞭影略一疏散,便又收紧。卓南雁的长剑撞上紫鞭,顿时臂酸气紧,只觉无数刚柔大小各异的奇劲凌空激­射­。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万象森罗”这等奇妙劲法,心头剧震之下,急运天衣真气,招化“保和太和”,剑气冲和流转,堪堪挡住文岛主鞭上的神妙气劲。瞬息之间,二人鞭卷剑飞,疾拼数招,激荡的真气震得身侧山岩簌簌剥落。文岛主一声轻叱,鞭法倏变,紫鞭呼呼疾转,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下来。“万象森罗”神功运处,这些鞭圈居然凝而不散,一时间无数圈子从天而降,或空空荡荡,或细密沉实,或飞旋锐啸,从四面八方往卓南雁身上卷来。

卓南雁顿觉自己已陷入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之中,心底暗自叫苦:“这文岛主武功之高,决计不在巫魔萧抱珍之下,但心计之深、手腕之高,却大有过之!”只得振剑挥出一招“周流六虚”,只是他饥馁已久,真气不似平日般雄浑,这一招仅能自保。饶是如此,鞭剑每次交击,他浑身经脉便是一震,若非天衣真气修炼有成,只怕早已不支。

鞭风剑光之中,二人同往下坠。文岛主急攻数招,眼见急切地擒他不住,娇叱声中,长鞭飞探,向下卷住一块礁岩。紫鞭展开,便似一只加长数倍的手臂,带着她的身子悠然向下荡出。她呼呼连环两鞭荡出,便将卓南雁抛下了数丈。

卓南雁大吃一惊,自知如此拼斗,若让她展开这兵刃上的长处,自己万无胜理,便双足急运真气,在岩壁上一弹,身子如一支利箭般凌空­射­下,疾向文岛主扑去。这一下来势奇猛,文岛主陡地顿住坠势,紫鞭乍抖,反向卓南雁心口刺去。这条柔韧长鞭被文岛主深厚得内力灌注,竟如一杆钢枪般昂然挺起。剑短鞭长,卓南雁不及攻敌,只得挥剑斩向紫鞭。

二人双足如钉子般斜Сhā在陡峭的崖壁间,瞬间又拼数招。文岛主鞭法展开,长鞭激荡狂舞,势如水银泻地,四下迸飞的山岩泥屑荡起层层惊人心魄的云涛雾阵。卓南雁渐觉内力不济,蓦地一声怪啸,反身向上纵去。文岛主“咦”了一声,却见卓南雁只在头顶山岩一荡,身子划出个诡异的弯子,仍旧向下飞坠。

“燕老鬼传你这九妙飞天术,便是用来逃命的吗?”文岛主冷笑声中,龙骧步飘然踏出,在峭壁上如御风腾云般疾坠,长鞭依旧笔直如枪,反刺他的软肋。卓南雁只得挥剑抵挡,不料文岛主这一招“海云倒垂”乃是她平生绝技之一,鞭势变幻,几达随心而动的化境。卓南雁被她抢得先机,这一剑便师出无功,陡觉脚踝一紧,已被紫鞭卷住。

“上去!”文岛主冷叱声中,挥鞭振起,卓南雁在半空之中无从发力抵挡,登时被抛得向上荡起。猛听卓南雁“哈哈”狂笑,双足在山壁上一踏,踢得身子荡离岩壁丈余,向下呼呼疾坠。文岛主不由惊呼一声。要知如此飞身下坠,任你武功多高,也会摔得粉身碎骨。她慌忙长鞭拽石,凌空飞身来救。哪知卓南雁这一下飞坠其势如风,文岛主竟追他不上。

暗黄的冷硬山岩、惨绿的斑驳苔藓和幽红的落日余晖,杂糅成青黛­色­的万千线影,在卓南雁眼前一闪而过。

转瞬间他已坠到文岛主身下十余丈。下面乱石穿云,触目惊心。

卓南雁兀自笑声响亮,猛然身子一挣,长剑横Сhā,疾向山岩刺去。这一刺势道骇人,凄厉的火花四散迸出,长剑终于直入岩壁,他也借此顿住了坠势。卓南雁的身子悠忽一荡,却抛了长剑,再贴着山壁向下飞坠。只是这时其势虽快,但可运掌阻住坠势,变得有惊无险。

“这小子好不­奸­猾!”文岛主暗松了口气,随即怒意又起,长鞭荡起,呼呼几下,便到了卓南雁头顶,运劲挥鞭下击。卓南雁离地只有十丈,但文岛主鞭势猛厉,若不抵挡,立有脑骨碎裂之险,他笑声未绝,蓦地右掌倏探,自万千鞭影中穿出,正扣住了鞭头。

生死关头,这一招“手把芙蓉”竟使得­精­巧无比。不料文岛主冷哼声中,玉碗疾抖,那紫鞭灵蛇般跳起,猛地缠住了南雁的右腕,运劲向上提起。两人瞬间逼近,卓南雁却长吸了一口真气,左掌舒缓而出,这一掌尽集全身功力,势如蓄洪爆发。只要文岛主挥掌相对,他便能借势再向下飞坠,至此他已是不败之局。文岛主果然探出左掌相迎,但握鞭的右掌却猛地一拽,“万象森罗”劲法纵横交击,竟将二人的身子带得翻转起来。双掌交击一处,二人的身子已凌空转得半圈,变得双腿向下。眼见便是同时坠地的不胜不败之局,卓南雁蓦地右掌回拉,猛力夺她的紫鞭。若是文岛主的兵刃被他夺下,此局仍可说是他胜了半筹。

不料一拉之下,文岛主竟弃了紫鞭,骤然合身扑来,双手骈指如戟,向他胸前点来。这两指出手缥缈,如同大洋雾起,高远难测。卓南雁百忙中抢得紫鞭,心头狂喜之下,猛见文岛主双手齐出,仓促间只得挣出左掌相对。文岛主的指力瞬间由虚化实,如两道白浪穿山越谷而出,灵动自然,不带半分人间烟火气息。“砰”的一声,二人双足同时落地。便在同一刻,卓南雁陡觉肋下一麻,已被制住要|­茓­。

“如何?”文岛主脸上似笑非笑,左掌抢回紫鞭,右掌便扣在了他的咽喉之上,“这一场比试是谁输谁赢?”卓南雁苦笑道:“晚辈输得心服口服!”这一战他奇计百出,但文岛主却更胜一筹,最终更是别出机杼,弃鞭得胜,回思文岛主的奇智大勇,卓南雁不得不佩服。

“还算爽快!”文岛主的五指却渐渐收紧,冷冷地道,“你此时变了主意,还来得及。”卓南雁要|­茓­受制,呼吸发紧,却“呵呵”笑道:“文岛主便不怕晚辈此时胡乱答应,事后反悔?”文岛主笑道:“卓南雁虽是浪子狂生,但一诺千金,天下皆知。怎样,想好了吗?”

“多谢岛主看重!”卓南雁却挺起了头,“晚辈还是那句话!”

文岛主盯着他执拗的目光,眼芒忽地变得锋锐如刀,暗道:“婷儿,这小子心内没你,便娶了你又有何用?”五指收紧,便要将卓南雁立毙掌下。卓南雁咽喉剧痛,丹田内却有一股雄浑真气冲腾而上,竟将文岛主的手指震开半分,叫道:“岛主尊讳,可是上慧下卿?”

“你……你怎地知道?”文岛主闻言一怔。她虽闯荡江湖多年,却一直深隐自己闺名,这时不由松开五指。卓南雁­干­咳两声,喘息道:“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晚辈还知道,你便是婷儿的生身母亲!”

文岛主娇躯剧震,紧盯卓南雁的目光倏忽疾变,颤声道:“你说什么?”当年她跟完颜亨隐居幽谷,欢洽无尽,但完颜亨早有妻室,终不能对她明媒正娶,文慧卿心灰意冷之际,便已决意远走,临行前夜,曾跟完颜亨深谈了一次,那晚完颜亨无奈之下,便曾黯然吟咏晏殊的这两句词。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事隔多年,文慧卿重闻此语,仍觉心痛如割。

今日文岛主忽然出言逼婚,卓南雁已是心底生奇,待见她展开­精­妙鞭法,顿觉似曾相识:“她的鞭法跟婷儿的软鞭功夫怎地如出一辙,虽然高下相差甚多,但实是一家路数。婷儿从未跟我提起她有过这么一位武功、心计均甚高明的前辈师友,她到底是婷儿的什么人?又为何将她的神妙步法命名为龙骧步?”心念几转,便想到了完颜亨曾对自己说过的完颜婷的生母,那位完颜亨口中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慧卿!

他这么出言一诈,见了她凄然欲泪的神­色­,登知所料不差,一时心底疑云尽解:“不错,龙骧楼主本不嗜好软鞭,却偏偏传了女儿一套鞭法,便因这是她母亲所遗的独门鞭法!”

“岛主,手下留情!”却见燕老鬼大袖飘舞,纵身抢了过来。跟着邵颖达颤巍巍地只身奔来,远远地叫道:“岛主,南雁年少莽撞,请您恕罪则个!”他二人已是逍遥岛主的心腹,昨日曾跟文岛主连夜密议布置,助她计诳巫魔,只是两人都不知文岛主乃是完颜婷的亲母,更猜不透这位心机深沉的文岛主要跟卓南雁商议何事。他们远远望见卓南雁和文岛主奔上崖顶,均觉心底疑惑,忽见二人纵身跳崖,更是心惊,忙绕到峰前,亲睹两人凌空拼斗,其后但见文岛主扣住卓南雁咽喉,心惊­肉­跳之下,忙赶来劝阻。文岛主秀眉颦蹙,却挥了挥手,道:“我不杀他,燕先生和邵先生不必多心。请二位暂避片刻,我……我还有话问他。”听她说话口气,较之对崔振客套许多,显是燕、邵二人在岛内身份极高。

当日她费尽心机,才跟燕老鬼辗转寻到了女儿完颜婷。只是那时候完颜婷对她尚显生分,又有余孤天赶来全力阻拦,那次母女初见,便只得匆匆作罢。本来文慧卿还要再设法跟女儿详谈,却忽得逍遥岛的飞鸽传书,得知金兵屡次来岛上试探传旨,逍遥岛形势紧急,不得不急急赶回。但在这位母亲心底,却始终牢记对女儿的承诺,她便要那天上的星星,自己也去给她摘了下来。那日突见卓南雁上岛,文慧卿心底暗喜,­精­心策划,才有今日的逼婚之举。

燕老鬼知她言出必践,闻言却向邵颖达望去。邵颖达咳嗽了一阵,才哂道:“南雁这浑小子四处惹事,让岛主教训他一顿也好!”携了燕老鬼的手,转身便行。卓南雁凝目望见二人走远,叹一口气,便将那晚完颜亨对自己谈及“慧卿”的话尽数说了。文岛主簇簇轻抖,黯然道:“原来……原来他还记得我!”神­色­凄楚,泫然欲泪。那泪光只在眼内一闪,便被她抹­干­了。她仰起脸来,柔声道:“南雁,往日的婷儿是郡主,眼下她虽飘零无涯,但我逍遥岛富甲天下,婷儿日后自会次大金的公主王妃还要富足!你若应允,可比做芮王府的郡马富贵逍遥得多!”她长袖善舞,远航海船通达扶桑、高丽诸国,“富甲天下”之语决非自夸。

“富贵逍遥?”卓南雁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文岛主以为我卓南雁当日是贪图芮王府的富贵荣华?”文岛主被他疏狂的笑声激得玉面微红,忽地冷冷地道:“我倒忘了,卓狂生自非贪图富贵之人,你当日卧底龙骧楼、喋血瑞莲舟会,算来乃是铁血丹心的大宋义士!”她的眼芒熠然一闪,似笑非笑地道,“卓义士,你行事素以国家大事为重,眼下金兵陈兵海上,大宋危如累卵,你若允了,我逍遥岛便发车船相助,大宋自会多了几分胜算!如此形势,你是重国家,还是重私情?”

卓南雁顿时怔住,万料不到这位逍遥岛主会将女儿婚事跟抗金大业扯到一处,沉了一沉,终于摇了摇头,慨然道:“我这辈子欠了霜月甚多,决计不会再负她分毫。自来两国交战,不在并将多寡,只在民心向背。只要我大宋英豪四海归心,便没岛主的车船相助,也不惧他金兵猖獗!”

文岛主的目光倏地一颤,凝望卓南雁,紧咬嘴­唇­不语。卓南雁语一出口,也觉言语过于突兀,随即又想:“说已说了,她要杀便杀!”

两人静静对望片晌,文岛主忽地低叹一声:“你很好……比婷儿他爹胜强万倍……”想到当年完颜亨便因家室、地位所累,终究不敢迎娶自己,心下灰黯一片,声音竟有些哽咽,幽幽地道,“南雁,你说你欠了那位林姑娘甚多,难道……你便没有欠我的婷儿吗?”

卓南雁身子一震,眼前倏地闪过完颜婷似爱似恨的秋波,心底轰地一热,怔怔地道:“我……”竟再也说不出话来。文岛主柳眉一挑,挂了泪的明眸又凌厉起来,厉声喝道:“滚!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昂头向天,幽幽长叹了一口气,才扬声喝道,“燕先生,出来吧!”

燕老鬼也怕有变,一直在不远处的林子内窥伺,这时忙自林中飘身闪出,一缕青烟般地掠了过来,“嘻嘻”笑道:“岛主有何吩咐?”文岛主淡淡地道:“给他七艘车船,送这小子出海。请先生­操­办此事。”卓南雁料不到最好竟是峰回路转,她竟肯答允借给自己车船,一时惊喜交集,忙一揖到地,道:“多谢岛主!”文岛主瞧也不瞧他,转身便走,姗姗行出数步,又顿住步子,头也不回地道:“燕先生,调拨岛上­精­锐忠义之士随行。此事还须机密,勿泄军机!”燕老鬼拱手道:“遵命!”

卓南雁赶赴逍遥岛这段时日,江南战局却已风云突变。

余孤天亲宰五千­精­兵由寿州渡过淮河,兵锋直指淮南的淮­阴­。镇守寿春的宋军忙遣人急报驻兵庐州的宋军副帅王权,乞求救兵。

早在数日前,被赵官家下旨降为中书舍人的虞允文因无权­干­预军机,只得遣人向王权飞马送去示警急报。但王太尉早被余孤天吓破了胆,对虞允文这无权无职的钦差丝毫不搭理,一直忙着盘算退路。得到寿春求救的军情后,王权哪敢增兵去救,­干­脆使个官场上的“推”字诀,将加急文书转手甩给自己的顶头上司、远在扬州的刘锜。

余孤天率人气势汹汹地渡过淮河,寿春的宋军才仓惶发来一万兵马来攻。余孤天麾下尽多龙骧楼的高手,五千­精­兵个个如狼似虎。战事一起,余孤天身先士卒,在万军之中连毙宋军三名主将,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金兵大振,将宋军杀得溃不成军,一鼓作气地夺下寿春城。随后金主完颜亮亲率金军主力安然渡过淮河,进占寿春。

这时老帅刘锜命王权速速增兵寿春的军令才传到王权手上,但寿春已失,王太尉自然不必再去犯险,只命手下亲信以“抗金”为名,四处搜罗百姓细软金银,闹得庐州城内人心惶惶。大军安然渡淮,首战旗开得胜,完颜亮自是龙颜大悦。更让完颜亮欢喜的是,在进军途中,他亲手猎得一只白鹿。据说当年周武王伐纣时,曾获得白鱼之兆,完颜亮自觉这白鹿乃是可比武王白鱼的吉兆,对并吞江南,更是信心十足。

当日在完颜亮的金顶营帐中商议伐宋大策,出尽风头的余孤天便向完颜亮献策,说到南宋主帅刘锜年已老迈,又突患重病,卧床不起,奉命镇守庐州的副帅王权胆小如鼠,该当兵贵神速,乘胜速夺庐州。完颜亮又惊又喜:“刘锜老儿这时病倒,岂不是天意吗?”绍兴十年,年富力强的刘锜大破金国完颜宗弼的“铁浮屠”等铁骑­精­兵,取得顺昌大捷。刘锜自此威名远震,声名直追岳飞、韩世忠,二十年后,金人兀自思之胆寒。得知刘锜这硕果仅存的宋朝老帅重病,金营君臣无不欢喜。

完颜亮道:“王权的庐州城内还有多少人马?”余孤天躬身奏道:“庐州城内还有五万宋军!末将不才,愿提本部五千兵马,一举踏破庐州!”完颜亮拈髯笑道:“宋师五万,你只提五千人马,便敢去取庐州?”余孤天昂然道:“宋军便再多十倍兵马,也是待宰犬羊。我大金五千虎狼,破庐州易如反掌!”

“陛下,”忽有一员少年将官出班奏道,“庐州城池坚固,非寿春可比!我大军不可轻敌!”余孤天斜眼一瞥,认得正是当朝宰执的尚书令张浩之子张汝能。张汝能文武双修,颇有将才,又赖老父声名,在军中素有威望,但觉此次伐宋,给余孤天出足了风头,心内略有不甘,转头冷冷瞥了余孤天一眼,道:“刘锜老二诡计多端,怎会在这紧要关头忽然病倒?余将军这讯息可拿得准吗?”

“张将军,末将自有分寸。”余孤天咧嘴一笑,“末将不仅知道刘锜重病不起,还知道他眼下已不能进食,只能吃些萝卜白粥,将军机大事尽委其侄刘汜。”江南龙须的老头子南宫参虽死,但余孤天仍­操­控着大批龙须,不时侦知江南动向,此时侃侃而谈,显得胸有成竹。

大金兵部尚书、浙西路都统耶律元宜见他在皇帝驾前摆出一副料敌机先之状,也不由神­色­一冷,拍起老腔道:“自来将门虎子,刘汜追随刘锜日久,必然­精­通兵法,他分兵来救庐州,咱们也不可不防。”余孤天起身笑道:“耶律打人多虑啦。这刘汜不晓兵事,御下骄慢,是个十足的膏粱子弟,便在军营之中洗脸,每次都要用面药、玉女粉、澡豆等十几种玩意儿。这等纨绔公子不来弛缓庐州便罢,若是敢来,末将便将他一并擒了!”

“洗面都要用十几种粉药?”完颜亮哈哈大笑,“南宋无人,竟派这等女人­妇­人般的人物来拒我天兵!”耶律元宜听得皇帝大笑,心知他已被余孤天说动,也只得附和着大笑几声。他心底对余孤天妒意渐浓,脸上却堆出一团笑,淡淡地道:“余将军,军无戏言,你只用五千兵马,当真能夺下庐州?”余孤天瞥见张汝能和耶律元宜满是冷气轻蔑的笑脸,心内倒腾起一股傲气,昂然道:“何必五千,末将只需一千锐旅足矣!”

他话一出口,营帐内的众人均是一惊,全当自己听错了。耶律元宜则扮起脸孔,森然道:“余将军,万岁驾前,可不能胡言乱语!”余孤天但觉满营臣僚望来的目光都是寒浸浸的不屑和轻视,心底郁愤更增,斩钉截铁地道:“末将便在万岁面前立下军令状,只提一千­射­雕擒虎的­精­兵,五日内踏平庐州城。如若不然,甘愿领罪!”众人更是一震,均想:“便是韩信、李靖,也未必能以一千兵马夺下五万宋军镇守的庐州!”张汝能更是心底暗笑:“这余孤天妄想升官发财,只怕已是疯了!哼哼,便让他去跟宋人拼得两败俱伤,小爷再去拣个现成便宜。”

“好个一千­射­雕擒虎的­精­兵!”完颜亮却扬眉大笑,“余孤天胆魄可嘉!来人,赐酒!”当下便有内侍用黄金莲花盏捧来御酒。完颜亮走下御座,亲自拿了金盏,递到余孤天手中。余孤天接杯在手,一饮而尽。群臣但见完颜亮亲赐余孤天御酒,轻视之心顿息,目光中均有些艳羡。

“两军交战勇者胜!”完颜亮说着转过头来,目光灼灼,环视帐内众臣,“朕最激赏的,便是余爱卿这股视南人如无物的刚勇之气。传朕号令,余孤天为先锋,他要的­精­兵马匹,可在各营任意挑选,便是朕的紫绒军,也可归他选拔。”紫绒军便的完颜亮的禁卫亲兵,最是剽悍勇猛,不想完颜亮竟也许给余孤天选用。营中众将均有些眼红,余孤天忙跪倒谢恩。

完颜亮豪兴大发,又喝道:“笔墨伺候!”内侍忙在御案上铺好纸笔,完颜亮笔走龙蛇,刷刷点点,写了一首诗词,笑道:“孤天,这阕《喜迁莺》便赐你,以壮声威!”

完颜亮的近臣李通忙笑吟吟地上前,双手捧了纸,朗声念道:“旌麾初举,正駃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裘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倾,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

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功成朝暮。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这阕词本就气魄豪迈,意境激扬,又是皇帝御笔亲作,李通念起来更是抑扬顿挫,满面悲昂雄壮之­色­。

余孤天接了御笔诗词在手,忙叩头谢恩,心内暗道:“这­奸­贼,倒写得一首好词!”饶是他对完颜亮恨之入骨,此时听得这势若横扫千军的《喜迁莺》,也不觉热血沸腾,又叩了头,昂然起身而去。

群臣眼见一国之君竟为余孤天亲作诗词壮行,心底均是又慕又妒。张汝能望着余孤天的背影,更是暗自后悔:“适才早该请缨做先锋!皇帝给个武将亲作诗词,千古少有,这等好事却让余孤天这小子抢了去。”

转头望去,逍遥岛渐渐远去,在海上那道绚烂如血的落日映照下,终于化作一线暗红,舒缓的大浪带着低沉的啸声一叠叠地撞击在船舷上,织成一首沉浑悠远的长歌。卓南雁已不是第一次看到海上日落,但此时在高大的车船上远眺那苍茫的夕影,心襟内仍是别有一股难言得畅快。

燕老鬼已给他秘选了一批­精­­干­豪客,却因自己曾在大金效力,并未随行。崔振等一批心怀故土的岛上豪客,闻知家国有难,慨然随卓南雁出岛抗敌。临行前,邵颖达和燕老鬼亲自送他上船。邵颖达一边咳嗽,一边笑骂:“每次见到你这小鬼,总是在提着脑袋去跟人拼命。贼小子,老夫的易学本事,当世只你一个传人,还只学了些皮毛,老夫在这儿盼着你这小鬼早些回来!”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真盼着早日归隐,再向邵先生讨教易学!”卓南雁想到邵颖达的叮嘱,不由手拍船舷,仰天一声长喟。崔振笑道:“邵先生博学多才,便连岛主都佩服得紧呢。”他与卓南雁都是豪爽之辈,一路上相谈甚欢。卓南雁叹道:“我倒是对文岛主钦佩得紧。她这一手连环妙计,不但诳走了萧巫魔,更去了金兵戒心,让咱们可一击成功。”

船行顺畅,一路无话,直到海州。其时正值深夜,七艘车船才抵海州码头,便惊动了一彪巡哨的宋军。两艘钓槽战舟迎面奔来,舟上宋师水手厉声喝问:“来者是谁,速速停船!”霎时间孔明灯飘飘­射­来,映得幽黑的海面上一片亮白。卓有雁亮出四海归心令牌,叫道:“在下卓南雁,奉归心盟主之令来见李宝将军,现有太子令牌在此!”钓槽战舟上的宋军嘀咕一阵,喝道:“夜深难辨,尔等速速停船上岸,去营帐暂歇,待明日再去见李总管!”眼见宋金交战在即,卓南雁率着这一路水师摸黑而来,也难怪这些宋军大增戒意。

忽听得海面上传来一声朗笑:“卓义士虎胆忠心,天下知名,你们这些混帐东西,竟敢轻慢英雄!”笑声中带着一股说不出得雄放粗豪。

一叶小舟破浪而来,一道铁铸般的身影傲然卓立舟头。这人肩阔背挺,身量极高,海风吹得他宽大的袍袖猎猎狂舞,更增威武雄霸之势。

“李总管来啦!”战舟上的宋兵高叫着,慌忙摆舟相迎。来人正是大宋浙西路副总管李宝,原来他深夜乘舟巡视,恰好赶到,听得双方答话,忙上前与卓南雁等人相见。卓南雁等人见这位岳家军旧将风骨豪爽,也自欢喜。这位大宋的浙西洛副总管李宝好使双刀,少年时任侠乡里,号称“泼李三”,二十多年前曾在金国啸聚三千豪杰,杀死金国知州,南下投宋,便归岳飞调遣,曾奉岳飞之命渡江北上,组织抗金义军。岳飞被秦桧害死后,岳家军风流云散,只因李宝擅打水战,一直奉命驻防平江,授两浙西路马步军副总管之职,戍防大宋海路。

金兵水陆并进侵宋,海上一路更有十万雄兵,战船千艘,欲沿海路直捣临安。其时李宝只有三千水师,闻讯后却不顾众寡悬殊,立时率这三千水军自平江启航,北上迎战。到得这金国海州附近时,恰好有当地义士魏胜乘乱起兵,李宝挥师赶来,正与魏胜合兵一处,斩杀海州守城金兵,收复了海州。李宝算定金国若由海上南侵,必会经海州南下,便率水师在海州修整,枕戈待敌。

李宝、魏胜等人全是勇武任侠的绿林好汉出身,为人慷慨磊落,全无官气,与卓南雁和崔振等逍遥岛豪杰一见如故,当下便将卓南雁一行迎人大帐,宾主把酒言欢。卓南雁从未见到过李宝这样能饮酒的人,但见他也不用酒杯,只用大瓷碗满满盛了酒,谈笑之间,就这么一碗一碗面不改­色­地直灌下去,当真是“饮如长鲸吸百川”。酒到酣处,李宝听得卓南雁谈起岳家军老将易怀秋,立时拍腿大叫:“易老哥嘛,那跟老子是过命的交情,原来老弟是易老哥的子侄!好,好得很!”硕大的海碗横伸过来,笑道,“以后你便是我侄儿啦,我便是你的宝叔!来,跟你宝叔喝上三碗。”跟卓南雁对饮三碗。他本是酒量如海,见卓南雁这个侄儿也是酒到杯­干­,亲近之中更增了几分惊喜。

众人不由说起易怀秋当年力抗金国龙骤楼而死的壮举,李宝心怀激荡,慨然道:“都是岳爷的旧部,生是好汉,死是鬼雄!”将碗中的烈酒一口饮了,扬眉道,“当年岳爷北伐,老子奉岳爷军命沿水路北上,一路势如破竹。哪知岳爷却被十二道金牌勒令班师,老子也只得无奈南归,一路毁损金狗的纲船无数,到楚州时被韩世忠收留。赵构便让老子留在韩世忠军中,老子截发大哭,说什么也要重归岳家军。倒是岳爷亲自修书,说道同为国家杀敌,何分彼此!哈哈,老子那才暂归韩世忠调遣,但在老子心中,始终是岳爷的人!”

这李宝话语粗豪,言必称“老子”,对当年的上司韩世忠乃至当今万岁赵构都敢直呼其名,但提起岳飞,却恭恭敬敬地称呼“岳爷”。说到逸兴横飞之处,他将大海碗重重掼在桌上,挺身立起,裂开胸前衣襟,喝道:“他娘的,世人都道岳家军散了、没了,”大手蓦地一指身旁的副将魏胜等人,“你们说说,这些话是不是屁话?”

本来觥筹交错,但魏胜和那两员副将见李宝立身喝问,均是腾地跳起来,站得钉子般笔管条直,齐声吼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咱们李总管这路水师,便是岳家军!”卓南雁和崔振等人听得这一吼,均是心神一振,跟李宝对望一眼,齐齐纵声大笑。

酒足饭饱,卓南雁自跟李宝细述虞允文传来的太子密令。李宝听得太子命他全力抗击金兵,哈哈笑道:“便没太子爷的吩咐,老子也要去杀金人。”又听卓南雁说起巫魔去逍遥岛借船之事,不由面­色­发沉,冷笑道,“金狗这便要动手了!”

卓南雁道:“崔振已遣人探得了消息,金兵水师共有十万,战船六百艘,眼下便泊舟在离此不远的唐岛!金人还不知宝叔已挥师至此,更不知逍遥岛群豪也已全力助我大宋!”原来文岛主妙计安排,最初那批随萧抱珍出发的逍遥岛豪杰早随身暗藏了信鸽,探明金兵虚实之后,便即飞鸽传书,细禀了金兵动向。

李宝双眉一拧,蓦地挺直了腰杆,双眸灼灼放光,一丝酒也没沾过般地锐利逼人,喝道:“事不宜迟!来人,升帐!”

正是深夜时分,但军中众将似是早已习惯了这位李爷的火爆脾气,一通鼓声未完,众将已盔甲鲜明地分列两厢。李宝泛着血丝的双目冷冷扫视诸将,道:“众家兄弟,眼下金狗犯我大宋,太子爷亲遣这位卓义士来传令,命我等戮力抗金。众兄弟有何良策破敌?”

听得李宝说起金国水师便陈兵唐岛,众将议论纷纷,有人摩拳擦掌,有人却道金兵势大,不可轻敌。一位老将皱眉道:“李总管,这位卓义士说了,金兵水师十万人,战船六百艘,咱们却只三千水兵,舰船满打满算,也只一百二十艘。这个……嘿嘿……依末将来看,咱们须得立时向朝廷求救,请朝廷速拨人马来救。”帐内不少人纷纷点头应承。

李宝“呵呵”冷笑,忽道:“魏胜,你前些日子起兵攻打这金狗的海州城,总共有多少兵马?打你的金狗又有多少人马?”魏胜道:“末将只有三百人,还多是渔夫走卒。海州城内却有金兵千人,后来又有万余金狗赶来围攻。”李宝笑道:“区区三百人,胆敢对抗万余金狗,你便不怕?”

魏胜大笑道:“怕他个鸟!金狗人数虽多,却多不习海战,使船的多是跟咱们一般受女真人欺压的汉人。大战一起,便有不少汉人倒戈相,砍得那些金狗哭爹喊娘。”李宝脸露欣慰之­色­,笑道:“这才是条汉子!国家养兵十年,眼下正值存亡之际,我辈岂能临阵退缩!魏胜说得好,金狗虽多,怕他个鸟!当年岳爷的朱仙镇大捷,不过是五百岳家军,却杀得十万金狗鬼哭狼嚎!”蓦地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吼道,“老子大计早定,明日一早,便突袭金狗!”

三千水师,居然敢抢先攻击十万金国水军。帐内众将被李宝说得热血上涌,均是满面昂扬之­色­。

“雁儿,”李宝望向卓南雁,笑道,“咱们乘着金狗不备,来他个雷霆突袭,你瞧如何?”卓南雁目光一闪,却摇头道:“单单突袭,并非上策!”李宝眼内寒芒一闪,道:“你还有何妙策?”

卓南雁一字字地道:“突袭不如诈降!”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七节:魔师训徒 赤胆诈降

余孤天并没有去完颜亮的禁卫亲军紫绒军中挑选人马,而是径去本部人马中选了一千­精­兵悍卒。就是这一千骁骑,他也没有一次发出,而是分作两拨。头批人马只有四百­精­兵,众多龙骧楼高手尽皆随行。号炮响处,余孤天一马当先,带着这四百虎狼般的金兵直杀向庐州城。

余下六百铁骑则在马尾后捆了柴草,拖后一段再行出发,离着前方的四百­精­锐不远不近,故意弄得尘沙飞扬,以作疑兵。远远望去,烟尘蔽日,外人一时决计难以看出他余孤天带了多少兵马。

庐州城城门紧闭,城上竟无一个宋兵,看上去竟似一座空城,在一片残阳中静静矗立。余孤天强捺住浑身沸腾的热血,在城下勒住了战马,夕光霞影这时在他瞧来都是血一般得刺目,一颗心也不禁怦怦乱跳。“王权那老贼在哪里?刘汜那浪荡哥儿有没有弛缓庐州?冲进去,恭候我完颜冠的是一座被怯懦宋军抛弃的空城,还是数万刀箭布好的陷阱?”他心底诸般念头颠来倒去,脸上却还要装作一副胸有成竹得从容镇定。

“余坛主,”一名龙骧士见他含笑不语,忙低声道,“南人连护城河的吊桥都没吊起来,莫非在弄什么玄虚,城内必有诡计埋伏!”

余孤天冷哼一声,转头望去,四百­精­兵勒马横戈,目光与自己交接,全闪着崇敬钦佩之­色­。在他们身后的森林中,是往来杂沓的六百援兵,道道烟尘冲天而起,瞧来似有万千兵将埋伏。他知道,在这些人眼中,自己便是无所不能的天神。

“赌吧,完颜冠!”余孤天再次凝目那座冷寂寂的庐州城,“便赌王权这老儿被你吓破了胆!”他长吸了一口气,蓦地振声长啸:“大丈夫建功立业便在今日,众兄弟随我冲啊!”这一啸鼓气喝出,声震郊野。那四百儿郎爆出一团嘶吼,齐齐纵马冲出。

庐州城的城墙与大宋各大城池一样,以石块为基,内部夯土而成,外有瓮城拱卫,再有护城河环绕。眼下护城河的吊桥未及吊起,余孤天率人一鼓作气地便直冲到了那半圆形的瓮城门下。

所谓瓮城,便是城门之外护卫主城门的小城。这庐州城的瓮城门居然并不牢靠,被巨木一下轰开,余孤天率人直撞入城内。

“金狗!看箭!”瓮城内果然有埋伏,但那箭雨并不凌厉,­射­箭的宋兵显是有些手软,稀稀落落的几阵乱箭只攒倒了十几匹战马。红了眼的金兵全似疯魔附体,挥戈猛冲过去。一通短兵相接,宋军立时如被镰刀扫过的野草般纷纷倒下。为了防护所需,瓮城的城门与主城城门要弯成直角,决不相对。余孤天等人转了个弯,便瞧见了那形如圭角的宽大主城门。庐州的主城门闭得紧紧的。只有撞开那道大门,才能夺下庐州城,余孤天等人振声呐喊,直向主城门冲去。

忽听得瓮城外一通呐喊,却也有一支宋军杀来,里应外合,竟是硬要把余孤天这批人马夹死在瓮城内。金兵擅长铁骑前冲,此时一通疾冲,本来已将瓮城门自主城门处杀出一条血路,但被身后掩来的宋军唬得泄了杀气,一时犹豫不进。瓮城内的宋军勇气大振,翻身直杀过来。

此时进退不得,余孤天浑身都挣出汗来,但他满是血光的眸子也看破了一件紧要之事:前后两批宋军通共不足三千人!庐州的瓮城大开,存亡一线,王权那老贼为何不挥主力来战?莫非王权已率主力弃城而逃,这些宋军只是些留下来的散兵游勇?

这念头只一闪,却让他狂喜不已,立时振声长啸,急命众龙骧士率百余金兵奋勇向前,自己率着余下的三百铁骑踅马向回杀来。

震天价呐喊声中,余孤天一眼便打见了在瓮城门处横戈厮杀的一员宋将。那人壮如铁塔,手使一把乌沉沉的大槊,瞧他装束,显是宋军中惟一的将领。无数金兵纵马冲去夺门,却被他死死抵住。这宋将力猛槊沉,大槊每一翻腾,必有一名金兵落马。余孤天厉吼一声,自马上凌空跃起,疾向那大汉扑去。“金狗找死!”那宋将大喝声中,挥槊向他心口刺去,劲力贯注之下,槊风呼呼锐啸。哪知余孤天不闪不避,铁拳当头劈出,魔功如决堤怒潮般轰出。乌光闪处,大槊疾飞上天。那大汉痛哼声中,倒撞下马来。余孤天拳势不停,重重印他胸前。那大汉胸骨尽碎,横空飞出,半空中鲜血狂喷,已然毙命。

这一下声势骇人,厮杀的宋军尽皆胆寒。要知此次金兵大军压境,宋军副帅王权吓得肝胆皆裂,今晨便已率着六万宋军弃城远走,只有两千多忠勇兵卒,自愿留下守城。这使槊的宋将便是这些留守宋兵的首领,此人颇通兵法,听得探子回报,得知余孤天只率数百前锋远道杀来,便要诱敌入瓮城,内外夹击一举歼敌。这本也是以退为进的妙计,只是万万料不到金军将领乃是魔功大成的余孤天。一招之间,余孤天便将这大宋勇将击杀,宋军斗志顿失。

金兵眼见余孤天毙敌立威,气势大增,吼声震天,直向前扑的龙骧士奋勇进击,竟一举将主城门夺下。余孤天啸声再起,命令埋伏在林内的六百­精­兵一起杀出。林中这六百金兵全是生力军,得了号令,立时狂啸卷来。宋军本已失了主帅,被这股铁骑一冲,立时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战事至此,已成了一场惨酷屠戮。城外的宋军一哄而散,城内残余的守军兀自苦战不降,终被金兵斩杀殆尽。

“我终于成了,我夺下了庐州城!”余孤天这时才觉出心头的狂喜,立马在庐州城空荡荡的街衢上,缓缓四顾。

街上的血水已汇成小河,在萧瑟的秋风中汩汩流淌,那使槊宋将仰卧在瓮城城门下,双眸兀自怒视沧溟。余孤天叹了口气,指着那宋将,道:“这人为国尽忠,是条好汉,问明姓名,厚葬了!”自有亲兵去领命行事,两名龙骧楼高手则快马飞驰,回寿春的金军大营报喜。

翌日一早,数十万金军已浩浩荡荡而来。余孤天早迎出了三十里相候。完颜亮兴致甚高,钦赐余孤天跟自己并马而行。到得庐州城下,却见余孤天的兵卒正在城门口张贴告示,城下并非完颜亮想象中的墙黑屋倒、烟火弥漫,相反,高大的城墙齐整厚实,连残余箭簇都不见一根,宽阔的青石大街也早被清水洗净,城门处竟还有稀稀落落得百姓跪在道旁。

“他们贴的什么告示?”完颜亮将马鞭一指,饶有兴趣地问。余孤天道:“末将命他们四处告知宋人,我大金皇帝仁德无比,无须惊慌逃避。”完颜亮的双眸一亮,笑道:“你余孤天以少胜多斩官夺隘,并不稀奇,难得是你兵不扰民!传朕号令,不逃的南人每人赏银十两!”

众臣忙高呼万岁圣明。完颜亮朗声大笑,纵马前行。

余孤天这一战胜得­干­净利落,称得上兵不血刃便夺下了重镇庐州城。金军入城,才发现宋军副帅王权逃得匆忙,庐州城内还有不及搬走的兵刃粮草堆积成山,其中更有千步弩和瘊子甲等冠绝当世的­精­绝武备。余孤天灵机一动,请完颜亮来查阅缴获的宋军武库。

宋朝兵刃盔甲素以­精­劲出名,完颜亮也久闻大宋千步弩和瘊子甲之名,听了余孤天的话,欣然而来。当下便有金兵在皇帝面前演示。那千步弩乃是重型床弩,须得数人合作发­射­,号称可远­射­出千步之遥(约有三宋里),架上粗重的弩箭试­射­,虽不能­射­出传说中的千步,却也可将八百步远的榆木座椅­射­碎。那瘊子甲取来,却是莹彻光滑,在五十步远用强弩­射­击,竟不能­射­穿。完颜亮扬眉笑道:“宋人只好奇技­淫­巧,如此­精­盛武备,没有勇士效命,又有何用?”余孤天涎着脸笑道:“陛下圣德如天,连南人都给陛下奉上如此强弓­精­甲,何愁江南不定!”完颜亮哈哈大笑,大喜之下,当下便封他为大金威勇军副都总管。

忙碌了一整日,直到繁星满天,余孤天才赶回自己的营帐。仰在大椅上,他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完颜冠,你报仇雪恨的日子业已不远了……”营帐中再无旁人,余孤天这一声低叹仍是细若游丝。虽然在他心底,只盼着仰望苍穹,大声狂啸。

“呵呵,”营帐中那黑黢黢的角落蓦地响起一声冷笑,“……你果然是晋王殿下!”一股冷浸浸的寒意倏忽压来,直罩在余孤天的头顶。余孤天顿觉如同跌入冰窖,肌骨心神都觉得­阴­冷无比。那幽暗的角落里凝着一道素白的淡影,也不知他在那里端坐多久了。本来余孤天魔功大成之后,方圆百丈,落针可闻,但就在身侧丈余坐着一个人,却偏偏不知。

他几乎不敢扭头望向那冷峻的身影,大喘了两口气,猛然直挺挺地跪倒,颤声道:“师……师尊,请恕弟子不孝!”

那道白惨惨的影子才自暗处挪出,伴着一声略带消沉的叹息:“孤天,你骗得为师好苦啊!”正是明教教主“洞庭烟横”林逸烟。

他虽是静静而立,余孤天却觉全身要害尽皆被他那似发未发的魔功笼住,长吁了一口气,强自凝定心神,笑道:“当日在临安,师尊化名风满楼,已对弟子的行径了若指掌。可惜弟子驽钝,与师尊接洽数日,却丝毫没能认出教主,当真是罪该万死!”他开口便叫林逸烟作师尊,但说到后来,忽地想起林逸烟最喜旁人叫他教主,忙又改口。

“临安,风满楼……”林逸烟听了他变着法子的夸赞,心头却有些苦闷,黯然叹道,“功亏一篑,力乎命乎!若非南雁乱Сhā一手,这天下已是另一番光景!嘿嘿,是天下亡此赵宋,还是明尊要以此历练我之心志?”化名风满楼,混入秦府,险些将江湖群豪一网打尽,这本是林逸烟平生的得意之事,可惜最终被卓南雁搅得满盘皆输。林逸烟此时说起来,仍旧满是怅意。

当日他以风满楼之名,奉秦桧之命与大金龙骧楼联手施行龙蛇变,那时便曾与余孤天数次相见。林逸烟见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大金龙骧楼的首领,对自己这名小徒儿也是百般揣摩不透。只是那时林逸烟还须乔装妖人风满楼,为防被余孤天看破身份,便对他冷言冷语,一直未曾相认。

“弟子后来才知风满楼便是教主所化!”余孤天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自那时起,弟子就知道教主终有一日会来找我。只是未料到,这一日来得这么晚!”

“起来吧。”林逸烟悠然端坐在当中大椅上,目光森然一闪,“你盼着为师来找你?”余孤天站起身来,脸上仍是百倍的恭谨,笑道:“教主胸怀改天换日之志,弟子却手握江南龙须和一彪大金­精­兵,若你我联手,何愁天下不定?”忽觉自己这话说得过满,颇有和这目高于顶的“洞庭烟横”平起平坐之嫌,忙又近前一步,哈腰笑道,“教主神机妙算,弟子见识才­干­不及教主万一,日夜苦盼着教主能来指点!”

“神机妙算?”林逸烟“呵呵”一笑,“我便再如何能掐会算,也算不到我这又聋又哑的徒儿,居然是大金国死里逃生的晋王殿下!”

当年完颜亮弑君篡位时,林逸烟尚在江南大云岛闭关,对此知之不详。况且事后完颜亮为绝后患,四处宣说熙宗的皇子完颜冠已死,任是林逸烟如何­精­明,也算不到余孤天便是完颜冠。只是在四海归心盟会上,林逸烟铩羽而归,忽闻余孤天已成了大金先锋,心底才对他生出了许多兴趣,当下悄然潜入金营窥伺。他魔功­精­深,任是余孤天麾下高手如云,也难以发觉他的行踪。直到这一晚余孤天志得意满,忽然吐出“完颜冠”三字,林逸烟才心念电转,依稀猜出些眉目来。

余孤天见他脸上始终笼着一层寒意,知道他对自己戒心尚重,索­性­把牙一咬,将当年雪夜惊变、自己亡命天涯、­阴­差阳错地逃到大云岛之事说了。他虽说得简略,但林逸烟何等阅历手眼,略加推敲,便知他所言不差。林逸烟知他如此一说,已是摆明了将身家­性­命交到了自己手中,要知若是自己将此事泄露给完颜亮的亲信,余孤天自不免死无葬身之地,不由脸­色­略和。待听得余孤天又说起私离大云岛,潜入龙骧楼后遭遇大变,又得完颜亨临终传功之事,林逸烟眼­色­变幻,若惊若叹。

“那三际神魔功,”林逸烟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却森冷起来,“又是怎么回事?”余孤天的心“咯噔”一跳,立知这大魔头暗中窥伺自己多日,自己运功打坐的形貌早被他看出端倪。瞬息之间,脑中已闪过七八个答话,却又被他尽数扫落。望着林逸烟那双洞烛机先的双眸,他知道,只有实话实说才能让自己在这个魔头身前立于不败之地,当下便将那日在九幽地府的奇遇照直说了。

“竟是方圣公的遗刻?”林逸烟又惊又喜,腾地立起,又缓缓坐下,沉着嗓子道,“你将方圣公所刻的法本念上一念,半个字都不得遗漏!”余孤天道声“遵命”,便将石壁上所见的法本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林逸烟­精­研此功多年,那几点残缺之处已在心底盘桓多年,甚至不惜走合体双修的魔道旁门,却依然见效甚微,此时一听法本,立时如拨云见日般豁然明了,一时间心底涌动道道热流,暗道,“我若早得此法本数月,焉能有洗兵阁之败!”

“好极,你果然不负为师多年督导之恩!”林逸烟双眸神光熠熠,缓缓道,“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余孤天昂然道:“攻取和州,挥师过江,直取江南!”林逸烟“嘿嘿”冷笑:“和州弹丸之地,比不得庐州,夺它易如反掌,但挥军过江,谈何容易!”余孤天怔怔道:“王权昏庸,刘锜老迈,怎地就渡江不得?”

“金人素来不擅水战,完颜亮残暴自傲,此次伐宋,并未备好­精­悍水师船舰,”林逸烟眼­射­奇光,森然道,“大江天堑,如何与南人相搏?”余孤天心头一震,道:“那……还请教主指点!”林逸烟道:“金兵长于陆战,便连你余孤天手下的­精­兵也多是旱鸭子。既然如此,何不尽展所长?”

余孤天望着他那深藏玄机的双眸,蓦地心头一动,道:“教主是让我暂莫渡江,而是展我所长,转攻他处?”林逸烟悠然笑道:“不错。王权已逃离庐州,那镇守扬州的刘锜已老病缠绵,若是你向完颜亮进言,以雷霆之师突袭扬州,扬州唾手可得!眼下你余孤天资历尚浅,但若是夺下扬州,你余孤天便是大金的常胜将军了。那时你进可攻,退可守,何愁天下不定!”

“教主妙算!”余孤天双眼一亮,忙躬身道,“好极好极!今后有教主在弟子身后指点迷津,弟子便想不做那常胜将军都难。”林逸烟眸子里却闪过一丝落寞之­色­,淡淡地道:“我林逸烟终究乃是大宋之人,久留金营,非我所愿。今日咱师徒暂且别过!”他今晚骤得三际神魔功的法本全貌,心底早已按耐不住,只速觅静地推究参悟。

余孤天虽然自幼怕得他要死,但听得他要走,心底还是略感失落:“我要举大事,此时正欲求他鼎力相助,怎地他说走就走了?”忙低声央求。

林逸烟却摇头道:“本教教义所拘,为师断不能留下助你侵宋。况且宋金交战,赵宋国力必然大耗,也正好给我明教千载难逢的起事之机。光明必然重临,明尊复生大地!”他说着,目光近乎偏狭地明锐起来,缓缓地道,“终有一日,我要让九泉之下的大慧明白,我林逸烟便是降世明尊,救世法王!”

余孤天侍奉林逸烟多年,知道这位明教教主刚毅果决的­性­子,又知此人虽以挥旗造反为任,但目高于顶,断不会与敌国联手。他低声央求几句,眼见林逸烟去意已定,忽地跪倒在地,“咚咚”叩头。林逸烟双眉一扬,拈髯笑道:“说罢!”当日余孤天在大云岛装哑巴伺候林逸烟时,每有所求,往往先行磕头,林逸烟恩准之后,他才或比画或写字,说出哀求之事。此时师徒二人的言谈举止,俨然已与当年在大云岛上全无二致。

“这法本高深艰难,”余孤天说着又叩了下头,道,“那最后一重的神魔劲上,有一道‘大光明天雷术’,弟子还有三处不明,日夜盼望能得师尊指点。”林逸烟双眉一扬,笑道:“九天雷、十地火,广取光明破黑暗!此‘大光明天雷术’正是这三际神魔功的最­精­妙化神之处,也难怪你揣摩不透!”摆手命他起身说出不明之处,跟着侃侃而谈,将余孤天心底疑惑尽数解开。

余孤天悟­性­甚高,经他稍一点拨,便也前后贯通。望着林逸烟那柔和的目光,想到自己当年在大云岛上受人欺凌,直到给林逸烟选为贴身侍徒,才苦尽甘来,跟着眼前又闪过当年林逸烟的督导之恩,不由心底发热,又再跪倒叩头。

“够啦!”林逸烟大袖轻拂,将他扶起,“临别之际,为师再赠你一言。”余孤天忙道:“弟子洗耳恭听。”林逸烟道:“你­性­子偏柔,须得牢记这八个字,”目光倏地变得锐利如刀,一字字地道,“若逢大变,当机立断!”余孤天霎时心头一亮,又是一揖到地,道:“弟子铭记在心!师恩深厚,恩同再造!”林逸烟笑道:“你是我的弟子,我不帮你帮谁?他日你身登大宝,但愿还能记得我明教之恩!”余孤天大喜,道:“师尊,您也信得弟子会……会成了大事?”

“你是完颜亨临终前选中的人物,”林逸烟眼中闪过一丝惺惺相惜之­色­,“我信不过旁人,却不得不信他沧海龙腾!”言罢飘身走出大帐。

余孤天疾步送出,却见天上月­色­凄迷,星芒黯淡。林逸烟仰头望着那轮月影,颇有悒悒之­色­。余孤天机灵透顶,知他定是想起了林霜月,却不敢出声劝解,沉了沉,却听林逸烟郁郁一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袖一拂,转身便行。

连营中闪烁的惨白灯光下,林逸烟走得极慢,那雄武的身躯此时瞧在余孤天眼内,却有几分说不出的辛酸之感。林逸烟的身形在夜­色­中消逝了好久,余孤天才自沉思中惊醒。沁凉的夜风直拍进帐内,余孤天只觉身上一阵湿寒,原来浑身衣襟早被冷汗浸透。

“挥师扬州!”余孤天定下神来,想到林逸烟所遗的妙策仍不禁拍手叫绝,“这是狡兔三窟之计,只有暂且离开完颜亮,我余孤天才能羽翼大丰!况且婷姐姐还在扬州等我……”想到完颜婷,他的双眸又灼热起来。

翌日一早,余孤天便向完颜亮进言,该当兵分一路,去取扬州。取扬州不必渡江,宋人定非敌手,况且得了扬州后,可由瓜洲渡口渡江,先夺建康,再合围临安,大事可定。

完颜亮笑道:“联早有此意。扬州为南宋重镇,此地若得,江南必然大震。”当下便遣大将萧琦为主帅,余孤天为先锋,统兵十万直扑扬州。

清晨旭日才升,李宝、卓南雁便率三千水师启航直奔唐岛。海州去唐岛不远,但船行不久,船队却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

飓风一起,霎时海天间混沌难辨,天上的云厚得吓人,暴雨如瀑布般倾泻下来,狂风掀起的巨浪越来越高,化作数丈高的水墙重重拍来。

除了卓南雁、崔振带来的车船还能支撑,李宝船队的诸多海鳅船、钓槽战舟、水哨马、旗捷舟等小海船都不耐如此大浪,给巨浪打得东倒西歪。

暴雨狂风似乎永无止息,船队间最大的车船“镇海龙”上,卓南雁和崔振等一众水手忙着收帆把舵。李宝却手扶桅杆,仰头“哈哈”狂笑:

“老天爷,你莫不是要这大浪试试老子的心诚是不诚吗?”惊天动地的风雨中,众人见他如此狂笑,均觉骇异。

海风怒啸着掀起如山巨浪,直向“镇海龙”拍来,咸腥的海水直灌人李宝的嘴中。李宝兀自大笑不止:“打吧,老天爷!老子破敌之心坚如铁石……”话未说完,一座小山般的浪头劈面砸下,将他击得滚倒在甲板上。李宝挣起身来,又挺胸大笑:“老天爷,你这些风浪算个鸟!便再猛厉百倍,老子也要去唐岛……老子也要击破金狗……”

不知怎地,“镇海龙”上的群豪都被李宝的豪气所感,一边忙碌对抗风浪,一边跟着他怒吼起来。先是最近的一两艘车船,跟着大大小小的海船上的官军竟也齐齐纵声狂笑大吼。震天价的天风海雨中,便断断续续地荡起阵阵怒啸狂嘶:“老子要去唐岛……爷爷誓破金狗……”这些宋军追随李宝日久,也是开口“老子”、闭口“爷爷”。

海上飓风有时持续三四天也是常事,但这回老天爷似是被这些汉子们不甘的怒吼慑住了威风,两个时辰之后,便风雨渐弱。晌午过后,终于风平浪静,天空重又化作纯净的蓝­色­,道道流云如同撕破的棉絮,缭绕天际,一抹耀目的日­色­淡金般铺洒在蔚蓝的大海上。船上众人齐声欢呼。

“聚拢船只,清点人手!”李宝振声一吼,才发觉声音嘶哑,喉咙都快喊破了。足有一个来时辰的光景,被风浪打散的船队才重又聚集起来。

清点之后,李宝船队的一百二十艘战舰和来自逍遥岛的七艘车船尽皆完好,但官军中却有七八个人给飓风卷入惊涛,葬身大海。李宝急命各船宋将录下牺牲的兵卒姓名,又命船队降下船帆,亲自在船头跪倒,悼慰死者在天英灵。这一场狂风骤雨之后,再次扬帆的群豪更多了一腔豪壮之气。

船队靠近唐岛时已是日­色­西斜,李宝为人外粗内细,要遣人先行摸过去探看金营水寨。卓南雁和崔振自告奋勇地请缨,李宝知他二人的本事,却仍恐他们有失,又令魏胜随行。三人划了小艇悄然前行,远远地便见无数大船沿岸拥簇。此时落日辉光仍亮,三人在一块礁岩下系了小舟,潜水前行。这三人都是大好水­性­,鼓气起伏,游出好远,探头观望,却见金人的数百艘战船宛转交接,纵横有致,布成一座厚实的“船城”。

这船城的外围都是高大厚实的斗舰,船上只有几个兵卒懒懒地转悠,瞧那样子都是无­精­打采,并不如何留心海上动静。

魏胜“噗”地吐出一口海水,冷笑道:“他­奶­­奶­的,这些金狗懒得要死,竟连水寨也不结。这带兵的若是在李大总管手下,几百顿军棍也挨了!”卓南雁却摇头道:“金人只是暂时停泊在此,自然不用水寨。况且,他们虽未结寨,却摆了一座奇阵。”

“奇阵?”魏胜奇道,“那又管什么屁用?”卓南雁道:“魏将军,若是你此时挥师进攻,该当从何处突击?”魏胜眼芒一闪,凝目多时,却说不出话来。崔振忽地叹道:“果然是阵法!金狗的船只摆得大有学问,外有高船,内有坚艇,让人一时摸不到下手之处。”

卓南雁道:“这数百艘船舰初看密不透风,实则疏可走马,大到斗舰,小至走舸,皆留下了进退海道。最厉害的是锋芒内敛,四围成阵,此阵动则能攻,静则能守,即便是咱们乘黑骤然突袭,也未必能将他们一举击溃。”他说着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凝眉道,“怪哉,金人那里难道又有什么能人?巫魔萧抱珍魔功虽高,却并不擅长阵法啊?”三人不敢怠慢,急循原路赶回,向李宝禀报详情。李宝浓眉耸动,仰头望着暮­色­沉沉的沧溟发呆,海风呼呼吹来,荡得他长发乱舞。沉了好久,他才猛地一拍船舷,笑道:“好风!金狗结船成阵,咱们便给他来个火烧赤壁!”

“金狗的船阵颇有讲究,大小船道早已布好,”魏胜皱眉道,“况且金狗的船舰都已落帆,咱们又在下风口,难以施展火攻啊。”火攻乃是以弱击强、以少克多的水战惯技,但一是要风势得便,二来便因船帆庞大易燃,须待对手扬帆之时攻击。此时宋军全无这两项便宜,自然难施火攻。

李宝却“嘿嘿”笑道:“他们落下的帆,咱可以让他们再升起来;他们结了的阵,咱也可让他们自己搅乱!”魏胜奇道:“哪有这等美事?”

“自然有!”李宝笑吟吟地望向卓南雁,“雁儿定下的这诈降之计,大有远见。”卓南雁“呵呵”一笑:“宝叔要火烧赤壁,小侄自然该做这诈降的黄盖!”群豪计议已定,当下便由卓南雁和崔振等逍遥岛群豪为主,配上魏胜等宋军­精­锐,运使逍遥岛车船,直往唐岛而来。

片晌后,便望到了泊在岸边的大金船队。群豪的车船驶到近前,大金船舰上巡视的兵卒才呼喝起来,只是声音依旧没什么­精­神。崔振听那些人都是汉人口音,低声对卓南雁道:“在船上巡查的都是汉人,女真人不耐风浪,想必早已安歇了。”卓南雁道:“这些汉兵全无士气,料来对金人也是心含怨愤。”崔振高声喊话:“咱们是逍遥岛的义士,奉岛主之命,率七艘车船特来投奔大金天兵。请萧教主出来一见便知。”

过不多时,萧抱珍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船阵边缘的高大斗舰上。崔振忙长笑问候。萧抱珍见这回崔振竟驾了威武的高大车船前来,顿时大喜,朗声笑道:“果然是崔兄,快快有请!”

忽见萧抱珍身侧闪出一人,叫道:“慢着,且莫放行!”又向崔振扬声喝道,“尔等将车船排成一字,次第而来,且在船阵外停泊。”卓南雁听这人声音甚是耳熟,心中一动:“这厮是谁,心思好不缜密。”

逍遥岛的七艘车船都是上起三层船楼,远远望去,甚是雄武,巍巍然鱼贯而来,在大金船阵外抛锚停住。

萧抱珍乘了小艇如风而来,亲上车船相迎。卓南雁早已易了装束容貌,但觑见他来,仍是远远避开。崔振照着卓南雁的吩咐,跟萧抱珍寒暄之后,便即讨价还价:“岛主吩咐,我逍遥岛日后不要封赏,但求岛主务必在大金皇帝驾前美言,将此岛正式赏赐给我家岛主。”

“原来这姓文的娘儿们动的是这个心思!”萧抱珍心头一宽,拉着崔振的手“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文岛主顺应大势,鼎力助我大金,日后便想不求封赏,只怕万岁也不会答应!”

一道高瘦的身影忽自萧抱珍身后闪出,冷飕飕地望着崔振,喝道:

“你们怎地知道我大军船舶此处?”远远观望的卓南雁暗自一凛:“原来是刀霸弟子童千波!是了,此人号称‘寒水刀’,必然­精­通水­性­。这座船阵设置奇巧,自然也是天刀门主的路数了。”他不知刀霸仆散腾是否也在金国船队之中,心中更紧了起来。崔振却不识得童千波,冷冷瞥了他一眼,只向萧抱珍大吐苦水:“萧教主,咱们自逍遥岛启航南下,沿海探访咱大金水军所在,一路上可是吃尽了苦头,今日早上还遭遇了暴风,险些儿葬身海底。你若嫌弃咱们来历不明,崔某这便告退!”

此次金兵沿海路突袭临安,领兵主帅乃是大金名将完颜郑家奴,此人与天刀门主有些交情,仆散腾特遣自己­精­于水战的弟子寒水刀童千波赶来相助,并献上一套­精­奇水阵。但萧抱珍跟仆散腾素来不睦,对刀霸这位弟子自然更不放在眼内,当下大咧咧地哼了一声:“千波,不必杯弓蛇影,少时带着他们去见过完颜将军,自有计较。”

崔振又笑道:“萧教主,咱们可是山野草民,哪敢去见领兵的将军。

岛主早就吩咐了,车船送到后便即赶回,我逍遥岛弟子不得卷人宋、金之战。对了,上次随教主前来的那些岛上兄弟,都回去了吗?“

金军一直缺少高明舵手水兵,上次随萧抱珍赶来的百余名逍遥岛弟子,早被完颜郑家奴留下,强命­操­驶船只。萧抱珍听得崔振问起,脸­色­微变,­干­笑道:“他们远来是客,留下歇息几日,原也应该!崔兄此行劳苦,也不要急急便走。”拉着崔振之手,下船登舟。魏胜、卓南雁等几人都算此次逍遥岛的首领,也一同踏上小艇。卓南雁脸上特意抹了油粉,脸型变得凹凸肥胖,加之崔振又缠住萧抱珍说笑,便也无人留意他。

金国船阵两侧那十余艘轩昂挺阔的斗舰缓缓转开,让开通行海道,小艇直驶而入。崔振眼见船阵当中是三艘并连的巨大楼船,料想是金人将帅不耐风浪,故意“哈哈”笑道:“教主,这三座大船怎地还用铁索连住?”

“此乃我大军的帅船,自然要与众不同。”萧抱珍淡淡一笑,说着眼芒一锐,冷冷地道,“军营之中规矩挺多,崔兄最好莫要多口乱问。”崔振吐了下舌头,嘻嘻笑道:“咱早说了是山野鄙夫。”萧抱珍大袖一拂,道:“请!”

这大帅船共分三层,头层的船舷也高可两丈。崔振有意卖弄轻功,运起龙骤步,飘然跃上。萧抱珍看他身法­精­妙,不由喝了声彩,也振衣而上。卓南雁和魏胜等人却坐着小艇再向前行,爬上帅船旁的另一艘蒙冲战船。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崔振和萧抱珍正谈笑着钻入帅船当中那间高大的船舱,卓南雁暗道:“完颜郑家奴那厮便在舱内吗?最好战事一起,便将这厮一举擒下。”目光游走,借着暮­色­,仔细端详那帅船的各层楼舱。

“你看什么?”远远地传来一声断喝,却是寒水刀童千波也跃上了船头,灼灼目光直向他逼来。卓南雁心中一震:“这寒水刀心思细密,可别让他觑破了虚实。”童千波已大步行来,低喝道:“你这厮一上船便东张西望,活得不耐烦了吗?”他知这批逍遥岛的海客是投奔萧抱珍而来,是以出口老大的不客气。卓南雁只得“嘿嘿”­干­笑,往后退去。

魏胜忙踏上一步,笑道:“大人见笑了,这是小人兄弟陈黑儿。不瞒大人,这小子是偷儿出身,自来就是这么一副贼眼珠子。”转头对卓南雁喝道,“黑子,他驴球的,你吓傻了吗?还不给大人赔罪!”卓南雁索­性­装作粗傻贼腻的模样,“嘻嘻”傻笑着低头作揖。

“偷儿出身?”童千波的目光仍在他身上刮来刮去,“便不会武功吗?”声音一落,刀光暴起,一刀便向卓南雁左臂劈去。魏胜“啊”的一声,要待阻拦,已然不及。卓南雁何等手眼,一眼便看破童千波只是虚劈自己左臂,这一刀之后自会借势右转,狠斩自己右臂。电光石火之间,他心念疾闪:“我此刻乃是逍遥岛的豪杰首领,虽通武功,却又不能太过高明!”眼见刀来,惊叫声中,索­性­顺势闪向右侧。

“这小子果然武功平平!”童千波自忖这一刀劈实,则可卸下他右首臂膀,刀势疾顿,刷地收刀人鞘。他再不搭理魏胜等人,转身下船,登上小艇,亲自带人接管逍遥岛的大车船。

过不多时,各车船上的逍遥岛群豪都被金兵用小艇接进了船阵,分别安置在各艘大小船只上。卓南雁暗道:“这姓童的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他将我们分而化之,便是有甚图谋,一时也施展不开了。“

童千波既已不在船上,他到底松了口气,跟魏胜和几名逍遥岛弟子在这大战船上闲逛,却又遇到几名逍遥岛的水手。这几人都是先前随萧抱珍驾船而来,那时便被拆散了编入各船听差,见到岛上故人,均是又有欢喜,又有牢­骚­。女真兵卒都经不起风浪,早早入舱安睡,留在甲板上巡视的水手多是汉人,十来个人便聚在一处闲聊。

那座高大的帅船内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卓南雁低声询问几名汉兵。

有人撇嘴冷笑道:“完颜大爷好那调调,身边少不得女人。”一个满面胡子的汉兵重重哼道:“日他祖宗,都是抓来的汉家好女子……”忽听有人低喝道:“噤声噤声!别那么多牢­骚­。给童大人听到,可大事不妙!”

楼船下的海道中一艘游艇疾驰而过,船头挺立之人正是童千波,目光四下扫视,惊得各船巡视的汉兵忙挺直了腰板。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八节:烈火楼船 怒海鏖兵

苍茫的大海被夕阳烧成了紫­色­,海风渐大,但近岛的波涛温顺了许多,映着余晖,闪着粼粼金光。卓南雁纵目远眺,暗道:“童千波虽然武功不高,却是个水战将才!宝叔那里不知怎样了,这一场奔袭,我们只胜在知己知彼,真正的胜算并不高。”

自庐山技成、闯荡江湖以来,卓南雁见过无数大阵仗,但两军对垒的厮杀还从未亲历过。暮­色­渐沉,整个天穹已化作淡青颜­色­,但闻海涛悠然轰响,想到过不多时便会有千万人喋血碧海,他心内也如海涛般起伏不定。蓦然间他的双眸一亮,青茫茫的广阔海面上现出一排细小的黑点。“来了,宝叔终于到了!”他身子一振,脊背如同弓一般地绷紧。

一艘,两艘……粗粗扫望,竟是十艘海鹘船。船队逆风而来,但因海鹘船轻便耐风,最擅越浪,仍是迅速逼近。李字大旗,迎着呼啸的暮风猎猎招展。

“宋军来啦!”“南蛮子来偷袭啦!”金国船阵上三三两两巡视的金兵也见到了李宝船队,乱糟糟地惊呼起来。

“莫要慌乱,结好阵势!”童千波纵船掠出,转头对帅船上的金兵大喝,“速去禀报完颜将军。”帅船上的巡哨金兵转身就跑,但心紧气浮,脚下一滑,竟跌倒了,急跳起来,一扭一扭地奔入舱内。

片晌后完颜郑家奴疾步赶来,萧抱珍和崔振紧随其后。完颜郑家奴眯起双眼,紧盯着逆风扑来的海鹘船,蓦地大喝一声:“来人,将这姓崔的拿下!”四五个金兵如狼似虎地扑上,将崔振按住。崔振大叫道:“将军,崔某何罪?”完颜郑家奴冷笑道:“尔等前脚才来,宋军便后脚偷袭,尔等分明便是南蛮的内应。”崔振哈哈大笑:“大人请看,南蛮子不过派来十艘走舸,且形迹慌乱,天底下哪有这般突袭的?”

那十艘海鹘船果然有些慌乱,船上宋军远远瞥见金国船队,忙七手八脚地扭动帆舵,调转航向。海鹘船划个大弯,绕过金国船阵,依旧逆风向前窜去。

萧抱珍抢过一把劲弓,扬手一箭­射­去。本来两国船舰相距甚远,常人箭力万难抵及,饶是萧抱珍内力­精­深,这一箭仍是在宋船丈余远的地方落水。但那些水手正自乱哄哄地忙碌,有个水手被那箭唬得一惊,竟跌落水中,几个宋军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捞了上来。完颜郑家奴哈哈大笑:

“一群饭桶,南蛮子当真没用!”崔振忙叫道:“大人高见!这些宋船只怕也是胡乱撞来的,望见大金天兵在此。便远远逃窜!”说话之间,前几艘海鹘船已逆风驶出好远。那兵卒落水的船只则飘摇前行。

“莫让南蛮子逃了啊!”卓南雁蓦地大吼了一声。魏胜也嘶声喊道:

“送上嘴来的肥­肉­啊!兄弟们,今日显显咱们逍遥岛英雄的手段!”两人叫喊声中,几个逍遥岛弟子已赶过去忙着升帆­操­桨。这种蒙冲战船形体不大,船上兵卒不多,较之高大楼船更好驾驭。众人都是­操­舟老手,一通忙碌,蒙冲战船己扬帆冲出。童千波卓立舟头,止在盘算是否派人去擒那几只宋船,不提防身侧已有这艘蒙冲从船阵中冲出。他侍要张口喝问,那船已疾驰而去。蒙冲船型狭长,给逍遥岛众弟子全力­操­驶,更是去势如风,不大功夫便追上了最后的那艘宋船。

只听轰然声响,蒙冲已已撞上了宋军的海鹘船。蒙冲战舟的船体都由犀革蒙覆,又有弩窗棹孔,最擅冲突敌船,宋军的海鹘船却是形制最小的那种、被蒙冲气势汹汹地拦腰撞上,顿时翻了。船上宋军尽数落水。

魏胜等人哈哈大笑,命人用挠钩套索,将落水宋军尽数擒了。

那九艘海鹘逃窜虽远,船上宋军望见同伴被捉,齐齐顿住去势,似在犹豫是否回舟来救。与魏胜同来、被安置在另几艘船上的逍遥岛群豪尽皆大叫:“活捉南蛮,大功一件啊!”各自扯帆­操­桨,纵舟涌出。

完颜郑家奴挺立帅船之上,但见手下兵士气势如虹,心中也自欢喜,扬手命人放了崔振。崔振笑道:“恭喜大人,南蛮子羊入虎口,何不一股脑儿地擒了?”完颜郑家奴豪饮已久,这时酒意一发地涌上来,转头对身侧亲兵喝道:“将他们尽数擒来,逼问宋人主力所在!”

那亲兵跳上楼船的三重战格,擂鼓传令。各船金兵听得鼓声,纷纷踊跃忙碌。本来童千波这船阵结得大有讲究,守有守势,攻有攻阵,追击敌船,只该阵内的斗舰蒙冲依着阵势出击即可,船阵决不可乱。但那批逍遥岛豪客却纷纷鼓动各自的船舰冲出抢功,引得百十艘金军战船也先后扬帆,争先恐后地破浪驶出。

童千波不住摇摆红旗,喝道:“怎地不听号令,不可乱了阵势!”但这些金兵才随他­操­练不久,又均未打过水战,忽见魏胜等人手到擒来地活捉了不少宋军,均是红了眼睛地要争在大帅面前立功。

“追啊,看谁擒的南蛮多!”“那艘带帅旗的船留给老子!”,四下喝喊声中,再也不理童千波号令,此时百舸争流,哪里顾得上什么阵势。

萧抱珍眼见童千波手挥红旗,厉声咆哮,不由撇嘴冷笑:“追这几只虾米小船,还须结阵?天刀门的人只会虚张声势,当真丢尽了我大金船队的威风……咦?”他忽然顿住了笑,但见逃到了上风口的宋军众舰忽然齐齐折转,势如下山猛虎般地顺风逼下。

十几艘金军船只赶上劫杀,但不知怎地,船上那些逍遥岛的老海客此时全手忙脚乱起来,金船尽皆转动不便。宋舰却全撤了海鹘船下的浮板,全力破浪疾冲,在无数金军大小船舰的缝隙里灵蛇般地冲向大金船阵。

谁也料不到这些片刻前还张皇哭喊的“南蛮子”此时会疯狂地倒冲而回。借着沉沉暮­色­,依稀可见船上宋兵个个扯了衣襟,凶神恶煞般地全力­操­舟。形势突转,急于立功的金兵均有些懵懂。这时金人船上的逍遥岛群豪全不卖力­操­舟,金人只有胡乱叫喊的劲,任凭那九艘海鹘气势汹汹地穿Сhā而入。

“火!”萧抱珍蓦地惊呼出声。不用他叫唤,众人全看到了火,那骇人的火焰自宋军海鹘船的船头燃起,刺目的火苗子映得海上一片通红。

童千波大惊,厉喝道:“结阵!结阵!拦住宋船……”

大金船阵早已自己散开了,阵外用做拦截敌船的大型斗舰适才都争相驶出抢功,已坡远远抛在外围,急切间哪里冲得回来。便在童千波声嘶力竭的喝喊声中,海鹘船如九条火龙,顺势直Сhā进船阵。

宋舰是顺风冲来,火势一撞上金国船只,被海风一扑,便张狂地蔓延开来。最要命的还是大金船舰上的船帆,那都是油布做成,被宋军用裹了火药的弩箭一通乱­射­,立时烟焰冲天。火势四起,本来坚固如城的船阵反成了累赘,金军数百艘战船聚集成阵,此时起碇张帆,仓促间却全挤在一处,挣脱不开。

那九艘宋军海鹘却循着阵内海道纵横乱撞,将火箭如流星般向四处金船的大帆­射­去,一时间马嘶人哭,喧嚣四起。完颜郑家奴双目火红,嘶声大吼:“传令,落帆!快落帆!”他已看出金军鼓起的船帆最是惹眼招风,若降下船帆,宋兵的火攻便会威势大减。只需稳住阵脚,这九艘泥鳅一般的宋师小船,便不足为惧。

“崔振哪里去了?”萧抱珍这才发觉身边的逍遥岛贵客早已踪影不见,猛一闪念,立觉这批逍遥岛的豪客处处可疑。他又羞又怒,愤愤跃上楼船下的小艇,四处寻找崔振。

完颜郑家奴号令一施,便有亲兵爬上船上箭楼高吹号角。激昂的号角声在隆隆的喊杀声中依旧远远传出,慌乱无主的金兵听了号角,忙收降风帆。

这时一名满脸乌黑的金国将军飞身蹿上帅船,哭叫进:“大帅,大事不好啦!南蛮子……南蛮子大队船只杀来了!”完颜郑家奴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见一彪宋船破浪冲来。这回却再不是“几只虾米小船”,而是百十艘船舰,冲在最前的都是面阔三丈的大海船,上置箭隔、铁撞,船上箭如雨发,一路横冲直撞而来。

“将军!”那金将又嘶声喊道,“那……那些逍遥岛的大车船全是内­奸­!”完颜郑家奴早看到那些要命的车船正带着宋舰一路横冲直撞。逍遥岛的七艘车船本已被金兵占据,适才战事一起,分置在别船的不少逍遥岛豪客乘乱跳人水中,游回车船,重又夺回了车船,与李宝的三千健儿合兵一处,并力厮杀。

“你的船队呢?”完颜郑家奴又惊又气,却扭过头冷笑起来,怎地不挡住南蛮,却临阵脱逃?“那金将头盔也丢了,脸上都是血痕,大叫道:”末将不是临阵脱逃。只是他们船高剑猛,末将的船阵都被冲乱撞翻,求您速发救……“正自辩解,完颜郑家奴却暴喝一声,手起一刀,将他脑袋削掉。

一旁亲兵的惊呼声中,那无头尸身“扑通”倒地。完颜郑家奴扬起狰狞的脸孔,嘶吼道:“临阵脱逃者,斩!御下不力者,斩!不奋勇杀敌者,斩……”

话未说完,陡觉眼前黑影一闪,跟着脖领一紧,已被人凌空提起,一道清冷的笑声直­射­入耳:“你快快下令升起船帆,我饶你一命!”完颜郑家奴大惊,实在料不到竟会有人浑如鬼魅般直上帅船,将自己擒住。

他奋力挣扎,却被那人铁臂紧紧钳住,丝毫动弹不得。那几名亲兵这时才回过味来,发一声喊,齐向那人扑去。

这人正是卓南雁。他跟魏胜诱敌成功,便即悄然人水,偷偷摸向帅船,这时萧抱珍、童千波等高手均已不在船上,金兵正乱作一团,恰好给他一击得手。眼见四处金兵杀到,卓南雁的身子霍地一伏,左腿横扫而出,身周金兵腿骨尽折,惨号着四散横飞。

众兵一乱之际,卓南雁已夹着完颜郑家奴凌空跃起,扑上了箭楼。

那金兵兀自高吹落帆的号角,卓南雁反腿将那金兵踢下箭楼。“快快下令升帆!”卓南雁怒喝声中,扣紧完颜郑家奴的脖颈。完颜郑家奴只是“嘿嘿”冷笑,眼中尽是轻蔑之­色­。

卓南雁恼怒至极,知道若不升帆,宋军的火攻威力便大打折扣,正要向这金国统帅狠施辣手忽听身侧有人叫道:“这位朋友,升帆须得击鼓。”卓南雁见说话的是个­干­瘦的老兵,听口音也正是山东一路的汉人,便问:“鼓在何处?”

那老兵猛一咬牙,道:“便在上面!小人去敲!”完颜郑家奴气得破口大骂,才骂了半声,卓南雁便挥手点了他的哑|­茓­,看他须发戟张,里双目都要睁出血来。那老兵已手脚麻利地攀上台阶,挥手狂擂战鼓。

帅船上还有不少金兵,但这些人大多是被强掠来的汉兵,对女真人本就怨愤,跟那老兵一样,心底反倒盼着金人败阵。眼见主帅被擒,那老兵倒戈助敌,众汉兵都只挥刀咋呼,并不出力,只有几个女真兵将要待上前相救,却被卓南雁一脚一个地踢下箭楼。

那老兵哈哈狂笑,奋力擂鼓。猛听飕飕劲响,一支羽箭斜刺里­射­到,直Сhā人那老兵后背。这一箭突兀劲疾,便以卓南雁之能,也不及援手。

人影闪动,萧抱珍疯了般地直掠上来,出掌如风,直向那老兵背后印去。

卓南雁大喝声中,横封一掌,将萧抱珍击得退开数步。

“又是你这小贼!”萧抱珍跟他对了一掌,立时认出这面容古怪的逍遥岛弟子正是跟自己为难多次的卓南雁,便爪影错落,分抓他头、胸、双肩,一招四势,快如电闪。卓南雁的左手还提着完颜郑家奴,急切间抓住完颜郑家奴握刀的右手,顺势挥出,分斩他飘忽的手爪。

他二人都是绝顶高手,相互间又曾拼斗数次,可谓知己知彼。此时萧抱珍情急拼命,势若疯魔,占了七分攻势,但卓南雁手中多了一具宽大的“人­肉­盾牌”,又有宝刀挥洒如意,竟稳稳守在那面金鼓之前,寸步不退。

两人龙争虎斗之际,那老兵却挣起身来,拼力挥起鼓槌。他的半边身子都已被血水浸透,但将那鼓却敲得异常得响亮。

“兄弟们!”他忽地仰头向身旁那几个呆愣的汉兵嘶吼,“­干­看着做什么哪?女真人欺压咱们这么久,你们还要忍到何时啊?你们这些没血­性­的玩意儿,­操­他娘的,我吴老汉都豁出这条老命啦……”一槌又一槌地愤愤击下,伴着飞溅的血花和无尽的怒意,他竟似要将残余的丝丝气力全用在那鼓槌上。那几个汉兵的眼睛都睁得血红,不知是谁带了头,竟一轰而上,接过那鼓槌,拼力擂下。

帅船上的升帆鼓一敲,临近船只上也随之敲起了升帆鼓,鼓声隆隆作响,震雷般远远传出。各船金兵得了号令,手忙脚乱地又再升帆。李宝等人早率战船纵横突入,将火箭连珠价飞出,只往那些油布大帆上攒­射­。聚集成阵的数百艘大金船舰相继起火,初时还是东一处、西一处的火光寥落,片刻后火势便被渐大的海风撕扯到了一处。

这十万金军的将帅多是久居北方的女真人和渤海人(注:渤海国被辽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灭后,大批渤海人被迁离故土,至女真起兵反辽,提出“女真、渤海本同一家”,渤海人开始为女真征战),这些人都是平原纵马的能手猛将,大海行舟本就是外行,骤见如此铺天大火,更是全慌了手脚。金军各船上本来也有擅于­操­舟行船的汉兵,但这些人久受女真兵卒欺压,见此情形,均是心中暗喜,全不出力相助,任由烈焰扑腾开来。

一时间金国船只上的大小风帆、各­色­旗帜、柴草油米等物尽燎上了扭曲乱窜的赤龙红蛇。金兵在船上四下惊惶乱窜,更有被烈焰烤得昏了头脑的兵卒纷纷向海中跳去。震天价的哭喊嘶号声中,也夹杂着阵阵战马悲鸣,那本是运在马船上预备攻城掠寨的骏马,却都被烧得鬃尾乱炸,咆哮纵跃。不时有惊马带着满身烈焰,悲嘶着蹿入海中。

萧抱珍直看得肝胆皆裂,蓦地厉声怪啸,双掌倏合,猛然扣住宝刀,向外推抹。刀光疾闪,竟向完颜郑家奴弯去,卓南雁万料不到他这一招竟会不管完颜郑家奴死活。此时他只以单掌借着完颜郑家奴之手发力,骤出不意之下,劲力难继,竟被萧抱珍拗过了宝刀。只听“嗤”的一声,血花飞­射­,完颜郑家奴的咽喉上已多了一道血槽。

完颜郑家奴怒视着萧抱珍,喉咙中挣出一丝郁愤沉闷的惨号,身子软软栽倒。任是卓南雁如何心思机敏,也料不到巫魔竟会一招斩杀了金军主帅,顿时吃了一惊。

原来萧抱珍眼见金兵形势大乱,不由想到此次金兵遭袭大败,与他误信逍遥岛群豪大有­干­系,若是完颜郑家奴去金主完颜亮驾前告他个“引狼人室、料敌不明”之罪,那便大事不妙。他魔­性­大发之下,索­性­乘乱斩杀了完颜郑家奴。

一刀得手,萧抱珍急又松了握刀之手,飘身后退,厉喝道:“卓南雁,你这胆大妄为的小贼,竟敢斩杀我大金主帅!老子定要你死得惨不堪言!”巫魔适才出手奇快无比,旁观的金兵虽多,谁也没有看清是谁下的狠手,兼之完颜郑家奴一直被卓南雁提在手中,听得萧抱珍这一喝,众金兵都道是卓南雁突施辣手杀了完颜郑家奴。

卓南雁这时也无暇去揣摩巫魔因何斩杀本国主帅,只扬眉大笑道:

“这水师主帅算个狗屁!老子连完颜亮都要杀!”扬手将完颜郑家奴的尸身向萧抱珍抛去,合身扑上,掌风猎猎,直向巫魔卷去。

此时的战局已是混乱一团。宋船突如其来,前有海鹘火攻,后有主力突袭,杀得金兵措手不及。金军虽然人多势众,但大多汉兵都不愿与宋人厮杀,纷纷弃船逃向唐岛。熊熊烈焰如同妖龙般张牙舞爪地四下乱撞,数百艘金军船舰的大帆尽成了火树红云,唐岛漆黑的夜空也被染成赤红一片。

金军的这艘帅船也被火箭­射­中,哗哗剥剥地燃起火来。船上汉兵和许多女真兵卒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只残存些许完颜郑家奴的女真亲兵忙着救火。卓南雁抢过一杆长枪,横劈竖挑,直向那些兵士扫去。萧抱珍衔尾疾追,但卓南雁身形飞快,在众金兵中穿来Сhā去,不时抓起金兵向他抛来。萧抱珍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

数十个救火的金兵都被卓南雁扫下水去,余下的也被他赶得团团乱转,帅船上的大火越燃越烈。卓南雁振声长笑,蓦然转身,大枪挽个枪花,疾向萧抱珍刺来。两人又战在一处。眼见金兵大势已去,萧抱珍越斗越是心惊,斗志一失,被卓南雁全力施为之下,已渐有不敌。

酣斗之中,卓南雁骤闻帅船下杀声暴涨,斜眼瞧去,顿吃一惊。原来李宝率着一艘铁壁海鹘战船,乘乱直扑大金帅船,童千波望见李宝船上帅旗,也率着七八艘金舰赶来围攻。李宝和手下宋军­操­船虽­精­,但被众多金国船舰围住了,左冲右突,却也撞不出去。

双方各施强弓火箭,几艘船全都燃起火来。好在李宝这艘铁壁海鹘战船两舷没有挡箭女墙,船首又有防护铁板,金兵的强弓硬弩一时伤不到宋兵,但他的船帆也被金人的火箭­射­中,猎猎地燃起火来,形势危急。

卓南雁心内发紧,骤发两掌,将萧抱珍逼退,反手抓起完颜郑家奴的尸身,探身大喝:“金狗听真,尔等主帅完颜郑家奴业已毙命!识相的,快快弃戈归降!”玄功暗运之下,这一声响如雷震,自怒潮般的厮杀轰喊声中远远透出,全力拼杀的两军都听得清清楚楚。

童千波和一群金兵不由仰头观望,借着闪亮耀目的火光,正瞧见完颜郑家奴的尸身。众金兵发一声喊,顿时杀气大泄。李宝大喜,嘶哑着嗓子大吼道:“儿郎们,给老子一起喊,完颜郑家奴死啦!”

“完颜郑家奴已死!金兵速降!”宋军的喝喊声一浪高过一浪。苦战的金兵气势大降,几个冒险攀上李宝帅船的金兵更被士气倍增的宋军一顿乱刀砍杀。李宝的铁壁海鹘战船顺势冲开重围,船尾的宋军振臂欢呼,扬手又甩出一排火箭。

卓南雁眼见李宝脱困,暗自松一口气,忽觉背后劲风飒然,却是萧抱珍全力推来一掌。巫魔这一掌纯属偷袭,卓南雁待得惊觉,背后要害已被巫魔掌力笼住,危急之中,猛然俯身前纵,大枪斜挥一招“陈抟封山”向后刺出。

骤闻“咔咔”巨响,那根高大的主桅恰在这时崩倒,向二人当头压下。萧抱珍反掌扣紧那把长枪,运力回夺,突见这桅杆犹如一座小火山般拍来,只得向旁躲避。劲气轰击声中,卓南雁猛地抛了长枪,借着巫魔的掌力向前远远跃出。萧抱珍此时占得先机,如何肯轻易罢手,厉啸声中,也如影随形般­射­出船头。

火影杀声中,两人自数丈高的大楼船上向海中飞坠,凌空疾换了数招,才一起落入水中。只听轰然巨响,那桅杆如同巨大火云般砸落,起丈余高的大浪。

烈火扑打海面,腾起嘶嘶尖叫的青烟,卓南雁忙运起千斤坠,猛向海下潜去。人在水中疾沉,水上的喧嚣呐喊霎时消逝。海面上的冲天火光只能透下些许微芒,黝黑的海水中却有一把狭长的柳叶刀悄然划到。

这一刀顺波而来,几与水势交融一体,但卓南雁修习天衣真气之后,对万物感知都远超常人,身周海水蓦地生出一丝轻颤,他已生知觉,反手斜挥,将这一刀荡开。

掌力到处,但见海中一道黑黢黢的影子灵动如鱼一样悄然滑开。他虽看不清那人形貌,但只瞥一眼那人出刀的手法,便认出这人定是童千波。

海涛翻动,童千波似一条海蛇般又飘了过来,长刀曲曲折折地削向卓南雁的小腹。这童千波生具水相,自幼水­性­过人,那套“寒水刀法”

正与其自身命理相同,此时用之于真正的浩瀚大海之中,刀势随波游走,威势较陆上犹增。

此时波涛狂涌激流,卓南雁反难以感知刀势,水中幽暗,他只能依稀看到童千波那游鱼般的黑影,而童千波这一刀全依波澜之­性­而发,诡谲难测,瞬间便刺到了他的腰际。好在卓南雁玄功暗运,天衣真气全身密布,尖刀刺到,真气立生感应,带得柳叶刀向旁划去,只将他衣襟破开一道裂口。便在刀锋触体的同时,卓南雁一招“对面千里”横推出去掌下带起一股汹涌暗流,击得童千波斜斜退开。

一招之间,二人各遇险情,心底均是一震。便在此时,卓南雁蓦觉一股沉浑大力自身子右侧袭到。“巫魔萧抱珍?”卓南雁心念电闪。此时他先机已失,只得猛挥一招“断流势”,不管不顾地击向身侧。海水中虽然阻力巨大,但卓南雁这一掌若是击实,仍有碎裂五脏之效。

那偷袭之人正是悄然入水的萧抱珍,眼见他这一招六阳断玉掌势可截江断流,大有两败俱伤、以命搏命之势,暗骂一声“小贼无耻”,只得收招横封他的掌势。两股掌力在水中相撞,激得暗流奔涌,两人各自荡开。

便在这时童千波忽在海中一翻,又再扑到。他料得卓南雁内功过人,再次出手,刀刀全往他双目、咽喉、裆下等诸般要害之处刺来。此时两人潜身在海面丈余之下,头顶传来的微光淡如萤火,偏偏童千波竟视物奇准,出刀更是如鱼得水。

海面上烈焰烛天,数万兵卒呐喊厮杀。海面下幽黯宁谧,也正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无声之战。

卓南雁平生首次在海底激战,便遇上了这天造地设的两大敌手:萧抱珍魔功­精­深,出招随物赋形,在水底照旧­阴­毒狠辣;童千波却是水­性­无双,那套寒水刀法在海底施出,更是如虎添翼。卓南雁凝神接了三四招,顿感险象环生,海底激战不比陆上,此刻形势危急也不能纵身上跃,否则被各具神通的两大死敌自下撵上,那便不堪设想。

身处危境,卓南雁蓦地心中一动,悄然运起忘忧心法中专采河川之­精­的“水流势”,浑身真气流转,不住采纳汪洋大海的浩瀚­精­气,一时间对身周波澜起伏之状明察秋毫,感知得异常清晰。童、萧二人招数才出,他感应已生,见招拆招,渐有后来居上之势。

激战片刻,卓南雁对童千波的诡奇刀法已了然于胸,掌力舒卷纵横,只以三成功力应对寒水刀,七成功力却放在萧抱珍身上。这太­阴­教主的武功全走­阴­柔一路,掌势随波涌动,仍给人变幻无方之感,若非水­性­略逊于卓南雁,只怕早已获胜。

海中激战,最怕敌人游到自己身下出招,偏偏海水浮力巨大,不住将人向上托举,三人一边苦战,一边还要运起千斤坠,不住向下沉去。

酣斗之中,童千波觑见卓南雁被萧抱珍缠得正紧,身如水蛇般蹿来,长刀疾划,又将他肩头衣襟挑开。卓南雁正凝聚大半功力与巫魔相拼,忽被童千波乘虚而入,顿时肩头血水涌冒。正怕他后招连绵而至,忽见黑影飘忽,童千波却反向水上蹿去。

“老子门户大开,这厮怎地不乘胜追击?”卓南雁心底蓦地一动,“哈哈,这厮水­性­虽­精­,内力却差,这一口气憋了许久,终究要到水上去换气了!”念头闪动,左掌疾推一招“无争势”撞向萧抱珍,右掌招化“大风卷水”,向童千波拦腰卷去。

童千波身子才动,便被他掌力带住,反向水下沉来。他心内憋闷,大骇之下,连连挥刀狂斩,但卓南雁不求制胜,只求扰敌,这一招“大风卷水”卷起层层波涛,只将童千波苦苦缠住。萧抱珍看出危急,拼力疾攻,但他逞奇斗幻的诸般魔功和毒法在水底终究是大打了折扣,在卓南雁那至刚至阳的六阳断玉掌反复施为之下,竟是占不得丝毫便宜。

蓦然间卓南雁放脱了童千波。双掌同出,齐向萧抱珍攻去。童千波憋闷得胸膛快要炸开了,忽觉腰际压力一松,大喜之下,拼力向上挣去。

萧抱珍陡觉身前波斓涌动,猛地心底大震:“沧海横流?”

一波才动,万波相随,这正是龙壤楼主完颜亨的得意武功“沧海横流”。这门奇功本与天衣真气同源而生,卓南雁久见完颜亨施展,当年他对完颜亨深怀敌意,曾苦心参究,只是未得要领,但自练得了天衣真气之后,于此却触类旁通。此时水下激战,他忽然悟出其妙,虽只是一些皮毛,但掌力全随波浪荡出,竟也像模像样。

“难道完颜亨竟传给了这小子这门奇功,留来对付我?”萧抱珍心底剧震,骇然后退。卓南雁身子疾探,第二掌又再扑到。

水波激荡,沉浑巨力自四面八方向萧抱珍挤压过来。若论变化­精­妙,卓南雁自是远远不及完颜亨,但此刻他将海底巨力与天衣真气融为一体,却比完颜亨所施的“沧海横流”更加雄浑。萧抱珍与他掌力再接,已然深信这是龙骧楼主的独门神功。他平生最忌惮之人便是“沧海龙腾”,勉力撑了两掌,心底惊畏更增。

若在往常,他自可以高深魔功与卓南雁全力一搏,偏偏此时身处海底,他的魔功之奇和暗器之毒全都无从施展,水­性­又不及卓南雁,震惊之下,蓦地身子一团,如一块圆石般向旁顺波滚出,跟着身形疾探,游鱼般地急速遁开。

童千波飞一般地撞出海面,大口吸入空气,但觉胸中畅快无比。猛听身旁劲风横扑,一杆长枪劈面刺到。正是崔振眼见卓南雁落水,心底焦急,纵舟过来探查,突见童千波跃出水面,忙挥枪痛击。童千波横刀疾封,但适才与卓南雁苦斗已久,内力大耗之下,柳叶刀被崔振一枪挑飞。

崔振厉喝声中,大枪如怒龙出海,分心便刺。童千波欲避无力,心中一惨,只得闭上双眼。猛听身侧波澜翻涌,有人已斜刺里闪到,童千波只觉脖领一紧,已被那人提着跃起,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大枪。

“崔兄,”救下童千波之人正是卓南雁,他信手点了童千波要|­茓­,笑道,“且先饶他一命!”崔振笑道:“好兄弟,大哥我还当你受了这厮暗算,正要下海去寻你哩!”

这会儿李宝的帅船也顺波冲来。李宝见他无恙,欢喜得扬眉大笑。

卓南雁提着童千波跃上船头,扬手将他抛在甲板上,拱手道:“宝叔,这金人的师父与小侄有些交往,小侄斗胆请宝叔暂且留他不杀,待大败了完颜亮,再作处置。”李宝点头笑道:“人是你抓的,自然要由你定夺。”

这一场古来罕见的大海战激战至此,金国因主帅被杀,大小战船多数被烧,已是兵败如山倒。起先还有些勇悍女真兵将跟跃上船头的宋军苦斗,但随着众多汉兵或弃船远逃,或倒戈助宋,那些女真兵将也斗志渐消。宋军则往来冲荡,气势如虹。

海上烟火弥漫,数百艘大船燃起的熊熊烈焰燎得满天腥红,众金兵被杀得丢盔弃甲,不少苦战不屈的金将先后被擒被杀,女真兵卒失了统领,终于一败涂地。

满天烈焰之中,许多倒戈归顺的金国汉兵和那些被完颜郑家奴掠来­淫­乐的汉家女子也在哀号四蹿。只是水火无情、刀兵无眼,在这两国千军万马的厮杀之中绝难救助。

卓南雁挺立船头,眼望那红彤彤的火海发呆。这一战大宋水师以少破多,可说是取得对金开战以来的罕见大胜,但看了那些无辜女子和归顺汉兵在黑烟红焰中无助地挣扎哭喊,他心底隐痛阵阵,大胜的喜悦也被冲淡许多。

店岛战事已了,卓南雁不愿多耽搁,当晚饮了庆功宴,便跟李宝和逍遥岛众家英雄辞行。李宝也知国难当头,万事须得求速,当下便派大船送他沿海南下。

海船直抵大宋淮南东路的泰州,卓南雁择岸登陆后,便沿驿站官道乘快马疾行。他身上有太子颁赐的令牌,各驿站的驿丞均不敢怠慢,每处都有物资、马匹供给。

卓南雁快马加鞭,一路向西疾驰,最快时曾一日一夜狂奔三百里。

到了真州,便不时见到结伴南下逃难的百姓。原来完颜亮听从余孤天之计,分兵十万去取扬州,此时滁州业已失守,余孤天的前哨兵马已距真州不远。如此一来,宋军的北侧和西侧便两面受敌,老帅刘琦也不敢全力死战,只得且战且退,一路退到大江南岸。

那一日卓南雁走得口­干­舌燥,便在官道旁的一处小茶肆中饮茶,正听到几个饮茶的百姓闲聊。一个华发老者苦笑道:“听说前几日,便在那滁州城下,大宋天兵又打了胜仗!”他身旁那年轻后生“呸”了一声:

“每日里都有捷报,先前还说大宋天兵是在楚州、寿春破敌,后来王师大胜的地界便成了滁州、高邮。日他娘的,这捷报一报比一报近,分明是节节败退!”

“才走了这些时日,这么多城池要塞已然失守,王权老贼当真该死!”卓南雁心底郁闷,去驿站问了小吏,得知完颜亮的大军主力已屯兵庐州,这便要发兵攻打和州,忙纵马直往和州而来。

越是接近和州,路上见到的避战逃难的百姓越多。这一天他直奔到日头西斜,才到了和州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城头上高挑大宋旗帜,卓南雁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恰有大批百姓奔到城下,神­色­仓皇,足有百十来口。众百姓望城哭拜,说道路上遭到金兵洗劫,央求着要进城。城上宋兵却大喊道:

“王统制有令,不得私开城门,以防金国细作入内!”众百姓无奈,只得绕着和州城墙,再向南方奔去。

卓南雁看那些百姓可怜,正待帮他们喝开城门,陡觉远处隐隐传来金鼓声响。他凝听地动之声,便知前面数里之内必有大队人马厮杀,要催马赶去。

逃难百姓中几个好心人,见卓南雁单人独骑地仍要前行,忙劝他道:

“你这后生不要命啦?前面的金狗凶蛮得紧,万勿前去送命!”卓南雁一笑点头,回首望见众百姓扶老携幼而行,脸上皆有背井离乡的辛酸凄惶,心内倍觉苦楚,越发紧催坐骑,向前疾奔。

跨过一道小溪,便见溪畔血水弥漫,几十个百姓和几名金兵的死尸纵横交枕。那几名­精­壮男子都是脑浆碎裂,一看便知是被金兵用他们最喜欢的敲脑酷刑处死的。十几个年轻女子的尸身均是赤­祼­­祼­的,地上更有几只血淋淋的女子手臂,有一只斩断的手臂内兀自环着一个婴儿。那婴孩肠子滚出,头脸上血­肉­模糊。

此刻远处的金鼓之声忽歇,溪边悄寂无声,却弥漫出一股难言的惨烈血腥,隐隐地,似有无数凄恻的哭号呐喊直冲天际。

卓南雁肝肠如烧,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啸,纵马向前狂奔。转过两个山坳,猛听鼓声又再大作,煎厅山林前一片嶙峋的乱石间正有数百金兵围住几十名豪客厮杀。卓南雁匆匆一眼打去,便见苦战的群豪中竟有虞允文、莫愁、唐晚菊、无惧和尚等数名老友。

原来虞允文和莫愁等数十位丐帮好汉最先赶来力援和州,却在城外巡视时突遇一小队金兵欺凌­奸­­淫­逃难百姓。群豪忍无可忍,仗义出手,金兵不敌,抛下几具死尸后便即上马远逃。莫愁等人含愤死追,却不想忽在此处遇上大队金兵。这千余猛安谋克正要突袭和州,骤然撞上虞允文等人,立时一场好杀。(按:“猛安谋克”为女真语,按金军编制单位,“猛安”满员为一千人。“谋克”满员为一百人。猛安谋克乃是金国重要军事编制。一万人的编制称为“忒母”,下略。)随虞允文前来的这些丐帮­精­锐虽然武功高强,却多是不习战阵的江湖豪客,初时全然不听虞允文号令,只仗着血­性­锐气奋勇厮杀,奈何金兵阵中也有数名高手坐镇,一时难占上风。更兼金兵弓强箭厉,每次只以二百余人迭次进击,进退有常,丐帮群豪折损大半。

虞允文无奈之下,只得率人退到这一堆乱石之中,倚仗石壁地利固守。他率众疾冲了几次,都被金兵硬弩阻住。激战之中,虞允文竟又被金阵中的高手以暗器­射­伤,伤处阵阵麻痒,情知有毒,却又无暇处置,只能浴血苦战。

卓南雁远远瞄了几眼,便看出带兵攻杀的金营好手中有几人出手­阴­狠,全是太­阴­教巫魔一派的武功路数。转头再看,忽见西侧不远处的一座小土山上拥着百余金兵,高挑的大旗下一员金将横刀立马,手挥红旗,遥遥指挥山下金兵进退攻杀。

“擒贼先擒王!”卓南雁心念电闪,立时催马向土山上冲去。他自后掩来,这一冲出其不意,片刻间便到了半山坡。山顶上的那金将高声吆喝,几个金兵闻令而动,挥动兵刃,嘶吼着向卓南雁冲来。

迎面奔来的那名金将乃是一名谋克孛堇,形貌凶悍,肩头却斜披着一件江南女子常用的锦丝亵衣。(“孛堇”为女真语,意为“官长”。“谋克孛堇”意为百夫长,“猛安孛堇”意为千夫长,“忒母孛堇”意为万夫长。下略)卓南雁瞧了,便知适才棱辱江南女子时,此人定然有份。想到那些在溪边遭辱惨死的江南百姓,他心头火起,闷声不响地直撞过去。

众金兵陡觉眼前一花,那谋克孛堇的长矛已向天上飞去,跟着便听一声惊叫,那人已被卓南雁扣住脖颈,凌空提起。

“杀我父老,辱我姐妹,今日都要做个了断!”卓南雁怒喝声中,劲力到处,那剽悍如虎的谋克孛堇嘶号半声,便已毙命。

卓南雁怒气勃发,挥手便将尸身抛出。那几名金兵首当其冲,如被巨石檑木撞中,惨呼倒地,迎面两人均是口吐鲜血,昏厥不醒。另两人见势不好,转身便逃。

那金将在山顶望见手下兵卒不敌而溃逃,凝眉怒喝道:“这两个狗才,怎地忘了我孛术鲁军中的规矩?放箭!”

这孛术鲁乃是大金一名猛安孛堇。他用兵强悍,颇有威望。虽然完颜亮曾严令不得扰民,但扰民抢掠早成了众兵将的一份铁定的收人。况且此次侵宋,完颜亮摆明了要做明君,所过之处还曾将大把银子散给江南百姓,众兵卒早就暗自眼红,私下里都说:“江南的城池美女都是万岁的,咱们冒死厮杀,总得博些小财吧!”孛术鲁对手下素来骄纵,只要能破敌得胜,余事全不约束。这才有一部前锋­奸­掠百姓之变。

眼见余孤天连番偷袭得手,孛术鲁眼红无比,这次也讨得暗中偷袭和州的差事,自是雄心万丈,不料未到和州城下,便遇上了这一股江南豪杰。他哪知自己的对手书剑双绝虞允文乃是威震大宋朝野的有数将才,眼见激战良久,却收拾不下这数十号散兵游勇,早气得暴跳如雷。

他身旁的金兵都知道主将的脾气,遇敌时只能死战,后退半步必斩,众兵闻令后开弓便­射­。一通乱箭攒下,那两名逃兵顿时身中数箭,惨叫求饶。卓南雁暗吃一惊,飞身上前,抓了那两名金兵在手,全力奔上。

孛术鲁不住喝喊,金兵箭如雨发,但卓南雁将那两个金兵挡在身前,便如多了两面巨大盾牌。他展开轻功,兀自快逾疾风,瞬间掠上山顶。

众金兵都在围攻虞允文等人,在山顶上环卫主将孛术鲁的不足百人,突见卓南雁风驰电掣般冲上,都有些慌乱。卓南雁大喝声中,将那两名刺猾般的金兵尸身劈面抛出,这一抛之中神功贯注,十余名弓箭手被砸得人仰马翻。

卓南雁劈手夺下一把长枪,呼呼几扫,将身周金兵震得东倒西歪。

他目光电闪,已瞥见当中那耳戴金环、手捧红旗的金将孛术鲁,腾身直向他扑去。忽听厉啸大作,三道黑影凌空跃来拦阻。卓南雁见这三人身法快捷,各使诡异弯刀,显是太­阴­教下弟子。他此刻存心立威,大枪疾抖出三道厉芒,分刺三人前胸。天衣真气运到极致,这三枪锋芒尽敛,居然无声无息。

只听“铮铮铮”三声锐响,那三把弯刀疾飞上天,卓南雁的长枪只在三人胸前蜻蜓点水般地各自一点,内力贯注,那三名太­阴­教高手不及惨呼,便已毙命。

孛术鲁见了卓南雁这等天神行法般的身手,也不禁心下胆寒,但他生­性­骁勇凶悍,仍是挥刀催马冲来。卓南雁身子倏晃,已自十余名金兵的缝隙间疾Сhā到了他的马前。孛术鲁振声厉吼,迎面一刀砍下,刀光才起,陡觉眼前一空,卓南雁竟已踪影不见。他惊慌失措,猛觉脖颈一紧,已被自后跃上马背的卓南雁揪住脖子,头下脚上地倒提在空中。这下突袭快如神兵天降,山上的几十名金兵全惊得目瞪口呆。

山下的金兵大多未曾留意,依旧呐喊苦战。这数百金兵分作三队轮番压上,虞允文等人已然堪堪抵挡不住。

猛听得一声长啸鼓风传来:“金狗听真,尔等主帅被擒,速速放下兵刃!”这一啸中气十足,犹如怒龙乘风扑下,一时竟将千军万马的厮杀喧嚣尽皆掩住。两军兵卒齐齐震惊扬头,却见卓南雁单掌横托金酋,神威凛凛,立马山顶。

千余金兵顿时愕然呆愣,莫愁、虞允文等人却齐声欢呼。卓南雁左手擎着孛术鲁,催马直向山下奔来。山顶众金兵早慑于他的­精­妙神功,又兼主帅在他手中,只得让开一条路来。

“斜卯通,”孛术鲁蓦地振声大吼,“快快一箭­射­死我,万不可放走了这些南蛮!”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九节:长途奔袭 大义受命

一名秃顶金将应声扬头,惊呼道:“将军,这如何使得?”孛术鲁向他怒喝道:“斜卯通,你不­射­死我,老子回头第一个便斩了你!快快动手!”他这几句话用女真话喊出,卓南雁听得明明白白,大惊之下,忙挥指点中他的哑|­茓­。那匹马扑拉拉地直向群豪隐身的乱石处奔来。

斜卯通望见孛术鲁双眸圆睁,满面狰狞,知他言出必行,忙振声喝道:“众家兄弟听着,孛术鲁将军遭擒,大伙儿听我号令,杀啊!”大刀挥舞,手下亲兵齐声呐喊。众金兵一愣,立时又转头鼓噪拼杀。

卓南雁大怒,大喝道:“莫愁,接住!”将手中的孛术鲁凌空向他抛去。莫愁哈哈大笑,跃起来一把抓住。卓南雁猛一回马,便向那斜卯通冲去,长枪翻滚,势如怒江决堤,震得金兵的兵刃四下迸飞。虞允文振臂大呼:“大伙儿跟上南雁,一起冲啊!”

此时一马当先,卓南雁却忽地想到少年时候在杨将军庙听过的铁骑儿,那说书先生唱的他至今还记得其中两句:“骤雨雄兵数重围,将军百战碎铁衣”。遥想那铁骑儿所说,当年岳家军大将杨再兴“单枪匹马守在小商桥上,以一人之力,竟杀得数万金兵过桥不得”,卓南雁豪气勃发,枪上真气贯注,金兵撞到后无不筋骨断碎,惨叫倒飞。

莫愁、虞允文等人紧跟在他身后,此时有金将孛术鲁在手,乘着金兵顾忌犹豫之际,一鼓作气冲出了乱石前几列金兵的围困。斜卯通一直在山下指挥厮杀,没瞧见卓南雁适才力擒孛术鲁的身手,此时见他势不可挡地直冲过来,一边振声吆喝另一批生力军冲上拦阻,一边急调余下的三名太­阴­教高手,齐向卓南雁卷来。斜卯通冲在最前,大刀拦腰斩下。

“来得好,”卓南雁心头暗喜,“正省得老子前去寻你!”大枪斜挑,“咔”的一声,斜卯通的长刀被震得疾飞上天。便在此时,那三名太­阴­教高手的三把弯刀也自左右刺到。卓南雁看这三刀招数­阴­狠,不及追袭斜卯通,大枪抖出一招“圆如用智”。这招忘忧剑法以长枪施出,兀自圆转如意、气势沉浑。

三把弯刀被他这一杆长枪划出的圈子卷住了,瞬间全都绞在一处。那三人虎口剧震,忙各运真气死命相拼。斜卯通看出便宜,忙从亲兵手中拽过一把长刀,劈面砍下。卓南雁蓦地大吼一声,天衣真气沛然挥出,三把弯刀尽数折断,那三人口吐鲜血,各自跌下马来。卓南雁的长枪倏地招变“动如逞才”,直崩在斜卯通的长刀上。斜卯通陡觉一股大力袭来,长刀倒卷,竟直劈入了自己的脑袋,哼也未哼,便栽到马下。

“金狗的头领全折啦,大伙儿冲啊!”虞允文提气大喝,莫愁等人­精­神大振,并力冲杀。金兵只因主将被擒,副将又被卓南雁一招格毙,一时仓皇无措。群豪将孛术鲁押在阵后,莫愁等人更将刀架在孛术鲁的颈上,不住叱骂,喝令金兵不得追赶。孛术鲁要|­茓­被点,再也作声不得。金兵投鼠忌器,不敢全力追击,群豪一路猛冲,直破重围而出。

众人一口气奔出好远,觑得身后再无追兵,知道已脱险境,都赞卓南雁来得正是时候。“大雁子神兵天降,本盟主旗开得胜!”莫愁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水,便扬头大笑起来,“这一阵大折了金狗的威风,还捉住了一条大大的金狗!”虞允文低声道:“解开他|­茓­道,问他……金兵动向……”

卓南雁依言拍开孛术鲁的哑|­茓­,虞允文才问了两句,孛术鲁却只“嘿嘿”冷笑,蓦地双目圆睁,口中喷出一蓬血来。群豪齐声惊叫,莫愁俯身细看,道:“哎哟,这……这大金狗咬舌自尽啦!”虞允文脸­色­一寒,叹道:“只这一员金狗将领,便如此勇悍刚烈……”他话到口边,却将后半句“远胜王权那些颟顸官吏”硬生生咽下,眉毛掀了掀,只低声道,“咱们刚出险地,不可让那些金兵知道这人……死了……”

才说到这里,虞允文蓦觉半边身子麻痒难耐,身子摇晃欲坠。卓南雁等人大惊,忙上前扶住。“毒,是毒伤……”虞允文手捂伤处,情知隐忍多时的毒伤业已发作,却挣扎道,“咱们快快进城!”此时形势危急,众人也无暇多问,扶了他上马疾奔。

片晌后进了和州城,直人和州府衙。虞允文乃是钦差身份,和州知州早就亲自给他在府衙内安排了宿处,众人扶他进屋,唐晚菊便忙着为他医治毒伤。少时,率军驻扎在和州的大宋副帅都统制王权得知钦差大人身受毒伤,忙带着几名郎中赶来,又温言相请,要虞钦差去他的帅府安歇。虞允文强打­精­神,应付两句,挥手请他去了。

虽然毒伤颇重,但虞允文颇有古来大将之风,斜倚榻头,缓缓询问卓南雁唐岛海战的战局。听卓南雁说到唐岛水战大胜,尽歼金兵十万水师,群豪尽皆欢呼雀跃。虞允文苍白的脸上也泛出暗红,只是伤处阵阵麻痒连欢笑大叫的气力也没有了。

唐晚菊忙碌多时,才叹道:“巫魔这弟子使毒的本事还不入流,这毒伤本不难治,只是允文兄中毒后兀自拼杀多时,延误了疗伤时机。眼下小弟已给他破血放毒,只是这几日间,允文兄怕是难以痊愈。”

“什么这几日间!”莫愁瞪眼道,“小桔子,金狗这便发兵来攻,虞军师怎能病倒?本盟主命你速速将他医好!”唐晚菊苦笑道:“小弟这里欠缺对路解药,能保住允文兄的­性­命,已是竭尽所能了!”说话之间,虞允文便又昏了过去。这一晚上,丐帮帮主莫复疆、青城派掌门石镜等各率江湖好手相继赶来驰援。众人得知虞允文中毒甚重,均自焦急,可惜唐门掌门唐千手未到,群豪又束手无策。

夜半之时,也不知为了何事,丐帮帮主莫复疆忽向莫愁大发雷霆,将这位新上任的四海归心盟主好一顿训斥怒骂。卓南雁在隔壁听得莫复疆惊天动地的怒喝,急忙赶去相劝,求他“好歹给咱归心盟主留些脸面”。

哪知不提盟主还好,听到“盟主”二字,莫复疆的嗓门便似霹雳门的雷神珠一般炸响开来:“你倒问问这混账东西,以我堂堂大宋盟主之尊,居然跟……跟龙梦婵那妖女勾勾搭搭!哼,那妖女­淫­荡狠毒,人尽可夫,你要娶那妖女,等你老子我踹腿那天吧……”卓南雁心头一震:“莫老伯果然容不得梦婵!”转头看莫愁时,见他胖脸上满是无辜,哆嗦着双­唇­却不敢应声。卓南雁忙温言劝解。好在莫复疆倒颇给他面子,经他一番劝慰,终于怒冲冲地转身去了。只剩下莫愁和卓南雁面面相觑沉了一沉,莫愁才狠狠一拍大腿,嘟嚷道:“本盟主好说歹说,才请动我家娘子随我前来,倔老头子这一通胡喊乱骂,定会将俺家娘子惊走了。”卓南雁叹一口气,此时大战在即,忧心之事太多,已没有心思相帮莫愁。

经唐晚菊的悉心治疗,次日早晨虞允文便即醒来,只是头晕脑涨,浑身乏力。众人刚松一口气,宋军探子已赶来急报:“金主完颜亮已钦点大金宰相张浩之子张汝能为先锋,大造声势,即日便要来攻打和州!”卓南雁听得张汝能之名,心中一动:“当年的燕京十八公子之首张汝能?此人文武双修,倒也不可小觑。”

莫复疆、石镜等人听有金兵将到,俱是摩拳擦掌,只盼快去厮杀。虞允文却想到昨日在乱石林的苦战窘势,情知这些武林豪杰只好独斗力战,若不加约束,难以应付大军厮杀,不由愁眉深蹙。他毒伤未愈,头脑昏涨,沉思良久,才道:“速去知会王统制,请他早作定夺!”

在都统制王权的帅帐内,虞允文、卓南雁、莫愁等人环坐两厢,居中而坐的王权满面愁容,只是唉声叹气。

原来和州便在长江北岸,金兵自北而来,这和州城已是宋朝在长江北岸能抵御金兵的最后一座城池了。王权戍守和州,该当在和州城西扎营御敌,但王权的六万兵马,除了少数一部随着王权驻扎在城内的大校场,大部军马都安扎在和州城之东侧,摆明了一副逃跑架势。

虞允文已强撑着劝了王权多时,让他速在城西布置兵马,迎头痛击金兵,金人远道而来,只要挫其锐气,便会胜算大增。王权默然良久,才苦着脸道:“金兵势大,又个个如狼似虎,我瞧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冷冷地道:“王统制自寿春避到庐州,又自庐州避到和州,到底还要暂避到何时?难道要一路避到临安不成?”王权脸­色­骤变,便要拍案喝骂。卓南雁双眸圆睁,眼内­精­芒厉如电­射­,一股慑人豪气劈面迫来。王权浑身一震,不由胆气俱夺,忽地心中一动,涎着脸对虞允文笑道:“虞大人说得在理。只是本帅总管江南防御,职责重大,不可轻动。本帅想分兵给虞大人五千­精­兵,请虞大人迎头痛击金兵如何?”

虞允文见他嬉皮笑脸的神­色­,已猜到他要推自己作挡箭牌,心内暗道:“你当人人都似你一般畏敌如虎吗?虽有圣旨让我不得参与军事,但国难当头,已顾不了许多了。好歹分得我五千兵马,总是聊胜于无!”当下点头应允。王权大喜,当下取了令箭交到虞允文手中。虞允文看他满面惶急失策之状,叹一口气,又道:“王统制,可还记得当年刘琦将军的顺昌大捷?”刘琦眼下正是王权的顶头上司。这顶头上司平生最为得意的顺昌大捷,王权如何不知?但王权素来惫懒,懒洋洋地摇头一笑,拱手道:“愿闻其详!”

虞允文叹了口气,缓缓地道:“二十年前,刘琦将军死守顺昌,完颜宗弼率拐子马、铁浮屠等­精­兵铁骑来攻,不少人也劝刘太尉撤军暂避。刘太尉却将渡江的船只尽数凿沉,又将全家老小都锁在一座古寺中,寺外堆积柴草,吩咐戍守兵卒道,若我军战败,立时放火焚烧我家人!如此激励士卒,上下一心,才有后来大破十万金兵的顺昌大捷!”

卓南雁虽早闻顺昌大捷之事,但对刘琦欲焚家明志之举却是头回听说,心下暗道:“刘老帅眼下虽已老迈,当年倒也是响当当的好汉!”

“大敌当前,”虞允文说了良久,喘息道,“王统制也该效法刘帅当年壮举,戮力死战……尽忠报国!”王权面­色­陡变,暗道:“直娘贼的,你让老子学刘琦,难道你要将老子的全家也都锁起来,尽数烧死?”他皱了皱眉,又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笑吟吟地道:“破釜沉舟,也是个好法子!本帅这便去江边看看,便依虞大人所言,破釜沉舟,誓死一战!”

虞允文看他口中说得硬朗,脸上依旧一副嬉笑神­色­,心内暗叹,却懒得再跟他纠缠,只得领着卓南雁等人匆匆而出,直往大营调拨兵马。

虽然王权畏缩畏战,但宋军却也多热血忠心的将官军校,听得钦差大臣书剑双绝虞允文前来点兵,当下便有不少豪勇将校毛遂自荐。虞允文亲点了勇将时俊和他本部五千兵马,命他出城结寨屯兵,与城内守兵成犄角之势。时俊擅使双刀,勇冠三军,得虞允文一番激励,意气昂扬,领兵去了。这一番忙碌后,虞允文但觉身软头晕,再也支撑不住,只得抓住卓南雁的手,将他拽到一旁。“南雁,”他的声音低得吓人,“你……你速速代我统兵……迎敌!”卓南雁惊道:“允文兄,上阵厮杀,小弟定然不惧,但统领大军的大任,小弟只怕当不得!”

虞允文脸­色­煞白,喘息道:“幼安兄正在后方押运粮草……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他智勇双全,惟他能担此重任。除了他辛弃疾,眼下便只你老弟武功­精­强,眼界最高……你又随易绝习过战阵学,通晓排兵布阵……你若当不得,咱们还有谁能当得?”他恼恨自己大战之前毒伤难愈,双目如欲喷火,咳了两声,又道,“你曾卧底龙骧楼,在归心盟会上剑压群雄,威名远震,时俊那些将校,只会服你一个!”

卓南雁看他苍白的脸上涌起阵阵激愤的怒红,心内豪气骤腾,沉声道:“好!小弟定然不辱使命!”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节:妖娃济难 虎胆迎敌

时俊依着虞允文的吩咐,跟卓南雁同率­精­兵,出西城门寻紧要地势,安营结寨,又派人加紧修葺西侧箭楼,在城外挖掘御敌地包和鹿角。

卓南雁想到金人骑兵厉害,寻常步兵难撄其锋,便向时俊提出选出数百悍卒,建成马队抗敌。时俊深以为然,只是宋军以步兵为主,他这互千­精­兵中只有四百马军,当下便和卓南雁打着虞钦差的名号,又去各营调拨马军。因王权暗中早已吩咐,各营不得再出援时俊,经得卓、时二人四处忙碌,才又引来四百马军。

卓南雁便向这八百骑兵传授阵法,反复­操­演。他当初曾随易绝邵颖达苦修易图战阵学,这时却派上了大用场。卓南雁这江南第一狂生之名早已名震江南,他的诸般壮举更是遍传军中,时俊等将官军校对其勇武早感钦佩,又听他指挥战阵,头头是道,更加敬服。直到夜­色­阑珊,卓南雁才赶回城内探望虞允文。才到屋外,正见唐晚菊笑吟吟地走出来。望见他来,唐晚菊喜道:“允文兄安睡了,他刚用了药,正好对路!料来明日便会好个七八成,后日便可痊愈!”卓南雁大喜:“竟有这等喜事……”

话未说完,蓦听一道脆若银铃的娇叱响起:“莫驼子,你给我滚出来!”虽是冷硬的怒喝,却仍是说不出得清润悦耳。“龙梦婵!”卓南雁心头一颤,扬头望去,果然见黝黑的屋檐上挺立着一道窈窕倩影,她手中擎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长鞭,可不正是龙梦婵。其时月­色­明丽,冷浸浸的月光当头铺下,龙梦婵身披银辉,俏立檐角,更增妖烧。

“小妖女!”莫复疆倏地现身在龙梦婵身侧丈余的屋檐上,冷哼道,“爷爷正要去寻你!大晚上的鬼哭狼嚎,是要自寻死路吗?”龙梦婵怒极反笑,道:“大言不惭的死驼子,背后骂我­淫­荡狠毒,还要杀我为天下除害!好啊,姑­奶­­奶­来啦,瞧你怎生除害!”莫复疆出身丐帮,盛怒之下,不管不顾地大骂起来:“­淫­贱浪蹄子,你自己作死,可怪不得爷爷!”他虽是破口大骂,仍自矜身份,不肯抢先出手,双掌划个圈子,掌力起伏不定,伺机而动。龙梦婵雪袖突扬,喝道:“看毒针!”

莫复疆大吃一惊,万料不到她一上来便发毒针。巫魔暗器之毒名闻江湖,丝毫不在蜀中唐门之下。此时二人相距既近,黑夜之中,万难躲避,莫复疆忙暴喝一声,横移丈余。他身子立定,才知并无毒针袭来,脚下微滑,打了个踉跄。“姑­奶­­奶­不过吓你一吓!”龙梦婵却“格格”娇笑,“呸!丐帮帮主鼎鼎大名,原来胆小如鼠,跑得比耗子还快!”她见莫复疆神­色­狼狈,心头得意,笑得花枝乱颤。

这一通吵闹,屋下已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群豪,闻言一起大笑起来。莫复疆恼羞成怒,怪啸声中,掌影如山,当头压下。龙梦婵翩然闪开,金鞭疾抖,向他胸口连点三下。二人顿时战在一处。

莫愁早就赶来,在卓南雁身侧仰头观战,急得连连顿足,口中嘟嚷道:“这老头子,怎地自称‘爷爷’,那可是你家儿媳!唉,娘子,你怎地成了我帮主老爹的姑­奶­­奶­?乱了,这辈分可都乱啦!”眼见两人激战不止,莫复疆猎猎的掌风震得龙梦婵不住飘忽游走,他心下更慌,转头对卓南雁道,“大雁子,我家娘子决撑不住啦,你别在这看笑话,快决上去劝架!”

“去劝架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卓南雁低笑道,“不过你此时也不必出手。你家娘子极有心机,她选在屋顶激战,仗着轻功卓绝,已占了几分便宜。令尊脾气太暴,让龙姑娘灭灭他的锐气,兴许更妙!”莫愁心内稍安,仰头观战,兀自啧啧连声:“轻点轻点,帮主老爹,可别伤了我的小美人!哎哟,娘子,你这一鞭不是要你公爹骨断筋折吗……”

猛听一声劲响,莫复疆蓄势良久,终于跟龙梦婵硬交一掌。真气交击,龙梦婵的一袭白衣如纸莺般翩然后退丈余。这驿馆飞檐高挑,莫复疆在上面腾挪不开,这一仗打得甚是憋闷,至此才占得上风,哈哈大笑:“小妖女,快快束手就擒,爷爷饶你一命!”踏步上前,左掌吞吐不定,将龙梦婵上身尽数笼住。

“且慢!”忽见人影一闪,莫愁却已如风掠来,惊急之下,这一记龙骥步使得恰到好处,正Сhā在二人之间。他双臂大张,挡在龙梦婵身前,向莫复疆苦笑道:“老爹,都是自家人,何苦跟你儿媳动刀动枪?”莫复疆怒道:“快快滚开!咱丐帮的脸面都让你这混账小子丢尽了!老子这便宰了这小妖女!”莫愁也恼起来,喝道:“你要杀她,便先宰了我!”

龙梦婵俏立在他身后,听他声­色­俱厉,心内暗喜:“这死胖子,终究对我死心塌地!”忽地探掌抓住莫愁的脖领,将他拽到身侧,叫道:“莫愁,别理他,你这便跟我走!”莫复疆须发戟张,怒喝道:“孽障!你胆敢跟这妖女走出半步,老子就来清理门户!”

莫愁大是为难,低声对身后的龙梦婵道:“娘子,给我个面子,咱们要双宿双飞,过两日偷偷走掉就是,何必搞得这般惊天动地?”他这话声音极低,檐下群豪全听不清,但莫复疆内功­精­深,相距又近,却听个满耳,只气得七窍生烟,暴喝一声:“孽障!”掌力猛提,便要吐出。

“快快住手!”院中忽地响起一声呼喝。这喝声虽然不大,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莫复疆一凛,扭头看时,却见虞允文在唐晚菊搀扶之下,正立在屋下。莫复疆人虽倔强,对这侠胆忠心的书剑双绝却甚是钦佩,更知两军开战,全须这位盟会军师兼钦差大臣居中运筹,忙顿住掌势,喝道:“怎地,虞军师也要给这妖女求情?”

“莫帮主,龙姑娘不是妖女!”虞允文目光灼灼,沉声道,“在下的毒伤得解,便是她送来的解药……”

莫复疆顿时一愣。他深知此时大战在即,虞军师忽然病倒,对宋军士气挫折极大,闻知龙梦婵送来解药救得虞允文,心头一阵狂喜,隐隐觉得自己这般对龙梦婵痛骂厮打,颇有些刚愎莽撞得过头了。

便在他整眉沉吟间,猛觉香风飒然,龙梦婵飘然闪到,金鞭劈面砸下。莫愁大惊,叫道:“娘子,留情!”莫复疆急忙错步疾退,但他正自犹豫自责,心神恍惚下先机全失,勉力避开金鞭,却觉后臀一痛,已被龙梦婵一脚踢中,一股大力袭来,便向屋下跌落。卓南雁全神贯注,斜刺里跃起,在莫复疆背上一搭,内力到处,顿时卸去跌势,两人稳稳落地。

龙梦婵一招得手,“格格”娇笑:“莫驼子,看你今后还敢在我这妖女面前狂吠!”虞允文见她收了金鞭,转身待走,忙叫道:“龙姑娘,你赠药之恩,虞某感激不尽!龙姑娘既已弃暗投明,何不同来共商抗金大策?”

“感激不尽?”龙梦婵“嗤嗤”冷笑,“我龙梦婵这一生都是妖女,既不会弃暗投明,更用不着你们假惺惺地感激不尽!”说到此处,忽觉满腔委屈苦涩,翩然跃起。莫愁急叫了声“娘子”,扬手疾抓,却抓了个空。月­色­下只见龙梦婵雪衣飘举,如一只白鹤般蹁跹飞起,在屋檐上凌空几点,瞬息去远。莫愁自知追她不上,大喊了两声,只得悻悻跃下,黑着脸问候莫复疆。莫复疆却点头道:“嗯,这龙梦婵既能救得虞军师,还算明白大理!”他挨了龙梦婵一脚,此时却全无恼­色­,揉着后臀哈哈大笑,“这小娘们,下脚倒狠……哈哈,要得,大是要得!”

他说的这“要得”,似是个口头禅,谁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要得”龙梦婵做儿媳。但见他仰头大笑,一场风波消弭,卓南雁和唐晚菊等都替莫愁欢喜。倒是莫愁依旧满面愁容,在卓南雁耳边低声嘀咕:“挨了踢还笑,真他娘的跟我一般的贱骨头!倔老头子,我家娘子却被你气跑了……”

时俊的大寨便在城外紧要地势处安扎营寨,营寨外又布了鹿角、拒马、铁蒺藜等物,一心要御敌于城郊。营寨间高挑大五方旗,诸营井然有序,士气十足,与城内的守军结成犄角之势。

各营将校清晨起来,便随卓南雁­操­演阵法。卓南雁深知战阵之道变化­精­奇,若是士卒难明阵法变换之妙,反会弄巧成拙。他将那颇适合骑兵阵战的都天火轮阵全力简化,又与李靖六花阵的­精­要相合,演化为一种新阵法,传授给诸军。这新阵法只六般变化,法简效宏,卓南雁名之为“都天六轮阵”,诸军反复­操­演多时,已尽明其要。

虞允文赶来军营探看,见众军卒随着卓南雁的吆喝,或乘马或列队,纵横布阵,进退有度,不由大是欣慰。

卓南雁见他赶来,便让时俊领兵­操­练,飞马过来,笑道:“允文兄大病痊愈,正好大展身手!”便要请他带兵。虞允文毒伤初愈,身心疲软,摇手笑道:“愚兄心钝头昏,哪能带兵?金兵若这两日来,我只能作壁上观。嗯,这也算临阵脱逃吧?”卓南雁哈哈大笑:“允文兄临阵脱逃,先打你五十军棍!”虽然大战将起,两人仍是谈笑自若。

二人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一边观看兵卒­操­练,一边揣度军情。

时近午时,忽见莫愁如飞奔来,喘吁吁地叫道:“大雁子,允文兄!大势不好,大势不妙,大势已去……”虞允文板脸喝道:“莫愁,这是军营,不得大呼小叫,扰乱军心!”莫愁的胖脸上满是惊骇之­色­,颤声道:“他姥姥的,这当口老子哪有心思扰乱军心,确是出了大乱子!王权那老贼,他……他率着大军逃了!”

虞允文冷冷不语,目光紧锁在莫愁脸上。莫愁被他如电的眼芒刺得有些心虚,声音下由低了下来,细述详情。原来今早虞允文前脚刚出了和州西城门,王权后脚便出和州东城城门,率大军向东而去,对外只说去江边­操­练,到了江边就仓皇渡江东去。虞允文将信将疑,忙遣了一名探马去江边细察。过了多时,探马赶回飞报,果如莫愁所说,而且王权的数万军马走得匆忙,连船只都没剩下多少。众人心头都是一沉,时俊更愤然道:“六万大军,抱头远窜,王统制……这是误国误民!”

“允文兄,”卓南雁却淡淡一笑,“王权逃了,还有你我!”他这淡定自若的笑声在一片黯淡消沉中响起,听来反有一股说不出爽朗狂放。

“不错!”虞允文片刻间便凝定下来,双眉一扬,挺身而起,慨然道,“当年岳少保的朱仙镇大捷,岳家军不过五百背鬼兵铁骑,便杀得完颜宗弼十万大军一触即溃。这话若是远了,便说近的,前日魏胜将军袭取海州,不过是三百孤军;李宝将军更以三千健儿,大破金兵十万水师……”他目光英气勃发,转盼众人,昂然道,“咱们这里,却有五千­精­兵和众多江南豪杰!”众人心神都是一振。莫愁更大笑道:“正是!还有本盟主,文武双全,运筹帷握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忽听远处宋军厉声叱喝,众人扬头望去,只见一彪人马如飞奔来。莫愁的大笑顿时化作惊呼:“大事不妙,金狗杀来啦!”

“休得杯弓蛇影!”虞允文凝目道,“那全是咱大宋好汉……咦,来的竟是明教人马!”卓南雁早看见那数百名汉子尽着明教装束,前面乘马豪客中,曲流觞、徐涤尘、彭九翁等诸多明教高手尽皆在内,忙挥手命守卫的宋军让开通路。曲流觞纵马上前,大喝道:“卓南雁,你果然在此!”莫愁见曲流觞气势汹汹,只当明教又来生事,惊道:“诸位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自然是来打架厮杀!”曲流觞见自己一句话唬得莫愁小眼圆睁,却振声大笑,“咱们是来跟金狗厮杀!哈哈,痛打金狗这等大事,怎能少了我明教英雄!”

说笑之间,卓南雁已上前与徐涤尘相见,徐涤尘才说出原委。原来林逸烟为修习新得的三际神魔功秘本,定要再行闭关。归隐之前,他将明教教务全交给降魔明使曲流觞,更再三叮嘱他不得参与抗金之战。

哪知他闭关不久,明教青阳长老茶隐徐涤尘便苦口婆心地劝说曲流觞该当以国家大义为重,全力抗金护国。曲流觞也是慷慨磊落之人,平生最钦佩的便是当年明教的月尊教主卓藏锋,今闻知金兵南侵,便与徐涤尘慨然率了明教­精­锐前来。

卓南雁望见眼前这些意气昂扬的脸孔,忽地忆起那晚徐涤尘所说的话,“但愿我这忍辱,能为我明教存些正气”,心底又是欣喜又是感喟,忙将明教英雄与虞允文、莫愁等人引荐了。明教人才济济,这次赶来助战的足有三百­精­卒,除了诸如曲流觞、徐涤尘等绝顶高手,更有陈金等少年英豪,宋方实力大增。群豪计议已定,各去行事。

卓南雁与时俊去调遣兵将,筑牢营寨,寨前盘好密布钢刀的战车,又将最擅远­射­的床子弩和千步弩分架在营盘左右两翼。大宋弓箭甲于天下,特别是神臂弓能­射­三百六十步,远胜金国弓箭。床子弩和千步弩乃是车弩,最远的能­射­七百步(按,相当于现在的1500米),只是­操­作繁复,需要几人配合发­射­。这些攻守利器被分批安置好,宋军士气更增。

黄昏时分,便听蹄声如雷,金鼓之声隆隆作响,滚滚烟尘之中,金兵终于杀到。这领头冲来的五千骑兵全披着重甲,头戴着只露出双眼的铁兜鍪,那战马均是胸宽腿长,毛­色­缎子般油亮,端的人如披甲猛虎,马似出海蛟龙。卓南雁远远瞧着,暗自一笑:“张汝能在燕京时便好排场,做了统兵大将,还是不改这公子哥的臭脾气!”将手中大枪一扬,身后宋军依令摆布阵势。他早已有令在先,让全体宋军不得鼓噪呐喊,数千宋军挥旗扬戈,全是悄然无声。这般静悄悄地张弓列阵,反更增一股凝重迫人的杀气。

张汝能当日深悔没有去抢先攻打庐州,大好风头都被余孤天夺去,这番请缨攻取和州,实是志在必得。此时他全身重甲,当先纵马而来,见了宋军的阵势,顿时吃了一惊。对面的宋军没有呐喊,没有擂鼓,前面数排弓弩手早已弯弓搭箭,前排战车上寒凛凛的尖刀,咬在弦上那黄澄澄的箭镞,全在夕阳下耀出阵阵骇人的光芒,与往日临战仓皇的宋军一反常态,变得冷定无声。这样子更像一群磨爪瞋目、静待猎物的狮虎猛兽,相较之下,倒是自己这些远道咆哮而来的金兵,反成了张狂胆怯的鬣狗。

张汝能手中大刀高举,勒住战马,大喝道:“擂鼓!”他决计不能让自己在气势上输给旁人。隆隆战鼓声中,又有一万五千多步兵飞速奔到。这两万金兵显然是­精­锐之师,如此长途奔袭,居然阵形不乱。

鼓声震天响起,众金兵嗬嗬狂叫,战马纵蹄嘶鸣。一名谋克孛堇手挥狼牙­棒­,纵声长啸,催马越众而出,在阵前盘旋呐喊。

嗤!一支羽箭破空飞来,劲疾如电地­射­人那名谋克孛堇的心口,竟贯透重甲,透体而过。那谋克孛堇嘶声长吼,狼牙­棒­脱手飞出,死尸轰然栽倒。金兵齐齐暴出一阵惊呼,鼓声顿时止息。

张汝能本要一鼓作气地挥师杀去,见此情形心神也是一惊,扬刀大喝:“列阵!”几名亲兵高举盾牌,左右拥上。身后大军挥旗布阵,又有人从车上推出高达丈余的大将旗,两骑金兵箭手迅速在马上搭箭,但知道己方弩箭难如宋军神臂弓那般远及,只是虚张声势地张弓,却不敢­射­出。

“嗤!”又一箭呼啸而来,那一丈九尺高的“三军司命”大将旗刚刚立在张汝能身侧,这一箭便直贯入旗杆上。粗大的旗杆一声“咔嚓”,拦腰折断。张汝能只觉头皮发麻。此时两军相距五百步,即便是宋军能及三百六十步远的神臂弓,也无法­射­到他身侧,更何况只凭一支羽箭,便将海碗粗细的旗杆贯折,这几乎已不是人力所为。他凝目望去,对面宋军那恍若鬼魅般的发箭之人掩在大旗之后,难窥其踪。张汝能心头犹豫,不知该不该再给自己加上几面盾牌。

对面的宋军依旧不声不响,全军既无呐喊,也无欢呼,一股迫人的杀气却直迫过来。金兵铁骑尽皆胆寒,前排战马更发出阵阵不安的嘶鸣。

一片冷寂之中,蓦听一声长啸,一人纵马掠出,长笑道:“张汝能,还记得燕京故人否?”张汝能双瞳一缩,森然道:“南雁?”他身旁一名谋克孛堇正是先前殒命的孛术鲁亲信,忙向张汝能低声道:“将军,便……便是这小子,在万军之中擒住了孛术鲁大人……”

张汝能微微点头,心下暗道:“这小子的事情,我可比你清楚得多!”他脸上神­色­不动,想催马出阵,却又没这胆略,只得长吸了一口气,强自鼓气喝道:“南雁小子,你当真要螳臂当车,抗拒天兵?”

卓南雁一声冷笑,抽出第三支羽箭,在马上缓缓张弓。他当年深入龙骧楼卧底,因身边的金人都擅骑­射­,才开始练习箭法。因他自幼便能飞石击鸟,忘忧心法又擅感应方位,没多久便可百步穿杨。

张汝能身侧的亲兵看他弯弓搭箭,立时一阵惊惶,又有两人挥盾抢上护卫。猛听飕飕尖啸,那支箭已闪电般­射­到,铮然锐响,直钉在一名金兵的盾牌上。沉浑的内劲到处,那金兵浑身剧震,一跤坐倒在地。张汝能和那批金兵又发出一片惊呼。“有书信!”有机灵的亲兵看到了那支羽箭上绑着的一卷硬笺,忙取了来,献到张汝能马前。张汝能并不去接,只冷喝道:“念!”那金兵倒识得汉字,颤巍巍地念道:“一剑补天挫敌胆,八百雄师破……汝能!”这两句诗简明粗鄙到极处,诸多不晓汉文的金兵将校都能听得明白,闻之无不­色­变。

“不错,我只需八百铁骑结阵,便能踏破你的数万金兵。”卓南雁朗声笑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汝能兄可敢与我这故人斗斗阵法?”

“斗阵?”张汝能冷笑一声,心念电转,暗道,“眼下我军杀气已折,又是远道而来的疲师,若是此时冲杀,这些­精­锐马军伤损必多。嘿嘿,兵不厌诈,南雁这厮有勇无谋,本将军何不将计就计?”当下扬声人笑:“好!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本将军便来领教你的战阵之术!”

卓南雁眼芒一亮,笑道:“便这么着了!”缓缓踅马回营,混不把身后的数千金兵放在眼内。下知怎地,张汝能见他目光熠然一闪,竟觉得满腔盘算全被他看透了一般,又见他神­色­悠闲,更是心下懊恼,只恨弓箭­射­力不及,强按怒气,将大刀高扬,喝道:“南人自寻死路,本将军明日一举破敌!大伙儿速速安营。”金兵齐声高呼,声若雷震,依令安营扎寨。

卓南雁收兵回营,才入营帐,便听有人大笑:“少主,你可回来啦!”卓南雁双眸一亮,叫道:“厉大个子,你怎地来啦?师尊还好吗?”厉泼疯咧嘴大笑:“自然是帮你打架来啦!”他刚赶到和州,本来被莫复疆安置在城内驿馆,却耐不住­性­子等候,央求莫复疆带他赶到了营寨。

少时曲流觞、徐涤尘等明教元老也都赶来,故人相见,自是一番欣喜。厉泼疯更给卓南雁带来了施屠龙的礼物,却是一副围棋。“施长老得知少主武功回复,欢喜得不得了!”厉泼疯指着围棋道,“这个嘛,施长老说,让你收好,两军厮杀之时或可派得上用场!”

卓南雁奇道:“两军交战,要这围棋何用,难道是让我大战间歇下棋解闷吗?”厉泼疯搔着头道:“这个俺可没细问。施长老只是吩咐,这玩意儿要等你遇上难题之时再用。”卓南雁“呵呵”一笑:“师尊想必是让我效法古人谢安,以棋示闲,稳定军心。”将那副棋子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一节:斗阵和州 转战江南

夜幕初降,两万金兵马军、步军各自分麾扎营。张汝能心中豪气复燃,暗自调拨兵马,筹划明日大战。

入夜时分,忽闻宋营外鼓声隆隆大作,张汝能大吃一惊:“宋狗果然不守规矩,说好明日斗阵,晚间便来偷营!哼哼,好在本将军早有防备。”喝令诸营将士准备迎敌。他带的两万金兵都是训练有素的锐旅,虽然深夜应战,却也有条不紊,不见丝毫慌乱。

哪知对面宋营中的战鼓敲击半晌,便即停歇,始终也无人马杀来。张汝能和诸将又惊又疑,只得各自回营。过了多时,金兵才要歇息,宋营鼓声又作。半晚之间,每隔一段,卓南雁便命宋军去击鼓呐喊,初时还在自己营内,后来便将战鼓不住前移,渐渐靠近金营。最后两次,更让明教和丐帮轻功高手,携鼓飞转盘旋,绕着金营敲击。

金兵远道而来,本就人困马乏、被他扰得满营皆惊,半晚不得歇息,更增疲惫。宋军将士早就得了卓南雁指令,除了击鼓将士,都塞了耳朵,蒙头大睡,只管养­精­蓄锐。

时停时响的鼓声中,卓南雁静坐帐内,手拈棋子,在灯下沉思。那抹熟悉的清凉感觉又从手指上直渗进来,卓南雁的心底便透出无比温暖、无比坚忍的感觉,眼前各种棋形和战阵交替闪现。蓦然间,他的双眸一亮,暗道:“是了!兵道即是弈道,弈道即是易道,殊途同归,万法归一。师父要告诉我的,便是这个道理!”一念及此,心底满是欢欣和豪气。

“卓少侠,”时俊大步进帐,笑道,“我瞧那些金狗快被咱气疯了……”卓南雁笑道:“只怕还没全疯!”时俊忽地蹙紧眉头,道:“卓少侠,我有一事不明。今日金狗远来,咱们为何不趁其立足未稳,迎头痛击?”

卓南雁淡淡地道:“旷野驰骋,乃金人之强,这里可比不得唐岛海战。以寡击众,并非上策。我在等着他们分兵力薄,再施雷霆一击!”时俊奇道:“分兵,你怎晓得金狗定会分兵?”

“旁人我不晓得,但张汝能,”卓南雁双眉轻扬,“呵呵”一笑,“我跟他在燕京没少打交道,素知这人的脾气禀­性­……他应该会的!”正说着,虞允文缓步而入,低声道:“南雁,是时候啦!探子来报,金狗的后营有兵马游动……”卓南雁眼芒一亮,点头道:“咱们的莫大盟主也早该到了吧?”

夜­色­沉凝,莫愁正率着一队人马在幽暗的丛林峰崖间翻山越岭而行。

那弯冷冰冰的月牙被那黑蒙蒙的山崖峰峦衬着,显得无比的高远冷漠,连月辉也颇有些苍冷凄暗。满山杂木丛生,夜风横拍过来,松涛如啸如诉。四周都是起伏无尽的连绵群山,莫愁每次冷眼望去,都觉得那些黝黑的山崖暗影像一些摆出阵势的怪物伏在那里,让他心惊­肉­跳。

“他姥姥的,”莫愁早累得满头大汗,抬头望了望孤悬天穹的冷月,又嘀咕起来,“不是说好明早斗阵吗?怎地深更半夜的,让本盟主带兵往深山里乱Сhā?”这两千兵马在深夜中悄然出了和州城南门,沿着蜿蜒的山路挑灯西行,林密路陡,崎岖难行,也难怪莫愁这公子哥儿会连发牢­骚­。

莫复疆便在莫愁身侧,一路紧板着脸琢磨心事,这时终于凝眉低喝道:“闭嘴!南雁算计得对,咱们人少,只有Сhā到金狗身后,前后夹击,才有胜机!”莫愁撇嘴道:“想我武林中人,讲究一言九鼎,言出必践!大雁子答应跟人斗阵,却又来这手,嘿嘿,岂不是失信于人吗?”唐晚菊笑道:“这叫兵不厌诈!所谓兵行诡道,讲究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莫愁说的,那是宋襄之仁,只会丧师误国。”莫愁不以为然,正要再辩 ,忽听莫复疆低喝道:“到啦!想必前面便是断肠崖了!”

沉沉的夜­色­中,只见前面山崖险峻,那条山路陡然低了下去,两旁巨岩峭如刀削。莫复疆道:“南雁已问了本地土人,金兵若由山路偷袭和州,必经此断肠崖。”唐晚菊双眸发亮:“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这崖下的山路由东向西倾下,东侧又有高石横亘,咱们若分兵于此镇守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复疆又细问了带路向导,得知果是断肠崖,暗自大喜,道:“只需留下五百­精­锐,金兵就休想过去!”莫愁却道:“大雁子怎知金兵一定会偷袭咱们?兴许人家一门心思跟咱斗阵呢?咱们这一路去抄人家后路,本就人少,若再分兵留守,岂不更缺人手?”

“你懂个屁!”莫复疆拧起眉毛,“南雁跟虞军师早定了计,岂能胡乱更改?”莫愁连遭训斥,发了脾气,冷笑道:“大雁子跟虞军师全都太小心了,本状元乃归心盟主,这就拍板定夺,不必留人镇守啦!”

子时一过,宋营的战鼓声终于渐渐冷清下来。张汝能暗自冷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卓南雁只会施此雕虫小技,不谙兵法大道,终究只是个土豹子。嘿嘿,本将军略施巧计,明日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心中大是得意,和衣沉沉睡去。睡梦之中,蓦听鼓声轰鸣。张汝能正睡得昏昏沉沉,只当宋军又虚张声势,全不以为意。哪知喊杀之声渐乱渐响,一名亲兵匆匆入帐禀报:“将军,南人冲来劫营!”张汝能浑身一个抖擞,睡意尽去,一跃而起,喝道:“随我来!”

冲出大帐,但见四处火光冲腾,一队宋军已杀人金营,纵横驰骋这些宋军足有千人,其中­精­锐正是那三百名明教高手,厉泼疯大刀狂舞,冲在最前,陈金等少年高手也均是以一当百,奋勇冲荡。群豪都遵着卓南雁的吩咐,不得呐喊,只管闷头厮杀,这般静夜里闷声不响地杀来,浑如鬼魅般骇人。张汝能振声怒吼,金兵号角齐鸣,指挥军马围剿来敌。他带来的这些金兵全是女真军卒组成的锐旅,兵将生­性­坚忍,最擅苦战,此时虽惊不乱,各随本营猛安谋克结阵苦斗,又有人分兵去救火。

此时短兵相接,金兵的骑箭之长难以发挥,仓促之下,难占上风。宋军阵内的曲流觞、徐涤尘、彭九翁皆是一流高手,在营内左突右冲,只管四处纵火,金营内的大火越燃越多,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激战之中,猛听远处号角昂然响起,犹如老龙怒吟。一直闷声不响地苦斗狠杀的宋军蓦地齐声大吼,并力向前厮杀,金兵胆寒队散之际,宋军忽又齐齐向后退去。“宋狗要逃啦!”张汝能嘶声怒吼,“追啊,莫放宋狗走了!”但断后的都是曲流觞、厉泼疯等明教高手,个个武功高强,护着这千余宋军如一股旋风般倏来倏去,片刻间便破围而出。几队金兵狂呼着上马疾追,却被宋军一阵乱箭攒­射­,不少人惨嗥坠马。

张汝能又惊又怒,这叫他好歹已喝令各猛安谋克压住阵脚,匆匆率着大队军马仓促追出,猛听对面喊杀声震天,又有一彪宋军直撞过来。

两军各自压住阵势,对面宋军阵内一员大将纵马跃出,朗声笑道:“汝能兄,这一晚睡得如何?”正是卓南雁亲领大军前来。

“狗贼!”张汝能嘶声大骂,“说好明早斗阵,今夜却来劫营!”卓南雁大枪斜指,哈哈笑道:“是你自己有眼无珠,你倒看看吧!”张汝能扭头望去,果见东方天际片片青白,一抹曙­色­破雾而出。

天光见亮,这已是新一日的黎明。

“列阵!”卓南雁一声大喝,身后铁骑分作八队,离合游走,结成一座圆阵,外面又有数队步兵进退伸缩,团团成形。

张汝能眼见他阵形奇特,急切间窥不破其妙处,又惊又怒,也急忙挥月大喝:“击鼓!布阵!”金兵也慌忙擂鼓,鼓声隆隆大震,金军马队步兵纵横交叉,摆成常山蛇阵。金兵阵成,胆气稍复,各自顿足狂吼。

朝霞初照,晨曦灿如赤玉,映得东方火红斑斓。金兵发出的“嗬嗬”之声响彻旷野,这璀璨黎明下的大地也似在微微摇颤。

张汝能立马横刀,心中豪气渐腾,暗道:“兵不厌诈,昨日黄昏你们­精­兵拒敌,与我军全力对垒,城内城外全成犄角之势,易守难攻。小爷答应你卓南雁今日斗阵,你这土豹子定会将心思全用在阵前。嘿嘿,哪料到小爷的人马绕城偷袭……”他昨晚早就细细问过当地土人,定下了分兵偷袭之计。明里看,他是被宋军鼓声扰得半夜不宁,实则早就分出一万­精­锐,由土人向导领着,绕山路去偷袭和州。

此时两军会战,张汝能的大半心思仍牵挂在那队深夜偷袭的奇兵上:“早吩咐了他们,得手后便该鸣炮出兵,夹击宋军,怎地至今还悄无声息?”张汝能抬眼向宋营后的和州城望去,心底暗自奇怪。

蓦听一道长啸横空掠来,卓南雁长枪高举,喝令手下八百骑兵和六百步军连接成阵,劈头冲来。张汝能眼芒一灿,暗道:“土豹子,小爷虽破城妙计早定,今日斗阵却也要击败你,好让你心服口服!”他熟读兵书,尤­精­阵法,今日摆下的乍看是平平无奇的常山蛇阵,实则头尾前合,便可化为三复阵,最能诱敌深入,一举歼敌。

卓南雁振声大吼,都天六轮阵运转起来,六队奇兵和六队正兵不住翻卷变化,进出莫测。金、宋两军甫一交接,宋军六队正兵缩人圆阵内,八队骑兵从圆阵内翻出,势若八把利刃,直Сhā金兵心腹。

金兵的三复阵本来前有三道伏兵,讲究疾进疾退,只求引敌入阵,却又退而不乱。不料这阵势早被卓南雁看破,挥师猛冲,锥子般地连破三道伏兵,金兵阵脚渐乱。这时都天六轮阵的六轮之妙开始显威,圆以六包一,方以八包一,方圆交替翻转,将那三道金兵一团一团地包围吞噬。

张汝能惊怒交集,连声呼喝,金兵结阵苦守,仗着人多势众,队队兵马不住价冲上。两军绞杀在一处,金兵形势虽然吃紧,中军却始终岿然不动。战势凝胶般地粘着,急切间难见胜负。卓南雁振声再啸,六队正兵和六队奇兵翻卷后撤,八队骑兵纵马冲出,卓南雁一马当先,长枪荡起道道电芒,挡者立毙。两名勇悍的谋克孛堇分从左右夹上,也被卓南雁数招格毙。

虞允文亲率大军,在远处观战。他毒伤初愈,身子兀自虚软,但此刻端坐马上,却腰板笔直,英气凛凛。眼见卓南雁率着千余­精­兵直撼金兵大阵,厮杀良久,似乎锐气已折,虞允文令旗疾挥,急命曲流觞、徐涤尘等明教好手冲出,突袭金兵侧翼。这三百­精­锐早歇息多时,此刻狂吼呐喊,直向金军右翼杀去,势如贯穿野兽厚皮的长矛,一路势不可挡地直Сhā了进去。张汝能大惊,急命侧翼三千兵马圈住明教群豪。

杀声震天动地,张汝能也不由心惊­肉­跳,更是暗自埋怨那支偷袭锐旅:“怎地城内还没动静?安Сhā在和州的细作昨晚来报,王权已率数万大军渡江而逃,怎地这一万铁骑却破不了这一座空城?”

莫愁此时早率人摸到了金营之后。在断肠崖,他被莫复疆臭骂一通,终于还是留下了帮主老爹和五百丐帮豪杰留守,自领着两千­精­兵摸黑紧赶,早早地抄到了金兵后路。只因卓南雁和虞允文有令在先,定要听到冲杀号炮,这两千奇兵才能冲出,莫愁也只得暂且隐在密林中按兵不出。

耳听得前面喊杀之声排山倒海,他心底急得也如同开锅似的。这时候莫愁便再不懂军事,也看出来金兵必会由山路绕道偷袭和州城,断肠崖上的五百丐帮兄弟和他那帮主老爹能否撑住众多金兵的猛攻,让他想想便头脑发涨:“形势如此,只看谁能撑得住、撑得久啦!”

他跟虞允文约定,人马到位后以狼烟为讯。报讯的狼烟早燃起来了,自林子边上如一道云柱般直冲云霄,但就是不闻虞允文的号炮之声。“怎地还不下令?怎地还不下令?”寒天十月,莫愁急得满身大汗,忍不住嚷道,“他姥姥的,难道虞军师没瞧见?给本盟主再点一堆狼烟!”

虞允文早见了莫愁的狼烟,却咬牙硬撑着不下令点号炮。

“金狗果然分兵了!”时俊看出堂奥,扬眉大笑起来,“他们分兵偷袭咱们,此时营内兵马不足一万,还都是给咱们劫营之后士气已折的金兵!此时要应付两侧的卓南雁和曲流觞过两群狮子,便又分作了两段。虞大人,下令吧!”他是江南有数的猛将,身后还有两千大军按兵不动,此时自是按捺不住。虞允文目She­精­芒,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战阵,一言不发。此时卓再雁这一彪奇兵牵扯了绝大部分金兵的­精­力,曲流觞率着明教群豪又是剑走偏锋地突入,金兵阵脚渐乱。

“杀!”虞允文令旗终于挥下。时俊一声咆哮,领着两千­精­兵呐喊冲出。这队人马全是生力军,一晚上养­精­蓄锐,此时呼啸而来,直贯张汝能的中军,顿时冲得金兵阵脚大乱。虞允文目光如电,看到对手中军终于松动,令旗再挥,大喝道:“点炮!”号炮轰鸣,震得四野山林簌簌发抖。“日他姥姥的,”莫愁一跃而起,嘶声吼道,“给老子冲啊!”他带的这彪人马除了两千官兵,还有青城派、丐帮等四海归心盟武林高手随行,骤然挥师杀来,委实突如其来,势不可挡。

金兵前后受敌,更见势窘。仍有些强悍的猛安谋克约束队伍转攻莫愁等人,却不料莫愁率的宋兵多配了强弓硬弩,先是一通乱­射­,随后武林高手冲击,犹如决堤大江般狂卷过来。金兵苦撑多时,已是强弩之末,至此终于崩溃。卓南雁纵横驰骋,连斩了数名金营高手,直向帅旗下挺立的张汝能杀来。都天六轮阵阵法转动,如六只巨大火轮飞旋疾转,金兵哭嗥惨叫,挡者无不辟易,张汝能瞧得心胆俱寒,转身策马逃出。

主帅一逃,金兵斗志全失,阵形又被打乱,七零八落地只顾嘶嚎逃命,便连三军司命大将旗都抛在了地上。卓南雁带着宋军一鼓作气地追杀出里许,斩杀金将无数,又抢得大批战马、辎重等物。虞允文急命鸣金收兵,率人挥兵转攻断肠崖。

那一万金兵绕道偷袭和州,却在断肠崖遇阻,苦战多时,锐气早去,忽见宋军挑着张汝能的大将旗,呐喊冲来,顿知主帅大军惨败,各自惊惶。接战不久,金兵便轰然四散。卓南雁却不苦追这队金兵,率军得胜回营。

以五千宋军大破金兵的两万铁骑­精­锐,这一战胜得酣畅淋漓,更难得的,是宋军士气大增。要知秦桧当权近二十载,大宋能臣尽去,官兵多是弱不堪用。在寻常宋朝将校军兵眼中,女真人都是虎狼猛兽,旷野陆战,金军更是绝难战胜。这一场大胜,尽破女真骑兵锐旅,宋军将士气势陡增。

金兵暂去,和州城内一片欢腾。虞允文却没闲着,赶写了奏折,表彰和州之胜,再一次狠狠弹劾都统制王权不战而逃,命人飞报临安。

黄昏时分,虞允文闲情忽起,对卓南雁道:“老弟,此处有一处古迹不得不看,那便是乌江县凤凰山上的霸王祠,当年楚霸王项羽便自刎于乌江!”听他说起拔山举鼎的楚霸王、莫愁和唐晚菊都来了兴致,当下四人便忙里偷闲,乘马直奔霸王祠而来。

几十里的路程快马疾驰,不久便到。四人到得祠下,但见门匾上写着“英惠庙”三字。原来霸王祠自唐初始建,屡加修葺,绍兴二十九年才刚刚改名为“英惠庙”。进得庙来,便见南唐文坛宗师徐铉撰写的项王亭碑。

大庙宇甚是广大,唐宋名流孟郊、杜牧、王安石等人均留有题诗。庙祝见几人器宇不俗,忙紧着上前招呼,虞允文急挥挥手,打发他退下。四人信步闲游,走到祠后,便见一座青石砌成的古墓,那就是霸王项羽的“衣冠冢”了。其时夕阳西沉,暮风萧萧打来,吹到墓周古松林上,那松涛澎湃呼啸,惊人心魄。唐晚菊手抚墓碑,叹道:“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如此英雄,世间再也难见了!”虞允文道:“西楚霸王一代雄主,可惜一败身死,倒让我想起来一句古语: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说得好!”卓南雁心内忽有所感,扬眉道,“这是兵书《司马法》上的话吧?‘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当日我曾请教辛弃疾大哥,何时天下太平,再无征战?此时听了允文兄说起这两句话,倒让我豁然开朗,国不可好战,更不可忘战!”

“偏偏完颜亮这家伙就是个十足的好战之徒,”莫愁忽地“嘿嘿”一笑,“偏偏咱们大宋赵官家,又是个忘战之君!”虞允文被他说中心事,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卓南雁眼望乌沉沉的松林,冷笑道:“咱平民百姓管不得赵官家的事情,但若有好战之人犯我疆土,便让他有来无回!”

四兄弟玩赏碑石,游兴大尽,却才赶回。在月­色­之中并辔而行,莫愁见虞允文神­色­抑郁,只当他毒伤初愈,心神不佳,便变着法子逗他欢喜。唐晚菊忽道:“我知道允文兄忧心什么,只怕还是金兵。”卓南雁道:“不错!听说完颜亮的大军要在庐州造船,耽搁了些时日,这才于昨日派张汝能率前哨来攻城。允文兄忧心的,乃是金国大军齐发!”

“自王权弃守庐州起,我便连上奏折弹劾他不战而逃,这些奏折,赵官家不知能否收到?”虞允文沉沉一叹,在马上仰头望着那一钩残月,“便是见到了,能否及时发来援兵?和州弹丸之地,援军不到,和州难守啊……”众人心底均是一沉,马鞭落下时,都不禁狠了几分。

金军的主力说到就到了。第三日黄昏,便闻蹄声鼓声呐喊声铺天盖地般喧腾,震得山野城郭都在簌簌发抖。金国大军结阵而来,先后竟有七支忒母万人队开来。

虞允文料得敌我两军众寡悬殊,旷野上极难与十数万的强敌周旋,早命时俊将宋军尽数收回城内。众人在城头了望,但见和州城下都是金兵的营帐,漫山遍野,旌旗如海。料来得到了孛术鲁和张汝能的两次败兵之讯,金军统帅对和州再也不敢小觑,摆出一番大阵仗的架势。

“若王权能留下他手中的五万­精­兵,”虞允文叹道,“漫说这几万金狗,便是完颜亮的大军全来,咱们又有何惧!”

沉郁苍凉的牛角号呜呜长鸣声中,金军主将督师攻城。和州城下的豪沟不深,金兵没费多少工夫便跨了过来,几队步军手挽大盾奔到城下,架起搭天车、行天桥等各­色­车梯攻城。宋军在城上严阵以待,箭石如雨,打得金人的云梯近前不得。

金兵几次冲击无功,怒喊声中,抬出一台台的车弩推到阵前,正是王权丢弃在庐州城内的床子弩和千步弩。那千步弩乃世上力道最劲的机弩,队队箭手自下仰­射­,终于掩护着攻城劲旅架上了云梯。

好在虞允文已作好了诸般守城安排,女墙垛口上早备了垂钟板、遮箭架等物,宋军更冒着箭雨施放撞车。那撞车上装有尖头重木做的撞杆,用以疾撞云梯,正是云梯的克星。金兵云梯被撞车上的撞杆顶上,非毁即倒,云梯上的金兵纷纷坠落,一时血­肉­横飞。卓南雁、莫愁率着各路武林豪杰也披挂上阵,手持狼牙­棒­、夜叉檑等远攻兵刃,凌空飞砸攀城金兵。

一道道云梯刚刚搭起不久,便被宋军推倒砸毁,金兵冒着箭雨又再搭起,宋军又再摧毁。钉着两千颗大铁钉的狼牙­棒­和整根圆木上裹满尖钉的夜叉檑轮番从城头砸下,每一次起落,都带起大片惨嗥。连番苦攻之下,金军伤损巨大,城下的死尸堆成了数叠,但金兵­性­最坚忍,一队才退,一队又上,城下虽已血流成河,后继人马仍是舍生忘死地冲上。

呐喊之声地动山摇,城墙上已被黏稠的血水涂出片片腥红,城下的壕沟中也早堆满了尸体,那尸身又被飞砸的石木和往来的金兵交踏,便化作了团团­肉­泥。金兵红了眼睛,踏着那些­肉­泥飞扑上来,远远望去,似是千万只黑簇簇的乌鸦攒在城墙上,打不散,击不退。饶是石镜、曲流觞、莫复疆等武林大豪纵横江湖,到此也不禁暗自­色­变,均想:“这里可不是擂台对决,任你多高武功,到此也派不上多大用场!”

卓南雁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眼见金兵攻得猛恶,忽然大开城门,率着三千锐旅出城攻敌。他这彪兵马突然杀出,都天六轮阵势如迅雷,顿时将金兵阵势冲得一乱。卓南雁奋马舞枪,竟连斩金兵两员猛安孛堇,城下金兵形势大乱,潮水般向后退去。

这一冲虽然痛快,终究是寡不敌众,金军稳住阵脚,两支万人队如两条铁臂般合围过来,顿时将他们团团围住。卓南雁不敢恋战,只得率兵向城内疾冲。哪知金兵定要将他们拦阻在城外围杀,队队铁骑连番拦阻。卓南雁觑得一名手挥大斧的忒母孛堇追得稍紧,回马一箭,正中那人咽喉。这名万夫长坠马,金兵顿时一阵­骚­乱。卓南雁忙喝令疾退,仗着都天六轮阵阵势锋锐,趁机率众冲出重围。金军追至城下,虞允文一声令下,架在城头的石炮和床弩纷纷开­射­。金兵虽着重甲,也难挡如此劲弩大石,又有百十人惨嗥丧生,余人仓皇退开。卓南雁才率人退回城中。

这一番冲荡,到底将金兵士气打得一折,加上连番攻城不得,金军先前的锐气也丧了。眼见夜­色­沉降,金军终于收兵回营。

强敌收兵,虞允文等人却不敢掉以轻心,在城上的团楼、弩台等各紧要处都安排了重兵把守,更有时俊、莫复疆等人轮流巡视。

夜幕沉沉,卓南雁端坐屋内,在灯下对着一局围棋,蹙眉沉吟。听得虞允文缓步走人,卓南雁并不抬头,只笑道:“允文兄,朝廷那边还没消息?”

“我已连发三道文书,至今却都是石沉大海!”虞允文怅然坐下,屈指盘算道,“照着官场上的繁文缛节,便有接替王权的新任官长到任,再来发兵相助,怎么着也在月余左右。”他说着郁郁一叹:“可这和州却不比庐州。庐州自古便是重镇,高墙深沟,易守难攻,和州却是小城,不足固守……”他眼见卓南雁似是全未留意他的话,只将手中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打在棋枰上,心下好奇,便也望向棋枰。凝神瞧了片刻,虞允文也不由暗自点头,棋枰上的白棋紧紧困住右角上的三枚黑子,黑棋却声东击西,转攻白子左边上的薄形。说来也怪,弃了这三枚危子之后,黑棋又缠住了白棋的左边七子,形势立转,竟稳占上风。

“好厉害的弃子脱困!”虞允文喊出这句话来,登时双眸一亮,叫道,“老弟,你是说……咱们也来个弃子脱困?”

卓南雁笑道:“这便是师尊传我的补天弈,重在全盘着眼,大局在握,当日我曾以这‘弃子顾我’之法战胜了自称‘奉饶天下棋先’的强敌楚仲秀,这便是那局棋。”他说着抓起一把棋子,摊在灯下,“师尊送我围棋,想必是要告知我,兵法与棋道一般,都须把握大局。恰如允文兄所说,和州弹丸之地,万难抗击金虏大军,那便不如弃子脱困,攻敌薄形!”

屋内忽地寂静下来,虞允文默然站起身来,在灯下缓缓踱步。沉了很久,他才顿下步子,沉声道:“过江!”昏黄的灯影下,他泛着血丝的眸子里耀出两道电般的­精­光,字字冷定沉缓,“眼下江南­精­锐尽集和州,与其玉碎于此,不如渡江后,倚仗天堑地利,一举破敌!”

计议已定,当晚宋军便连夜撤退。连日征战,和州百姓早已逃了十-之六七,但今夜听得官兵东退,仍有许多和州百姓自愿跟随。虞允文命人在西城门的城楼连夜击鼓,虚张声势,以为疑兵之计,这边大开东城门,数千官兵护着百姓悄然出城,直渡长江北岸。江边船只不多,又是百姓与官兵同退,直渡到天明,仍有百余口百姓还没有渡过江去。

最后一拨留守击鼓的人马上了船,已然天­色­大亮。忽听得战鼓声响,喊杀冲天,竟有一路金兵破城攻来。众船才飘摇扬帆,金兵赶来乱箭齐发,船头不少百姓惨叫哭号,立时坠尸江上。宋军忙竖起盾牌防护,但船上挤满了百姓,一时难以照顾周全。最后两只大江船首当其冲,船夫先后都中箭落水,那船只在近江处打转。

金兵羽箭如雨般­射­来,江上哭嗥震天,百姓尸身先后落水,随波起伏,血水染得沿江尽赤。卓南雁已随最后一拨渡船到了江心,回头望见那两船官军和百姓势窘,忙奋不顾身地跃回。

他抢到船尾,纵目望去,却见江边领兵的金军大将正是张汝能。“快快住手!”卓南雁大吼一声,弯弓搭箭,遥指江边金兵,喝道,“张汝能两军交战,怎能屠戮百姓?”

说来也怪,他虽羽箭不发,但真气遥送,紧紧锁住岸上金兵。沿江金兵都觉那一箭便要向自己劈面­射­来,心下惊惶,顿时停手不­射­。领教过卓南雁神箭功夫的兵卒,更是肝胆皆寒,悄悄向后挪步。

“卓南雁,又是你!”张汝能见了他,顿时新仇旧恨一发地涌上来,高喝道,“儿郎们,将这小子和他船上的人马都给我……”卓南雁大喝一声:“你敢!”宛若晴天响了个霹雳,只震得沿江金兵俱是一凛。张汝能惊惶之下,竟将“­射­死了”那三字硬生生吞下。

猛听“嗤”的一声,一支狼牙箭劈面­射­来,张汝能仓皇低头,却觉头上一震,盔缨随箭落下。卓南雁吼声再起:“张汝能,放百姓过江,我饶你一命!”张汝能又惊又怒,叫道:“你成了丧家之犬,还敢口出狂言?”

卓南雁目­射­寒芒,喝道:“你可敢一试?”声若惊雷,在江上滚滚传来。张汝能只觉他箭上杀气如潮涌来,一时神丧气馁,猛一摆手,大笑道:“我大金万岁仁德,早说过不杀百姓!便看在这些江南百姓的分上,饶你这宋狗一条­性­命。咱们来日疆场再见!”

江船缓缓横江而去。耳畔尽是百姓撕心裂肺的哭号之声,卓南雁挺立船尾,望着江流中渐去渐远的百姓尸身,胸中怒火升腾,忍不住仰天大喝:“完颜亮……”

过江之后,虞允文等人才觉出形势之险恶。

自长江南岸的东采石,直到跟和州隔江相望的大宋太平洲,一路上尽是王权的兵马。这些人旌旗散乱,不成队伍,或聚在茶肆闹事,或在坊间奔突扰民,更有人垂头丧气地呆坐路旁。虞允文寻了个校官细问,才知王权渡江后只顾自己奔逃,一路奔到太平洲后便不知所终,失了约束的兵将群龙无首,便胡闹起来。

群豪尽皆惊恐交集,莫复疆等粗豪之辈更是破口大骂王权昏聩误国,虞允文强抑悲愤,亮明自己的钦差身份,跟时俊一起,沿途收拾溃兵。这一路上,竟集合了一万八千多军卒。

当晚赶到太平洲知州衙门,正见辛弃疾和方残歌怒冲冲地走出府门、卓南雁、虞允文忙上前迎住二人,细问端详。原来二人押运粮草到此,正见王权兵败如山倒,辛弃疾只道金兵势大,宋军苦战不敌,一问兵卒才知,这位王太尉根本没有与金兵交战,就急急窜逃过江,躲进了知州衙门内。辛弃疾热血肝肠,恼怒之下,便追到此地跟他理论。只是他人微言轻,王权哪里搭理他。虞允文面­色­冰冷,拉着二人又闯进府衙内,喝出了王权。虞允文厉声叱问这位大宋副帅不战而逃,危及社稷。王权却笑吟吟地道:“王某本就不是领兵打仗的料,只是国难当头,勉力为之而已,好歹却还没有折损一兵一卒。虞大人文韬武略,又是钦差,何不接了本官这差事,王某那是求之不得!”

争执之际,忽听一声吆喝直传进厅来:“圣旨到!都统制王权接旨!”这喝声响亮无比,府衙院内院外的差役兵卒全听得清清楚楚。卓南雁不由双眸一亮,道:“罗大先生到了!”但听靴声櫜櫜,一行人大踏步直闯进来,领头之人高大威严,正是罗大先生。王权劈眼瞧见罗大满面严霜般的杀气,顿时心底发寒,忙招呼人摆布香案接旨。

这道圣旨却是出乎意料得大快人心:朝廷得了虞允文的多次急报,闻知王权贪生怕死,终于将其罢免,任命李显忠为建康府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更让虞允文为参赞军事,从旁协助。此时李显忠未曾到任,便由虞允文暂行安排交割事宜。

这位新任都统制李显忠,十七岁便随父从军征战,屡败金兵,在大宋军中威名极盛,据说连当年大金能征惯战的完颜宗弼对他也甚是忌惮。更因他一家二百余口都被金兵杀害,李显忠对金人恨之人骨,始终力主抗金。秦桧当权时,李显忠被贬官削职,方当壮年,便一直在家赋闲,于此国家危难存亡之际,赵官家才让这抗金勇将重回疆场。

群豪都知李显忠大名,听了罗大朗声宣罢圣旨,均觉欢欣畅快。王权则想到交了兵权,便可远离征战之危,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心底也是暗自欢喜,只是脸上却堆出一副戚然悔痛之­色­,连连嗟叹。

原来宋师接连弃城逃遁,临安京师震恐,赵构险些又要入海逃遁,躲避金兵,多亏被朝臣中的有识之士劝阻。自王权弃庐州南逃开始,虞允文便连上弹劾文书,辗转呈送到了赵构手上,这一回赵官家再不敢怠慢拖沓,痛下决心,临阵换帅,更让太子一系的罗大赶来传旨。罗大生怕误事,日夜不停地疾赶而来。

“虞老弟,”罗大握紧虞允文的双手,“兵部官吏任命甚是拖沓,眼下李显忠在忙于各处调拨人马,最快也须三日后赶到。万事便看你老弟筹措!”不知怎地,这时罗大忽然想到了自己已经过世的二弟狮堂雪冷罗雪亭,心内顿时一痛。原来罗大心­性­略狭,因其弟名贯江湖,武林中人只知有雪亭,不知有罗大,颇让他心生怨妒。后因罗雪亭与女徒柔儿相恋,罗大更对自己这位兄弟不以为然,多年来两兄弟貌合神离。直到骤闻罗雪亭真切的死讯,罗大才深觉悲悔,只恨龙须猖獗,自己身负防护太子重责,一直未能去建康吊唁。此时国难当头,猛然想起若是自己那忠勇过人的二弟罗雪亭在世,形势必不会颓败如此。

虞允文官复原职,却没有丝毫喜­色­,急着召集将领,沿江布防。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二节:以严御兵 以虚应实

此时,完颜亮的数十万大军已在夺下和州后,占领长江北岸西采石的杨林渡口。暮­色­初降,完颜亮却来了兴致,带着刀霸仆散腾亲来江边漫步散心。夕阳西沉,半江江水都被染成血红,岸边都是持戟耸立的紫绒军甲士,完颜亮纵目望去,只觉这些十步一哨的甲士身披晚霞,随江蜿蜒,竟有无穷无尽之感,不由心下大慰,笑道:“伐取江南,只我这五千紫绒军便够啦!”

刀霸仆散腾却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言语。完颜亮听惯了巫魔萧抱珍和宠臣李通等人的顺口奉承,反对老友仆散腾的淡漠颇不习惯,扭头望了望暮­色­中面如古铜的天刀门主,道:“老腾,还记得当年梁王宗弼如何渡江破敌的吗?”

当年仆散腾为完颜亮重金请出,结为布衣之交,完颜亮便称呼他为“老腾”。其后完颜亮为帝日久,更在铲除了心腹大患“沧海龙腾”完颜亨之后,这个称呼,完颜亮久已不用,不想今日又脱口说出。仆散腾的面­色­一缓,笑道:“传闻当年梁王完颜宗弼先是屯兵江边,令人昼夜击鼓,对岸宋军听得鼓声,便已逃得一­干­二净。”

完颜亮仰头哈哈一笑:“待朕渡江时,也该这般容易!”仆散腾蹙起眉峰,道:“陛下,宋人有备,可也比不得当年啦!兵事瞬息万变,岂能以陈年旧例揣度今日之战?”完颜亮的笑容徒然凝固,望着他的眼神蓦然变得冷冰冰的。仆散腾也沉着脸跟他对望,缓缓地道:“陛下,便只当……是老腾跟你说的真心话吧!”眼见完颜亮闻言后面­色­微缓,狠了狠心,又道,“若是筹措不当,贸然进兵,只怕陛下便是又一个符坚!”

“你……”完颜亮的眼芒倏忽一灿,森然道,“你竟敢将朕比作符坚?”心底狂怒之下,便想抡起剑鞘劈头砸过去。但瞥见仆散腾那刚凛凛的双眸,完颜亮眼内的暴怒渐渐平息,幽幽地道:“老腾,你说符坚……算不算一个英雄?”仆散腾也叹了口气,道:“符坚乃前秦英主,又任用贤相王猛,自是英雄。可他不听王猛死前之劝,未能剪除国内隐患,便贸然伐晋,以致淝水之败后前秦瓦裂。”

“那是他用人不当,朕定然不会重蹈符坚的覆辙。”完颜亮也吁了口气,转头望向那轮沉浑的落日,悠然道,“朕若胜了,天下混同,九州一统,朕才对得起大金的列祖列宗!”仆散腾却默不作声。完颜亮望向他的目光更柔了一些,笑道:“这些日子来,太­阴­教抢了你天刀门许多风头。朕明白你心内的苦。朕还知道你不愿伐宋,却仍能留下来尽心辅佐朕。只因在你心中,还当朕是你的好友!”听得“好友”二字,仆散腾雄伟的身呕微微一震,也笑道:“其实,老腾跟着你,最舒心的日子,便是刚刚出山的时候……”二人目光交投,霎时间眼内都闪出些久违的热流。

完颜亮眼中那热流只一闪,便即化成寒凛凛的­精­芒,扬眉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渡江诸事已快齐备了吧,咱们最迟后日渡江!渡江前的刑马祭天之仪,便由你老腾主祭!”仆散腾暗自叹一口气,点头应允。

完颜亮又大笑道:“余孤天分兵取扬州,一路势如破竹地夺下滁州、真州,这时也该夺下扬州了吧?”想到余孤天若攻占扬州后,由扬州瓜洲渡过江,那便是两路大军直逼临安,不由一阵踌躇满志。

“余孤天,”仆散腾眼中厉芒一闪,忽道,“陛下便不觉得余孤天……有些古怪?”完颜亮笑容一凝,道:“老腾,说仔细些。”

仆散腾沉声道:“这余孤天是叶天候和耶律瀚海生前亲自选中的人,又在刺杀完颜亨时出了大力,照理说该当决无差池的。但老腾总觉得他有些可疑,他那身内功,高得有些蹊跷……”

虞允文走马上任,面对的难题却是不少。王权弃地逃遁,粮草大多散失,眼下这两万多人马的粮草,便成了头等大事。虞允文知人善任,仍命辛弃疾与方残歌连袂去筹措押运粮草。剩下的首要之务便是士气。这些兵将追随王权日久,斗志和军纪早被消磨殆尽。更要命的,却是王权终日克扣粮饷,中饱私囊令兵将的军饷被拖欠已久。

当晚虞允文跟卓南雁和莫愁说起此事,满面愁­色­,道:“有幼安兄和方公子出马,粮草一事,瞧来可保无虞,但养兵的俸钱,还没有着落。”莫愁奇道:“打仗拼的是勇气和谋略,缺少金银俸钱,又有什么要紧?”

虞允文笑道:“你知道朝廷养一个兵卒要费多少钱吗?”见莫愁瞠目无对,才道,“太平时日,光一名上等大兵的军饷费用就是每月九贯钱、九斗米,大战一起,除了俸钱、绢棉外,还有特支钱、银鞋钱、薪草钱、军赏等诸般名目的赏赐。不单是兵卒要钱,那些铠甲弩箭长短兵刃,样样都要钱。便是造一支弩,也要一贯五百文钱,一副铠甲更要三十八九贯,可说咱大宋的财赋,有八分之上,都在养兵。”

“他姥姥的,”莫愁的小眼越睁越大,“我今日才知,什么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卓南雁道:“眼下非常之时,朝廷怎地不多出赏钱犒军,难道还吝惜钱财吗?”虞允文蹙眉道:“罗大先生本来说,朝廷出了内帑金帛九百万缗,犒劳将士,但路途遥远,急切间却无法运到。兵无饷则无勇,这些军卒久被克扣俸钱,大战在即,定会削弱士气。”

卓南雁忽地“哈哈”一笑,道:“允文兄只管放心练兵,军饷之事不必忧心,小弟自会给你筹到。”虞允文大奇,忙又细问。卓南雁却卖起了关子,闭口不言。转日清晨,虞允文喝令将官点兵,除了时俊手下的五千­精­兵随了他一些时日,严遵号令之外,余下的万余兵将尽皆懈怠稀松,更有的兵卒自顾自地笑闹聒噪,混不将这白面书生般的参赞军事放在眼内。

虞允文目­射­寒芒,指着一名随众嘻笑的部将,喝令他点出本队兵卒,先行出列­操­练。宋时军队行将兵法和结队法,以五十人为一队,数百人为一部,部之头领为正副部将。偏这部将乃是军中有名的赌棍,赌博成瘾,所部队伍军纪最乱,听虞允文唤他点兵,懒洋洋地答复道:“手下军卒还有一半未到,且容稍后再说。”虞允文冷着脸问:“你那多半兵卒去了何处?”那部将笑道:“谁他娘的晓得!这群杂种耍钱耍上了瘾,连天整夜的,便是王统制都没奈何。”众兵将闻言,“哈哈”地笑成一团。

“来人!”虞允文一声厉喝,唬得众人一凛。他满面杀气,手指那人喝道:“将不知兵,出言无状,轻藐军法!给我拿下,斩了!”那人只当虞允文说笑,待得被时俊手下的亲兵按倒在地,这才吓呆了。

一声短促的惨叫响过,那血淋淋的人头便被端了上来。虞允文命人传首示众。一根大竹竿挑着那片晌前还惫懒嘻笑的脑袋绕场走过,沙场上的众兵将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

一片冷寂中,响起虞允文沉冷的声音:“我这里没有人情,只有两个字:军法!王统制没奈何的事,倒看看我有没有手段!”说着又喝令那部将手下的副部将出列点兵。那副部将早吓得双腿打战、带队­操­练时,连声音都打了颤。­操­练之中,虞允文忽地喝住:“且住!”这声断喝惊得那副部将险些栽倒。虞允文大步走入队伍中,手指着一位挺拔­干­瘦的军卒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兵卒叫道:“没名字!咱自小行六,练得一套好腿功,便叫我泼六腿!”众兵卒听他答话鄙俗,不禁嘻笑出声。泼六腿扭头大喝:“谁敢笑老子?”这一喝甚是响亮,笑声霎时一敛。

“有胆量!”虞允文早看出他有武功在身,道,“好,你泼六腿便是正部将了,这部人马归你统辖!”泼六腿惊喜得愣在当场。虞允文喝道:“怎地,有没有胆魄将这部人马训出个人样来?”泼六腿挺胸喝道:“训不出来,大人砍我脑袋!”

虞允文将手一挥,命泼六腿暂且带队归列。他目光灼灼地扫向众人,喝道:“虞某的规矩便是:有过必罚,有功必赏!”蓦地拍手道,“呈上来!”

守在一旁的卓南雁高声答应,带人抬了八只檀木大箱子,堆到他脚下。箱子打开,但见黄白光华耀目,竟全是成­色­十足的金银元宝,更有一箱璀璨晶莹的珠宝。近前的兵卒齐齐惊呼出声。虞允文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他们眼红心热:“朝廷出内帑九百万缗犒劳将士。这八箱金银,还只是一小批。虞某决不会留下半文钱,这几日­操­练厮杀,谁最卖命,便赏给谁!”众兵将轰然叫好。

“大敌当前,虞某当挺身赴死,与诸位戮力一战。”虞允文自怀中掏出一团纸笺,高扬在手,朗声道,“我身上更有朝廷的节度使、承宣使和观察使的告身(按:即空白委任状),功名利禄,只看各位肯不肯豁出命去挣!”一席话说得众人心底火热,­操­练起来,倍觉鼓舞。

直练到午时,虞允文才挥手叫停,当下便分了四箱金银。众兵将久被克扣盘剥,今日才见了银子,尽皆欢天喜地。

虞允文跟卓南雁并肩而行,低声道:“南雁,这时你该老实说了吧?朝廷的金银还未运到,你这小子到底从何处变出了这么多金银珠宝?”

卓南雁邪邪地一笑:“我昨晚率人抄了王权大人的家!”宋朝行军,有时将官会携带家属,王权爱财如命,更将多年搜刮的许多金银贴身携带,不想却被卓南雁席卷一空。虞允文微一皱眉,随即释然大笑:“这等妙事,也只有你卓南雁才做得出来!”

闻得金人即将渡江,这半日之间,又有不少四海归心盟的豪杰赶来助战。新到的豪杰中,除了唐门掌门唐千手、昆仑派宁自隆之外,更有巨鲸帮、飞龙帮等水上黑道帮派驾船赶来。这些黑道帮派多被明教收服,前些时茶隐徐涤尘以明教号令联络,让各帮尽力抗金。由建康府驶来的官军水师早将船泊在东采石渡口,各路大小船队与之会合,宋军声势更振。

晌午时分:虞允文、莫愁、卓南雁等人、设宴款待刚刚赶来的唐千手、宁自隆等人,才坐下说笑几句,便听有人来报,霹雳门雷老夫人求见。

那霹雳门便在离着太平洲不远的天雷庄,自霹雳门少门主雷青焰被南宫参暗算丧命后,因其二弟尚且年幼,霹雳门便由前代门主雷震之妻暂摄门主之位。众人听得这位素来足迹不涉江湖的雷老夫人忽然驾临,都觉新奇,虞允文忙亲自迎出。

雷老夫人年过五旬,也许是连经丧夫丧子之痛,面容要苍老许多,但谈吐雍容,仍是一派世家豪门风范。寒暄了几句,雷老夫人便自袖中取出一幅图轴,道:“这连环霹雳炮乃外子生前所创,此物最宜水战。金贼犯我疆土,便让他领教领教我大宋之威!”说着将连环霹雳炮的图谱送上

虞允文接过图轴,略扫几眼,便喜得双手发抖,叫道:“好!好!此炮设计­精­巧,威力巨大,来日江上破敌,定能收得奇效!雷老夫人深明大义,尽忠为国,委实让人佩服!”雷老夫人道:“莫盟主和卓少侠替老身报了杀子之仇,我霹雳门上下感激不尽,定要为我大宋归心盟出力死战!”(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卓南雁和虞允文对望一眼,心底同感欣慰,料想今日群贤毕至,同心抗敌,均是当日的四海归心盟会之功。雷老夫人又拱手道:“我霹雳门便在左近,老身一介女流,不便久留。赶制那连环霹雳炮需得专门工匠器械,我霹雳门近日已赶造了数十枚。若是虞大人看重,老身这便命他们加紧赶造!”虞允文大喜,道:“军事紧急,半刻延误不得!老夫人还请多多费心,最好命人连夜赶造。”雷老夫人一口答应。

唐千手接过那霹雳炮的图谱瞅了几眼,忽道:“雷老夫人,此炮能于水下水上连环施放,­精­思妙运,让人心折。只是若让它炸后,更能爆出毒烟,岂不更是锦上添花?”雷夫人的双眸一亮,随即摇头苦笑:“唐掌门这主意甚妙,只是烟中裹毒的功夫,却非霹雳门所长。”唐千手笑道:“唐某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雷老夫人笑道:“那就有劳唐掌门啦。霹雳门连环炮加上唐门毒烟,当真是天造地设的奇门火器,嗯,该叫什么名字是好?”虞允文扬眉笑道:“既是天造地设,那便叫天威霹雳炮吧!”众人拍手大笑,齐声赞好。

唐千手见雷老夫人颤巍巍地转身要走,忙走上两步,自怀中取出一幅图轴,道:“老夫人见谅,这幅天兵九焰图乃霹雳门旧物。当日唐某在乾坤赌会上一时糊涂,将此物据为己有,今日物归原主。”雷老夫人接过图轴,淡淡一笑:“呵呵,天兵九焰图,天兵九焰图……当年外子确是念之成痴,求之若狂,多谢唐掌门成全。还请唐掌门大驾光临敝庄,指点裹毒妙法。”唐千手叹道:“与雷老门主昔日舍身求仁、雷老夫人今朝献图护国相较,唐某满腹私心,实是惭愧无尽。”他本与霹雳门的老门主雷震颇有芥蒂,此刻交还图谱,更得亲入霹雳门指点监制火器,但觉心中放开了一块大石,谈笑之间,恩仇尽泯。

当晚虞允文跟卓南雁、莫愁三人沿江巡视。

繁星满空,月辉清冷,采石矶滩头那些高低错落的乱石被星月之光映着,颇有些突兀,仿佛许多妖兽忽然被仙法镇住了,还随时会从定中跃起来噬人似的。透过丛丛乱石,却见深青­色­的江水披着冷金般的月光,带着沉沉的啸声奔腾远去。

三人纵目远眺,却见江北灯火辉煌,一道高台临江而起,台上灯火最盛处建起了金灿灿的高大屋宇。金屋外旌旗萦绕。“那是完颜亮的金顶大帐,”虞允文眯起眼,望着那轩昂金屋,笑道,“有探子来报,昨日他们已宰了一对黑白双马祭天,约定明早渡江。完颜亮更发了话,先渡江者赏黄金一两。明日一早,这采石矶便该是一场苦战!”莫愁吐了下舌头:“一人一两黄金,他姥姥的,金国狗皇帝出手倒是大方!”

卓南雁道:“我曾见金国众船在江上结阵­操­演,进退有节,料来天刀门主仆散腾亲自上阵了。嘿嘿,这一场大战定然热闹得紧。李显忠将军何时率兵赶来?”虞允文淡淡地道:“只怕他明日到不了。”

“乖乖,明日援兵还不到?”莫愁咋舌道,“江那面完颜亮几十万大军,江这边咱们只有两万来人。这一仗可怎么打?”虞允文沉沉一笑:“咱们还有这条长江天堑!”

莫愁咧咧嘴,低声道:“大雁子,你瞧咱们有几分胜算?”卓南雁想也不想地道:“十成!”莫愁“嘿嘿”一笑:“允文兄呢?”虞允文却摇了摇头,笑道:“南雁老弟总是气吞斗牛。我这人,凡事却总爱往艰难处想。咱们宋师最擅水战,占据大江天险,确有几分胜算。只是统领大战船的蔡、韩二将似乎胆气不足,­操­练时总是战战兢兢。”

莫愁“呸”了一声:“那两个家伙跟王权太久啦,学了他的脓包脾气!”说话之间,但闻江对面金营的鼓声又起,那不知是几百面战鼓忽然爆响,真似地动山摇一般,江水的呼啸声一时间也被鼓声掩得暗哑了。

“又敲鼓啦!”虞允文冷哼一声,“据说当年完颜宗弼率军渡江南侵时,金兵只在长江北岸敲了一夜的战鼓,便将对岸的宋军尽数吓跑。嘿嘿,想来完颜亮是在照方抓药。”莫愁哈哈笑道:“这故事,时俊练兵时早跟兄弟们讲了!兄弟们大笑之后都说,宁被金狗­射­死,不让金狗吓死!”

“跑了也不错啊!”卓南雁的眼芒倏忽一闪,笑道,“完颜亮盼着咱们跑,咱们何不让他如愿?”虞允文的双眸也亮了起来,猛然挥掌拍在卓南雁肩头,笑道:“老弟的言语,总是深合我意!”莫愁猜不透南雁话中玄机,见他二人对望大笑,倒呆愣起来,喃喃道:“你姥姥的,卖什么关子?”谈笑之间,三人转身向营中走去。

耳畔还是隆隆的金军战鼓之声,卓南雁将目光从苍茫的长江移到星辉闪耀的浩渺夜空,不知怎地,忽然就想到了少年时,徐涤尘跟自己说过的一段话。

那时候他还是个病弱少年,跟着茶隐在锁仙洞中修习道家内功,那个奇怪的徐伯伯总是眯起眼,静望星空。那晚,因为林霜月没有来,让他心内颇有些怅惘。徐涤尘便仰望着苍穹上的点点繁星,悠然对他说:“你的生命是什么?”卓南雁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愕然摇头。徐涤尘照旧望着耿耿银河,缓缓地道:“月牙儿的生命又是什么?月牙儿于你来说,似乎非常非常重要,但对这寥无际涯的宇宙呢?”

那段话,还是少年的卓南雁自然全没明白,多年后他也是似懂非懂。直到此时,他忽然想到,便在这采石矶,这广阔的苍穹天堑间,要有数十万人展开拼死搏杀,无数的生命即将消逝在“这寥无际涯的宇宙中”,隐隐地,竟有些懂了他的话。

一整晚,长江北岸的鼓声都在震天动地地怒吼。

绛红的光芒终于划破黯夜,那一抹曙­色­并不耀目,但铺在­阴­寒的江水上,如同洒了半江鲜血,显得狰狞骇人。浩瀚的江面上早排起了密密的金军舰船。当中那高可数丈的大楼船上,完颜亮昂然挺立,目光扫视众船,猛地将手中红旗一挥,喝道:“渡江!”

汹涌的战鼓声骤然增大,震得江涛似要开锅一般。金兵船舰相连,首批渡江的百十艘战舰划江驰来。这是金军在庐州赶制的多桨横江舰,每船可载百十甲兵。这万余先锋都是­精­挑细选的劲旅,此时众人得知大金皇帝在身后挥旗注视,更是豪气倍增,一路呐喊而来。

江上果然没有宋军船舰,连对面的江滩上都不见半个人影。

金军数十艘船舰驶到江心,已确悉宋师真如预料得一般,跑得­干­­干­净净。船上金兵将校欢呼嘶喊,更有人向后挥旗示意。岸边楼船上的完颜亮远远见了,心底狂喜,红旗连挥,那数百艘严阵以待的船舰相继鼓帆放棹,缓缓驶出。

猛听得战鼓响亮,长江南岸的港汊内蓦地冒出一片白帆。这批宋舰全是船体狭长,此时乘风而来,快得惊人,片刻间便Сhā到了江心。

“宋狗来啦!”“南人的船好快!”“日他娘的,南蛮子早有防备!”船上金兵看见宋军忽然冒出,且船快如风,全有些慌乱。宋军的海鳅船和蒙冲舰乘势横贯过来,登时将金军水师拦腰斩成两段。

此时大江水战,有进无退,那身为先锋的百十艘金军船兀自鼓棹扬帆地拼力向前,终于直抵南岸。

这支金兵先锋虽被虞允文的水师横断退路,但众军都知道身后还有数十万大军压阵,心中豪气十足。众船直逼江岸,那万余金兵均想到完颜亮许下的先登岸者赐黄金一两的重赏,无不振臂欢呼,不待船只靠岸,便争先恐后地跃下,蹬着齐腰深的­阴­寒江水,大笑着冲来。

忽听一声咆哮,动地而来:“犯我大宋,来者必诛!”随着这声大吼,无惧和尚魁梧的身形忽然从一块崔嵬的怪石后跃出。霎时间杀声震天,那些错落的乱石后蓦地冒出无数丐帮弟子和宋朝官军。宋军骤然现身,让狂喜的金兵一惊。

还没等他们醒过味来,宋军的乱箭已四下里­射­到。大半金兵还在船上,那许多争抢着上岸的金兵正蹬水前行,顿时便有数十人伏尸江畔。众金兵慌乱之间,大帅船上闪出三个光头大汉,用女真话厉声怒吼。

这三人正是这队忒母万人队的总管。三人本是兄弟,生具异禀,自幼在山林打猎,长大后都能生裂虎豹,后在山间得遇异人,练得一身横练功夫,投军后累积军功得了万人队的总管。三兄弟也无姓名,因长在黑水河畔,只以“黑水”为姓。完颜亮喜这三人声音洪大,作战勇猛,便分别赐名黑水雷、黑水霆和黑水震。

老大黑水雷最先看出形势危急,忙喝令亲兵拥起盾牌前冲。他声如巨雷,竟比无惧和尚还响亮几分。黑水霆、黑水震两兄弟则甩了上衣,­精­赤着上身,抢先跃下。黑水兄弟都甩了头盔,露出光秃秃的头顶,挥舞数十斤重的长柄宣花巨斧,纵跃如豹,几个起落,已撞入宋朝官军的阵中。这些金兵都是女真族的劲旅,本就坚忍耐战,忽见首领身先士卒,立时勇气重燃,手挥盾牌,潮水般冲上。

这哨宋军不是战胜过金兵的时俊那部军兵,虽经虞允文辛苦训练两日,奈何畏金日久,忽然见了这等巨灵凶魔般的黑水兄弟,仍是不自禁地心生寒意。初时仗着地形之利和金军下船不便,宋军放箭狙击,连番­射­杀了百十名金兵,但登岸的金兵越聚越多,宋军气势大衰。

完颜亮对这支渡江先锋万人队极是看重,将不少天刀门和太­阴­教的武林高手都杂糅其中,那领头的黑水三兄弟更具有横练功夫,钢筋铁骨浑然不惧宋军刀剑,兵刃轮开,竟似虎趟狼群,所向披靡。金兵呐喊前压,宋军虽有丐帮高手苦苦支撑,却已露了败相。

无惧在阵内奋勇冲突,连杀了两名天刀门弟子,眼见宋军溃势难止,心底暗惊:“金狗果然猖狂!亏得虞军师早定下多条计策。”忙振声大吼:“金狗厉害!大伙暂且撤啊!”这批宋军斗志早失,听得这话,轰然四散。本来诱敌深入,最怕败相太假,被追兵窥破虚实,但这批宋军却败得狼狈不堪,真切无比。

金兵气势大盛,自后掩杀不止。宋军仗着地利熟悉,退得又快又疾,迅疾将金军甩在后面。金兵也料不到这群宋军如此不堪一击,想到完颜亮的重赏厚赐,狂喜之下都变得热血撞头,个个奋勇争先。江滩上两拨军兵扇子面般摊开,狂吼嘶喊着纷纷绕过那些错落高低的乱石,直往滩后高地奔去。

黑水雷身为万人队的总管,头脑倒还清楚,忽见自己这支军马阵形全无,乱糟糟地冲出江滩,隐隐地便觉不妙,正要招呼军卒小心,陡见滩后的左右高地上蓦地拥出两排宋军。跟先前那支哭嗥奔逃的宋军不同,这些人默不作声,便似静候猎物的猎人。

“回来!”黑水雷眼­射­红光,嘶声大吼。声音还未落地,宋军的羽箭已自左右­射­到。金军所处的地方空旷无比,追在最前面的都是不带盾牌的高手劲卒,顿时全成了箭靶子。密雨般的乱箭从两面­射­来,惨嗥之声此起彼落,金兵成片地倒下。

黑水雷的脑袋轰然一响,情不自禁地便回头向江面望去。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三节:白虹贯日 天雷扬威

江面上这时也早已沸反盈天。

宋军船舰排的是白虹贯日阵,以一往无前之势,迅速撞入大金的船阵。宋军领头的数十艘都是蒙冲战舟,用犀革覆背,前后左右都有弩窗。蒙冲战舟之后,便是更轻便迅捷的海鳅船。这二者都是船头坚硬,最擅破浪冲撞。金国船舰虽多,外围却多是在和州与庐州匆匆造成的小船,被宋船撞得纷纷翻倒。

一时血水飞溅,无数金兵在水中号叫挣扎,宋军的海鳅船纵横穿Сhā,刀枪乱戳,搠死无数金兵。外围的金军船只都似煮熟了的螃蟹般翻转滚功,金军船阵内的大楼船这才慢悠悠地自后转出。原来金人全然不知采石当地水文,大楼船上都是满载甲兵,配上水手,每船都在二百人以上,这些大船又都是底阔如箱,吃水极重,在江上进退艰难。宋军纵船冲撞,更是游刃有余。

猛听得一声长啸划江而来:“众儿郎休得惊慌!结阵!”这一喝声若劈雷,满江厮杀呐喊之户丝毫掩其不住。

适才众金兵都当江上没有宋军,各自鼓舞争先,受到突袭后又仓皇惊恐,乱了阵势。这时手足无措的金兵闻得这声断喝,都是心神一振,当下忒母总管约束猛安孛堇,猛安孛堇又呼喝谋克孛堇,层层鼓劲,各大楼船缓缓驶动。

“是仆散腾!”卓南雁跟虞允文并肩挺立在帅船上,循声望去,果然见一座大金楼船的船头挺立一人,手挥红旗,可不正是天刀门主仆散腾。虞允文凝眉道:“仆散腾­精­通阵法,可别让他们结成阵势。”传令手下亲兵击鼓,宋军冲杀更烈。

仆散腾连连喝出号令,震天价呐喊声中,他的喝声丝毫不见慌乱。那都是金兵早就练熟的阵势,只是­操­演时船上甲兵不多,进退变换比眼下迅疾得多。这时船行虽慢,到底有了主心骨,楼船斗舰摇荡而上,无数艘多桨横江舰则转帆摇槽,随阵进退。

金军小船架不住宋军海鳅船和蒙冲战舟的冲击,拼力挣扎兀自止不住颓势。但随着后面江北侧的金国大舰缓缓驶上,金军水师渐渐稳住阵脚。金军楼船最大的高可数丈,不惧宋朝海鳅船的冲撞,这些楼船斗舰首尾相连,排成两线,护住其余船艇。

宋军水师再也难施冲撞战略,只能仗着船势灵活,穿Сhā放箭。

“不好!”卓南雁双瞳陡缩,沉声道,“好厉害的七煞天蝎阵!”虞允文惊道:“老弟识得仆散腾的这船阵?”卓南雁凝目道:“左右舒展,双螯吞敌,前后为援,势若千钧。你看那些两排楼船斗舰左右舒展,恰似蝎子的双螯,居中的大小船舰进退有律,以为支援,这船阵最适不擅水战之军施用。”

虞允文心头发沉,纵目远眺,但见金军那两队坚船高舰犹如两条巨大的铁臂,张合之际,便有宋军的几艘海鳅船被合拢在内,阵中金国大小船舰迅即涌上,围攻宋船,海鳅船冲突不出,不少宋军被金军乱箭­射­死。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虞允文的眼芒变得锋锐如刀,沉声道,“这七煞天蝎阵虽然猛悍,却也非万无一失。咱们船快箭猛,只要剪断这蝎子的双螯就成!”话音一落,忽觉身边人影闪动,卓南雁已飞身跃上身侧的一只海鳅船。“南雁,”虞允文惊呼道,“你要怎地?”

“我来助允文兄剪断这蝎子的双螯!”卓南雁扬声长笑,转身招呼身后数艘海鳅船上的官兵,“大伙儿跟我去啊!这便去擒了鞑子皇帝完颜亮!”喝声滚滚,数船将校尽皆听个清楚。

这一战非同小可,金主完颜亮为了鼓舞士气,亲自披了渗金铁甲,端坐在江边帅船上指挥众军渡江。在那帅船四周,虽有数十艘楼船斗舰团团相护,却掩不住那高高飘荡的黄绣真珠大旗,众宋军早就窥破那雄阔帅船的皇者身份。

那数船宋军都是时俊所部军兵,曾随卓南雁大破张汝能的金兵,对他死心塌地地钦佩。听得卓南雁这意气昂扬的一声大喝,众军校均觉热血沸腾,齐声呐喊,奋力鼓掉摇橹,随着卓南雁的战船冲出。

“南雁……”虞允文张口大呼,却又硬生生顿住,转头对时俊喝道“咱们的大战船呢?尽数给我调来!”时俊疾步奔去,片刻后又再奔回,嘶声叫道:“大人,不好啦!统领大战船的蔡、韩二将……尿了裤子,缩在港汊内不敢出战!”

宋军的大型战舟都由当日王权的亲信蔡、韩二将统领,这二人承袭了王权畏战的习­性­,训兵时便心思惶惶。虞允文怕折损士气,对他们只略加申斥,昨夜让他们率大战舟潜伏在江畔港汊内,命他们闻得鼓声便骤施突袭,给金军雷霆一击。哪知这生死关头,二将竟然畏敌不出。

“蔡、韩误国!”虞允文连连顿足,心头急似油煎,眼睁睁地看着卓南雁率着那七艘海鳅船,快似离弦之箭般直向江边撞去。他心知卓南雁这一冲形如投火,但也觉此刻万分紧急关头,舍此一道,别无他途胸中一股热气直撞到喉间,虞允文不由双眸如火,铁拳紧攥。

这时那七船已破浪疾驰,转出好大的一个弯子,远远绕开七煞天蝎船阵那前伸的“双螯”,直向长江北岸冲去。

长江上两军舰队厮杀正紧,陷身南岸的大金万人队忒母总管黑水雷更是心急如焚。

他向江上瞄了两眼,便知急切间大金主力决计无法派兵过江增援,眼见两旁架好的神臂弓和床子弩连珠价­射­来,手下金兵惨叫不迭,血飞尸横,忙嘶声呐喊,吆喝身后藤牌手冲上掩护。在这等密雨般的乱箭之下,任是黑水兄弟有横练功夫,也不敢硬冲,只得收回­精­锐,结阵自保,率着众金兵且战且退。

“金狗子们要逃啦!”高地后蓦地闪出曲流觞,振臂大呼,“明教好汉们冲啊!让金狗子们见识见识咱明教的威风!”他身后的数百名明教弟子早埋伏多时,齐声呐喊,如飞杀出。

无惧和尚也挥手将上身的僧袍扯下,回身咆哮道:“丐帮儿郎听令,显咱丐帮雄风的时候到啦!给咱莫大盟主添个彩,跟着我和尚杀金狗!”先前随他冲杀的胆怯官军早跑得­干­­干­净净,但莫复疆却率着数百名丐帮好手隐身在高地之后,闻声一起冲出。莫复疆和所率的丐帮弟子全是帮内­精­锐,见明教豪杰争先杀敌,早就气血上涌,学着无惧的模样,扯光了上衣,一起返身冲回。

金兵正自疾退,忽被这两股豪杰左右绞杀过来,一时阵势大乱。自来在金兵眼中,宋军都如猪羊般胆怯懦弱,这时忽见这些人光着上身,狂嘶厉啸着冲来,俨然杀人魔王现身,金军胆气顿折。明教和丐帮人马人数虽少,却都有高手坐镇,势如两把大剪刀,左右横绞过去。

罗大这时率着三千­精­兵伏在高地两侧。这些­精­兵适才放箭­射­杀了千余金兵,此时却依计按兵不动,只待罗大一声令下,才得冲出。泼六腿新提了官,立功心切,见前面明教和丐帮群豪杀得威风过瘾,不由双眼发光,蹿到罗大身边,低声道:“钦差大老爷,您老快下令,杀吧!不行小的先去冲杀一番?”

“闭嘴!”罗大目­射­寒芒,“军令如山,休得乱了虞大人的妙计,你敢再多放半个屁,老子宰了你!”

本来在完颜亮的帅船四周,都有大小战舟众星捧月般得拱护,但卓南雁这一番率众奔袭,气势委实惊人。仆散腾听得他的喝声,更是心底剧震:“旁人也还罢了,这小子手段惊天,可万万大意不得!”令旗猛挥,疾喝那两队斗舰坚船上前拦阻。

那两排斗舰虽然吃水太重,却兀自鼓气向前,恰似巨大天蝎的两支骇人巨螯,缓缓探出。卓南雁所率的海鳅船虽然轻便快捷,却须得绕个大弯,眼见就要被七煞天蝎船阵的两排巨舰堪堪阻住,众宋军齐声呐喊,奋力挥棹,海鳅船势如疾风,在江上犁出七道惊心动魄的弧线。金军那些笨拙的斗舰也鼓气争先,两军竟在江上赛起了龙舟。

“击鼓!击鼓!”远远观望的虞允文连喝了几声,心急如沸之下忽地抢过鼓槌,奋力狂擂起来。

卓南雁蓦地振声长啸,令旗再挥,身后的六艘海鳅船忽然各自兜头转舵,向左右分开。宋军这一兵分两路,更惹得金军大舰一阵慌乱 ,隐在阵内的许多轻快的横江舰不得不驶出拦阻。卓南雁啸声又变,紧随他船后的两艘海鳅船又再折向一路,他只率着一只海鳅船直扑向静泊在北岸岸边的完颜亮帅船。

完颜亮依旧稳稳端坐在帅船上,只是脸­色­越来越萧冷。“传令!”他的眼神一灿,低喝道,“莫要让仆散腾费力拦阻他们。为了这几条泥鳅,岂能因小失大?”耶律元宜低笑道:“陛下法眼如炬,运筹帷幄……”见完颜亮面­色­铁青,便不敢再废话,转身命人挥旗传令。

宋军帅船上的虞允文也看出了战机,双眸耀光,大喝道:“金狗的双螯要断啦!时俊,聚齐咱们所有战舟,一起出击!”

战鼓声轰然震响,宋军的百余艘蒙冲舰和海鳅船集结一处,奋力鼓棹,直向大金的天蝎船阵冲去。仆散腾的心思都在卓南雁身上,随着天蝎阵两次分兵去截击海鳅船,那两对“巨螯”探得过长,变得藕断丝连。宋军船舰拦腰切来,势如利斧斩蛇,一下荡开那两排斗舰的拦阻,直杀入金军船阵深处。

这下船阵内的金军小船便全处在宋军船舰的攻击下。金人本就不擅­操­舟,在江上­操­练两日,不少人仍止不住晕船呕吐。在天蝎阵外围“螯臂”上的斗舰大船还算平稳,但阵内的小船便随波起伏不定,许多金兵头晕眼花了多时,战力减了七八分。宋船骤然冲入,势如破竹,将金军船舰撞翻无数。

这七煞天蝎阵本有舒展开阖的七般变化,只是被卓南雁这一引和虞允文这一冲,乱了阵脚。仆散腾惊怒交集,连连呼喝变阵。众金兵乱中求变,纷纷依令变阵自保。宋金双方均知这渡江第一战非同小可,谁胜谁败,事关大局,均是拼命争先。金兵虽被宋军船舰攻得乱了阵势,但仗着船多人众,堪堪便要稳住阵脚。

眼见两军便要重陷入僵持状态,忽听得远处金兵齐声高呼:“万岁!”声震长江。

虞允文扭头望去,只见卓南雁那艘海鳅船已乘乱扑上,逼近了完颜亮的帅船,卓南雁挺立船头,正自运劲发箭。适才正是他骤发一箭,直向真珠旗下的完颜亮飞去。金兵初时都道双方相距太远,哪知卓南雁的羽箭势道凌厉惊人,瞬息­射­到。完颜亮身边的紫绒军都惊呆了,竟忘了上前护卫。

完颜亮大船上的统军将领正是张汝能。他深知卓南雁的厉害,又恰好立在完颜亮身前,眼见卓南雁箭到,忙斜刺里扑上,运掌疾抓。不料这一箭看似去势已衰,但神臂弓被卓南雁浑厚的内力催使,羽箭上势道猛恶惊人。张汝能只觉虎口火热,羽箭竟自他手中钻出,直贯入他的肩窝。张汝能一跤坐倒在地,船上众金兵才惊醒过来,既惊于这一箭之威,更庆幸张汝能及时护主,才齐齐惊呼:“万岁!”

虞允文看得心神一振之际,卓南雁又是弦响箭飞。他蓄意立威,这一箭却向完颜亮头顶高悬的黄绣真珠旗­射­去,箭出如电,顿时将一面大旗­射­落。众兵惊呼之际,卓南雁箭如连珠般­射­来,接连又有两面真珠旗飘落_

那黄绣真珠旗总计共有四面,长可丈余,上面密绣真珠,在大楼船上高高飘荡,显得威势十足。这时忽有三面大真珠旗飘落下来,完颜亮的大帅船上顿时乱成一团。

猛见厉芒如电,又一箭破空袭到,直向完颜亮­射­去。卓南雁的这手连珠箭使得甚是漂亮,不但箭出连环,更声东击西。当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望向最后一面高悬的真珠大旗时,他却突如其来地改­射­完颜亮。众兵全是出其不意、齐声惊呼,完颜亮也是惊得呆了。

眼瞅着那箭便要直贯入完颜亮的前胸,斜刺里忽有一只白皙的手伸到,屈指疾弹。指箭相交,铮然锐响,那羽箭疾飞上天。

惊魂未定的大金众官兵这才看清来人正是太­阴­教主萧抱珍,不禁又再高呼“万岁”。萧抱珍运功弹开了卓南雁的羽箭,也觉手指酸痛,心底暗惊:“这小子招招古怪,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卓南雁这数箭一­射­,金军气势顿衰。四五只冲来拦阻的金国船舰都顿住了,船上军卒只顾回头看完颜亮的帅船。“小贼休得逞狂!”怒吼声中,仆散腾已凌空跃来。他眼见卓南雁如入无人之境,端的心急如焚,索­性­飞身疾跃,在大小宋、金船舰上连环几点,其快如飞地扑了过来。

“仆散门主,抱歉得紧。老子可没工夫奉陪!”卓南雁长笑声中,凌空跃起,竟向旁边一只大金的多桨船扑去。仆散腾冷笑道:“留下命来再走!”自后如影随形地杀到。

那多桨船上的金兵本是来追擒卓南雁的,忽见他扑来,众人忙呼喝着胡乱放箭。卓南雁挥起手中的神臂弓,内力激­射­,震开乱箭,风一般抢上船头。只听得“砰砰”乱响,众金兵惨呼不绝,七八人先后被他震落水中。仆散腾随后闪来,却被身前金兵挡住了,急切间近身不得。卓南雁东奔西闪,眼见仆散腾又要扑到身前,大笑声中,又再跃上别船。

他轻功高妙,九妙飞天术展开,在大金众船间进退如风,众金兵半点儿也奈何他不得。萧抱珍挺立在完颜亮的帅船上,本来跃跃欲试地也要出手,待见仆散腾追击不力,不由心底暗笑:“且让这老鬼出丑,我又何须相助!”当下满面堆起忠贞之­色­,只在完颜亮身侧肃立护卫。

仆散腾疾追之中,连连吆喝左近战舟上的金兵协同­射­箭拦阻,卓南雁连换数船,终于被他撵上。仆散腾吼如雷震,化掌如刀,凌空削来。盛怒之下,这一刀兀自招法谨严,气势雄浑。卓南雁不敢不应,回身将手中的神臂弓向他劈去。仆散腾刚猛无俦的刀气斩在神臂弓上,登时弓断弦折。

卓南雁忽地抛了神臂弓,一招“断流势”乘机攻出。仆散腾暗骂:“这小子好不­奸­诈!”却不愿让他在一招之间便抢得先机,身子微侧,左掌疾划,断碎的神臂弓如暗器般­射­向卓南雁,右掌劲疾如电,自虚实难测的左掌下暴­射­而出。卓南雁暗自喝一声彩,只得双掌划个圈子,纯取守势。双掌交接,强大的气劲爆出,碎裂的弓木四散激­射­,身周金兵惨呼不绝。

“门主好掌力!”卓南雁大笑声中,却借着仆散腾的掌力向后跃起,凌空划个圈子,又落在一艘船上。仆散腾跟他硬接一掌,浑身内力翻涌,暗道:“这小子的武功怎地­精­进如此!”他遇强愈强,豪气更增,厉喝声中,又再扑上。

江上金宋两军本来交锋甚急,忽见卓南雁和仆散腾凌虚飞跃,恍若仙人,都大张双眼观望。要知仆散腾威名久著大金,自完颜亨死后,仆散腾已有大金第一高手之称,以太­阴­教主之威,亦要瞠乎其后。卓南雁则是大宋近年声威最盛的高手,又在四海归心盟上剑扫群豪,名震天下。更因这二人一个是大金七煞天蝎船阵的阵主,一个新近在和州率宋军破敌,此时过招,俨然便是眼下金宋两国大军的主将对决。

卓南雁却并不跟仆散腾过多纠缠,最多疾拼数招,便会改跃旁船。游斗之际,许多大金船只的风帆桅杆被他顺手摧折。众金兵看到尺余粗细的桅杆被卓南雁随手震断,均是心下胆寒,仆散腾则怒气勃发,拼力猛追。一时间二人如星丸弹跃,划江疾飞,两军将士齐声呐喊,各自给二人鼓劲。

连环几个疾跃之后,卓南雁忽见前面只有青茫茫的半江水波,对面便是被众船环绕的完颜亮帅船,左近却已无战船可换。“小子,看你还跑到何处去!”仆散腾暴喝声中,电­射­而到,左掌划个圈子,掌力如潮攻来。

卓南雁左掌一抄,已将船头一根碗口粗细的旗杆提在手中,右掌平胸推出。这一掌正是他全身功力之所聚,天衣真气全力施为之下,反而无声无息,正是刚柔俱泯的大成境界。两人掌力相交,船上旌旗如遭飓风拍击,齐齐倒飞。

仆散腾只觉一股浩瀚大力当胸撞来,难受得几乎吐血,但他生­性­倔强,兀自挺立如山,硬生生地受下这浑厚掌力,但听“咔咔”裂响,脚下甲板被他踏碎了两块。卓南雁却“呼”的一声,借着仆散腾的掌力向后跃去。他这姿势怪异至极,凌空翻飞,似是被仆散腾雄浑的掌力震得变成了一只断线风筝。

宋金官军见仆散腾一掌将卓南雁远远震飞,齐声高呼,不同的是宋军尽是惊喊,金军却全觉扬眉吐气,振臂欢呼。

两军呼声未落,卓南雁猛地将手中的旗杆向前掷出,旗杆呼呼疾飞数丈,才横落水中,卓南雁纵身一跃,正好踏在旗杆上。江上波涛翻涌,他却如荷上蜻蜓般稳稳钉在旗杆上。他这一跃一抛,离着完颜亮的帅船已是不远。他跟完颜亮曾在燕京皇宫见过面,此时四目对望,二人连对方的眉眼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不好!”帅船上的萧抱珍、战舟上的仆散腾均是心中一寒。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四节:洒泪认母 挥剑救父

仆散腾长提一口真气,强压下翻滚的气血,便要再行追击。猛听卓南雁朗声大喝:“天威!”声若怒雷掠江,满江皆闻。

金国官兵全有些晕头转向,不知这“天威”为何物,忽听“嗤嗤”怪响,卓南雁已将手中一枚圆筒样的物事向完颜亮抛去。那正是合霹雳门和唐门之力­精­研而成的天威霹雳炮。萧抱珍大吃一惊,扬臂­射­出一支甩手箭,想要将那圆筒震开。不想短箭在完颜亮的船头上方撞上圆筒,圆筒忽然炸开,霹雳般暴响,火焰四­射­,更有道道白雾腾起。

“烟雾有毒!护驾!”萧抱珍又惊又怒,挥掌狂推,荡起阵阵掌风,想要震开烟雾。那白雾是掺了唐门毒物的白石灰,霹雳炮炸开后,雾气便随风喷­射­。几个紫绒军连忙不顾一切地扑上,遮在完颜亮身前。帅船上的文武官员和许多紫绒军将士仓促间都吸入了不少毒烟,变得头晕目眩,船上顿时乱作一团。

仆散腾万料不到卓南雁有此一招,一时心底发寒,竟忘了进击。萧抱珍更是心惊­肉­跳,深怕卓南雁再放霹雳炮,凌空跃起,疾速向他扑来。

“好啊!”虞允文双眸发亮,令旗再挥,厉吼道,“天威!”

“天威!”先是他身侧的亲兵嘶声大吼,霎时间江上所有的宋军都闻声咆哮起来。“天威、天威”之声响彻大江。呼喝声中,许多圆筒样的物事凌空飞出,纷纷落在金军的大小船舰上。

霹雳门所制的天威霹雳炮分大小两种,卓南雁发出的是小型霹雳炮,与霹雳门的暗器雷神珠相似,更多的大型霹雳炮则用船上的抛石机发­射­。天威霹雳炮爆炸后便会­射­出石灰,腾起毒烟烈焰,猝然无备的众金兵多被白石灰迷了眼睛,仓皇呼喝间又吸入不少毒烟。

“火!火!”金兵哭号惊呼之际,天威霹雳炮仍在不住地飞来,有的是从天而降,更有的落在水中也能燃爆,白雾毒烟满船奔腾。最要命的却是这霹雳炮爆出的烈焰,引燃了船上的大小风帆。一时间金国大小船舰上人喊马嘶,火光冲天。

宋军则气势大增,乘势鼓气冲杀,将金兵杀得鬼哭狼嚎,狼狈不堪。

天摇地动般的喊杀声中,南岸上的鏖战也到了生死立判之时。

丐帮和明教群豪猝然杀来,金兵先是一阵慌乱,但终究人多势众,又都是久经沙场的锐旅,在黑水兄弟的怒喝下结阵自保,渐渐阵脚稳固。明教和丐帮冲杀虽猛,但武林高手终究只凭锐气厮杀,斩杀了千余金兵后,女真兵卒的坚忍猛悍之气发挥出来,阵势翻卷,竟将这两股人马合围在阵内。虽有徐涤尘、彭九翁等诸多高手,领着明教和丐帮群豪往复冲荡多次,依旧打不开缺口。无惧手挥熟铜大棍,纵横冲杀,正对上手持宣花大斧的黑水震。两件硬兵刃连撞数次,竟是难分轩轾,无惧胜在功力沉厚,黑水震则以惊人臀力见长。无惧急切间战不下对手,不由破口大骂:“好秃驴,气力倒是不小。”黑水震也用汉话骂道:“你不也是秃驴!”无惧怒极反笑:“正是,正是!今日看咱两个秃驴谁死谁活!再来再来!”二人斧棍连击,锵锵之声震耳欲聋。

曲流觞对阵黑水霆则更觉郁闷,若在擂台厮杀,他自忖五十招内当能大胜,但此时四下里都是往来冲突的宋、金将校,曲流觞的诸般神妙武功难以施展,黑水霆的巨斧却占了极大的便宜。大名鼎鼎的明教降魔明使居然收拾不下金国的这个光头将军,曲流觞恼怒欲狂。他右手挥矛,左手连施弹指神通、大天罗掌等诸般神奇武功,攻到极处,几如七八只手臂轮番舞动。黑水霆跟他连对数招,被震得浑身气血翻涌,好在身周有亲兵往来相护,他仗着年轻力强,大斧势若开山,兀自苦苦支撑。

便在这时,莫愁忽然自金兵阵后的一块大石旁闪出,挺起肚子大喝:“四海归心盟的好汉们,大伙儿一起冲啊!日他金兵姥姥的,烧了金狗子的船!”石镜道长、唐千手、唐晚菊等四海归心群豪飘风般冲出。

原来适才明教和丐帮好手紧紧拖住金兵,莫愁便率人悄然绕到了金兵身后。他带的四海归心盟群雄人手虽少,却均是来去如风的武林高手,最擅偷袭。群豪直冲江畔,将火弩流星箭、飞火鸦、火蒺藜等火攻器械乱糟糟地向金兵散泊在江岸的船上­射­去,霎时间火光冲天而起。黑水雷正督众死战,忽见身后的战船起火,急得眼中都要喷出血来,忙率一彪人马赶来相救。

罗大始终隐在高地之后,目光紧紧锁住苦斗的两军,不时也往大江上鏖战的宋、金两军主力瞄上几眼。忽闻江畔呼声鼎沸,火光飞腾,罗大一跃而起,大喝道:“虞军师得手啦!莫愁也得手啦!金狗水师全军覆没!大伙儿给我冲啊!”一声大喝,伏在高地后的四千­精­兵一齐冲出。这些人蓄势已久,此时骤然杀出,势若风卷残云。金兵久战之下,已露疲态,更见宋军高手偷偷绕到江边焚烧了自己的战船,想到退路已断,士气浮动,其阵势立刻被宋军冲散。“金狗水师全军覆没啦!”“鞑子皇帝被烧死啦!”宋军往来冲杀间,不住高声呐喊。此时江上火飞炮响,金国船舰节节败退,这些岸上的金兵均知身后再无援兵赶来,又听得宋军的喝喊声,心下更是慌张。罗大、曲流觞等人却气势高昂,宋军以一当十,往复冲荡之下,金兵立时被杀得七零八落。

黑水雷眼见金兵气势大丧,忙厉声吆喝,不提防身后忽地蹿出个矮小汉子,当胸一脚踢在他心窝。正是泼六腿斜刺里杀到。饶是黑水雷一身横练功夫,也觉得痛彻心腑,他狂吼一声,斧柄反撞,自泼六腿肩窝直穿了过去。便在此时,黑水雷猛觉五脏一震,后心上已挨了彭九翁一掌。明教十天明使的掌力何等雄浑,黑水雷五脏巨震,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泼六腿嘶声大叫,乘势扑上。他左肩重伤,手臂难动,急切间张口便咬在了黑水雷的脖颈上。黑水震远远看到,心急如焚,拼死奔上相救,忽见泼六腿哈哈狂笑,纵身跃开,他大哥黑水雷却已满颈鲜血,眼见不活了。

众金兵本来杀气已折,待见首领丧生,更是溃不成军。黑水震和黑水霆两兄弟知道大势已去,只得疾退到江边,抢了几艘未及烧着的船,仓皇逃遁。一番浴血苦战之后,金国的万余­精­兵除了这数百人上船后沿江溃逃,几乎全数被歼。

这时卓南雁正受到仆散腾和萧抱珍的两面夹击。适才一只宋船赶来接应,他跃上船头并不久留,便又跃上身侧一艘大金的横江舰。眼见萧抱珍和仆散腾联袂追来,卓南雁纵声长笑,在江上连绵奔腾,竟跃上了仆散腾最初坐镇指挥的大楼船。

几个起落,卓南雁便蹿上了楼船当中那根巨大的主桅杆,哈哈笑道:“天刀门主、太­阴­教主,若有雅兴,便上来比划!”仆散腾和萧抱珍均是一派宗师,却被他连番戏耍,都是怒发如狂,腾身逼上桅杆。

卓南雁眼见萧抱珍扑到近前,凌空一掌拍下。萧抱珍只觉头顶掌风沉厚,只得翻掌相应,掌力交接,顿时被卓南雁势若泰山压顶般的掌力震得向下飞退了数步,身子摇晃,急忙抱紧桅杆。卓南雁哈哈大笑,反手一掌,又将仆散腾击得退下丈余。

那二人齐声厉啸,各自腾起。仆散腾身法笔直,势若出鞘宝刀,萧抱珍则身形灵动,犹如苍龙出水,两道身影一直一曲,连环扑到。卓南雁大喝一声,双掌骤发,竟不管二人的奇招妙势,只管凌空拍向他们头顶。这一招攻敌之所必救,二人不得不翻掌相应。掌力交接之下,卓南雁顺势向上蹿出,那二人却又落后丈余。

片刻间卓南雁边打边升,便已升到桅杆顶层。他朗声笑道:“好极好极!此处手接苍暝,目览大江,却才斗得痛快!”江风呼呼疾吹,荡得他的长发和襟袍高高飘荡,他的人却似钉在桅杆最上面的横桁上一般,稳稳不动。仆散腾和萧抱珍又惊又怒,腾身又再跃起。

这大桅杆宽阔如墙,但卓南雁稳稳守在最顶端的横桁上,仗着天衣真气掌力浑厚,以上击下,得心应手。仆散腾和萧抱珍联手疾冲了几次,都被他浑厚的掌力轻松击退。

萧抱珍疾冲了数次,但觉卓南雁的掌力越来越猛,大占便宜,自己的诸多诡异魔功却全无腾挪之地,恼怒之下,不由魔­性­大发,恨声道:“仆散兄,咱们砍了这桅杆!”仆散腾见卓南雁盘踞在自己的帅船主桅上,已觉大是难堪,听得萧抱珍这话,更气得七窍生烟,扭头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帅船的主桅,怎能折损?谁要你来碍手碍脚,老子自己便收拾了这小贼!”萧抱珍怒道:“你收拾个屁!这当口,你还逞什么能?”

两人争执之间,忽听“咔咔”怪响,粗大的桅杆居然剧烈摇晃起来,头顶上却传来卓南雁的哈哈大笑:“萧教主指点得对!这主意跟老子倒是不谋而合!”长笑声中,卓南雁又一脚重重跺下,天衣真气顺势传出,大桅杆咔嚓一声,终于折断。卓南雁的劲力使得恰到好处,那大桅杆竟是自下折断。上端数丈高的风帆圆木轰然折断,攀在桅杆前端的仆散腾和萧抱珍均是收势不住,只得飞身跃回甲板。卓南雁的双足却似生根般钉在那横桁上,顺势向一旁滑去。

“二位,大势已定!”卓南雁朗声大笑,“老子可不奉陪了!”身形跃起,翩然钻入水中。仆散腾抢到船舷边,但见江面上水花荡漾,却再无卓南雁的一丝影子,不由暗自心寒:“这小子水­性­如此了得,亏得老夫没跟他入水争斗。”忽又想到卓南雁说的“大势已定”之语,忙扬头观望,一看之下,更是心胆皆寒。此时江上激战果然已见了分晓。大金皇船震动,七煞天蝎船阵已乱,全军上下更被从未见过的霹雳炮吓得丢了魂。宋军则运舟如飞,纵横驰骋,遇到金国小船便径直撞翻,遇到大型船舰则合围后放箭纵火,大金的船队已溃不成军。

忽闻江上传来紧急细密的金钲鸣响,跟着沉郁的角声划空传来。“退兵了!”仆散腾见得长江北岸上用做退军号令的两杆大黄旗仆倒在地,心知这必是完颜亮亲自传下的号令,一时心内如堵,虎目怆然一湿。金兵早已势窘,接了这收兵之令,许多漏网之鱼的船舰纷纷抢着回撤。

虞允文眼见金兵撤逃,又率人猛冲了一阵,也急命收兵。要知这霹雳炮到底只是这两日间赶制而得,霹雳门虽世代为大宋朝廷制造火器,势力雄厚,但几天的赶制到底并没造出多少来,更多的霹雳炮连唐门毒烟都来不及掺入。宋军这一次截江大胜终究是仗着奇兵突出、火器犀利和舟船纯熟,但大队人马未到,天威霹雳炮又堪堪用尽,终究也不耐久战。

宋军船舰气势昂扬地退回岸边,忽见数艘大宋战船沿江驶来,却是数百名大宋的散兵恰好由光州溃退,到得这里。虞允文急忙传令拦住,发给他们旗鼓号角,命他们从山后转出,鸣鼓呐喊,以为疑兵。这数百名溃军虽没胆子杀敌,但摇旗呐喊的胆子倒是有的,完颜亮在岸边望见,只道大宋的主力来援,只得传令收兵。这一场大战自旦及暮,竟杀了整整一日。江上血水荡漾,金兵的尸体顺波起伏。烧毁的战船上余火未熄,连着西天晚霞,如同江上的火光将天边都点燃了一般。直到此时,许多宋军将校还不敢相信自己打败了数十万大金雄兵。

当晚虞允文论功行赏,将手中的金银尽数散给有功将士,时俊等将校皆得封赏。卓南雁、莫复疆、曲流觞等群豪自是功劳不小,但这些人或是生­性­倨狂,或是眼里面压根儿就没有朝廷,都是推脱赏赐。倒是霹雳门素为朝廷制造火器,此战更献来奇器,功劳甚大,连同唐门掌门唐千手,虞允文都上了奏功文书,并颁赏金银。

新提起来的泼六腿浴血苦战,竟咬死了大金的忒母总管黑水雷,虞允文大笔一挥,亲笔写了武功大夫的告身颁给了他。泼六腿半身染血的将袍来不及褪下,捧着那告身,喜得双手发抖,逢人便问:“这武功大夫的名儿听起来好威风,是个多大的官?”虞允文赏过众将,忽然面­色­沉冷,命人唤出那死活不敢率主力战船出战的水军指挥使蔡、韩二将,便要推出斩首。众将上前求情告饶,虞允文才饶了二人­性­命,各自狠打了一百军棍。

当晚群豪纵酒欢宴庆功。酒至半酣,忽然得报大宋新任都统制李显忠终于率大兵赶到。虞允文急忙率人出迎。

李显忠这位方当壮年的勇将接到圣旨后便急着调拨人马。他深知金兵胜在陆战,若是任由这四十万大军渡江,宋朝除非岳飞复生,否则绝难抵御,便日夜忙碌,直到今晨才凑齐数万军兵,匆匆赶来。

大军赶到采石,便得知虞允文仓促间率军迎敌,取得采石矶大捷,李显忠又惊又喜,见了虞允文的面后,不由分说攥紧他的双手,连道:“老弟,你这可是立了大功,回头老哥我给你请功!”他自幼出身军旅,素来言行耿直,想到自己晚来一步,险误大事,多亏虞允文这文官临危受命,救国家于危难,不由得泪水盈眶。“危及社被,我辈安避?”虞允文笑声朗朗,又道,“只是金酋完颜亮虽然渡江大败,但除了登陆先锋的一支万人队全军覆没之外,其余折损不大,我料他必会卷土重来。”李显忠扬眉道:“好极,好极!我正愁他不敢前来呢!”

转过天来,金兵果然又敲鼓呐喊,遣人渡江。但渡江的船只寥寥,不过几十艘,望见宋船赶来拦阻,又都纷纷退回。这一上午,金兵便只这数千水师在江上击鼓作势,忽进忽退地缠斗不休。李显忠和虞允文均是心下生疑,遣人渡江查探。到了午后,有探子来报,说道金国大军主力忙碌一片,有拔营移师的迹象。

“移师?”李显忠道,“莫非他们要换个地方渡江?”虞允文拍案道:“不错!完颜亮前些时日分兵攻打扬州,只怕他们要取道扬州的瓜洲渡口。”便向李显忠请缨,要率兵马去镇江防御。李显忠对他甚是钦佩,当下便要分给虞允文三万兵马。虞允文想到李显忠也是匆匆赶来,手下只有六万军卒,不宜过多分兵,便仍点上自己那两万军兵,带着卓南雁、曲流觞、莫愁等江湖豪杰,急速赶往镇江布防。

采石矶一战,金兵四十万渡江大军却被虞允文临时拼凑的两万兵马打得一败涂地,完颜亮至此才彻底领教了大江天堑的可怕。这一场大江水战,大金国虽然满打满算只折损了两万多兵卒,水陆主力元气未伤,但最要命的打击却是士气。大江苍茫,深险难测,宋人船快舰猛,而在平原上纵横驰骋的女真劲旅上了船,便成了待宰羔羊,止不住地呕吐眩晕。

此时的完颜亮只觉进难与宋军水师相抗,退又万难甘心,端的心急如焚,但当着那些仓皇失措的文武百官的面,还要装作不屑一顾之状,似乎他面对的不是浩瀚大江,而是一条随时可以抬腿迈过的小水沟。

正自困窘,完颜亮忽然得到余孤天派人报来的喜讯。余孤天身为萧琦的先锋,一路气势如虹,乘宋军老将刘琦病重,大败其侄刘汜统帅的宋军,一举夺下了扬州。

“好啊!余孤天!”完颜亮­阴­冷已久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意,“联倒没有看错这小子!传令,大军移师扬州!”当即完颜亮便布下疑兵之计,只余两万水师不住沿江搔扰宋军,自率大队人马沿江向东北方开拔,直奔扬州而去。黄昏时分,大军途经和州之北的乌江霸王庙,完颜亮也忽生雅兴,带了亲信文武去霸王庙游览。

完颜亮大步进得庙时,已是暮­色­沉沉,云彩似是被热火烤过的铁,尽作一片霭霭的紫灰­色­,主殿中那些残存的斜阳光影正在慢慢消融。完颜亮踏入殿内,那挺拔的身躯便将所有的光尽数遮上了。跪在一旁的庙祝忙挑亮了神像旁的灯烛。

晃悠悠的烛光中,完颜亮凝眸打量着项羽的神像,许久才淡淡一笑:“如此英雄,却不得天下,当真可惜!”他兴致一起,要来卦签,便摇卦筒祈祷,口中念念有词:“若天命在联,便该得吉兆!”他伸手正要从卦筒中抽出卦签来,忽又一顿,冷冷地说了一句,“若不得吉兆,联这便拆了你的庙!”那庙祝惊得差点儿趴下,自古以来帝王将相祈神祷祝,还没有完颜亮这样不得上签吉兆,便要拆庙的。完颜亮的手迅疾地抽出一支签来,只一扫,便眉眼舒展,笑道:“上上大吉!”那庙祝才缓上一口气来。殿内文武官员尽皆赔笑道:“陛下这次定然旗开得胜,平定江南!”

行到庙后的项羽墓,天­色­更见­阴­郁。那数百株古松黑森森地挺立在那里,阵阵冷风扫过,松涛声如怒如啸,乍听上去如有一场大风雨汹涌而至。完颜亮的心底忽觉一阵难言的悲怆,隐约地,他觉得那似是项羽英灵的吼声,隔着千载光­阴­,那位气吞八荒的楚霸王在向他长啸问候。

“你拔山举鼎,横扫天下,但至死也不过是个西楚霸王!”完颜亮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地道,“保佑联自扬州瓜洲渡过江吧!联回头……封你为帝!”

扬州自古繁华胜地,只是此时两国大军争锋,城内早就一派死寂。数十年前,金兵血洗扬州的血­色­印记未褪,听得金兵又至,城内能跑的富户豪强早拖家带口地远远逃遁了。

完颜婷原本住在城郊一处偏僻的宅子内,但她料定完颜亮的大军开到,必会屯扎在城外,那时候越是荒僻之处越有被金兵发现的凶险,便索­性­搬到了城内。眼下所住的宅院,正在扬州城有名的销金窟内,附近店铺瓦舍林立,战乱未起时热闹非凡。

在她的宅院外,是一处颇负盛名的瓦舍“西门柳”。宋时的瓦舍便是杂耍百戏的演出乐棚,瓦舍内都是时称为勾栏的三面戏台,这西门柳瓦舍内就有九大勾栏。太平年景时,每个勾栏内都日日演着杂耍、皮影、曲子等百戏,引得无数闲人日夜流连。但自战事一起,许多商贾铺户都卷席而逃,这地界便萧条起来,各大瓦舍全是冷冷清清。完颜婷买下了这处宅子后,更将对面的瓦舍连同一支穷困潦倒的杂耍班子盘了下来。完颜婷闲闷的时候,便让那些艺人演些走索、顶竿和诸般幻术杂耍,有时候她兴致一起,也会跟男女歌舞伎人耍耍走索。

时近酉未,花厅西畔的天空上涂满了胭脂­色­的晚霞,小院笼在一片幽淡的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静谧。一只饿得­精­瘦的猫,正在花厅外绕来绕去,似是被什么惊了一下,瞄呜一声大叫。

完颜婷正端坐在花厅内摆弄那只天香宝囊,闻声忙合上那对木匣,拈起桌上的一对银筷,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一道影子掷出去。只听“铮铮”两响,银筷全打在花厅外的砖地上,那道窈窕倩影依旧静静凝立。

“是你!”完颜婷回头一看,顿时一惊,这悄然而至的不速之客正是曾跟燕老鬼在一处的美貌道姑。此时再见,她却是一副洒脱却又不失雍容的贵­妇­装扮。完颜婷对她并无恶感,但想起当日余孤天说的话,还是蹙眉问道:“你当真是逍遥岛主吗?怎么找到了此处?”

文慧卿没答话,只是静静望着女儿,目光中满是慈爱之­色­。原来逍遥岛通商四处,这隔江相望的扬州城和镇江府因繁华富饶,正是逍遥岛的两处经商重地。逍遥岛在这两座城内都有酒楼、瓦舍等资产。近来战事频仍,文慧卿便亲自赶来扬州,一来验看经营形势,二来急寻女儿下落。不想很凑巧,一到扬州,因逍遥岛那酒楼离着完颜婷买下的瓦舍不远,完颜婷又时时来瓦舍玩耍,文慧卿没费多少力气,便寻到了女儿。

完颜婷觉得这逍遥岛主好奇怪,她为何总是跟着自己?为何当日骗自己跟她说了许多心事?又为何看着自己时如此和蔼可亲?她心头疑云迭起,忍不住道:“你……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文慧卿一时语塞,沉了沉,终究银牙一咬,低声道,“你父王完颜亨……有没有跟你提过文慧卿这个人?”

完颜婷先是奇怪她竟知道自己是完颜亨的女儿,听她说罢,更是惊道:“文慧卿?这是我娘的名字啊……”她也深知女子闺名往往隐晦极深,这位江湖岛主居然知道自己过世母亲的芳名,一时心思更乱,怔征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娘的名字?”文慧卿望着女儿娇艳的花容,想到她自幼便失母爱,又骤遭家破父亡,流落江湖,再也忍耐不住,张臂将她紧紧搂住,怆然道:“我苦命的孩儿,我便是你的母亲啊……”

完颜婷被她搂住,心内自然生出一阵温暖,但亡母复生,到底难以置信,轻轻推开文慧卿,道:“你……说什么,我娘早就死了……”此时她芳心怦怦乱跳,也不知是惊是喜。文慧卿叹了一口气,忽见墙上斜挂着一条深紫­色­的软鞭,扬眉道:“鞭长四九,头蕴七星,你也有这紫星鞭?”

“你识得紫星鞭?”完颜婷奇道,“在燕京时爹爹给我打造的那把紫星鞭才叫好,可惜那晚逃得匆忙……弄丢啦。这一把是小鱼儿照着我的吩咐另做的……”想到那日王府惊变,她不由语声凄苦。文慧卿叹道:“他既给了你这紫星鞭,也该将我的七星鞭法传给你了吧?”玉手轻扬,提鞭在手,蓦地一声轻叱,满屋紫芒跃动,倏忽间那紫鞭已是灵动异常地连荡了七次。

花厅内虽然宽敞,毕竟有桌椅什物等障碍,奇的是文慧卿手中这根四尺九长的软鞭展开,居然丝毫不碰身周条案。紫影乍闪乍息,完颜婷目瞪口呆之际,骤闻鞭声一响,那紫星鞭又飞挂墙头,飕飕地盘成一团。

“七星映月?”完颜婷惊道,“这是七星鞭法的绝招啊!你……”她忽然想起父亲只喜掌法和剑法,这套鞭法其实与父亲所习的武功路数大是不合,“怪不得父亲使起这路鞭法时,总是神­色­怪怪的……”这时她心内发紧,便连娇躯都轻颤起来,越是渴盼这幸福是真的,便越是不敢轻易相信。

“这黑玉也该识得吧?”文慧卿又自怀中取出那乌沉沉的黑石,道,“他跟你说过这来历吗?”完颜婷摇了摇头,道:“我常见爹爹看着这黑石头发呆,但每次问他,他都不说。”文慧卿叹道:“这不是黑石头,这叫天心墨,乃从天而降的神物,素为我天心门掌门信物。本门人丁不旺,师尊却对我深寄厚望,我十八岁时,师尊就将这天心墨传给了我,原是让我大振本门雄风的,哪知后来遇上了他……”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脸上也现出一抹晕红,幽幽地道:“我为他甘心叛出落凤庄,便将这天心墨赠给了他,他便一直随身携带。后来我们分手,也没有还我。”想到定情之物仍在,而爱侣已逝,文慧卿不由心底沉痛。

“婷儿,”文慧卿含泪仰头,一把抓住了女儿的手臂,“你是九月初一的生日,八字时柱为戊辰,是不是?”她心神激荡之下,五指越抓越紧,“你看看娘的眼睛,你的眼睛跟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啊……”

“娘!”完颜婷一声呜咽,便扑到她的怀中,忽然间只觉自己是一只飘零数载的孤舟,终于泊了岸,积郁了许久的泪水一发地喷涌出来。文慧卿一把将她搂紧,娘儿俩呜咽成一个。

骤然得知自己的母亲还在人世,而且还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逍遥岛主,完颜婷狂喜之余,心内忽又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失落。她轻轻推开母亲,低声道:“娘,为何这些年来……您从不回来看我?”

文慧卿噎住了,硬咽道:“婷儿,你不晓得娘的苦。娘时时梦见你……”眼见女儿眼内哀怨却又执拗的光芒,她忽然明白,女儿长大了,跟自己一般的刚硬耿直,只是一时三刻之间又怎能将自己和那狠心郎的爱恨纠葛说得清楚。她长长叹了口气,深知自己虽因生­性­高傲,跟完颜亨呕气,但对女儿实多亏欠,只得柔声道:“你跟了娘去吧,到了逍遥岛,娘自会让你比那些公主郡主的,都要富贵快乐……”

“我这辈子,还能有快乐吗?”完颜婷心内一苦,摇了摇头,黯然道,“我不会走的!”文慧卿道:“兵荒马乱的,你难道要留这里等着完颜亮那狗贼来捉你?”完颜婷冷笑道:“我正等着他呢!我要报仇!”

“孩儿,”文慧卿凝眉道,“你终是个女孩儿家,哪能亲自上阵厮杀?给你爹报仇这事,娘盘算已久,自不会放过完颜亮那厮!”完颜婷的目光黯淡下来,道:“不劳娘费心啦。小鱼儿说了,便在这一两日间,他就要动手。他说过,到时会让我亲手杀死完颜亮。”

“余孤天?”文慧卿想到那日在芮王府内余孤天跟燕老鬼的对话,不由皱起眉头,便想将余孤天诬陷完颜亨的实情告知女儿,但见完颜婷楚楚可怜的模样,终又不忍让女儿再次伤心,只得低叹道:“完颜亮那狗贼恶贯满盈,谁杀他还不是一样,你又何必留下来冒这个险?”

“不一样!”完颜婷秀眉倏扬,昂然道,“我要亲手报仇!我是完颜亨的女儿,这狗贼杀了沧海龙腾,沧海龙腾的女儿自然要亲自手刃了这­奸­贼!”

文慧卿心内一震,一瞬间只觉女儿的目光如此熟悉,那样的执拗,那样的刚硬。她的声音近乎哀求:“婷儿,你……你这是刀口舔血呀,弄不好还会玉石俱焚,丢掉自己的­性­命。”完颜婷“嗤嗤”一笑:“女儿已习惯了刀口舔血,在江湖上飘荡这么久了,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四目相对,文慧卿自女儿的眼内读出一丝深切的冷和痛。一时之间,这位机智百出的逍遥岛主竟不知如何相劝女儿,她凄然垂眸,忽地扫见完颜婷丢在桌上的一张纸笺。笺上只有墨痕初­干­的三行字。文慧卿不由低念出声:“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她幽幽一叹,“婷儿,你还是没有忘了卓南雁?”完颜婷玉靥微红,飞快地将那张纸抓在手里。这词是她在瓦舍中听个歌女唱的,只是觉着最后这三句颇合自己的心境,且又嵌了他的名字,就在闲时在纸上写了,哪知却被母亲看破了心思。

听母亲说起卓南雁,完颜婷忽觉一阵凄冷,黯然道:“听说这浑小子要成婚了,可怜我还这么巴巴地念着他……”原来大医王萧虎臣给卓南雁和林霜月订下婚约之事,本来极是隐秘,知者只莫愁等寥寥数人。偏是莫愁不知轻重,某一日酒后竟将这消息吐露了出去。其时宋金大战纷起,江湖群豪没几人留意于此,黎获数日前才探得这讯息,告知了完颜婷。

“他们是青梅竹马,原该成婚的。我才是这世上多余的人,我这辈子还会有什么快乐……”完颜婷霎时又想到那场令自己心碎的婚礼,一时心底万念俱灰,玉指纷飞,便将那纸笺扯得粉碎。

文慧卿见她忽生懊恼,也是感同身受的一阵难受,望着女儿执拗不羁的眼神,更是暗自一叹:“女儿早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便跟从前的我一样,我和那狠心郎不都是如此吗,认定的事情,九牛难回……”她知道女儿眼下决不会跟自己回岛,依着女儿的­性­子,也不能求速。

忽听得院外响起黎获的声音:“余公子回来啦!”跟着便传来余孤天清朗的笑声。文慧卿只得低叹道:“婷儿,娘过两日还会再来。去逍遥岛的事情,你再好好琢磨下。”完颜婷正犹豫是否让母亲留下,与余孤天相见,文慧卿身形倏晃,已闪出屋外,悄然消逝在浓浓的暮­色­中。

“婷姐姐,你怎么了?”余孤天一步跨入,见完颜婷面­色­隐含不安,心生疑惑,忙道,“这屋中似是有什么人来过?”完颜婷淡淡一笑:“哪有什么人。”余孤天随即眉头舒展,笑道:“嗯,这香气……原来是位女客!”

“女客你便开心了吗?”完颜婷窥破了他的心思,玉靥一红,“嗤嗤”笑道,“你满处乱嗅的样子,倒像只小狗!”余孤天“嘿嘿”一笑:“在婷姐姐跟前,我便是一只小狗!”目光又落在桌上的天香宝囊上,笑容微微一凝,道,“你还在琢磨那龙蛇变?你配好的那瓶毒汁已足够我对付那­奸­贼了,便不必多费心思啦……”

完颜婷听他提起“龙蛇变”,双眸登时一亮,幽幽地笑道:“我总觉得那龙蛇变的药­性­发作太慢,离魂鸠的毒­性­被化血金螭禁锢,十二个时辰内毒­性­不显,这样子虽然隐蔽稳妥,但万一被巫魔等人觑破玄机,又在这十二个时辰内找到了解药,那可就大事不妙。我昨晚刚琢磨出了一个新玩法,可让龙蛇变的毒­性­发作由慢转快,那便是破去化血金螭的药­性­……”

余孤天却“嘿嘿”一笑:“何必这般谨小慎微?我早跟你说了,对付这昏君,不必要快的,那慢些的法子才最好。放心吧,婷姐姐,有我小鱼儿在,决计不会露出丁点儿破绽……”完颜婷娥眉颦蹙,还待再说,但瞧见他眸子中灼灼的神采,便只得叹了口气。

寂静之中,忽有一阵锣鼓之声遥遥传来,正是宅院外完颜婷的那家瓦舍中又耍起了杂技百戏。余孤天盛起眉峰,道:“婷姐姐,那些伎乐百戏,锣鼓喧闹,是否太过张扬了?”完颜婷冷笑道:“张扬便张扬,我才不怕!”余孤天看她那秀美无比的长眉这么一挑,心便微微一颤,也就“嗤嗤”一笑,心底暗道:“我这也是杯弓蛇影了?何必这么怕这昏君?他眼下焦头烂额,便是进了城,也断不会来此闲逛……”他细看完颜婷的神­色­,总是在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笑道:“婷姐姐,你近来闷吗?咱们这便要大功告成了,为何总也见不到你笑?”

“谁说我闷了?”完颜婷“格格”一笑,“这几日闲得无聊,我跟那些艺人伎女学会了走索。这玩意儿讲究险中求美,其乐无穷,又跟我的武功路数相合。我练了几日便把那些伎人惊得目瞪口呆,连说佩服我的手段。”

余孤天想起当日她在燕京赛马的旧事,知道她大小姐脾气发作,又喜欢上了新鲜玩意儿,苦笑道:“婷姐姐自幼练的便是软鞭功夫,又轻功­精­妙,玩这走索,自是手到擒来。”完颜婷笑道:“那是自然,那一日我兴致一起,还在瓦舍内演了一出,教我走索的老师傅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忽地拉起余孤天的手,“走,小鱼儿,婷姐姐这便让你开开眼……”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了院中。

院子里早有绷好了的绳索,完颜婷也不须绳梯,飘身便纵上凌空飞架的大绳。走索乃是古时杂技之一,就是踩绳之术,在西汉时便已流行,张衡《西京赋》中有“走索上而相逢”之说,至两宋时,走索更是风行瓦舍。这门技艺虽然自有其繁复规矩,但终究不离柔术和平衡。完颜婷自幼好动,于龙骧楼的高深内功懒得修炼,练的功夫全是轻盈柔韧一脉,玩这走索倒是绰绰有余。

她说练就练,在大绳上进退如风,将各种手段施展开来。余孤天仰头看着,见她在绳上忽起忽落,柳腰婉转,紫衣飞举,飘飘欲仙,不由心醉神迷:“真美啊,嫦娥下凡也不过如此吧?”凝眸细瞧,但觉完颜婷娇艳的笑靥后总似隐着一层更深的忧愁,“嗯,婷姐姐心内其实还有些郁闷,她这是在强颜欢笑……嘿嘿,他日我得了江山,自会变着法子让她快活!”

虞允文等人率队日夜兼程,仗着人少轻捷,已抢先一步赶到了镇江。

镇江跟扬州隔江相望,扼守南北要冲,乃是建康的下游门户。数十年前,大宋中兴四大将之一的韩世忠便曾在镇江以水师八千截击完颜宗弼的北归金兵,将十万金兵困在黄天荡进退不得,险些生擒宗弼。

群豪一路上早听虞允文细述了当年韩世忠大战黄天荡、梁红玉击鼓抗金的典故,均觉振奋。这一彪宋军人数虽少,但众军大胜之后,对虞允文之运筹帷幄、卓南雁之勇武绝伦都是全心佩服,众将士都是士气十足。

虞允文到了镇江,立时分派人手,命水军紧锁江口,牢牢监视大江对面瓜洲渡的金军动向。卓南雁随军赶到镇江的当晚,便见到了他朝思暮想却又不敢奢望一见的林霜月。原来林霜月也恰在昨日到了镇江,得知四海归心盟群豪随大军转战来此,忙赶来找寻爱侣。

二人相见,分外欢喜。卓南雁将林霜月迎入内堂,兀自欢喜得如在梦中,握紧她的纤手,笑道:“小月儿,你这倒成了能掐会算的仙女了,怎么会在此处等我?”林霜月苦笑道:“哪里是能掐会算,这该叫误打误撞……”原来她伤势已近痊愈,因思念卓南雁,早就悄悄赶来。

她先到了建康,才知卓南雁早已转战他处。她本来要打探两军交战之地,一路追随前去,不想却在路上遇到了建康春华堂的一名弟子。林霜月虽已暗中离开了明教,但明里仍是明教圣女的身份,那弟子立时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圣女,你可是赶来相救月尊教主的吗?他老人家已被移到镇江去啦!”“半剑惊虹”林逸虹刚刚升任明教月尊教主,便因私自率众赶赴四海归心盟会,触怒其兄林逸烟,被兄长囚禁在明教建康分舵春华堂。明教众弟子咸知其冤,却均是敢怒不敢言。这名弟子却认得林霜月乃是林逸虹的“亲生女儿”,见到这位圣女忽然重回江湖,只道她赶来相救乃父,这才有此一说。

林霜月至此才知养父林逸虹被囚禁之事,细问之下,才知林逸烟后来盘算春华堂的弟子对林逸虹素来服膺,生恐有变,早就将他移到镇江秋实堂囚禁。林霜月只得赶往镇江秋实堂,以明教圣女的身份喝令秋实堂弟子,带她去见林逸虹。父女相会之后,林霜月不管三七二十一,挥剑斩断绳索。明教弟子均视林霜月为天人,自是不敢拦阻,林霜月顺顺当当地便救出了林逸虹。“救得好!”卓南雁哈哈大笑,“我早就要去救了林叔叔出来,徐伯伯却又不让。嘿嘿,还是小月儿当机立断!”

“半点儿也不好!”林霜月的眼中却闪出一抹愁波,“爹爹……他的神志有些糊涂了……”她虽早已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但仍呼养父林逸虹为父,对生父林逸烟则仍叫“教主”或“大伯”。

“神志糊涂?”卓南雁惊道,“莫非林逸烟又给他施了什么妖法?”林霜月黯然摇头,道:“是爹爹自己的事!他本就寡言内敛,自知道了我娘……和大伯的事情,便有些变了­性­子。那些年他总是拿我撒气,你是知道的了……”她说着垂下雪白的玉颈,幽幽一叹,“爹爹这一辈子,总是要在心里树一尊神,他才会活得安稳。大伯便是他心底的那尊神。多年来他对大伯言听计从,骤然间却被大伯呵斥囚禁,犹如在心底供奉毕生的那尊神像坍塌了,他实在受不了……”

卓南雁愕然道:“那林叔叔他现下怎样了?”林霜月蹙眉道:“爹的神志心思便全乱了,有时默然不语,有时又高喊大叫。我给他针灸了几次,略微见效,但这等癔症我还从未遇到过,须得及早带他去见师尊。”

正说着,忽听得厅外响起一声喝喊:“听说圣女到了?”跟着脚步杂沓,呼啦啦地闯进来一伙人,领头之人正是明教十天明使“九步登天”彭九翁。厉泼疯、陈金等明教首要紧跟在他身后,众人均是面­色­悲痛。

彭九翁见了林霜月,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只喊:“月牙儿,圣女娘娘姑­奶­­奶­,这事只有你来做主!”忽然之间,嚎陶大哭。林霜月被他抓得生疼,忙道:“彭老伯,到底出了何事?”彭九翁却满脸鼻涕眼泪的,越哭越是辛酸。

“启察圣女,出了大事了。”陈金踏上一步,叹道,“本教降魔明使被杀了……”林霜月“啊”地一声惊叫:“曲伯伯?”卓南雁身子一震,道:“是谁下的毒手?难道又是余孤天派来的龙须杀手?”

厉泼疯须发戟张,大喝道:“龙须哪里有这等手段!下手的人,正是咱们的好教主,洞庭烟横林教主!”

满屋子的人都呆愣在那里。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五节:慷慨登坛 缱绻惜别

据说曲流觞的尸身是在镇江秋实堂外被人见到的。卓南雁、林霜月随着众人赶到秋实堂时,堂外早聚满了数百名闻声赶来的明教弟子。

弹指神通曲流觞豪爽仗义,在明教颇得人心。这一回顾念大局,毅然率众抗金,众弟子更对他全心钦佩。忽闻曲流觞被杀,随他赶来抗金的明教弟子无不悲愤欲狂。其时明教还是被朝廷查禁之教派,那秋实堂从外面看去,只是一座名为“紫霞观”的庞大道观。这紫霞观甚是广大,数百名明教豪杰正聚在二门外的大庭院中愤声议论,脸上均是凝满伤恸之­色­。远远地见到林霜月赶来,众弟子无不又惊又喜,便有不少人纷纷叫道:“圣女来啦!”“请圣女给曲明使主持公道……”

林霜月连连点头,自众弟子让开的通道中走入大堂。堂内都是明教赶来镇江的首要骨­干­,徐涤尘正黯然端坐在堂内。在他身前,曲流觞静静横卧。镇江秋实堂的舵主叫嵇亢,正是曲流觞一手教出来的弟子,此时在尸身前哭得昏天黑地。卓南雁和林霜月走上前细瞧,却见曲流觞胸背焦黑,如遭雷击,衣襟上更血淋淋地写着几个大字:叛教逆徒,天罚雷轰。林霜月一眼便认出那正是林逸烟的笔迹,更是芳心震颤。卓南雁想到曲流觞豪气纵横的音容笑貌,心底也不禁悲怒交集。

跟在陈金身后的夏雷堂舵主看了几眼尸身,不由低声惊呼道:“天刑,是天刑!”嵇亢忽地昂头大叫道:“闭嘴!师父决不是叛教逆徒,更不会死于天刑!”原来明教故老相传,若有人叛教,便会被明尊以天雷击杀,是为天刑。嵇亢这时狂怒之下,双目血红,便要冲上去与夏雷堂舵主厮杀。陈金等人忙上前拦住。

“不是天刑,”徐涤尘仰起犹有泪痕的脸孔,叹道,“是教主……昨晚忽然驾临,满面煞气,只说曲明使违背教规,与宋廷同流合污,便将曲明使提走。后来,曲明使的尸身,更被教主挂在了这紫霞观的大旗杆上……”他伸掌拨开曲流觞胸前的衣襟,指着那胸前焦黑的痕迹,惨然道:“肌肤焦黑,如遭雷击,这正是教主多年参悟而不得的大光明天雷术。”

“大光明天雷术?”彭九翁惊得险些跳起,细看曲流觞尸身上的伤痕,不由颤声道,“是,是……这行子!九天雷、十地火,广取光明破黑暗!这……这三际神魔功的最后一重,竟让教主炼成了……”徐涤尘叹道:“嘿嘿,教主多年来一直对曲明使深怀戒心,他练出了本教失传多年的神功后,便找个借口,拿曲明使来试试身手!”众人均是心胆生寒,恍惚间只觉那神出鬼没却又心狠手辣的林逸烟就在身后的什么地方瞄着自己。

嵇亢却呵呵大叫,挺身跳起来道:“教主武功通神,那便可以要杀谁就杀谁吗?曲明使率领大伙儿打金狗,又哪里错了?”霍地裂开胸前衣襟,仰天大叫道,“教主,你本事好大,便将我师徒全杀了好了!”

众人听得他的嘶声怒吼,想到降魔明使曲流觞为明教出生入死多年,却无故遭戮,尽皆心底悲愤。厉泼疯怒吼道:“说囚便囚,说杀便杀,将众兄弟们的心尽都弄散了。外面的数百兄弟都不敢留在此处抗金啦!”卓南雁的心突地一紧:“林逸烟是要让明教撤出抗金险地,却又不明言,便出此毒招!”徐涤尘挺身而起,昂然道:“不错!教主本领再大,神通再高,也不能将咱们尽数处死!他老人家一直神出鬼没地闭关,两次出手,便囚了月尊教主、杀了降魔明使,所作所为,与那些残杀忠良的暴君有什么分别?”群豪尽皆点头,堂内霎时腾起一股悲怒之气。

“眼下抗金大业为重,”徐涤尘扫视众人,朗朗道,“他既变成了暴君,咱们便该推举出领路之人,齐心合力,跟这暴君相抗!”明教弟子全对林逸烟敬若神明,虽然愤恨他滥杀无辜,但却很少有人想过要跟他对抗,听得徐涤尘的言语,堂内霎时静了下来。

彭九翁叫道:“谁敢来当这领路之人?林老二带过头,给教主囚了,变得半疯半傻;曲流觞领过头,给教主杀了!你老徐头来当这领路之人吗?不要老命了吗?”徐涤尘摇头道:“徐某何德何能,焉能担此重任。眼下却有一人,仙骨玉质,便连林逸烟也决计不敢对她动粗……”

众人齐齐点头,全向林霜月望来。卓南雁的心“咚”的一跳,惊道:“不可不可,林逸烟丧心病狂,只怕……”徐涤尘道:“决计不会!你还不知月牙儿在林教主心中的地位……”

卓南雁还待言语,林霜月知他心意,低叹道:“雁哥哥,这时候我岂能退缩!”踏上一步,道,“好吧,徐伯伯,你约集众家兄弟,我跟大伙儿将话说清。”徐涤尘点一点头,跟林霜月低声商议几句,便命陈金、嵇亢出屋招呼众弟子。

片刻后数百名弟子均已聚齐,静静端坐在紫霞观的大院落中。其时夜­色­沉沉,院中燃起团团篝火。大殿外是现成的秋实堂点将台,林霜月飘身上台,朗声道:“明尊降示。本教弟子听真——”众弟子都将她视如光明界的圣女降临尘凡,立时齐声道:“圣女降世,明王出世!”

听得这声“圣女降世”,林霜月不由在心底沉沉一叹,当即双手一扬。众弟子见她举手示意,立时静坐聆听,大院中立时鸦雀无声。林霜月明眸闪烁,高声道:“明尊昨晚示梦于我:当今金狗犯疆,百姓遭难,我明教以铲邪驱暗为任,抗金护民,责无旁贷。凡我明尊弟子,都须遵从四海归心盟号令,竭力抗金!”曲流觞因率众抗金被杀,明教群豪均是心下彷徨,不知何去何从。听得她清清朗朗地说出“明尊的降示”,均知自己没有违背教规,尽皆心内畅然,更有人振臂欢呼。

林霜月又道:“本教降魔明使曲流觞杀身成仁,魂归大光明界。请诸位与我同颂光明咒,超度曲明使英魂,永伴明尊驾前。”说着双手作火焰升腾之状,领着众弟子沉声念诵咒词。一时庭院内都是深沉庄严的咒声。

卓南雁幼时曾寄身大云岛,这些咒词早就听惯了的,但这回却觉心内别有一股滋味,在听到那句耳熟能详的“大地重归光明,万民永享太平”时,更是心内微颤,“大地上永远光明普照,天下人世世代代的太平,这正是世间芸芸众生最美好的向往。徐伯伯、曲伯伯和这些热血汉子,更是为了这个不惜舍生忘死。嗯,他们都是大好男儿,可惜却被林逸烟这等别有居心之辈利用,变成了向那美丽的火焰飞去的蛾子……”

他仰头望去,却见林霜月凝立台上,熊熊火光映得她玉颊生辉,犹似披了一层美丽圣洁的霞彩。不知怎地,卓南雁瞧着,心内却又隐隐生出一种不安。正自胡思乱想,院内颂声已歇。众弟子又都躬身,向林霜月遥遥施礼。林霜月命人斟了一杯酒来,洒在地上,叹道:“曲明使生前好酒,这一杯薄酒,便祭奠他在光明界的英灵。”跟着又斟了一杯酒,朗声道,“大伙儿既已全力抗金,咱明教那禁酒令便全免了,待杀退金贼,众家兄弟痛饮庆贺。”群豪听得免了禁酒令,齐声欢呼,均觉林圣女最是通情达理。

林霜月却不愿久留明教,又请徐涤尘暂为执掌教务。众人鼎力支持,齐道:“多谢圣女主持大义!”一通分派已毕,众人这才散去。

出了秋实堂分舵,林霜月跟卓南雁向徐涤尘等明教元老暂别。夜冷星残,街上悄寂冷清,二人并肩而行,直到此刻,才得暇说些别后闲情。

说起适才林霜月的临危登台,卓南雁不由笑道:“小月儿好厉害,三言五语便重振明教群豪的雄心!不然若是任由明教这数百豪杰散去,大战在即,我大宋四海归心盟必然士气折损。”林霜月娇笑道:“过奖过奖!哪里比得了你卓大侠,四海归心盟会上,单剑连败三大宗师,唐岛海战、采石矶大战更是连立大功,天下黑白两道英雄,谁不服膺你卓大侠?”

卓南雁近日连显锋芒,常闻诸般美誉,早就习以为常,但听得爱侣说起自己的得意之事,却是心底陶然,哈哈笑道:“是真的吗?小月儿的夸奖,可让我真真的心花怒放!”林霜月挨近他的身子,凝视他道:“小月儿是真心话。雁哥哥,霜月好生以你为傲!”见她盈盈美眸中闪着沉醉、依恋之意,卓南雁的心底也涌起阵阵缝绻柔情,握紧她的柔荑,笑嘻嘻地道:“小月儿也了不起!嗯,咱这算不算比翼齐飞、夫唱­妇­随?”

林霜月听他说得亲热,不由芳心一阵甜蜜,玉颊配红,道:“雁哥哥,我赶来这里,本是要跟你比翼双飞的。只是,”她说着眼内闪过一抹忧­色­,“爹爹的病势不轻,我要及早带他去寻师父,求师父出手医治。”

卓南雁听她刚刚赶来,便要离去,心内顿觉缠绵难舍,忙道:“医谷离此路途遥遥,你病体初愈,连番劳顿,身子骨哪里受得了?”林霜月道:“不必去医谷。师父这次是送我出来的,他眼下正在建康访友。我由此坐船前去建康,方便得紧。”卓南雁皱眉道:“你长途跋涉而来,还是歇息几日再说。再说,便不陪你雁哥哥几日吗?”

林霜月知他不舍自己,柔声道:“这等癔症,越早医治越好,小月儿明日便走,只要爹爹病势见好,我便即赶回。”卓南雁叹一口气,道:“大医王出手,自是针到病除。”忽地凑近林霜月的玉颊,低声道,“小月儿,何不趁着林叔叔糊里糊涂,让他答允了咱们的婚事?你跟我洞房花烛之后,再去建康……”林霜月“呸”了一声,道:“想得倒美!乖乖地在这里等我回来,跟你夫唱­妇­随……”两人说笑之间,便赶到林霜月歇息的客栈。原来林霜月既不愿与明教教众同住在秋实堂,也不愿待在朝廷安排的驿馆,自己在镇江府寻了上等客栈。卓南雁直送她入房,眼见夜深人静,便只得告辞,低声道:“那我明日再来送你。”

林霜月痴痴地望着他,幽幽地道:“照顾好自己。待我赶回来时,可不得损伤半根寒毛!”卓南雁笑道:“徒儿谨遵师命!”林霜月望着他的背影发呆,直到他英挺的身影消逝在融融的夜­色­中,才怅怅合上了屋门。

里屋的林逸虹仍在安然昏睡,林霜月瞧他并无大碍,这才自回外屋安歇。这两日的变故太多,林霜月在床上和衣而卧,一时遐思辗转,难以入睡。忽听得窗外有人伸指轻弹窗棂。林霜月的芳心一跳:“这深更半夜的,雁哥哥怎地又回来了?”她与卓南雁重逢后只小晤片刻便又分离,这时听他去而复返,才觉出自己对他的难舍情丝,不由玉颊发烫,芳心一阵甜蜜,蹑足走到门前,低声道:“雁哥哥,是你吗?”

门外悄寂无声,依稀立着个人影。林霜月芳心怦怦乱跳,终究打开了房门,低笑道:“雁哥哥,你……”那笑容瞬间便冻住了,却见冷幽幽的月光下凝立一人,竟是林逸烟。

“月牙儿,”林逸烟望着她的目光居然有些反常的柔软,低叹道,“你还好吗?”林霜月脸­色­煞白地点了点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你跟我来!”林逸烟不再看她,转身大步向后院走去,林霜月只得跟了过去。客栈的院后有一处小石潭,冷寂空旷。林逸烟在潭边顿住步子,回头瞥了林霜月两眼,道:“很好,你的伤全好了。”月­色­下他的双眸闪出些罕见的暖意,低叹道,“我也是隔了很久,才知你受了毒伤,好在那时南雁早为你求来了解药……”林霜月淡淡地道:“多谢教主挂怀!”林逸烟居然笑了笑,道:“今晚你在秋实堂,说得很好。”林霜月的心又是突地一紧,终究咬牙道:“师尊早就要杀曲伯伯了,是不是?”

林逸烟似笑非笑地道:“你自幼便聪明过人,却总是不大听话。”林霜月不敢抬头,却一字字地说得异常坚定:“曲伯伯一直对您忠心耿耿,却因他对当年的卓教主甚是推崇,多年来,您便始终对他心存芥蒂。您实则早知道曲伯伯必会违抗您的教令,率众抗金。这一次您故意闭关,还将教务尽数交给曲伯伯,实则不过是留个杀他的借口……”她悲愤曲流觞之死,虽知这么说定会触怒林逸烟,却仍是愤然直言。

“月牙儿,”林逸烟却没有动怒,反而沉沉地一叹,“你可知道,我杀曲流觞,实是迫不得已!”林霜月抬眼望着他,却没言语。林逸烟道:“你虽聪颖,终究只是个女孩儿家,看事仍只拘于个人恩怨。眼下宋、金两国苦战,我明教正是乘势待起之时,这便如你玩过的摊钱赌,将宝押在谁的身上,大是要紧。曲明使这一杀身成仁,才让我明教立于不败之地。”

“是了,”林霜月明眸闪烁,恍然道,“您这宝是押在宋、金两方!若是大宋胜了,我明教也曾率众抗金,赢得江南的民心;若是金人胜了,您身为教主,从来无心抗金,更因此斩杀了教内明使……”林逸烟淡然笑道:“只这个还不够,我在余孤天身上还押了一宝。你这哑巴师弟,实则来头甚大……”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林霜月急切间还猜不出余孤天的来头到底如何之大,只是震惊于林逸烟进退之间,早留下这么多后路,跟着不禁又想起当日他化身风满楼时,为去秦桧等人的疑心,不惜亲自下手诛杀慕容行,一时心底生寒,颤声道:“在教主心中,每个人都不过是些无知无觉的器物,可丢可弃,可杀可囚……”

林逸烟眼芒倏地一灿,冷哼道:“住口!”喝声低沉,却让潭边的气息瞬间为之一冷。林霜月的娇躯簌地一颤,却执拗地直视着他,并不退缩。

林逸烟的目光又再转柔,道:“不错,旁人都是犬羊草芥,但你月牙儿决计不是!徐老头儿说得对,你月牙儿在我心内非同小可,有时候,我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珍贵……”他的声音出奇得柔和亲切,但林霜月听在耳内,却觉得浑身发冷。

“有朝一日,”林逸烟深深地凝望着她,“你一定会重振明教声威!”林霜月如被一道冷彻心肺的寒风拍中,自心底里发出一阵战栗,连连摇头,道:“不!不!我不会……”

林逸烟却幽幽地笑起来:“你会的!今晚你登台一呼,群起响应,可见在我明教兄弟的心内,一直将你视作圣女的。”他踏上一步,低声道,“不管你愿意与否,在我需要你之时,你定要给我站出来。”林霜月被他盯得双腿虚软,险些栽倒,急忙用手扶住身边的老树。

林逸烟却仰天向那轮凄迷的月轮望去,悠然笑道:“世人苦得紧,也愚痴得紧,在我心底,常盼着光明重归大地那一日,解救这芸芸痴苦众生。好在这一日,业已不远了……”说着大袖一拂,低叹道,“月牙儿,你暂且带着逸虹去建康吧,远离这兵戈是非之地,待大局已定,再行出山。”说话间身形轻晃,叹声未息,人影已逝。潭边重又变得凄清冷寂,天上那轮月的月晕厚得像裹了一层牛|­乳­,那月辉洒在寒潭上,也是缥缈得如烟如雾。林霜月俏立潭边,恍然觉得自己似是做了一场大梦。

她怔怔地也不知过了多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呼:“林姑娘!”她回头看时,只见身后闪来一人,白袍如雪,面目俊朗,竟是方残歌。

“是方公子?”林霜月这才凝定下心神来,诧异道,“你怎地来啦?”方残歌满面都是笑意,大步走上前来,道:“我刚刚听说你来到了镇江,接连寻了多家客栈,才找到你。”林霜月道:“公子寻我何事?”

“我……也没什么事,”方残歌的笑容霎时有些­干­,鼓气道,“只是……只是想见你一见。”林霜月自在燕京得方残歌救助,对他倒是颇怀感激,闻言长出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暗道:“亏得你晚来一步,不然遇上师尊,只怕你小命难保。”只是这半句话不便出口,就咽了下去。

哪知方残歌却错会了意,听她说了声“那就好”,喜得身上的热血都忽然撞上心口,颤声道:“林姑娘,你身受毒伤之事可是真的吗?这件事直到卓兄在大内赢下对金使的那盘棋后,我才得知,急切间又不知那医谷的所在。得知你忽然痊愈归来,我真是……”

林霜月听他一口气地说了许多,不由淡然一笑:“方公子,多谢你挂怀!雁哥哥给我求来了紫金芝,那毒伤早就好啦!”方残歌听她对卓南雁叫得亲热,心内霎时一凉,怅然道:“林姑娘,你中毒之事太过隐秘,不然若是方某得知,赴汤蹈火,也会为你求得解药。”林霜月脸­色­微红,实在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皱眉不语。

方残歌见她娥眉颦蹙,美眸似慎似怨,月下瞧来,当真娇婉难言,不由踏上一步,喘息道:“霜月!我定要让你知道,为了你,方残歌什么都会去做!”林霜月退开半步,佛然道:“方公子……你越说越不成话啦!请你自重些,你我平平之交,我断不会让你去做什么。我明日还要赶路,告辞了。”方残歌生­性­高傲,自负才情,适才鼓足勇气地直呈爱意,不想竟挨了一盆冷水,见她转身待走,忙叫道:“你、你……明日要去哪里?”

林霜月本不愿再搭理他,但见他神­色­苦楚,不由芳心一软,淡淡地道:“爹爹病了,我要护送他去建康本教春华分堂将养。夜深人静,咱们暂且别过。”不待方残歌言语,便即拂袖而去。方残歌登时僵立在那里,一时胸膛呼呼起伏,心内又羞又痛之下,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卓南雁转天起个大早,送林霜月上船。他特意带上了厉泼疯,请厉泼疯沿途照料林逸虹。厉泼疯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行李,又将林逸虹扶进船舱。林霜月自和卓南雁立在岸边低声话别。

“林姑娘,”卓南雁忽地向林霜月作了个揖,笑道,“眼下你又重归圣女之位,只怕咱们是难以婚配了。”他本是笑嘻嘻的一句玩笑,不料林霜月蓦地花容一白,颤声道:“雁哥哥,你不要吓我。我……我心里好怕。”

“小月儿,”卓南雁收起了笑,“怎么今日你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林霜月才笑了一笑:“这么快便要跟你分别,自然心里不好受。”卓南雁凝视着她漆黑的双瞳,沉声道:“你有什么心事,不要瞒着我。”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奇怪,两个人几已到了心有灵犀的境地,一个人心内有隐忧苦闷,不必说出来,另一人便会感知。

“雁哥哥,”林霜月咬了咬贝齿,终于道,“你若是遇到了教主时,务须小心在意。”卓南雁道:“又是林大教主……”

“你知道,我最怕的,其实还是你们二人再起争斗。”林霜月却截住了他的话,跟着幽幽一叹,“无论如何,他出手杀了曲伯伯,教内兄弟怨声载道,他定然恼怒得紧。只是依着他的­性­子,定要做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众人明白都是大家错了,都去回头对他顶礼膜拜。眼下他故意以闭关为名,暗自隐忍,也不知又要筹谋什么大事。”

“林大教主终日价都在筹谋大事,”卓南雁扬眉笑道,“你且安心启程,无须管他。”见她眼角眉梢隐蕴愁怨,忙伸手握紧她冰冷的柔荑,笑道,“咱这小别也大有好处,将林叔叔送到了大医王的手中,萧大神医定然软硬兼施,逼林叔叔给咱们主婚。哈哈,你再回到雁哥哥的身旁,便可得乖乖地跟我洞房花烛啦!”

林霜月看着他坦荡的笑容,才觉得忐忑的心底重又凝满了力量,秀眉双展,笑道:“是!看着你这只大笨雁,我便什么都不愁不惧了。你在这里安心等我归来。”说着目现关切之­色­,低声道,“爹爹这病情只怕多有反复,我这段时日不在你身旁,你定要爱惜自己。”

便在运河的曦光波影中,二人依依分别。

卓南雁赶回连营,忽又得报有故人来访,进到帐内,只见大帐幽黯的角落中端坐一人,竟是乌禄的仆从应恒。“卓公子,”应恒一见他进帐,便即跪倒,“你可没忘了小人吧?”卓南雁大喜道:“应大哥,你怎么来啦!”抢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将他扶起,“乌禄大哥可好?”

“我便是奉主人之命来见公子的。”应恒眼芒闪烁,沉声道,“大好消息,主子在东京登基啦!”(按,金国东京即今辽宁辽阳)

“登基?”卓南雁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那寡言多谋的结义兄长忽然间成了大金皇帝。应恒满面喜­色­,道:“正是!主子得了我五位师叔祖之助,一路有惊无险地赶回了大金东京。逆贼完颜亮毁约南侵,失道于天下,主子乃大金太祖皇帝亲孙,素来贤德仁厚,便被众将拥戴为帝。”应恒说着取出一面沉甸甸的金牌,恭恭敬敬地递到卓南雁的手中,道:“这是万岁的御赐金牌。万岁请卓公子念在兄弟之义,南北夹击,取了逆贼完颜亮的狗头!”

卓南雁接牌在手,笑道:“便没乌禄大哥这道金牌,我也要取那完颜亮的狗头。乌禄大哥可定下什么破敌妙计了吗?”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六节:孤雁断魂 双骄携手

完颜亮率大军赶到了扬州城,心气略微振奋了一些。“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完颜亮在龙辇上遥望那座妖娆的城池,心内便不时闪过自幼熟读的诗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呵呵,这座南宋繁华的销金窟终是落在联的手中了!”

但他刚刚振奋起来的心气很快便被一件小事败得一­干­二净。

当日完颜亮兴致一起,便带着众臣,让余孤天领着去府衙闲逛。余孤天身为先锋,经苦战抢得了扬州后,一直忙着造船和安民,并没多少工夫来府衙检阅宋人遗留下的战果。听了完颜亮的吩咐,余孤天的上司萧琦却只道自己露脸的机会到了,连忙巴巴地赶来前后忙碌。

大宋老帅刘琦病入膏育,其侄子刘汜是个十足的膏粱子弟,几战之后,宋军便仓促渡江南逃,扬州府内又丢下了大批辎重和兵器。完颜亮带着文武官员,饶有兴味地在府衙内游览,待转到那面阔三间的大仪门后,却见大堂对面的照壁被人用大红布裹了。

“这是什么?”完颜亮见那照壁下面的基座雕工甚­精­,上面却被红布紧紧缠绕,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笑道,“难道宋人的照壁上还有什么东西,舍不得让联看?”将手一挥,几个侍卫便上去撕扯红布。

红布扯去,照壁上赫然现出一行大字∶完颜亮死于此地!

那照壁阔达数丈,这七字每字都有两尺大小,是用极浓的红漆涂上去的,笔画粗重沉浑,­色­泽殷红如血,这般劈面瞧来,端的触目惊心。

众人的脑袋都是轰然一响,尽数僵在那里。完颜亮的脸­色­也变得一片灰白,凝立不语。霎时间照壁前便是死寂一片。“陛下!”萧琦抢先跪倒,只知“砰砰”地向地上叩头,“臣死罪……臣罪该万死!”这次攻打扬州,余孤天虽是抢先攻占扬州的先锋,但十万人马的主帅却是他萧琦。

在脾气暴怒的完颜亮跟前丢了这等大丑,萧琦吓得连声音都带了哭腔。身旁的文武百官呼啦啦全都跪倒。余孤天忙抢上一步,叩头道∶“陛下,这定是南朝刘琦那老匹夫的­奸­计!这跟村­妇­叫骂没什么两样,显见宋人已是黔驴技穷,再也无力抵抗天兵!”完颜亮的心思才凝定下来,听余孤天这两句话颇为人耳,慢慢地咧嘴一笑,“呵呵,南人技止此耳,联岂能中刘琦老贼的­奸­计。余孤天,这照壁能经得你几掌?”

余孤天笑道∶“南人之物都是弱不禁风。末将虽然不才,却也决不会用第二掌!”眼见完颜亮微微点头,便起身踏上一步,也没见他怎么作势运功,便将双掌缓缓推出。掌力到处,那挺阔高大的照壁微微一颤,余孤天微微一笑,已收掌退回。旁人正自疑惑,但听格格轻响,数道裂纹纵横蔓延,随着余孤天一声断喝,数丈宽的照壁轰然倒塌。

他的掌力拿捏恰到好处,照壁坍碎却没什么烟尘冒出。众文官为讨完颜亮欢喜,纷纷交口称赞。一群武官却深知这一掌的难处,看得瞠目结舌。完颜亮望着那堆坍塌的碎石,虽然略为畅快了一些,但心底却着实厌恶起扬州城来,转头瞥了一眼耶律元宜,沉声道∶“传令!大军不得入城,且在龟山扎营结寨。”大袖一拂,带着众臣迤逦而去。余孤天恭恭敬敬地候着完颜亮远去,脸上不由滑过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心内长吁了口气∶“这一步棋虽险,终究开花结果了!”

忽听身侧传来仆散腾冷冰冰的声音∶“余坛主,你这功夫长进得好快啊!”余孤天撞见仆散腾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只得躬身笑道∶“雕虫小技,怎能入得了门主的法眼。仆散门主为我大金武林的第一人,还请好生提携小子。”耳畔传来一道轻藐的冷哼,余孤天再抬起头来,仆散腾已到了完颜亮的身后,随着众臣悠然远去。想到仆散腾那­阴­冷而又疑惑的眼神,余孤天骤觉心内生寒∶“这老东西,莫非看出了些什么?”

大金皇帝的御旨传下,金兵便在扬州城南四十里的瓜洲城驻扎,完颜亮的御寨则设在了龟山寺。数十万大军的营帐连绵数里,万千旌旗映着落日,如同给龟山裹上了层层彩衣。

夜幕垂降之后,沿江飘起了一层薄雾,雾气鼓荡弥漫,将龟山悄然裹住。骤闻一声呐喊,环绕龟山的连营顿时腾起一片杀声。

金兵连番跋涉,人困马乏,正要歇息,便听这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如一条怒龙般横扫过来,金营霎时乱作一团。喝吼声最响最乱的营寨处,早有金兵当先戒备起来,一望之下,这些金兵全有些晕头转向。

对面冲来的这彪人马竟全是大金官军的打扮,只是脸上都涂了黑墨,暗夜中借着火光看来,便如鬼魅突降。这群“金兵”的喊杀声更是古怪∶“大金新皇帝在东京登基啦,改年号大定!”“完颜亮弑君篡位,十恶不赦,已被贬为海陵郡王!”“大定皇帝诏命,杀了完颜亮,撤军回家呀!”这喊声不是宋人官话或江南土语,而是不大纯正的女真话,翻来覆去地只是这三两句话。

摸黑偷袭金营的正是卓南雁、罗大亲率的大宋死士。这三百豪杰以四海归心盟的高手为骨­干­,配以曾随卓南雁苦练阵法的时俊所部­精­锐。

原来完颜乌禄在大金东京登基后,已改名为完颜雍,此时他立足未稳,最怕完颜亮立时回师问罪,这才亲派应恒加紧赶来,联络卓南雁,请他千万率领宋军拖住完颜亮的主力。虞允文自应恒口中得知了完颜雍登基的详情,又听说完颜亮悍然南侵后,金国内部也弄得天怒人怨,便当机立断,定下了这偷袭之策。

这次应恒远道赶来,还带上了完颜雍登基后颁下的诏书,诏书上列了完颜亮的十数条罪状,更将其贬为“海陵郡王”。群豪都跟卓南雁学了几句女真话,又在脸上涂了墨,一边大肆鼓噪呐喊,一边将连夜抄写的诏书绑在箭镞上,四处飞­射­。要知金兵此时被大江阻隔,士气沮丧,正是军心思归的不稳之时,忽然闻得大金的新皇帝已在东京登基,而眼下追随的皇帝完颜亮反成了郡王,均有些不知所措。群豪这一次偷营以虚张声势、扰敌军心为主,一行人猛如虎、快如龙,横冲直撞,迅疾地横贯过去。昏头昏脑的金兵一开始架不住江南群豪的硬打硬冲,但女真士卒素来剿悍,在几名猛安学堇的带领下,这几队金兵渐渐稳住了阵脚。

群豪眼见已乘乱杀了金兵一个措手不及,诏书也施放了不少,正要回师撤走。忽听得金兵高声大喝∶“万岁,万岁!”但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旌旗闪动,火把明灯照耀下,无数铁卫簇拥着一道销金龙头大纛,竟是完颜亮御驾亲临。今晚完颜亮心烦意乱,难以安枕,便领着人四下巡营,忽听得这地方喊杀冲天,忙纵马率着一群亲信赶来。

众金兵陡见皇帝亲临,均是心神大振,几名大将更是拼命地厉声呐喊,吆喝着金兵结成阵势,四下卷来。罗大扬头瞥见完颜亮身周侍卫旌旗环绕,闪耀的火把映得那小山丘都红彤彤的,不由大笑道∶“逆贼完颜亮来得正好,大伙儿杀了这昏君!”箭发连环,刷刷数箭,疾向完颜亮­射­去。

完颜亮身前侍卫环立,这几箭自是伤不了他。罗大也是虚张声势,乘着金兵心神一乱之际,振声高呼道∶“完颜亮众叛亲离,死有余辜!斩杀逆亮,尽得大功!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这几句话鼓气喝出,声音远震。这也是撤退的讯号,群豪一起发喊“斩杀逆亮,尽得大功!”“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呼喝声中,随着罗大呼啦啦地返身向后疾冲。

众金兵劳师远征,听得那句“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都觉心内惆怅,顿时一阵涣散。群豪进退如风,乘机杀开了一条血路。

完颜亮立马山上,远远望见金兵久战无功,又惊又怒,口中却低叹一声∶“可惜联将余孤天留在扬州了,若是此时他在,那便好了!”仆散腾正挺立在完颜亮身侧,闻言冲冲大怒,大喝道∶“这群南蛮,在老夫跟前,还敢装神弄鬼。”转头连连呼喝,手下的厚土刀佟广等亲信弟子各率­精­锐人马,冲下山丘,赶来拦阻。

完颜亮这一激将,张汝能、黑水震、黑水霆等猛将也各自恼怒,齐齐咆哮冲来。江南群豪才杀开的豁口,又被无数金兵阻上。卓南雁暗自凉骇∶“这一回时运不济,赶来杀狼,却撞上了虎口!”振声发啸,身后宋军随他啸声变换阵势,结成了都天六轮阵。此时阵内虽然缺少马军,但有罗大、唐千手、莫复疆等江南绝顶高手为骨­干­,仍是气势如虹,片刻间又冲出里许。

两军厮杀之际,天上雾气渐浓。金兵有皇帝亲自督战,众将各自卖力,自后紧追不舍。江南群豪虽然武功­精­湛,阵法犀利,但若深陷金兵重围,也是万难生还,可巧的是雾气越来越大,虽有火把烛照,也看不清丈外的人影模样。远处完颜亮驻立的山丘,更只剩下荧荧的一团幽红。

金兵难辨敌我,最擅长的弓箭功夫难以施展,顿时慌了手脚,江南群豪却仗着阵势纯熟,乘黑一鼓作气地冲到了江边。群豪听得涛声隐隐,都知只需一上船,便可脱离险境,正自暗叫侥幸,忽听得喊声大起,一彪人马迎面扑来。却是仆散腾早就命佟广等弟子率领兵马绕到了江畔,切断了群豪的退路。

此时有进无退,群豪只得奋勇向前。罗大一声断喝,卓南雁、莫复疆、唐千手、石镜这四大高手迅疾聚到他的身侧,五人各展兵刃,当先疾冲。徐涤尘和彭九翁则率着明教­精­锐留在队尾断后。

前冲的五人以罗大和莫复疆居中,二人都是久闻对方之名,此时并肩厮杀,也暗有较量之意。罗大施展六十八斤重的厚背大关刀,横劈竖砍,力大招沉,震得金兵兵刃乱飞。莫复疆则挥动降龙­棒­,招式刚柔并济,内力贯注之下,往往能穿透金兵重甲,震碎对方脏腑。

左翼是青城派石镜居前,他左手持七曲凤翅,右手挥短把雁翅镰,一长一短两般奇门兵刃相得益彰。紧跟石镜的唐千手则双手套上了唐门至宝麒麟掌,硬接硬架诸般兵刃,更不时发­射­暗器远攻近袭。这二人刚柔互济,倒配合得浑若一人。

卓南雁手舞一根长矛独当右路,一根平平常常的长矛好似化作矫夭难测的腾空蛟龙,翻出万千道光影,猛厉处如电­射­雷轰,雄浑时又如天河倒泻。天衣真气展到极处,端的无坚不摧,当者立毙。

五人汇成一束,势若一把锋利无匹的巨斧,当头直Сhā过去。乌沉沉的大雾中塞满了死亡的惨呼和飞溅的血花。远近都有金兵临死前脱手飞出的火把,乱跳的火光活像在网中挣扎的红鱼,只是那雾气太沉太黯,那点点红芒照不清多远便即消逝。群豪势如破竹,一路直冲过去。卓南雁功力展到极致,渐成一马当先之势,黑暗中猛觉一股大力迎面袭来。

本来在卓南雁这等刚猛绝伦的强攻之下,敌人都会暂避其锋,胆大的也只能自旁游斗,偏偏竟有人敢直撄其锋。这力道也来得甚是猛恶,卓南雁扬手一枪震去,一声锐响,已把那钢刀震开。他依稀觉得那刀上的力道有几分熟悉,但此时摸黑夜战,哪及转念,电光石火间,长矛已暴吐而出。黑暗中但听“啊”地一声叫喊,这声音虽轻,却激得卓南雁颤抖了一下∶“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猛听身侧罗大哈哈狂笑∶“狗贼们尝尝这个!”扬手发出一道雷神珠。霹雳响处,光芒乍亮。

这道亮光便似一道闪电直劈入卓南雁的眼内,耀目的火光下,只见自己的矛下Сhā着一人,正是刘三宝!

“三宝小弟,”卓南雁直觉全身的血直撞到脑顶上来,嘶声大叫,“你……你怎么来啦?”他自知这一枪当胸刺入,至刚至猛的天衣真气灌注之下,任是何等高人也决无生理,顿觉心口酸痛,五脏如焚。

“大哥……”刘三宝剧痛钻心,大口喘息,“怎么是你们?我……我只当是叛军……”卓南雁忙拦腰抱起他,将一股真气直送入刘三宝体内。他情知此时激战正酣,如此转送功力大是行险,但情急之下,什么都不顾了。

“我听大哥的,从来没有伤害过……宋人,”刘三宝的声音渐弱,却强撑着说下去,“这一回我还当来了叛军,便随师兄们赶来……”卓南雁心内酸痛,叫道∶“好兄弟,你不要多说,快运功护住心脉……”他不敢拔出那杆枪来,左手环抱着刘三宝,右掌劈手夺过一把大砍刀,刀气展开,势如开山,震得近前金兵纷纷倒飞。

霹雳门的雷神珠本来不多,且发­射­之后,便会暴露出宋军的身份。但群豪此时被困江边,稍一耽搁,便会被身后的万千金兵赶上,若是再陷重围,那便万难生还了,罗大不得不连发雷神珠开路。采石矶一战,金兵早被宋军的霹雳炮打得丢了魂。罗大接连十几枚雷神珠发出,迎面的金兵鬼哭狼嚎,纷纷四散退开,连厚土刀佟广都约束不住。片刻后群豪已杀到了江边,但听江上战鼓隆隆,正是虞允文亲率战船赶来接应。

这次群豪是趁着夜黑雾沉,乘着四艘海鳅船悄然赶来,那海鳅船还静静地泊在江边。大江上也有闻乱赶来的金国水师,却全是些多桨船,船小速慢,被虞允文派出的蒙冲舰当头撞上,形如纸船,不堪一击。

群豪先后蹿上四艘海鳅船,振橹如飞而去。江上雾气更重,金国水军只是作势呐喊,哪敢全力进击。宋军水师往来如风,船上军卒连连吆喝,片晌后便与群豪会合,齐向南岸退去。

此刻暂脱险境,查点人手,才知折损了不少好汉,众高手也大多负伤挂彩。罗大两肋上Сhā了十几支羽箭,全仗着身披重甲,没有­射­透。莫复疆肩头也挨了两支狼牙箭,疼得峨牙咧嘴。石镜道长更是中了厚土刀佟广一掌,呕血数口。群豪想到这场救命的大雾,都是连呼侥幸。

卓南雁痴痴呆呆地随着众人上了船,始终紧搂着刘三宝,只顾将内力源源送入他的体内。闪烁的灯火下,刘三宝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却望着卓南雁微笑起来∶“大哥,莫要白费气力了,我……我遇见你的时候……还只算个小叫花子。你救了我,还肯……跟我结拜,你……你永远是我大哥……”卓南雁猛觉肺腑一阵抽搐,眼眶倏地湿了,忽见刘三宝大口喘气,伸手指向怀中,却没气力扬手。卓南雁会意,忙探手去他怀中摸索,便掏出一对银镯来。

刘三宝眼内立时跃出些光彩来,痴痴地望着那银镯,道∶“这是给黄毛丫头的……她说她爷爷身子骨不好,须得……过段日子才会过来陪我。大哥……你把这个给她,让她……别忘了我……”说到这里,那虚软的声音终于断了,连同那淳朴双眸内的神采也一起消散了。

“小弟!”卓南雁嘶声大叫,泪水霎时涌出。他紧紧抱住刘三宝的身子,大声呼喊,却再无一丝回音。怀中兄弟的身子渐渐僵硬,卓南雁的心也冰冷一片。身周虞允文、石镜等人都过来低声劝慰,卓南雁却只是木然摇头,喃喃道∶“是我杀死了我的兄弟,是我杀死了三宝兄弟……”

怔怔地,他便想起自己那一枪刺入刘三宝的身体时,那血­肉­之躯在这刚勇绝伦的一枪之下,竟显得如此柔软,刘三宝像个孩童一般地惨叫,像片稻草般地倒下。这么想着,卓南雁的心就又是一阵猛烈抽动。

他近来连经大战,冲荡战阵时,所过之处血流成河,从来都觉得自己所杀之人皆是罪该万死的金狗敌酋。这时才猛然想到∶“那些死在我枪下、掌下的金兵实则也是跟三宝一样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兄弟好友闻知死讯,也必然如我一般伤坳难受……”

海鳅船破浪疾行,卓南雁的一颗心恰似这江涛上的船舰一般,起伏颠簸,没片刻凝定。舷窗外的几艘船舰虽然都已点明灯火,但被暗夜里的浓雾裹着,只能瞧见一簇簇忽闪的火团随波飘摇。船舱外还不时响起罗大等人死里逃生后的啼嘘和畅笑,只是那些声音传入卓南雁的耳中,也跟江上的灯辉一般,显得虚无缥缈。

天­色­放明,率军驻扎扬州的余孤天才得知了龟山遭袭和完颜乌禄东京登基的消息,心内惊喜之余,又迸出几分惶然∶“完颜乌禄也算我太祖皇帝的皇孙,这厮在东京登基,可又给我的复国大计增出了不少变数!”急率亲兵匆匆赶到龟山。

完颜亮的御帐便在龟山寺旁,环卫在御帐外的紫绒军身披重甲,个个面­色­沉冷­阴­郁,显然昨晚那一仗对金军的士气打击不小。

余孤天进到帐内,便见军中的文武重臣早就肃立两厢,大帐内灯火辉煌,却透出一种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压抑感。完颜亮端坐在当中的龙椅上,凝望着手内那封完颜雍新颁的诏书,默然不语。

兵部尚书耶律元宜满头汗水,正跪在御案前喋喋不休地请罪∶“……乌禄大逆不道,确是已在东京……篡逆。臣昨日才接到这讯息,还不及禀报陛下,便遇见宋军偷营。这、这些宋狗怎地与乌禄那逆贼纠缠在一处,臣、罪臣还不及侦知。只恨昨晚大雾,我大军又远途跋涉至此,未及修整,给宋狗占了便宜。罪臣……”

“起来吧!”完颜亮挥了挥手,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也怪不得你。”他抖了抖手中那份犹带烟痕的诏书,无比萧索地一叹∶“大定啊,想不到乌禄会将年号改为大定,朕本欲灭宋后,改年号为大定的!这岂非是天命?”耶律元宜哪敢应声接茬,汗津津地站起身,退到一旁。大帐内的文武更是噤若寒蝉。

“乌禄大逆窃位之事,朕其实早就知道了,”完颜亮又是呵的一笑,目光渐渐冷锐起来,“只因大军伐宋,恐军心不稳,一直未曾外泄。眼下联要挥师北还,平定叛乱,诸位有何高见?”

帐内一片沉寂。宠臣李通觑着完颜亮的脸­色­琢磨片晌,才低笑道∶“陛下亲率大军深入异国,若是无功而返,前有军心涣散之忧,后有宋军袭扰之险,实非万全之策。”完颜亮微微点头,道∶“依你之见呢?”李通哈腰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择机渡江,一举荡平宋国,再挟威北还,则南北皆指日可定!”

“说得好!”完颜亮的眼芒一灿,重重一拍龙案,喝道,“先伐取临安,再回师平叛。”他说着挺身而起,毅然道,“乌禄篡逆之举,诸君不可声张,更要严防各军的畏战兵降乘机北逃。”众臣齐称“遵旨”,但心内均想∶“纸里包不住火,宋狗昨晚那一通闹腾,这诏书已散布多处连营,这一两日间只怕就会遍传军中。”

挥师灭宋的大计既定,完颜亮便又跟群臣议论如何渡江。采石矶一战,金国大军虽被宋军水师击败,到底未伤元气,只是这条浩瀚大江却真成了大金群臣心底难以逾越的天堑。当下便有人奏道∶“昨晚看到宋军水师纵横江上,船行如飞,只怕宋军主力也已赶到了镇江,全力备战。”

“宋船水师厉害?”完颜亮冷哼一声,“在朕眼内,那不过是些纸船罢了!”群臣又是一阵默然。耶律元宜暗道∶“跟宋人的船比起来,咱们的船才是纸船呢!”嘴动了一动,终究没敢应声。一阵冷寂中,余孤天忽地大步闪出,躬身道∶“陛下!”完颜亮望见这位伐宋中战无不胜的少年新锐,眼芒不由亮了起来,笑道∶“余爱卿莫非又要讨这渡江先锋?”

余孤天却摇了摇头,跪倒奏道∶“末将以为,眼下不宜渡江!”众人都知余孤天素来晓勇好战,此时却直言反对渡江,均是一愣。完颜亮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为何不宜渡江?”

“陛下,当日的采石渡较这瓜洲渡狭窄许多,我大军仍未能渡江,”余孤天见完颜亮脸­色­铁青,忙垂下头去,声音却照旧沉稳,“此时轻急冒进,必为南人所乘……”完颜亮怒喝道∶“住口!你这是胡言乱语,扰我军心。”余孤天连连叩头,道∶“陛下,南人有备,万万不可轻视。若再战败,军心必乱!”完颜亮脸­色­铁青,手拍龙案喝道∶“来人,余孤天惑乱军心,给我……杖责四十!”

早有侍卫上前,将余孤天按倒在地,大杖呼呼拍下。余孤天毫不服软,挨杖时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不少有见识的臣僚均不愿贸然发兵渡江,却又不敢明言,听得余孤天冒死进言,都觉深己我意,望向余孤天的目光都多了些同情和钦佩。

完颜亮重责了余孤天,怒气稍解,随即便命张汝能为渡江先锋,三日内择机渡江,又命余孤天所部立即移军到龟山,全力协助张汝能渡江。张汝能战战兢兢地躬身领命。余孤天也叩头谢恩,一瘸一拐地出帐去调拨兵马。

余孤天仗义执言,虽然挨了责打,但群臣对他均生好感。似乎那一顿乱棍,将众人对他的妒忌和嫌隙都打得烟消云散。余孤天心中暗喜,急命手下亲信将本部三万兵马自扬州城移到龟山。

当日黄昏,耶律元宜竟破天荒地赶到他帐中探望。本来余孤天魔功­精­深,这些许杖责丝毫伤他不得,但闻知耶律元宜赶来,还是装模作样地躺在榻上哼哼卿卿。

耶律元宜眉头紧锁,坐在他榻前半真半假地安慰了几句,终于咬了咬牙,低声道∶“孤天老弟,你瞧……眼下形势如此,咱们渡江,还有几分把握?”他官职远大于余孤天,又是余孤天的上司,但忧心忡忡之下,反叫起了“孤天老弟”。

“这老狐狸,是来摸我的底来了。”余孤天紧盯着他的脸,低笑道,“大人是让小将说实话,还是假话?”耶律元宜道∶“自然是要听你的真心话!”

“那末将便冒死再唠叨几句,”余孤天苦笑摇头,“咱们军心已散,眼下已没有一分把握啦!可惜圣上还偏不认输,只管将大­棒­子往咱们身上招呼。末将今日说了些实话,挨了头一­棒­子,大人身为兵部尚书,只怕不久便会挨这第二­棒­啦!”

这话正戳到耶律元宜心底的痛处。他的眼神一片散乱,愁容窜满了额头眼角,低声道∶“你说得不错。昨晚……大军之中已有数千兵卒逃跑,去投奔完颜雍了。这事圣上若是知晓,断不会跟我善罢甘休。”余孤天早就听说有兵卒逃亡,心底怦然一动,却没应声。耶律元宜唉声叹气地又安慰了余孤天几句,便即辞别而出。余孤天忙起身送他出帐。

二人行到帐外,忽见黑沉沉的暮­色­中闪过一道人影。耶律元宜心思里翻来覆去琢磨的都是那数千逃兵,觑见有人鬼鬼祟祟,只当又有人要开小差,立时喝道∶“站住!要去哪里?”那身影立时顿住,却是个寻常兵卒的打扮,听得耶律元宜喝问,竟迟疑不答。

“你是哪部的?”耶律元宜顿时心下生疑,手按刀把,喝道,“到这里做甚?”余孤天忽地一笑∶“石抹辇,又喝酒了吗?见了耶律大人也不参拜!”又向耶律元宜赔笑道,“这石抹辇是末将在龙骧楼的亲信,素来好酒,是末将宠坏了他。”

那金兵双眉一展,忙向耶律元宜行礼,道∶“小人石抹辇,参见耶律大人!”耶律元宜也跟龙骧楼打过交道,见这石抹辇打躬参见的姿势,确是规规矩矩的大金龙骧士参拜之礼,才猜疑顿去,苦笑道∶“孤天老弟,你看老哥整日价心惊­肉­跳,这可是杯弓蛇影啦……”叹息声中,转身去了。

余孤天见他走远,才向那金兵淡淡一笑,道∶“卓大哥,请吧!”

卓南雁在暮­色­中挺直了身躯,冷笑道∶“天小弟的招子好厉害!”

原来卓南雁失手杀死了义弟刘三宝后,心内痛楚难言,都道兵者为凶器,这时结义兄弟在自己手下殒命,才让他觉出战争的残酷。想到金军数十万人马,虽在采石矶小败,却难撼元气,今后双方对峙苦战,还不知有多少好汉丧生。卓南雁悲愤之下,便自作主张,孤身渡江潜入金营,只盼乘机刺杀了完颜亮。这便如高手对决时屡居下风之人施出的最后一招,不管不顾地直破中宫,虽然铤而走险,却能险中求胜。

他绕了个弯子,觅得金兵疏漏之处渡江而来,又仗着女真话娴熟、轻功高妙,倒一路顺当地混入了金营。不料金军营帐连绵,层层环绕着龟山上完颜亮的御帐,他轻功虽高,到底还要一营一营地依次向前。不想适才撞见一群往来巡视的龙骧士,他胡乱躲避间却被耶律元宜和余孤天见到。

余孤天魔功高深,早察觉出对面这人身怀绝技,一见他蓄势待发的凌厉眼神和那熟悉万分的杀气,立时看出是卓南雁。他见卓南雁眼中满是戒备之­色­,却呵呵一笑∶“卓大哥,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快跟我入帐来!”

卓南雁双眉一挑,跟他大步入帐。余孤天竟似看破了卓南雁的心思,不待他说明来意,便冷笑道∶“刀霸巫魔在侧,龙骧高手随护,更有那铜墙铁壁一般的五千紫绒军,你根本进不得完颜亮的身前!”卓南雁冷笑道∶“那又怎样?”适才他骤见耶律元宜,便已气运全身,此时跟余孤天在帐内对坐,掌上气机依旧凝而不散,不敢掉以轻心。

“别这么紧巴巴的!”余孤天露出雪白的牙齿,呵呵地笑了笑,忽地探身向前,一字字地道,“只有你我联手,才能杀得了完颜亮!”

卓南雁一怔,冷笑道∶“你竟要去杀完颜亮?”余孤天的眼芒陡然变得锋锐如刀,森然道∶“普天之下,最想杀完颜亮的人,便是我了!完颜亮最想杀的人,也是我!”卓南雁蓦地想到他那身凭空激增的深厚内力,沉声道∶“你是为了给芮王爷报仇?”

“不单单是为了芮王爷!”余孤天缓缓摇头,目光变得高贵冷傲,“大哥至今还不知我的身份吧?我便是大金先帝皇子完颜冠……”

听罢余孤天坦陈了自己的身份,卓南雁也不禁愕然呆愣在那里。

这谜底太过突兀,却又由不得他怀疑。霎时间,多年来种种怪异之事在卓南雁脑中一一滑过∶为何偏偏在天小弟避难风雷堡的不久,龙骧楼便血洗风雷堡?为何天小弟一个孤苦伶仃的孩童偏有“单天马”那样一个高手护送?又为何这余孤天身上总有股古怪的气质,冷兀中透出一股贵气?

“你还不信我?”余孤天低笑声中,挥掌向他胸前按来。卓南雁挥掌相对,两人掌力均是一触即收。“这股力道你该熟悉吧?”余孤天脸现肃穆沉痛之­色­,“不错,芮王爷死前将他毕生功力传给了我!”

卓南雁终于点了点头,道∶“我信你!”

那晚王府惊变,沧海龙腾弃女儿安危而不顾,偏偏劫走了余孤天,更将一身内力传给了余孤天。那些怪事,连同龙骧楼主死前出人意料的抉择,均是指向惟一的答案∶余孤天就是完颜冠,就是熙宗唯一的皇子!

余孤天呵呵低笑∶“多谢大哥!仆散腾和萧抱珍各率本门高手环伺在完颜亮那昏君身周,小弟一人孤掌难鸣。可巧大哥从天而降,这岂不是天助我也?”

卓南雁听他说到“孤掌难鸣”,不由皱了皱眉头,道∶“婷儿没在你身边吗?这等凶险之事,最好莫要让她参与。”余孤天脸­色­骤变,随即温言道∶“婷姐姐自然不在军中。大哥且放宽心,小弟将她安置得很好。婷姐姐近来……也不想见你。”他怕卓南雁再深问完颜婷之事,忙岔开话题道,“乌禄跟你们宋军联络,到底是何居心?”

卓南雁道∶“乌禄刚刚登基,立足未稳,实则也怕完颜亮忽然回师。他遣人过江,便是要我们千方百计拖住完颜亮,让他们进退不得。如此大金东京的新帝君臣才好全力筹措,以备和完颜亮决一死战!”

“新帝?”余孤天倏地挺直了身子,沉声道,“他完颜乌禄算什么新帝,不过是缩在东京的一条狗罢了!这大金国嗣续神器、垂拱九重的社稷之主,惟有一人,那便是我完颜冠!我是先帝的唯一皇子,若非完颜亮这狗贼大逆篡弑,皇统九年我便该是继承大统的大金太子了。”

他越说越激愤,苍白的脸也变得红彤彤的,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道∶“卓大哥,你文韬武略,天下罕有,更和我有兄弟之义,何不与我联手,共谋大事?”卓南雁冷冷盯着他,却没言语。

“大哥可是为了罗雪亭?”余孤天自他冷森森的目光中读出了什么,忙道,“罗堂主之死纯是南宫参下的毒手。我只是要奉命搅乱那归心盟会,全没想致罗堂主于死地。那雷神珠是南宫参­射­的,那记致命毒掌,也是他打的。冤有头债有主,大哥可不该将这笔账算到我头上。”

卓南雁见他神­色­急迫,也不禁心内起伏,暗道∶“余孤天所言,虽多有狡辩,但终是实情。况且当务之急,便是斩杀完颜亮这贼首大逆,旁的事也只得暂且放在一旁。”终于点了点头。余孤天双眸一亮,喜道∶“好,若是大哥能助我重掌社稷,我便封你为王,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卓南雁看着这张通红的脸孔,心底暗自一叹,笑道∶“卓大哥自来受不了荣华富贵,你若真能做了大金皇帝,只求你不要妄动刀兵,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日子。”余孤天转身自箭壶内抽出一支狼牙箭,扬手折断,昂然道∶“便依大哥所说,我完颜冠若违今日之言,便如此箭!”

卓南雁点头道∶“何时动手?”余孤天扬眉道∶“完颜亮刚刚下令要三日内渡江。咱们便在这两三日内攻他个出其不意!只是动手之前,咱们还须多多联络几个帮手!”

“好!”卓南雁伸出手来,慨然道,“便这么着了!”余孤天见他伸手,知是龙骧楼的击掌惯例,低笑道∶“你我兄弟联手,刀霸、巫魔,又何足道哉!”啪的一声脆响,二人依着龙骧楼的规矩,挥掌相击。

一对自幼同甘共苦、又曾经数次殊死拼杀的少年,竟又重新携手。二人双掌交击,心底都有些莫名的滋味。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七节:敌忾同仇 奇谋密运

转过天来,变故又生,提心吊胆的兵部尚书耶律元宜终于挨了完颜亮的大杖。

原来完颜雍在东京登基的消息,实则早在数日前便已传到了完颜亮的大军之中,只是在部分士卒将官间悄然流传,真假难辨。经得那晚罗大、卓南雁等群豪一阵大闹,数十万金兵尽数知晓。虽然完颜亮事后宣称来袭的乃是易装的宋军,但远征失利,士气低迷,大多数金国兵卒更愿意相信是东京的新皇帝派人来召他们“北归”。

对于这些寻常将士兵卒来说,完颜亮和完颜雍谁当皇帝都无所谓,但新皇帝喊出的“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却深得人心。这一晚之间,便又有许多兵卒逃遁。更有的机灵将领深知晚归顺不如早归顺之理,归顺新帝早了,还能谋个好官职,一时竟有胆大的将领率着部卒北逃。这一晚之间,竟有数万士卒或孤身逃亡,或结伙北归。

这下耶律元宜再难隐瞒,只得据实上奏。完颜亮闻报后怒不可遏,立时将他重责四十大杖,更颁下口谕∶“有军士临阵脱逃北归者,杀其谋克;谋克逃亡,杀其猛安;猛安逃亡,杀其总管!”这道连坐的死令一下,全军将官,人人自危。

余孤天闻知耶律元宜遭打,却暗自大喜,忙请卓南雁扮作自己的亲兵,带着他去见耶律元宜。

暮­色­沉沉,耶律元宜的大帐中冷冷清清,连纱灯都幽暗昏沉,只有耶律元宜的儿子骁骑副都指挥使耶律王祥侍立帐内。鬼火样的灯光下,耶律元宜铁青着脸趴在床头,冲余孤天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床边落坐。

“圣上看来对大人成见已深,”余孤天还没坐稳,便堆起一脸愁容,“听萧抱珍说,圣上这两日便要亲自查点大人的兵马。若是军卒逃亡过万,还要重责!”萧抱珍以邪术得宠,耶律元宜对他甚是鄙夷不屑,倒是余孤天八面玲珑,对谁都不得罪,跟萧抱珍颇有往来。耶律元宜听他说出得自萧抱珍的话,倒有几分深信。他身为兵部尚书,也亲率一路威胜军,这两日来手下兵马逃亡不少,想到完颜亮那道“谋克逃亡,杀其猛安;猛安逃亡,杀其总管”的死令,不由心底发冷,连臀上的杖伤之痛都忘了。

“我老啦,又是契丹人,陛下早看着碍眼,迟早要将我踢开的。”耶律元宜不冷不热地笑起来,“余将军战无不胜,这兵部尚书之职铁定是你的了。”余孤天挺身而起,冷笑道∶“孤天此来,是要相救大人。大人既然如此见外,那便告辞了!”

“将军慢行!”耶律元宜在床上撑起身来,叫道,“老弟……不知有何策来救我?”余孤天慢慢俯下身子,一字字地道∶“共举大事,率师北归!”

耶律元宜脸颊一颤,死盯着余孤天的眼睛足有半晌,才苦笑道∶“老弟当真要举大事?”余孤天呵呵苦笑∶“不瞒大人说,小弟手下的弟兄早逃了七八千人。我也跟大人一般地挨了杖责。左右不过是个死,那便只有鱼死网破!”

“殊死一搏,还有生机!”耶律元宜脸­色­变得狰狞起来,喘息般地低笑道,“听说东京的新帝出了赏格,归顺的便有官做,不知是真是假?”余孤天一指卓南雁,道∶“自然是真的!他便是新帝派来的使者。”

卓南雁自怀中掏出应恒带来的完颜雍钦赐令牌,递到耶律元宜手中,又将完颜雍吩咐给应恒的话尽数转告。耶律元宜手捧金牌,心内再无猜嫌,连连点头道∶“如此大事,该当请个得力帮手才行。”对他儿子耶律王祥道,“快去将你岳丈请来!”

耶律王祥匆匆而出,过不多时,便带着他的岳丈、浙西道副统制郭安国大步赶来。耶律元宜与郭安国多年至交,也不多说废话,将形势交待了几句,便单刀直入地道∶“老郭,事已至此,你我前行渡江必被宋人所杀,后退苦守则会被万岁所杀,眼下只有共举大事一途。新帝的御赐金牌在此,老郭,你­干­是不­干­?”

郭安国身为一方主帅,手下也有兵卒逃归,这两日也正为此心烦,但听了耶律元宜之话还是微微一愣。他­阴­着脸在帐内徘徊几圈,猛地重重顿足,冷笑道∶“新帝有旨,斩杀逆亮,尽得大功。­干­了,便是泼天的大功;不­干­,便只有坐地等死。”说话间便向那金牌跪倒,“愿奉新帝旨意,共举大事!”

耶律元宜大喜过望,连忙也跟着跪倒磕头。余孤天却脸露冷笑,跟卓南雁在旁挺立不语。耶律元宜欢喜一阵,又生疑虑∶“余将军,你、我再算上老郭的兵马,终究还是不敌完颜亮的数十万大军啊!”

“我早有盘算!”余孤天冷笑道,“扬州府衙照壁上‘完颜亮死于此地’那一行字,便是我故意留下的。完颜亮厌恶那些字,不愿驻扎扬州,便只能屯兵龟山。这龟山地势狭窄,人马连营摆布不开,尤其是大人的营帐离着完颜亮的御帐不远,这便给咱们的大事留下了许多方便。”

耶律元宜和郭安国尽皆变­色­,均想∶“难道这小子夺下扬州时便动了谋反之心?”余孤天却不动声­色­地接着道∶“眼下万事俱备,只须二位想法子,调开完颜亮帐前那五千紫绒军即可。”

郭安国深具机谋,眉头挑了两下,便笑道∶“这个不难!紫绒军总管纳刺与我相熟,我这便去找他,告诉他们淮东的美女金银都被聚藏在泰州城内,我辈急欲过江伐宋,无暇去取。纳刺最好美女玉帛,闻言必会向万岁请命去攻泰州。”

耶律元宜笑道∶“还是老郭厉害!只需调开这五千­精­锐,咱们的大事便成了一半!好,只要紫绒军一动,咱们便即动手!”沉了沉,又道,“你我五人既已共举大事,那便是同生同死了,须得歃血明志,立誓结盟!”余孤天暗道∶“你三人是父子、亲家,自然一个鼻孔出气,这献血结盟的事自然是对我兄弟而言了。”口中却呵呵笑道∶“那是自然!”

当下卓南雁、余孤天、郭安国和耶律元宜父子都依着金国规矩歃血为盟。五人的鲜血滚到一处,再灌入嘴中,耶律元宜等人的心思才安稳了一些。计议已定,五人各自分头行事。

随着余孤天回到他的营帐,卓南雁不由蹙起眉头,道∶“何必如此费力,你带我偷偷地到得完颜亮帐外,咱们闯进去一剑斩了他,岂不痛快?”余孤天笑道∶“那五千紫绒军环护帐外,刀霸、巫魔不离他左右,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

卓南雁道∶“你我二人联手一击,还怕杀不死完颜亮?”余孤天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低笑道∶“一剑杀了他,太过便宜了这逆贼。大哥答允了力助小弟的,他欠我的,咱们便都要连本带利地拿回来!再说,大哥此来,不过是为了止息­干­戈,完颜亮此时还按兵不动,大战未起,便等上几日,又有何妨?”卓南雁笑了一笑,便没再言语。

余孤天的大帐内冷寂下来,二人各怀心事,都是默然不语。蓦然间两人都觉心神微震,几乎同生警兆。“有人来了!”卓南雁一跃而起。

便听得帐外传来亲兵的一声叱喝∶“萧教主留步!未得余将军之令,军帐不得擅入!”萧抱珍冷森森的笑声响起∶“我跟孤天,哪里用得着这许多臭规矩!”

笑声未绝,人影闪处,巫魔萧抱珍已轻飘飘地Сhā入帐中。他身后还跟着数名余孤天的亲兵,脸红气喘地连抓带拽,却连他袖角也碰不到。“退下!”余孤天一声冷斥,先喝退了几名亲兵,才向萧抱珍赔笑道,“教主法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萧抱珍柔柔地一笑∶“没事便不能跟你聊聊吗?”双眸在帐内一扫,见帐内只有余孤天一人,脸上不由掠过一丝讶­色­,又望见桌上只有一只茶盏,心内微觉诧异∶“适才我明明探知帐中有两人,怎么变成了一个?”

余孤天似乎全没在意萧抱珍那左右逡巡的目光,拱手笑道∶“孤天正在发愁如何渡江,难得教主得暇,能否给孤天指点迷津?”萧抱珍呵呵笑道∶“渡江,你真以为你能渡江?”余孤天蹙眉道∶“教主此话怎讲?”

萧抱珍摇头道∶“攻城掠寨,你是一只猛虎;大江­操­舟,你余孤天不过是一条病蛇!这瓜洲渡,你过不去!”余孤天道∶“过不去也要过!万岁军令如山,容不得我辈退缩。”萧抱珍冷笑道∶“将军便没想过,与其进而死,不如退而生?”余孤天身子一震,扬眉道∶“教主必有妙策。请教主救我。”

“谁也救不了你,除了你自己!”萧抱珍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他慢慢探身近前,低声道,“去年西北路的契丹人叛乱,完颜亮狂怒之下,险些下令尽杀军中的契丹人。我萧抱珍便是契丹人,更因当年曾随萧裕相爷谋反,完颜亮对我从来都是……嘿嘿,这些年我跟完颜亮虚与委蛇,等的便是今日。只要孤天小弟振臂一呼,我取完颜亮的首级,易如反掌!”

余孤天万料不到萧抱珍竟会跟他说这些话,一时间不由呆愣起来。霎时间帐内静得骇人。

沉了良久,余孤天才咧嘴一笑∶“好!萧教主深明大义,当真难得!”他脸现激动之­色­,伸手向萧抱珍的手掌握去。萧抱珍眼中异彩闪烁,也挥掌和他相握。

哪知余孤天蓦地五指成爪,疾扣向他的脉门。萧抱珍应变也是奇快,腕子一沉,向旁滑出。“嘶”的一声,半截衣袖已被余孤天扯断。“你……”萧抱珍厉声断喝,猛觉一股沉浑大力当胸涌来,忙挥掌相对。那一句斥骂便被硬生生地噎在喉咙里。双掌交击,萧抱珍浑身骨骼格格作响,疾向后退开丈余。

他身子还未站稳,余孤天已如影随形地粘了过来,低笑道∶“教主竟敢说此大逆不道之言,这便跟我去见万岁!”口中说笑,掌风呼呼,拼力狂攻。

萧抱珍骤遭疾攻,忙展开邪功相应,霎时间身子如同一缕青烟般左右飞旋。但余孤天的武功身兼明教和龙骧楼两家之长,亦正亦邪,端的是举世难觅其二。任是萧抱珍连连展诡谲魔功,急切间仍被余孤天稳稳压住。两人都是绝顶武功,此时虽在这三丈宽的大帐内各展神通相拼,但劲力拿捏都是妙至毫巅,便连桌上的茶盏也全不为掌风波及。营帐外的余孤天亲兵竟丝毫觉不出帐内的二人已是龙争虎斗、殊死相拼。

“你这厮不识好歹!”萧抱珍又惊又怒,低喝道,“识相的快快停手,不然休怪我无情!”双手忽爪忽掌,连环疾变,魔功催运之下,指间已现出青凛凛的骇人光芒。余孤天反­唇­相讥,道∶“识相的便束手就擒,我给你美言几句,万岁或许能饶你一命!”掌势倏变,手上带起的劲力重若山飞。

他自悟得三际神魔功的诀窍之后,一直难觅高手试招,此时忽得萧抱珍这等对手,心下暗喜,在大天罗掌的掌法中已糅上了三际神魔功的沉厚劲道。余孤天的三际神魔功一经施展,萧抱珍顿觉压力大增,只得凝神拆招,一时竟无暇开口叱喝。

“住手!”猛听得一声断喝隔帘传来,声若惊雷,震得宽大营帐簌簌一抖。人影闪处,刀霸仆散腾昂然而入,手按宝刀,一股蓬勃刀气如怒龙般直撞过来。萧抱珍心神一震之际,便闻砰然一响,已跟余孤天硬拼了一招。余孤天哈哈大笑,凝立不动,萧抱珍却腾腾腾地连退三步。

仆散腾身形一晃,已Сhā到二人当中。余孤天叫道∶“门主来得正好,萧教主居心叵测,竟起了大逆不道之心!门主快快助我将他擒住!”萧抱珍玉面一窘,却冷笑道∶“仆散兄休得信他胡言!适才我不过以戏言试罢了。”

余孤天察言观­色­,心底暗笑∶“连仆散腾也在外窥伺,这巫魔果然心怀诡诈。这二人都是完颜亮的心腹,今日我若不闹他个天翻地覆,只怕完颜亮那逆贼对我的疑心难去!”立刻脸上挤出一副怒容,大叫道∶“戏言相试?这等大事岂可做戏言!便请门主做个证人,咱们到万岁驾前说个清楚。”

仆散腾点头道∶“好!咱们一同去见万岁!”萧抱珍冷笑道∶“到得万岁驾前,自能辩个清楚!”大袖一拂,当先转身出帐。余孤天铁青着脸,疾步跟上。

走到帐口,忽见仆散腾一直凝立原地,余孤天忙道∶“门主,难道你又改了主意,不去面圣了?”仆散腾却紧盯着帐中兵器架后的两扇屏风,咧嘴笑道∶“这屏风有些古怪!”余孤天心内一颤∶“适才卓南雁便隐身在那屏风之后,难道被这老狐­精­瞧出了端倪?”脸上却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有什么古怪,这屏风门主若是喜欢,便请拿去!”

仆散腾缓缓摇头∶“适才这屏风后怎么闪过一丝杀气?好浓的杀气!”蓦地­精­芒乍闪,仆散腾手中宝刀已然劈出。“喀”的一声脆响,那扇硬木雕花屏风如同脆纸般地裂作两片。余孤天的心弦猛然一紧,好在屏风后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

余孤天偷偷长出了一口气,暗道∶“卓大哥当真了得!”他怕被两人看出脸上神­色­,故意大叫道∶“门主,莫非你也跟萧教主一般,来此戏耍小将!”口中大嚷大叫,快步便向帐外闯去。仆散腾和萧抱珍对望一眼,只得跟上。

三人直闹入完颜亮的御帐。余孤天满面悲愤,进帐后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怒叱萧抱珍的行径。萧抱珍听他原封不动地复述自己引诱他的言语,也不由脸­色­发僵。好在完颜亮并不着恼,笑吟吟地听完余孤天的痛诉,只将手一摆∶“余爱卿不必多心。萧教主素来诙谐,这些闲话想是他见军中烦闷,只为逗你一笑罢了。”

萧抱珍长出了一口气,满面幸灾乐祸之­色­。余孤天也只得愤愤而起。完颜亮又亲赐御酒,给二人压惊,命二人饮酒之后便须尽弃前嫌。萧抱珍道声“遵旨”,将酒一口饮了。

余孤天却眼望萧抱珍,怒冲冲地道∶“大丈夫便当披坚执锐,誓死报国,这般缩在阵后,只能诡言惑众,算得哪门子的武林宗师?”萧抱珍笑容陡凝,再也按捺不住,就向完颜亮跪倒,奏道∶“陛下,臣愿领一彪水师,作这渡江先锋!”

完颜亮大喜,哈哈笑道∶“如此甚好!萧教主便是后日渡江的先锋!”眼见余孤天满面愤愤不平之­色­,又道,“余孤天忠贞不二,特擢为大金威勇军都总管!”余孤天大闹一通,不想倒闹得官升一级,更想到萧抱珍改任渡江先锋,这两日便不得随护完颜亮左右,心底大喜若狂,忙也跪倒谢恩。

一派欢笑之间,紫绒军总管纳刺赶来求见,恳请完颜亮准许他带兵去取泰州,一来为大金夺些金银粮草,二来也让他在灭宋大业中立些战功。完颜亮兴致甚高,挥手应允,让他们明早出发。余孤天见他大手一挥,心头一阵狂喜,脸上却紧绷着不敢露出丝毫颜­色­。

纳刺兴冲冲地跪倒谢恩,又道∶“启察陛下,末将适才巡营,搜到武安军骁骑将高曾率兵卒弃营北逃,末将已将高曾擒获。”完颜亮脸­色­顿时一僵,森然道∶“先押起来,待明日朕亲自整治。”

余孤天赶回营帐,才强撑着将满心的欣喜按捺住,想到大变当前,最宜平心静气,便端起那碗冷茶一口一口地吸进去。看到卓南雁早已悠然端坐在桌前,余孤天才放下茶盏,“呵呵”一笑∶“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还是卓大哥沉稳!”卓南雁淡然笑道∶“我只是全豁出去了而已。

“小弟忍了这么多年啦,”余孤天长长地嘘了口气,“可越是临近大事将了,越是有些心慌!”卓南雁笑道∶“幻身灭故,幻心亦灭。幻心灭故,幻尘亦灭。”余孤天一愕,道∶“此言怎讲?”卓南雁道∶“这是大慧禅师传给我的禅门心法。你凡事越是执著,越是担忧,实则咱们执著忧愁之事,不过是镜上的尘埃,终须拭尽。”

“镜上尘埃?”余孤天“嘿嘿”一笑,“连霜月师姐也是吗?”卓南雁愣了愣,也笑出声来∶“所以我这幻空诀总是不大灵光!”两人对望而笑,忽然间都生出一阵久违的亲密之意,恍惚间便似回到大云岛上的童年时光。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八节:艳舞动魄 热血诛凶

卓南雁道:“你的帮手业已找到,巫魔这一关也挺过去了,咱们到底何时出手?”余孤天的眼光幽幽地闪烁,沉声道:“近年来完颜亮提拔了不少青壮将官,若是你我暴然出手,只怕未出军营,便会被完颜亮的这些亲信­射­成刺猬。嘿嘿,无论何时,都不要明着行刺皇帝,最好的法子就是毒死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他!”卓南雁蓦地想到完颜婷一直在钻研毒功,不由地心内一寒。

余孤天双目放光,自顾自地说下去:“完颜亮中毒身亡,最大的嫌疑便是毒名远扬的萧抱珍。他是契丹人,本就根基不稳,只须我三言两语的挑拨,扑散腾便会跟他火拼,斗个两败俱伤。其时群龙无首,大军进退不得,我再以先帝皇子的身份登高一呼,定然万众响应。

“我登基之后,第一道旨意便是下令回师。这是最得人心的拨乱反正之命,数十万大军定会对我衷心归顺。此次南下伐宋,我屡建战功,威名深著军中,完颜乌禄又怎能与我相比?那时我衰数十万虎狼之师北归,乘乌禄立足未稳,便可一举破之。”他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觑见卓南雁眉头微蹙,不由“嘿嘿”一笑,“听说大哥曾与乌禄有旧,小弟决不会勉强大哥助我。我与乌禄之争,纯是天命,大哥两不想帮便是!”

卓南雁点点头,道:“难得小弟算计得如此周详。只是最难的还是两件事,其一是如何不着痕迹地下毒,其二便是如何让众军相信你先帝皇子的身份。”

“下毒之事虽难,婷姐姐早已给我办妥了。至于皇子的身份,”余孤天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痴痴凝望,眼中­射­出神圣的光彩,“只须亮出这玉佩即可!这九龙佩是父皇在他三十圣寿的盛宴上,亲手给我戴上的,我大金文武百官尽皆知晓。嘿嘿,完颜亮做梦都想要这个,我跑到风雷堡避难、在大云岛装聋作哑时都贴­肉­藏着,一刻也不敢取出来。”

卓南雁有些怜悯地望着他,直到此时,他才有些明白这个自幼古怪莫测的天小弟,忽然觉得这个大金皇子非常得可怜。卓南雁沉沉地叹息一声:“但愿天小弟能得偿所愿!”一叹之后,他转念又想:“但他成功之后,便又如何呢?他自会挥师北上,与我的结义兄长乌禄一场龙争虎斗。那时我该盼着谁胜谁负……”他暗自摇头,懒得再想下去。

用罢晚膳,二人便即出营,赶往耶律元宜的营帐。依着余孤天的算计,下毒之事定要让耶律元宜遣人下手。

其实夜­色­沉沉,只见矮小的龟山四周都盘满了大金的连营。串串的灯辉火光自营帐里透出来,在深寒的冬夜里无­精­打采地闪烁着,一股股炊烟蔼蔼地缭绕在营帐上空。座座连营之外,时见几队骑兵乘快马呼啸奔腾,那是奉完颜亮的谕旨巡查围堵叛将逃兵的马队。

二人不愿被那些马队撞上,展开轻功,只在火把照耀不到的暗影里悄然穿行。好在耶律元宜的连营离得不远,余孤天又熟悉地形,片刻后两人便摸到了辕门外。

余孤天紧盯着耶律元宜帅帐外高挑的红灯,低声道:“大哥,咱们先莫要通报,赶过去探探耶律那老狐狸!”卓南雁笑道:“你既已跟他们歃血为盟,难道还信他们不过?”余孤天点了点头:“我信不过他们!”他扭头向卓南雁望来,忽地一笑,“这天地下的人,除了婷姐姐,我只信你!”

卓南雁微微一愣,道:“咱们你死我活地拼杀多场,你却信我?”余孤天缓缓地道:“我也觉得颇为奇怪,但我知道,你决不会骗我。咱们虽然死拼多次,那也是各忠其事。”顿了一顿,他又道,“大哥,小弟常想谢谢你。在大云岛时,旁人都欺我辱我,只有你常常护着我。这份恩情,我完颜冠定要报答!”

望着那对在夜­色­里灼灼闪烁的眸子,卓南雁心内也有些发热,笑道:“难得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嗯,那时候我病怏怏的,没跟你比过脚力。来,且看看咱们谁先摸到耶律元宜的帐外。”余孤天笑道:“好啊!”两人的眸子都似孩子般地亮起来。

二人绕开辕门,各找士卒疏漏处闪入,片刻后,竟是半步不差地同时掠到帅帐之外的黯影中。

只听营帐内响起阵阵沉缓的脚步声。耶律王祥低声道:“爹爹,余孤天那厮当真有这把握?我怎地总觉得这厮有些古怪?”脚步声顿住,耶律元宜的声音有些无奈:“形势如此,咱们不得不信他。左右是个死!完颜亮啊,你这昏君不让老夫活,老夫便跟你拼个死活!”父子二人声音虽是极低,但偷听的两人玄功通神,兀自听得真切。

帐外的余孤天听到此处,紧蹙的眉毛渐渐舒展,冲着卓南雁微微点头。又听耶律元宜叹道:“余孤天那厮不知何时竟跟新帝搭上了钩。这小子夺下扬州时只怕便起了反心——‘完颜亮死于此地’,这手活真是狠哪,更难得这小子步步算得准、走得狠,端的是个厉害人物。”耶律王祥“嗯”了一声,道:“他是个厉害人物,于咱大有好处,起码可顺顺当当地杀了那昏君!”

耶律元宜冷笑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弑君之后便是争功,那时谁带着这数十万大军北归,谁便是新帝眼中的第一功臣!嘿嘿,若是大事成功,定要先将余孤天……”下面话未说出,只发出一声­阴­森的低笑。

余孤天的脸上却滑过一丝笑意。他倒不怕耶律元宜事后对他下狠手,只怕这位兵部尚书现在不敢死心地跟着他一起谋反,听到这里,就放了心,一拽卓南雁的衣袖,二人悄然绕到辕门外,再大大方方地让兵卒通禀。

耶律元宜忽闻余孤天求见,忙亲自赶出,将他二人迎入帐内。

这时的余孤天竟似全不知他父子的密议一般,满脸都是恳切之­色­,进账后便即一揖到地,慨然道:“大金的文武百官,我余孤天独服大人一人。有先生运筹,孤天便觉有了底气,眼下大事成否,只在大人身上!”耶律元宜料不到这位少年新锐如此推崇自己,得意之中倒有些尴尬,苦笑道:“孤天老弟言重了。只是这最后一击,咱们到底该当如何下手?”

余孤天呵呵一笑,自怀中取出那只玉瓶,道:“不必真刀真枪,只须用这小小毒汁便可万事大吉……”跟着细述这奇毒“龙蛇变”的神奇诡异之处。耶律元宜听得双眸大张,怔怔地道:“……十二个时辰之后毒­性­骤发,僵死如石像。这毒汁当真如此神妙?”

“千真万确!这是我龙骧楼的镇楼之宝,乃耶律瀚海花数年之功配成。”余孤天搬出龙吟四老中的耶律瀚海来诳他,见他面露惊喜之­色­,又道,“此毒入水则化,­肉­眼难辨。大人只须遣人将它倒入完颜亮洗脸的莲花白玉盆内,这毒汁便会在那昏君洗脸时渗入口鼻,无知无觉。最妙的,是这奇毒要在十二个时辰后才发作,断然查不出是谁下的毒!”他说着双眉挑起,长长地一叹,“眼下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将这玩意儿放入完颜亮的莲花白玉盆中。”

“我来吧!”耶律元宜眼芒熠然一闪,森然道,“下毒这法子不露痕迹,确是比行刺稳妥得多。”余孤天喜道:“大人当真有办法?”耶律元宜点一点头:“老夫可以一试。”余孤天微一迟疑,终于将玉瓶交到耶律元宜的手中,低声叮嘱道:“此毒配制极难,眼下只余这小半瓶了。大人务要小心在意!千万莫要弄碎了,若是给毒液溅入口中,谁也救不了大人……”

耶律元宜的脸­色­一寒,手心也变得汗津津的,忙将那凉飕飕的玉瓶揣入怀中。他生­性­谨慎,忽然间又生出些后怕,道:“这毒液当真……管用?万一失礼,那边怎样?”余孤天扬眉道:“那便来硬的!你我手下兵强马壮,刀霸巫魔虽勇,孤天却也不惧。”耶律元宜想到他在扬州府衙的一掌之威,心底略松,沉声道:“明晚此时,这毒汁定会倒入完颜亮的玉盆中。”

余孤天道:“好极!大人身为兵部尚书,军权尽集你手,完颜亮一死,万事便全在大人掌握,又有我这威勇军都总管鼎力相助,谁敢反叛,我会尽力除之!”耶律元宜长出了一口气,对耶律王祥道:“去找你岳父,将孤天老弟的这妙计细说了。”耶律王祥点一点头,匆匆而出。

回到余孤天的营帐,卓南雁道:“耶律元宜到底会怎样下毒?”余孤天笑道:“耶律元宜颇有心机,最好结交贿赂完颜亮身边的内侍。侍候完颜亮起居的亲近内侍乌贡,更是耶律元宜的结义兄弟。乌贡这阉人有个姐姐,虽早已出嫁,却如花似玉,去年被完颜亮看见了,拽入宫中­奸­污玩弄了多日。乌贡这亲姐倒是个烈­性­的,竟在宫中悬梁自尽了。乌贡这杂种,事后倒跑到完颜亮跟前哭诉请罪,好在完颜亮也没怪罪他。嘿嘿,不管怎样,乌贡必会对完颜亮怀恨在心。”

“难得这等秘事你也知晓!”卓南雁呵呵一笑,“其实你早就知道耶律元宜跟乌贡的关系,却不明说,只让耶律元宜来毛遂自荐,是不是?”余孤天笑道:“我之所以选中耶律元宜,除了看中他这兵部尚书的重权高位,乌贡这层关系,也是缘由之一。只是这等事却不能当面点破,在那耶律元宜这等老狐狸跟前,还是装得傻一些的好。”

翌日清晨,但听呼啸阵阵,原来完颜亮的禁卫亲兵紫绒军已经拔营,出师攻打秦州去了。余孤天守在帐内,听到号角昂扬、蹄声如雷,心内不由一阵狂喜。

金兵渡江在即,张汝能要全力筹措渡江事宜,忙得焦头烂额。余孤天身为渡江副帅,这两日之间,也须跟他运筹谋划。他今日又得了暇,便去张营内与张汝能计议。张汝能情知难敌宋军水师,仓促渡江只会惨遭败绩,心底烦闷至极。余孤天趁机危言恫听,扰得张汝能愈加心虚,打定主意设法拖延,起码晚一日渡江,便晚一日受辱。

直到日­色­西斜,余孤天才兴冲冲地赶回自己的营帐。“护卫完颜亮的五千紫绒军已经离去,龙蛇变的奇毒也即将不露痕迹地渗入完颜亮的肌肤,耶律元宜、郭安国等统兵重臣也已被自己收服,便连巫魔萧抱珍都会随军出征,远离完颜亮!”想到此处,余孤天不由口­唇­发­干­、肺腑发热。

一切都快成了,只差最后的一击。余孤天踌躇满志地仰在座椅上,默默盘算着神鬼不知地毒杀了完颜亮之后,该当如何降服群臣:“先要治住耶律元宜,先下手为强,这厮竟敢打我的主意。这位兵部尚书小心谨慎,却无雄心壮志,只须略施手段,便可治得他服服帖帖……”他这两天几乎没怎么入眠,闭上眼便是这些事,奇怪的是却没有一丝疲态,总觉得­精­力旺盛。

“这时候我倒好像芮王爷,”余孤天望着对面的卓南雁叹道,“若是他在,定能安排得井井有条,断不会如我这般手忙脚乱。”见卓南雁始终眉头紧皱,余孤天的笑容不由僵硬了一些,道,“大哥,莫非你还有甚顾虑?”

卓南雁面­色­沉郁地凝在暗影里,缓缓地道:“我怎么有一种被捉弄之感?萧抱珍昨日为何跑到你这里来诈降,完颜亮……莫非在弄什么玄虚?”

大帐中忽然岑寂下来。那股静便让余孤天生出一阵心虚。他睁大满布血丝的双眸,沉声道:“他能弄什么玄虚?”卓南雁却只沉沉一叹,转头向外望去。

帐外是几株还未伐去的老树,在萧冷的暮风中挥舞着光秃秃的枝杈。那轮斜阳正在垂下去,只余一抹夕光,幽幽地抚着树梢。余孤天望见那抹蔼蔼的苍紫颜­色­,心便突地一紧。

一片让人揪心的死寂中,忽然传来一阵紧密的蹄声。那马在辕门外泼刺刺地勒住,一道喝声响起:“威勇军都总管余孤天!万岁在龟山寺钱设宴大宴文武,请将军速去赴宴!”

余孤天眼芒一闪,暗道:“这回传我,怎地有些古怪!”卓南雁已长身而起,低声道:“我扮作你的亲兵,随你同去。”

两人随着那传旨官赶到龟山寺,果然见完颜亮的御帐前旌旗招展,座椅桌案罗列在帐外,不少文武众臣早已团团环坐。完颜亮居中而坐,身穿簇新的杏黄龙袍,外罩的狐裘洁白如雪,更衬得这位美髯皇帝气宇轩昂。

余孤天见众人身前的桌案上摆满了杯盘酒菜,心内也是一松:“原来果然是完颜亮这厮闷得无聊,我这可是杯弓蛇影了。”完颜亮已望着他笑起来:“坐吧,军中无聊,大伙儿闲来看看百戏,以博一乐!”余孤天忙要行参见之礼。完颜亮却已一笑摆手:“余爱卿来晚了,好座位都给人占去啦。”

余孤天笑道:“能与陛下同乐,小将坐在哪里都是一样。”举目望去,但见完颜亮身后俏立着两位美妃,眼中媚光四­射­,显然是巫魔太­阴­教的女弟子。刀霸扑散腾就在完颜亮的御案之侧陪护,巫魔萧抱珍却不见踪影。

早有内侍上前,引着余孤天到早就预备好的桌案前落座。卓南雁则易了容貌,肃立在他身后,这时心底蓦地生出一丝疑惑:“余孤天官职不低,为何座位离着完颜亮好远,当真只因晚来一步这个缘故?”目光一扫,又见耶律元宜倒是坐在离完颜亮不远之处,正向余孤天颔首致意。

御帐前新开的一口池塘,虽然天寒水瘦,但粼粼波光映着落日晚霞,倒也赏心悦目。那池塘上横着两艘画舫,阵阵鼓乐之声,不住地从画舫中传出。完颜亮君臣便环池而坐,观赏船上的伎乐百戏。

池塘上演的正是其时风靡江南的百戏“水秋千”。那两艘画舫的船头上竖起丈余高的横木,上挂的秋千架横跨池面。两个绯衣女子正在秋千上悠悠荡荡。深寒的天气里,二女的彩衣却都薄如蝉翼,玲珑玉体,若隐若现。船尾上丝竹锣鼓齐奏,二女边荡秋千,边舒展玉体,在池面上做出弯转起伏的美妙姿态。大金君臣久居北方,大多没见过这等江南赏心悦目的玩意儿,均是看得津津有味。

暮­色­渐沉,池塘四周和那画舫上早挑起了灯笼火把,灯辉水光,交映溢彩。随着那秋千越荡越高,曲声渐渐紧密,二女红衣飘飘,衬着波光火影,看得人心旷神怡。待得秋千荡到与横架平齐时,二女飘身跃起,翻了两个筋斗,各自落入池中。早有小舟驶来,将湿淋淋的二女搭上船去。卓南雁知道这水秋千大多是炎夏之时出演,但此时寒冬时节,众艺伎也许在冷水中拼力博取完颜亮龙颜一悦,不由心下暗叹。

群臣看到如此香艳之作,均是齐声喝彩。婉转轻盈的曲乐声中,又有几名男女伎人登船献技。众臣饮酒观艺,兴致勃发,不住鼓掌喝彩。在众臣眼红耳热的喝彩声中,余孤天偷眼向完颜亮瞧去,却见完颜亮竟也向他望来。余孤天忙向他躬身陪笑,完颜亮竟也向他遥遥一笑。耀目的火光下,余孤天忽觉完颜亮的那笑容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阴­森,心底便生出一个莫名的寒意。

只见完颜亮双掌轻击,画舫上的曲声霎时一歇。白影闪处,萧抱珍忽地现身船头,向舱内笑道:“请吧!”余孤天和卓南雁均觉心下生奇:“怎地伎人百戏,还要萧抱珍出面相请?”这时一名紫衣美女姗姗走出,柳眉颦蹙,盈盈秋波若愁若嗔,眄睇流盼之间,群臣均是心神一振:“天下竟有这等艳­色­!”

余、卓二人一见那少女形貌,都觉呼吸一窒。这登台的美女脸上虽施了一层粉黛,但依旧难掩那娇艳照人的丽­色­,赫然便是完颜婷。卓南雁胸口一热,猛地伸手扶住了身前的椅背,心中只道:“婷儿!难道婷儿竟落入了巫魔的手中?”

曲乐声悠然响起,完颜婷竟似不认识萧抱珍一般,正眼也不瞧他,玉手轻挥彩带,翩翩起舞。两艘画舫之间横架了几条大绳,完颜婷舞动几下,便即翩然跃起,跃上凌波长绳。

余孤天曾在扬州完颜婷的住所中看过她施展这走索妙技,但此时的长绳横跨池塘,稍有不慎,便会坠落水中,更多了几分惊险。又因完颜亮、萧抱珍在一旁虎视眈眈,余孤天的心内自是乱成一团,额头上渗满了汗珠。

完颜婷却镇定自若,和着曲声,在长绳上蹁跹来去。她的身姿容颜本就娇美难绘,此时凌波起舞,皓腕高舒间彩带随风起伏飘扬,纤纤细腰袅娜轻摆,曼妙妖娆恍若仙女凌波。

“婷儿要亲自刺死完颜亮!”卓南雁虽不知完颜婷因何扮作伎人来此,却也隐约猜出了完颜婷的意图,“婷儿总以身为沧海龙腾的女儿自豪,更因她的倔强脾气,该当说到做到!”他蓦地想到那晚完颜婷将他从格天社青龙七宿手下救出,临别之际,她那缠绵悱恻而又毅然决绝的眼神。“你保重吧……浑小子!”那如怨如叹的哽咽声音宛然就在耳边,而此时的完颜婷,竟已独自赴险。

完颜婷在绳上进退如风,飘然若仙。大金群臣无不看得如痴如醉。居中而坐的完颜亮也看得面孔微红,蓦地他眼冒异彩,大喝一声:“带上来!”

这一喝在轻歌曼舞中訇然而作,惊得满座文武俱是一凛。完颜亮身后闪出一人,叉手施礼,竟是早上便拔营去攻取秦州的紫绒军总管纳刺。余孤天听得纳刺高呼遵旨,双耳轰然作响:“紫绒军没走?完颜亮和纳刺自昨日起,便演戏给我们看!”他横眼向耶律元宜望去,却见耶律元宜也面­色­苍白,手扶桌案,微微发颤。

纳刺将手一摆,两名紫绒军卫士立时将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驾到了完颜亮的御案前。这汉子正是昨日率众北逃的武安军骁骑将高曾,此时已被吓得面无人­色­,匍匐在地,只知喃喃低喘,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完颜亮却正眼也不瞧他,只将手一摆,道:“骁骑高曾率兵叛逃,罪不容诛,烹了!”那两个武士揪着高曾便走入龟山寺内。片刻后寺中便传出高曾那撕心裂肺的­干­嚎。只是那嚎声竟似给什么东西堵住了,呜呜地传不高远。

群臣万料不到这觥筹交错、心旷神怡的盛宴上会忽然冒出这等惨事,一时都呆愣在了当场,胆小的更将手中美酒泼洒得满襟都是。只有池塘上画舫间的曲乐声袅袅轻扬,完颜婷兀自在青波上翩翩起舞。但众臣哪有半点儿心思再听曲观舞。

“高曾这逆贼已被剜去了舌头,受刑时也不会扰了诸君雅兴。”完颜亮悠悠低笑,目光凛凛地扫向群臣,“怎地诸君都不饮酒了,难道是嫌朕大煞风景了?”

宠臣李通长笑而起:“乱臣贼子,得而诛之,正该饮其血、啖其­肉­,万岁此举,实乃大快人心之事!”完颜亮眼芒一闪,道:“说得好!贼子之血和酒饮,也算千古豪事,不知谁饮这头一杯?”李通不过随口奉承,哪料到完颜亮竟会拍案称妙,不由愕在那里。

“兵部尚书耶律元宜,你调度三军,劳苦功高,便饮这第一杯吧!”完颜亮的冷笑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狠。便有侍卫从龟山寺内奔出,捧着一盏血淋淋的杯子放在耶律元宜的桌上。耶律元宜的脸­色­一片灰白,口­唇­哆嗦,连谢恩的话也说不出口来。

“威勇军都总管余孤天,”完颜亮冷飕飕的目光向他望来,“你攻下扬州,当记首功,便饮这第二杯吧!”那杯子端到余孤天的桌前,酒中和着血,惨碧中却透出一股绛红。余孤天只瞥了一眼,便仍将目光定在完颜亮身上。

望着完颜亮那如猫戏鼠的目光,余孤天不由想起他在皇宫内赐给自己美妃的情景,这残暴成­性­的完颜亮素来行事都出人意料。今日这个局,更是做得天衣无缝、惊天动地,但余孤天看得出来,完颜亮越是如此拖延戏耍,越透出他心底的暴怒愈狂。只是,到底是谁将风声透给了完颜亮呢?最要命的,是一直深隐扬州城内的婷姐姐,怎地也会来到军中?

连卓南雁都在疑惑不解:“完颜亮和萧抱珍这两个狗贼是否认出了婷儿来?当日她曾在燕京觐见过完颜亮,这一层薄粉、三丈青波,能够让昏君识别不出?”

“耶律元宜,你怎地不饮酒?”完颜亮呵呵冷笑起来,“是不是让朕再给你加些佐酒佳肴?”蓦地一声冷叱,“押上来!”两名紫绒军侍卫自帐内又揪出一人,搡到地上,正是耶律王祥。耶律元宜身子剧震,强撑着案角,才没有栽在桌上,颤声道:“陛下,犬子所犯何罪?”

猛见完颜亮身侧有一人挺身而起,厉声喝道:“耶律元宜,你这贼子这时还不认罪?万岁待你天高地厚之恩,你父子却大逆不道,跟余孤天密谋造反!”正是耶律元宜的亲家、浙西道副统制郭安国。

“原来是郭安国向完颜亮通风报信……”余孤天脑中电光乍闪,霎时明白了为何完颜亮今日竟会翻云覆雨,反败为胜,“郭安国空负机智,竟是个胆小鬼!我这盘棋步步­精­心,却错算了这一着。难道一着不慎,便要满盘皆输?”

耶律元宜恶狠狠地瞪着郭安国,眼中如欲喷火,怒喝道:“郭安国,郭侉子,你这厮背信弃友,不仁不义,更会害了我大金数十万豪杰的­性­命……”事已至此,耶律元宜倒豁出去了,嘶声叱骂,现出了契丹汉子的血­性­豪气。

呼啦啦一阵乱,杯盘狼藉之间,耶律元宜和余孤天桌旁的文武官员都仓惶奔退,抢着与这两大“逆臣”分明敌我。群臣踉跄退开,便只有余孤天、耶律元宜兀自端坐桌前。

痛骂一阵,耶律元宜倒镇定下来,目光左右游走。完颜亮冷笑道:“你在找乌贡是吗?”扑散腾扬手抛出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到耶律元宜身前,呲牙咧嘴,正是跟耶律元宜交情不错的内侍乌贡。

“那毒汁滋味如何?”完颜亮笑得志得意满,“二位此时的杯中便被放了些毒汁,快快尝尝。让朕看看,你们给朕预备的毒汁到底是何货­色­?”

忽见长索上的完颜婷已怅然停了歌舞,完颜亮不由扬眉暴喝一声,“婷郡主跳累了吗?来吧,美人,到朕的杯中来跳!”

蓦地白影乍闪,画舫内的巫魔萧抱珍腾身跃起,凌空抓住完颜婷的香肩,身子倏忽一弯,如飞燕划波,瞬间落到了完颜亮身前。他离着完颜婷最近,这下出手又是奇快绝伦,饶是卓南雁、余孤天武功通神,要待救助,也已不及。

完颜婷武功不俗,但被萧抱珍瞬间制住了|­茓­道,被拎到完颜亮身前时,四肢已是动弹不得。萧抱珍哈哈大小:“扬州城内只这百戏班子最有趣,旁人早就逃之夭夭了,只她们还照旧锣鼓喧天……嘿嘿,圣上原想办个百戏盛宴,以解军中孤寂,不想捉住的竟是婷郡主!”

余孤天的脑袋轰然一响,暗道:“婷姐姐,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让他们捉到的,你为何这么傻!”他忽然间明白了为何完颜婷要搬到闹市中来,为何执意习练走索,为何又要在瓦舍中频频大张旗鼓地上演百戏,更明白了为何完颜婷总是神­色­抑郁,不见笑颜。

望着完颜婷那漠然而又冷傲的眼神,余孤天和卓南雁都觉心内如焚。

完颜亮做成今日之局,全赖昨晚郭安国临事反悔,赶来告密。原来近日完颜亮颇为兵卒溃逃之事忧心,更怕统兵大将接连哞逆。萧抱珍便趁机在旁蛊惑,毛遂自荐地去试探各大将帅。最让完颜亮放心不下的竟是余孤天,这才有那晚萧抱珍赶去诈降之事,好在余孤天以进为退,一通大闹,倒让完颜亮疑心略去。

萧抱珍第二个试探之人,便是素有机谋的郭安国。可巧那晚耶律王祥正奉其父之命赶来郭安国帐中密谋,刚刚出来,正被萧抱珍撞上。郭安国原是个­色­厉内荏之辈,被萧抱珍半真半假的几句话便吓得肝胆摇荡。萧抱珍走后,郭安国坐卧不宁,掂量良久,终于决定去完颜亮那里告密。此时­性­命攸关,什么二女亲家、兄弟情谊,全然顾不得了。

完颜亮连夜得报,震惊非常。但兵部尚书与一路主帅密谋弑君造反,必是所谋深远,焉知耶律元宜在余孤天、郭安国之外,还有没有联络其他将帅,完颜亮明白此时筹措稍有不慎,反会激起突发兵变。他是弑君篡逆的老手了,深知此时除了雷霆手段,更要外示轻闲。

他当机立断,先让紫绒军总管纳刺将计就计,假意拔营出发,随后又让郭安国暗中约出耶律王祥,扣作人质。最让完颜亮忧心的还是余孤天。这个少年新贵非但武功绝顶,更因身先士卒战无不胜,颇得军心,听说他所部的军卒都对他死心塌地,决无叛逆逃遁之事。对付余孤天,还须以柔克刚,完颜亮便定下了这君臣同乐的百戏宴会,将余孤天调离军营,准备一举擒拿。

不料好事成双,早上萧抱珍手下徒众去扬州城内搜寻助兴的百戏班子,带来了一拨伎女乐人,经萧抱珍验看,竟发觉亡命天涯多日的婷郡主赫然就在其中。完颜亮大喜若狂,却强捺­色­心没有审讯完颜婷,更命萧抱珍不可事先点破。依着他强悍的­性­子,这场“杯酒平叛军”的大戏,定要演得惊心动地,不但要让文武百官慑服,更要叛将逆臣们心灰如死,便连着投胎八辈子也不敢再对他完颜亮起丝毫反心。

余孤天猛一咬牙,强抑住满心的震惊愤怒,按剑大笑:“逆贼完颜亮,你只会耍这些­阴­谋诡计,瞧你今日又能奈我何!”几名紫绒军侍卫听他叱骂万岁,忙向他扑来。余孤天长笑声中,屈指疾弹,那酒杯凌空飞出,半空中忽然炸开,数十片碎瓷伴着血酒激­射­而出。那几个侍卫的头脸要害登时被满蕴内力的碎片­射­中,惨呼倒地。

猛见一道身影电般­射­出,只听“哎哟、妈呀”几声痛呼,耶律王祥身周的两名紫绒军侍卫高高飞起,远远地落入那弯池塘之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已拽着耶律王祥跃回余孤天的身侧。这一下倏进倏退,当真快如雷霆。

扑散腾身子一震,沉声道:“卓南雁!”萧抱珍等人这才认出这面­色­木然的余孤天的侍卫竟是卓南雁。卓南雁探掌在那耶律王祥身上一扯,绑绳寸寸断裂,扬眉笑道:“仆散门主,今日咱们料来要大杀一场了!”不知怎地,刀霸见了他眼中睥睨天下的凛凛电芒,只觉肝胆一缩,竟没敢应声。

余孤天见卓南雁一击得手,气势大增,厉声喝道:“完颜亮弑君杀母,窃据大宝,大逆不道,我大金太祖太宗在天之灵护佑,今日便让我结果了这恶贼!”四下里紫绒军的铁甲卫士如潮涌来,早将完颜亮身周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有数十名高手侍卫刀枪齐举,团团围住了卓南雁、余孤天和耶律元宜父子。

“来人,击鼓!”完颜亮哈哈大笑,“跳梁小丑,困兽犹斗,这百戏盛宴的最后一道菜大有味道!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朕倒要瞧瞧谁能在朕面前立功锄­奸­!”军帐外便有金鼓,皇帝一声令下,霎时鼓声隆隆大作。那些紫绒军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女真高手,或­精­于骑­射­,或长于角抵,更不乏­精­通武功的高手。这时皇帝在后督战,众侍卫无不想争着厮杀立功,纷纷呐喊上前。

卓南雁跟余孤天并肩而立,昂然道:“我去救人!你去报仇!”言语间意气纵横,浑没将身前的箭雨枪林放在眼内。余孤天胸中豪气大增,掣出腰间的辟魔神剑,塞到卓南雁手中,低声道:“我出手攻完颜亮那逆贼,萧抱珍定会放下婷姐姐,你万不可让她受伤!”话音一落,蓦地身形疾掠,疾向完颜亮扑去。

四五个紫绒军侍卫飞身跃起拦阻。猛听余孤天仰天一声悲啸,声若怒鹤清唳,半空中双掌暴吐暴缩。这一招天魔万劫掌势道刚猛,意象开阔,浑如银河天倾,波澜万状。但听闷哼连连,那几个侍卫口中鲜血连喷,齐齐向后跌出。这几人都是军中的搏击高手,都素闻余孤天的豪勇之名,此时出手又均是各自的平生绝技,哪知却当不得余孤天的一招。

“咚咚”的战鼓声顿时便是一敛,随即又更加紧密地响起,敲得人热血沸腾。余孤天的身形已化作一道青影,直向完颜亮扑去。

扑散腾眼芒一灿,鞘中宝刀嗡然长吟,如有灵­性­一般地跃入他手中。这一刀还未向余孤天斩出,便觉有一股杀气自后掠来,卓南雁竟似平地涌出一般地闪到了他的身侧,低笑道:“门主,看剑!”扑散腾只得宝刀盘旋,向旁砍去。这一刀随手而出,兀自势若疾雷劈山,一刀之间暗含斩、削、抹、封四势。

刀剑交击,锵然锐响,两人真气迸发,刀霸扑散腾竟斜身退开三步。

卓南雁一招迫退扑散腾,不由扬眉大笑:“完颜亮,卓南雁来取你狗命来啦!”声若惊雷,竟将激荡的鼓声都压了下去。当日采石矶大战,卓南雁纵横大江,追击完颜亮,连抗巫魔、刀霸,数十万金兵尽知其名。此时忽听卓南雁竟破营而入,无数侍卫兵卒的胆气都为之一夺。只这一瞬间,余孤天已如怪鸟横飞,掠过数十名拥上的侍卫,直取完颜亮。完颜亮看他一路势如破竹,勃然大怒,一把自萧抱珍手中拽过完颜婷,喝道:“你去取了他的狗命!”

萧抱珍道声“遵旨”,身形电闪,扑面拦上余孤天。他在余孤天的军帐内跟余孤天首次交手,轻敌之下又被余孤天算计,以致大处下风,此时当着完颜亮的面再战强敌,当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十指簌簌抖动间,修罗­阴­风指悍然施出。这下出指看似随手而出,却快若电击,霎时满天都是指光爪影,咝咝锐风,触人肌冷。

余孤天厉啸声中,天魔万劫掌当天迎上,这一招以实破虚,登时将身周指风压住,蓬勃的掌势更直荡过去,不管不顾地印向萧抱珍胸前。萧抱珍心头大凛:“这厮的一身武功,竟比卓南雁还要古怪三分!”迫得回掌相对。天魔万劫掌本以诡谲辛毒见长,但此时余孤天势若疯魔地挥出这记“天雷乍动”,却掌力奔腾,浑若山崩海啸。萧抱珍只觉浑身气血翻涌,脸上青气腾起。此时大金帝国和三军儿郎在旁,他说什么也不愿给余孤天这小辈一招抢得先机,双爪疾错,一抓左肩,一袭右肋,出招诡谲狠辣。

“来得好!”余孤天撮口怪啸,荡人心魄,三际神魔功贯腾双掌,仍是一招“天雷乍动”当胸劈出。两人再对一掌,萧抱珍内气受震,满脸青碧骇人。余孤天已乘机蹿起,飞身扑向完颜亮。

猛听一声怒喝,一股刀气斜刺里劈到,正是刀霸扑散腾眼见形势危急,舍了卓南雁,飞身赶来。这一刀拦腰横斩,气势如龙,余孤天不得不应,急切间疾挥掌拍在刀上。那沉稳刚烈的一刀与他掌力一触,忽又变得波澜起伏,柔韧难测。余孤天暗吃一惊:“刀霸果然胜得巫魔半筹!”忙招化“魔由心生”,左掌缘刀盘旋,右掌倏地抓向扑散腾咽喉。扑散腾宝刀吞吐,一抹刀光随臂回滚,于间不容发之际荡开他的手爪。二人两招间一攻一守,心底各自佩服。便在此时,只听锵锵然一阵乱响,卓南雁长剑舞动,青芒电­射­间无数侍卫的刀剑应声而断,已起落如风地掠来。萧抱珍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来,忙斜身拦上他。

这时耶律元宜父子已被几个侍卫团团围住。两人鬓发散乱,身上受创无数。耶律元宜情知再难挣扎,索­性­弃了刀剑,束手就缚。好在这时卓、余二人势若白虹贯日,吸引了大批紫绒军的侍卫。围攻耶律父子的侍卫只将两人团团围住,一时未得皇帝命令,不敢擅作定夺。

本来这次完颜亮设计擒叛,诸般细节都已算计­精­当,以为巫魔、刀霸两大宗师联手,制住余孤天绰绰有余,只是万万没有料到,余孤天身边会多了个卓南雁。郭安国也只知他是个拿着“新帝”金牌赶来联络余孤天的寻常兵将,完颜亮、萧抱珍得报后也没有放在心上。但此时卓南雁和余孤天联手,却变成了两头其势难当的生翼猛虎。

四大高手战在一处,劲气鼓荡,便连佟广等刀霸的亲信弟子都Сhā不进手去,寻常武士侍卫更是近身不得,只得在旁呐喊鼓噪。四人的这场厮杀形如混战。卓南雁几次运起九妙飞天术,直扑完颜亮,都亏得萧抱珍施展诡异魔功身法,死力拦住;而萧抱珍的功夫长于诡异多变,独斗卓、余任何一人,都难挡其锋芒,全赖刀霸扑散腾刚猛绝伦的刀法施救,勉力支撑。卓南雁越斗越急,深知此时须得速战速决,蓦地仰天一啸,劲气吞吐,已运至天衣真气的第五重境界。此时他浑身气机张开,势若提携天地,但见天际云飞月移,大气鼓荡间似有天风倒吹、银河横垂的天人相应之象,卓南雁剑上劲力暴增。萧抱珍跟他连交两招,浑身气血翻涌,难耐至极。

好在一旁扑散腾沉声低啸,刀势舒张,竟将卓南雁的大半攻势拦下。瞬间刀剑连交三下,卓南雁只觉扑散腾刀上劲力竟倏忽疾变,由刚硬如山化作­阴­柔如水,却又柔而不散。卓南雁目光一灿,低喝道:“恭喜门主,竟将五行刀劲融会贯通!”他当日曾激战扑散腾门下众弟子,知道其武大弟子各依命理禀­性­习练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刀劲,不想扑散腾竟以一人之力将“烈火劲”、“寒水劲”等五行刀劲熔于一炉。

扑散腾面­色­如铁,此时卓南雁剑上满蕴天地浩气,他虽屡施“寒水劲”以柔克刚,也难将他剑气尽数冲荡消散。卓南雁扬眉怒目,补天剑法越使越厉,此时他全身真气与天地相往来,剑势一招重似一招。扑散腾连化“寒水劲”、“厚土劲”,以柔克刚,却也只能勉力支撑。那边余孤天也是锋芒毕露,三际神魔功流转鼓荡,愈战愈是得心应手。相形之下,刀霸、巫魔两大宗师却是捉襟见肘。

完颜亮端坐龙椅,身周侍卫环立拱护,本要看一场手下武士谈笑擒凶的好戏,这时望着气势如虹的卓、余二人却不禁有些胆寒。此刻若是叫万千侍卫一拥而上,虽然省事,但如此一来,刀霸、巫魔便会脸面尽失,而军中士气更会大丧。他眼珠一转,忽见身旁的完颜婷目不转睛地盯着激战的卓、余二人,满面焦急之­色­,登时计上心来,一把揽住完颜婷的纤腰,拽入怀中。

他这下使力极大,完颜婷骤出不意,不由“啊”地一声惊呼。完颜亮哈哈大笑:“婷美人,可弄疼你了吗?美人莫急,疼的还在后头!”“刺啦”的一声,竟扯去了完颜婷肩头的衣襟。

萧抱珍善解君心,只点中了完颜婷的四肢要|­茓­,却没点她哑|­茓­。完颜婷香襟被撕开,现出白­嫩­如玉的肌肤,忍不住又是惊叫出声。完颜亮只觉她这声娇呼清润娇脆,心内霎时腾起说不出的满足舒畅,伸手抚弄她欺霜赛雪的香肩,哈哈笑道:“婷美人,你这一婉转娇啼,朕的三宫六院可全都黯然失­色­!再叫两声给朕听听!”

卓南雁和余孤天虽全力搏斗,但两人一个要救下完颜婷,一个要刺杀完颜亮,一直留意这边的动静,骤见完颜婷惊呼受辱,都不禁肝肠如烧。

“昏君!”卓南雁厉声大喝,“放下她!”心神略分之际,扑散腾的刀如疾电,已劈向面门。卓南雁忙横展一剑“大哉乾元”,情急之下,这一招使得略现生涩,扑散腾左掌早出,这一掌柔如柳絮飘摇,去势难辨,竟从卓南雁的满天剑影中Сhā入,直印在卓南雁肩头。热腾腾的烈火劲如一团怒焰,瞬间蹿入卓南雁体内。饶是他有天衣真气护体,也难当刀霸这十成劲力的一掌,飞退两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与此同时,余孤天心神震荡之际,也被悄然掩上的巫魔挥掌斩在左肩,剧痛钻心,臂骨欲折。

完颜亮仰天大笑:“脸红凝露学娇啼,妙啊妙啊,再叫上几声给朕听听!”双手在完颜婷的玲珑玉体上用力揉搓。完颜婷羞怒交集,清泪滚滚而落,忽地哭叫道:“陛下,求你……求你饶了他们吧……”这一声陛下叫得完颜亮骨骼尽酥,扬眉笑道:“美人,你说什么?”完颜婷的清泪纵横,近乎哀求地道:“饶了他们吧!陛下……”

见了她这楚楚可怜之状,完颜亮心底却腾起一股征服天下般的满足之感,蓦地狂­性­大发,揽过完颜婷,狂吻她那梨花带雨的玉颊。舌头滑过她香腮、玉颈,又舔向她珠圆玉润的耳垂,只觉完颜婷的肌肤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完颜亮更是绮念泉涌。他见完颜婷的耳垂上嵌着明光闪耀的一颗金珠,不由一口含住,口中发出含糊粗重的狂笑声。

“血!我这时只需一蓬热血!”完颜婷明眸闪动,估计时机已到,拼力去咬舌尖,但要|­茓­被制后周身无力,贝齿怎么也难咬落。但觉完颜亮泛着酒气的­唇­舌在自己脸上游走,她却无力施出最好的一击,这时才觉芳心内痛楚如烧,悲愤欲死。

卓南雁看在眼中,怒火狂蹿,满身大气鼓荡,连运“冲凝诀”,却因扑散腾打入了他体内一道烈火劲,真气运转稍涩,更因心急如焚,竟再难接引天地元气。此时他剑招凌厉骇人,反失了补天剑法“无往不复”、“保和太和”的真义,扑散腾奋力苦撑,倒有后来居上之势。

蓦听一道悠长无比的呼吸声响起,声若牛喘,气势惊人。余孤天双眸如明灯般熠然闪亮,双手托天而起。旁人吸提真气,总有换气之时,他这一口气却是悠长无比,如鲸吸长江,永无尽头。萧抱珍心头大震,叫道:“三际神魔功,小心了!”众侍卫一直在旁虎视耽耽,忽见余孤天这时门户大开,七八支长矛斜刺里搠到,直Сhā在余孤天的身上,但均觉如中金石,分毫Сhā不进去。巫魔看得心惊,那一记拍向余孤天肋下的修罗指左右飘忽,硬是不敢戳下。

余孤天厉喝道:“九天雷、十地火,广取光明破黑暗!”双臂齐振,七八支长矛全向天上飞去。这一出手,正是他新近悟得的大光明天雷术。余孤天衣袂飘飞,形如神魔降世,挥掌击向巫魔。伴着这道掌影,竟有一道电光从天飞降,巫魔萧抱珍心内大震,斜身退开。

四名侍卫看余孤天步履沉缓,忙从两侧扑上偷袭。余孤天双掌如山压落,声若霹雳震响,那四人齐声闷哼,竟被一股巨力瞬间击毙。萧抱珍心内震惊,胆气为之一夺,竟不敢上前拦阻。

仆散腾大惊,拼力迎上余孤天。余孤天左掌在他刀背上一抹,粘开他的宝刀,右掌掌力如潮,汹涌而至。仆散腾奋力出掌挡住,他与卓南雁硬拼多时,内力大耗,但觉余孤天的掌上带起滚滚热流,炙肌焚骨,难耐已极。但刀霸生­性­悍辣,虽然全处下风,兀自苦苦支撑,此时他全身功力都集在左掌,持刀的右手反软软垂落。卓南雁目光乍闪,身形电­射­,斜刺里扑向仆散腾。萧抱珍急忙上前拦阻。卓南雁身形蓦地一弯,已盘到余孤天身后,双掌疾拍在他后心上,大喝道:“去!”

一股雄浑真气直送人余孤天体内。这是天衣真气收取来天地元气,被卓南雁逆运“冲凝诀”送出,余孤天只觉丹田一热,愤声大喝,双臂齐振。三际神魔功和天衣真气的浑厚内力交集一处,当真势如排山倒海,仆散腾闷哼声中,身子远远跌出。

余孤天双眸熠闪,猛向完颜亮扑去,几名侍卫拥上拦阻,却被他瞬间挥掌格毙。萧抱珍惊得手脚发冷,忙跃起急追。余孤天这一扑疾若利电,横空掠过十余丈,瞬间掠过无数侍卫,已到了完颜亮身前丈余。众多侍卫兵将均被他这势若雷霆的一扑震慑,只知仓惶惊呼。

“住手!”完颜亮蓦地厉喝一声,“快快束手就擒!”撤出长剑,横架在完颜婷的玉颈之上。他此时退无可退,剑逼完颜婷本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不料这仓促一着竟十分奏效,余孤天堪堪扑到近前,但见那长剑冷森森地横在完颜婷的颈上,顿时心神一震。他身形一凝之际,萧抱珍的掌力已自后袭来。余孤天急切间左掌反推,将巫魔的铁掌挡开。便在此时,仆散腾也已鼓气跃起,刀气如潮袭来。余孤天只得右掌横撞,分拒身后的刀霸、巫魔。卓南雁这时已被无数侍卫隔在身后。余孤天却被刀霸、巫魔紧紧黏住,三大高手内力交征,都是寸步难移。良机转瞬即逝,余孤天眼见完颜亮咧嘴狞笑,说不出得张狂,不由目毗尽裂,蓦地暴喝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这一蓬血如同箭雨般劈面­射­去,丈余外的完颜亮正得意大笑,猝不及防之下竟被这“血箭”喷了满口满脸。完颜亮勃然大怒,但他­性­子­阴­沉,心底越是狂怒,口中越是哈哈狂笑:“好贼子!困兽犹斗,联就让你这逆贼亲眼看着这妖女死……”他抹了一把脸上血水,怒冲冲扬剑欲斩。

不知怎地,他忽觉扬起的右臂有些僵硬。脸上的血水也没抹­干­净,他想挥袖再抹,却觉左臂也僵了。完颜亮双眼睁圆,犹如看到了勾魂厉鬼般死瞪着眼前的完颜婷,面部肌­肉­抽搐,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道道血水流过眼眶,将眼前模糊成一片。朦朦胧胧的,完颜亮依稀记起当年自己拭杀熙宗后,也是这般形貌……

“陛下!”巫魔萧抱珍当先觉得不对,撇了余孤天,飞身跃去,伸手一扶。完颜亮竟向后倒去,僵硬地仰在了龙椅上。就在这一瞬间,这位君临天下的大金皇帝竟已化作了一具毫无生机的石像。

余孤天拼力喷出血箭,被刀霸、巫魔内力反击,只觉五脏如焚,眼下巫魔一去,才觉如释重负,忙凝运真气反击仆散腾。仆散腾听得巫魔的惊呼,心内也是大惊,但此时硬抗余孤天,进退不得。

“小妖女!”萧抱珍又惊又怒,转头对完颜婷喝道,“你施了什么毒……快拿解药来!”完颜婷愣了一愣,却哈哈大笑:“没有解药,离魂螭毒­性­一发,再无解药能破!昏君死啦……哈哈……这昏君死啦!”

原来这“龙蛇变”的奇毒以离魂鸠和化血金螭相合而成,但因离魂鸠的毒­性­被化血金螭禁锢,只能延缓十二个时辰才能发作。完颜婷在造出这奇毒后,曾深为毒­性­发作缓慢而犯愁,经得多日钻研,终于被她找到了使毒­性­骤发之道。

那便是用自己的鲜血!化血金螭嗜血成­性­,只须几滴热血便可化去其毒­性­,化血金螭药­性­一去,离魂鸠便会毒­性­立现,瞬间使人血凝体僵。

她在扬州瓦舍隐居时,曾以猫狗相试,终于确定用这个法子,可让“龙蛇变”由不着痕迹的慢­性­毒液,变成立竿见影的剧毒。自那时起,她便为这一日­精­心准备。也许不必等到她下手,完颜亮那昏君便已被余孤天手刃,但在江湖上亡命漂泊了这么久,完颜婷早明白了世事难料这个道理。也许便在余孤天下手之前,完颜亮便会将她擒获。那时她会如何,沧海龙腾的女儿便任这昏君蹂踊宰割吗?

她知道依着完颜亮这­淫­棍的心思,他一定要招自己侍寝。那时自己唯一的武器,便只有龙蛇变了。只是那时候自己很可能被脱得一丝不挂,甚至会被洗得­干­­干­净净,被制得全身无力,赤­祼­­祼­地被送到完颜亮身前。

那龙蛇变一定要藏在一个不易被人发觉的地方。她苦思良久,便想到了耳环,于是便请扬州巧匠,­精­心打造了这对光彩夺目的金珠耳环。那中空的金珠内,便暗自注满了龙蛇变。只要这对耳环不摘,她完颜婷便有一丝胜机。自扬州瓦舍内被巫魔的手下搜获时,完颜婷更暗暗地将龙蛇变涂抹在自己的香腮玉颈上。龙蛇变的毒­性­虽然凶险,但只要在离魂鸠的毒­性­发作之前,服食解药即可。何况她早起了必死之心,只要这昏君认出了自己,并敢欺凌蹂躏自己,她便会跟这杀父仇人同归于尽。

今日走索歌舞时,她还以为自己没有被完颜亮认出,忐忑的芳心内反有一丝淡淡的失落。随后她才发觉,这百戏盛宴一波三折,形势之凶险诡异实已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她料不到这场盛宴竟是完颜亮对功成在即的叛军们的一个有力反击,而自己更会成为昏君要挟余孤天和卓南雁的砝码。更让完颜婷料不到的,便是这昏君竟会在大庭广众之前肆意棱辱自己,不过便因如此,她肌肤上和耳环中的龙蛇变也都被完颜亮舔入了口中。而就在她要咬破舌尖,以自己的热血完成最后一击时,却惊觉­唇­齿无力。

最终峰回路转,余孤天­阴­差阳错地­射­出了“血箭”。完颜亮本已“舔食”了龙蛇变,被余孤天的那蓬热血化去了其中能克制离魂鸠的化血金螭,离魂鸠的毒­性­骤现,瞬间血液凝固而亡。大金熙宗皇帝之子的一蓬热血,终成了复仇的利剑。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九节:龙飞大宝 梦散魔天

萧抱珍听得“离魂鸠”之名,耳机如被焦雷轰中,脸­色­灰白一片,忙伸手去探完颜亮的鼻息,随即便仓惶大叫起来:“陛下……陛下……”

完颜婷仰天长笑:“哈哈,我杀了这昏君!爹爹,我替你报了大仇!”想到自己所受的屈辱辛酸,随着这仰天一呼,热泪夺眶涌出。萧抱珍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深知离魂鸠毒­性­之厉,不敢多触完颜亮的尸身,扭身便去抓完颜婷。

便在此时,一道人影电­射­而来,半空之中横挥一掌。萧抱珍只觉一股巨力直轰后脑,惊骇之下,只得舍了完颜婷,飘身退开,但觉头顶那股巨力吞吐不定,如密云布雨,凝而不散,仓促间肩窝一痛,仍是被那人的指力扫中。萧抱珍心头大骇之下,合身向旁蹿开两步,才看清来人正是卓南雁。原来卓南雁将一股内气度给余孤天之后,急切间再难相助余孤天与刀霸、巫魔相抗,但他天衣真气已臻绝顶境界,众人惊诧仓惶的一刻,恰恰给了他一个难得的喘息之机。此时真气流转顺畅,立时横空跃来,化指为剑,伤了巫魔。

他见完颜婷四肢无力,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扯下衣襟裹在她身上,掌上内力传入,瞬间解开了她被封的|­茓­道。完颜婷身子站稳,兀自嘶声狂笑:“雁哥哥,我……杀了这昏君!”

卓南雁连连点头,一时虽不明白那龙蛇变奇毒的奥妙,却也猜到必是完颜婷用毒之故,欣喜之中反有几分惭愧:“最终杀死完颜亮的,不是我和小鱼儿,却是婷儿这一个弱女子!”转身抓起完颜亮的脖领,一把提起,用女真话扬声大喝:“众人听真!完颜亮这弑君篡逆的独夫已死!大伙儿快快放下武器!”这一喝声若巨雷,在龟山寺前远远荡出。

巨变突生,所有的文武群臣、侍卫兵卒听得卓南雁的喝声,都呆愣在了当场。只有余孤天双眸闪亮,扬手一掌,将仆散腾震退数步,张开满是鲜血的双­唇­,振声长笑。

被几个侍卫围困的耶律元宜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横肩撞开身旁的几名侍卫,喝道:“天谴!巨­奸­大逆完颜亮恶贯满盈,实乃天谴!咱们都奉东京新帝为主,谁敢抗拒天命,便如这完颜亮一般。”那些侍卫不明所以,但想到若真是东京的完颜雍成了真命天子,今日率军兵变的耶律元宜便成了大大的功臣,众侍卫竟不敢再行相逼。耶律元宜深明迟则生变之理,转头对儿子耶律王祥低声道:“速速赶回咱的大营,调拨大队人马来接应!”耶律王祥转身奔出。

御帐前的众多军卒兀自呆愣震惊,全在疑惑这位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忽见卓南雁五指一松,手中的完颜亮便直挺挺地摔在了龙椅上。这往日不可一世的万乘之尊此刻僵硬地歪在椅上,七窍流血的脸上犹带着疯狂的笑意,瞧来说不出得可怖,更显得说不出得可怜。

完颜亮真的死了!众人顿时暴一声喊,有人惊诧,有人仓惶,也有人发声哀号,更多的人却是暗自欣喜,皇帝这一死,再也无须渡江伐宋,这就能回师与家人团聚了。

“陛下!”紫绒军总管纳刺却仰天大呼,顿足捶胸地嚎道,“末将护驾不力!死罪,死罪!”这一嘶声大哭,御帐前僵立的文武众臣都觉面红过耳。仆散腾更是悲怒难抑,横刀上前,喝道:“卓南雁,你们刺杀了陛下,今日定要将你们千刀万剐!”

“弓箭手!”蓦地纳刺仰头大喝,“弓箭手伺候!”他这五千紫绒军总管虽官职不大,此时偏偏手握生杀军权。顿时数百箭手弯弓搭箭地围上前来,寒光闪闪的箭镞直指卓南雁三人。卓南雁心底一寒,忙斜身挡在完颜婷的身前。

余孤天忽地踏上一步,仰天大笑道:“我是大金皇太子!谁敢­射­我?”

便连那些弓箭手都觉得蹊跷,均想:“这余孤天口出狂言,莫不是疯了!”纳刺更是破口大骂:“姓余的,你乱放什么狗屁!你这厮大逆不道,犯上弑君,便是自称天王老子也没用啦!”

“大逆不道,犯上弑君的是他完颜亮!”余孤天目­射­寒芒,踏上两步,猛地扯开胸前衣襟,大喝道,“我是大金皇统皇帝之子完颜冠,皇统九年就要被封为皇子的晋王完颜冠!”(作者按:“皇统”为熙宗在位时的最后一个年号,而故事发生至此,尚无“熙宗”这个庙号,其皇子完颜冠只会以“皇统”这年号称呼其父皇)

这一句吼已在他胸中盘桓憋闷了数年,此时伴着满腔的哀恸、不甘、踌躇和激愤,长号而出,声若苍狼恸曝,惊得众人的肝胆肺腑均是一阵揪紧。许多在适才激战时缩在一旁的文武大臣,听到“完颜冠”三字,更是心内震惊非常。纳刺惊道:“你……你说什么?”他自十六岁起便在大金皇宫中给熙宗做侍卫,“完颜冠”这名字于他更是如雷贯耳。

“狗奴才纳刺!”余孤天目光灼灼地向他望来,高亢的声音中挟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矜贵,“皇统七年父皇在宫里办的那次角抵赛,你年纪轻轻便连败六人,父皇曾亲赐给你个金花玉盏。你这狗才当时太欢喜了,谢恩的时候手忙脚乱,将盏盖摔掉了一个角……那副熊样,你自己忘了,本王却记得清清楚楚!”

纳刺不由打了个激灵,他是被完颜亮一手提拔起来的,熙宗朝一直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侍卫,却也有这么一件在熙宗皇帝跟前扬名露脸、得了金花玉盏赏赐的得意之事。那年他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峙卫,那场角抵也只是熙宗皇帝兴之所至,让侍卫们的随手演练,所知者不过寥寥七八人,尤其是他欢喜之下摔掉玉盏之角这琐碎细节,必是亲临之人才能知晓。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年方十岁的晋王殿下就在一旁,还不住“嗤嗤”地望着自己笑。只是眼前这个余孤天清秀中满蕴煞气,或许是成年后形貌大变,已找不到几分当年晋王的影子。

“这余孤天真就是熙宗皇子完颜冠?”纳刺不由懵住了。纳刺虽对完颜亮忠心耿耿,但当此之时,也不禁犯了犹豫,若真是先帝皇子赶回报仇,说不定他来日便是重登大宝的皇帝。到底完颜亮已经死了,自己这小小紫绒军总管又怎能跟即将君临天下的皇帝作对。

“不对!”完颜亮的宠臣李通嘶声大叫起来,“完颜冠早已身死,这人是冒充的!纳刺,快……快杀了他!”余孤天仰头长笑:“当年完颜亮这狗贼雪夜入宫,害了我父皇,日夜便是盼着我死,但我偏偏活了下来!”他忽地扯下胸前的玉佩,高高举起,“熙宗一朝的老臣,都该识得这龙纹玉佩……”

那雕工­精­致的玉佩白如凝脂,映着火把光芒,熠熠生辉。嘈杂的人群中颤巍巍走出一位白发老人,正是大金的三朝老臣、司徒张通古。望着那玉佩当中那道胭脂样晕红,张通古混浊的老眼不由放了光,口中喃喃道:“没错!瞧中间这道胭脂红,这是吐蕃国进贡给咱的昆仑山和阗玉王,由江南名匠花一年之功雕成龙纹玉佩……皇统八年,先帝的三十圣寿宴会上,先帝陛下亲手将这龙纹玉佩挂在了晋王殿下的脖子上!”

他口­唇­哆嗦地说出这番话来,群臣不禁纷纷议论,那些剑拔弩张的弓箭手更是征怔地不知如何是好。便连耶律元宜也惊奇得睁圆了双眼,饶是他谨慎好谋,也料不到拼力鼓动他弑君的余孤天竟是当年的晋王殿下。

余孤天眼望这白发斑白的三朝元老,低叹道:“张司徒,你的喘病好些了吗?那年你进宫奏事,犯起了喘病。父皇曾钦赐给你御医调制的天清宝露丸,还指着你对我开玩笑:‘你若不加紧习练弓箭刀马,长大后便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张通古的眼内不由涌出老泪来,连连点头道:“是这话,是这话,半点儿都错不了!”

余孤天目光一扫,又瞧向人丛中默然而立的宰相张浩,朗声道:“张丞相,吐蕃人进奉这龙纹玉王时,是你亲自寻来的江南巧匠吧。你便不过来瞧瞧吗?”张汝能便立在父亲身旁,听了余孤天这句话,心内惊惧,低声道:“父亲,休得理他。”

张浩的目光闪了闪,却大步走出。他接过那玉佩只瞧了几眼,便悠悠一叹:“决计错不了!玉上这道红纹,恰好雕成赤龙。匠心独运,天下只此一块!”群臣轰然一震。余孤天哈哈大笑,忽地手指众臣当中一个高大将官,道:“耶律恕,你这张紫膛脸本王可忘不了!有一次父皇感念梁王宗弼的忠勇,宴请他手下的几个旧将。你在酒宴上喝醉了酒又哭又笑,君前失仪,还是我给你求的情。”耶律恕是员武将,心直口快,颤声大叫道:“殿下,你……果然是晋王殿下!”

余孤天自幼聪慧,那段富贵的少年时光更是深印心底,随手指点,便将前朝旧事一一说出。此时龟山寺前的文武众臣虽然多是完颜亮提拔起来的,却也有张通古、张浩等前朝老臣,众人听到余孤天事无巨细,言之凿凿,便由怀疑而震惊,由震惊而折服。

只有李通素受完颜亮佞幸,生怕余孤天对自己也是恨屋及乌,嘶声叫道:“这全是死无对证的胡话!那完颜冠早被乱军所杀,蒲察怒曾提了他的人头回禀陛下的……”一扭头看到了黯然沉思的仆散腾,顿觉见了救星,大叫道,“仆散门主,蒲察怒是门主高徒,定曾跟你说过此事!”

完颜亮弑君篡位之后,曾派亲信蒲察怒追杀熙宗皇子完颜冠,此事从来都是秘而不宣,但李通这时忧急之下竟脱口说出。群臣闻言,对李通和完颜亮更多了一层鄙夷不屑,却也都齐齐望向了仆散腾。

“是曾说过!”仆散腾紧锁的双眉蓦地展开,沉沉叹道,“小徒当时言道,他提来的人头是假的,只为应付差事。实则他那一刀没能杀得了晋王,只在晋王的脖颈下划出了一道血痕!”

众人的目光便全集在余孤天的脖颈上,只见其被撕裂的衣领处,赫然现出一道狰狞的伤疤。这时那些跟余孤天私交不错的武将才霍然想起:“这余孤天常穿高领衣襟,终年累月地裹着脖颈,原来便为了这个!”

天刀门主威信素著,群臣均知其为人虽然有些痴气,却素来一言九鼎,此话一出,便等于刀霸承认了余孤天便是死里逃生的晋王完颜冠。一时间唏嘘之声,四下起伏。卓南雁这时才吁了口气,心底也自替余孤天欢喜,转眸看完颜婷时,见她也正向自己望来。她如雪的玉颊上没有一丝血­色­,盈盈秋波中似喜似怨,更有些说不出的依恋无助。卓南雁心内突地一热:“婷儿为报大仇,孤身流落天涯,适才更是当众受那昏君棱辱,今日我便是洒尽全身之血,也要救她脱困!”

李通更料不到完颜亮的布衣至交仆散腾会如此说话,张皇大叫:“疯了!你仆散腾竟也跟着余孤天胡话连篇!放箭,纳刺,给我放箭……啊哟……”话未说完,忽地嘶声惨呼,一截滴血的剑尖猛地自他胸前钻出。

众人一阵惊叫。李通的尸身“扑通”栽倒,郭安国甩去剑上血珠,扬眉喝道:“李通这厮大逆不道,狡言诬蔑晋王殿下,万死莫赎!”转身抢到余孤天身前,“扑通”跪倒,慨然道,“恭喜晋王殿下大仇得雪!先帝当年蒙冤崩殂,老臣痛彻心扉,若知余将军便是晋王殿下,老臣当日早就会衷心归附了。眼下三军无主,将士离心,只请殿下身登大宝!”越说越是激愤,竟而痛哭流涕。

要知此时完颜亮忽然暴毙,大金数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若被宋人自后掩杀,极易三军溃散,后果便不堪设想。张通古、张浩等大金老臣都是深沉多智之辈,焉能不知此理,忽见这位“晋王殿下”从天而降,倒不失为凝聚军心之人,这才出言相认那龙纹玉佩。但因国君新丧,二张等老臣心底仍有些犹豫,还不敢贸然拥戴余孤天。

郭安国却已看出完颜亮这一死,三军将帅都厌恶他生前的穷兵黩武,未必再肯效忠,余孤天却因前有耶律元宜之助,后得张通古、张浩等老臣认可,隐隐然已有君临天下之势。他平生最擅见风使舵,深知拥立新君,定要先下手为强,便即抢先跪倒恳求。

余孤天微微一愣,这位浙西道副统制郭安国临事倒戈,险地让他满盘皆输,但此时他“悔过自新”,抢先拥立自己,倒也居功甚伟。他此时心内突突乱颤,因适才强运三际神魔功而气血翻腾的胸膛更是火烧火燎,脸上却还要撑出一副矜持的笑意,只盼着有更多的人匍匐在自己身前。

耶律元宜这时也醒过味来,暗自后悔:“这等好事,该当越早出言倡议越好,怎地倒让郭安国这厮又抢了先。”忙大步上前,跪倒在余孤天身前,大声道:“完颜亮残虐无道,已遭天谴!此时我四十万大军进退维谷,大金危在旦夕,便请陛下即御座,南向正位,以安大局。”他这回一张口竟喊出了“陛下”二字。耶律元宜身为兵部尚书,军中武将大多从其号令,听了耶律元宜的话,都纷纷附和。

前朝老臣耶律恕也纵声大叫道:“正是!这天下早该是你晋王殿下的,你做皇上,那才叫天经地义!”郭安国手按长剑,目光咄咄地横扫众人,喝道:“真命天子在此,还不快过来大礼参拜!”

便在此时,只听远处鼓声隆隆,两彪人马如飞而来,看旗号正是耶律元宜的威盛军和余孤天的威勇军。原来适才耶律王祥抢了匹快马,赶回营寨,便即点拨人马,又派人去约了余孤天的心腹,两军一同赶来。这两营人马汇合一处,声势浩大,反将纳刺的五千紫绒军团团围住。

张通古跟张浩对望一眼,情知今日之事,也只得顺水推舟地让完颜冠登基了,随即一同上前跪倒。这二人一个是大金三朝元老,一个是大金当今宰相,这一跪实是重逾千钧。余下那些仿徨疑惑的群臣再也不敢犹豫,争先上前跪倒。

一时间众臣呼啦啦地跪下。卓南雁立在余孤天身后,反觉极不自在,忙拉着完颜婷的手,悄然退到火把照耀不到的暗处。但听甲冑磕碰声琅琅作响,便连远处的紫绒军侍卫也愕然收了弓箭,先后跪倒。

四下里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余孤天怔怔呆立在那里,欢喜得双手发颤,如在梦中。他转头四望,忽见一人昂然立在耀目的火把光芒下,在四周匍匐的身影中如同铁塔般巍然耸峙,正是刀霸仆散腾。

“仆散门主,”余孤天双目眯起,“你还有何话说?”仆散腾缓步而出,冷冷地道:“无论如何,你是谋弑陛下的元凶首恶,我不杀你,对不住陛下在天之灵!”

众人全有些糊涂,适才正是这仆散腾的出言使余孤天的晋王身份得以拨云见日,这时万众归顺、大势倾倒,仆散腾却又要以一人之力,独挑余孤天。郭安国大怒,喝道:“大胆仆散腾,你……”话未说完,猛见仆散腾目光如刀般扫来,顿觉全身寒意笼罩,如坠冷窟,那半句斥骂便硬是说不出口。余孤天咧嘴一笑:“适才门主仗义执言,完颜冠感激不尽。我知道完颜亮那逆贼素来待门主甚厚,难道只因那些私恩小惠,门主便要螳臂当车,与天下为敌?”

“我适才,只是为了对得起当年的皇统皇帝,才据实而言……”仆散腾一声长叹之后眼芒忽灿,仰天大笑道,“嘿嘿,高官厚禄,何足道哉!完颜亮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也罢,是默默无闻的布衣也罢,仆散腾都是他的至交好友。我今日要杀你,只是为了一个义字!”

伏在地上的群臣不少人都要在新君面前邀功献媚,便要出口叱喝,但听得仆散腾的朗朗笑声,全不由心旌摇荡,一时气为之夺,难以开口。

卓南雁却暗叹道:“这便是仆散腾,一身痴气,一身肝胆!”游目四顾,发觉萧抱珍早已踪迹不见,心底更是慨叹,“完颜亮一生残虐,到底还是交到了仆散腾这样一个挚友。”想到自己与余孤天先前的约定,忍不住一声长啸,大踏步走出,昂然道:“门主,你我是老对头了,这时正可一战尽兴!”

“卓兄,”余孤天望着他一笑,悠悠地道,“你暂且退下吧!”卓南雁见了他跃跃欲试的眼神,忙低声道:“此时大变才平,你若稍有差池,只怕又增反复……”余孤天的目光中满是感激之­色­,却依旧笑道:“我知道。还是我来!”卓南雁听他语声沉缓,却又透出不容置疑的刚硬坚定,只得点头退开。余孤天缓步踏上,叫道:“众卿——平身!”跪伏在地的众人忙先后起身。

余孤天见自己扬眉一呼,这万千文武兵将便即肃然而起,心内不由蹿起一股君临天下的舒畅与豪气。他如何不知自己此时出战会平添凶险,但完颜亮那逆贼死得太过神速,也太过随意,便连他收服满朝文武众臣也变得轻而易举,这反让余孤天觉得多年的愤懑屈辱无处发泄,便如蓄势良久的一记重拳打在了空处,让他憋闷得难受。此刻天刀门主的挑战,反让他看到了一个倾泄怒气,一展身手的良机。

仆散腾是当今公认的大金第一高手,更以完颜亮愚忠死士的面目挑战自己,若能将他立毙掌下,大金的万万子民,便会对自己死心塌地,归顺服膺。那时自己不但是大金的一国之尊,更是大金的第一高手。

一念及此,余孤天不由心血沸腾。他自幼是个内敛胆怯的­性­子,多年的江湖磨砺更变得谨小慎微,此时却一反常态地盼着扬眉吐气,大展雄风。

他强抑住胸中的激越,眼望群臣笑道:“仆散门主偏要为这逆亮出头,便也由得他。待会儿无论他是胜是负,众卿都不必为难他!”众臣轰然称是。

“仆散门主,”余孤天双眸电­射­,直向仆散腾罩去,森然道,“拔刀吧!”仆散腾傲然道:“你既然空手,我也不必拔刀!”锵然一声,还刀人鞘。此时宝刀虽收,他整个人反如耀出浓浓的刀气,近处的文武臣僚心胆俱寒,纷纷后撤。

“好!”余孤天悠然一笑,蓦地左臂暴涨,手爪已探到仆散腾的头顶。此时他展开大天罗步,浑若鬼进妖变,二人之间的数丈之距倏忽而逝。旁观众人都觉脑际一紧,只觉余孤天这一抓如玄云天坠,似乎每人的头顶都在他掌握之中,不由轰然惊叫,乱糟糟又向后退。仆散腾的右掌骤然现在自己脑顶,旁人看他单掌悠然翻起,似乎舒缓随意,偏偏就能堪堪锁住余孤天凌厉的爪势。余孤天这一出手本是虚招,但觉仆散腾掌上施展的厚土刀劲似兜似架,后劲十足,只得由虚变实,运力按下。

掌力轰然一交,仆散腾闷哼声中,斜刺里蹿开半步。群臣见晋王殿下一掌逞威,竟将名震大金的天刀门主震退,不由齐声叫好。

余孤天脸上红芒一闪,暗自心惊。原来仆散腾飞退之际,掌上的厚土劲疾变为烈火劲,竟刺得他筋脉一涨。适才他强运大光明天雷术与仆散腾硬拼内功时,曾因心忧完颜婷而口吐鲜血,受伤非浅,此时他一招逼退仆散腾,看似大占上风,实则却是旗鼓相当之势。

余孤天脸­色­一寒,长吸一口真气,衣襟猎猎飞舞,整个人竟似慢慢地膨胀了起来。围观群臣看他形象骇人,面目狰狞,都惊得瞠目结舌,猛觉眼前一花,仆散腾雄伟的身形倏地现在余孤天身侧,并指如刀,斜斜削向余孤天的脖颈。

天刀门主也看出余孤天魔功骇人,只得在他气势未满之际先发制人。他自来出手都是满蕴霸气,纯走刚猛的路子,此时这一刀却意象绵绵,似发非发,却似秋江水涨,蓄势无穷。蓦听余孤天吐气开声,声若焦雷,双掌疾分。这一势简之又简,却将仆散腾连绵无尽的刀意尽数破去。仆散腾身子一弹,快如飞猱般绕着余孤天滑开。

余孤天眼芒熠熠,脚下大天罗步如飞赶上,掌影如乱石纷崩,怒潮激涌,飞卷而至。此时他运足大光明天雷术,每道掌影间都夹杂着忽隐忽现的电光,狂荡的掌风更扰得四周火把忽明忽暗。大金群臣、侍卫鼓噪喝彩之声又起,众人初时还是献媚附和居多,但见余孤天攻势如山崩地裂,不由渐渐惊佩,呼喝呐喊之声又大了许多。

激战之中,仆散腾却始终默不作声。他执意要为完颜亮报仇,一改往日的威霸外露,尽敛锋芒,只在余孤天的掌影电芒间飘忽游走。掌上的寒水劲、厚土劲和青木劲连环疾变,全走柔韧劲道,那刚猛的烈火、锐金两劲却一直凝而不发。

此时夜­色­深沉,广裹的苍穹­色­如墨玉,点点的莲花云随风荡开,更衬得天心那轮皓月明丽无比。大地上的万千将士却圆睁双眼,只顾痴望着那熊熊的火把光焰下殊死拼争的二人,不住嘶声鼓噪。

四下里山呼般的助威声中,余孤天的攻势越发凌厉,胸内却觉得似要炸开一般难受。他虽在林逸烟门下学艺多年,但若论对上乘武学的融会贯通,还不及身兼多家之长的卓南雁,更遑论与大金第一宗师仆散腾相较。当此之时,余孤天也只剩下了硬拼一途,以三际神魔功的不世绝学硬冲硬打。但那大光明天雷术便如一头难以驾驭的猛虎,让他骑上去便难以下来。他一边要忍受着伤口那蛇咬虎噬般的疼痛,一边还要强运功力,将内力催得更强更猛。许多支火把被他那排山倒海般的罡气震灭,众人又手忙脚乱地点上更多的火把。胆小的文臣不由骇得闭了眼睛,一众武将、侍卫更是看得目眩神驰,心旌摇曳。

余孤天的魔功催到绝顶境界,天人相应,连头顶的月辉都亮得有几分妖异了。仆散腾跟他连交数掌,只觉全身气血如遭雷击火焚,口角不由渗出血丝来,但他生­性­坚忍,兀自咬牙苦撑。卓南雁见余孤天声势骇人,心底也不由生出一股寒意:“原来这三际神魔功竟有如此威力,怪不得罗老生前曾言,这三际神魔功修到极处,可调动天雷地火伤人于无形。而曲流觞曲大叔死在林逸烟手下,那伤痕如遭雷击,只怕林逸烟比天小弟的魔功又高一重。”忽听完颜婷低声道:“雁哥哥,我好冷!”卓南雁见她脸­色­雪白,在红彤彤的火把光芒下也没有一丝血­色­,心内更生怜惜,忙将她身上的衣襟裹紧一些。他那身侍卫长袍罩在她身上显得过分的宽大,愈加衬得她楚楚可怜。

“若是小鱼儿胜不了,那便怎样?”完颜婷一直凝视着余孤天,幽幽地道,“雁哥哥,那咱们还杀得出去吗?”卓南雁胸中一荡,沉声道:“天小弟一定会胜!他这便要胜了。”说着悄然踏上两步。

场中两人蛇腾鹤舞,拼杀正紧。余孤天的招势虽然铺天盖地,仆散腾却还抵挡得住,更隐隐看出余孤天已呈盛极而衰之势,只须再斗几十回合,刀霸便有把握反败为胜。激战中余孤天铁掌成爪,连绵抓到。仆散腾脚下飞退,双手如封似闭,这一招守中蕴攻,原是反守为攻的妙招,但不知怎地,他脚下忽地打了个踉跄。这下闪避稍慢,余孤天横扫千军的掌力已压到头顶。仆散腾一声暴喝,迫得双掌骤发,跟余孤天硬对一掌。

只闻如碎金石般的锵然一响,余孤天凛然不动,仆散腾却斜刺里退开数步,横身撞到圈外观战的侍卫身上。但听“哎哟”、“哎呀”一阵哭喊,十余名侍卫被他尽数撞倒,最近的两人更是哭爹喊娘,骨断筋折。仆散腾挣扎着拿桩站稳,却噗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蜡黄。

原来,适才卓南雁正是觑准时机,屈指弹出一缕指风。若在往常,这一指偷袭自是伤不得刀霸,可此时仆散腾全力应付余孤天,正要反守为攻的紧要关头,猛觉脊背微麻,霎时脚步虚浮,只得跟余孤天硬对一掌。但他背心要|­茓­受袭,内力不畅,此时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好!”仆散腾刀子一样的目光倏地扫过卓南雁,又定在了余孤天的脸上,呵呵冷笑,“好手段!”心底愤懑失望之下,一口鲜血又涌到了喉头,却被他硬生生咽下。到了此时,他也知再战无益,强抑住翻滚的气血,转身便行。

紫绒军总管纳刺恰好立在仆散腾迎面。他想在新主面前邀宠,本待叱喝仆散腾回转叩拜新君,但一触到仆散腾那凛凛的双眸,心底不知怎地便是一虚,竟讪讪地侧身让开路,任由刀霸大踏步走去。刀霸仆散腾在大金军中威望素著,寻常兵将从来都对他敬畏有加,自然更不敢阻拦。天刀门的弟子佟广等人悄然迎上,护着师尊上了马,扬鞭而去。

望见仆散腾黯然退走,余孤天胸臆中热浪翻滚,忍不住仰天大笑。耶律元宜急忙上前,喜孜孜地道:“陛下神威一展,刀霸束手,当真允文允武,天下无双!便请陛下应天顺人,继承大统!”说话间向后猛一扬手。耶律王祥点头示意,振臂大喊:“请陛下龙飞宝位,以安军心!”适才余孤天激战仆散腾时,耶律元宜早做了安排,远近的兵卒看见耶律王祥挥臂,忙也跟着高呼:“请陛下龙飞宝位,以安军心!”

余孤天长吸了一口气,振声喝道:“众卿听真,弑君叛贼完颜亮倒行逆施,已遭天谴,金宋两国仍以相安为要,大军即刻班师回朝!”四周兵将听了更是齐声欢呼,若说适才的呼叫是随众而发,此时听得战事已了,可以回乡与家人团聚,不由衷心高喊“万岁”。四下里呼声起伏,渐渐高亢,声震数里。

“父皇,”余孤天鼻尖发酸,眼内热泪盈眶,忍不住仰起头,望着浩瀚深邃的幽蓝沧溟,发出无声的呐喊,“你可看到了吗……儿臣终究成了……”郭安国觑见他仰天呆愣,只当他依旧矜持,忙抢上前拉住余孤天的手臂,叫道:“请万岁坐上御座,好让咱们行参拜大礼!”不由分说,拉着余孤天走向空场当中的龙椅。

适才余孤天大战刀霸,众人的­精­神全集中在这对龙争虎斗上,此时随着郭安国转回目光,才尽数愣住。却见那龙椅上还坐着一人,正是完颜亮。原来完颜亮虽已身死,到底是一国之君,谁也不敢妄动他的尸身。在有些刺目的火光下,完颜亮僵硬的脸上还凝着一抹笑,正以一种颇为冷漠而又滑稽的眼神审视着他手下的这些芸芸众生。

余孤天的脸­色­突地变了。不知怎地,他觉得完颜亮正望着自己笑,那笑容中颇有些鄙夷不屑,似乎在嘲笑自己拿他毫无办法。“你这逆贼!”余孤天猛觉胸中刚刚强抑住的热血又翻了上来,直撞到他的脑际,心底狂呼起来,“你当自己一死了之,我便奈何你不得吗?”身形疾晃,电般欺到龙椅之前,一把揪起完颜亮的尸身。

众人全有些震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时均是仓惶无语。余孤天强运三际神魔功多时,只觉心神冉冉欲腾,说不出得狂躁,铁掌紧抓着完颜亮的脖颈,双眸泛红,脑中交替闪过许多场景,尽是杀人、报仇的血淋淋画面,似乎此时除了鲜血,再没有别的能洗去他内心的痛楚郁愤。蓦然间他厉声怒吼:“你这逆贼!”掌上魔功迸发,完颜亮的人头横飞而出。

“小心!”完颜婷嘶声惊呼。这二字还没从她­唇­边挣落,完颜亮脖颈中飞溅出的一蓬鲜血已溅了余孤天满头满脸。

仇人的血还是热腾腾的,飞溅入自己的口中,霎时便跟胸腹中的道道热浪绞成一团,余孤天不由仰头哈哈狂笑。忽然间,他猛觉一阵冰冷的寒意自喉间向下蹿出,体内翻江倒海般飞腾的热血都被那股寒意镇住了。他浑身一震,脑中划过一道霹雳般惨厉的白光:“毒!龙蛇变的剧毒!”

余孤天拼力运功,与体内那彻骨的­阴­寒对抗,但内力损耗过剧之下毫无效验。他僵硬地坐在了龙椅上,蒙蒙胧胧地只觉完颜婷如飞抢来,将一颗丹药塞到他口中,哭叫着让他咽下。余孤天却觉口­唇­也有些僵涩了,他慢慢扬起手,指着脚下完颜亮的尸身,费力万分地吐出了几个字:“袍,龙袍……”群臣都不知那龙蛇变剧毒的诡奇凶险,听到新主的吩咐,几个伶俐人便七手八脚地去剥完颜亮的龙袍。郭安国手疾眼快,抢先将那龙袍扯到手中,赶过来披在了余孤天身上,跟着退后几步,当先跪伏。

一群文武先后跪下,跟着远近的侍卫兵卒都一片片地匍匐在地,四下里“万岁万万岁”的叩拜之声山呼而起。余孤天端坐椅上,心底且喜且悲,只是头脑却渐渐僵硬。溅在头脸上的血慢慢滑落,将他的双眼染成一片血红。这血红的颜­色­不由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那个可怖的晚上真冷啊,比此刻身上那越来越盛的寒气还要寒冷万分……

完颜婷立在余孤天身侧,见他脸上那抹笑意终于凝住,忍不住放声大哭。卓南雁惊道:“怎么,这是怎地回事?难道也是那毒?”完颜婷呜咽道:“全是那毒……是小鱼儿自己不小心,他胜了完颜亮那昏君,却输给了自己……”

原来完颜亮遭龙蛇变的剧毒身死,离魂鸠的毒­性­在他体内迅疾繁衍膨胀,那能克制离魂鸠的化血金螭更早被完颜亮体内的热血化去,此时完颜亮虽已身死,他全身之血均已含有离魂鸠的剧毒。本来余孤天魔功­精­深,若在往常,周身罡气护体,决计不会被毒血溅到身上,但他久战力竭,又拼力强运三际神魔功这天下第一魔功的最末一重心法,已呈走火入魔之相,护体罡气全失,被这毒血溅入口鼻,虽强撑了半晌,终于毒发身亡。

郭安国率人大礼叩拜,听得完颜婷的哭声急忙仰头,却见完颜婷和卓南雁兀自立在新主身旁,不由怒喝道:“你两个不知死活的小贼,快快闪开……”他的话声忽然顿住,这时才震惊万分地发现端坐龙椅上的新君竟已歪在了龙椅上,那僵硬诡异的笑容竟跟适才的完颜亮一模一样。

“陛下……”郭安国这一声惊叫,惊得群臣都仓惶抬头,见状尽数愣住。郭安国连呼几声,不闻回音,壮着胆子跪爬几步,伸手一探余孤天的鼻息,不由嘶声惨号起来:“陛下……陛下崩了……”

众臣全懵住了,实在想不透这位武功绝顶的新帝怎地忽然间也会暴毙,微微一愣,不由张皇惊呼。郭安国立时对完颜婷生出疑心,大喝道:“大胆妖女,适才你给陛下喂的什么毒药?你这妖女居心厄测,到底受何人……”他一声呼喝还未说完,蓦觉一阵钻心般的剧痛自背后传来,身后同时响起耶律元宜冷飕飕的声音:“你这厮勾结这两个叛逆,又害死了晋王殿下,还想出言狡辩!”郭安国又惊又怒,猛见一截通红的剑尖已从自己的心口钻出,一时间那惊骇万分的神­色­倒跟适才的李通万分相似。耶律元宜冷笑抽剑。一道凄厉骇人的惨呼响过,郭安国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卓南雁伙同这妖女害死了晋王殿下,”耶律元宜厉声大喝,“来人,快快将这两个妖人拿下!”自余孤天一死,他便对其改回“晋王”称呼,一时间他还猜不透晋王完颜冠怎地会和江南狂生卓南雁携手,但却笃定卓南雁决计不会是东京登基的新帝完颜雍的特使,大乱频出之际,当务之急是先将这屡与大金相抗的卓南雁擒住。此时耶律元宜的本部兵马都环列在旁,听他一声呼喝,无数侍卫兵卒便即各挺刀枪,蜂拥抢上。众多文臣武将心头大骇,忙仓惶退开。

卓南雁见耶律元宜立毙郭安国,便知此人心狠手辣,此时形势也绝难争辩。眼见完颜婷兀自伤心余孤天之死,嘶声哭喊,对身周乱糟糟刺来的长矛漠然不理,卓南雁忙挥起辟魔神剑,十余柄长矛应手而折,拽起完颜婷,向外便冲。他这辟魔神剑本就锋利无匹,被天衣真气玄功贯注,更是挡者立毙。数十个侍卫顿时被他杀得东倒西歪。卓南雁顺手夺下一根大槊,左手挥槊,右手持剑,长短两般兵刃贯注真气,沉浑如长江大河,迅疾如雷击电­射­。众金兵惨叫嘶号中,被卓南雁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完颜婷也只得强打­精­神,抢过一根长矛,跟着奋力冲杀。

疾冲出十余丈,便又有更多的金兵层层叠叠地围拢上来。卓南雁虽然勇武绝伦,大半的心思却要放在完颜婷身上,有时刀枪刺到,他因要回护完颜婷,无暇遮挡,便只得运起护体真气,于间不容发之际将及体的兵刃从肌肤上弹开。更有几次完颜婷跟进稍慢,被金兵隔开,卓南雁还须奋不顾身地再行杀回。

无数刀剑四下里横戳斜刺而到,卓南雁身上已全是血迹,兀自冲荡不出,忍不住仰天长啸。他深知这一战之凶险,远胜那日跟罗大、莫复疆等人偷袭金营,但他生­性­坚忍,明知生还之机渺茫至极,兀自苦战不休。激战之中,忽见身侧十余丈外有一团火光冲天而起,跟着便听有人惊叫道:“不好,粮草起火了!”“小心,有人纵火!”人喊马嘶之际,又有几处红光伴着黑烟冲腾而起。

卓南雁本已­精­疲力竭,瞧见火光,不由心神大振:“莫非是允文兄派人来接应我了?”忙仰头长啸。立时便有几道啸声分从不同方位传来,声音高亢,显见内力修为各自不凡。

耶律元宜紧缩在团团甲兵之后观战,忽见火起,也不由大惊:“若是粮草一失,军心尽散,再被宋军挥师冲杀,我数十万大军只怕便再没有生路了。”急命手下分兵前去救火。混乱之中,忽见一名小兵仓惶奔来,大呼小叫道:“大事不好啦,大人,宋军前来劫营!”

耶律元宜脑袋轰然直响,此时金兵心气散乱,最怕的便是宋军乘机偷袭。他双目火红,正要喝问来偷袭的宋军有多少人马,却蓦地发觉对面的小兵形貌古怪,忙喝道:“站住了,你是哪部……”话未说完,那小兵猱身直进,一把扣住耶律元宜的咽喉,低喝道:“你若是要自己的­性­命,便快快下令收兵。”

这时众金兵仍是不住咆哮杀来,紧跟在卓南雁身后的完颜婷已渐觉不支。眼见卓南雁势不可挡,却要几次杀回来救护自己,完颜婷不由芳心渐渐冰冷:“我在他身后,终究是个累赘。若是我这时死了,他还有生还之机……”这念头一起,本就疲惫不堪的身心再难提起劲道,竟只想倒地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完颜婷只觉身内的­精­力正被一点点地抽­干­,四肢沉得都不似再属于自己了。蓦地闪避稍慢,肩头已被一根硬物拍中,她“啊”的一声痛哼,脑际轰然一震,栽倒在地。

蒙蒙胧胧间,便听卓南雁愤声怒吼,声若雷震,身周金兵惨呼不迭。跟着又有人一声断喝:“耶律元宜在我手上,你们全都给我住手!”最后这道喝声清冷刚硬,依稀便是母亲文慧卿的声音。完颜婷心内大喜:“是娘亲到了吗?”但这时候浑身再没有半分气力,眼皮一沉,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时,完颜婷只觉丹田一热,一股内力缓缓度入,她终于张开了双眸。烛光闪烁,眼前似有恍惚的人影,完颜婷一惊而起,叫道:“雁哥哥,雁哥哥!浑小子,你在哪里?”忽见母亲文慧卿美眸含泪,正望着自己微笑,窗外蹄声嘚嘚,自己正卧在一辆布置­精­致的厢车之中。

“娘亲,是你救了我吗?”完颜婷一把揪住母亲衣襟,颤声道,“卓南雁那浑小子呢?”文慧卿连连点头,笑道:“嗯,他也没事!”

原来逍遥岛主先后两次私下劝说女儿跟她回归逍遥岛不成,便只得暂且在完颜婷的瓦舍附近隐居下来。完颜婷被巫魔手下搜走之时,文慧卿偏偏未在当场,那百戏班子都被官兵带走,只有黎获心思机敏,悄然逃脱,去寻文慧卿求救。文慧卿得报后心内震惊,忙率人匆匆赶来。

她长于计谋,先命崔振去宋营见莫愁,让莫愁出面约请虞允文出兵一起偷袭金营。盘算好了退路之后,文慧卿便跟燕老鬼几名亲信高手易容渡江。只是金兵连营广大,难于查找,几人虽易容成了金兵装束,到底也不敢公然大闹。直到夜­色­沉沉,忽听得杀声震天,文慧卿急忙赶来,正瞧见金兵围攻卓南雁和完颜婷。

文慧卿忙命燕老鬼先去四处纵火呼喊,扰乱军心,又见耶律元宜远远地挥剑指使兵将,料知他必是主帅,便悄然掩上。耶律元宜的心思都在卓南雁的身上,哪曾料到竟会有逍遥岛主这等绝顶高手来袭,一个不察,已被文慧卿出手擒住。跟着又闻杀声隐隐,原来虞允文也派了一部宋军沿江呐喊,以为接应。耶律元宜既怕宋军乘机偷袭,更怕文慧卿跟他鱼死网破,只得下令放人。

文慧卿率人退到江边,与虞允文派来的宋军会合,群豪安然渡江。卓南雁拼杀多时,疲惫至极,脱困后兀自挂念昏厥的完颜婷。文慧卿却对他冷言冷语,执意不让他再与女儿相会,坐上早就备好的马车,对赶来着意结纳的虞允文更是理也不理,率人径自远去。

厢车内寂静下来,完颜婷才松了口气,想到余孤天毒发身死,不由又是泫然欲泪。文慧卿忙温言劝说。完颜婷又道:“娘,卓南雁那浑小子呢,他怎地不来看我?”文慧卿愣了愣,眼中­射­出复杂至极的光芒,终于冷哼道:“他只恋着那个林霜月……你一门心思地总念着他做什么?”

这话声音不大,但在悄寂的车厢内响起,却似一道晴空霹雳震在完颜婷的心头。她顿觉心头发冷,脸­色­也是煞白一片,蓦地身子向后软倒,惊叫道:“毒……快,快给我服用解药……”

文慧卿忙上前扶住,惊道:“乖孩儿,别乱叫。哪里有什么毒?”完颜婷颤声道:“是……是龙蛇变。小鱼儿便是死在这毒下,那是离魂……离魂鸠的奇毒?”

“离魂鸠?”文慧卿浑身剧震,惊道,“你怎地遭了这奇毒?”完颜婷仰在母亲怀中,苦笑道:“若不如此,怎地杀得了完颜亮那昏君?”

文慧卿粗通医道,细查了她的脉象呼吸,不由沉沉一叹,黯然道:“果然是离魂鸠这天下第一奇毒!”望着女儿那颜­色­如雪的玉颊,文慧卿心痛如剜,一时间心内蹿过无数念头。

“傻孩子,”她的眼神如同破碎的波光,幽幽地道,“娘即便医好你的毒伤,也医不好你的心病……”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四十节:无意为官 痴情允婚

一抹胭脂­色­的早霞才耀上天际,宋营内便爆起阵阵喜庆的锣鼓声。卧床酣睡的卓南雁更是一大早便被赶来贺喜的虞允文、莫复疆父子和唐晚菊等四人闹醒。瓜洲渡兵变,这一连串的剧变委实惊心动魄,最终的结果更是谁也意料不到。但无论如何,大金皇帝完颜亮被杀,数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这结局于宋朝来说当真是从天而降的大喜之事。昨晚虞允文等人接应了卓南雁回归营寨之后,这喜讯便传遍了营寨。

莫愁进到屋中,便即扯开嗓子大叫:“快起快起,本盟主特来给你大雁子贺喜来也!”卓南雁昨晚不过拼杀过力,身上虽受创十余处,好在都是小伤,他内功­精­深,熟睡半晚早已无恙,见众人进来,忙披衣而起。

虞允文笑吟吟地道:“恭喜老弟立下这拨天大功,孤身独闯金营,斩杀逆亮金酋于万军之中!愚兄也自替你欢喜!”卓南雁苦笑摇头:“允文兄,昨晚我便说了,完颜亮那昏君乃是婷儿杀的。”莫复疆大笑道:“都是你的功劳!什么亭子柱子的,你这小子便爱信口胡诌。”

莫愁善解人意,凑过来道:“你那婷儿跟了她娘去了,料也决无差池。今早有个姓崔的逍遥岛豪杰特意赶来传话,告诉你不必挂怀故友。”卓南雁登时喜上眉梢,但心内不知怎地又生出一阵歉然,低声道:“麻烦你多派些人手,去打探下她母女的踪迹。不见到婷儿,总是让我心内不安。”

“金酋完颜亮一死,昨晚金兵便连夜退军五十里!”虞允文双眉飞扬,昂然道,“今早李显忠将军已派先锋军马渡江查探,只待大军汇集,便会全力出击。眼下金兵皇帝新丧,军心涣散,咱们乘胜追击,不但能夺回江淮失地,便是收复故都汴京,也在情理之中。”

群豪都知他说得在理,想到汴京故土收复在望,自宗泽、岳飞起无数名将忠臣的夙愿即将得偿,均是欢喜振奋。卓南雁欣喜之下,将得自金营的辟魔神剑赠与虞允文,笑道:“允文兄,辟魔一出,群魔辟易,允文兄神剑在手,自会横扫群魔,早日收复失地!”群豪轰然叫好。虞允文也不推辞,慨然收剑。

过不多久,唐千手、石镜、徐涤尘等豪杰先后赶来贺喜。群豪与卓南雁欢言畅谈之后,便向虞允文辞行。原来徐涤尘等明教好汉和石镜、唐千手等江湖豪杰只怕故土沦落金酋之手,这才竭力抗金,但说到反攻金兵,却没这多雄心,眼见金兵大势已去,便纷纷告辞还乡。

虞允文竭力挽留,请群豪再留两日,只怕金兵方退,战事还有反复。群豪才慨然应允。当晚虞允文在帅帐中摆宴贺捷,江湖豪杰聚在一处吃喝,自然要拼个酒量高低,群豪纵酒欢腾,大是热闹。酒宴间隙,莫愁将卓南雁拉出帐来,低声嘀咕。卓南雁哈哈笑道:“这事包在小弟身上,你只管放心!”莫愁大喜,搂着他大笑回帐。

席间虽然卓南雁一再说真正刺杀了完颜亮的人不是自己,但群豪说什么也不信一个娇弱女流会杀得了大金皇帝,都道卓南雁谦逊,纷纷过来跟这刺杀逆亮的大功臣敬酒。卓南雁生­性­豪纵,只得酒到杯­干­。过不多时,莫复疆端着海碗踱到他面前,将自己的脸拍得山响,大笑道:“大雁子,你立下这份大功,连世伯的老脸上也跟着你沾光。”卓南雁跟他连­干­了三大碗酒,忽地笑道:“莫老伯,晚辈正有事相求!”

“好说好说!”莫复疆酒意上涌,仰头笑道,“你功劳最大,说出什么话来,咱们都得遵命照办!”卓南雁一揖到地,道:“晚辈要做个媒人,给莫愁和龙姑娘穿针引线,请莫帮主应允!”莫复疆的笑容顿时僵住,想要反驳,却因适才的话说得太满,难以收回。虞允文踏上一步,大笑道:“卓兄一人做媒只怕不成,我便也来凑个热闹吧。龙姑娘乃是我虞允文的救命恩人,这个大媒不得不做。”

莫复疆愣了一愣,终于哈哈大笑:“你们这两个媒人的面子太大,老夫若是不允,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可就淹死我啦!”卓南雁趁热打铁,忙问婚礼吉日。虞允文笑道:“日日是好日,后天便是良辰吉日!­干­脆便在后天请莫大盟主迎娶龙姑娘。莫老伯可万勿反悔啊!”莫复疆笑道:“嗯,只要这小娘儿不再踢她公爹的ρi股,老夫自然不会反悔!”

身周豪客哈哈大笑声中,虞允文高声宣布这喜讯,更请群豪都留下来观礼。厅内群豪轰然喝彩。当即便有人凑趣叫道:“眼下金兵大败,咱们本来是铁了心要走的,可既然盟主大婚,咱们说什么也要留下来闹闹盟主的洞房。”莫愁笑得满脸开花,四处作揖敬酒。

卓南雁喝得肝胆舒张,不觉浑身发热,便信步走出大帐。帐外夜­色­深沉,他仰头望着满空幽幽闪烁的星光,想到完颜婷生死不明,忽感一阵冷清,霎时觉得帐内的热闹跟自己毫不相­干­。

“南雁!”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声音,竟是龙梦婵缓步走来。卓南雁“咦”了一声,随即笑道:“龙姑娘也在啊!你本事好大,我适才寻了好久,也没见到你的踪影。”龙梦婵走上两步,盈盈妙目在夜­色­里闪着光,笑道:“你寻我做什么,莫不是想姐姐了吗?”卓南雁一愣,竟不知如何作答,索­性­装作毫不在意地哂然而笑:“姐姐这便要做我嫂子了,我自然要左右寻寻,看看我这千娇百媚的嫂嫂藏身何处。”龙梦婵掩口娇笑:“你这贼小子,看起来闷头闷脑,嘴巴甜起来倒比莫愁差不了多少。”卓南雁见她笑得花枝乱颤,心内一跳:“她这便要成我义嫂了,可不能再如当年的妖女龙梦婵一般随意调侃。”微微一笑,便没接口。

“嗯,大伙儿都喝得痛快,怎地你一个人闷声不语地跑出来对月沉思?”龙梦婵眼中目光似喜似嗔,轻轻地道,“是在想你的林圣女,还是婷郡主?”卓南雁听她轻柔的语声中透着说不出的关切之意,忍不住心内微痛,沉沉地一叹:“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龙梦婵倏地挨近两步,幽幽地道:“你只想着她们,便没一刻想我吗?”

她这一下挨得极近,浓香扑鼻,语声幽怨,卓南雁只觉心神一荡,急忙退开一步。沉黯的夜­色­里,只见龙梦婵的长发随风轻舞,春水样的眼波莹莹耀动,那眼神既有几分柔情和惆怅,更有几分嬉笑和随意,隐隐地还蕴着几分调侃之­色­。

“傻小子,你怕了我吗?”见他怔怔不语,龙梦婵却得意地格格娇笑起来,“记住了,姐姐这便要做你的嫂子了,今后可不得再想我啦!”银铃般的曼妙笑声中,腰肢款摆,袅娜而去。

晚风悠悠吹来,卓南雁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忽然发觉,平生最琢磨不透的女子就是这龙梦婵了。这女子只愿让人见到其妖娆艳丽的妖女外貌,却将真正的心思用她瞬息万变的情愫包裹住了,便如一颗黑珍珠,只能见其光华耀目的异彩,绝难看破那璀璨墨黑下的内核。

宋时的婚事讲究极多,要分议婚、定聘、迎亲等诸多繁琐规矩,莫愁、虞允文等人却深怕那脾气古怪的莫老帮主反悔,这才趁热打铁地将婚事订在后日。好在莫、龙二人均是江湖儿女,都不大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又经卓南雁、唐晚菊等热心好友加紧­操­持,便将婚典礼厅定在镇江府的一处豪绅人家内­操­办。

有虞允文这等朝廷新贵主持,又有众多江湖朋友凑趣,这婚事果然办得热闹非凡。莫愁身披大红吉服,欢喜无限。龙梦婵虽头戴霞帔,却也透出一股盈盈喜气。卓南雁在旁瞧着,也自替他们欢喜。

待得欢快热闹的撒帐歌先后响起,卓南雁不觉便想到了自己在燕京那场未毕的婚礼。完颜婷那热切纯真的目光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的心底霎时被扎了一下:“婷儿不知怎样了,怎地我们苦寻了两日,都没她音讯?”跟着,又想起林霜月,“不知林叔叔的病情怎样了,小月儿也该来了吧……”想到即将与林霜月完婚,心底才生出一阵温暖。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四十一节:情海生变 枭雄入阵

不想好事成双,归心盟主热闹非凡的婚礼过后,转日便有圣旨下到镇江府,江南群豪各有封赏。原来赵构欣闻完颜亮兵变被杀,狂喜之余便慨然决定御驾亲征。反正南侵的金兵大势已去,赵官家这“身先士卒”的样子做起来没有半分风险。眼下御驾车马和十万禁军已在赶往建康的途中,所以圣旨来得极快。

虞允文的请功奏折拿捏得极有分寸,四海归心盟的好汉中多是不愿求官的闲云野鹤,便只得金银厚赐;时俊、泼六腿等大小官军将领都得加官进爵,辛弃疾被封为建康通判,霹雳门雷老夫人更被封为二品诰命夫人,作为抗金主将的虞允文也被封为江淮路宣抚使。众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唐门掌门唐千手居然被特赏为拱卫大夫、遥领金州观察使。那拱卫大夫虽只是正六品,却已是大宋武职六十阶中数得上的官阶了,观察使更为遥领中最高的闲差。群豪瞧向唐千手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稀奇。唐千手极力按捺,淡淡一笑,脸上却不禁放出红光来。

最让群豪吃惊的是这次得封赏最厚之人,除去虞允文,居然是卓南雁。虞允文将卓南雁写做击杀完颜亮的首要功臣和唐岛海战的大功臣之一,又得太子从旁力荐,赵构龙颜大悦之下,大笔一挥,擢其通判镇江府。

通判乃是仅次于知府的地方长官,又因镇江府乃是江南繁华的大去处,这镇江府的通判更是非同小可。卓南雁从没动过当官的念头,虞允文写那奏折事先也未曾跟他商量,忽然间高官厚禄从天而降,不由蹙眉沉吟。

虞允文知他生­性­疏狂,忙拉着辛弃疾赶来相劝。辛弃疾也新晋为建康通判,那建康在宋朝地位尤重,正可一展其平生抱负。他踌躇满志之际,自然跟虞允文一起,说了许多大道理来劝卓南雁。卓南雁暗道:“眼下金兵才退,仍需留下与允文兄同进退。若是做官不爽快,老子大可一走了之!”便点头应允。

这通判虽位在知府之下,却非知府的属官,而是与知府共理政务,更可监察知府及州县官吏,因而有“监州”之称。闻知新任监州上任,镇江知府、判官、推官等地方官吏忙赶来探问。

镇江知府赖知非是绍兴进士出身,宦游多年,颇有政声。前段时日金兵屯兵扬州,镇江形势危急,赖知府急得一筹莫展,亏得虞允文及时率众驰援,完颜亮被杀后金兵撤兵,赖知府才如释重负,拉着卓南雁的手客套连连,最后说道:“老弟新到镇江,宅院只是仓促收拾的,请老弟暂且将就。愚兄这便给老弟新置好宅……”

少时便有下人赶来,请卓南雁去验看宅院。莫愁好奇心起,拉着龙梦婵和唐晚菊跟卓南雁一同前去看热闹。原来赖知府口中所说的“仓促收拾”的宅院,坐落在镇江府豪宅林立的甘露大街上,前堂、后寝的主宅算在一起也有十余间,宅左还另有偏院和后花园。丫环、下人闻知新主人驾临,远远排成两排恭候。

莫愁看得新鲜,连叫:“当官就是好,这宅子可着实让我这叫花子眼热。”卓南雁住过燕京王府、进出过宋金皇宫,却也不以为奇,见莫愁欢喜,便大手一挥,道:“老兄看得过眼,这主宅便请莫兄住了,小弟只算在此暂住便是了!”莫愁哈哈大笑,连夸卓南雁“当官后还不忘本”,但终觉不好意思独吞人家的宅院,便拉上唐晚菊一起来“笑纳薄礼”。

到得晚间,镇江知府赖知非更在府内“略备薄酒”宴请虞、辛、卓三人,一来恭贺虞允文、辛弃疾荣升,二来给本府的新任通判卓南雁接风洗尘。

赖知非此次设宴,悉心筹备,镇江府的大小官吏、各界头面人物悉数赴宴。哪知开宴时,只来了辛、卓二人。原来此时金兵方退,大将李显忠已选拔了万余勇士渡江追袭金兵,虞允文身兼江淮路宣抚使的重任,要全力协助李显忠收复被金兵侵占的淮西州郡,已然赶赴疆场,无暇赴宴。

赖知府本要乘机结纳朝廷的第一红人虞允文,见他未到,大是遗憾,只得转而巴结辛、卓两人。卓南雁虽然职位在他之下,却因驰援唐岛、刺杀完颜亮而威名远震,辛弃疾更是声名早著,又新晋为职位更重的建康通判,显见前途不可限量。赖知府在酒宴上舌绽莲花,全力奉承。镇江大小官吏也是谀词潮涌,没口子地夸赞二人,听得两兄弟头大如斗。

出得赖府,呼吸到清冷的夜风,辛、卓二人才如释重负。卓南雁兀自闷闷不乐,到:“若是朝廷让我做官,也该让我去军中效力,怎地让我做这通判?终日价与这些脑满肥肠的俗吏富绅打交道,真真烦煞人也!”

辛弃疾叹了口气,道:“老弟,听说你当日讨要紫金芝,曾对万岁大是不敬,可有此事?”卓南雁笑道:“若非如此,也要不到那紫金芝。”

辛弃疾浓眉蹙起,道:“你在破金之战中居功至伟,又得太子力荐,朝廷不得不用你。但万岁偏偏给你做通判文职,实在是才非所用……”卓南雁见他咽下了下面的话,不由扬眉笑道:“幼安兄,跟小弟我,有什么话直说不妨。”辛弃疾叹道:“通判要监察州府官吏,习断钱谷、狱讼诸事,最是磨人­性­情。想必万岁的本意,要么,是想将你的­性­子磨去,以备来日大用;要么,便是想将你磨走……”

卓南雁心中一动,仰头笑道:“我卓南雁素来不大讨人喜欢,赵官家的本意,定是要将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磨走啦!”辛弃疾面­色­微变,苦笑道:“这是愚兄浅见,只为让你多些小心,官场上的险恶艰难,只怕比江湖更甚,兄弟豪纵坦荡,好让愚兄担忧。”卓南雁哈哈大笑:“说到生­性­豪纵,幼安兄哪里输得小弟半分了!大哥去建康上任,也须小心在意。”

辛弃疾浓眉一扬,道:“近日金兵南侵,万岁迫不得已,让和国公张浚出山,判建康知府。愚兄正可与国之柱石的和国公共同治理建康。”卓南雁喜道:“张浚大人此次出山,可是众望所归。大哥文武双全,正可全力辅佐和国公!”辛弃疾慨然道:“眼下金兵溃退,我大宋豪杰四海归心,正是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咱兄弟可要大展身手了!”

卓南雁被他说得肺腑一热,知他这便要走马上任了,心底依依不舍,道:“又该与大哥分手了,不知何时才得相聚。”辛弃疾攥紧他的双手,道:“咱兄弟一道抗金破敌之时,自会再见!”

兄弟二人便在凄寒的冬夜里拱手作别,心内却都是热血沸腾。

自卓南雁从金营回到镇江后,便一直托付丐帮群豪和雄狮堂众弟子四处探查,打听完颜婷和其母逍遥岛主的踪迹,但屈指已过了四天,却丁点儿音讯也没有。卓南雁心内忧急日增。

转天清晨,他头一遭去府衙上任,判官、推官等幕职官都加意奉承。但当卓南雁问起本府钱谷、赋役之事时,众幕僚则支吾不言。卓南雁察言观­色­,已料到那赖知府必然做了吩咐,众人才不敢明言。卓南雁暗道:“这位赖知府心机极深,莫不是怕我来夺权?又或是这镇江府的钱谷税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挂念完颜婷的伤势,忧心忡忡之下,一时也无暇细究镇江府的勾当。到得晌午,赖知府等一­干­镇江官吏又请他赴宴玩乐。这一回都是镇江府衙的亲近幕僚,那筵席于丰盛豪奢之外,更增了几分靡丽:十余名美艳伎女在席前歌舞助兴,脂香粉腻,转盼生娇。

这顿酒宴自午至暮,午宴连上了晚宴,众官吏饮酒观歌,脸上都泛了红光,各自逸兴横飞之下,都是口若悬河。这位开口便是“时近年关,小弟因战乱扰攘,今年收租才四万石,不及年兄远甚!”那位便笑道:“今年全仗着新置地二百亩,才算稍稍贴补战乱之亏。”跟着又有人笑道:“你哪里比得上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新近在甘露大街大兴隆寺西置了一处好宅院,园林之佳冠绝一时啊……”

听他们开口闭口都是求田问舍,卓南雁心内郁闷更甚。赖知府一直偷眼望他,见他闷闷不乐,便笑道:“卓老弟才送走了幼安兄,想必挂念挚友,心绪不佳。这几位美姬,都是一时绝­色­,老弟看哪个入眼,待会自可带走,稍解烦闷……”

此时金兵方退,李显忠、虞允文等将士正为收复失地而浴血苦战,与战场只一江之隔的镇江府官吏却文恬武嬉,蝇营狗苟。卓南雁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怒火直撞到喉头,将酒盅在桌上重重一顿,霍然立起。

满堂宾客齐齐一惊,呆愣愣地望着他。卓南雁眼望着那一张张带着错愕的醺醺醉脸,才猛地想到辛弃疾的叮嘱,只是此时心内愤懑,竟连“不胜酒力”的套话都懒得再说,只拱了拱手,冷冷地甩下两个字:“告辞。”便在满堂客人窃窃的嘈杂议论和赖知府­阴­沉沉的目光中大步走远。

回到甘露大街的那套豪宅内,屏退仆­妇­佣人,独卧在雅致幽静的卧房内,他却觉得一颗心渐渐发沉,昨晚被辛弃疾的慷慨言语激起的热血,不觉已冷了下来。

过不多时,但闻娇笑盈盈,环佩叮当,一行人已移到窗外。管家的声音毕恭毕敬地在门外响起:“爷,赖知府送来几位美人儿,说爷的酒没喝好,他老人家心内不安,特命几位美人陪爷尽兴!”卓南雁冷哼一声:“让她们都去吧!赖知府的美意我心领了。”管家不敢违抗,躬身唱喏,一阵笑语莺声,众女蹁跹远去。

堂外才冷清下来,一道绰约的人影忽又映上窗棂。卓南雁凝眉道:“不是让你们走了吗,怎地还来此啰嗦?”那人一声冷哼:“当了官,架子便大了吗?”卓南雁一跃而起,喜道:“是文岛主吗?快请,快请!”急忙点亮了屋内灯火。

烛光将屋内染成一片橙红,文慧卿已冷冰冰地立在他身前。几日不见,文慧卿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劈头便道:“卓南雁,听说你新近升了官,还成了婚,可喜可贺。”卓南雁一愣,道:“晚辈做这通判只是勉为其难,至于成婚么,却是晚辈的朋友莫愁大婚,想必是岛主弄混了。”

文慧卿“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愣愣坐下。卓南雁忙问:“婷儿怎样了?”文慧卿脸­色­霎时一悲,道:“婷儿……只怕她不成了!我都不知道,她还能撑上几日……”卓南雁只觉脑袋嗡然震响,霎时浑身泛冷,惊叫道:“怎么回事?那晚婷儿未曾受伤,只是使力过度而已。怎么……怎么会这样了?”他心内惊慌之下,声音竟是出奇得大。文慧卿黯然摇头,道:“她确实未曾受伤,但她却中了剧毒。你可知完颜亮那昏君是怎么死的吗?”

听得文慧卿将完颜婷暗自配制、涂抹奇毒“龙蛇变”之事细细说来,卓南雁不由愕然痴立,身上的寒意越来越盛。

“那龙蛇变的剧毒只在离魂鸠上,只要在离魂鸠的毒­性­未发时吃了解药,便无凶险。偏偏婷儿将这解药喂给了误中毒药的余孤天。可惜那时余孤天鸠毒已发,解药也救不回他一命了……”文慧卿声带哽咽,静室中听来更觉回肠荡气,“但婷儿却已无解药可服。我这几日已是费尽了心力,却也无能为力!”

卓南雁心内阵阵撕痛,沉沉的悲恸中更隐着一丝疑惑:“余孤天当日早定下了除亮秘计,为何婷儿还要与完颜亮同归于尽?那日我在杭州郊外遭困,婷儿赶来救我,那时她的眼神为何如此凄楚?难道只因得知了我对小月儿的心意?”一念及此,更是难受,大叫道:“婷儿在哪里,我要去见她!”

“你是该去见她的,”文慧卿幽幽地道,“她快不行了,只想再见你一面。”

两人展开轻功,如飞掠出。绕过几个街角,便进得一处普普通通的宅院。谁也料不到富甲天下的逍遥岛主,竟会跟女儿隐居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宅子内。

完颜婷瘦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但她看到卓南雁忽然赶来时,眼神却一下子亮了起来,从床上挣扎起身,一把揪住了他的手,叫道:“雁哥哥,你……当真是你吗?我早就让娘去寻你的,可娘偏偏不肯答允我……娘还说,你已成婚了,再不肯来见我,是吗……”她本来欣喜欢笑,但说到委屈之处,泪珠潸然滚落。

卓南雁忙紧紧握住她的柔荑,低声道:“没有……是你莫愁大哥成婚呢……”他想向她笑一笑,但心内抽搐,如何笑得出来。

完颜婷那挂满泪滴的笑靥一下子明亮起来,道:“雁哥哥,我、我只怕不成了,你能答允我一件事吗?”卓南雁的心怦然一颤,大声道:“婷儿,谁说你要不成了!你别胡思乱想。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便是!”

“我是使毒的,还不晓得自己的事吗?我的血脉越来越僵了,若不是娘身上带着逍遥岛的至宝灵鳌胆,只怕早就不成啦……”完颜婷说着,苍白如纸的玉颊上跃出一抹晕红,“雁哥哥,我便只这一两日的时光了。在燕京……咱们的那场婚事被完颜亮那恶贼搅了,连合巹礼都没行,你、你……”樱­唇­发颤,竟然说不下去。

卓南雁望着那双凝满哀求的盈盈妙目,心内猛地涌起一股热浪,大声道:“是!婷儿,我这便娶你。咱们在这里拜天地、行合巹礼……”

“真的,真的吗?”完颜婷双眸发亮,满面耀彩,狂喜之下,忽又咳嗽连连。文慧卿叹息一声,上前点了她两处|­茓­道。完颜婷一声娇吟,软倒床上,沉沉睡去。

卓南雁急道:“婷儿这毒伤当真便没治了吗?听说大医王便在建康,咱们这便加紧赶去,央求医王他老人家医治!”文慧卿冷冷道:“萧虎臣?听说这老二是林霜月的师父吧?就不必烦劳他了。”卓南雁心内一沉:“不错,大医王脾气古怪,若知道婷儿和我的­干­系,断然不会出手医治。况且路上若有差池,婷儿的病体如何能担当?”

眼见完颜婷安睡床上,眼角眉梢扔凝着甜甜笑意,他的心猛然一横,就向文慧卿跪倒,大声道:“晚辈恳请伯母应允我和婷儿的婚事!伯母若是答允,晚辈这便去­操­持!”

文慧卿沉沉一叹:“我给她喂服了东海灵鳌胆,当能暂时克制她体内的毒­性­发作,可延她九日之命。算来,你还有两三天的工夫筹办。”她说着面­色­一寒,抬头紧盯住卓南雁,冷冷道:“小子,你给我记好了!我让婷儿跟你完婚,只是为了满足她临终之愿,让你这小子捡了便宜!”

卓南雁诺诺连声。文慧卿又道:“话虽如此,我逍遥岛主的女儿出嫁,也须堂堂正正,定聘、迎婚之仪,半分马虎不得。”卓南雁微一思量,便点头道:“好。晚辈明日派人来定聘,后日来迎娶婷儿!”眼见完颜婷兀自沉睡,不由沉沉叹了口气,向文慧卿一揖到地,便即转身而去。

回到府内,卓南雁连夜去主宅内来寻莫愁。主宅大厅内绛烛高烧,酒菜满桌,莫愁、龙梦婵夫­妇­正和唐晚菊、方残歌一起饮酒说笑。原来方残歌明日便要回建康雄狮堂,今晚特来与莫愁、唐晚菊兄弟辞别。见卓南雁赶来,莫愁等人忙拉他一同入席。

听得他说出后日便要完婚,方残歌的脸­色­顿时一沉。莫愁却摇头晃脑地笑起来:“好极妙极大喜至极,可得喝你跟小月儿的喜酒了。怎地这么急呀?嗯,想是跟老兄我一般,男人都是这般猴急。不过,小月儿何时到的镇江,怎地也不来见我?”卓南雁黯然摇头,道:“我要迎娶的不是小月儿,是婷儿!”这下便连方残歌都惊得大张双眼。

“哪个婷儿?”莫愁的小眼睛更险些从眼眶内滚落,“你这小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居然背了小月儿另结新欢?”龙梦婵横了他一眼,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位婷儿,实则便是南雁在燕京明媒正娶的郡主完颜婷。只是听说那场婚事出了乱子,连番变故之后,连龙骧楼主完颜亨都下落不明!”

唐晚菊兀自惊道:“你娶了这完颜婷,那……那林姑娘又该怎样?”卓南雁郁郁地吐出一口气,道:“婷儿只有三四日好活了。她临终之愿,便是与我重结良缘,了结那场半阙婚事的缺憾。”方残歌沉吟道:“听说那日瓜洲渡兵变,那位完颜姑娘被逍遥岛主救走了,就此不知所终。莫非完颜姑娘与这逍遥岛主有何­干­系?”卓南雁叹道:“不错。这位逍遥岛主便是婷儿的生身母亲……”

听他三言五语的说罢了完颜婷中毒的前因后果,莫愁和唐晚菊连连点头,便连龙梦婵都收起了嬉笑。莫愁叹道:“只有三两日好活啊?你这位群主情人是个十足的苦命人啊!”随即拍起胸脯道,“既然如此,这件事便包在老哥身上!哈哈,文岛主算是我半个师尊,明日我亲去下仪定聘!”

几人计议已定,便加紧忙碌。卓南雁不愿在镇江府给他的通判宅院内成婚,莫愁便将婚典礼堂定在镇江府一位交游广阔的大豪绅的宅子内。这富绅姓沈,人称沈富贵,也是莫愁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之一,闻知大名鼎鼎的四海归心盟主调用他这豪宅给朋友成婚,倍感荣光,着力筹办。

翌日一早,莫愁便依着时俗,亲去文慧卿那里下了金钏、金镯和金帔坠等“三金”和彩缎锦裙、珠翠首饰等诸般聘礼,至于牵羊、担酒等相应彩礼,更是样样不缺。卓南雁曾得了朝廷的不少金银赏赐,此时尽数拿出来交给莫愁去折腾。

到得午后,逍遥岛豪客崔振便率人赶来沈宅“铺房”。宋时迎娶风俗中的“铺房”本是指女方来男家布置新房并送嫁妆,后来便成了女方炫耀嫁妆的夸富手段。崔振更带来了大批人手,单那送随嫁奁具的厢车便有八辆。

原来这几日文慧卿­精­心置备,事先更详问了燕老鬼当日芮王府婚宴规模,他为人争强好胜,一来不肯委屈了女儿,二来更不肯输给那“狠心人”完颜亨半点风头。逍遥岛财力雄厚,将镇江府的几处酒楼瓦舍尽数卖出,将腾出的大笔金银全派上用场,虽是仓促筹备,也是豪奢无比。厢车内各种装饰新房的­精­美珠玉一箱箱地摆上,奇珍异宝层出不穷,看得众人眼界大开。沈富贵虽然阔气,也瞧得瞠目结舌,自愧不如。

只是如此一番闹腾,镇江府官吏庶民均知新任通判即将成婚,江湖上也传得沸沸扬扬。大暮时分,一名小吏乘快马疾驰到沈宅,进得厅堂便大叫道:“卓通判吗?知府大人有关照,请你万不可与那女真郡主成婚。”

卓南雁跟莫愁并肩而出。莫愁翻起白眼喝道:“你姥姥的,哪个混账说新娘子是女真群主的?”那小吏微笑道:“卓通判迎娶的新­妇­复姓完颜,乃是当日大金芮王府的郡主,此事天下皆知,还能辩驳得了吗?知府大人说了,我大宋官吏,迎娶女真郡主,乃是叛国弃义的行径,连我镇江阖府官员都担待不起。请卓通判念及自己的大好前程,悬崖勒马!”他虽是满面堆笑,但说的话极不客气,显是赖知府早有了吩咐。

“叛国弃义?”莫愁怒道,“滚你姥姥的,卓老弟何等英雄,你这群酒囊饭袋却说他是叛国弃义!”卓南雁却没有半分兴致跟那小吏纠缠,只摆了摆手,冷冷地道:“你去回复赖知府,卓某之事自己担待,决不会连累镇江同仁,更不劳他赖某人费心!”那小吏冷笑两声,深深一揖,转身而去。

莫愁兀自愤愤不平,骂道:“那姓赖的好没分晓,胆敢胡乱生事,大雁子,要不要本盟主出马,替你教训教训这老小子?”卓南雁却摇了摇头,只道:“我去瞧瞧婷儿!”

忽听门外响起一声冷喝:“莫愁不可造次!”一道高瘦的身影大步而入,正是罗大。莫愁看着罗大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孔,不由吐了下舌头,道:“咦,罗大人不是早就回临安了,怎么今日大驾光临?”罗大冷冷地瞥他一眼,道:“南雁眼下已是官府中人,岂能再由着你用这些江湖上的规矩胡闹?”

卓南雁拱手道:“罗大人一直在太子身旁随护,为何来到此间?”罗大道:“万岁要御驾亲征,太子已随陛下的车驾到了建康,眼下杨殿帅汇集二十万兵马也正陆续赶来。老夫先一步赶来镇江,正听得你要成婚之事……”卓南雁看他欲言又止,笑道:“罗老有何指教,便请明言。”

罗大正­色­道:“太子一直在陛下驾前给你美言,陛下这便要召见你。你这便要面圣的紧要当口,怎地偏要娶这金国郡主?”卓南雁淡淡一笑:“小弟已面圣过多次,此次面圣与否,原也不大要紧。”罗大一呆,忙道:“若老夫所料不差,你面圣之后,自会更得重用。便要娶那金国郡主,也该等些时日,悄然行事的好。”

“不成!”卓南雁断然摇头,“她身染剧毒,­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一日也拖延不得!”罗大愕然道:“你……你一意孤行,岂不丧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卓南雁解下身上官袍,信手抛在椅上,冷冷地道:“若是百姓有难,家国有需,我卓南雁自会蹈死不顾。至于自家前程,旁人毁誉,我却从不放在心上。”

罗大沉声道:“可眼下官家便要召见你,你却如此胡闹。朝廷百官若是得知,又该如何议论?”卓南雁微笑道:“这是卓某自家的事,跟朝廷毫不相­干­!”罗大脸­色­铁青,愤愤地盯了他几眼,终于猛一顿足,“腾、腾、腾”地大步而去。

那一串擂鼓般的足声远去,莫愁才醒过味来,惊道:“大雁子,你这婚事当真麻烦,连赵官家都跟你作对!”卓南雁苦笑道:“婷儿一生中最美好之事,便是当年芮王府内的婚典。她这便要去了,我说什么也要让她欢喜……”

“说得好!”龙梦婵自内厅翩然而出,笑道,“这才是至情至­性­的卓狂生,这才让人佩服!”莫愁得老婆点化,茅塞顿开,也连连点头。卓南雁仰头看看沉沉的夜­色­,心内挂念完颜婷,匆匆而出。

见到卓南雁赶来,文慧卿却对他甚是冷漠,更不让他与完颜婷相见,之说怕完颜婷见到他后心绪激动。在卓南雁的强请之下,文慧卿才带着他悄然绕到后院,但听完颜婷的屋内几个使女叽叽喳喳,显是在­操­备婚礼诸事。诸女娇笑声中,不时传来完颜婷轻轻的歌声,那声音虽低软,却有说不出的欢快感。卓南雁心内稍安。文慧卿拉了他出来,淡淡地又问了几句明日的婚典安排,便即挥手送客。

赶回沈宅,已是跃上中天。卓南雁正要再去看看洞房的布置,忽见两道身影飘然跃过院墙,身法甚是快捷。卓南雁心中一动:“莫不是什么江湖朋友来此生事?”忙提起追去。

那两人早去得远了,远远望去,只见两道瘦影在月下奔行奇快。卓南雁暗自称奇,身法展开,渐渐逼近。那二人绕个圈子,才在一片密林前停下。其中一人冷冷哼了一声,另一人则颤声道:“师尊,嫣儿到底在哪里?”原来竟是唐千手、唐晚菊师徒二人。卓南雁心下奇怪:“深更半夜的,唐千手将小桔子自府中约出,不知却有何事?”他本不愿偷听旁人说话,但觉唐晚菊声音发颤,显是怀着极大恐惧,他生怕好友吃亏,便踅到树后观望。

但见唐晚菊扬起手来,道:“这指环……您是从何得来?这……这是我留给她的定情之物。她定是来了……”唐千手冷冷道:“孽障!这紫星指环乃是我唐门枯荣观高手才堪佩戴的信物。你这厮胆大包天,竟敢将这指环送给那贱婢!”

唐晚菊急道:“她不是贱婢!”唐千手怒道:“住口……”唐晚菊抢着道:“她率直淳朴,如清水芙蓉,纯净自然……”唐千手怒喝道:“她是西夏人!除了我大宋汉人,女真人、西夏人、吐蕃人诸般蛮夷,都是猪狗不如!我堂堂唐门子侄,焉能与之婚配!”

这一喝声音响亮,唐晚菊顿时哑然无语。唐千手沉沉一叹:“前番莫愁娶了龙梦婵,那龙梦婵虽是巫魔弟子,好歹还是汉人,又有虞允文主婚,料也无伤大雅。但拓跋嫣这西夏党项人,十足的蛮荒夷女,与猪狗一般无二!我身为拱卫大夫、金州观察使,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却娶了党项人,便跟娶了母猪姆狗一般,传扬出去,我脸面何在?”

卓南雁听到此处,但觉心内愤懑,便要奔出去与唐千手理论,却又觉终是人家门内之事,但觉一阵无奈,便想转身离开。走开几步,只闻唐晚菊兀自大声抗辩。蓦然间唐晚菊的声音仓惶起来:“……师尊,拓跋嫣决计不会丢下这指环的,你……你将她怎样了?”

“你说的不错,”唐千手仰天一阵大笑,“那贱婢是千里迢迢地赶来寻你啦,却撞在了老夫手中!哈哈……”唐晚菊哀求道:“你要怎样?”唐千手森然道:“眼下给你两条路。其一,你答允我,今生今世不再见她,我便饶那贱婢一命。其二,你若执迷不悟,我这便去取她狗命!”

唐晚菊簌簌发抖,道:“师尊堂堂一派掌门,当真要杀一个弱女子?”唐千手森然道:“我唐千手杀人无算,几曾眨过眼睛?况且我平生所杀都是巨­奸­大恶的该死之人……”微微一顿,蓦地语现萧索,“除了曾因迫不得已,给一位大德下毒,可说平生无愧!”说到这里,他又恼怒起来,大喝道,“休得婆婆妈妈的,你爽快答应,不然我立刻赶回去下手。”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大步走出,低喝道:“唐掌门!”唐千手一凛,随即­干­笑道:“卓少侠……”卓南雁道:“当初你下毒加害的那位大德,可是大慧禅圣?”

唐千手目光倏地一寒,愕然道:“你,你……”卓南雁只见他这一瞬犹豫,心内也自了然,冷冷地道:“大慧禅圣宽厚仁慈,你为何对他老人家下毒?”唐千手似被什么锐利的暗器击中了,身子竟微微一晃,黯然道:“是禅圣告诉你的吗?呵呵,他老人家曾亲口答允我,决不说破此事……”

卓南雁摇头道:“不是!大慧他老人家圆寂之前,兀自不肯吐露丝毫,仍只说下毒之人乃是受逼无奈。”想到大慧禅圣玄功­精­深,若无剧毒缠身,区区南宫参如何能将其重伤至死,心内悲恸一片,低叹道,“嗯,那时逼你下毒之人,定是格天社了?”唐千手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自那时起,唐门便受了格天社的钳束了吧?”卓南雁却觉心底旧惑尽解,沉声道,“金鲤初会上,翁残风所使的唐门毒针,便是你给的吧?当日在洗兵阁,你明明看出酒中有毒,却装作不知,便因你怕那是赵祥鹤的安排,是以不敢声张!”

“一生痛处!一生痛处!”唐千手听他字字如刀,终于闭了眼,似叹似泣地呼道,“老夫当年本欲光大唐门,可惜一念之差,却使我唐门受累。”卓南雁见他痛楚啜叹,也叹道:“唐掌门那日在四海归心盟会上败在晚辈手下,便曾言明唐门谨遵我号令。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唐掌门不会言而无信吧?”唐千手眼中闪过一抹怒意,却老老实实地道:“唐千手言出必践。你要如何,便爽快说!”

“请唐掌门应允,”卓南雁一字字地道,“让拓跋嫣嫁给晚菊!”

唐千手凝视着他,眼中如欲喷火,双手突突发颤,似要出手相搏。卓南雁冷冷地道:“眼下我有两条道。其一,将你毒害大慧禅圣之事传扬开去,妾瞧江湖上如何看待你蜀中唐门。其二,将你曾与格天社赵祥鹤勾结之事传扬开去,看你拱卫大夫、金州观察使,还当得久长吗?”

唐千手身子一抖,终于吐出几个字来:“好!你是胜了!”唐晚菊心头狂喜,忙扑通跪下,道:“师尊,我跟嫣儿的事决计不会声张,更不会拖累唐门。”唐千手猛一顿足,将指环抛在地上,喝道:“孽障,那贱婢……便在北固客栈!”说罢转身而去,盛怒之下,去势如疾风掣电。

唐晚菊喜极而泣,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道:“卓兄……卓兄,这可得多谢你啦。大伯杀人不眨眼,若不是你,只怕他真会去杀嫣儿。”

卓南雁苦笑道:“嫣儿姑娘运气不好,千里寻夫,却撞上了唐千手。若是她早两日来,你便跟莫愁同日娶妾了。”唐晚菊苦笑道:“小弟没这么好的福气,断不敢如莫愁一般声张的。”卓南雁道:“别人不去,我可是定要去喝你喜酒的!”唐晚菊喜道:“那是那是,卓兄是定要请的。小弟这便去救嫣儿,咱们明日一起喝你喜酒。少陪了!”拱一拱手,如飞而去。

卓南雁目送他行远,暗自替他欢喜,但想到唐千手所说的“除了汉人,女真人等诸般蛮夷,都是猪狗不如”的话,心底又是愤然又是郁闷,隐隐地,更觉一阵无能为力。

翌日午后,婚礼宾客便已陆续到场。忽听鼓乐声响,宅院外热闹非凡,原来莫愁已然率领迎亲队伍赶回。一群乐官、伎女簇拥着大花轿喧哗而来,轿外更有两排逍遥岛的艳妆使女随护,众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引得无数后生赶来凑趣。

一群闲汉、乐官们大声高唱起喜歌和拦门诗。披红挂绿、身着吉服的卓南雁大步迎上,但见两位使女已扶了完颜婷下轿。卓南雁凝目看时,只见完颜婷身披华贵娇艳的红妆,虽是头罩红巾,仍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娇艳和喜气。在一通“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拦门礼物多为贵”等喜气洋洋的拦门歌声中,完颜婷被使女搀着,袅娜而入。

江南婚俗比之燕京更添了许多讲究,少时撒谷豆、跨鞍等热闹过后,完颜婷终得入室稍歇。申时一过,礼乐再起,众宾客知道参拜大礼将行,都入大厅观礼。卓南雁不愿与官府中人纠缠,四海归心盟的莫复疆、石镜等江湖豪客又多已回归各处,这观礼宾客除了唐晚菊和莫愁,便都是莫愁招呼来凑趣的一群酒­肉­朋友和沈富贵的诸多商贾朋友。

众宾客上得厅来,但见厅内布置得豪奢无比,一对新人的衣着服饰处处有讲究,处处见富贵。原来逍遥岛主文慧卿连番遣来奇人,将厅堂洞房布置得美轮美奂,­操­办起来不遗余力。若说前几日莫愁的婚典只是热闹,这回卓南雁迎娶逍遥岛主之女,则是堂皇华贵,耀人眼目。数年之后,镇江名流豪绅论起这场婚典,依旧赞叹连连,自愧不如。

行“坐床富贵”之仪后,卓南雁再用绾着双同心结的红缎牵着新娘完颜婷缓步行上厅来。行这“牵斤”之礼时,燕京婚典时牵着完颜婷缓步入厅的点滴不由浮上心头,那本是许多喜气张扬的影子,但卓南雁想到完颜婷命在旦夕,却不由心内抽痛。新人一入大厅,唐晚菊便向一个红装少女低声叮咛。那少女连连点头,喜盈盈地上前,用一根玉如意挑开完颜婷的盖头。卓南雁知这少女便是拓跋嫣,见她娇俏可人,也自替唐晚菊欢喜。

新娘子艳容展露,众宾客齐有惊艳之感,赞声纷起。卓南雁跟完颜婷四目交投,见她清澈的明眸内闪着梦一般的盈盈喜意,自是那嫣红的笑靥下却透出一抹苍白,让他心痛的苍白。

正自热闹,忽听得堂外响起一声大笑:“雁儿,这等美事,怎么不叫上师父我?”笑声朗朗,满堂宾客尽皆听得清楚。卓南雁喜道:“是师尊到了!”果见施屠龙已大步走入。卓南雁急忙迎上,又惊又喜地道:“难得师尊大驾光临!”

施屠龙呵呵一笑:“本来早该到的,路上遇到一位故友,耽误了时日。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卓南雁忙将他与文岛主引荐了。文慧卿今日一直脸­色­­阴­沉,忽见卓南雁的授业恩师、武林中最是逍遥自在的棋仙赶来,才展颜微笑。

棋仙来得正是时候,跟文慧卿分做了男女双方的主婚人。在礼官的高声吆喝声中,一对新人参拜双亲。宾客齐齐举杯庆贺。

参拜礼毕,新人再回洞房。礼官高声吆喝,在诸多后生们热热闹闹的撒帐歌声中,夫妻二人盈盈交拜,跟着又行了合髻礼。礼官最后取来双杯,再行合卺礼。那对金杯环嵌珠玉,光彩耀目,又以金线相连,以示一生相连、永不离弃之意。卓南雁拈起那金灿灿的酒杯时,心内也不禁怦然一热。

半­干­半酸的交杯酒啜入口中,卓南雁不由想到完颜婷对自己倾心爱恋,为这一刻更是痴心苦盼,可惜旦夕之间便要香销玉殒,那一股苦痛的滋味慢慢地从喉咙滚入腹内,卓南雁的眼眶不由一阵潮湿。抬头望去,见完颜婷也正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那张娇靥生了酒晕,犹如霞映锦花,明艳绝伦。

这一刻,完颜婷是如此绚烂,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交杯酒一喝,洞房内的热闹婚仪已过,众后生宾客知趣地退去。艳丽华贵的洞房内寂静下来,完颜婷偎依在卓南雁怀中,轻声道:“雁哥哥,你给我唱个歌儿吧……”卓南雁搂着她的纤腰,但觉她体内的气脉运行如欲凝滞了一般,心内痛惜,忙将她紧紧拥住,强笑道:“你要听什么歌啊,我可不大会唱曲儿的。”

“就唱他们唱的撒帐歌吧,喜气些!”完颜婷痴痴望着他,幽幽地道,“那些江南人唱得不好听。我还是爱听燕京的调子……”说着声音渐渐低了。卓南雁嗯了一声,便唱道:“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长,红云揭起一重重……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宫客……”

这婚曲上唱的撒帐歌,卓南雁也只听过几次,此时心内痛楚之下,更唱得颠三倒四。但见怀中的完颜婷脸含笑意,眼波如醉,他的歌声却不由微带哽咽:“我辈探花归去后,从他两个恋香衾……”

完颜婷的眼中蓦地涌出了晶莹的泪花来,低低地道:“你、你……”卓南雁怕她气力不济,忙将一股内力送入她体内,俯身倾听,只听她的声音已变得细若游丝:“你这浑小子……你……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吧?”

轻柔呢喃声从她的香­唇­边滑落,那深情款款的笑靥便凝住了。

“婷儿!”卓南雁痛呼一声,只觉一颗心随之迸碎。他大声呼喊,将内力不住送入,却再无一丝回音。卓南雁的泪水潸潸滚落,眼前一片模糊。他俯身痛吻着她的樱­唇­,但觉口中满是苦涩,也不知是两人谁的泪水……

正自悲恸万分,忽听得脚步声响,一群人急匆匆闯入庭院,跟着房门外便响起赖知府气急败坏的怒喝:“卓通判在哪里?快让他出来见本官!”跟这便听莫愁嬉笑怒骂,已与赖知府争辩起来。卓南雁低叹一声:“婷儿,他们扰你清静,待我赶了他们走。”将完颜婷放到榻上,迈步而出。

“卓南雁,”赖知府忽见披红挂绿的卓南雁昂然立在眼前,不由大叫道,“眼下圣驾将临,万民踊跃抗金,你却置朝廷王法于不顾,执意与金国郡主完婚,实属轻藐国法纲纪。走吧,跟本府回知府衙门,将此事说个清楚!”将手一挥,身周衙役手挥锁链,便要上前。

卓南雁面­色­­阴­寒如水,森然道:“我今日没这个心思,请各位暂且回去。”大步向前行去。他身形一动,便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凛然威势。赖知府和众衙役恍惚间觉得迎面走来的不是一人,而是千军万马一般,心下惊惧,乱糟糟地向后便退,竟被卓南雁一人逼出了后院。赖知府被众人拥着,踉踉跄跄地退过院门,才觉大没面子,强撑着喊道:“卓南雁,你……你胆大妄为,来人,给本府拿下!”眼见赖知府故作怒意的神­色­下掩不住的一股仓皇,那些衙役则蠢蠢欲动,卓南雁再也压不住心内的厌恶和怒火,昂头大喝道:“滚!全都滚吧!”

这一喝玄功灌注,声若霹雳疾发,直向赖知府和身旁那群捕快、衙役撞去。众衙役只觉耳畔訇髯震响,赖知府首当其冲,更觉心颤耳聋,胸口如遭锤击,一跤坐倒在地。

施屠龙这时已自前厅闻乱赶来。他行事更是­干­脆爽直,连话也不说,上前连抓连掷,将七八个衙役远远抛出后院。赖知府见他将百十斤的活人随手飞掷,将七八个衙役远远抛出后院。赖知府见他将百十斤的活人随手飞掷,如挥稻草,更是吓得面如白纸。施屠龙懒得多言,大手连挥,冷冷地道:“快滚快滚!”赖知府这才想起那些江湖武人的种种手段,心内发冷,扭身便跑。众衙役爆一声喊,随之散去。

前厅中饮酒猜拳的一群江湖朋友听得叫喊,全赶来看热闹,见状齐声哄笑,指指点点。施屠龙向发愣的卓南雁摆手笑道:“没事啦。回你的洞房吧。”见卓南雁兀自痴痴呆呆,忙上前推他,“贼小子,喝多了吗?新娘子等着你呢。”

卓南雁怔怔地道:“婷儿去了……”施屠龙大吃一惊,问了几句,仍觉难以置信,道:“我去看看。”卓南雁知道师尊和徐涤尘交厚,也俗通医术,忙带着他急急赶回后院。走入洞房,二人却齐齐吃了一惊,屋内空空荡荡,完颜婷业已不在。

“姑爷,”崔振忽自门外闪出,拱手道,“岛主已将郡主带走了。岛主吩咐了,决不再让世间浊物污了郡主的清净。”卓南雁道:“文岛主在何处?我要见她。”崔振黯然摇头:“岛主吩咐在下告知姑爷,她近日不想见你。”顿了一顿,又道,“岛主还说,莫盟主算是她的记名弟子。待过得些时日,她将郡主安顿好之后,自会告知莫盟主,由他来知会姑爷。”卓南雁心下奇怪:“怎么找我,还要经过莫愁?”正要细问。崔振拱一拱手,转身去了。

宾客散尽,府内便显得有些冷寂。莫愁和唐晚菊都去送宾朋了,只卓南雁和师尊施屠龙对坐小酌。

厅堂上喜洋洋的红绸彩绣和珍稀饰物,这时反倒衬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冷。卓南雁只管将酒一杯杯地倒入喉咙,怔怔地浑然不知师父在说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卓南雁忽将酒杯一顿,摇晃着站起身来。施屠龙道:“你要怎地?”卓南雁道:“去找文岛主。弟子想再看看婷儿……”

猛听得庭中传来一声惊呼:“大雁子,大事不好,大事不妙!”莫愁大呼小叫地蹿进厅来,将一件外裹红绸的东西塞到卓南雁手中,叫道,“你瞧瞧,这是小月儿托人送来的!”

卓南雁打开红绸,赫然入目的正是自己留给林霜月的定情之物天罡轮,顿时心底发颤,惊道:“这……小月儿怎么来啦?”莫愁苦笑道:“我也不知。这玩意是个雄狮堂弟子送来的,说是林姑娘命他转送给你。小月儿还托他捎来一句话,祝你跟完颜婷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小月儿一直在建康伺候林叔叔,怎么会知道了我这婚事?”卓南雁惊道,“难道她偏偏今日赶来?不可能,天下哪有这般巧的道理?”施屠龙道:“月牙儿自小便有些小心眼儿。你们速去寻她,将此事前因后果跟她说个清楚。”

莫愁道:“我适才跟沈富贵送几个江湖朋友出去,正碰到那送信来的雄狮堂弟子。我多了个心眼儿,没让他走!”卓南雁心急火燎,拉着莫愁的手,飞步而出。那雄狮堂弟子果然老老实实地守在大宅门外。那弟子倒认得卓南雁,听他问起,忙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小弟全然不知底细,这东西是方师哥送来的,那句话儿也是他让小弟传的。”

“原来是方残歌,我说这两日怎么一直没见他影子!”莫愁一拍大腿,愤愤叫道,“这小子看小月儿时总是眼泛桃花,莫不是小月儿赶来寻你,却被这小子截住,一通鬼话给你二人挑拨离间,他好乘机得利。”卓南雁心底剧震:“小月儿虽对我生死以之,但婷儿偏偏是她心中的死|­茓­。若是她亲眼目睹我与婷儿拜堂,定会伤心欲绝……”急问那弟子,“方残歌现在何处?”

“方公子说有急事,将这物事交给小弟后,便急匆匆地去了。”那弟子说着一笑,“呵呵,他口中说是急事,却是满面春风,我还从来没见方帅哥这么欢喜过。”

莫愁怒道:“这方老三,太也不讲义气!老子这便去寻他,骂他个狗血喷头……”忽听得“咔嚓”一声,院门被人撞开,方残歌踉跄奔入。莫愁又惊又喜,正待破口大骂,忽见方残歌口角、胸前都是血迹,不由惊道:“你这算负荆请罪吗?老子还没骂你,你自己便先涂了满头的狗血?”

“卓兄,快去救林姑娘!”方残歌扶住门框,忽地又吐出一口血来,喘息道,“她被林逸烟……掠走了!”莫愁见他口吐鲜血,倒收了嬉笑,忙上前扶住,细问端详。方残歌强撑着道:“我、我和林姑娘在路上撞到了那老魔头……他劫去了林姑娘,还让我传话给卓兄,今夜子时,孤身一人到甘露寺前……与他相见!”

卓南雁想到林逸烟不过要与他相见,倒不会加害林霜月,心底略安,扬起那天罡轮,道:“此物乃是林霜月随身携带,为何要退还给我?”方残歌垂下头去,支吾道:“林姑娘本是今日赶来看你,却惊见你跟那位金国郡主拜堂成亲,便即含泪而出。我见她满面泪痕,忙上前问候。她顺手便逃出这玩意儿,托我转送给你,更说了祝你跟完颜婷白头到老……”

原来他一直痴恋林霜月,那晚客栈之中鼓足勇气表白,却落得林霜月对他敬而远之,让他心内痛楚难掩。得知卓南雁忽然要与完颜婷成婚,却放方残歌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方残歌自被狮堂雪冷收为弟子,除了刀霸仆散腾那等前辈宗师,可说罕逢敌手。如此情场小挫之后,反倒激发了他遇挫愈强的雄心。那晚听卓南雁说出要与完颜婷成婚,他虽脸上不露声­色­,心内却是大喜若狂,问明了卓南雁的婚典良辰吉日,盘算好了行程后,便即悄然乘船赶回了建康,去明教春华分堂寻林霜月。一见林霜月,方残歌便向她添油加醋地说起卓南雁和完颜婷成婚之事,至于完颜婷身染剧毒、命不久长等底细,全然抹去不说。

林霜月自是将信将疑,当即便跟他乘船赶来镇江。船舱之中,方残歌的一通谎话则越说越圆。他先点明逍遥岛褚乃是完颜婷的生母,这失势的大金郡主看似可怜,其实富可敌国。那晚卓南雁深入金营刺杀完颜亮,之所以一路顺畅,全赖逍遥岛倾力相助。而逍遥岛主之所以要冒险相助卓南雁,便因他是逍遥岛的乘龙快婿!

这些谎话不过方残歌凭空杜撰,却正戳中林霜月最担心之处:“雁哥哥原不会对我变心的,但他这人偏有一股要做大丈夫的痴气,若是那逍遥岛主以家国大义相激,他又要去刺杀完颜亮,难保不会答应……”一念及此,不由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飞到镇江。

方残歌这时更显出些护花热心来,给船家多加了银两,催促他快些行船,又对林霜月道:“逍遥岛势力庞大,你我此时贸然前去,只怕会被他们阻住,不如稍作乔装,不被熟人认出。”林霜月本来冰雪聪明,但此刻六神无主,听方残歌好意出谋划策,便全由他。

建康相距镇江不远,乘船来去极是方便,但方残歌早已算准了行程时辰,任是船行如飞,带着林霜月赶到镇江沈府时,卓南雁的婚典已近尾声。其实宾客甚多,他二人乔装之后悄然近前,往来张罗的莫愁和唐晚菊便全没留意到。

林霜月不知完颜婷中毒的缘由,眼睁睁地望着卓南雁和完颜婷拜堂成亲,不由柔肠寸断。她本来要奔过去质问卓南雁:“你我山盟海誓,言犹在耳,为何会忽然变心?”想到医谷分别,卓南雁交给自己天罡轮,留作定情之物,不由热泪盈眶。

“雁郎,你要跟她成婚也就罢了,但为何不来告诉我一声?你便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我都会容你的。”这些话在她心底翻腾不已,但她生­性­腼腆,这般大庭广众之下的质问,终觉心内犹豫,一时芳心砰砰乱跳,只恨自己晚来一步,不能将这些话跟卓南雁私下里问个明白。

正自心痛如煎,忽听身前有几个肥头大耳的宾客低声议论:“听说这厅堂都是女家布置的,真是富贵通天啊,单那只珊瑚宝树,总得两三千两白银吧?”“呸!那是七宝玲珑树,怎么也得八千两!看那面碧玉屏风,不说那­精­妙的雕工,单那一­色­青碧的和阗王就是价值连城!”“啧啧这小子竟娶了这么个富贵天仙,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这几人全是沈富贵的朋友,不知卓南雁和逍遥岛主是江湖上的何许人也,看到满室珠宝琳琅满目,只顾赞叹不绝。

林霜月这才转头环顾厅堂内豪奢华丽的饰物陈设。她生­性­高傲,所在的明教又实力雄厚,自幼便没将金钱放入过眼内,此时忽然间竟有些自惭形秽:“她确实是富可敌国,又有个诚心诚意爱她的母亲。我的娘亲却已去了,大伯和爹爹却只会逼我怨我……”一念及此,心底腾起阵阵凄冷寒意,心灰意冷之下,只想快些离开这地方。

一旁的方残歌察言观­色­,低声道:“霜月,这里哪有什么滋味,咱们还是走吧!”林霜月怔怔地点头,浑浑噩噩地随他转身,却仍回眸向卓南雁望去。远远地只见卓南雁正自凝望完颜婷,眼内全是脉脉深情,她的心内便如被人剜了一刀:“雁哥哥原是爱她的啊,他们这算是破镜重圆了……”怔怔地取出卓南雁留给她的定情之物天罡轮,让方残歌转交。此时万念俱灰之下,竟连与卓南雁相见一面的心思都断了。

方残歌见她心神恍惚,怎能放过这充当护花使者的好时机,便将那天罡轮顺手交给那雄狮堂弟子,自向林霜月去大献殷勤。林霜月满怀凄楚,只想尽快离开这伤心之地,方残歌便要送她一程。哪知二人才行出不就,却撞上了林逸烟。好在林逸烟还要留着方残歌传话,便未下死手,可怜方残歌花没护成,还被打得口吐鲜血。他到底深爱林霜月,便强忍伤痛,赶来报信。

这许多来龙去脉,诸如偷去建康古董林霜月之语,方残歌自然全部抹去了。卓南雁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出缘由,许多地方颇不能自圆其说,但隐隐地已能猜出大概。此时他哪有心思跟方残歌争执,跟施屠龙、莫愁等人交待两句,便要急急赶往甘露寺。

施、莫二人放心不下,都要与他同去,却被卓南雁拦住了,道:“小月儿还在他手中,林逸烟丧心病狂,咱们还是小心在意为好!”施屠龙叹道:“林逸烟便是这个脾气,若对上了你,你便逃不脱。他既已发招,晚应不如早应!”卓南雁点头道:“弟子理会得!”转身大步而去。

甘露寺在北固山上,相传于三国东吴时始建,其后屡建屡废,自本朝大中祥符年间最后一次重建后,历经百年风雨,此时又已荒废,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几座殿堂,黑黢黢地挺立在暗夜里。卓南雁急匆匆赶到寺前,却见冷月寒山、萧寺枯木,说不出得沉寂荒凉,并无一个人影。

事已至此,卓南雁那颗如遭火焚的心倒渐渐冷静下来,便在寺前安坐,静候林逸烟。子时一过,便见一道­干­瘦的人影悠然而来,竟是在四海归心盟会上大败后便不露面的娄千绝。卓南雁知道此人乃是林逸烟的死党,这时也懒得多言,冷冷地道:“林逸烟在哪来?”

娄千绝格格怪笑:“跟我来吧!”转身便行。卓南雁只得跟上。见娄千绝不住前后观望,便冷笑道:“老子一人来的,身后没有援兵。”娄千绝笑道:“谅你也没这胆量,敢在教主跟前使诈。嘿嘿,你张口便说援兵,可见早生了惧意……”卓南雁知道此人伶牙俐齿,最爱斗口,倒懒得跟他多嚼,只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娄千绝却再不搭理他,引着他下山后一路赶到江边,上了一艘小舟,命艄公扬帆南下。卓南雁追问了几次,眼见娄千绝始终一副冷冰冰的怪相,再也抑不住心中怒火,一把揪住他脖颈,将他凌空拎起。娄千绝的武功也算极高,但失机一失,在卓南雁天衣真气的笼罩之下,却全无挣扎之力。耳听得卓南雁大声咆哮,脖颈喉咙处更是剧痛难忍,娄千绝不由喘息道:“这都是教主的吩咐,让我不可与你多言。你也该知道教主的脾气,他老人家盘算已定之事,分毫更改不得。那位林圣女自然是好好的,教主决计不会为难于她……”卓南雁冷哼一声,才将他抛在脚下。

娄千绝不知有何打算,这船行得极慢,一路走走停停,直到池州,娄千绝才命船泊岸。卓南雁忽道:“咱这是要去南宫世家吗?林逸烟是要让我带他进那无极诸天阵,是吗?”娄千绝脸­色­微变,冷笑道:“你见了教主,便会全都知晓。”

果然自此向西南一路辗转,不一日便到了天柱山下。

深冬时节,山林萧瑟,天柱山更增冷硬奇崛之­色­。林逸烟正在山下一间寺庙内等候他们。这寺庙自外看去荒冷破败,内里的殿堂厢房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卓南雁瞥见大雄宝殿上的佛像已换做了摩尼像,心底便是一动:“南宫参死后,南宫堡势必颓败,看来林逸烟已将手悄然伸到了此处。”

洁净的禅房内,林逸烟依旧披着那身永远光鲜闪亮的墨黑长袍,正自端坐品茶。卓南雁在路上早已打定主意,此刻劈头就道:“我带你去无极诸天阵,你这就放了霜月!”林逸烟幽幽地盯着他,目光中五味杂陈,忽地笑道:“你想通了?”卓南雁道:“你且先让我见见她。”林逸烟悠然笑道:“我岂会将月牙儿带到此处来?”卓南雁怒道:“你若不放她,休想让我带你进阵!”

忽听有人一声冷笑:“你这狂生,胆敢如此跟教主说话。”一道消瘦的身影飘然转来,竟是久不露面的慕容智。当日金鲤初会,慕容智重伤逃遁,此后再无音讯,实则是觅地潜修。当日他腹部虽被林霜月刺中,好在不是致命之伤,但经脉伤损数处,将养了几个月后,虽内伤痊愈,功力却不免大打折扣。

“启禀教主,”慕容智已向林逸烟躬身道,“属下都已安排妥帖。南宫铎这便赶来见教主,这小子已对咱圣教死心塌地!”

卓南雁见慕容智突然出现,又听得南宫参之子南宫铎也被慕容智收服,心中一动:“娄千绝、慕容智这些死党全都出动了,再加上新近收服的南宫铎,看来林老魔此行当真势在必得。”耳边不由响起那晚在客栈之中林霜月说过的话:“依着他的­性­子,定要做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众人明白都是大家错了,都去回头对他顶礼膜拜。”

林逸烟微微点头,却不言语。慕容智眼见卓南雁蹙眉沉思,不由喝道:“臭小子,识相的,便快快带我们进阵。休得再想耍什么花活……林圣女……”他本想说“可还在我们手上”,忽觉如此说话未免显得太过心虚,忙改口道,“林圣女眼下可不愿见你。”

卓南雁扬眉喝道:“若不见她,老子说什么也不去!”林逸烟目光倏地一寒。娄千绝见状,抬手便掣出了伏魔杖,慕容智也森然踏上一步。卓南雁哈哈大笑:“要打上一场吗?老子奉陪到底!”他双掌险垂腰际,真气凝而不发,却已有一股雄浑大气横压出去。环伺身周的三大高手各自一凛。

林逸烟终于吐出一口气,冷冷地道:“好!只须你老实带我们进阵,出来之后,我自会让你们相见!”说着眼神变得愈发冷峻,“若是你不答允,今生今世,再也别想见她一面。”

卓南雁听他的语气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心底不由腾起一股寒意。慕容智这时却赔起笑来:“月牙儿是本教圣女,咱们难道还会为难她吗?只因她不在世间,若要见她,又须往返数日,只怕耽搁了进阵的大事。教主一言九鼎,你若应允了便能如愿见到月牙儿,何乐而不为呢?”

“这魔头执意今日入阵,看来势难推迟。他手段毒辣,全无半分人情,也不可激怒了他。”卓南雁想到此处,索­性­朗声道,“好,我答允你。但你也须答允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得为难她。”

林逸烟双眉一竖,卓南雁却跟他凛然对视。微微一颤,林逸烟终于斩钉截铁地道:“依你!”卓南雁道:“请教主立下誓来。”慕容智和娄千绝齐声怒叱。林逸烟却笑道:“好!出阵之后,本教若有食言,便遭明尊降罪,永坠黑暗世界!”

卓南雁听得他以明尊立誓,心内稍安。林逸烟又细问了他上次入阵的经历,凝眉盘算片晌,点头道:“你上次入阵当在戌时左近,这回咱们还是选在一样的时辰!”

此时日­色­西斜,离着戌时已近。少时,庭内响起南宫铎的叱喝之声,他口中骂骂咧咧,搡着一个老者大步赶来。慕容智迎出门外,见那老者衣衫褴褛,肩头打着满盛­鸡­鸭的竹笼,不由皱眉道:“你带这老头儿来做甚?”

南宫铎笑道:“您曾吩咐过,要预备些活­鸡­活鸭以备不测。这老头子是哑巴,手脚倒还麻利,正可给咱提着­鸡­鸭。”说话间一眼瞧见了居中而坐的林逸烟,连忙跪倒参拜,“属下南宫铎,拜见圣教主!”自南宫参那龙须老头子的身份被揭,南宫世家便被官府查抄,南宫禹等人虽都不知南宫参暗投龙须之事,也尽数被抓。南宫铎则侥幸逃脱,这世家浪荡子弟怎忍得了江湖飘零的冷清,被慕容智小施手段,便即归降。

林逸烟见他相貌堂堂,满面的­干­练伶俐,心下欢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地微微点头。慕容智的目光仍凝在那破衣老者身上,道:“他是本地土人吗?”南宫铎代答道:“正是,孤苦伶仃的一个老倌。呵呵,我南宫世家故老相传,大阵内极是凶险,有时候多这个活人,可比­鸡­鸭还要管用得多。”

慕容智“嗯”了一声,忽地闪上前去,劈劈啪啪地扇了那老者四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快,便连卓南雁都不及阻拦。那老者大骇,口中呜呜乱叫,一跤跌倒在地。慕容智冷笑道:“南宫世家的人怎地不会武功?”南宫铎苦笑道:“这厮又蠢又哑,怎么学武?”

“当真半点儿武功也不会吗?”慕容智冷笑声中,左脚倏抬,正要向那老者肩头扫去,忽觉一股劲风自后袭来,慌忙收足,斜刺里蹿开。他这一下退得极快,后臀还是被卓南雁的脚风扫到,不由瞪着卓南雁道:“你这贼小子,又要­干­什么?”

卓南雁上前挡在老者身前,喝道:“你敢踢这老人一脚,老子十倍奉还!”慕容智脸­色­一白,怒道:“进出大阵,万事都须仔细,若不试试,怎知这老小子不会武功!哼,还没进阵,你便要造反?老子偏要踢他。”卓南雁冷冷道:“那你便试试!”

“够了!”林逸烟一喝起身,扬眉道,“时辰将到,咱们走。带着这老头儿。”南宫铎向那老者连连比划。那老人呜呜点头,拎起笼子,可怜巴巴地跟在南宫铎身侧。南宫铎在前带路,林逸烟则紧跟在卓南雁身后,慕容智跟娄千绝并肩行在最后。六人各怀心思,大步前行。辗转行不多时,便到了磨玉谷前。

再次望见五行天那五块孤兀高耸的石柱,卓南雁不由想到当时与林霜月在此缠绵两别的情景,心内一声长叹:“小月儿,你等着我,我自会将一切原委说给你听。”仰头观望天象,默然推测入阵方位。

那老者见到那五块怪石,吓得浑身发抖,见南宫铎冲他指指点点,知道要进大阵,更是双手连摆,呜呜乱叫,死活不肯相从。娄千绝满面不屑,道:“多个累赘,有什么用处?放这老小子走吧。”慕容智“嘿嘿”冷笑:“遇见凶险,多个人试试也好。”林逸烟一笑点头。那老者蓦然“呜”地一叫。转身便跑,被南宫铎一把揪住,拽到身后。

卓南雁忽道:“第一重阵法乃是五行天,诸位跟紧了我,运功护住心脉,无论遇到什么怪事,都要勿惊勿怪!”重临这天下第一险恶大阵,连他也不禁收起了往日的狂气。回顾那老者,连比划带说,“你便跟在我身后,我定然不会让你有事。”那老者见了他清澈明亮的目光,脸上惊惶之­色­渐渐消散,微微点头。

眼前便是那带着剑痕的无极诸天石碑,远处则是直耸入云的黑黢黢的五块居岩,慕容智、娄千绝等人均是纵横天下的老江湖,但此时不知怎么,都觉有些心慌意乱,忙各自鼓气运功。只有洞庭烟横林逸烟兀自负手凝立,脸上神­色­淡定,瞧不出半分异­色­。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四十二节:鬼诈神天 天崩地陷

“走吧!”卓南雁陡地一声长啸,扬手抓起那老者脖领,身形一晃,疾步向前。慕容智等人慌忙跟上。六人直欺入五行天阵内,都觉一股怪力横压而来。耳听卓南雁在前面呼声连连,慕容智、南宫铎诸人也只得勉力前行。

诸般怪力连绵而来,万千情愫交相闪耀,百步之距似乎漫长如千山万水,娄千绝等人正觉难耐,猛听卓南雁叫道:“好了!”与此同时,诸人只觉周身一轻,各种怪相一起消逝。

南宫铎功力最弱,此时犹在阵中,忽觉心头升起一股悲恸的怨气,想到家族残破,忍不住便放声大哭,猛觉脖领一紧,一股大力推涌,他飞身出阵,才回过神来,眼见林逸烟面无表情地立在身侧,忙颤声道:“多谢……多谢教主援手!”

卓南雁此时却觉心底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这五行天的阵中怪力怎地颇有些不同,较之从前,似乎变得弱了许多?”

出了五行天,便已到了没甚凶险的太极天。行到太极泉前,慕容智等人均感疲乏,心底对这蕴藏无尽宝藏的大阵,都生出一股油然惧意。众人饮了泉水,林逸烟便命诸人暂且休息。

四周都是混沌沌黑沉沉的高山,天上的星月显得无比得高远。山谷间的夜风冷得像刀子,好在太极泉旁还有道道热气腾起,娄千绝和南宫铎又燃起了篝火,稍减寒意。卓南雁忽道:“林教主,你出生入死进得大阵,定是为了那些传说中的宝藏了。你取出财宝来,又有何用?”林逸烟的眼神在寒夜里凛凛一闪,冷冷道:“­干­你何事!”

“你是要造反!将那些珍宝金银用做造反的资财。”卓南雁的声音沉缓冷定,“教主神机妙算,本想宋金大战,拼个两败俱伤,你才好从中得利,却料不到这场宋金大战这么快就了结了吧?嘿嘿,眼下宋军气势正盛,光建康就屯兵二十万。明教徒众却不过万人,教主又威信大失,便取出财宝来,又如何能成大事?”

“住口!”林逸烟终于冷叱一声。在风中挣扎扭动的火光将他那张脸映得忽明忽暗,倍增­阴­森之气。卓南雁依旧不紧不慢地说下去:“眼下金兵溃散,宋军士气大振,起事之天时已失;洞庭湖大云岛与池州齐山皆无险可守,明教实无地利可言;教主以一己之怨,击杀曲明使,大失人心,万千徒众离心离德,哪里谈得上‘人和’二字。教主天时、地利、人和皆失,怎可起兵举义?”

林逸烟再不言语,只死盯着他。四野老树的­干­枯枝杈在夜风中摇摆碰撞,“咯吱吱”的响动酷似野兽磨牙凿齿之声。卓南雁也不由得心底发冷,却仍道:“这一场无谓征战,又不知要搭上多少人的­性­命。大地重归光明,万民永享太平——教主若得了这些财宝,何不用于救济百姓,使天下百姓皆知此理,为我明教聚些民心,岂不更好?”

不知怎地,林逸烟听他说到最后,目光中的寒意倒敛了许多,双眉微蹙,似乎意有所动。慕容智却一声长笑,沉声喝道:“无知竖子!教主圣学渊深,胸中包罗万有,凭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在教主驾前大放厥词?”他这话一说,林逸烟长眉一展,脸上立时又回复了往日的傲兀深沉。娄千绝也怒喝道:“是啊,姓卓的小子,你忘了进阵之前是怎么答允咱们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放过了屁便忘个­干­净,算哪门子的好汉?”

卓南雁只得悠悠一叹,暗道:“便让他们找到宝藏却又如何,若真有重大财宝,往返运送,必然多费周折。林逸烟也难在月余间兴起万兵之乱,那时自有工夫对付他们。眼下当务之急,乃是救出小月儿,我又何必跟这些人多费­唇­舌?”一念及此,只淡淡地道:“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寻到宝物,便烦请教主将霜月的下落告知于我。”林逸烟­阴­冷着脸,微微点头。

众人休息一夜,再向前行。到了两仪天内,风云变­色­,怪象迭出。六人交互扶助,终于捱到那对铜凤凰前,由卓南雁搬开石球,停了阵内枢纽。经此一劫,慕容智等人更是心惊­肉­跳,便连林逸烟都不禁脸上变­色­。

到得三桓天时,天­色­已沉黯下来,卓南雁寻到了父亲桌藏锋当年破阵时砍断的那块石柱,凝望父亲的留字,念及往事,不禁怅然。林逸烟也在暮­色­中凝望着剑狂遗下的那道剑痕,若有所思。

卓南雁忽道:“其实在家父心中,也深盼着光明重临大地,只是眷顾苍生之心犹多而已。”林逸烟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有答话。三桓天阵十多年前便被剑狂毁去,照理说决无险困,但众人行走之际,都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异之感在身周萦绕。四野暮­色­混沌,光影离合,几人心思忐忑,默然前行。

“有些古怪!”行不多时,林逸烟当先顿住步子,沉声道,“地中戾气太盛!”他近日修习三际神魔功中的大光明天雷术,因其中有吸取“九天雷、十地火”之法,对地气感应犹为机敏。听得林逸烟这么一说,慕容智等人才明白让自己周身不自在的缘由,各自点头称是。

“戾气?”南宫铎忽地打起颤来,“难道那些传说都是真的?”慕容智冷哼道:“还有什么传说?”南宫铎定了定神,才道:“据传这大阵所在的地下,原有一条万载毒龙,凶残暴戾,其后九天司命天君看出地下的戾气,知道毒龙难驯,便在飞升前留下成道真身,才镇住了这股毒龙戾气。再后来,本门先祖建成了无极诸天大阵,用以供奉九天司命天君的真身。先祖更留下话来,万万不可冒犯天君真身,不然……那毒龙的戾气爆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卓南雁听他所说跟当日南宫修老人讲述的大阵缘由颇有不同,不由便想到了当日“血猱役魄”、“火鸟拘魂”和妖鬼之说,心道:“南宫世家自来崇奉巫术,生出这些真假难辨的诸般传说,原也不足为奇,但南宫修老人所言,与史实相符,想必更可信些。”

南宫铎喘息几下,才又道:“家父曾言,所谓毒龙戾气,实则便山河煞气,暴戾难驯,沛然难御。”慕容智冷笑道:“什么煞气,都是吓唬野老村姑的言语。”南宫铎瞪大双眼,道:“本门镇山神功天星剑法的最后一重,名为‘地火剑气’,便是以自身剑气,调动身周山河煞气,以成地火蒸腾之势……”蓦地想到了其父南宫参之死,不由狠狠瞪视卓南雁。

“这还有些门道。”林逸烟想不到南宫世家的绝顶武功倒与他­精­研的大光明天雷术颇有相通之处,悠然点头,陷入沉思。一片冷寂中,忽闻前面密林内怪啸隐隐,苍茫的暮­色­中,也不知那黑沉沉的林子内还藏着什么怪兽。

南宫铎惊道:“教主,这……这大阵太多凶险,咱们还是走吧?”饶是娄千绝、慕容智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枭雄怪杰,此时也不禁心内生出些莫名惧意。那破衣老者忽地剧烈咳嗽,卸下肩头竹笼,满笼­鸡­鸭立时大声聒噪。

“走!”林逸烟的脸上异彩闪烁,满是目藐云汉之气,“传言志怪,岂足为凭!”大袖飘飘,当先疾行。娄千绝先横下一条心来,骂道:“有教主在,你们还怕个鸟,临阵退缩,岂不成了娘们?姓卓的,劳驾过来带路吧!”卓南雁叹息一声,也只得跟了过去。南宫铎等人也疾步跟上。

自三桓天寻到那水帘洞,一路倒是有惊无险地穿越了四象天,到得八风天前。

众人听得卓南雁的述说,都知这八风天最为难缠,各自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但这大阵不知是否真是戾气发动,还是运转不灵,八风天远不如上次卓南雁所见的那般可畏可怖。卓南雁推算出了天门、地户所在,众人随之一路前行,居然有惊无险地穿越了八风天,到了无极天的神殿前。

娄千绝长出了一口气,尖声笑道:“什么狗屁大阵,我瞧也不过如此。”慕容智斜睨他一眼,道:“你当是你本事大吗?有教主圣驾在此,方才万事顺畅。”娄千绝面­色­微变,也只得连连称是。(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无极神殿前的数十丈方圆,仍依先天八卦之理做了数重禁制,林逸烟胸罗锦绣,略略扫了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堂奥,霎时脸现肃穆之­色­,微微点头道:“果然巧夺造化!”夜风吹到这里似乎也柔和起来,殿前东首的草木似乎不是长在隆冬,居然郁郁葱葱,殿前的水池内波光粼粼,一切都显得那样妙趣天成。

林逸烟白润的脸上愈发焕然生彩,轻叹道:“万物谐畅,是为天道!”他苦修魔功多年,已晋“魔极入道”的化境,窥得天元境界后,他对天道的追求实不弱于“沧海龙腾”完颜亨,但因近日筹谋叛乱,反将心思都用在了­阴­谋诡计上。此时凝目前方那犹如活物般的神殿,林逸烟竟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感动和久违的酣畅。这一瞬间,他几乎便想抛却满腔的抱负,遁入山林,重登天道之途。

“万物谐畅,是为天道!”听得林逸烟这淡淡一语,卓南雁便知洞庭烟横于天道上也有超人领悟,心内暗赞。

“教主,咱们该进哪一座神殿?”慕容智的一声轻唤,将林逸烟的悠思斩断。林逸烟微微点头,入阵之前,他曾细问了卓南雁中央无极神殿内的设置,这时便道:“前面三座神殿,中央的无极神殿是为大阵总枢,其中‘大化红流’的禁制太多凶险,陷身其中,稍有不慎,万难解救。咱们还是直取左右偏殿……”

慕容智笑道:“教主灼见!既然金银财宝都在偏殿内供奉,咱们还巴巴地冒险进那正殿做什么?”林逸烟将手一挥,一行人疾步向前。

费尽心机地突破神殿前的重重禁制,慕容智等人才惊骇地发现,这两座偏殿全被高高的院墙阻住,竟然无门可入。几人的脸上都现出骇异之­色­,林逸烟却沉声低笑起来:“这才对了!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那正中的无极大殿殿门大开,正要引得来此的外人贸然入内,深陷‘大化洪流’之中。实则那没有门的偏殿内,才是埋宝重地。”

众人均觉有理,但话虽如此,到底如何进入偏殿,依旧是桩难事。卓南雁凝立在东首偏殿之前,暗中施展忘忧心法探查,但觉那高强之后的气息怪异至极,似有道道雾气盘旋萦绕。他心下称奇,暗将功力提到十成。正待细探明白,猛觉一股怪力当头横压过来,卓南雁只觉脑顶嗡然一痛,忍不住退开两步,骇然收功。

“知道厉害了吗?”林逸烟就如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向他淡淡一笑,“此地戾气极盛,你适才探出了什么?”卓南雁知道自己暗施心法探察,决计逃不过这大魔头的眼目,但也不愿示弱,冷冷道:“你倒厉害,自己去探探便知。”

林逸烟冷笑一声,双掌轻挥,指间都生出莹莹异彩。那彩芒渐渐耀目,竟似十指都燃起火来一般,暗夜中瞧来,分外诡异。众人均觉骇异,慕容智更是竦然动容,道:“大光明天雷术!”一语甫毕,林逸烟已将双掌按在地上,东拍西按片刻,蓦地一声低叱,双掌上的火光熠然一闪,随即齐齐熄灭。

“恭喜……”慕容智的声音竟已微微发颤,“恭喜教主三际神魔大法……功成圆满!”娄千绝、南宫铎全不知那大光明天雷术是什么魔功,忙也跟着贺喜,那哑巴老头却脚底发软,骇得一脚坐倒在地。

“果然厉害!”林逸烟脸上有一层银光游走不定,缓缓地道,“自入得大阵以来,以此处地下的戾气最盛,乃至……较正中无极神殿的戾气还要胜强几分。”

南宫铎变­色­道:“那……那定是毒龙戾气了,料来那九天司命真君的真身便在这殿内,咱们还是莫要冒犯得好。”慕容智满面不耐,冷冷道:“南宫铎,当日你怎生答应老夫来着?你若不冒险,南宫世家就此一蹶不振,你可心甘吗?”南宫铎顿时住口不语。

“在这里了!”林逸烟霍地斜身踏上两步。他的大光明天雷术对地煞之气感应犹深,此时默察良久,终于指着一处高墙,道:“此处地气最是古怪!若我所料不差,天君真身,便在此条直线上。”

那高墙高可数丈,光溜溜得决无攀援落足之处,谁也不知墙后有无机关埋伏。慕容智抓起两只­鸡­鸭,扬手仍过了高墙,但听嗤嗤乱响,一阵惶急的­鸡­鸣鸭叫响过,随即了无声息。

“有乱箭机关!”慕容智目光闪烁,又要抛入­鸡­鸭。林逸烟却冷笑道:“何必这般费事!”身形疾闪,双掌平推,只听轰隆巨响,那高墙已破开一洞。烟尘四下飞腾,林逸烟大袖飘飘,已当先走入。几人齐声欢呼,连卓南雁也不禁心内一震:“林逸烟身为一代宗主,果然气魄过人。”

高高的院墙内是空荡荡的庭院,破洞所在正对着一道青石铺就的秘道。广大的庭院黑沉沉空荡荡的,只寥落疏旷地散步着十几块青石,连树也没有一颗,衬得对面的偏殿也有些虚无缥缈。

娄千绝要在教主跟前显出些锐气来,虎吼一声,飞身前跃,但双足才踏到秘道的青石板上,猛觉两股怪力分从两侧袭来,顿觉全身如遭万千冷箭攒­射­,难耐至极。他一声惊叫,要待后退,却觉浑身无力,惊骇之际,陡觉脖领一紧,已被林逸烟一把拽回原处。

“教主!”娄千绝惊魂甫定,兀自觉得浑身发冷,“那是什么机关?”林逸烟缓缓地道:“那不是机关,是阵法。”他的眼芒在黑漆漆的夜­色­里灼灼跃动,望向卓南雁,“右首的阵势,你看得出吗?”

卓南雁苦笑道:“教主果然高明!我也只能看出右首的阵势,那该是道家水法绝阵之一。那几块怪石的摆布,玄机暗蕴,四周更被一股地煞戾气笼罩,若我所料不虚,那该是失传已久的习坎凝­阴­阵!”顿了一顿,又道,“左首的阵法,我却全然窥不破玄机,只觉有一股难言的凶戾之气。”

“左边的是巫教阵法。地下埋了被灵力加持过的法器……”林逸烟深吸了一口寒气,闭目探察片刻,才幽幽地道,“那是尸骸残骨二十七具,嗯,灵灯数盏,一、二、三……居然是九盏灵灯!”

“莫非是九灯定魂阵?”慕容智倒吸了一口寒气,惊道,“属下只听说过三灯定魂阵,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七灯定魂阵,怎地又多出了两灯?”林逸烟缓缓地道:“多出的两灯是‘罗睺灯’和‘计都灯’。此九灯定魂阵在唐末传自天竺,在中土失传已久……”卓南雁听他侃侃而谈,心中一动:“林逸烟­精­通魔功巫道,这些巫教阵法自然难他不倒,但右首的道家阵法,想必他未能看得出来,只是诱我说出。”

“他­奶­­奶­的,”娄千绝惊道,“这南宫先人好不厉害。居然布下了道家、魔家两门阵法!”林逸烟冷笑道:“更厉害的,是这两般阵势互为犄角,攻左则右援,攻右则左援。”娄千绝恍然大悟:“怪不得属下适才觉得左右两股怪力,好险好险。”

慕容智皱眉道:“南宫公子,令祖的阵法,你可破得了吗?”南宫铎忙道:“本门阵学渊深,这个……术业有专攻,属下只­精­习剑阵,这个什么习坎凝­阴­阵,可不明破法。至于那些巫教阵法,更是失传已久,属下连听也未曾听说过。”他生怕林逸烟让他上前相试,一口气地全推个­干­净。

“南雁,”林逸烟居然望向卓南雁一笑,“听说你师从易绝多日,得其真传,这习坎凝­阴­阵可有破解之道吗?”卓南雁微一凝思,道:“八卦之中,坎为水,双坎为习,习坎为险难之卦。此阵之下想必便有暗流激涌,被布阵者聚集水汽,凝结水煞戾气伤人,急切之间,实难破解。”林逸烟冷笑道:“易绝弟子竟也没有破解之道?”

“若要破解,只有一途,”卓南雁却不愿示弱,道,“以毒攻毒!”林逸烟双眸一亮,道:“你是说,使二阵自相攻伐,令其两败俱伤?”卓南雁点头道:“此法虽然凶险,却也是目下最神速的过阵之法。”慕容智奇道:“过阵?”卓南雁道:“这两大绝阵一时三刻是破不掉的,只能将其禁制打开一条通路,容咱们过去!”

慕容智似懂非懂,道:“那你这以毒攻毒之法,到底该怎么­操­行?”卓南雁道:“习坎凝­阴­阵的阵眼便是那几块怪石,只须变换怪石方位,其凝聚的水煞戾气便会随之转向。若将这四散发­射­的水煞戾气尽数聚向左首巫阵的阵心,同时调动左首的九灯定魂阵,使其巫力­射­向右首习坎阵的阵心,让它们二力交征,相互抵消,咱们便可找到一条戾气最弱的通道。”

他这番话言简意赅,便连全然不晓阵法的娄千绝都连连点头。卓南雁又道:“但这以毒攻毒之法,须得左右两阵同时下手,我只有把握对付那道家的习坎凝­阴­阵,对那巫教绝阵却全然不懂。”

“铤而走险,在此一举。”林逸烟笑道,“那巫教的九灯定魂阵,就由本座出手吧!”二人恰恰各是当今道家、巫家中­精­研阵法的顶尖人物,似乎天然的风云际会来此破阵之人。两人详细计议了出手的方位时机,便各自运功遥探前方阵势玄机。

慕容智等人不明所以,只能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二人。眼前这条笔直平坦的通道两侧,居然凝布着两大绝阵,一侧是神,一侧是魔。由神魔共同守护的神殿内,该蕴藏着怎样的宝贝?几人想到此处,忐忑的心底又都生出一种莫名的激越。

片刻后卓南雁和林逸烟相对视点头,各自一声长啸,齐齐跃起。两人都知身入巨险之中,身法都是快如利电。

所谓阵法,实则多是调动或改换天地间的磁场以困住入阵之人,至于那些偷天换日的具体手段则各自不同:道家阵法乃依五行八卦之理,颠倒­阴­阳,凝聚地煞布阵;巫教阵法则以巫法加持,调集法器或鬼物的灵力伤人。这些所谓的地煞与灵力,实则都是某种不为世人所知的磁场,其中自然有许多深奥难解之处,只能靠道、魔两家代代耳口相传。

卓南雁在阵外揣摩良久,已看出那些怪石看似错落有致,其实外围的石头都是故部疑阵,只中间的七块巨石是按斗、牛、女、虚、危、室、壁的玄武七宿阵势布成。玄武为北方水神,故而南宫先祖以之调动本地水煞,只要转动七宿方位,则其水煞戾气必会随之而动。

一冲进石阵,便觉一道道的沉浑巨力四下袭来,这凝­阴­阵的地煞之气委实惊人。卓南雁早将天衣真气运到了第五重的境地,浑身如同天衣罩体,当下奋勇向前,出手如电,已将第一块“斗宿石”平移三尺。

那边林逸烟一入阵内,也觉眼前鬼影幢幢,飘飘荡荡地四下里围上。

正如慕容智所说,中原巫教有三灯定魂阵传世,那是以三盏天灯为法器,用灵力锁住入阵者的心魂神智,灯盏越多,阵法越是狠辣,最多可到七灯定魂。但眼下这定魂阵居然设有九盏天灯,多出的二灯名为“罗睺”、“计都”,那都是得自天竺神道中的恶魔之名,据传能吞噬日月。

林逸烟先前默察良久,已看出这“罗睺”、“计都”二灯,正是其阵眼所在。此时眼见四处鬼气森然,忙双掌托天,暴喝一声,掌心上已现出一道电芒。身入绝境,他一上来便祭出大光明天雷术,只闻霹雳震响,雷发电­射­,顿时震得身周鬼影一黯。

“摩尼明尊,赐我光明。灭神除魔,万世太平……”林逸烟口中念念有词,双掌在地上连连拍动。此时他功运绝顶,眼中都似要耀出火光来,又是一声大喝,双掌破土而入。再探出来时,掌上已擎了两盏样式奇古的灯盏,想必那就是“罗睺”、“计都”二灯了,在暗夜里­射­出鬼火一般蓝幽幽的诡异光芒。

庭院中霎时腾起一股­阴­森森的鬼气,远观的慕容智等人都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均是心内惊骇,张皇后退。林逸烟忽又厉声大喝:“九灯悉备,三魂无依!”随着喝声,他身上也发出一团红光,犹如裹了一层红霞,红霞与那蓝­色­冷芒一交,风雷之声连绵不绝。众人惊骇之间,他已转开身子,将两灯再向地下Сhā去。

卓南雁真气发动,越推越快,已将牛、女、虚、危等四块宿石巨石相继推开,但推到那室宿石时,突觉一股­阴­寒之气当胸袭来,如同怒流决堤,竟将他胸前的护体真气撕开一道裂隙。危急之际,忽听林逸烟那一边雷声震响,九灯定魂阵的煞气已横击过来,正将他胸前的寒气撞开。

“他得手了!”卓南雁心神一振,乘势连推室宿石和壁宿石,终于将玄武七宿的阵眼横转了过来。

只听轰然震响,两大绝阵搅起的煞气撞击一处,顿时满院怪风飞卷。卓南雁看那秘道当中,两阵煞气交界之处,反风力最弱,忙飞身横跃。

“成了!”林逸烟哈哈大笑,身形电­射­,已跟卓南雁并肩而立。慕容智、娄千绝等人才如梦初醒,飞身赶来。南宫铎吆喝一声,那呆愣的老者也仓皇跟了上来。

一行人战栗着向前,但闻阵阵怪声,或如雷鸣,或如牛喘,或如鬼哭。慕容智等人心旌摇曳,只顾拼力疾赶,忽听前面“咯吱”一声,沉厚的殿门已被人推开,耳畔怪声一敛,才知已穿过了那秘道,到了偏殿之内。

眼前一团漆黑,慕容智摸索火石,正要点燃手中火把,林逸烟屈指一弹,指间飞出一团火光,已将火把点燃。众人这才看清眼前这座殿堂竟是向下倾斜的,前方一道黑黝黝的洞口,也不知还暗布着什么玄机。慕容智将手一挥,两只­鸡­鸭被抛了进去,一路只闻­鸡­鸣鸭叫之声远远传来,久久不绝。

林逸烟长眉一轩,左臂倏长,已扣住那哑巴老者的脖颈,凌空提起,猛向那洞口挥去。他这下出手快如鬼魅,事先又全无征兆,便以卓南雁之能,也猝然难防,待得惊觉,那老者已一路呜呜哀鸣着滚入了洞中。卓南雁向林逸烟怒视一眼,自慕容智手中夺过火把,大步闯入洞中。

洞内居然没有什么阵法机关,那老者正趴在石阶上呻吟。卓南雁忙上前将他扶起。林逸烟、慕容智等人远远瞧见他二人无恙,均自欢喜,忙疾步冲下。

众人拾级而下,便觉一股潮湿燠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卓南雁暗运忘忧心法遥探多时,心底蓦地生出一种奇异感觉:这偏殿的下方正与中央无极神殿下的深洞相通,那湿热的潮气正是那地泉发出的。

这深洞极是深长,越向下行,身周的热气越浓。卓南雁不时觉出胸口有道道清凉之气,沉寂多日的天罡轮又有些异动。“你知道自己要回家了吗?”卓南雁拍了拍怀中的天罡轮,也不知是凶是吉。

忽见前方耀出一片金光,慕容智等人齐声惊呼。闪耀的火光下,只见地下倒着两只檀木大箱,箱内滚出的珠玉和金锭,光闪闪地摊了满地。

娄千绝惊道:“他­奶­­奶­个熊,这箱子怎地倒了,难道是有人先到了?”慕容智摇头道:“不是。这箱子必是自然塌倒的,不然这满地宝贝怎地没被拿走?”抓起一串玛瑙,立时双目发亮,“好啊!教主,上好的锦红玛瑙。”

忽听娄千绝“哎哟”一声惊呼,高举起手中的火把,叫道:“前面还有!”众人举目望去,果然见类似的箱子竟有连绵两排。箱子都是五尺见方,雕饰­精­美华贵。慕容智手忙脚乱地撬开两只箱子,却见里面都是满盛金银。

一时间,众人都觉口­唇­发­干­,洞内便有阵阵喘息之声。南宫铎更是双目喷火,乘人不备抓起几把珍珠,偷偷地塞入怀中。娄千绝则一路大呼小叫地向前飞奔:“六、七、八……一共十只!哎哟,他­奶­­奶­的,这是什么?”

众人听他喝声有异,急忙跟上,却见一道石门正自缓缓转开。原来娄千绝毛手毛脚地竟触开了一道石门的机关。石门打开,众人全都惊呆了。

眼前都是神像,有黄澄澄的纯金神像,有白润润的玉石神像,更有剔透玲珑的各­色­宝石、翡翠、玛瑙雕就的神像,当真五光十­色­,异彩纷呈。众神像小者二三尺,大者与真人仿佛,或坐或卧或立或跃,神态生动,冉冉欲飞。

这道神秘石门背后的地宫中,竟是一个仙界,由道、魔共同守护的霞彩氤氲的仙界。林逸烟和慕容智都是眼光绝顶之人,一眼便看出那些神像非但质地昂贵,更兼雕工­精­绝,都是罕见的宝物。这满室神像,委实可算价值连城了。

“果然、果然有宝藏啊……”慕容智的声音都颤了。“这一个最大!”娄千绝大叫着,手指着当中那一人高的漆金坐像。林逸烟看他毛手毛脚地便要上前,生怕他踢倒了那尊玉像,忙喝道:“仔细些!”娄千绝立时驻足不动,指着那神像笑道:“教主,咱只要摸摸它,看看他是真是假。这神像最古怪,怎地跟个真人似的?”

当中那金­色­神像黄光霭霭,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神态真与活人无异。“真身!”南宫铎叫道,“那……是九天司命真君的真身!万万动不得!”娄千绝笑道:“他­奶­­奶­的,只怕真是动不得,这上面有字。慕容兄,你学问大,来看看是什么?”

慕容智上前两步,凝目盯着那神像莲花座上的几行金字,不由变­色­道:“果然九天司命的真身,这是几句谶语,说真君降服了妖鬼,告诫后人,万不可移动天君真身,不然妖鬼复生,此地将沦为魔域……”

“哎哟,给真君按着的,可不正是妖鬼吗?”南宫铎蓦地惊嗥一声,“这……这真身可万万动不得。”那真君的莲花座下还雕着一个背生双翼的怪物,正被真君那指地之手按住。卓南雁早瞧那怪物眼熟,听南宫铎一叫,才想起那正是在五通庙地下中见过的屏风上所绘的妖鬼形状。

“为何动不得!”久不言语的林逸烟忽地一声断喝,闷闷的声音在地宫中滚滚回荡,震得众人耳际嗡嗡作响。

“本座只信明尊!”林逸烟大笑道,“什么妖鬼天君,岂足一哂!”不知怎地,此时林逸烟胸臆间一股狂气冲荡,恍惚间山河大地都在掌握之中,大袖挥出,一股雄浑劲风直撞过去。那真身呼呼摇晃几下,居然不倒。

卓南雁心头一震:“这林逸烟的举止怎地大有魔气?”余孤天的影子忽在他眼前闪过。那时余孤天执意去斗仆散腾,战败仆散腾后,又赶去撕打完颜亮的尸身,最终触毒殒命。此时林逸烟那灼灼闪烁的眼神竟与余孤天颇为相似。

慕容智眼芒闪烁,幽幽地道:“这小小司命真君,居然敢跟教主顽抗!”林逸烟脸上异彩闪烁,大步上前,横臂扫出。便在南宫铎惊惶的嘶叫声中,那真身轰然倒塌。

神像倒塌下去,那巨大的莲花基座也被林逸烟的掌力毁坏,但听地下响如闷雷,滚滚远去。卓南雁猛觉胸前的天罡轮发出一道热流,热流荡到他身上,竟让他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似乎这神奇宝轮正在痛苦嘶叫。一瞬间他心底也闪过一幅古怪的画面:这巨大莲花基座下存有某种枢纽,遥遥地与天机神殿下的巨大玉盘相连,神像倒塌之后,那覆盖在热泉上的巨大玉盘也随之断裂。

这画面怪异至极,却又无比清晰。胸前的天罡轮兀自传来道道热流,那画面愈加清晰,卓南雁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不知所措。

朦胧之中,忽听那哑巴老人呜呜痛呼,卓南雁心神一震,才见到那老人正被南宫铎揪住乱踢乱打。慕容智哈哈大笑:“这老儿留着也没什么用啦,一掌料理了最好!”身形一晃,便向那老者欺去。

“住手!”卓南雁斜刺里抢上,挥掌架住了慕容智的穿心指。慕容智怒道:“我自超度这老儿,­干­你屁事?”卓南雁冷冷地道:“老子瞧着不顺眼。”双手随意圆转,便将慕容智急风暴雨般的疾攻阻住,陡地反腿踢出,将蠢蠢欲动的南宫铎踢得惨号倒地。

慕容智被他逼得手忙脚乱,心下大骇,忙喊:“教主,这小子不守规矩!”林逸烟怒道:“南雁,快快住手!”生怕他二人一个不慎,毁损了金玉神像,忙横身上前。此时他心内急如油煎,十指疾飞,向卓南雁的双腕抓落,指间带起咝咝尖啸。

卓南雁哪敢怠慢,忙翻掌横切向林逸烟的脉门。林逸烟见他急切间变招,仍是圆转灵动,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息,心内大震:“这小子的功夫当真业已大成了。”他素来在意脸面,既已当着众下属的面答允了事成后让卓南雁与林霜月相见,自然不会与他为难,但此时一招之间,嫉才之心油然而生。

“大伙动手啊!”慕容智忽地暴喝一声。林逸烟心内微震:“当真要乘着人多势众,在此地做了这小子?”一闪念间,卓南雁的铁掌已横切在他右腕上,二人都知对方了得,忙各运内力相抗。这时慕容智和南宫铎已自左右拥上。

林逸烟见慕容智五指成爪,扣向卓南雁的咽喉,心内霎时劈落一念:“我林逸烟岂能如此卑鄙!”他大喝一声“不可”,陡觉风声飒然,一股­阴­狠掌力已印向自己背心。这掌力来势甚是隐秘,但洞庭烟横魔功之高,当时已不作第二人想,左掌斜推,立时封住那人掌力。哪知便在此时,慕容智抓向卓南雁的手爪陡然一弯,化爪成掌,端端正正地击在了林逸烟的小腹。同一刻南宫铎长剑疾挥,竟刺入林逸烟的左肋。

异变陡生,卓南雁不由惊呼出声,忙收攻后退。“巫魔!”卓南雁指着那满面狞笑的老者,大叫道,“你是巫魔萧抱珍!”他一见这老者身手,便知是巫魔萧抱珍。他实在料不到,素来优雅飘逸的太­阴­教主居然会纡尊降贵,扮作贫苦老者,更不惜让人打骂呵斥。

南宫铎的长剑刺破林逸烟的长袍,陡觉林逸烟的肌肤诡异滑动,他的长剑似乎刺入了一团水波中。恍惚间他觉得刺中了林逸烟,又似乎根本没有刺中。慕容智一招得手,便待后退,却觉林逸烟的小腹生出一股粘力,将他双掌牢牢黏住。

适才林逸烟心思浮动,双掌又分别被卓南雁和萧抱珍粘住,正给了南宫铎和慕容智二人可遇不可求的一瞬偷袭之机,竟让两人一击得手。只是南宫铎胆气不足,在林逸烟积威之下,这一剑出手虚浮,未曾刺中林逸烟的要害。卓南雁掣掌退开之后,林逸烟更发功将慕容智缠得进退不得。

饶是如此,林逸烟小腹中掌,实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巫魔?”林逸烟呵呵冷笑,左掌稳稳封住萧抱珍源源不绝攻来的­阴­寒掌力,却向慕容智森然笑道,“你何时跟他联手的?”

震惊无比的娄千绝这时才如梦初醒,怒喝一声:“够贼,竟敢背叛教主!”掣出腰间伏魔杖,疾冲过来。萧抱珍心叫不妙,厉啸声中,一股雄厚掌力暴吐出去。林逸烟身子微震,终于斜退两步。慕容智一个踉跄,也脱开了他的掌握。南宫铎早撒手放脱了长剑,战战兢兢地退到一旁。

萧抱珍觑见娄千绝扑得凶猛,连绵两掌凌空拍去,登时将娄千绝逼得退开两步。慕容智咧嘴冷笑道:“何时?便是知道风满楼乃是你林大教主假扮之时。舍弟对你忠心不二,你却为何杀他?”

原来他为人­阴­沉毒辣,却始终与慕容行兄弟情深,当年闻知慕容行在临安失踪,便欲赶去相救,但听得林逸烟说慕容行必然无恙,便也没有在意,及至听得兄弟惨死之事,实是悔痛不已。后来他在金鲤初会上重伤逃遁,觅地潜修,事后不久,便听说了林逸烟不慎失手洗兵阁之事。慕容智一直以为兄弟慕容行是被那怪人风满楼所杀,得知风满楼便是林逸烟乔扮的真相之后,实是恚怒欲狂。

痛定思痛,慕容智才知自己兄弟都不过是林逸烟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生死存亡,实在无关痛痒。其后一段时光,慕容智一直跟林逸烟虚与委蛇,心内早在盘算复仇之策。他思前想后,便想到了投靠巫魔萧抱珍,欲借金人之力与林逸烟相抗。只是那时宋、金大战将起,萧抱珍忙于征战,只跟他约定了联络之地,命他待机而动。后来完颜亮兵变身死,萧抱珍才去寻他。

这时慕容智正受林逸烟之命,全力筹措入阵寻宝事宜,二人一番计议,便定下了先借林逸烟之力入阵,事后乘机杀林之计。南宫铎本就是被慕容智收服的,被慕容智软硬兼施,已是服服帖帖。萧抱珍更许以事成之后,帮他重振南宫世家,南宫铎便也全力效劳。

为绝林逸烟的疑心,萧抱珍不仅化身为贫苦老者,更不惜锁住一身真气,让慕容智和南宫铎不住折辱厮打。最险的一次是林逸烟适才在偏殿外揪起他抛入地宫,萧抱珍惊骇之下,几乎泄露身份,好在那偏殿地宫内没有埋伏。也因这一着,让林逸烟对他再无怀疑。这计划本来天衣无缝,最终却因南宫铎这位世家子弟胆小畏死,那一剑出手犹豫,没有要了林逸烟的­性­命。

“好,连你也敢背叛我!”林逸烟眼­射­寒芒,“那你便去寻你的兄弟去吧!”身形一晃,便向慕容智欺去。萧抱珍忙斜身阻挡,哪知林逸烟的身子倏地一弯,已揪起呆愣一旁的南宫铎,掌力到处,南宫铎哼也未哼,便即毙命。

巫魔见他重伤之下,出手仍是如鬼如魅,心内震荡,尖啸声中,修罗­阴­风指绵绵攻到。林逸烟肋间还Сhā着那把长剑,脸­色­被那些璀璨珠宝映照,兀自惨白如纸,但信手挥洒,已将萧抱珍的疾攻阻住。一旁的娄千绝奋不顾身地冲上,慕容智急忙上前拦住。慕容智的武功原比娄千绝高出一线,但自当日重伤之后,功力打了折扣,一时竟与娄千绝斗了个旗鼓相当。

这地宫甚是广大,四人便在诸多神像面前捉对厮杀,道道劲风扰得火把光芒忽明忽暗。卓南雁静立一旁,一时也不知上前相助哪一方,但见那四人生死相搏,奇招妙式层出不穷,他心内反生出一股难言的厌恶之感,只想掉头走开。

“你们自寻死路,也怨不得我了!”林逸烟蓦地仰头大笑,“天雷殷殷,地火熊熊……”狂笑声中,掌上耀起道道电芒,轰然击落。萧抱珍心内大骇,他已自余孤天手下领教过这大光明天雷术的厉害,只觉林逸烟掌间带起的雷声罡风,较余孤天犹有过之,但此时此地,也只有勉力运功迎上。

四掌訇然相交,地宫内如有闷雷响起。便在此时,忽听隆隆怪响,连绵而来。“不好!”卓南雁大叫一声,“这阵底的戾气发作啦!”喝声未落,便觉有一股潮气自莲花座下涌入。一时间红芒闪烁,厉响不绝,整座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忽然头顶掉下一块砖石,将一尊白玉天女砸得粉碎。

激战中的慕容智一个哆嗦,叫道:“哎哟,难道是妖鬼当真要复活了?”话未说完,一股热浪猛自莲花座下喷涌而出,沉闷了千载的地泉终于如怒潮决堤,喷发而出。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四十三节:穷途悟到 苦口罢战

慕容智心惊胆战,横溯两指,讲娄千绝逼退一步,转身便逃。卓南雁终于明白,当年南宫先祖将这大阵建在这灼热的地泉之上,用绝大神通 和­精­奇的阵法调动了地煞之气,压住了地泉,再发动地泉热力,源源不绝地推送大阵元转。但父亲卓藏锋和自己两次入阵,先后摧毁了三桓天并夺走了天轮,似乎都对这大阵造成了某种伤害,使得至此入阵后遇到的景象与先前的大有不同。而最终林逸烟狂­性­大发,毁去了那具真身,莲花座下的中枢断裂,这座大阵蝙蝠一匹狂奔的战车忽然被阻后轴裂车毁一般,突发一边。只听隆隆巨响,四下起伏,似乎山崩地裂一般。萧抱珍心底大震,只想撤掌逃走。他一无心恋战,顿时被林逸烟雄厚的魔攻袭入体内。林逸烟满面狰狞,哈哈狂笑:“妖魔小丑,便留在这地宫仙界吧!”悠然长吸了一口真气,三际神魔功爆­射­而出。这一击是林逸烟毕生功力之所聚,萧抱珍顿感浑身静脉酸胀欲裂,五脏六腑都似要翻转过来。他乖啸一声,不管不顾地横身便退。“碰”的一声,撞开石门,踉跄奔出。“看你五脏六腑尽碎,还能逃多远?”林逸烟仰天大笑,只觉胸臆间翻滚的那股热浪越来越难以压制,猛一低头,便喷出一口血来。原来适才他重伤之下,又强运大光明天雷术,伤上加伤,实已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

四周轰响不绝,林逸烟的肋Сhā上见,在烟尘火影中痴痴凝立,那身影寂寞至极。他转目四顾,却见娄千绝和慕容智也早逃得不见踪影了,石门内却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人,正向自己挥手。“卓南雁,”林逸烟嗤嗤冷笑,“他们都离我而去了,你还留在这里做甚?”

卓南雁道:“这地宫便要坍塌了,这地宫便要坍塌了,你快快逃生吧!”林逸烟怒道:“我有明尊护佑,与天地同寿,如何谈得上‘逃生’二字?”卓南雁见他言语见大有狂态,知他已是不可理喻,搭建身周地面震荡,一股股的热浪不挺地自地下喷涌出来,忙振声怒喝:“那你便留在此处,等着灰飞湮灭吧!”这一喝玄功灌注,实如霹雳乍响,满室轰鸣。

“灰飞湮灭?”这念头伴着身周的的隆隆轰响,在林逸烟心内忽地闪过。他狂躁的眼芒嗖地一冷,编入烧得滚烫的热铁被寒水浇上,火红的星芒尽散,只乘下灰暗的冷光。

“你是死是活,­干­我屁事!”卓南雁大喝道,“你快快告诉我霜月被你关在何处?”林逸烟身子倏地一抖,沉沉地道:“我已派人将他送到健康春华堂,你去找陈金便是。”他一直咆哮狂笑,但此时的声音终于萧索下来。

“教主好自为之!”卓南雁瞪他一眼,转身便向外飞奔。石门外的秘道上沙石崩落,好在还没有泉水涌来。卓南雁心知若被埋在地下,任你有多大的神通,也绝难生还,当下越奔越快,忽听到前面咋喝连连,娄千绝双手疾舞铁杖,正跟慕容智裤兜不已。卓南雁瞄了一眼,便瞧见娄千绝背后背着先前盛放­鸡­鸭的竹篓内白灿然,竟放着几尊玉石神像,想是适才娄千绝推出地宫钱顺手牵羊偷来的。

此时形势万分危急,卓南雁也没心思细瞧,脚下如电,疾步闪过。但听身后两人兀自激斗不休,娄千绝破口大骂道:“天杀的慕容老儿,这几排大箱内都是珠宝,你何苦跟我争抢?”慕容智冷笑道:“这一箱金银也抵不上什么你那一尊玉像,你乖乖的将玉像分我一半……”娄千绝忽地大叫:“哎哟,贼斯鸟,弄碎了一尊!”

漫长的秘道层层向上,但因四处山岩崩落,出路,越发显得狭窄。卓南雁以忘忧心法探查四处,身如飘风,在逼仄的乱岩夹缝见急速穿行。越向前行,碎岩沙土掉落得越发密集。忽听隆隆震响之声不绝,跟着便想起娄千绝和慕容智的连番惨叫。卓南雁这时已经堪堪望到洞口,立时鼓足真气,犹如穿林鹰般疾掠而出。才闪入偏殿内,便听头顶轰隆隆一阵响亮,难大殿的殿顶竟在微微地颤抖。几人来时Сhā在殿中的火把也引燃了碎木,毕毕剥剥地腾起活来。卓南雁在四下里簌簌塌落的梁柱砖木间穿行,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呼:“南雁!”他已经回头,火光中却见林逸烟不知何时竟也奔到了洞口,却被一快大石压住了脊背,挣扎不出。卓南雁叹息一声,忙回身来救,拨开巨石,但见林逸烟的脚踝被一只手紧紧的攥住。卓南雁只得将那人一起拽出,那人竟是巫魔萧抱珍,知道七窍流血,显然已身亡,但脸上犹自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容。

原来先前萧抱珍勉力逃到此处,觉得真气不济,只得倒卧在地,以龟吸术疗伤,但他五脏六腑被林逸烟以大光明天雷术震碎,已是奄奄待毙。适才林逸烟听得卓南雁提起林霜月,心底不知怎地竟生出一股强烈的求生之念,也随后全力冲出,待到洞口,正被萧抱珍瞄上。萧抱珍奋起残余真气,死死扎住了林逸烟。林逸烟至此也是真力涣散,无力挣扎。眼见洞庭烟横便要与巫魔同归于尽,亏得卓南雁出手相助,才将林逸烟拉出。

卓南雁才将林逸烟背在身上,便见一股水流从洞口喷涌出来。水流来势奇猛,一下子便将二人夹裹其中。正如拿主意先前所料,这偏殿外的秘道下正伏有一股激流,与无极铜殿下的地泉相同,此时大阵倾覆,两股怒流汇集一处,自地洞暗道内涌出。

身陷激流,卓南雁正要运功跃起,忽听轰然震响,难殿定终于塌陷下来。卓南雁忙挥掌劈头顶的巨大的梁木,只这么一缓,难水流已如决堤洪潮般冲来,大浪推涌,,旋即没过两人头顶,这无极诸天阵之所以称为绝阵,便因为当年南宫先祖设了多重禁制,此时绝阵受创,特别是偏殿中难漆金真身被毁,阵低机关自启,整座神殿便会向下沉去,地洞内的暗门打开,立时怒潮ρēn发上来。

刹那间四周都是黑茫茫一片,温热的书留自口鼻涌入,朦胧中只闻身后闷响不绝,这神殿正在慢慢坍塌沉下。危急之际,也显出了卓南雁的绝世武功。他拽住林逸烟,运足神功破浪而起,九秒飞天术在天衣真气的绝世神功运使之下,二人如同一道银光,瞬间冲出神殿。

茫茫暗夜里,只闻巨响隆隆,那神殿犹如一直伤痕累累的洪荒怪兽,在天地见发出最后的嘶孔,然后慢慢坍塌沉没。卓·林二人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神殿却又被山谷中喷发的溪流卷住,顺波飘荡而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卓南雁才拉着林逸烟从溪水中正在上岸。此时四野已是一片薄明,溪畔鸟鸣啁啾。吸光映着曙­色­,闪着银白绯红的光芒。远山被晨霭闲云笼罩,更增飘渺之美。二人在溪边拧着淋漓的湿衣,回思昨晚惊天动地的数蕃惊险,都觉得如历噩梦。

“林教主”,卓南雁见这往日睥睨天下的大魔头此刻脸­色­苍白如纸,反生出几分怜悯,低叹道,“你的伤势怎么样?”林逸烟淡淡的道:“死不了,只不过……废了这一身武功罢了。”

卓南雁惊道:“废了这一身武功”?林逸烟长眉微蹙,似乎犹有不甘,但略一运功,变摇了摇头,黯然叹道:“本教三际神魔功可吸纳世间光明与黑暗两种力量,但光明,黑暗本就同生共长,若光明之念不坚,那股黑暗之力便会侵袭人心,最后那冲大光明天雷术尤其如此。我昨夜连云此功破阵,心神已成魔态,所幸的是那连环偷袭虽将我刺成重伤,但热血流出,却也将我身中的魔­性­洗去,好歹救了我的­性­命。这才真叫祸福相依! ”

“光明之念不坚,黑暗之力侵袭人心?”卓南雁心中一懂,忽然明白了为何当日余孤天强运大光明天雷术激战仆散腾之后,忽然间变得神志激狂。

“我重伤之后,强运大光明天雷术连番激战,已是经脉尽毁,能捡得一条命已属万幸。”林逸烟苦笑一声,“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是梦。亏得你那一喝,让我这满怀魔血冷尽……”

卓南雁暗道:“这人挨了巫魔的一记偷袭,慕容智的两掌和南宫锋的一剑,犹能生还,而且反击毙敌,实是魔功惊人。”想到这­阴­毒叵测的一代魔宗武功尽废,自此江湖便省却许多血腥杀戮,心底反多了一些庆幸,叹道:“教主还要改天换日,让光明重临大地嘛?”

“大地重归光明,万民永享太平!”林逸烟长眉一挑,摇头道,“我名叫以此为要旨,难道错了不成?为何……为何你们都不知我,还要个个背叛我?”卓南雁缓缓地道:“这总之自然半分也没错。但教主为了这看明教弘大的总之,多年来却使尽诸般黑暗­阴­毒的手段,甚或不惜残杀异己,岂非是大错特错?你虽要使万民太平,却先要助纣为虐,祸乱江南,万民未享太平,先遭涂炭,岂非是大错特错?”

这番话在他心内积郁已久,此时虽徐徐说来,却却别有一股震慑人心之气。林逸烟开始还双眉掀动,渐渐地脸上不由得显出一股肃穆之­色­,仰望淡紫­色­的浩瀚长空,默然不语。过了许久,他悠然叹道:“太慧曾呵斥我,,凡事总以刀兵杀戮为上。老和尚说得对,可惜这道理,我偏要我武功尽废之后我才明白!”卓南雁一吐胸臆,畅快了许多,轻叹道:“教主,霜月当真在春华堂嘛?”

“不错,你去找陈金要人即可。”林逸烟的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暖­色­,“你带我……照顾好月牙儿。”这一刻,卓南雁忽然觉得,对面这人再不是难覆雨翻云的魔教教主,反而是个值得怜悯的老人,连他额头上的纹理都无比真实。他点点头,到:“不劳你说,我这一生一世,都会好好待她。”

“好极好极!”林逸烟双眉舒展,摇晃着站起身来,振了振难身血痕斑驳的湿淋淋白袍,转身欲行。卓南雁忍不住问:“教主要去何处?无牵无挂,何去何从!”林逸烟驻足凝望那轮蓬勃的旭日悠然道:“祸福相依,便如光明与黑暗交换转换。昨晚身临大险,生死翻覆,倒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我要找个锁仙洞那样的订房,静下心来,将这些道理都想清楚了。”卓南雁笑道:“道理?原来教主离武道远了,反离天道近了。”

“天道冲虚,用之不盈。”林逸烟呵呵一笑,“这道理令尊已然领悟了,我却还须苦悟这个明白。呵呵,洞庭烟横当真及不上剑狂吗?”大袖挥洒,迈步而去,卓南雁望着他那萧索的背影蹒跚远去,心底且喜且 忧。

此时深山沉寂,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卓南雁才细辨身周地形,觉出此地竞离南宫修老人的竹林不远了,想到伶俐活泼的南宫馨,顿觉心底一痛,他摸拉摸怀中,昨晚虽在水中载浮载沉,好在他天衣真气周护全身,怀中物事倒没丢失。

掏出刘三宝临终钱给他的银镯,卓南雁不由沉沉地叹了口气。

“大哥哥,这镯子真漂亮,黄毛小子给我买的啊?就是太大了……黄毛小子呢?”

“嗯,等你再大些,这镯子便戴着合适了。三宝兄弟嘛……跟他师父会金国啦……”

“这黄毛小子,便不来看我吗?”

“他……说过要来,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卓南雁辞别南宫修祖孙二人,一路疾行,出了天柱山,但南宫馨那惆怅的叹息还在耳边回荡。他终究没有勇气告诉她刘三宝的死讯,跟不敢说自己是失手杀死的。但机灵百倍的南宫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卓南雁不敢多加停留,便偷偷地想南宫修辞行。

南宫修老人颤巍巍地送他出来卓南雁见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似乎对自己有些欲言又止,便道:“修老是否在担忧馨儿?”南宫修暮气沉沉地道:“老朽老矣……”卓南雁不待他说完便道:“修老放心,晚辈此去办些要事,修老若有吩咐,晚辈自会赶来。馨儿也决计不会孤单,我更会给她找个如意郎君!”南宫修连连点头,混浊的老眼内耀出些喜­色­。

一路匆匆地赶回健康,到明教春华堂来寻陈金。哪知陈金冷冷地道:“圣女已不在此处……是咱们看护不周,圣女破室而出,目下已不知去往何处。陈金不是不力,便等教主责罚是了。”

卓南雁一震,细看陈金的脸­色­,低声道:“陈舵主,你私自放走了霜月,实是担了不少风险。卓某甚是感激……”随即便将林逸烟在无极诸天阵内的诸般遭遇说了。

陈金听说林逸烟武功尽废,双目不由瞪得老大,神­色­似悲似惊,沉了好久,才道:“既然如此,也无须隐瞒卓兄了。林说之走,确是我有意为之,但她去了何处,我实在不知。”卓南雁大失所望,反复问了多次,逼得陈金发誓赌咒,才确信林霜月已真的不知所踪。

走出春华堂那轩敞却有空旷的屋宇,卓南雁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也变得空荡荡的。大医王萧虎臣果然还在健康访友。卓南雁费尽辛苦找到他时,才知大医王虽然一直在看护林逸虹,却已很久没有见到林霜月了。

“小月儿你去哪里了,她不是去寻你嘛?”萧虎臣的脸上满是疑惑之­色­,嚷道:“你这浑小子怎地还来问我,莫非又跟我徒儿闹了别扭?”他一直在医朋友的深宅大院中,不与江湖中人往来,既没听说卓南雁在镇江迎娶完颜婷之事更不知晓林霜月曾被林逸烟囚禁在健康春华堂,听到卓南雁说起林霜月失踪,不由一头雾水。

卓南雁知道大医王的古怪脾气,此事一时也难以说清,索­性­便呵呵苦笑,只说是林霜月使了小­性­,更拍了胸脯担保,定要找到林霜月,给他作辑赔罪。萧虎臣这才转怒为喜,连连罢手,道:“去吧去吧!林老二的病情已无大碍,我过些时日便带他去医谷。你将小月儿寻来,让她父女团聚。”

别了萧虎臣,卓南雁卓南雁请江湖朋友给莫愁送信过去,说了自己的大致情形,并匆匆赶往医谷,只盼着林霜月能回医谷。哪知依旧是满怀热血而去,一腔惆怅而还。一晃月余过去了卓南雁先后又去大云岛和天柱山上二人曾疗伤隐居过的草亭,却倒是难觅叫人芳踪。

在天柱山的草亭内怅然四望,但见远处的衰草萧树都是一派冷寂廋硬的青黄,不远处那弯浅溪被寒风吹送,荡出粼粼愁波,只亭外的几丛修竹仍是挺拔苍翠,随风摇曳着,似在向他点头微笑。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林霜月的声音响起来,若有若无,似乎只在那翠竹间飘摇,跟着忽又化作银铃般的爽朗笑声,“嗯,这三个响头暂且记下。我先得瞧瞧你资质如何,省得贸然收了个笨徒弟,有辱本门声威……”

卓南雁心头发颤,走上前去手抚翠竹,当日在竹亭内跟林霜月隐居的美好画面便有泛上心头。他的身子突突的颤抖,点点泪水不觉滴在了竹叶之上。

“都怪方残歌这厮!若是小月儿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定要让他好看!”卓南雁苦闷已久,忽然间狂­性­大发,一时心念起伏,都是折辱方残歌的念头。过了片刻,心意稍平,蓦地闪过一念,“会不会小月儿不愿见我,去寻方残歌那厮,被他藏匿起来?”他自知依着林霜月的­性­子,决计不会舍他而就方残歌但苦寻佳人不得,反盼着能在方残歌初能得知林霜月一丝半丝的消息。

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健康,但见健康城内已是一片新意。原来便在自己离开镇江闯无极阵、寻林霜月的这两个多月之间,时令已过了新年,家家户户都是新桃换了旧符许多人家贴上了送寒迎春的锡纸蟠胜,街衢两侧的许多铺户还在叫卖迎春牌儿、门神桃符等物虽是些散碎饰物,却将满城点缀出无尽的生气。

感到雄狮堂外,但见雄狮堂外也新挑了大红灯笼,匾牌、大门都擦拭一新。两名身着新衣的雄狮堂弟子看见他来,远远地便作辑行礼。

卓南雁也不进去,立在堂外,喝令那弟子去唤方残歌。片刻后方方残歌便匆匆迎出,他也换了一身簇新的白袍,只是光鲜的华贵的新装却掩饰不住脸上那层深深的抑郁。卓南雁来得跟他废话,开门见山地便问起林霜月。

“林姑娘?”方残歌脸­色­霎时一片煞白,颤声倒道,“小弟曾听说卓兄自无极绝阵脱身,后来再也没有卓兄消息,怎么,难道你也一直没有寻到林姑娘吗?”卓南雁怒道:“你少来放屁,爽快些,只说你可曾知道霜月的踪迹?”方残歌的声调也骤然报告:“自然不知!自从林姑娘给林逸烟那老魔头掠走后,我便日夜忧心,一直费心打探……”

二人的脾气都不太好,念及佳人安危,更是肝火旺盛,说不了三五句话便大吵起来。方残歌想到林霜月此次失踪,终因自己而起,心头本就是羞恼无尽,听得卓南雁竟疑心他藏匿甚或是胁迫了林霜月,一团怒火直蹿上来,“锵”的一声拔出长剑,大叫道:“不错!我方残歌实是对林姑娘有情,求之不得,那也是平生之憾,无可奈何。但我方残歌对林姑娘敬若天人,决不会于其行踪知而不报,如有虚言,情如此指。”说话间,扬手一剑,便向自己小指看咯。卓南雁本来满腔郁怒恨不得将他大大折辱一番,但见方残歌激愤欲狂,竟会挥剑自残,却忽觉心有不忍,心念电转,袍袖一挥,夹手将他的长剑夺下。这一下挥洒自如,纯是一片神行的宗师手笔,雄狮堂第一高手竟然毫无挣扎之力。方残歌只觉手腕一麻,长剑已失,这下怒火更盛,喝道:“我自砍我瘦子,­干­你何事:”卓南雁冷冷道:“眼下霜月无踪,你便是砍断自己十根手指,又有合用?”情知方残歌生­性­高傲,不会作伪,来得再跟他多言,转身便走。忽听远处有人叫道:“南雁,哪里去?”竟是虞允文大部而来。卓南雁忽见了当日并肩抗金的老友,才是双目一亮,道:“允文兄,你怎地也在此地?”虞允文行到近前,笑道:“我前日才到的健康。临安有旨,要召见和国公,和国公近日还念着你呢。”卓南雁喜道:“赵官家要启用张浚大人了?他不是说过,宁肯亡国,也不起用和国公嘛?”虞允文低声道:“老弟是桃花源中人嘛?朝廷这就要改元了。”

“改元,”卓南雁更是惊喜,道,“太子殿下要登基了吗?”虞允文微微点头,忽见方残歌满面颓丧,只当他二人年少气盛,又起了什么争执,上前拉着二人的手倒:“走吧,咱兄弟进去说话。”

在雄狮堂内落座闲聊,卓南雁才知这两个月之间,大宋朝廷又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来当日余孤天死后,耶律元宜当即理短,纵火烧掉了完颜亮的尸身,将余孤天的尸身盛放上马车,整军北还,去新帝完颜雍驾前邀功。同时,大金都督府向宋廷送来了求和牒。

此次金国大军仓惶北还,队伍混乱,连辎重粮草都遗弃了许多,本来正是大宋乘胜追击的良机,但“御驾亲征”的赵构又犯了胃金如虎的老毛病,在收到金国的求和牒后如释重负,懒得再兴大军全力追讨李显忠虽率了万名勇士渡江袭扰金兵,毕竟兵少将寡,难成大事,数十万金兵最终黯然度过淮河而去。许多抗金志士都上奏苦谏,趁金国新帝登基不稳,乘势进兵,联络中原义士,尽复汴京故土,均被赵构拒绝。赵构此次亲临健康,不过是做了几天御驾亲征的样子,便迫不及待地断言:“朕料天下大势,终究是和!”跟着便即会銮,一路巴巴地赶回临安。

大金新帝完颜雍乘机遣使,齐纳来临安议和,借机窥探大宋虚实。赵官家受宠若惊,竟又向金使卑躬屈膝,更牌使臣携国书去金国结好,仍旧“安分守己”地希望跟金国划淮分界,且还欲向大金供奉岁币。

将收复中原的天赐良机葬送,还要厚颜无耻地向大金照旧输送岁币,赵官家在朝野间的声威顿失,连赵构自己也觉心力交瘁,便对外宣称自己要以“淡泊为心,颐神养志”,这实际上已在暗示要退位了。新君极为自己还要筹备些时日,但虞允文等中原朝臣都知道赵瑷登基,已是大势所趋了。赵瑷未及身登大宝,已在暗中筹谋抗金之策,派虞允文亲来健康召张浚进京。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卓南雁想到这大金人心不定、士气低的大好时机,又被赵构白白错过,顿时念起了岳飞自朱仙镇无奈班师时的这句话,忍不住拍案长叹,虞允文的脸­色­也是一黯,道:“万岁确是老成持重了一些,但殿下却锐意奋发。他还未登基,便要启用张浚大人,筹谋北伐抗金大计。张大人明早便要随我去行在朝见太子了,今晚要在腹内设宴,跟健康诸位旧友辞行,幼安兄也在府上,南雁老弟来得正是时候,便跟残歌一道咱们去见和国公。”

卓南雁想到与辛弃疾多日未见,慨然应允。三人纵马如飞,直感到张浚府上。辛弃疾果然正在座上,与几位文士高谈阔论。故友相见,自是一番欢喜。

张浚于完颜亮侵宋的危难关头被赵构起用,却只领了个健康知府的虚衔,且不得参与前沿军务,让这位一心抗金的老臣痛苦不已。近日得知赵瑷之意,想到即将一展平生抱负,大是意气风发。忽见虞允文领着卓南雁进来,张浚更是欢喜,亲自拉着卓南雁的手,请他入座。

少时筵席摆上,张浚当先举杯大笑:“明日便是元宵佳节,老夫却须一早动身,不能与诸君赏灯了,咱们今晚一醉尽兴。”众人尽皆举杯。

卓南雁心中苦闷,不免借酒消愁,喝得甚猛。当日他自镇江任上远走,视法度官府如无物,颇有轻藐朝廷之嫌,但张浚、虞允文都是识见高远之人,仍跟他谈笑风生。张浚更劝他跟赖知府捐弃前嫌,回去做官,为朝廷效力,至于皇上面前,自有他去周旋。卓南雁却早觉心灰意懒,只是苦笑摇头而已。

“南雁,”张浚眼见劝他不得,忽地伸掌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大笑道:“你不是一直要学岳飞,矢志收复故土吗?这可到了你报效国家的时候啦!”卓南雁奇道:“朝廷这么快便改变主意,要北伐了?”张浚到:“万岁自然无此雄心,但殿下登基之后,快则半年,迟则一年,自会出师北伐》”

“半年时光?”卓南雁却摇了摇头,叹道,“太迟了。若是此时伐金,金国君臣不稳,士气低落,或许还有胜算。但若过了半年,,给金国新君立足根基,那时换成我们劳师远征,必难建功。”张浚怫然不悦,到:“小兄弟说的什么话!当年岳飞北伐,大金尚有完颜宗弼等雄才悍将,决非君臣不稳,士气低落之时,岂不照旧被岳飞长驱中原,杀得溃不成军?”江南的抗金义士敬重岳飞,提题他来,都是恭恭敬敬地称呼为“岳少保”,只张浚却因当年岳飞做过他的下属,估而直呼其名。

卓南雁拱手道:“若是岳少保在世,自然有望收复故土,但今日之朝廷,近视赖知非那等昏庸之辈,以眼下大宋之力去冒险远征,决计难以如愿,只会使士卒白白流血丧命、百姓多遭屠戮而已。”他做官的时日不久,却已看透了大宋官员的昏聩,深知赵宋官场实如一潭污水,虽有胡铨,虞允文,辛弃疾等一二卓绝之士,终究难挽颓势。他自幼便有雄心,武功大成之后,更觉横扫千军不在话下,但直到亲手杀死义弟,才骤然发觉兵戈之凶、征战之苦,更因亲见战时百姓惨遭涂炭,反熄了满腔厮杀立功的雄心。

“你怎知当世便没有岳飞:”张浚手拈须髯,面­色­沉冷了起来,“嘿嘿,没有胜算,便一辈子束手束脚了不成?流点血算什么,自古建大功立大业者哪一个不是血流成河?”

“自古建大功立大业者,哪一个不是血流成河?”卓南雁只觉这句话万分耳熟,忽然想起,完颜亮竟也说过类似言语,不由愕然呆愣。虞允文看他二人竟是针锋相对,忙出言相劝,说道卓南雁必是酒后醉语,该当罚酒三杯。卓南雁也懒得再多言,呵呵一笑,举杯连尽三觞。

张浚将得重用,正自踌躇满志地筹谋大事,他深知卓南雁之能,本要延为己用,原以为自己一提抗金,卓南雁便会热血沸腾地鼎力相助,哪知他却说出这等话语,张浚顿觉无比扫兴。“南燕,”他放下酒杯,冷冷笑道,“听说今日的大金新君,完颜雍,当日流落江南,还曾跟你结义,做了你的义兄?”卓南雁只觉一股酒意直撞上来,挺身而起,亢声道:“不错,乌禄虽是我义兄,但他若敢侵宋,我卓南雁第一个去跟他拼命!”这一起身大吼,满堂宾客尽皆愣住。张浚看他声­色­俱厉,倒放了心,点头笑道:“很好,这才是老夫心中独一无二的卓狂生。南燕莫忘了自己平生之志,大丈夫并该忠心报国。”卓南雁道:“忠心报国决非轻锐好战,望和国公深思之。”说完之后,拱手一楫,也不管满屋人的惊愕之­色­,转身大步而去。张浚双眉连抖,目光厉如寒霜。辛弃疾忙到:“南雁今日必是醉了,我去劝劝他。”大步追出。

元宵节将临,健康百姓都挑起了花灯。更因金兵溃退、民心大振之际,今年这花灯摆弄得犹见­精­巧,歌馆酒楼店铺富户门前更架起了各­色­彩棚,将阑珊夜­色­点缀得七­色­斑斓。卓南雁跟辛弃疾并肩而行,叹道:“我何尝不想大宋一统天下?我与乌禄虽有兄弟之义,又岂能跟家国大义相较?嘿嘿,真到了我大宋国势大振、兵强马壮的那一天,我自会请缨,似岳少保一般,率军直驱中原,收复河山。”

“你卧底龙骧楼,力破龙蛇变,采石矶、瓜洲渡大战更是奋不顾身,诚可谓为我大宋出死入生。”辛弃疾的目光透出一片至诚,道,“‘忠心报国’这四字,你若当不得,旁人更当不得了!我不是来劝你回心转意的。”卓南雁正自困闷,忽听得辛弃疾这一番慷慨言辞,顿觉一股热气涌上喉头,低声叫道:“辛大哥……”

“老弟的心意愚兄知道!”辛弃疾点点头,“当年岳少保便说过,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张浚偏要在我国弱民贫之际出师北伐,这不是收复失地,只会丧师辱国。”卓南雁心中更起知己之感,道:“正是!兄弟在镇江做了几日的小官,如同掉入混沌污浊的粪坑,头不出一丝气来。”

辛弃疾语音萧沉:“老弟还记得当日你去齐山赴林姑娘的登坛盛典,愚兄送行时曾对你说过这的话吗?朝廷中有人名不副实!”卓南雁目光一闪,道:“是啊,小弟那时便奇怪,不知大哥说的是谁?”

辛弃疾叹道:“我说的这热……便是和国公!”卓南雁也是微觉震惊,暗道:“原来竟是张浚,辛大哥看事总是入木三分,不知怎生瞧出来的?”

“那时我与张大人只匆匆数面,却觉他虽然刚烈奋发,锐意恢复,却谋事不周,才略不足。”辛弃疾沉缓的声音中透着深切得无奈,“近日与他在健康共事,更觉他有识人之眼,无容人之量;有恢复之心,无规复之能。殿下不愿苟安,一意直捣虏廷,这原是极好的,但若用张浚,指派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卓南雁料不到辛弃疾对张浚的评价竟比自己还要深刻许多,想到这位老臣张浚对自己一直青睐有加,自己今日却跟他吵闹一场,不由黯然长叹。

眼望着身周穿梭赏灯的人流,卓南雁又想起了林霜月,心中顿觉孤寂苦痛,似乎这满街的热闹喜气都与自己毫不相­干­。他一直将辛弃疾当兄长看待,从不隐瞒心事,当即便跟他告辞,想到大海茫茫,不知何时才能寻到林霜月,忍不住郁郁长叹。

“定能寻到的!”辛弃疾忙温言安慰。说话间二人转到宽阔的街头,忽觉眼前一亮,只见万千花灯如繁星闪耀。辛弃疾眼芒一闪,微一凝神,便道:“愚兄便以一阕《青玉案》相赠,盼贤弟再遇佳人。”璀璨缤纷的灯光映得他脸上光彩流焕,他朗朗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卓南雁沉郁的双眸不由一亮,深深一楫,道:“多谢大哥赠此佳句。天涯海角,小弟也要找到她。”再不多言,转身而去。

“这个肝肠似火的热血汉子啊!”辛弃疾驻足街头,望着他大步远去,忽然觉得,卓南雁那矫健的背影竟透出无比的寂寞。一转念间,那寂寞的背影终于完全消逝在热闹熙攘的人群中了。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四十四节:相知相重 此情此夜

一晃半年时光过去了。卓南雁信马由缰,踏遍了江南的多处山水,大云岛、医谷等地更是去过多次,却都难觅林霜月芳踪。莫愁、唐晚菊见他为情所苦,忧愁不堪,便发动丐帮和一群江湖朋友四处打探,依旧未得到林霜月的一丝消息。

“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一日卓南雁困顿之余,忽又念起辛辛弃疾元夕佳夜赠给自己的那阕词,眼前闪过火树银花的万千花灯,蓦地心中一动,“花灯观音,小月儿是否会去燕京?”跟着便想到当日林霜月和刘三宝为寻自己,在燕京卖花灯的情形。那时自己卧底龙骧楼,却不惜和林霜月在那小店铺中数次相会,虽然聚散匆匆,那段时光也万分温馨醉人。他虽想林霜月极不可能辗转远去燕京,但只觉再有一丝希望,也该一试,便即纵马直奔金国而来。

这半年间大师不少,赵构终于传位给赵瑷,自己到德寿宫走逍遥快活的太上皇。赵瑷登基之后,意气风发,第一件事便是拨乱反正,下诏追复岳飞,岳云父子的官爵,更为岳飞建庙立祠,使得天下民心一振。老臣张浚也立被启用,任江淮东西两路宣抚使,晋封魏国公。张浚终得全面调度两淮前线的诸路兵马,便即着手筹划北伐。

兵伐将起,淮上风声渐紧。卓南雁虽只一人一马,但悄然渡淮,也颇费周折。进入大金境地,北行不久,便到了徐州城下,忽见对面驰来一队快马,马上乘者都是锦衣侍卫,领先那人高声大叫:“前面的可是卓公子?”竟是应恒。

卓南雁料不到自己才入金国,便见故友,诧异之余,也觉欢喜。应恒老远便翻身下马,抢上前啦着他的手道:“公子怎地今日才到,万岁早念你多时了,快快随我进京。”卓南雁奇道:“乌禄大哥怎知我的行踪?”应恒笑道:“万岁得讯公子今日启程北上,早命我派人四处寻你。嘿嘿,卓狂生在江南大名鼎鼎,咱们虽已没有龙骧楼的龙须,但要打探公子动向,却一也容易得紧。”卓南雁想到完颜雍此时已是大金皇帝,倒懒得再去攀附,摇头笑道:“小弟此来,是寻一位朋友。皇兄那里便不去见了。”应恒忙道:“那怎么成?我若不将你带去,只怕万岁会砍我的头。万岁早叮咛过,你此去见他,只叙兄弟之义,不拘君臣之礼。”

“去便去。”卓南雁看他满面惶急,倒有些不忍,哈哈笑道,“卓某也挺想念大哥,便跟他去喝上几杯。”他本就是狂放之辈,只觉既有交情,管他是金帝宋皇、乞儿大侠,都可把酒言欢。应恒早命备好了厢车宝马,一行人即刻出发,路上非只一日,便感到了燕京。

当日完颜雍在大金东京称帝,本是迫不得已的保命之举,不想后来形势风起云涌,因完颜亮南侵不利,思乡的金兵一拨一拨地赶来投靠。完颜亮瓜洲度兵变被杀之后,耶律元宜更亲领大军赶回拥立。众望所归的完颜雍便率一群臣子趋入燕京,未发一兵一卒,唾手而得大金江山。

完颜雍到了中毒燕京,先以先帝幌子之礼厚葬了余孤天,又纠正完颜亮的种种倒行逆施之举,举贤任能,轻徭薄赋,重振大金朝纲,其时大金西北路的契丹诸部因反抗完颜亮的暴役横敛,起兵反叛,完颜雍登基之后,招抚与围剿并重,话了数月功夫,才平定叛乱,至此大金民心思定,上下相安。

闻知应恒接了卓南雁来,完颜雍大喜,在宫中摆布筵席,为卓南雁接风洗尘。虽已贵为天子,完颜雍这款待御弟的酒宴也只数道菜肴。别说比之宋皇的蕃话御宴,就是比起镇江知府衙内的奢侈筵席,也是打有不如。卓南雁瞧在眼内,暗自称奇。兄弟二人自分别之后,都是经历艰险,此番重逢,自有一番欣喜。

酒过三巡,完颜雍拉着他的手笑道:“兄弟,听说张浚那厮掌了大权,便要厉兵秣马,妄想侵我大金。你没有留在南宋助他,却赶来我大金投奔我,很好很好。你在我手下为官,才好一展雄才。”卓南雁微一皱眉,随即笑道:“大哥,我来燕京,还是为了寻访一位故友。小弟闲云野鹤,哪里受得了官场的羁绊。”

“你还是当年的那副脾气。”完颜雍扬眉笑道,“嘿嘿,当日是你护着我逃脱刀霸和巫魔歪道毒手,让我从容赶回东京。逆亮侵宋,又是你深入金营,助耶律元宜斩杀了完颜亮这逆贼,为大哥我除去了这一心腹之患。哈哈,说来大哥我得这皇位,还是你老弟出力最多。我一生从不亏欠人半分,若不封你个大官,可让我如何报答这份厚恩?”

卓南雁忙道:“大哥说哪里话来?自古做皇帝的,都是天明使然。”眼见完颜雍意兴甚浓,心中一动,又道,“大哥真要赏赐,便答应小弟一桩事吧!”完颜雍道:“什么事,先说说看。”卓南雁道:“兵伐征讨,只苦了天下百姓,便请大哥不要妄动征伐之念。”完颜雍微微一愣,随即仰头大笑,卓南雁倒:“大哥笑什么?”完颜雍大笑道:“挥师南征,欲将宋朝一口吞下,只有完颜亮那独夫大逆才想得出。目下宋金势力相当,谁也吃不下谁,相攻只能两败俱伤,修文偃武,才是正途。”

卓南雁大喜,道:“大哥这时可是皇帝,金口玉言,那便再也不会发兵征宋啦?”完颜雍将金盏在案上重重一顿,道:“好,答允你了。”眼见卓南雁满面喜­色­,又哈哈得笑起来,“欢喜什么,天底下说话最不作数的,便是皇帝啦!”卓南雁道:“大哥答允了,总比不答允强。”

“到底事你明白。”完颜雍忽一扬眉,傲然道,“兄弟,我若真是挥师伐宋,你会助哪一边?”卓南雁神­色­不变,将酒一口饮了,笑道:“这还用说,自事拔剑卫国,与大哥兵戎相见。”

完颜雍虽猜到卓南雁必不会助他,但也不料他出言如此直白,凝眸看他神­色­淡然,似乎毫不在意自己是叱咤万民的大金皇帝。完颜雍愣了一愣,也是仰头大笑:“好,果然是江南卓狂生!”卓南雁也笑道:“江南卓狂生,敬大哥三杯酒!”

二人对饮三杯,完颜雍才神­色­一端,摇头叹道:“嘿嘿其实我大金百姓比宋人还苦。完颜亮那厮屡兴战祸,有横征暴敛,大金百姓苦不堪言,四处都有流民罗草为寇。我早欲与民休息,还天下个太平盛世。”

卓南雁虽听出他言语中仍有摇摆之意,但觉那“太平盛世”死字颇为入耳,忙大喜致谢。完颜雍笑道:“你这可是菩萨心肠了。”看他满面欢喜,心底暗自后悔:“我这可是酒喝多了,早知不该随口答允他,该装作万分为难之状,好让他对我感激涕零。”

推杯换盏间,卓南雁看完颜雍鬓角斑白,比在江南时衰老了许多,虽然与他喝酒谈笑,仍有两个内侍进来禀报要事,传送奏折。完颜雍指点批示,都是言简意赅。卓南雁见他政务繁忙,便要告辞。

“咱们还没尽兴,不可走。”完颜雍却是酒兴正浓,对卓南雁不孝到,“老弟今日来得甚是时候。你还不知,前些时日,我这皇都呼生瘟疫,死了千余人,大金御医、城内郎中都是束手无策,亏得一位来自江南的神医妙手回春,广传药方,退了瘟疫。你瞧,昨日瘟疫才退,今日便见到了兄弟你,此乃双喜临门。兄弟可算我命中贵人,咱们今日一醉方休。”皇帝都是称孤道寡,完颜雍对卓南雁却仍是以我自称,谈笑间依旧一副兄弟情状。

“江南神医,”卓南雁双目一亮,颤声道:“大哥,这江南神医可是一位极温婉、极美的姑娘,爱穿白衣”完颜雍一愣,随即笑道:“你是说你的小月儿嘛?哈哈,看来老弟是思之入魔啦!这位神医是位须眉男子,只是他不求封赏,一直隐而不见。我连番派人去寻他,哪知他竟在昨日不辞而别!”卓南雁只觉心内一空,黯然叹息。完颜雍察言观­色­,道:“原来老弟要寻的那位故友就是你的小月儿,好,我这便派人去寻,定会给你找到。”卓南雁想到他一国之君,手段超人,失落的心底才生出一丝喜气。于是二人只是纵酒欢笑。

尽兴之后,卓南雁起身告辞。完颜雍道:“老弟远道而来,虽不做管,也该有个罗脚之处。应恒,你呆我贤弟前去。”卓南雁只当应恒是给自己安排一处住处,不想一路转来,却到了一处万分眼熟的奢华附院钱,竟是当日完颜亨所居的芮王府。应恒看他呆愣之状,呵呵笑道:“万岁已将这昔日的芮王府赏赐给往来卓公子,请公子进来验看。”

这偌大王府显是刚刚收拾过,例外焕然一新,仆­妇­下人萧然罗列,神­色­万分恭谨。卓南雁本想推却,转念又想:“不过是小住几日,也无须客气。”他故地重游,当日卧底龙骧楼的点滴旧事不禁重浮心头,感慨万千。一连三日,卓南雁都没寻到林霜月的消息。完颜雍也命应恒广派人手,帮着四处探察,都是毫无音讯。卓南雁的心也不由得沉了下去:“小月儿终究是不肯再见我了。或许,他根本就未曾来到燕京……”

这一晚落霞方隐,月华临空,卓南雁忽然间心有所感,又来到当年林霜月卖灯的那所小店铺前。这小店他已来寻过数次,自是毫无所得。听人说,这店铺前些时日给人盘了下来经营折扇,后来燕京瘟疫一起,那卖扇子的人便不知所终。卓南雁心念旧情,每到四年佳人之时,便会来到对面的小酒肆痛饮。

才在临窗的位置坐稳,忽听身侧有人一声低笑:“南雁,你可来啦!”人影闪处,刀霸仆散腾已问问坐在了他的对面。

“大道无形,气机尽敛,”卓南雁淡淡笑道,“门主的武功,百尺竿头犹能再进,委实可喜可贺。”仆散腾号称刀霸,往日其身行数丈之内,便有一股让人心神不定凛冽霸气,此时对面端坐,却让卓南雁几乎觉察不到他的存在。这种收敛,实是与天地合一的天元化境。

“能得你这小子一赞,也不容易得紧。”仆散腾兀自紧绷着脸,“你怎地不问老夫找你做甚?”卓南雁苦笑道:“除了报仇,还有什么事?门主要为完颜亮报仇,这便出手吧!”仆散腾锋锐如刀的眼芒中却闪过一丝黯然,道:“你以为我为了完颜亮来找你?”卓南雁叹道:“余孤天之死,其实与他死前硬抗门主,迫得再次强运大光明天雷术极有­干­系。门主可说是丝毫无愧于完颜亮的在天之灵了。嗯,你来找我,必是为了三宝。”

说起刘三宝,两人的脸上都是一片痛­色­。仆散腾点头道:“三宝之死,虽说是你误伤,但这个仇,老夫早就记下了。可是那日童千波自李宝军中逃出,说道当日你擒住了他,却向李宝求情,没有杀他。老夫也很承你的情。恩怨相抵,今日报仇便不动武了。”卓南雁道:“不动武,那动什么?”

“动酒!”仆散腾眼内忽地闪出一股孩子般的笑意,“老夫今日要喝杀你。”卓南雁双眉一扬,哈哈笑道:“好啊,每次跟门主对饮,都大有兴味。”蓦地扬声高叫,“酒保,打二十斤上好美酒来。”那酒保听他一开口叫出二十斤,惊得眼大如铃,但见两人气势不凡,也不敢怠慢,加紧­操­持忙碌。

一大壶美酒端放在桌上,卓南雁正要端起倒酒。仆散腾忽地笑道:“且慢,我新悟了五路掌法,少时喝醉了,你便再也瞧不见啦。”卓南雁知道此人嗜武成痴,心内也想瞧瞧天刀门主能在悟出什么奇功,笑道:“得见门主的掌法,晚辈定会酒兴大开。”

“见过之后,在拍马屁不迟!”仆散腾低笑声中,身形端坐不动,左掌盘旋,忽向他顶门按下。这一下随意而发,全然不见丝毫霸气,但微微抖颤之间,竟似要生出无尽变化。卓南雁“咦”了一声,骈指成剑横挥而出。仆散腾出掌浑如云烟缭绕,气韵难测,卓南雁这信手一挥恰似大江横沉,顿将满天云烟封住。

仆散腾眼芒一亮,不由喝一声好。原来他前番曾将五行真气融会贯通,近日苦悟,又将五行刀法删繁就简,每一出手,都依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之­性­,生出五般变化。此时遇到卓南雁这等可遇不可求的强敌,他掌随心动,奇招妙势源源而出。卓南雁心内喝彩不迭,化掌为剑应机而动。

二人看似过掌,实则却是天刀、神剑之争,顷刻间二人掌来掌往,已连换了数十招。此时强敌力压之下,卓南雁却忽觉一阵心静神虚,意念淳和间竟觉往日咀嚼不透的幻空诀、补天剑意全变得简之又简,禅宗心法、道家内劲、易门要义均是随掌吞吐,已是一片融会贯通的太和境界。

仆散腾越斗越是­精­奇,又战数招,猛听“咔嚓”一声,他身下的座椅竟然折断了一条腿。仆散腾微微一怔,收掌凝眉,笑道:“你今日出手的气象又有不同,这是什么道理?”卓南雁笑道:“便是这个道理!”端起酒壶,腕子一抖,酒浪激­射­向天,却绕出个圆环,在空中凝而不散。

仆散腾望着那道闪亮的酒浪圆环,忽地哈哈笑道:“好!好一个大自在境界!”张口一吸,那股酒浪横空飞来,一滴不剩地被他吸入口内。卓南雁也觉逸兴横飞,拎起酒壶个仆散腾身前的酒碗倒满了酒,大笑道:“晚辈敬门主一杯酒!”

酒碗砰然一响,二人都是一饮而尽。这两人曾殊死拼杀多次,机缘巧合的两次敬酒、对饮也是暗藏杀机,步步凶险,只有这次才是真心真意的畅快对饮。几碗美酒灌入口内,这一老一少相对而笑,心内都油然生出一念:许多世人眼中难解的恩怨仇恨,其实都如云烟般虚无不实。

豪饮之际,卓南雁眼前不时闪过林霜月的影子,心内忽而甜蜜,忽而惆怅,这一场惊世骇俗的“酒战”终于败在了仆散腾手下。也不知喝到了何时,他终于酩酊大醉,载到桌上。醒来之后,身边早不见了仆散腾,这小酒肆也要关门了,卓南雁只得怅然出了小店。

藏蓝­色­的天壁没有一丝闲云,月轮犹如一尘不染的晶莹圆玉,满天满地都笼在这空灵剔透的月光中。但在卓南雁眼内,这白皙如水的月华却凝满了忧愁。他信步走向对面林霜月曾卖灯的小店。小店铺的门还是紧闭着。卓南雁手抚着残旧的店门,想到往日欢笑愁情,浑如浮梦,心内苦痛顿起。适才那通酒喝得太多了,这时酒劲涌起,但觉四周都变得飘渺混沌起来,朦朦胧胧地,他忽然听见一缕万分熟悉的箫声袅袅传来。卓南雁浑身一震,扭头望时,却见庭院里有一团红芒莹莹闪烁,那是一盏­精­巧万分的花灯。一道婀娜的白影正在灯下吹箫。

那清丽如仙的女子,那动人心魄的箫声,全凝在幽幽的红光里,如梦如幻。“霜月!”卓南雁奋力睁大双眼,使力咬口­唇­,蓦地大叫一声,腾身跃起,将他紧紧地抱住。熟悉的幽香涌入心内,卓南雁大口呼吸,畅快欢叫。两人紧紧相拥,都觉对方脸上都挂满了泪水。

“你怎地来到了这里?”二人竟是心有灵犀,同时问出了同一句话,话一入耳,又都笑了起来。卓南雁苦笑道:“别的地方都寻遍了,只好来此碰碰运气。”林霜月晕生双颊,幽幽地道:“我来这里,全因记得当年你跟我说的那句话。”卓南雁道:“什么话。”

“自己说过的话,便都忘了吗?”林霜月似嗔似喜地道,“那时你说,我若不搭理你,那你便年年元宵来此!每年元宵节,‘花灯观音’都来这里卖灯,你都在对面看着我,便这么过上一百年,你也看不严!”

卓南雁心内砰然一热,不想自己情之所至的一句话,林霜月却深印心头。往日深情相处的情形重上心头,忽然之间,他泪水潸然滚落,竟再难抑制。林霜月掏出香帕,为他擦拭泪水,颤声道:“你哭什么……”话才出口,忽觉自己眼前也是一阵模糊,珠泪滚滚而下。

两人忽哭忽笑,过了好一阵,才心绪渐平。卓南雁道:“原来你早就来了,怎地我前两日来寻你,你却避而不见?”林霜月嗔道:“我倒不是为了躲你,而是你皇兄。自我广传良方,助燕京百姓祛除瘟疫之后,这位大金皇帝便派人四处寻找我。我可懒得进宫面圣,只得不停改换住处。这小店铺嘛,我确已数日未曾光顾了。”

“那位江南神医果然是你,”卓南雁又惊又喜,抱紧她轻柔的身子,将他横放膝头,“怎地我皇兄说你是位男子?”林霜月嗔道:“我怕教主派人来捉我,自然要易容男装了。”卓南雁狠拍恼壳:“正是正是!我这是欢喜糊涂了,这等浅显道理,都没料到。嗯,你是何时来燕京的,快快招来。”原来林逸烟当日将林霜月掳走,便定下了离间二人之计,对他道:“卓南雁既已和旁人成婚,自然早已对你变心。你若不信,我让方残歌前去传信,看他会不会赶来救你。”随即便命娄千绝将林霜月押送感到健康,关在明教春华分舵内。

林霜月哪知道卓南雁已被林逸烟要挟,要带那几人去破无极诸天阵。她深陷明教禁室,仍是满怀勇气地相信卓南雁闻讯后,定会在三五日内赶来相救,不想这时卓南雁正被娄千绝带着,赶往天柱山,而娄千绝受了林逸烟的吩咐,路上故意拖延时日,待得破阵而出,早过了月余时光。

在禁室内苦侯了十余日,林霜月的一颗心不由渐渐凄凉:“雁哥哥果真已忘了我,再也不管我啦……”一时心伤若死。好在健康春华分舵的舵主陈金却是跟林霜月自幼长大的旧友,多年来更对林霜月暗生倾慕,终有一日,甘冒奇险,放林霜月逃走。

林霜月脱身之后,便悄然赶往镇江。此时在哪既已弃官而走,莫愁和龙梦禅也早就离开了镇江,林霜月寻不到旧友,便只得在镇江客栈中向个店小二打探卓南雁的讯息。那店小二听得“卓南雁”三字,立时来了­精­神:“客官问的这位卓通判,可是咱们镇江的奇人。他才当上通判,不过三五日,不知怎地偏要娶一位金国郡主。客官您说,大宋朝廷命官偏要迎娶金国郡主,这可不是失心疯了吗?赶到新婚当日,大伙才明白,敢情这金国郡主美得跟天仙一般,更奇的是娘家竟是逍遥岛的岛主,天下一等一的大财主。嘿嘿,原来这卓通判不是疯子,若是换了小人,也会拼着头上乌纱不要,去娶这富贵天仙……”啊,客官问后来如何了?啧啧……后来的事情更奇,听说赖知府带人去抓卓通判,却被人打得屁滚尿流,再后来,卓通判和他的天仙新娘全都没了踪影。大伙全部猜想,定是他怕朝廷追究,带着如花美眷,去那海岛隐居去也。唉,这位卓通判,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艳福……“

店伙计口沫横飞的一番话,早将林霜月说得芳心凄恻,如痴如呆。

卓南雁大张旗鼓地迎娶逍遥岛主之女完颜婷,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但对完颜婷之死,因文慧卿严锁消息,旁人到所知不多。林霜月在镇江听得多人眉飞­色­舞地议论那场奢华婚宴,倍觉孤寂酸楚,想到自己的身世,忽然间觉得自己原是个多余之人,心中自怨自艾,不胜感伤。

她本来要回医谷隐居,但有怕林逸烟赶去医谷闹事,给师尊萧虎臣惹来无尽的麻烦,想到明教势力遍布江南,索­性­一路向北,辗转来到金国。他远走大金燕京,更有一层说不清的深意,便是盼着卓南雁或能记得当年那句情话,在某一日忆起自己时,或能顾念前情,赶来与自己相会。

不想一入燕京,便遇到那场打瘟疫。林霜月师从大医王,对瘟病、疫病学最是­精­通,在大金郎中对这瘟疫全都束手无策之际,她却金针与草药齐施,连愈数位患病权贵,一时轰动燕京。林霜月辛苦钻研,有配制出了克制瘟疫的草药,遣人广布药方,终使瘟疫渐平。

“当年师父传我医术时,曾明令我不得医治女真皇族。”林霜月幽幽一叹:“但我要借那些女真贵权之手,发布药方救助贫苦百姓,况且人命关天,是什么人有何要紧?我终究还是治了呀……”

卓南雁连连点头,道:“想是上天要借你这位女神医之手救助燕京百姓,才生出这许多波折,让你辗转来此,解救万千百姓。”林霜月笑道:“嗯,原来全是天意,跟你全不相­干­。”说着似笑非笑地凝望着他,“你那位富贵天仙的郡主夫人呢?”

“婷儿,”卓南雁沉沉一叹,“她早去了。便因她当日已命在旦夕,我才跟她重拜花堂,圆他一梦……”林霜月“啊”的一声娇呼,实在料不到他二人的婚配竟因这等缘由。跟着听卓南雁说起遭到林逸烟诱劫,重入无极诸天阵历险,林霜月才知他不能及早赶来救助自己的缘故,芳心内阵阵自责之余,回思那大阵的凶险难测,又自替他揪心。

最终听得生父林逸烟阵内遭袭,神功尽废后反得心地清明,他心内又是一阵大紧大松,叹道:“他这一生都活在虚幻之中,或许只有如此,才能让他幡然猛醒。”她自幼生活在林逸烟的­阴­影下,但终究骨­肉­连心,知道他保住一条­性­命,还是暗自松了口气。想到心上人终究无恙,林霜月不由芳心大慰,轻声道,“雁哥哥,原来全是怪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胡思乱想啦。说来你那位婷儿也甚是可怜……”说着跟他紧紧依偎,柔柔地道,“嗯,经得这一番波折,我也想通啦,只要你待我之心永世不渝,便是取了那婷郡主,又有什么。”

卓南雁紧拥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似乎要将这香软柔滑的娇躯跟自己融为一体,摇头道:“不是!咱们这番离别聚散,倒让我明白了一个一直未曾留心的道理。”凝视着林霜月柔情脉脉的双眸,一字字地道,“天上只有一轮明月,我心中也只有一个小月儿。若没有你在我身边,我这一生一世,绝不会有一丝快乐!”

一股热流蓦地袭上喉头,林霜月忍不住地呼一声“雁哥哥”,便在也说不出话了。那灯那蜡烛燃到尽头,“嗤”的熄灭了。如霜如雪的月辉下,两人相拥无语,但听温柔的夜风轻拂树梢,引得夏夜蝉声时起时停,更赠了几分恬静悠然。经得许多波折,二人都觉这苦尽甘来后的甜蜜忽然将临,虽然迟了些,却如醇酒佳酿,滋味无穷。

沉默了许久,卓南雁想起上看,忽地一叹:“我急着找你,也没再婷儿坟前一拜。不知文岛主将他葬在何处了,这一辈子我亏欠她甚多,嗯,还有丹颜姐姐的墓,都要一起去看了。”林霜月早听他说起过沉丹颜,对这位奇女子深存感激,连连点头道:“自然都要去的,咱们一起前去。”卓南雁笑道:“那是最好!走,且带你回我的王府将就一晚。”

二人携手回到王府。林霜月但见王府奢华无比,心下暗叹:“由钟鸣鼎食而到流落江湖,这位婷君主的遭遇,比我跟多一番苦楚。”

翌日候到散朝之后,卓南雁便入宫跟完颜雍辞行。完颜雍不允,以兄弟之情固留。卓南雁提起兄弟义气来,面皮终是极薄,便值得暂且留下。转过天林霜月也被皇后召入皇宫,众嫔妃贵­妇­见这神秘莫测的江南神医终于现身,竟是为美若天仙的温婉少女,均是又赞又叹,当即便赏赐了许多珠宝珍玩。原来完颜雍知道卓南雁不求封赏的­性­情,故意让皇后将宝物赐给林霜月,好让他难以推却。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四十五节:人似当时 月似当时

这几日间,完颜雍虽然政务繁忙,仍数次与卓南雁纵酒言欢,更抽空跟他下了几盘围棋。他知道卓南雁不愿做官,便将诸般珍玩变着法子地赏赐给林霜月。

卓南雁和林霜月都算是草莽中人,忽然间锦衣玉食,倒都有些不耐。

这一日卓南雁和林霜月在芮王府内下棋。林霜月忽道:“喂,你那皇兄将这一座大宅子赏赐给你了,你这便乐不思蜀了吗?”卓南雁笑道:“皇兄这大宅子从赏赐得大有学问。只怕天下皆知,我卓南雁归顺了大金。这份厚礼,我可要不得,也要不不起。燕京虽好,终究非我所居,嘿嘿,在下大名卓南雁,这大雁子还是要北雁南飞的!”林霜月美目流盼,笑道:“这多荣华富贵都留你不住?”卓南雁笑道:“记得当年你教我读书,大丈夫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说起来,找个‘富贵不能­淫­’最难做到!”林霜月笑道:“对啊,这才是你大丈夫的本­色­。”

卓南雁见她笑晕娇美,绝世容光映得满室都明艳起来,心中微动,忽地将她一把搂住,低笑道:“大丈夫的本­色­,你要不要见识一下……”

转过天来,卓南雁又进宫辞行。完颜雍情知留他不住,索­性­再赐了细软珍宝,又命应恒预备马车,亲送

卓南雁南下。想到终将与卓南雁分别,完颜雍心内忽生惆怅,携着卓南雁的手,叹道:“兄弟,旁人在我身前,无论如何奉承效忠,都是有所求,或求功名,或求富贵。只有你,一不求做官,二不求富贵,才是我无欲无求的真朋友。你这一走,我连个朋友都没啦。”

卓南雁也是一声叹息,苦笑到:“当日大哥在江南时,意气纵横,何等的潇洒自在,但眼下做了皇帝,倒曾了许多烦恼忧虑。”完颜雍手抚鬓边白丝,笑道:“是啊,我大金百废待兴,万机待理,京师的瘟疫、契丹的叛乱、逆亮的暴政……哪一样不得费心劳神,其实做皇帝是天下最苦的差事。”

谈笑之间,完颜雍亲自送他走出大殿,忽道:“你还不知大宋已发兵来攻我大金了。李显忠挺厉害,居然连掠我灵璧、宿州。”卓南雁的心“咯噔”一跳,想到张浚所说的“早则半年,迟则一年”的话,暗道:“张浚终于还是出兵了!如此仓促北伐,只怕凶多吉少……”

果听完颜雍道:“若是张浚早在半年前起兵,那时大金民心未定、西北契丹人又在叛乱,我大金南北两头作战,就会麻烦许多。眼下契丹叛乱已被平,这好大喜功的张浚偏在此时生事,真乃自不量力。”说着扬眉一笑,“嘿嘿,兄弟,咱们打个赌,你还不到江南,宋军便会大败亏输,你信是不信?”卓南雁不便作答,只得一笑,拱手道:“只盼大哥记住承诺,不要多开战端。”完颜雍道:“那是自然。你若回了宋朝做官,可告诉赵瑷,最好不要妄动杀戮。”卓南雁笑道:“小弟这辈子自由自在,决没有做官的命,但这句话定会传到。胡铨大人曾说过家严,心怀苍生,不计荣辱。这句话小弟一直谨记心中。”

应恒亲自张罗二人南下事宜。这些日子大金皇帝连赐金银珠宝,应恒遣人全部小心翼翼地放入厢车,又将王府内的贵重之物也尽数敛上,满满地装了两大马车。林霜月看怎么样并不推辞,心下奇怪,低声道:“雁哥哥,记得你个我说过秦桧带着大批金银仆­妇­南归的故事,你这时也带着两大车财宝南下,岂不成了又一个秦桧?”卓南雁却只笑了笑:“放心吧,我大雁子岂能跟那秦桧一般行径。”

其时宋金双方战火再起,宋将李显忠和邵宏渊分率两路大军渡过淮河,已取下了宿州,大金山东西路震动。应恒便安排取道河东南路,亲自护送二人南下。这一日过了汝州,将近伏牛山,卓南雁忽命车马改走偏僻小道,辗转来到了幼年所居的风雷堡前。当年龙骧楼血洗风雷堡,将堡中­精­壮男子尽数杀戮,此时堡外一片萧条,只有些残存的­妇­女老人与附近的贫苦山民相依为命。卓南雁请应恒将满车珠宝尽皆赠给当地贫民。

应恒大惊,道:“这全是圣上赐给公子的,怎好发给旁人?”卓南雁道:“既然已是我的宝贝了,自然全都由我做主。”自那些珠宝中信手挑出一直飞鸾走风七宝真珠钗,Сhā在林霜月的发髻上,笑道,“我也没给你买过什么珠翠饰物,大哥既然赐给了这么多珍宝,咱便留这一个为念,你瞧如何?”

“好啊,全依你了!”林霜月嫣然笑道,“我才明白你携宝南归的心意。”她虽自大金皇宫内得了许多金玉美饰,但每次都是信手放回王府,从无佩戴过一件,这时如云青丝上横Сhā啦七宝珍珠钗,更增娇艳。应恒也是见识超俗之辈,听他二人对答,已猜出了他们的心意,只得含笑点头。

卓南雁又问了当地土人,知道当年大火之后,幸存之人便将死难义士的骸骨收敛,葬在堡东的后山,卓南雁遣那士人带路,来到了易怀秋等人墓前跪倒吊唁,想到易伯伯的当日恩情,忍不住大哭数声。

他站起身来,才对应恒道:“应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去已离着宋地不远,我二人便独自南下了。此地山民孤苦,情应兄费些时日,将这些财宝分发于民。这地下长眠的,都是在下的恩人,请应兄将这几座墓也修葺一番。”应恒拱手道:“卓公子高义,在下佩服无已。公子所说,在下自会一一照办。”卓南雁知他出身江湖,也是轻财重诺的狭义­性­情,看他一口应允,心下大慰。

随即,卓南雁便和林霜月个骑了一匹骏马,辞别应恒,飘然南下。路上不止一日,便道了桐柏山下,卓南雁便跟林霜月说起当日风雷堡遭难,跟余孤天两个少年仓惶南逃,便是由此入宋。林霜月笑道:“这地方我也熟啊,当年爹爹带着我来此打探你这卓二叔遗孤的消息,也在这桐柏山下转悠了半月有余呢。”卓南雁也哈哈大笑:“那时候是你寻我半月,后来便是我寻你半年,我是连本带利都还你啦。”二人相对而笑,回思前尘,心底都是甜蜜无尽。

进入宋地的随州,见黎民百姓都在打探大宋北伐的胜负。原来自李显忠克服宿州的捷报传来之后,大宋便无捷报传来。林霜月道:“报喜不报忧,乃是大宋官场常例。雁哥哥,你瞧张浚这一轮北伐,有几分胜算?”

“我自是盼着大宋旗开得胜,一路克服汴京。”卓南雁想到完颜雍跟自己分别时的成竹在胸之状,不由摇了摇头,黯然道,“只是料来却难得紧。大宋皇帝赵瑷和大金皇帝完颜雍,我都算是有些交情。论起机智,赵官家远非完颜雍的对手……”当日他亲眼见到完颜雍以一人之力,轻巧对抗巫魔和刀霸,单以口舌之利便将两大宗师玩弄于股掌之上。相形之下,赵瑷却险些被一个龙梦禅困死,料来他决非抗手。

林霜月脸上忧­色­忽起,道:“雁哥哥,咱们回到大宋,若是虞允文他们来寻你,以国家大义相激,让你去刺杀完颜雍,你……你可万万不能前去冒险!”她想到完颜雍如此厉害,说不定虞允文、张浚等人便会故技重施,有请卓南雁前去行刺。

“刺杀完颜雍?”卓南雁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不成。这等事,我做不出。”他说着仰头一叹,“再说,我便杀了完颜雍,大宋便能势如破竹吗?战机瞬息万变,皇帝只是其中一机。况且这次是大宋远征,跟完颜亮死后南侵金兵便即溃败不同,完颜雍若是身死,只会激起女真人奋起还击的血­性­。”林霜月连连点头。在她眼中,天下万事都难比卓南雁的安危,听得他如此说,实是如释重负。

两人辗转到了健康,便听得前方传来败绩。原来宋军前锋的两员大将李显忠和邵宏渊不和,张浚又指挥无方,宋军遭受符离之败,数万兵马损失殆尽。这一场仓促的北伐,从贸然出兵到符离师溃,总计二十多日。

卓南雁不禁喟然长叹:“难得当今万岁有抗金雄心,但经此符离之溃,这点收拾旧河山的雄心,只怕也会烟消云散。”

卓南雁离开江南北上之前,曾请莫愁在江南代为寻找逍遥岛群豪的下落,并跟他约定仍在健康相见。此次南来,卓南雁不愿在惊动别的江湖朋友,仍到健康来寻莫愁。闻知卓南雁寻得林霜月南归,莫愁大是欢喜,拉上龙梦禅,特在健康最大的酒楼双凤楼摆了酒宴,给二人接风洗尘。

舒适爽净的厅阁内,龙、林儿女虽是初会,但龙梦禅机灵风趣,林霜月温婉随和,几句话见便言笑甚欢。卓南雁问起唐晚菊,莫愁嘻嘻笑道:“小桔子带着他的焉丫头要去银川一游,不知何年年才能赶回。二位大喜之日,也不只他们能不能赶上。”

说笑了几句,卓南雁便问起逍遥岛群豪的下落,说道定要去完颜婷的墓前祭奠。他一提完颜婷,莫愁的眼眶便蓦地红了,放下酒杯,沉沉一叹:“小月儿,从文岛主哪里论起,这位婷郡主还算是我莫愁的师妹,说来都不是外人呀。”林霜月想到完颜婷红颜命薄,也不由叹息到:“是啊,她和我都是苦命之人……”不知怎地,他淡淡的一句话,便惹得莫愁嚎啕大哭。林霜月生来心软,见他哭得悲切,也是双眸涌泪。卓南雁心中疑惑大起:“莫愁这小子今日怎地有些古怪?”斜眼看龙梦禅时,见她虽是樱­唇­紧抿,竭力做出戚然之­色­,但眼里却­阴­­阴­噙着一抹笑意。

莫愁大哭几声,有大发悲叹:“小月儿,我卓老弟为了你可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当世武功尽废,照旧为你独闯龙潭虎|­茓­,半点儿眉头都不曾皱过。但我师妹为了我卓老弟,可也是赴汤蹈火,给他龙涎丹的解药,撤回龙须、死拼格天七宿,前前后后地就了他七八回吧,自己也是肝脑涂地……”他肚子里面墨水有限,翻来翻去也就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两个词。龙梦禅紧咬樱­唇­,才没笑出声来。

“小月儿,”莫愁兀自满面伤恸,哽咽到,“我这位郡主师妹虽跟我卓老弟入了洞房,奈何业已香消玉损。大雁子心内念着她,那时大雁子重情重义,你可莫要太过挑剔我这师妹才是。”林霜月正­色­道:“眼下我早已看得开了,莫说婷儿业已仙去,便是活着,我对她也只有感激之心,绝无妒恨之情。”

“当真?”莫愁眨巴眨巴的小眼睛,道,“你这可不是那你莫大哥说笑吧?倘若婷儿复生,又来找大雁子,你当真不会负气远走?”林霜月明眸闪烁,伸出柔荑紧握住卓南雁的手掌,摇头道:“自然不会。”

语音一落,忽听得隔壁有人哈哈大笑,几人纷纷叫道:“林姑娘可不要反悔。”“林圣女何等身份,自然一诺千金!”跟着脚步声响,门外走入的竟是一哭婆婆为首的苍龙五灵。

卓南雁眼芒一闪,蹙眉道:“龙须?”哭婆婆呵呵低笑:“婷郡主仁义,放出了龙肝秘方,咱们早已不做那龙须了,眼下咱们都心甘情愿地为郡主做事。”

“为郡主做事,”卓南雁双眸一亮,“婷儿不是业已……怎地会放出秘方?”哭婆婆并不答他,只道:“文岛主说,卓少侠个林姑娘之情感天动地,天下皆知,自是海枯石烂永不变心。但卓少侠终究跟婷郡主入了洞房,有不少英雄为证,完颜婷乃是卓南雁之妻,这件事可也是天下皆知,万难更改。”

卓南雁点一点头,暗道:“文岛主传这话来,又有何意?”忽地心中移动,道:“婷儿到底如何了,莫非遇上了良医……”

龙梦禅娇笑道:“你们这群混账,绕了这些圈子耍南雁和小月儿做甚!我便照实说了吧。你那婷郡主没死。那日他脱困之后,他娘文岛主早个他服了解药。只是你这岳母心思最逗,知道你心里面偏向林妹妹多些,便定下了这苦­肉­计,连自家女儿都瞒过了,让婷儿假死一回,跟你成亲。要的便是那个名分。眼下嘛,你那心肝宝贝婷郡主早已痊愈,正在逍遥岛调养,对你日思夜想,盘你前去……”

卓南雁恍然大悟,忽然间明白了为何婚典之时文慧卿神­色­古怪,婚礼之后又及时偷走了完颜婷。只是这喜讯太过突如其来,反让他有些如在云里梦里,愣了一愣,才道:“这……这可是真的?”

莫愁“嘿嘿”次熬到:“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本盟主好歹也算文岛主的记名弟子,承岛主瞧得起,传了一手逃命绝学龙骧步。没奈何,这才跟你绕了这一趟大圈子,要的便是小月儿适才那句话。嘿嘿,文刀俎爱女心切,本盟主师命难违,,小月儿莫怪莫怪!”

卓南雁连连点头,他与林霜月就别相逢,终于顿悟到一心所属的仍是自幼青梅竹马的小月儿,但婚典当日完颜婷在他臂弯含笑而逝,一直是他心底难散的­阴­霾,此时突闻佳人仍在世间,心内­阴­云尽散,欢喜之余,更是长出了一口气。

林霜月忽地笑道:“雁哥哥,咱们从金国南下时可选错了旱路,原来该走海路才是,那时直奔逍遥岛,省得你来日又得出海一趟了。”卓南雁缓缓道:“霜月,你莫多心,我早就说过,咱们今生今世,决计不会分开。”

林霜月娇靥上一派从容真挚,道:“谁说跟你分别啦,我事跟你一同前去。”他凝望着卓南雁,眼中尽是款款深情,柔声道:“既然天意安排一个婷郡主给你,人家又是对你生死以之,思念你盼着你,咱们便不如同去迎她。”经得这几番生死波折,她心底已是云淡风轻,但觉两情相悦,又何须情怨纠缠,只要与爱侣生死相偕,此生便已无求。

卓南雁胸中一荡,心底若喜若痴,暗道:“小月儿为了我,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霎时心绪翻涌,犹豫难定,但心底­阴­­阴­觉得这倒真是两全齐美的法子了。

莫愁口中啧啧连声,对龙梦禅道:“你瞧瞧人家小月儿,这是何等的胸襟气魄!”龙梦禅“嗤嗤”笑道:“你哟本事也去寻一位大宋公主来啊,那时我也跟你同去驸马府玩玩。”哭婆婆等及几个龙须如释重负,齐声大笑:“有林圣女这句话,咱们便放心啦!我们还要回逍遥岛复命,不敢打扰各位雅兴!”嬉笑声中,转身去了。

卓南雁正­色­道:“莫愁贤伉俪,我还有一事相求。我跟霜月,还要去医谷办一件大事。二位务必光临。”龙梦禅见林霜月眼耀喜­色­,笑晕娇羞,也格格笑道:“那是自然!林圣女也要明媒正娶才是。”

“自然要去,自然要去!”莫愁哈哈大笑,“二位这喜酒是定然要喝的!”卓南雁笑道:“还得请你出马张罗,也不必太热闹了,但莫帮主、石镜道长等许多老朋友还是要请的。”莫愁得意洋洋,笑道:“本盟主亲自出马,你想不热闹都不成。”

临安城外黄龙山下的某处风水佳地,正是棋痴路吟风依着卓南雁所托,给沉丹颜新迁的坟冢。

金乌西坠,天地万物都笼在一片混沌的夕光霞影中,沉丹颜的墓碑上还凝着一抹余晖。卓南雁、林霜月和路吟风怅立墓前。

棋痴路吟风低声道:“老歌我请人看了,沈姑娘这墓地是块回鸾舞凤的吉|­茓­,迁坟的日子也是千挑万选的。”卓南雁微微点头,却不言语,手抚墓碑,念起沈丹颜的音容笑貌,眼眶不由一阵潮湿。暖风撩动乱草杂木的风声听起来颇有些凄恻,恍惚中让他觉得那似是沈丹颜寂寥的歌神。良久,卓南雁才叹道:“多谢路兄……”他凝望着墓碑上的那抹淡黄的夕光,口中在默然念叨着什么,沉了沉,才道,“丹颜姐姐,也可安心了。”

趁着苍茫的暮­色­,三人转回城内,随意寻了间酒肆,小酌谈心。

卓南雁问起大宋北伐兵败之后的朝廷动向,路吟风叹道:“魏国公张浚大人遭贬,汤思退那厮又出任右相啦,据说万岁还要封姓汤的做荣国公,执掌军政大权。”卓南雁知道汤思退平生最擅屈膝媚金,听说此人在完颜亮南侵时已遭弹劾,一直在家赋闲,不想此时又被重用,惊道:“汤思退复相了?此人以来,必去议和,朝廷再想励­精­图治,中兴大宋,可就难上加难了。”

林霜月奇道:“雁哥哥,听说当日你极力反对张浚出兵北伐,怎地此时又反对和议?”卓南雁摇头道:“张浚仓促北伐,出兵必败,自然要反对。汤思退若来议和,必是卑躬屈膝,一味媚金卖国。我虽愿看到天下太平,但若是割地称臣,有献贡赔钱,那可大是无味。”

“亏得雁哥哥没有去朝廷当官,”林霜月拍手笑道,“不然你既得罪主战的魏国公张大人,又得罪主和的荣国公汤大人,这满朝文武都要视你小人­奸­臣,对你穷追猛打。”卓南雁一愣,便即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声音转为萧瑟,他摇了摇头,似叹似笑道:“是啊,我虽心怀苍生,只盼天下息兵安民,但心底却又盼着大宋兵强国壮,进能收复故土,退能一洗颓势。只是这一日,不知何时才得亲见。”路吟风也是啧啧叹息:“万岁比之太上皇,可是骨气刚硬了许多,只是却有一遭,主意变得太快,一时雄心万丈,一时又畏缩犹豫……呵呵,咱只是个棋待诏,这就算酒话吧。”

林霜月见卓南雁郁郁不乐,打趣笑道:“雁哥哥,我瞧你雄心未息啊,不如­干­脆约个日子,跟路大哥文枰对阵,厮杀几局吧。”路吟风闻听,眉飞­色­舞,拍手叫好,又道:“是了,万岁烦闷之时也曾跟我下棋解忧,还常常念叨起你老弟来。”卓南雁心内微动,叹道:“烦劳路兄抽空给万岁呆个话,卓南雁很是感激他,若是加过有难,南雁自会挺身而出。眼下金主完颜雍也不敢妄动杀戮,万岁锐意恢复故土,自是英明之见,但若筹措不当,只会丧师劳民……”路吟风点头应允。絮絮地说了多时,三人才出了酒肆。送走了棋痴,卓南雁和林霜月二人并肩在街上闲逛。夜­色­已深,街上的店铺灯烛相照,荧煌辉映,这临安的夜市正热闹。

茶楼酒肆、歌馆作坊前人影攒动,临街大笑红杈子 内摆满了销金帽子、各­色­纸扇、四时玩具等奇巧物件和皂儿糕、麝香糖、羊脂韭饼诸般小吃,引得无数闲汉游民流连忘返。炊烟灯影间缭绕着让人分辨不清的灯烛香、酒菜香、汤茶香和脂粉香气,似许多无形无象的手,揉搓着人的心神,叫人陶然欲醉。满街更有许多叫卖声:

“扑卖啦,百­色­齐全物件器皿,客官们快来碰碰运气……”

“热腾腾的猪胰胡饼啊,‘东京张三’的正宗分号……”

“十­色­花花唐,东京汴梁的古书十般糖呀,一­色­一味,口口新鲜啊……”

更有人扯着嗓子大叫:“算一卦时来运转,指点迷津,包你买田,娶老婆……”

各种吆喝声和游人的笑闹声、楼馆间­阴­­阴­的丝竹歌管声杂糅相合,串成一股蓬勃的庞大音韵,似乎在告诉着二人:不管如何,百姓的日子都要照常地过下去。林霜月左右顾盼,心底只觉一派轻松,忽地笑道:“雁哥哥,你瞧,其实坊间百姓的热闹不比江湖差啊。”卓南雁凝望穿梭的人流,若有所思,点头笑道:“易绝邵先生常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大平凡大自在中,自有真趣。这道理我才隐约嚼出些滋味来。”

“是啊,江湖是挺热闹,”林霜月美眸流波,笑道,“但寻常百姓的这般温馨热闹,才更有胜机气韵。”眼见卓南雁微笑着却不言语,林霜月推了他一下,道:“有在琢磨什么呢?”卓南雁脸上光彩流焕,低声道:“我在想,咱们该回医谷了……”林霜月美眸流盼,嫣然一下,娇靥映着淡淡的灯辉,更增清丽出尘之妍。

两人双手交携,觉着对方手上的温暖,心内都是一派安宁淳和。仰头看时,却见深紫­色­的寥廓长空,只数点疏星,几缕闲云被夜风轻送,悠然游过天心,那轮清凉如洗的皓月才慢慢地从云后探出头来……

后记

再见,雁飞……

——王晴川

武侠小说确实是没落了,如一座老宅投在夕阳里的影子,黯淡而又无奈。

我十分尊敬的武侠小说家孙晓先生曾经发出这样的嬉笑怒骂:“人人笑骂的东西,就是武侠,不正经啊!”这话非常无奈,看似尖刻,实则又非常到位。武侠小说,在当今大多数人眼中,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笑骂的不正经的东西!

但偏偏,我和孙晓一样,颇有几分不甘:武侠,本来不该这个样子的。

武侠小说,总该有人不写­性­,不写种马,不写YY!

总该有人写­精­致的文字,写深沉的意境,写真挚的情感!

这份情怀,想必许多进行认真创作的大陆新武侠作者都是如此。

所以我写了《雁飞残月天》(以下简称《雁飞》),一写就是三年,这还不算最初构思的数月时间。三年来,很少有休息日,连春节长假也大多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我码字的速度不快,许多次感到自己不满意的地方,还要推倒重来。

很奇怪,当我终于完成了这部长达一百四十五万字的长篇作品的时候,可以告别这样艰苦而单调的日子了,我却没有感觉到多少轻松。

“­精­致的文字,深沉的意境,真挚的情感”,我未必能做到,但我已尽力。

始终要感谢各方面朋友们的大力支持,特别提出来要感谢两位老友:三痴和小林寒风。我是个围棋外行,《雁飞》中所写的许多围棋情节全无把握,多谢这二位真挚的老友给我严格把关。

总碰到有朋友问我,你的《雁飞》要表达什么?

虽然我反对概念先行的创作(特别是武侠小说,如果汲汲于“文以载道”的话,那反而害了它),但在《雁飞》中,我确实想表达一些东西。虽然这些念头并不明确。

我一直认为,雁飞所在的南宋,确实是一个很有意味的朝代。

20世纪80年代,美国普林斯敦大学华裔教授刘子健就曾指出过,南宋以前的中国文化是一种向外扩张的文化,但至南宋,却开始向内收缩,“……变得更加谨小慎微,有时甚至悲观绝望。”就此,内敛成为中国文化的­性­格。

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就是岳飞的被杀。

我不是专家,但总以为,岳飞被杀、而且是以“莫须有”罪名被赤­祼­­祼­的冤杀,极大地颠覆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念,武人集团中彪悍之气开始被抑制,文人集团中开始盛行窝里斗。而且这种抑制忠勇正气的政策使众多百姓永远心有余悸:在豪强权势面前,忍辱偷生才是最稳妥和重要的。

据说,在日本历史上,许多人曾对中国的民族英雄大加称赞,以至用中国的民族英雄来教育日本国人。如三百年前的江户初期的著作《靖献一言》,就特别称赞了南宋的民族英雄。而我们今天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岳飞、文天祥已经不是“民族英雄”,相形之下,无知腐儒混淆是非的概念是多么可笑而又可悲。

我个人的观点是,南宋的苟且和颠倒,对中国人后来某些劣根­性­的形成,颇有些开端作用。所以,我将这部武侠的时代定在南宋,宋高宗、宋孝宗、金熙宗、金海陵、金世宗五位皇帝在这部小说中先后登场,这正是宋金对峙最为变幻激烈的时代。

宋金之争的大环境,正好能反衬出那种坚忍、昂扬、奋发的­精­神,这正是我要表达的东西。

所以卓南雁的道路就颇有些艰难困苦:少年时,就身体病弱不能习武,武功初成,他就要独闯天下武林最凶险的龙骧楼;九死一生地回到江南,多数大宋武人又都不信任他,处处跟他为难作对;小说到了三分之二的部分,这位武学奇才又要经历武功尽废的惨痛,偏偏在这时,他还要为救活自己的爱侣深入大宋皇宫求药(咳咳,不好意思,让小卓同学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汗一个)……

卓南雁的­性­格颇有些矛盾,但其阳刚激昂,却一直贯穿小说始终。

不管是少年时愤然挑战长辈林逸虹,还是成年时独对完颜亮的数十万大军,不管是面对深险难测的龙骧楼,还是有进无出的无极阵,不管是武功­精­深时挑战当世的权威宗师,还是病弱不堪时独自踏上艰难的求药之路,卓南雁都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丈夫气概慨然以赴。

武侠小说始终是离不开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而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那种阳刚之气,也恰恰是当今这个社会所缺少的。

当然,卓南雁是个比较复杂的家伙,《雁飞》要表达的东西还有很多,也许未必成功。

但不管怎么样,我可以跟这部让我辛苦数载的作品,轻松地说一声再见了……

王晴川

记于2008年5月《雁飞》连载即将结束之际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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