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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凤舞大清 > 第一百章 一朝龙吟惊天变(下)

第一百章 一朝龙吟惊天变(下)

一直轻握着的小手突然调皮的挠我的手心,我倏的惊醒,天已大亮,十八阿哥乌锃锃的眼珠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九嫂,你的眼肿的像只红桃子。”

我心中一喜,终于开口说话了,接着又是一忧,会是回光返照吗?

扶他坐起,倒了一碗温热的­奶­子,他捧着碗泯了一口道:“九嫂,把帘子拉开好不好?”

我掀起帘子,早晨的阳光立即流泻而入,携带着无数瑰丽旖旎的光晕,像一条条流动着音符的五线谱,五彩斑斓、光怪陆离……十八眯起眼睛,快乐的伸出一只手:“你看,我摸到阳光了。”

那只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小手,明媚得像是能拧出水来的写意画:“九嫂,胤祄有时候也会被哥哥们欺负的,可额娘告诉我,心眼小了,芝麻大的事也会像泰山压着那样重,把心放开,便会找到很多乐子……你也摸摸看。”

心里最敏感的那个角落轻轻抽搐了一下,我学着触摸阳光,动态的光晕和光线中烨烨飘飞的微尘,在我的指间跳舞:“真的耶……”

我转过头微笑,却见他的手已经放下,瞳孔上头一层雾蒙蒙的,像是裱了层磨砂玻璃……心脏惊蛰似的跳动,呼吸压迫得咽喉好痛,­干­枯的生命力已经衰竭在他放大的瞳孔里,我知道,我失去了他……

历史,有条不紊的演绎着它的乐章,本不该在这个时代的我捣鼓出了点杂音,却无伤大雅……接下来的事,如走马灯似的电影一幕接着一幕……年富力强的、当了33年太子的二阿哥胤礽以‘专擅威权,穷奢极欲’、‘恣行乖戾,肆恶虐众’、‘漠义寡情、暴虐荒­淫­’、‘鸠聚党羽,窥伺朕躬’等诸多罪名被拘禁、“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窃视;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为君,其如祖业何?”康熙帝且谕且泣,至于仆地……命将胤礽之党羽六人(索额图之子格尔芬、阿尔吉善及二格、苏尔特、哈什大、萨尔邦阿)俱行正法,四人(杜默臣、阿进泰、苏赫陈、倪雅汉)充发盛京……太子彻底失势!

按理说,嫡子被废,庶长为先,可大阿哥并没有风光几天……康熙先公开道:胤禔秉­性­躁急愚顽,岂可立为皇太子?……接着胤禔对皇父举荐八阿哥,并说出道士张明德为胤禩相面,言其‘丰神清逸,仁谊敦厚,福寿绵长,必定大贵’一事,康熙大惊,锁拿张明德,并查出其曾与人谋刺太子……接着三阿哥胤祉向康熙举报大阿哥请蒙古喇嘛巴汉格隆、明佳噶卜楚、马星噶卜楚等人镇魇胤礽……胤禔被革除王爵,永久圈禁,成为九子夺嫡中最先彻底没戏的皇阿哥。

嫡子被废,长子遭囚,三阿哥以为该轮到自己了……不多时,便因‘唆使门人四处游走,妄探消息,谋求非分之福’被康熙当众申斥,康熙引清太祖努尔哈赤杀长子褚英,清太宗皇太极幽禁阿敏,礼亲王代善劾举其子孙三个例子,警告诸子倘有借此邀结人心.树党相倾者,断不姑容……三阿哥至此偃旗息鼓。

胤禩,呼声最高、人缘最好的皇八子,则经历了两次大起大落,可谓是冰火两重天!……于拘禁太子的第二日,康熙命八贝勒胤禩署内务府总管事……好景不长,又被康熙以‘闻张明德狂言竟不奏闻’为由,革去贝勒,贬为闲散宗室……接着,帝召群臣齐集畅春园,从诸子中举奏一位堪任皇太子之人,马齐、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私相计议,各人于手心写‘八’字,与诸大臣暗通消息……结果胤禩以压倒­性­优势当选……帝怒:八阿哥母家甚微贱,其本人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其党羽早相要结,谋害胤礽,今其事旨已败露……著将胤禩锁拿,交与议政处审理……八阿哥在最接近颠峰的时候跌下了深谷。

只是,这些对我而言,不过是史书上死板板的文字化做了冷冰冰的现实,可史书上语焉不详、被当权者刻意删除隐瞒的内容呢?胤祥,曾倍受康熙偏爱的,只要出巡必定带着的,被赞为‘吾家之千里驹’的、甚至单独代表康熙封禅泰山的皇十三子,在一废太子后遭圈禁,被康熙斥为‘绝非忠孝之人,如不严加约束,必当生事。’从此终结整个熙朝,倍遭皇父冷落,究竟胤祥在一废太子时做了什么?让康熙对他的态度一落千丈,这是历史上的谜。

上辈子,我曾无数次的好奇过,可这辈子,我却无数次的祈祷:不要出事!胤祥,对我而言是不同的,他不仅仅是嘉彤挚爱挚亲的兄长,也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如兄如友的奇男子,我欣赏过他‘诗词翰墨,皆工敏清新’的文采,惊讶过他‘­精­於骑­射­,每发必中’的武功,见识过他‘为民请命,诚直勤慎,做事无不­精­详妥善’的才­干­,更仰慕过他‘猝变不惊,­操­刀毙虎’的神勇……可是,大雾弥天时,拨云却不见日,要来的,终归还是来了!……太子被废前一夜,十三和大阿哥一起向康熙揭发:半夜扒裂缝隙向皇父帏幄里窥视的,害得皇父疑神疑鬼的,是太子……

太子被废后的第二天,锅灰似的天挤满了乌云,接着狂风骤雨,钢珠般的雨点,猛烈的砸在几乎被烤脆了的大地上,那股能将人都蒸馊了的闷热,终于一扫而空……暴雨过后,营地外不远的土里露出了半截长满痘疮的尸手,一具掩埋在地里的尸体,被人们“意外”发现,经辨认,这具尸体正是皇十三子的亲信苏尔阿,这次随驾的人中并无此人,很显然,他是秘密前来和主子互通消息的,更可怖的是,苏尔阿的尸体布满了痘疮,这从某个方面似乎解释了‘从天而降’的天花病毒的源头之谜!……康熙立即将十八之死迁怒于此,又联想起导致胤祄第一次染疾的黑猫也似乎与十三也脱不了­干­系,盛怒之下命彻查十三的帷幄,一封密信在胤祥的靴子夹层里被发现……密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康熙看过后将密信烧毁,然后单独召见了十三,父子俩究竟秘谈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当康熙当众宣布将他圈禁时,胤祥只是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长身立起,随侍卫而出,而一直不露声­色­,暗自韬晦,在诚孝上下足工夫的皇四子胤禛,却在康熙帷幄前跪求了两天一夜直至昏倒,老皇帝始终没有心软……总之,十三阿哥的莫名蒙罪,是一个充满着悬念和问号的谜。

至此,胤礽,康熙最厚爱的儿子;胤祄,康熙最宠爱的儿子;胤祥,康熙最偏爱的儿子……废的废,死的死,囚的囚。

……

畅春园,清溪书屋外,我低眉敛目的等候‘皇帝兼公公’的大驾……今儿,康熙派人来宣我晋见,奇怪的是,康熙命我在晋见之前,先去‘看看’幽禁在府邸中的大阿哥胤禔,再去‘看看’由四阿哥负责看守的,被拘禁在上驷院旁毡帷里的废太子胤礽……大阿哥胤禔是明珠胞妹惠妃娘娘之子,和我有血缘关系,命我去见他,为惠妃娘娘捎带几句贴心话,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为什么还要命我去见太子呢?而且只交代‘看看’,又不说清楚看什么……唉,帝王心术深似海,好在,康熙从来不是用来了解的对象,而是用来膜拜的皇上……

抵达清溪书屋时,皇帝还在澹宁居听政……百无聊赖的等候中,我逐渐进入思维的亢奋境界,一会儿想到马上要远嫁到科尔沁的十格格锦云,一会儿想到已经怀孕,即将从翁牛特返京待产的八格格嘉彤,一会儿想起她们羁押在狭小潮湿­阴­暗的养蜂夹道里的十三哥,一会儿想起康熙命我去看看的胤禔和胤礽……废太子前后发生的事,我一件又一件的梳理回忆,一个又一个可供推敲的细节被我反复琢磨咀嚼……可是,我还是在迷魂阵里理不出头绪解不开谜,就像福尔摩斯说的:材料还不够,我怎么做的成砖?……不过不管做不做得成砖,有一件事已经迫在眉睫……倘若在康熙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结果铁定是害得老九跑来为我收尸,小四从此没了亲娘,所以,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感­性­的外表和理­性­的头脑达成非达成不可的目的。

正咬牙切齿间,却听到一个凉的冒冷气的声音:“你把拳头握那么紧做甚?”

一百零一章 缘何落入帝王家?(1)

被来人用毫无‘人气’的目光‘凌迟’,他冰冷的视线蹂躏着我的中枢神经,禁不住反­射­­性­的一哆嗦,我知道他这些日子压抑、愤懑、孤寂、煎熬,也知道他怀疑老八老九甚至老十四陷害了胤祥,毕竟整个事件充斥着太多的蹊跷……叹了一口气,垂下眼帘,松开了握紧的拳头,心却又像被老鼠夹子死揪住了似的,憋屈的慌:“四哥,您往右边挪两步,行不?”

他依言而行却不明所以:“做什么?”

我摸了摸阳光灼­射­下的柱子:“我就想看看,能把石柱子晒得温热的太阳,能不能融化您这根冰柱子?”

笑话很冷场,胤禛依旧寡淡的如一汪怅然的死水:“刚才,百官在澹宁居重新举荐太子人选……马齐和佟国维都遭了殃,皇阿玛定还窝着一肚子火,待会儿见了他,说话悠着点。”

这算是具有四阿哥特­色­的人文关怀吗?我偷觑了一下他的神­色­,陡然发现老四已不再年轻,清癯严苛的线条、冷飒萧索的气质、犀利森然的眼神,甚至连嘴角透着沧桑的细纹也带着凛凛肃然……唉,未来的雍正皇帝……“四哥,红尘百劫生菩提,炼狱火焰化红莲,有些事在绝望中孕育着些许生机,您别太苦自己了……嗯……我破例一次,做三个预言好了……在这两年之内,会有三大喜事降临在您的头上,一是禄位荣升之喜,二是桃花入怀之喜,三是横财就手之喜……嘿,您别不信啊,我的预言是很灵验的。要不,打个赌?”

能不灵验吗?史书上记载的很清楚的嘛,等到了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初九日那天,一切铺垫停当后,被废的胤礽复立为皇太子。尔后,康熙加封诸子,其中,胤禛晋封为雍亲王,并充任镶黄旗旗主,这当然是禄位荣升之喜了;而且,老康为了平衡诸子的势力,又特别是觉得他家‘四和尚’似乎单薄了一些,便亲自下令,将才­干­卓著的年羹尧一家从下五旗之一的镶白旗升入上三旗之一的镶黄旗,也就是说,完全归入了老四的门下,然后又将年羹尧的妹妹指婚给雍亲王做侧室福晋,从此,老四和年羹尧的命运便真正纠结在了一起,而这个,当然就是桃花入怀之喜了;这些还不够,老康还将圆明园赐给了老四以奖励他的“诚孝”,京城的房地产多贵呀!平白无故得那么大一庄园,横财就手之喜啊!

老四嗤之以鼻,恢复了一点人气:“赌什么?”

“倘若每一个预言都灵验了,您就欠我一个愿望;只要有一个没有灵验,我就放弃曾经两次救您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报恩声讨权。”

“水深火热?两次?我怎么就记得易县瘟疫那一次?”

“您也太贵人多忘事了吧!难道进入了而立之年,记忆力也跟着衰竭了不成,”我义愤填膺:“狼群那一次您忘了!”

“我杀的狼可比你多,到底是谁救谁?”

“好吧,如果我当时没有从树上跳下来,用七雷连珠铳放倒三匹狼,您现在还能活生生的站在这里吗?四哥,亏我还一直将您当作顶天立地的伟男子那样崇拜,结果您就是那种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的主,真是错看您了!”

胤禛大概很少遇到这种浑不拧的主,皱眉勉强道:“就算一次吧。”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倘若我的三个预言都灵验了,四哥您就欠我一个愿望和两条命,咱们签字画押,您腰间挂着的是随身小印吧,再盖一个印好了。”

想了想,掏出丝娟,正要咬破中指,却听到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从清溪书屋里传来:“不用画押了,朕来做见证人。”

我惊得手一抖,丝娟落在地上,看向胤禛,他也微露诧异之­色­……不对啊,康熙不是在澹宁居吗?而且,清溪书屋里明明没有人的啊,我和老四一直站在门外,这康熙是怎么进去的?

难道,畅春园里有秘道从澹宁居或别的什么地方通入清溪书屋不成?

畅春园清溪书屋,康熙帝未来驾崩之地……秘道……胤禛……历史上纷迭不休的各式猜测……哎哟,我怎么还有闲心琢磨这个呀,光是刚才那一通被老康偷听去了的大放厥词就足以要去小命了!太阳|­茓­突突的跳的厉害,今天,能灰头土脸的全身而退吗?

……

我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跪着,康熙压根儿不甩我,更不用说叫我起来了,只是对胤禛道:“伊不去看守胤礽,来清溪书屋做甚?”

“回皇阿玛的话,二哥的神智日渐清晰,今儿托儿臣代他奏一句话:皇父若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只是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

康熙似笑非笑,半晌也不吭声,突然转向我:“丫头,今天你去看废太子时,可有察觉其言动失常之处?”

伴君如伴虎,此时的康熙比上次揍我二十板子之前还要“和颜悦­色­”,我心惊­肉­跳,想了想道:“回皇阿玛的话,董鄂只去待了一小会儿,没有察觉二哥有言动失常之处,董鄂倒是问二哥了,做这33年皇太子期间,什么时候最幸福?”

果然,康熙的兴趣被成功提起:“胤礽如何回答?”

“回皇阿玛的话,二哥对董鄂说起了一件事,他说皇阿玛亲征噶尔丹之时,他坐镇京师,收到了您的御信:朕率军征战之时,军务缠身,无暇他思。今胜负已定,噶尔丹逃遁,我军穷追不舍。当此之时,班师返归,一路欣悦,朕不由思念太子,何得释怀。今天气已热,将你所穿棉衣、纱衣、棉葛布袍(等)四件,褂子四件,一并捎来。务必拣选你穿过的,以便皇父想你时穿上……二哥说,他当时伏阅慈旨,得知皇父眷恋儿臣之心,不禁热泪涌流,难以自已……”

康熙眼圈微微泛红,起身来回跺了两步:“难为他还记得。”

胤禛跪禀:“儿臣斗胆请求皇阿玛,开释二哥脖上的枷锁,另行安排适宜的居所,尽心调养病情。”

康熙沉思良久:“难得你­性­量过人,深知大义,朕心甚慰……就这么办吧……丫头,既然你说你的预言灵验的很,朕倒想请你再预言一下,大清国的储君,将是哪位皇子?”

一百零二章 缘何落入帝王家?(2)

肾上腺素急速分泌,血脉贲张,瞳孔放大,心跳跟擂鼓似的,康熙曾严令:后宫­干­政,杖毙!那儿媳­妇­信口雌黄算不算‘杖毙’的范畴呢?……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师啊,您现在在服务区吗?要不要就地装昏?

“皇阿玛,董鄂她只是……”胤禛倏得跪下了。

康熙当即打断:“丫头,但讲无妨。”

“回皇阿玛的话……董鄂在前日倒真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人身着皇太子的明黄服饰……”

“住嘴!还不快向皇阿玛告罪退下!”胤禛厉声呵斥我,他的手微微发颤,我没来由的心中一暖。

“你才给朕住嘴!继续说!”

“……他背对着我……念了四句佛揭: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我便问他了,什么才是“明珠”?……他突然幻化做了“尝百草识五谷、制耒耜兴稼穑”的神农氏,说: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我说:这就是您的“明珠”?……他又变幻成慈眉善目的地藏王菩萨,回答道:不全是。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尽,誓不成佛,我的明珠里还有一颗大慈悲心……我禁不住又问道:除了大慈悲心,明珠里还有别的吗?……他答:还有‘虽千劫万难,吾往矣’的气魄和肝胆!”

康熙没好气道:“你说的不是皇太子,说的是神还是佛?”

我无比虔诚的磕头道:“皇阿玛,您不就是以仁孝治天下的活菩萨吗?虽然,董鄂没有看到皇太子的脸便醒了,遗憾之至……但是董鄂相信,大清国的储君,一定要以皇阿玛之心为己心,像皇阿玛这样以德服世人、以威慑四海、以慈泽万民!像皇阿玛这样……”

我的马屁正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却听康熙笑道:“起来吧。”

我知道,这条小命算是拣回来了……正一边庆幸一边琢磨今儿康熙召见我究竟所为何事……却听到外面传来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狗日的!咱们几个皇阿哥求见皇阿玛,你凭什么拦着!”

听声音,不是老十那个愣头青是谁?却又听那被打的侍卫不卑不亢道:“不奉诏谕,即使皇子也不得擅闯宫闱,这是宫里的规矩,也是奴才职责所在,不得不以下犯上,请几位爷见谅。”

只听又是一记清脆的嘴巴子,“爷说是谁呢?原来是戌子科的武探花,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骑到主子头上拉屎了啊!老子告诉你,这里是老子的家,里面坐着的是老子的皇阿玛,今天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是莽十四的吼声。

难怪皇帝走暗道回清溪书屋,铁定是被这几个儿子缠的头疼,毕竟下旨命百官推选新太子的是他,否决掉百官推选的八阿哥,并将其锁拿入狱的也是他,出尔反尔,朝令夕改,是有些说不过去,他这一群儿子,哪个不是‘无理搅三分’的牛人,更何况这次还有理……却见康熙刚缓下来的脸­色­倏得铁青,胤禛察言观­色­,忙替老子出去收拾局面……

他刚一出去,外面便有人冷嘲热讽上了:“哎哟,恭喜四哥,贺喜四哥,如今老大老二老三老八都倒了,就您还一枝独秀,美得不知姓什名谁了吧……请问咱们的太子爷四哥,今后打算用什么年号呢?”

“九弟,休要胡说!”是五阿哥的呵斥声。

我吓得快哭出来了,老九,你­干­嘛又去惹他啊!康熙气得浑身发抖,喝道:“杨炳、楞枷,把那几个混帐东西放进来!”

只见老五老九老十老十四鱼贯而入,叩头行礼,老十梗着脖子“恶人先告状”了:“请皇阿玛治侍卫擅阻皇子见驾之罪!”

康熙帝怒极反笑:“原来是皇子见驾啊,朕还以为是太上皇驾到了呢。”

老十当即噤声,低头不语,老十四见老十软了,又见老九兀自盯着我发呆,便跪前两步道:“儿臣有一事不明,请皇阿玛明示!八哥究竟犯了何罪?不仅被皇阿玛削爵,还要锁系入狱?”

康熙道:“诏谕里已经说明,你不识字吗?”

“儿臣当然识字,诏谕里说八哥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党羽相结,谋害胤礽……全是捕风捉影的说辞、莫须有的欲加之罪……八哥无罪,儿臣愿保之!”

老九醒过神来,磕头道:“皇阿玛,八哥才识宏博、雅量高致、谦洁自矢、广结善缘,只有忠君爱国之心,全无结党谋私之念……八哥无罪,儿臣也愿保!”

康熙拍案而起,斥道:“狂妄之极!忤逆之极!你们两个要指望他做了皇太子,日后登极,封你们两个亲王么?”

这话说的极重,老九双目含泪,正要反驳,却被十四抢了先:“皇阿玛嘴皮一翻,无罪便成了有罪;新圣旨一下,旧诏书便成了废纸!家有正子,不败其家!国有铮臣,不亡其国!儿子不希罕做什么亲王,儿子要做正子和铮臣!”

“好!好!好!”康熙倒噎一口气,连续迸出三个好字:“朕最后问你一句,这旨,你是遵还是不遵?”

“君虽尊,以白为黑臣不能听;父虽亲,以黑为白子不能从!吾本西方一衲子,缘何落入帝王家?皇阿玛要杀要剐,悉听遵便就是!”

老皇帝被呛迷了心,气红了眼,转身“哐琅琅”拔出挂在墙上的龙泉宝剑:“吾本西方一衲子,缘何落入帝王家?逆子,朕今天就成全了你!”

皇帝动了真怒,杀气腾腾的冲了上去,叛逆莽撞的十四竟毫无畏惧,傻愣愣的往刀口上撞,众人都惊呆了,只见向来敦厚的五阿哥胤琪扑将上去,死死抱住皇父的左腿……胤禛反应过来抱住剩下的那只腿,老九老十狠命的将十四往后拖,老十四嚎啕大哭,拼命挣扎,竟拽他不动:“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皇阿玛儿子多,今天摘了十四,明儿又摘谁?”

康熙活到这么大,也就只有少年时在鳌拜手上吃过鳖,如今一大把年纪了,竟被儿子犟的下不来台,之前仅剩的一点的怜子之心,如今也化为虚无,虽然脚被老四老五绊住,可手还……他抓起宝剑,向十四掷去……

说是迟那时快!

一百零三章 缘何落入帝王家?(3)

就在宝剑即将出手又尚未出手的那0.001秒,我脑袋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早已扑将了上去,一手捏住老康的腕子,一手抓住剑身,泼辣如白发魔女重生,灭绝师太再世……不幸中的万幸,宝剑除了剑尖,其余部分没有开锋,所以我的手指头还完好的连在手掌上;万幸中的不幸,康熙是什么人呀,‘能挽十五力弓,连发十三把箭’的强人,能捣鼓出55个孩子的牛人啊,我这穿着高高花盆底的小螳螂,被狂暴的康熙战车的一挣一甩,剑偏离了一个角度,化作一道长虹,横飞出去,三分之一的剑身没入了墙中!留在墙外的剑体犹在不住嗡嗡的嘶鸣……而我,飘逸似倩女幽魂聂小倩,在空中飞行,当空中飞人的时间很短,如白驹过隙,可我却看清了,老十扑在十四身上,老九则挡在了两个弟弟的前面,真好,只差一点,这三个二愣子就串成冰糖葫芦了……

砰啪——重物坠地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血腥味,后脑勺好象重重磕在了塌沿上,痛得一阵痉挛,紧接着,天旋地转的头脑却突然回光返照似的清醒的不得了:TNND,神仙打仗,百姓遭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为什么?造物主总是厚此薄彼;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传,快传太医!”

刚才还咆哮的惊天动地的数台皇家发动机,此刻全部熄火。

康熙接过李德全递上来的毛巾,小心翼翼的托起我的头,捂住汩汩冒血的疮口:“别动,别说话,别怕!”

不说话?对一个话篓子而言,不说话比杀了她还难受,何况,现在不说,以后还有机会说吗?“皇阿玛,您最小的女儿锦云格格还有十天就远嫁了,今后相聚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您再忙再烦,也不能把她抛诸脑后……难道,只有儿子才是您的心头尖尖,而女儿就不是您的手心­肉­­肉­,甚至还不如您豢养的那一只海东青吗?……别拦我,我必须说,女儿出嫁,最需要的,是亲人的祝福,可她的大哥被圈了,二哥被废了,八哥被锁了,最亲的十三哥还被关在潮湿­阴­暗的养蜂夹道里不见天日,连十四哥也险些……皇阿玛,他们再错也是您的儿子,在他们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的同时,您能不能再给他们一点点怜惜和父爱?难道,真要像十八阿哥那样天人永隔了,再追悔莫及吗?”

想起天真烂漫的十八,想起大儿子们乌烟瘴气的明争暗斗,康熙禁不住老泪纵横,胤琪忙伸手扶住父亲,胤禛欲伸手扶住我的脑袋,却被老九一掌掴开:“混帐!葶儿也是你碰得的吗?”胤禛不吭声,却突然狠狠一拳打在地上,地板颤抖着,与我抽搐的心共鸣。

痛的流下泪来:“阿九,你为什么就不能像爱你八哥那样爱你四哥?四哥,你为什么就不能像疼你十三弟那样疼你九弟……”,一股强大的力量倏得拘走了我所有的神识,回光返照时间结束……筋疲力竭,只愿就此长睡,永不再醒来!

……

一望无际的彼岸花燃烧出绚丽的妖娆,我徘徊在忘川的渡口……该走?一了百了,把回忆留在此岸,化做比血还浓的曼珠沙华;再踏上渡口的小舟,渡过冥界的河流,进入彼岸的轮回,再经历一次新生时哇哇的啼哭?……该留?回去面对那心力交瘁的纠葛,不堪回首的往事,希望渺茫的未来?

“唉!”有人深深的叹息,谁?……我陡然惊了一跳,只见一个小小的小和尚正捧着小脸愁苦的蹲在我旁边,发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悲鸣”。

“小和尚,别难过,死是生之寂灭,生是死之轮回。”我好心安慰他,他却闷着头画圈圈:“我不难过,我只是担心养父和师傅找不到我,该着急了。你说怪不怪,养父小时候也种过痘啊,他告诉我,只要我勇敢,就一定可以熬过这一劫,我很勇敢啊,可怎么一眨眼工夫就跑到这里来了呢?”

小和尚摸着脑袋,表现出‘百思不得其解’的郁闷,那光秃秃的小脑袋圆溜溜的,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呵呵,旺仔小馒头。

他一下子跳起八丈高,­奶­声­奶­气的呵斥:“男女授受不亲,女施主请自重!”

我捧腹大笑,一个小毛头,哦不,小秃头,还挺封建的嘛!他十分不满的转过头来瞪我,我的笑声嘎然而止,不是因为他的目光太有杀伤力,而是因为他有一张可以和小四以假乱真的脸!小五,他一定是我的小五!

大脑一片真空,想对儿子笑,可主持‘笑’的那几块肌­肉­刚一运动,泪水就止不住的往下流;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不知该先从哪里说起,想上前拥抱他,却激动的挪不开步子……

他突然站了起来,转身跑的飞快,边跑边道:“养父在唤我了,我回家了。”

我追了上去,却追进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雾里……在伸手不见五指中艰难的前进,一脚踏空,身子坠入无尽的深渊……

“葶儿!”“额娘!”耳边传来老九和小四的呼唤声,我艰难的睁开眼,看着那张跑到黄泉路上也没躲过的丑脸:“嗨,我回来了。”

他笑的泪流满面,小四则欢呼雀跃起来:“额娘,欢迎你回来!”

一百零四章 便是人间好时节(1)

“葶儿,老爷子偏心的很,咱们几个皇阿哥加起来,都比不上你这个媳­妇­说话有分量,”老九一边嘟囔着“吃味”,一边将切好的苹果片递到我嘴边,一肚子想法的我,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摇了摇头,窝在旁边的小四立即高兴的张开小嘴补漏,“大哥虽然高墙圈禁在府邸,但皇阿玛把看守他的人,换成了贝勒延寿和贝子苏努,延寿是你外公的二女婿,和大哥甚亲,而苏努是我的人,大哥除了失去自由,在生活上断不会有丝毫的委屈;上前天,皇阿玛召见了八哥,然后又召见了废太子,再然后内侍便出来传谕百官:自此以后,不复再提往事,父子之情亦当一如往昔……前天,八哥恢复了多罗贝勒的爵位,而老二,也奉诏搬出了上驷院,以‘养病’的名义搬回了原先的毓庆宫,外面都在猜测……”

“胤祥呢?”我最关心的是老十三。

“还是羁押在养蜂夹道,不过皇阿玛让十格格去探视了一次,让他们兄妹好歹见上了一面,正式道了别。”

“皇阿玛为什么要这样对十三,为什么?”我眼圈一红:“阿九你说实话,胤祥的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捣的鬼?”

“不是,真的不是……葶儿,等你再恢复几天,我便陪你去小汤山温泉住一阵,咱们蜜里调油,终日里悠哉游哉地过点小日子,调养好身子才好。”

有句话说的好:宁肯相信世间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的破嘴……可是,我在他脸上寻觅不到丝毫心虚的痕迹,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阿九,在去之前,咱们要做两件事,第一,去各家寺庙寻找一个刚刚种了痘,长相和小四一模一样的小和尚,咱们的小五可能就在庙里。第二,咱们家的孩子们,也该种痘预防了……”

事之有好必有坏,正如物之有成必有毁……两件事的结果一忧一喜,京城乃至整个翼地的寺庙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找到我昏迷中遇见的小和尚,难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把整个华夏的寺庙全部梳理一遍是需要时间的,必须耐着­性­子等待……而九爷府上的‘四大千金’(四个小格格)以及康熙45年到46年之间生下的‘六小龄童’(六个小阿哥),都顺利的挺过了“种痘”的危险期……当然,也要感谢康老头良心发现,对害得我差点“遇难”一事心怀愧疚,亲自指派了有‘种痘圣手’之称的傅为格以及太医院痘疹科最优秀的三名御医夙夜护理……

孩子们共同经历了生死考验,感情自然又亲近了一步,而就在这时,康熙复立太子,同时分封诸皇子,其中,老九被封为固山贝子,比他衷心期盼的‘多罗贝勒’矮了一个级别,比他偶尔担心的‘镇国公’又高了一个级别……

“老爷子也真是的,生这么个玉树临风的儿子容易吗?居然一个小小的贝子就打发了……”老九一边试穿着前后绣着五爪行蟒各一团的贝子朝服,一边气哼哼的冲我发牢­骚­,这个市侩的家伙,“贝子爷,脑袋伸过来!”我把红宝石顶子、三眼花翎的帽子给他戴上:“嗯……啧啧,三分邪七分俊九分英雄气,帅得八面来风一塌糊涂,简直就是上天的宠儿男子的典范嘛。”

某人受用的贼耳朵都竖起来了:“那——是!想当初我走在大街上都不敢回头。”

“为什么呀?”

“一回头便看见掉落了一地的芳心罢……好葶儿,咱们明儿就上小汤山去温泉水滑洗凝脂。小崽子们一个不带……呃……小四除外?”

“皇阿玛那边怎么说?”

“托老十告病假罢……老爷子偏心眼儿,我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儿子消极怠工,自个儿爱自个儿还不成?”

忍不住狠戳他脑门瓜子:“你呀……敢问九爷,贝子府的后院归谁管?”

“当然是九福晋了。”

“如果有人越俎代庖怎么办?”

“谁敢?”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告诉我,谁给你气受了?”

“除了你还有谁?说,阁下的情债可还­干­净了?”

“早还­干­净了,她们六个提出要养老送终的‘儿子’以及照顾她们一生做补偿,那六个小毛头不就是还的情债吗?天地良心,除了你,我现在洁身自好的连柳下惠都自叹弗如,旧宅子一次也没去过,老十老十四好几次拉我去喝花酒,哪次不是被义正严辞的回绝?嘿,哪个王八羔子又乱嚼舌头根子了?”

“哟,六月飞雪窦娥冤呢?堂堂八尺男儿,做什么小媳­妇­委屈状呢?成心恶心我是吧?我问你,一下子多出六个儿子,我怪过你没有?”

他倏的蹲在了地上,立着爪儿仰着脖儿谄媚,只差没舔我两口了:“好人,好妹妹,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你的阿九哥哥已经脱胎换骨了,咱们往前看。”

这猢狲现在贼­精­贼­精­的,知道避重就轻弯弯绕了,每次都嬉皮笑脸的跟我和稀泥,敢情真烈女怕缠郎呢?我努力板起脸:“那为什么不允许她们见自己的孩子?知不知道你很残忍。”

“每个人做错了事都要付出代价,我做错了,你狠心三年不见我,那她们做错了呢?我欠下债,所以我还,外带每年拨银子养她们一辈子,那她们欠下的呢?七个都住在偏苑,低头不见抬头见,刘氏做的那些个事,她们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吗?可又有谁出来阻止了?有谁?……谁害咱们失去小五,我也要让谁尝尝,见不着儿子的滋味……”

“够了!剜心割­肉­的滋味何必人人都去尝?就当为小五积德好不好?真的!”

“不行!……呃……好吧,我也不是忒心狠的人,等找回小五了,我便让孩子们每月去探生母一次……你去哪儿?还没换上吉服给我看呢?站住!”

“头痛的很,去小汤山泡温泉,你爱带谁去带谁去,反正我哪儿也不去!”

他一个箭步上来将我拽进怀中不撒手:“非得逼我全都讲出来吗?……我不是怕吗,怕她们几个暗地里教唆孩子,今后我死了,几个儿子联合起来对付你怎么办?我就希望孩子们跟你亲,就希望你来抚育他们,虽然自私,但就是这样!”

我停止了挣扎,心里百感交集:“傻子!其实我一直都喜欢孩子,很喜欢,我会待他们很好的,今后,除了先生们要教的经典巨著,咱们还要教他们乐观、坚强,还有自娱自乐,要督促孩子们锻炼好身体,还要磨练意志,挖掘潜力……阿九,我会努力成为孩子们的良师益友,但我终究给不了他们完整的、无私的母爱,他们需要自己的生母,就像他们的生母也需要他们一样!……你看,八哥打出娘胎起便抱给惠妃娘娘抚育,可他和生母良妃、养母惠妃的感情都很好啊!……好了,咱家的后院归我管,­妇­唱夫随,你不依我,当心我给你下巴豆!”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像我!……我怕了你了,今后每月允许他们回旧宅一天……这是底线!”

算了,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慢慢来吧……阿九啊,如果你知道,当大格格20岁,小十一15岁时,就不得不在重大变故中面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你会不会更宽容一些?

……

位于京畿左翼的小汤山,翠柏枫林,十里荷塘,青峰峙立,卵石如鳞。山上温泉清冽细柔、泼珠溅玉;雾气缥缈,如烟似纱,享有“一盆金汤”之美誉……伊甸园里的亚当九和夏娃葶,欢畅似初绽的花,缠绵如化不开的墨,浸­淫­在蜜里调油的小日子里乐不思蜀,直到那一天忽如而至……

一百零五章 便是人间好时节(2)

小汤山山脚下有一摊馆名‘云来’,名字倒是风雅别致,里面玩的却是番摊、闱姓、骰宝、白鸽票、花会、牌九、马吊、双陆……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热闹非凡。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艾九,这就是‘白鸽票’?上面印得怎么是千字文里的前八十个字啊?和鸽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孤陋寡闻!”扇子毫不客气的敲了我的脑袋两下:“‘白鸽票’也叫‘白鸽标’,庄家以《千字文》中的八十个字随意抽选出20个字作为‘谜底’,参赌者就从80个字中猜‘谜底’中的20个字,猜对10个字以下者,所下注归庄家,猜中10字以上者,根据猜对的字数,可获取几倍或几十倍于注的回报。从80个字里抽20个字,其中10字要与“谜底”相同,这种机遇或概率是极小的,所以,赢家一定是庄家,犹如主人豢养的白鸽,刚出手就立即回到庄家手中,于是被叫作‘白鸽票’……你是属‘猫’的呀?爱吃好玩贪新鲜!”

“神气活现个什么劲?你是属‘中山狼’的呀,得志便猖狂……那不识字的人该怎么办?”

扇子又毫不客气的敲过来了:“真是个木鱼疙瘩!用民间熟悉的36种花神替代《千字文》,通过猜花神下注罢……喏,那不是?”

有意思,原来彩票的雏形就是从这里来的呀?一口气各买了十注……“艾九,咱们接下来去玩骰宝?还有,别老拿扇子敲我,一个大男人动不动敲另外一个大男人,别人会以为我们有断袖之癖……”

他发现了什么,突然拽着我往隐蔽处一缩……看来是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瞳仁倏得­精­亮的出奇:“有意思,走,去看看状元局的赔率分别是多少了?”

……

回驿馆的路上,胤禟一直在琢磨算计着什么,时不时的冷笑一下,令人毛骨悚然……疾笔写就一张纸条放进海冬青的脚环里放出……又用指节轻敲着桌子若有所思:“葶儿,我必须马上去处理一点事,你?”

我满心的不乐意,看了看外面,已是夜噬残阳,墨染天际:“究竟怎么了嘛?晚几日不行吗?”

他拽我的手,我很不情愿的顺着力道坐在老九膝上,怏怏的把脸撇到一边。“别闹别扭了,我给你说说什么是闱姓,就明白了……乡试叫‘秋闱’,生员参加,考上为‘举人’;会试叫‘春闱’,举人参加,考上为‘贡士’……闱姓便是以参加秋闱、春闱的士子姓氏为猜赌对象,买中榜上有名的姓则赢,否则为输……为了获得最大收益,庄家常从中舞弊,手法有‘扛­鸡­’、‘擒蟹’,即贿赂考官或者找人替考,抬某人中举;或又根据赌注的需要,把某可能中式的人擒下去……”

“听不明白,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呀?”

“如果说春秋两闱只是地方­性­的群体赌博,而状元局便是全国­性­的‘闱姓’了……事先,主持方面会将本次各省举子的资料收集起来,公布其中有姓张、姓李、姓陈等各若­干­,然后再宣布各姓氏的赔率。举子人数多,才子文名盛的姓,其赔率就低;冷僻的姓氏,考生人数少,赔率自然就高。头、二、三奖的赔率另有规定……人们便下注猜测今科状元、榜眼、探花的姓氏,再待到金榜揭晓……知道吗?本次的状元局,恐怕不是一般的蹊跷!”

……

霞光给云霭镀上了金边,温泉的雾气蒸腾出朦胧的意境,这是一个销魂的清晨,我的心很沉,却又飘得很远:是的,触类旁通的机变睿智令老九能一叶知秋,未雨绸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在去年的秋闱中,两广的闱姓赌商为了将某位卢姓考生‘扛’上‘解元’(举人第一名)的宝座,买通官员科场舞弊,光是请来的那位才高八斗的代考枪手,索取的报酬便是八万两白银!……他说,‘状元局’可谓源远流长,上至贵族公卿,下到贩夫走卒,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几乎人人都会Сhā上一脚,所以,如果能够­操­纵科举,大赌商们赚取的利润将以千万计,当然孝敬贿赂上头的银子必然将以百万计……这次皇阿玛染恙,已将科举一事授权给太子全权处理……而奇就奇在,昨儿在‘云来’赌场,老九看到了太子的铁杆亲信伊尔赛,京城里里赌场不少,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便装来到这里?……果然,又让老九安排在这里的眼线查出了点猫腻……倘若真是预料中的科场舞弊,倘若能抓到确凿证据,这将是何等致命的一击?

太子废而复立,阿哥党也同样锲而不舍,如果说以前众阿哥们采取的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战略,那么如今,他们希望的便是“用事实说话,再次扳倒太子”,按老九的原话便是:成败就在刹那间,看谁抢得先机。

娇妻不如先机,孰之奈何?昨晚,我“雍容大度”把老九推到了门口:“去吧,只要认为自己是对的,就全力以赴,不用担心我。”

他犹豫道:“这个驿馆是咱们的产业,很安全,你别乱跑,我就回去紧急安排一下,三日后便来接你?”

我闷闷的点头,他叹了一口气:“算了,我还是明儿走吧。”

飞起一脚正中他的ρi股,他一个踉跄跌出了门,我赶紧飞快的把门合拢,隔着门道:“快滚!以为自个儿挺美的?人人都当你是个葱油饼啊,咬一口多少油水似的……路上注意安全,别让我担心。”

“嗯,这三天就老老实实的在驿馆里待着,别四处撒欢,知道不?”

……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便是人间好时节。”倚着窗帷喃喃的念着佛揭,越念心越烦,盘踞在脑海里的忧虑和不确定感,就是佛祖也化解不了!

连翘推门而入:“格格,何玉枉来了,说昨天有海冬青飞回了贝子府,脚环是红­色­的,脚环里有给九爷和您的急信,所以他连夜赶路,送了过来。”

我一怔,这对主仆,一来一去,却刚好在路上错过了,老九常用海冬青与各地的门人互通消息,用脚环的颜­色­和标记来区分轻重缓急和区域。倒不知是什么急信,要同时给阿九和我:“让他把急信拿进来吧。”

说是急信,其实是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

像一只饱经霜冻的苹果突然遭遇了有史以来最明媚的阳光,我甜蜜的几乎站立不稳,泪水扑簌而下,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声音:“何玉枉,九爷昨晚已经回京了,你休息一下就带着信赶紧回,喏,这个拿去喝点小酒,下去吧。”

“格格,发生什么事了?”连翘忧形于­色­。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好姐姐,我现在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你赶紧准备一下,咱们立即出发。”

一百零六章 聚散荣枯无定数(1)

恨,马车走得慢的离谱;怨,蜿蜒的长路望不到头;叹,身无彩凤双飞翼;怕,一场旖梦一场空……

一路沐日饮露,披月揽星……终于,赶到了灵丘古邑……

钱大掌柜兴奋的搓着手,一边领路一边碎碎念:“主子,这边请……那天刚巧是四月初八,是佛祖释……释迦牟尼的生日,奴才的拙荆是个吃斋念佛的虔诚婆姨,一大早便去了觉山寺,可奴才想啊,与其也去青庙看僧侣们以香水浴佛,还不如去黄庙看喇嘛们‘跳鬼’祝寿……都怪奴才没说清楚,咱们这儿管禅庙叫青庙,管喇嘛庙叫黄庙,喇嘛庙是朝廷前年拨款建成的,据说是准备给从藏入京的贵族喇嘛旅次之用……哎哟,那天前殿人山人海,热闹的可了不得!自朝至暮,喇嘛们都穿得花里胡哨,戴着狰狞的鬼面,随锣鼓节拍满院子的蹦达,又送香药又赠糖水的……奴才也一把年纪了,瞧着瞧着便觉得头昏脑花,索­性­来到冷冷清清的后殿休息,后殿那里本有个由中轴、轮盘和绳索牵伸的,荷瓣能时开时合的木制大莲花,莲花里供着一个小佛龛,意思是:开花见佛……可奴才进去却傻了眼,那佛龛被人卡在牵伸莲瓣的绳索和轮盘上,那莲花便半开半闭的定住了,奴才想啊,这不是个事啊,便要上前去将佛龛取下……却听到那莲花突然说话了:别去!……奴才吓得一ρi股就坐在了地上,敢情今天真是佛祖的生日呢!却听那莲花咯咯的笑了起来,声音就像潺潺清泉一样好听,奴才壮着胆子走近一瞧,结果啊,里面正藏着一个聪明贵重的小和尚……小和尚长的那叫一个俊啊,天庭饱满地颌方圆,鼻梁直得像玉蜀黍杆,眼睛灿亮得如北斗星,脖子上还带着一块洁若霜雪,白如羊脂的玉佛,那通身的气派!把奴才震撼的手颤脚软、耳朵嗡嗡做响……奴才负责打理的是晋北的生意,是九贝子的门人,这不,前不久刚看了小主子的画像,当时激动的差点没昏过去,这不正是奴才的小主子吗?……小主子说话了:施主看够了没?我正在和师傅捉迷藏呢,你把他招来了就不好玩了,快走开……奴才想,自己今儿就一个人,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不如先将小主子请回去再说……小主子十分豁达,听奴才说有个地方全是些好吃好玩的新鲜玩意儿,便允许奴才伺候着他去瞧瞧……”

我一听差点没乐出来,敢情这位‘聪明贵重’的小主子,还是个贪吃好玩的家伙,一哄就上钩了。这个钱大掌柜有点意思,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好听。

却听他又道:“主子,前面转弯就是奴才为小主子拾掇出来的院落,小主子这两日天天嚷着要见师傅,奴才派了七名能­干­的家丁看护伺候着,奴才想啊,等小主子见着亲额娘了,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来到了拐角,下一秒便将转弯,那一秒好长,长的像一部冗长拖沓的电影……小五,一别已四年,你好吗?你可知,额娘的心早被思念磨出了厚茧,种不出春风透不进阳光,里面天寒地冻,一片荒芜;想你的时候,额娘只能在脑海里一次次的描摹你被时光雕琢的模样,在自欺欺人的幻梦中与你说一会儿话……上天仁慈,今天,终于赐还了额娘魂牵梦绕的宝贝!让额娘可以再一次真实的抚摸你、聆听你、拥有你……

幻灭!是登山者历经千辛万苦,只差一步就登临峰顶时遭遇了雪崩;是即将被渴死的人挣扎着爬到了一泓泉眼旁,却被告知眼前救命的水是致命的毒泉……七名家丁,都倒在院子里不醒人事,哪里还有小五的踪影?……地上赫然留下了两行字:聚散荣枯无定数,枉自幻生枉自忧。

那字银钩铁划,入石三分,中间丝毫没有停滞,凝神一看,竟然是用指头在院中铺成的青石上面直接写就……这是何其惊人的功力!……小五又一次被人掳走,而那七名家丁,竟连袭击者的模样都没有看清,只有一人在昏倒前隐约听到小五唤了声:师傅!

灵丘古邑,东与涞源、蔚县接壤,南与阜平交界,西与繁峙、浑源毗邻,北与广灵相连……东西南北,除非他是耗子打地道,否则他必定要选一条方向走!

弃马车骑骏马,我闷着脑袋一个劲儿的往前追!哪怕只有四分之一的几率,哪怕那个谁是岳不群欧阳峰西门吹雪,我摸了摸腰间的七雷连珠铳,混蛋,敢抢我儿子!老娘毙了你……

“格格,等等我!”连翘在后面策马直追,可我不愿停不想停也不敢停,只怕一停下来自己便会彻底崩溃,老天,倘若你一开始便打算让我绝望,又何必假惺惺的给我残忍的希望!有种你就下来跟我决斗啊!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马失前蹄,我滚下马来,只见这匹栗­色­的马儿已经累得口吐白沫……对不起,我骑在你的身上不顾死活的瞎折腾,而命运却骑在我的头上飞扬跋扈的恶作剧,咱们都不是同一级别的物种!

理智终于回笼……牵着马儿来到河边饮水,从灵丘古邑一路狂奔下来,竟跑过了涞源,前面不远应该便是蔚县了,进了县城再做打算吧……我从来没有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儿,只觉脚踏实地也像在马背上颠簸一样,大腿根处被磨破了皮,痛得厉害。

“格格你看,河面上浮着好多的鱼!”

我回过神来,可不是,什么河鲶、黄颡鱼、马口鱼、翘嘴鲌,都躁动不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翻白,有的在不顾死活往岸上蹦……难道是鱼流感,疯鱼病?

用河水洗手洗脸,只觉口渴难忍,又不敢喝那河中之水,连翘便自告奋勇的去前面不远的一户人家讨水去了……我坐在河岸上,恹恹的提不起力气,刚才不管不顾的激动发泄,使得现在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处在窒息的真空状态……岸上的含羞草也许被我的情绪传染,也都可怜兮兮的萎缩着……不对,一个不祥的预感猛的浮上心头,含羞草,在现代被科学界视为可以预测地震的植物,在正常情况下,含羞草的叶子白天张开,夜晚合闭;如果含羞草叶片出现白天合闭,夜晚张开的反常现象,便是发生地震的先兆……不会这么巧吧,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

却见连翘气鼓鼓的空手而回:“什么人啊,连碗水都舍不得,推说什么今天怪得很,井水混得没法用,还有股子臭­鸡­蛋的味道,亏他想得出来,还有那家人的臭狗,咆哮得跟狮子一样,简直连人带狗,没一样是正常的。”

如果说一次是偶然、两次是碰巧,那么三次呢?

“格格,您要去哪里?”

“连翘,要地震了,咱们快进县城,告诉所有人!”

……

一百零七章 聚散荣枯无定数(2)

虽然也预想过很多种不尽如人意的结果,可是,悲惨到如此的境地,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还没等进县城,在荒郊野地里,却被十来个痞子­骚­扰上了……

“小娘子,去县衙有个鸟用,还是让老子来帮你泄泄火……”令人倒尽胃口的猥琐腔调从一个有着凸出的蛤蟆眼和突兀的酒糟鼻的男子口中发出。

“放肆!马上就要地震了!你们快让开!”我急怒交加。

地痞们无一例外的爆笑出声,“啧啧啧,上天真瞎了狗眼,天仙般的娘们,竟是个地道的疯婆姨。走,哥哥带你瞧病去!”说话的‘黄板牙’嘴里喷出的臭味能熏死蟑螂,比黄鼠狼的‘尾气’更具杀伤力!

下意识的掩住鼻子,一夹马腹欲夺路而走,缰绳却被一个膘焊粗野、目眦尽裂的壮汉一只手就死死拽住。连翘娇斥一声,俯身一马鞭狠狠抽了上去,那人身体竟纹丝不动,另一只手疾如闪电,劈手狠抓住马鞭一拽,将连翘生生拽下了马,这是个练家子!忽觉寒光一闪,还未回过神来我已经重重跌落于地,只见马儿痛苦的撕鸣翻滚,那个满嘴喷粪的‘黄板牙’,趁我失神之际,竟泯灭人­性­,一刀劈断了马的后腿!

危矣!根根寒毛直立,容不得多想,我红了眼,拔出七雷连珠铳开火,那‘黄板牙’应声倒地,众贼俱是一惊……“兄弟们,火铳顶多打个两三响,到嘴的肥­肉­它飞不走,这么标致的花儿,老子做鬼也风流!”

那说话的壮汉俨然就是贼人之首,杀贼先杀王,果断开火,他却身形极快,身后的人成了替死鬼……又是两响,却只伤了一个……众贼搞不清楚这火铳还能打多少响,都小心翼翼既不敢靠近也不肯退却,双方进入相持阶段……我禁不住汗出如桨,只能再打三发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把火铳放下!”连翘被‘酒糟鼻’擒住挡在身前做人质,连翘­性­烈,狠狠一口咬下去,‘酒糟鼻’吃痛,劈手掴下,连翘当场昏厥。

又是两枪,失去挡箭牌的‘酒糟鼻’被送下了地狱……只剩最后一发了,是送给恶贼还是留给自己?……当然要送给恶贼,老娘在嚼舌自尽前,也要拉个够分量的垫背!……

众贼见我半晌没动静,胆子渐渐壮了起来,从四面八方慢慢围拢,佯装脚一软,我瘫坐于地,咬住下­唇­泫然欲泣……众贼见状大喜,狰狞着嘴脸扑来,就是这会儿,最后一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贼首中弹仆地挣扎!

众贼哗然退后,却还是不走……我凄然而笑,只要他们再发起一次进攻,我也就只能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的份了……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原来,自己竟对这世界眷念如斯!

看着蠢蠢欲动的众贼,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彻底绝望的无助,胤禟,你在哪里?混蛋,你快变成鳏夫了!

大地在颤抖,却不是地震所致,我看见数骑飞驰而来……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我得救了!杵在原地发傻,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个事实……直到一个黑影覆盖在了我面前,直到来人狠攥住肩膀摇得我差点昏厥,才真真切切的

意识到红颜薄命这个成语不适合用在我这样的转世祸害身上!

我被动的抬起眼帘,石青­色­常服、黄漳绒穿米珠,腰系四枚金衔玉方版,每具饰东珠四颗,俨然已是亲王的规格,他铁青着脸,乌黑的眼珠蓄满了压抑的风暴,冰凉的指尖一一审视过我的脸……脖子……手臂:“受伤了没有?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老九呢?他做什么吃的!如果不是我们听到火铳的动静过来看看,会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该死!”

我耷拉下脑袋,逃避胤禛凛冽如刀割的严厉目光……终究还是惊魂未定,心里混沌莫名,只颤栗着语无伦次:“四哥……小五他……连翘也……马儿又……我杀人了……要地……地……”

“别怕,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他倏得伸手将我揽入怀中软语相慰,这个拥抱带着安抚、温柔和宠溺,如父如兄如亲如友,如三月刚刚绽放的桃花上那一抹淡淡的嫣红……被恐惧吞噬殆尽的神智渐渐回笼,眼前恢复了玉宇澄清:“四哥,你瞧见没有,地上爬着好多从泥里钻出来的蚯蚓,这很反常对不对?不光如此,含羞草、河里的鱼、还有井水都不正常,可能很快会有地震,你快想办法……快派人去找小和尚,四哥,那是您的侄儿小五,快,快啊……”

……

天上月皓星疏,几抹淡淡的云痕,地震似乎是个遥不可及的名词……老百姓们在官府主持下撤出县城,来到‘空中草原’暂避。空中草原,并非悬在半空,而是较于周围较低的地势,这片县郊的方圆30多平方公里的大草淀子,犹如耸立在高山之巅。

范时绎又在偷偷的斜睨我了,用眼睛剜人?!我恶狠狠的瞪回去,他赶紧低下了头……其实,我当时真的没想到那么多……当胤禛命令这位自己门下的范大县令行动时,他推三阻四,一千个不愿意,一副处处为主子打算的忠仆模样,还硬是挤出了几滴鳄鱼的眼泪,说什么:主子,此举万万不可……

原来,这个时代的人没有相应的自然科学知识,相反的,认为‘民众愁怨之气,上­干­天和,以致召水旱、日食、星变、地震、泉涸之异’。也就是说,从统治者到老百姓都有一种“天象示警”的封建正统灾荒观……如果出现地震,那么,一定是政事不协天心,故召此灾变……因此,灾变过后,从皇帝到百官,都要展开一次轰轰烈烈的批评和自我批评。

那么,如今有人疯疯癫癫的预告天象,扰乱人心,即使真应验了还好,倘若不应验呢?到时候,他的七品乌纱帽不足惜,倒是雍亲王的封爵,恐怕也……我当时怒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雍亲王的封爵难道能重得过万千百姓的­性­命吗?四哥,枉你自诩为‘弥勒佛转世’,原来竟是说出来哄骗世人,贻笑大方的。”……胤禛奇怪的瞅了我一眼后,便对老范下达了死命令!

哎,这里好歹也属于李四光同志预报过的‘汾渭地震带’嘛,地震怎么还没开始呢?被人当做骗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弥勒佛转世’了?现在学会瞎杜撰了?”老四突然敲我的头。

轮到我吃惊了,史书上有记载啊,顺治、康熙、雍正、乾隆都礼佛甚恭,还一口咬定:朕就是佛……其中,顺治坚持自己是峨眉山上得道高僧的转世,所以一定要‘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而康熙和乾隆,都愣说自个儿是罗汉化身,每年非得到京西香山碧云寺的罗汉堂去与‘兄弟’们‘群居几天’,其中,康熙宣称自己位列五百罗汉的第295位,法号“暗夜多罗汉”;而乾隆不敢超过爷爷,宣称自己是“直福德罗汉”,排行第360位……而眼前这位未来的雍正,不就是笃定自己是‘弥勒转世’吗?……难道,现在还没有,是当上皇帝后才自恋上的?肚量那么小,还弥勒呢?

“行,既然你说我是‘弥勒佛转世’,那就是‘弥勒佛转世’了!”

他微微一笑,我却被空气呛得猛烈咳嗽起来,老天爷呀,不会是我惹出来的吧?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万事已过,如风月一朝;心境清明,如长空万古……坐在空中草原,心境渐渐平复,可又不期然的记挂起失落的小五:“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

胤禛皱眉道:“难受的时候,别哼这么悲伤的曲子……换一个!”

我闷着脑袋继续哼,又思念起老九和小四来,现在他们一定着急了吧……

胤禛见我泪眼婆娑,意志消沉,竟怒道:“停!听我的……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咬字很准,但五音不全!见他还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俨然世界三大男高音的派头,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就在这时,地动山摇……声如轰雷,势如涛涌,人如坐波浪中,莫不倾跌……良久方止!向县城望去,但见房屋坍毁无数,一片断壁残垣!

范时绎兴奋的一个劲儿的捣头:“震了!真的震了!主子,您就是弥勒转世……还有九福晋,您刚才一笑就震了!奴才总算是知道了,什么是一笑倾城!”

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又看范时绎前倨后恭的‘千蛋公’模样,一时间忘记了忧愁,忍不住又是一笑,大地忽然一阵明显的战栗,胤禛一把捂住我的嘴:“别笑了,你还想一笑倾国不成?”

刹那间,一个不好的念头钻进了脑袋……雍亲王为什么刚好在这里?是凑巧还是?

一百零八章 羌笛何须怨杨柳?(1)

地底在狂躁在咆哮,如奔车,如急雷,如鸣炮,俨如十万军马飒沓而至,置身其上,只觉人如蝼蚁,不堪一击……

我一转而过的念头,被颠簸的散了架,无法凝聚成型……

巨声稍歇,大地或间一震,或微有摇抗,或势欲摧崩……未几,又见城中火光冲天,料想是房梁倾压后,灶有遗烬,从下延烧而燃……一时间,眼睁睁目睹家园痛失的人们号哭呻咽,震耳发聩……此情此景,令人酸楚难当,我堵住耳,不忍再听;闭上眼,不愿再看,屏蔽掉部分的视听,原以为会好受一些,可数日来的奔波劳累、失落惊吓又一古脑的涌上心头,引爆了被强行遏制在身体最深处的苦涩悲辛,脑神经再也无法负荷,于是,启动了自我保护功能,一切思考嘎然而止……

迷糊中,我觉得自己斜倚着一棵温暖的劲松,鼻端萦绕着似曾相识的气息,嗯……那是松墨调和了青草的味道,很好闻……那松树动了一下,成­精­了?我一爪子降伏下去,世界清净了……

“格格,起来用膳了。”……爱用谁用……

“格格,起来泡澡了。”……爱泡谁泡……

“格格,九爷偷看你的私房银子了。”……爱……什么?我陡然惊醒!

这是哪里?……愣了良久,终于想起来了……走出室外,热浪能把人烤成­肉­排,举目四望,但见处处土砾成丘,覆垣欹户,偌大一个县城,计剩房屋不足五十间。

……好不容易寻来一些清水擦身洗漱,已经恢复过来的连翘则在一旁唧唧喳喳:“雍王爷早晨大发雷霆,可吓人了,我就是那个时候被吓醒的。”

“为什么?”

“好象是昨晚县城起火,雍王爷便命那个范时绎火速去涞源和蔚县交界处的含嘉粮仓察看,以备灾时之需……本来粮窖破损了,粮食总在吧,可180个粮窖,除了最外面的8个还好,其余粮窖的粮食全霉变了!……雍王爷说,这粮仓是前年才修好的,号称防潮防火防鼠防盗,谷子可藏10年,稻米可藏6年,怎会如此不经用?定是朱保纳、戴都那群硕鼠给造的孽!”

朱保纳?戴都?又牵扯出太子的党羽!不禁叹了口气,天灾里总掺杂着人祸!

县城完全瘫痪,除了那8个粮窖里的勉强可维持四五天的粮食,其余的,要什么没什么……我和连翘带着老四留下来保护我们的侍卫出去一阵瞎翻乱找,所幸得是,没有被压着砸伤的老百姓,倒是寻得一些荷叶回来。

老四一大早便出去安抚百姓、处理调度赈灾事宜,而我,则有满腹的话要问他。熬好荷叶粥放凉,天已经擦黑。

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雍王爷“横”着回来了!他,中暑了!

真是的,这么热的天,穿的一丝不苟,要风度不顾温度的典型!

庄严高贵的雍亲王此时面­色­潮红、皮肤灼热、汗出如浆、脉搏奇快,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感觉怎么样?”

“头痛、心悸、恶心、难受。”他恶狠狠的瘫着,似乎在生自个儿的气。

我转向范时绎:“愣着做什么?把雍王爷的上衣除去,用温水擦拭­干­净身体,准备刮痧吧。”

范时绎还没靠近呢,有人火了:“下去!”我也火了:“去脱!”

范时绎左右为难,快哭出来了:“九福晋,奴才不会刮痧……”

我叹气道:“那就去找个会刮的来,四爷现在的症状是中度中暑,如果待会儿汗不出了,就危险了……四哥,现在您是病人,您必须听我的。刮痧,虽然刮的时候不大好受,但立竿见影,刮完后再喝点清糯适口、怡神祛暑的荷叶粥,就像在火焰中遍撒甘霖,于黄沙中植满净莲,化烦恼为清凉,可舒服了……”

“我不想刮痧,换其他法子!”病人气息奄奄的颐指气使。

“现在什么药材都没有啊!要不,在十宣|­茓­上点刺放血?”

他突然­干­呕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刮痧,你给我刮。”

看他难受的模样,我也跟着特别难受,想了想柔声道:“那刮完后,我不论问你什么,你都必须老实回答,不可有丝毫隐瞒?”

他不吭声,平时锐利严苛的­精­瞳此时竟是涣散无力的,我心软了,正要着手开始,却见他几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茓­位是人体循环的窗口和敏感点,是井,是泉,是关口要道,山谷海口。因此,有选择的针对人体的特殊反应点,进行良­性­刺激,通过经络的传导作用,促进血液、淋巴液的循环功能,从而有助于开泻腠理、新陈代谢……而刮痧,遵循的便是中医‘急则治其标’的原则,可醒神救厥、行气解表。

没有刮痧板,只好用随身带的牛角梳的平滑面代替;没有刮痧油,只好忍痛拿出贴身的自制雪肤霜……将右手中指弯曲,在病人胸部皮肤上划了一下,顿时,出现了明显的紫红­色­隆起的划痕……太好了,这种情况就说明有“痧”,使用刮痧方法就会有很好的效果……正暗自庆幸,却见老四的脸红的几乎要燃烧起来,身体却绷紧的厉害,仿佛一具刚出土的清朝僵尸似的……连翘瞠目结舌,范时绎则快变成鼓眼金鱼了……我猛然意识到刚才那个无意识的动作在这个时代有多么的不合礼法:“你们别想些有的没的,治疗是一个极其严肃的过程,只有郎中和病人之分,可没有什么女郎中和男病人之类的­性­别避嫌问题……您趴下……开始刮了……”

先将准备刮痧的部位用热水擦净,再涂上润滑的雪肤霜……从第七颈椎沿脊椎从上向下刮至第五腰椎为止,依次刮过背部、颈部、胸部和四肢,由上往下,由内而外,因为胤禛头疼的厉害,还特意在印堂|­茓­和太阳处动用了扯痧法……大概一拄香的工夫,紫红­色­的痧点瘀斑次第显现……

非常有效!从胤禛一口气喝下了四碗荷叶粥后,趾高气扬的评价‘普天之下,恐再难找出比这更难喝的粥’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来……抽身走出室外,寻了处废墟坐下,默默等待……但见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地挨得很近很近,世界仿佛很小很小,初生的明月好象就落在不远处的废墟上,淡淡的浮云几乎能擦着自己的耳朵,细酌北斗,吐纳星空,今夕是何夕?

有人坐在了我旁边:“对不起。”

终于肯说了!强自镇压下歇斯底里的冲动:“四哥,我等你全部说出来。”

“粥其实不难喝,只是想看你七窍生烟的和我斗嘴的模样。”

“只是这个?”禁不住一阵失望:“你怎么会刚好就出现在这里?不要说是凑巧,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你曾经说过:我和阿九将永远得不到你的祝福!……小五是你偷走的对不对?你是四和尚,所以也要把小五调教成小五和尚是不是?说话!”

他把脸转到一边,我恶狠狠的把它硬扳回来,他的目光如蜂刺、如蝎尾、如嘶嘶吐着芯子的毒蛇的牙!吓得一缩手,却被狠狠扼住,挣脱不开。

“董鄂.菀葶,你给我听好了,皇阿玛染恙,我请旨去五台山为他老人家祈福,这里是去五台山的必经之地,又有我的门人,我出现在这里根本不足为奇……至于凑巧救了你,是因为听到了火铳的声音,是佛祖安排我又遇到了你,是上天的旨意!至于小五,我可以发毒誓,我没有从你那里偷走你的宝贝儿子!胤禛平生最恨受人冤枉,该死!”

迎面而来的黑影倏得挡住了月光,他将我压制住强行索吻……我羞怒交加,拼命挣扎,肢体纠缠中竟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

我愣住了,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生疼的手,他竟笑了起来:“我吻了你,你打了我,咱们扯平了!昨晚,你在地震中晕倒,枕着我膝盖发臆症还狠狠的在我腿上留下五道抓痕,当时我就想,倘若你被那群匪徒玷污了,老九还会要你吗?可是我会要;假如你被毁去了容貌,老九还会爱你吗?可是我会;如果你被吓傻了、逼疯了,老九还会一如既往的珍惜你吗?可是我会!……我现在失去了不意味着我永远得不到,总有一天,我会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有你!有胤祥!还有……”

他嘎然而止,我肝肠寸断:“雍亲王殿下,我真的好后悔救了你啊!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

一百零九章 羌笛何须怨杨柳?(2)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坐在随时都会颠簸散架的马车上,边哼边欣赏沿途风景,玉兔西坠,金乌东升,每个黑夜过后都是黎明。

连翘吞吐了几次,终于爆发了:“格格,为什么要不辞而别?究竟怎么了嘛?还有,您从哪里搞来这辆破车和老马的?……还是让奴婢来赶吧。”

“笨连翘,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待会儿你赶。”

“格格,后面好象有人一直跟着咱们。”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跟就跟罢。”

“您不怕?”

“放心吧,没事。”用脚指头也能猜出他们是谁派来沿途保护的,“富贵比花开落,日月似撺梭过,青春去也,尽自磨跎,呵呵笑我,我笑呵呵……”继续胡言乱语发神经,免得一停下来就心烦意乱……

突然,连翘激动的口吃起来:“格……格……格……”

格什么格?还格格巫和蓝­精­灵呢……我没好气:“贫尼现在要入定了,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说话!”连翘噤声,却又伸手拽我的后衣襟,我回头嚷道:“阻我得道者,遇魔杀魔,遇佛杀佛!”

……有人斜Сhā里伸手勒住了老马:“葶儿得道了,九爷府上的­鸡­犬岂不都要升天?”……下一秒钟,我从马车上‘乾坤大挪移’到了来人的坐骑上,眼珠子顿时淹没在了汪洋大泽中,瞅什么都雾蒙蒙的一片……来人哽道:“看到信后,我马上回了小汤山驿馆,可是你已经先走了……然后赶到灵丘古邑,你又跑得不见影……我沿途找,遇到了地震,直到今早找到了四哥,才知道……对不起!让你承受那么多苦,对不起……”

一时间,愁山和闷海,俱化做梨花暮雨,万千衷肠欲诉,却久久语不成音:“不是……都是我不对……我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阿九,我早到一步就好了,有我在,那强人一定抢不走小五的……阿九,我等着你一块就好了,就不会惹出那么多事……我还堕落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黄板牙、酒糟鼻子、吊梢眉和巨灵神,我手上沾着四个人的血……我造下的孽,被上天报在小五身上该怎么办?”

“傻丫头,惩恶扬善,天公地道,上天怎会怪罪?如果不是你,这回地震不知会死多少人……瞧,这些福报,菩萨一定都会报在咱们小四和小五身上的。”

我哽噎道:“你又不是菩萨,焉知菩萨怎么想?”

“呆瓜,你又不是我,焉知我不知道菩萨怎么想?”

破涕为笑,抬头看他,才陡然发现他的嘴角青紫了好大一片:“怎么回事?”

“四哥揍的,他说他不要我还他什么情,这样就两清了。”

“让我看看……哎呀,掉了一颗牙?!幸好不是门口的,咱们今后可只能微笑或抿嘴笑了,否则就是狗窦大开。”不知怎的,一提到老四,我就想转移话题。

胤禟努力想笑,可是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昔日流光溢彩的眸子如今黯淡无光:“葶儿,咱们必须马上赶回京去,也许,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一股不祥的念头涌上心头:“发生什么事了?”

……

终究还是没能赶上!爱新觉罗.嘉彤,熙朝的和硕温恪公主,殁!享年22岁……和康熙的嫡妻孝诚仁皇后一样,珠胎毁月,琼萼凋敝,难产而亡!

从翁牛特返京后,八格格数次求见康熙,可康熙只是不断的赐些绫罗珠玉、珍贵药材,却一次也不肯召见……嘉彤心里记挂着关在养蜂夹道里的十三阿哥,每日黯然神伤,哪里能静下心来调养待产?一朝分娩却是逆产,产下一个可爱的小格格后,嘉彤又撑了三天,但终究没能熬过去……

宜妃形容惨淡,温恪公主虽非亲出,但毕竟由她抚育了8年,母女的情分早已定下:“葶儿,这是嘉彤弥留时托额娘交给你的,她说你看了,就明白了。”

一对淡紫的蝴蝶流苏簪,温润的光泽仿佛赋予它流动的生命,往事浮上心头,只觉心如刀剜……轻轻抚摸着孱弱的小女婴,这是嘉彤生命的延续:“额娘,孩子取名了吗?”

“这孩子终究是要送回蒙古去的,皇上给她取名叫‘乌兰图雅’,意思是红­色­的霞光。”

……残云萧飒,泻月阑珊,萤悴桐影,聒蝉声咽……这个夏夜令人心碎,我靠着胤禟,任思念蔓延:“第一次见到嘉彤时,她就坐在绎雪轩外的海棠树上,绯红的比甲粉润的小脸,笑吟吟的,象只快乐的鹧鸪鸟……”

胤禟也有些伤感:“其实皇阿玛很疼八格格的,记得敏妃殁后,嘉彤被托付给额娘抚育,那时她整日都恹恹的,前来探视的皇阿玛便说了:胤禟胤誐,你们能将朕的八格格逗笑了,朕就赏赐10个金锞子……我和十弟便动脑筋了,取出钓鱼杆,把鱼钩拔了,绑了支卤­鸡­翅……皇阿玛让嘉彤拿着钓鱼杆,骑在他肩上,我和老十便抢着去咬钩,我咬着­鸡­翅,老十便咬住我的辫子,顺着鱼线跟着被逗得格格笑着的嘉彤满屋子的跑……嘉彤出嫁时,你没有回来,那是在康熙四十五年的春天,皇阿玛亲自陪送温恪公主从避暑山庄出发,下嫁昭乌达盟翁牛特部蒙古郡王苍津……你知道吗?自大清国开国以来,数十位公主下嫁蒙古,而由万乘之尊亲自陪送至出嫁地,只有八格格一人而已。”

“哼,为稳皇家千秋业,却遣弱女万里行,这种殊荣又何尝不是残忍的?嘉彤出嫁时,我没能赶回,后来,我便直接去了古北口外漠南蒙古的翁牛特部看她,公主府的正堂、寝宫、书房等连缀百亩,正门镌有皇上御赐的‘宜家昌后’匾额,楹联为‘金枝玉叶府,朝郎附马门’……嘉彤硬留我住了半年,说是陪她完成这段人生最艰难的过渡,其实哪里是我陪她,分明是她陪我熬过了人生最灰暗的时期……嘉彤告诉我,这对蝴蝶流苏簪,是皇上离开翁牛特部的前一夜,她软磨硬缠着求到的,皇上答应她,今后可以凭借这对蝴蝶流苏簪求得一个愿望,我想,这也是这次皇上不肯召见嘉彤的原因,他没有办法硬起心肠拒绝自己远嫁的女儿,所以­干­脆选择不见……嘉彤把它留给我,是希望我帮她求得这个愿望吧,胤禟,情之所至,义不容辞,你们和十三之间究竟如何我不管,可我必须为自己最好的朋友争取最后的心愿,可以吗?”

他无奈而笑:“如果我说不,你肯听吗?算了,陪你一块去。”

畅春园,鸢飞鱼跃亭,当胤禟和我连续第八个早晨去跟康熙请安时,康熙终于召见……才几个月工夫啊,十八之死、太子废立、皇子纷争,再加上温恪公主的早逝,昔日雍容华贵的皇上,消瘦了不少,如今已初呈老态,形容憔悴。

叩头问安后,李德全呈上了我们献给皇帝的礼物,康熙看了看,两只胭脂­色­的红灯笼,一盆淡雅的初虫菊,不觉有些诧异:“丫头,这是你的主意吧,说吧,又打的什么小算盘?”

一百一十章 羌笛何须怨杨柳?(3)

我一听,忙重新跪下道:“皇阿玛圣躬违和,媳­妇­一直想来恭请皇阿玛金安。”

康熙笑道:“雨后送伞,献的是哪门子假殷勤呢?”

听这口风,老爷子似乎想撵人,好在李德全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忙递话道:“皇上,那两只胭脂灯笼有趣的紧,里面装着‘沙特拉’(注:蒙古象棋)呢。”

康熙果然来了兴致,拿过来一瞧,原来灯笼竟是两个设计­精­巧的棋盒,里面分别装着雄狮,骆驼,骏马,猎狗,战车等形状的蒙古象棋的袖珍棋子。其中黑子由乌金制成,白子由汉白玉制成,都惟妙惟肖,巧夺天工。

康熙幼年时曾跟苏麻喇姑学习蒙语,也特别喜欢下蒙古象棋,后来国事繁忙,宫里会下的人又凤毛麟角,便几乎断层了,如今他已近花甲之年,容易怀旧,当即拿起来细细把玩:“好!棋盘又在哪里?”

胤禟忙上前三下五除二拆开灯笼两相一组,拼成了一个棋盘,康熙瞧得十分有趣,忍不住表扬道:“你平时办事着三不着两的,可在新鲜玩意方面,可是个当仁不让的行家翘楚。胤禟,来陪朕下一局?”

“儿臣羞愧,一手臭棋哪里入得皇阿玛的法眼?倒是董鄂跟苏麻喇姑学过。”

“那董鄂丫头岂不跟朕出自同一师门?来,摆上摆上。”

嘿,这样算起来,我倒算是康熙的小师妹?那胤禟就是我师侄了?好象乱了辈分……当下也不推辞,各自摆开阵势展开撕杀……康熙一生­精­明要强,最看不上的,是奴颜卑膝、俯首帖耳的窝囊废;最恨的,是言行不一、两面三刀的­阴­谋家……所以,我也不假惺惺的装孙子,耍赖让康熙让我两子的情况下,全神贯注,使出浑身解数,一连下了两局,一局险胜,一局差点险胜……康熙又兴致勃勃的命摆上第三局,我边摆棋子边皱着脸深深的叹息:“皇阿玛,媳­妇­最近琢磨透个道理,就是:做人难,难做人。”

“丫头因何发此感慨?”

“天皇贵胄,可谓是衔着金钥匙出生在了安乐金窝,多少人梦寐以求?可是,媳­妇­不敢隐瞒皇阿玛,做皇女难,做皇子更难,做皇上更是难上加难。”

康熙大概觉得这论调挺新鲜,便追问一句:“何解?”

“当皇上虽说无上荣光,坐拥天下,可是,要天下亿兆生灵安居乐业,要万里锦绣山河繁荣稳定,要明察秋毫辨忠识­奸­,运筹帷幄威慑百僚,那能是舒坦逍遥的日子吗?皇阿玛每日黎明进奏、昧爽视朝、亲断万机、披览奏章,只有生病和三节时才能偷点小懒,百姓有了善举,官府可以奖励;官员出了政绩,皇上有赏赐;可皇上做的好,又有谁敢赏?江山多重啊,社稷多重啊,皇帝得双肩挑起两昆仑啊,所以,做皇帝是人间最苦的差事。”

康熙呵呵一乐:“好刁一张嘴,你再说说看,做皇子又是怎么个苦法?”

“凡有血­性­,必有争心,皇阿玛的儿子又多又好,各个都削尖脑袋似的博皇阿玛的欢心和赏识……倘若不够优秀,便入不得皇阿玛的慧眼,窝囊的紧;倘若太优秀了,又不得众兄弟的人缘,被排挤打压……总之,出尖的难免被人掐,不出尖的难免被人踩,而自古以来,天家的骨­肉­最难以保全,玄武之变,杀兄屠弟;烛光斧影,金匮之盟,他们能不猜忌,能不担心,能不防范,能不心苦吗?”

康熙沉下脸来,走了一步棋后方道:“敢在朕面前说这种话的人,你是第二个,说吧,把想说的话都一古脑儿的说完。”

“至于公主们,各个金枝玉叶,自幼锦衣玉食,享受整个国家的恩养,按理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也不用担心卷入权利的纷争,她们应是天下最幸运的人了?不,不是,高处不胜寒,她们作为皇族最珍贵的宝贝,被遣嫁出去笼络人心、缔结盟约、开枝散叶、换取和平,这样的政治婚姻有几桩是真正幸福的?……可是,康熙皇帝的女儿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她们坚韧聪慧、雍容慈爱,其中,二公主智审右梅林、八公主胭脂抹灯笼、植仙草驱恶蚊的佳话,都在草原上如火如荼的传诵着呢……‘京城里飞来了吉祥的凤凰,冰雪聪明的八公主,嫁到了咱们树上长树的地方’……”

听到自己的女儿在外受到如此的爱戴和尊崇,康熙帝也不免唏嘘:“荣宪公主智审右梅林的事,朕是知道的,至于温恪公主胭脂抹灯笼、植仙草驱恶蚊,什么树上长树,又是怎么回事?”

“回皇阿玛的话,树上长树是指草原合抱的古榆上寄生着的‘冬青’……遵照礼法,如果公主府前不挂上红灯笼,附马就不得擅自入内,即便有要事进门,也只可行君臣之礼,不能持夫妻之仪……温恪公主纯善温柔,下嫁昭乌达盟翁牛特部后处处与人为善,为了表示对驸马苍津郡王的尊重,公主府前的红灯笼从来不曾取下,有一次……‘狂风像妖­精­炼出的一把钢刀,割坏了公主府前的红灯笼,她的草原雄鹰很快便要归来,焦急的公主突然计上心来’……八格格一时找不到可替代的红灯笼,便将鲜红的胭脂涂抹在普通的白纸灯笼上,再拿出去挂好……皇阿玛,温恪公主与苍津驸马从素不相识到鹣鲽情深,从相敬如宾到鱼水和谐,那对胭脂灯笼功不可没……八格格还带去了很多那片草原上没有的植物的种子,有茉莉有丁香有山茶,可是,只有一种花大量存活了下来,皇阿玛您看,就是这种淡雅的除虫菊,夏秋之季,人们便将它搬进毡屋里驱除蚊虫,十分有效,因为是公主带过来的,又被称做公主菊。”

康熙本来就属于感情外露之人,一生当过三次鳏夫,那一次不是涕泪俱下?孝懿皇后去世时,更是挥笔写就‘惊璇霄之月坠,伤碧落之星沉。物在人亡,睹遗褂而雪涕;庭虚昼永,经垂幕以怆怀。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握管言情,聊抒痛悼’后,掷笔痛哭失声,几近昏厥!

此时不禁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生前求见一面都不可得,一时愧疚心酸,老泪纵横:“朕对不住八格格,对不住嘉彤!”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取出那对淡紫的蝴蝶流苏簪,跪下泣道:“皇阿玛,君无戏言,温恪公主的灵柩明日便将离京,葬在千里之外的草原,永生不能再返故乡!皇阿玛,您的女儿嘉彤已化做风中的淡菊,求您成全了她最后的心愿吧!”

康熙含泪不语,胤禟也跪下道:“皇阿玛,把十三弟从养蜂夹道里放出来吧,儿臣愿用贝子的爵位来换!”

老九的这句话实在是太过不真心,把大家都逗乐了,康熙笑骂道:“矫情!和四阿哥一样矫情。上次封爵,胤禛跑来对朕说,愿意降低自己亲王的禄位,来抬高弟弟们的禄位……哼,都将朕当傻子逗呢,但是,至少朕还有两个肯矫情、愿意矫情的儿子!胤禟,你去传朕的旨意,将胤祥从养蜂夹道里放出来,回府做个闲散宗室吧,然后,再传旨给皇三子胤祉、皇五子胤祺,命其对胤祥严加约束,以免生事。”

康熙又对我道:“丫头,你生的那个小四,朕很喜欢,好象叫……萦棣,是吗?……李德全,去通知宗人府,嗯……九贝子家的四格格爱新觉罗.萦棣惠孝敦厚,温恭淑慎,破例由固山格格升封为多罗格格,食‘县主’俸。今后,你们将朕的那个命运多舛的孙子寻回来了,朕也有封赏……朕乏了,跪安吧。”

百十一章 ­精­卫无穷填海心 (1)

时间永是流逝,政局在一团和气的表象下,在不和谐的实质音符中,来到了康熙五十一年。

三年前,太子复位时曾发誓:“凡事俱我不善,人始从而陷之。若念人之仇,不改诸恶,天亦不容。”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肯不念旧恶,那群觊觎皇权的兄弟们也不肯啊!更何况,原先皇权与储权之间,诸皇子与皇太子之间的根本矛盾没有得到有效的调和,于是,在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里,诸位野心勃勃的皇阿哥们,再次同心协力的联起手来……

首先是九贝子胤禟就上次在小汤山赌场嗅到的‘科场舞弊’抓到了太子党的尾巴,但是,康熙一手压了下来,隐忍未发,究其原因,无非一是当时刚刚复立太子以稳定纷乱的朝局和人心,绝对不宜再掀风浪;二是无论‘科考应试’还是所谓的‘博学鸿儒科’,无非是给天下的读书人一个盼头,让他们安分下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攻圣贤书,少发点牢­骚­蛊惑人心,威胁统治的稳定。所以,与其将此大白于天下,寒了广大士子的心,造成不必要的­骚­乱,倒不如息事宁人,再观察观察胤礽。

然后,雍亲王胤禛就地震中暴露出来的‘含嘉粮仓’腐败案上奏天听,康熙也只是处理了两个小喽罗,丝毫未动太子……

于是,从康熙四十八年到康熙五十年之间,诸位皇阿哥们一门心思、无孔不入的逮太子党的‘短’,然后到那个“又偏心又糊涂”的皇阿玛那里告刁状!虽屡败屡战,但斗志顽强。

另一方面,太子复位后不久,康熙为了锻炼和观察胤礽,­干­脆撒手不管,把任免官员、处理政务的权利交给了他,甚至允许其在上书房里以储君名义批阅奏章、朱笔御批。太子借此机会,展开了“全力扶持亲信”以及“疯狂报复政敌”的大规模行动,支持过阿哥党的官员,撤的撤、降的降、抓的抓,实在啃不动的老资格,也得骂上几句,找点由头罚跪日头才解恨;而自己的亲信、家奴则纷纷提拔到重要位置上,什么户部刑部吏部,又尤其是兵权!

太子党不知节制的集结壮大,重新形成了对康熙至高皇权的严峻威胁。

这时,以八爷为首的阿哥党在四爷含蓄的协助下,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派出安郡王之子景熙为先锋,告托合齐等人在安郡王马尔浑丧事期间,多次聚集在都统鄂善家结党会饮,密谋大事。参加者除去步军统领托合齐、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外,多为八旗都统、副都统等武职人员。

康熙大怒,当即解除了‘掌管着京城九门两万余人马’的步军统领托合齐之兵权,同时命雅尔江阿、苏努、景熙(全是阿哥党成员)等会同刑部详审此案。又命胤祉、胤禛、胤祺等皇子及阿灵阿、马齐等会同宗人府察审。

可以说,这是二废太子的导火索,皇阿哥们在经过三年的艰苦卓绝的奋战后,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

今天刚好是孩子们的‘回门日’,府上难得这么安静。

“额娘,小三准备好了。”三格格拎着大毛巾跑过来,俏生生的小模样……每月这一天,除去小三和小四,其余的孩子都回旧宅探望生母,小四的神经大条得很,依旧悠哉游哉,游手好闲,没有乐子创造乐子也要乐呵乐呵,整个一个­奸­懒馋滑的典型;而小三则细腻敏感的多,每到这个时候都显得很落寞,特别的粘人,不知从哪一次起,我们便养成了在这一天特别护理头发一次的好习惯,一起吃黑芝麻糊,喝乌发茶,洗过头发后再涂上蜂蜜牛­奶­柠檬和­鸡­蛋清合成的护发素……小三搭着大毛巾,很乖很满足的躺在特制的椅子上,我温柔的帮她轻揉按摩了好一会子,嗯……可以冲洗了。小四蹲在旁边,正卖力的给她的小狗儿洗澡,又学着去调了一碗­鸡­蛋清护发素来,细心的给狗儿涂上:“额娘,十叔家的蛇有两个名字,十叔管它叫小玉环,十婶则叫它‘莫日根’,说在蒙古语中是神箭手的意思呢。我的‘­肉­豆蔻’也要有个蒙古名字,要不然它会自卑的。”

小三也凑热闹了:“额娘,也给我的‘小茴香’起一个吧。”

我一边给小三擦头发一边搜肠刮肚,却听见老九的声音:“‘­肉­豆蔻’叫‘格日勒’,意思是公主;‘小茴香’叫‘塔娜’,译为‘珍珠’……小四啊,听说用­精­心烹制的龙井茶研墨,作出来的画可是茶香四溢,别有一番神韵。”

小四马上中了她老爹的调虎离山之计,跳起来抓着小三就开跑,边跑边吩咐:“何玉柱,‘­肉­豆蔻’就交给你了,记住千万不要用热水冲,否则就变成蛋花公主了。”

……

孩子们前脚刚走,老九后脚便蔫了,萎靡的瘫在椅子上,一副蛤蟆望天的郁闷模样。

我奇道:“怎么了?今儿出门时还生龙活虎,跟个黑熊­精­似的呢。”

他幽怨的瞅了我一眼:“今儿早朝,你的舅舅揆叙由工部左侍郎升成了左都御史,马齐也被署为内务府总管,而且复任大学士了。”

我更奇了,这两人都是支持阿哥党的,老九应该高兴才对啊,却听他又道:“你也知道,太子的人把持着吏部,四哥管着户部,五哥七哥执掌着礼部,十四弟在兵部当差,就连老十和老十二,都被皇阿玛派到刑部去历练了……就我还没什么事,我一直想进工部,还特地托额娘向老爷子吹点枕头风,可老爷子今儿居然将我派去理藩院!”他翻了个身,悲鸣道:“心灰意懒,壮志难筹啊!”

可怜的相公!我冲过去抱着他软语宽慰:“理藩院要和那些个蒙古王公、回部贵族、西藏喇嘛等等打交道,最近不还增添了部分外交和通商事物吗?包括驻京的各国传教士啊、俄罗斯商旅什么的……你想,要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游刃有余、长袖善舞,普通人能拿下来吗?皇阿哥里面,除了满蒙汉文以外,就你还学了英文和俄罗斯文字,­性­子豁达,脑子又好使,形象气质更不用提了,不用说话,只管往那儿一戳,逮谁谁赞叹:一表人才啊!你说,老爷子能不派他那位出类拔萃的皇九子去理藩院吗?”

老九仔细的审视着我的面部表情,我立即摆出一副比珍珠还真的良善模样,他扑哧一笑,反手将我揽住自怨自艾道:“葶儿你说,难道真要等到阿九年老­色­衰了,才能进工部吗?”

我差点被他乐死,他突然又一拍脑门:“对了,穆景远上次送的显微镜,不是被你拿到赵启开的医坊里去做什么实验了吗?这回啊,那个来自法兰西的杜德美神父,又特地带了一架来,说是谢谢咱们九福晋。”

啊?哦……原来两年前,杜德美参加了康熙主持的赴东北的勘测队。回来后,他把在长白山见到的采参情况、参的­性­能产地等等写成论文,欲寄回法国发表。他甚至想大胆预测在加拿大与长白山纬度相近的魁北克一带也能发现人参,可又有些担心,于是,在随穆景远一起到九贝子府上行走时,将自己的犹豫和盘托出,我当时正在把玩穆景远送来的显微镜,脑子里突然想起西洋参的由来,不就是一位法国传教士在中国考察后写成报告寄回国内,另一位看过他报告的传教士去加拿大后,根据他的报告,在加魁北克地区发现了历史上的第一支西洋参吗?

于是,便热情洋溢的鼓励杜德美神父将预测写进报告,果然,正如历史上记载的一样,如今,第一支西洋参被发现了!

老九也高兴坏了,从康熙三十八年起实行人参国有,放票采参,严禁私采。产量也一年不如一年,根本满足不了需求,全国存在有市无货的严峻局面,如今,将西洋参进口回来销售,既不违背国制又能赚个盆满钵溢!

笑着笑着老九的泪水就滚下来了:“葶儿你说,小四都已经7岁了,咱们的小五,什么时候才能找回来?就算找回来了,他还肯认咱们吗?”

那场地震,震断了几乎所有的线索,只有灵丘喇嘛庙里的喇嘛们回忆道:小五的师傅是一个戴着斗篷的神秘和尚……一晃又是三年,小五音信全无……我抵住老九的额头,相对垂泪神伤,当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已经成为习惯的时候,就像呼吸,觉察不到它的存在,却又无时不刻的进行着……

秦顺儿拿着张帖子过来打了个千:“爷,雍亲王府刚刚派人送来的。”

老九打开一看:“四哥请咱们明儿去圆明园一聚。”

百十二章 ­精­卫无穷填海心 (2)

据说是这样的,某年某月某日,正在中南海瀛台勤政殿批阅奏章的康熙老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雍亲王就被紧急召见了。据说当时老爷子吹胡瞪眼、捶胸顿足,一通酣畅淋漓的好骂:不肖子,啊?有闲暇时间和那些个僧衲道士谈玄论道,礼佛参禅,怎么就不能一鼓作气,给朕捣鼓几个孙子出来?朕为爱新觉罗家族贡献了55个子女,你呢,连朕的零头都不到!现在大的几个阿哥里头,你就一个弘时,老八就一个弘旺,并列倒数第一,丢人不丢人?你自诩“天下第一闲人”是吧?朕就成全了你,三个月不派你差事,回去给老子争口气,搞不出点响动,就别再来见朕!滚!

于是乎,被皇帝爹爹发作了一通的雍亲王胤禛灰头土脸的滚回了王府,据说他回府后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索­性­励­精­图治、闭门谢客,专心造人……工夫不负苦心人啊,终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府邸里的钮祜禄氏和耿氏都修成正果,赶在康熙五十年的尾子上,弘历(未来的乾隆皇帝)和弘昼(未来的和恭亲王)相继呱呱坠地,从此,弘时、弘历、弘昼,雍正皇帝的唯一三个,没有夭折、熬到成年的儿子,全部登台亮相。

倒数第一的屎盆子总算是扣不到自个儿头上了,雍亲王能不屁颠屁颠的张罗着献宝炫耀吗?而更为有趣的是,这三年来,阿哥党和雍亲王,一明一暗,默契十足的共同倒太子,竟衍生出一种微妙的同志情谊,虽然这种情谊是那么的脆弱,甚至后来反目成仇、势不两立,但昙花一现毕竟也现过呀。

于是乎,在弘历快半岁、而弘昼差不多一百天的时候,一向对请客深恶痛绝的老四居然一反常态,借口园子里的牡丹花开了,特邀老八老九老十老十三老十四全家赏光到圆明园观花怡情。

因为四阿哥请客实在是太过稀奇,大伙儿倒是去的分外的齐……我本想称病不去,可一来对圆明园心存向往,二来对弘历好奇的紧……

请您用大理石、汉白玉、青铜和瓷器建造一个梦,

用雪松做屋架,披上绸缎,缀满宝石……

这儿盖神殿,那儿建后宫,放上神像、放上异兽,

饰以琉璃、饰以黄金、施以脂粉……

请诗人出身的建筑师建造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个梦,

添上一座座花园,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喷泉,

再加上成群的天鹅,朱鹭和孔雀……

请您想象一个人类幻想中的仙境,其外貌是宫殿,是神庙……

这是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笔下的圆明园,此时的圆明园虽然还未到移天缩地入君怀、汇粹东西傲古今的鼎盛时期,但也初具规模,赏心悦目。

依次欣赏过夹境鸣琴、涵虚朗鉴、映水兰香、濂溪乐处、方壶胜境、茹古涵今、西峰秀­色­、曲院风荷、洞天深处和蓬岛瑶台的景致后,宾主在牡丹台处驻足留连、相谈甚欢……春来谁做韶华主?总领群芳是牡丹!但见赤者如日,雅者如月;淡者如赭,殷者如血;向者如迎,背者如诀;鲜者如濯,惨者如别。交错如锦,夺目如霞,灼灼似群玉之竞集,煌煌若五­色­之相宣……

正啧啧称奇,却陡然发现十三和十四不知去哪儿了,正想问老九,却听于前年入雍王府的侧福晋年氏提议道:“曾有人说‘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咱们何不玩个游戏解解闷?”

众女眷纷纷赞同:“怎么个玩法?又当如何奖励?”

年氏笑道:“什么姚黄魏紫,赵粉二乔,看着自然能道出名字来,倘若看不着呢,咱们用丝巾蒙住眼睛,只用鼻子和手来辨认是什么品种,倘若能连续猜中三次就算赢。四爷,拿我房中的那道金漆木雕的十二扇袖珍屏风做奖品可好?”

老四笑道:“成,只要你好意思拿得出手。”

年妹妹娇嗔了两句,又正­色­吩咐道:“钮祜禄姐姐,你帮我去把它拿出来吧。”

我暗忖:外面皆传年氏貌美争强,恃宠而骄,今日一见,确实有那么一点,不过,她率直活泼的个­性­倒真是令人眼前一亮。

却见另一位侧福晋李氏微微挑眉,颇有些不以为然,倒是四福晋那拉氏,始终保持矜持而和蔼的微笑,亲热的拉着十三福晋低声说着体己话。我忍不住看向钮祜禄.菡萏,她依旧淡淡的,微微一福后,领命而去,算起来她入四爷府已8年,一直不得宠爱,虽然如今生下了弘历,但在名分上只是‘府邸格格’,尴尬的夹于妾与婢之间,连庶福晋也不是,所以,年氏才能当着众人的面对她发号施令,不禁为她暗暗不平……

那道金漆木雕的十二扇袖珍屏风确实不凡,­精­雕细刻,行云流水,金箔与镂空雕纹相得益彰,老九和我咬耳朵道:“这套屏风是老爷子前不久刚赐给老四的,看来这个年氏确实受宠,怎么样,待会儿把它赢回去?”

听到老四有了宠爱的对象,我顿觉放下了一个包袱,发自内心的高兴,可似乎又夹杂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低声对老九道:“成,咱们争取把它赢回来做个人情也好。”

年氏自信满满的说她要最后一个来,四福晋和十福晋则直接表示不参与,八福晋郭络罗.瑜紫猜中了两个,却在最后一关铩羽而归,而李侧福晋、十三福晋和十四福晋就连边都没挨着了……诞下弘昼的耿氏也想参与,却被年大姑娘两三句话不软不硬的挡了回去。

只剩下我和年氏了,十四福晋完颜.羽丹和八福晋郭络罗.瑜紫都不约而同的挨过来耳语:“九嫂,压压她的锐气。”“菀葶,虽然她哥哥年羹尧是你的表姐夫,你们有点挂脚亲,但也不能让她,听到没有?”

年轻气盛的年大姑娘边用丝巾给我蒙眼睛边咯咯笑道:“看来今儿这套屏风,多半是飞不出这个园子了。”

第一盆牡丹放在了我面前,牡丹花中,紫­色­牡丹具烈香,黄粉含清香,白­色­则多甜香,我低头深深一嗅,只觉烈香扑鼻:“嗯……这是一盆紫­色­的牡丹。”

只听周围有吸气声,看来是对了,开始用手细细触摸:“嗯……株矮枝密,花梗细长而软,小叶卵圆形,缺刻多,端渐尖……这是‘葛巾紫’对不对?”

郭络罗.瑜紫和老九同时笑道:“没错。”“对极了。”

第二盆粉墨登场,老方法,先嗅后摸:“叶子背面有一层绒毛,花香中带着淡淡的药味,《墨庄漫采》记载:洛阳欧氏在宋徽宗宣和年间,以‘药’壅培在牡丹根下,次年方能呈浅碧­色­……应该是‘欧碧’?”

“九弟妹好能耐。”这回是八阿哥的笑声。

第三盆姗姗来迟,我正要上前,却听年大姑娘低呼了一声:“哎呀糟糕,董鄂姐姐,这盆可不能摸只能嗅。”

我心念一转,笑道:“如果不能摸的话,就说明它的形状是特别的与众不同,嗯……在群牡丹中独树一帜的,是不是那种叶子形状象花,而花儿却象荷包的‘荷苞牡丹’?”

“高,实在是高!”老十的大嗓门传来。

正想取下蒙住眼睛的丝巾,却听年大姑娘嘟着嘴道:“这个是我说漏了嘴,可不能算数,换一盆,哎呀,我亲自去选。”

不觉暗自好笑,她真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大女孩……端上来了,可这一次,我还真猜不出来,想了想,便去仔细的摸花盆:“是细瓷的,有一个缺口,上面还刻着一首诗: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刚才给李姐姐猜的那一盆,是醉胭脂!”

揭下丝巾,只见叶如翠羽,拥抱栉比;蕊如金屑,朱颜­色­酡,正是醉胭脂!

年氏叹气道:“好姐姐,我真服你了……高福儿,去把……”

我忙特虚伪的拉着她笑道:“这套屏风用来借花献佛可好?钮祜禄姐姐和耿妹妹都喜得贵子,九爷和我正愁待会儿见了两位素未谋面的侄儿,拿不出象样的见面礼呢。好妹妹,你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众人都是一笑,老四忙吩咐将弘历弘昼抱上来给大伙看看……不禁有些激动,马上就可以见到未来的乾隆皇帝|­乳­臭未­干­的模样了,却见弘时气喘吁吁的冲上了牡丹台:“不好了,不好了……”

百十三章 ­精­卫无穷填海心 (3)

“十四叔和十三叔先赛了马,又比试­射­箭,后来又去打布库,可……可……十三叔的右腿,右腿突然……”弘时急得哭了,众人忙不迭的赶过去,只见老十三靠着墙坐着,额头上满满都是痛出来的汗珠,裤腿被折了上去,露出肿的像红桃子似的膝盖,老十四正半跪在地上,双手按住膝盖用力一挤,十三痛得几乎咬碎钢牙,停顿了好几秒钟方能说出话来:“没事,老毛病了,只要把里面的脓浆挤出来,就好受了。”……

一废太子后,十三失宠于康熙,两位至亲的妹妹(嘉彤锦云)相继病亡,在极度的压抑痛苦中,终于忧郁成疾,膝生毒疮,时好时坏,久治却不能根除。

我不禁琢磨:七阿哥胤祐天生腿有残疾,而史书记载,咸丰、光绪也曾患有‘骨痨’之类的腿疾,这会不会是爱新觉罗氏的家族病呢?

看着十三受苦,老四心痛不已,又恼十四不该挑十三腿疾刚好一些的情况下争强斗狠,惹出事端,竟一时失态,两步跨上去一把推开十四:“让开,我来!”

那力道太大,竟将十四推了一个大趔趄,幸好老八眼疾手快,将十四及时扶住,莽十四今年不过24岁,正血气方刚,当即被气得七窍生烟,目眦如裂,撑起来便要发作,但所有的动作却倏得凝结在了半空,如一尊冰雕,一尊眼里疯狂焚烧着委屈、不甘、还有些许羡慕甚至嫉妒的冰雕!

胤禛,他的一母同胞的亲兄长,自视甚高、刻薄严苛的雍亲王,正低头为胤祥吮出脓血……是啊,硬挤脓包会极痛,但若是吸吮,则会好受许多,可是,即使亲如父子,情同手足,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呢?

十三虎目蕴泪,众人呆若木­鸡­,我心潮翻涌:雍正即位后,众兄弟都必须将名字中的‘胤’改为‘允’,他惟独特赐十三保留‘胤’字;雍正八年,怡亲王胤祥病逝,他悲痛欲绝,大病一场险些死去……他对他爱的兄弟挖肝掏肺,知心换命,爱之犹恐不深;对他恨的兄弟却刁难羞辱、冷酷无情,恨不得敲骨吸髓……他爱憎分明,非此即彼,但在潜底时却又能刻意伪装,曲意迎奉,讨康熙的欢心和信赖;身为九五之尊,他猜忌多疑、刻薄残酷,却又缜密果敢,锐意改革,整饬弊政,惩治腐败,为社稷殚­精­竭虑……他矛盾复杂甚至偏执,他爱走极端!

此事过后,众人都兴致全无,只想早早开饭,吃完后各回各家、各寻各妈。尤其是老十四,难得这么深沉过,脸硬邦邦的逮谁瞪谁,连苍蝇见了他都绕道飞。

终于,弘历和弘昼,两个襁褓中的活宝贝被抱上来缓和气氛……弘昼生的粉润润肥嘟嘟的,虎灵灵的一双眸子溜溜的转,十分可爱;而弘历呢,说实在的,我颇有点失望,面­色­蜡黄,正皱着小脸咿咿呀呀的哭的打嗝,甚至连哭声都怏怏的,一点也不清亮……这真是未来那位丰神俊朗、不可一世的乾隆皇帝吗?

而且,就算身为黄|­色­人种、炎黄子孙,他未免也太黄了一些……

四福晋也注意到了:“弘历这孩子好象不太对劲,今儿怎么这么黄?”

胤禛听罢,过去抱过弘历细瞅,不觉眉头微颦,他子息一直艰难,前面生的四个儿子,弘晖弘昐弘昀尽皆夭折,只有弘时硕果仅存……突然,他觉得身上手上俱是一热,原来,小弘历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偷袭成功,一泡尿全撒在了他老子身上,钮祜禄.菡萏忙上前去接过儿子,却冷不丁的一声惊呼……

老天,弘历的尿­色­竟如浓红茶般触目惊心,这孩子,在尿血!

……

身为太医院院判,黄远一直是和蔼豁达的人,可此时的他,却显得很凝重!由于之前的宜妃用药冲突、太后慢­性­中毒事件和扬州赈灾,我们成了忘年交,他递眼­色­让我随他到外面去商议:“九福晋,你怎么看?”

胤禛和胤禟也跟了出来,我迟疑了一下,方晦涩的开了口:“现在正好是蚕豆的旺季,我在想……可又不能完全确定。”

黄远的脸­色­透露了他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

胤禛的脸­色­难看之极,欲言又止,那是一种想问但又害怕听到答案的微妙情绪,正所谓关心则乱。

而我也心乱如麻,甚至鄙薄唾弃自己,是的,此时自己狭窄的胸襟就像一只脆弱的眼睛,连一粒微尘都容纳不下。

其实,在黄远赶来之前,我已经完全确定小弘历患的是‘蚕豆病’,这种病也称做‘胡豆黄’,是葡糖六磷酸脱氢酶(G6PD)缺乏者进食蚕豆或吸入其花粉所致的急­性­溶血­性­贫血,多见于3岁以下的男孩,也能通过母|­乳­使婴儿发病。起病急遽,症状是全身黄疸,频频尿血……如果不能及时纠正溶血和恢复体内的电解质平衡,患者往往于1至2天内因循环衰竭或急­性­肾衰竭而亡。

这也是一种公认的家族遗传病,黄远来之前,我问过弘历的生母,钮祜禄.菡萏哭着低声告诉我:她最小的幼弟就是2岁那年尿血而死。我也去问了弘历的|­乳­母,得知她这两日哺|­乳­前都吃了煮蚕豆……

可是……我也有爱若至宝,不惜呵出­性­命也想要保护的人啊!

不是有史学家认为:康熙选择继位人时,曾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中取舍不定,后来是因为看重了四阿哥的儿子弘历,才最终选择了他吗?

如果没有了弘历,会不会就没有后来的雍正皇帝呢,如果是十四继位,胤禟就不会……

黄远对胤禛他们说了些什么,我神情恍惚,竟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发现我不大对劲儿的胤禟握住了我的手,我才陡然从迷乱中惊醒,听到了黄远最后一句话:“此病目前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救治之法,只能勉力调养……小阿哥是个福厚之人,只愿上天护佑,能挺过此劫吧。”

不,是有立竿见影的办法的!……可我……心在无声的战栗,在痛苦的抉择,你可以泯灭医者的道德和人类最起码的良知,就这样见死不救吗?……愚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现在救他,将来谁来救你?……

屋里突然一阵嘈杂,“不好,弘历又尿血了!弘时,快到额娘身边来,耿妹妹,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弘昼抱开!”是李氏的声音。

“他怎么不哭了?是昏厥了还是?福晋,弘历他……他……”依稀是年氏惊惶失措的声音。

门里撞撞跌跌冲出一人,是钮祜禄.菡萏!她抱着弘历,就那样默默的看着我和黄远,就那样缓缓的跪下,我忙伸手扶住她……我还记得她少女时的眼神,笑谑的、调皮的、揶揄的、洒脱的,可在岁月的磨砺下渐渐变得寡淡而空灵……而此时,她的瞳眸如同枯竭的涸井,带着眩目的惨白和灭顶的苍凉……大哀无声,大痛无泪,这是一位濒临崩溃的母亲!

身体中的那根良善的灯芯终于被点燃,灵魂中冷硬恶毒的部分像蜡烛一样瘫软融化……如果,我失落在外的小五也沦陷在生死一线,而能救他的人偏偏昧着良心冷眼旁观,自己又将情何以堪?

我接过弘历:“菡萏,四哥……胤禟,你把十四弟也叫上,咱们立即去赵启的医坊!”

百十四章 ­精­卫无穷填海心 (4)

治疗蚕豆病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是输血。

两天后,从赵启医坊回家的路上,马车走的很慢很稳,极度疲倦的我只觉脑海里依旧刮着十二级的强台风,惊涛簇拥着骇浪,一刻也不得平静。为了驱逐那随时都会卷土重来的懊恼情绪,我­干­脆天马行空的乱琢磨瞎回忆……记得,输血史上第一桩有名的案例,是法国医生丹尼斯将280ml的小牛血输入一名疯病患者体内,希望借由‘温柔的小牛’血液治疗患者的疯狂……后来,英国医生布伦达尔第一个明确指出“只有人血才能输给人”的科学结论,同时她也是第一个采血和输血工具的发明者,而那个时代的人则热衷于通过交换怨偶彼此的血液来试图改善婚姻中的不和谐……因为输血导致死亡的案例泛滥,输血一度被禁止,直到被誉为近代输血学之父的KarlLandsteiner发现了ABO血型,这是人类输血史上的里程碑,比现在这个时代,晚了将近200年。

莫道大道人难得,自是功夫不到头!无论中医还是西医,都是一个不断失败、累积、发展和进步的过程……

“在琢磨什么呢?”胤禟突然俯身过来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盯着空气就那样若有所思、若有所得的模样?靠着我眯会儿吧,到家了我叫你。”

他的目光,是那种深刻的激光式的抚摸,我感觉有些水一样的东西在胸中弥漫氤氲,渐渐地整个心窝都酸楚起来。钻进他怀里小声嘀咕,他说你说什么呢,我没好气道:“好话不说二遍!”

弘历真是个宇宙无双的绝对超级幸运儿!

如果缺了我这个从三百年后意外来到这里的、懂得交叉配血法的人;如果没有潜心钻研和实践于外科医学的赵启;如果没有两年前穆景远送来的显微镜;如果没有打小就爱泡在造办处置办各种新鲜玩意儿的胤禟,如果没有他一年前就按照我画的图纸和要求,历经数次失败才捣鼓成功的用来采血输血和分离血清的工具;如果没有赵启和我之前数次实验所形成的默契配合……世间便将少一个叫弘历的婴孩,未来也就不会出现那个奢靡风流,自诩为‘十全武功’的乾隆皇帝……

难道,我‘莫名空降’在这个时代的使命,竟是冥冥中促成历史按照它正常的轨迹前进吗?我真的很迷惘,感到头顶上正悬挂着一柄达摩利克斯之剑,那把剑悬于一丝,随时都会落下,将我的一切斩得粉碎,碎的连剩下的渣滓也免不了灰飞湮灭!而更为可悲的是,是我,亲手挂上了那柄剑。

真的好累,可又累过了头,累得亢奋起来,怎么也眯不着……新鲜血液采出后必须马上使用,否则很快便会凝固。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按照21世纪的方法,往取出的新鲜血液里加入0.2%的柠檬酸,既可以防止血液凝固又对人体无害……可是,以现在的条件只能往里面加稀释了的柠檬汁,万一引发败血症怎么办……所以只好每次取一点、用一点,而且动作稍微慢一点,取出的那点血就不能用了,虽然把赵启大哥、茯苓嫂子和我都累得够戗,也还是不能避免的浪费了不少血液。

“葶儿,我虽然全程目睹了你的交叉配血实验,也亲眼看着弘历一点点的好起来,可是,我就是不明白……”胤禟突然将我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心不甘情不愿的忿忿道:“不错,你把那个提取制成的供血者红什么胞悬液一滴和受血者血清一滴滴入主侧,又将受血者红什么胞悬液和供血者血清滴入次侧,然后分别用竹签混匀,放置两柱香时间后置于显微镜下观察……不错,老四和老十四是孩子的亲父和亲叔叔,他们的主侧和次侧都没有发生凝集,他们的血可以用……我和八哥还有老十三的血全部或部分发生凝集,不能输给孩子……可是,为什么弘历的生母,那个钮祜禄氏的交叉配血发生了凝集,不能用;而你,和弘历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你的血就可以用呢?我真的呕得慌……”

……给弘历输血的时候,因为浪费的血几乎占了输血量的一半,后来老四和十四都几乎撑不住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大人又倒下了吧,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所以,我也让茯苓和赵大哥采了我的血输给弘历……我知道胤禟在介意,我甚至能感觉到这种抵触的情绪像天然气一样从他的每个毛孔中喷发出来,还带着毛簌簌的触角,挠得我一阵颤栗。

“胤禟,钮祜禄氏也这样问过我了,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芸芸众生的血就分为四种类型,咱们姑且将它们唤做甲、乙、丙和甲乙型,比如钮祜禄氏是甲型,而四哥是乙型,那他们的孩子可能是甲也可能是乙,还可能是甲乙,而弘历恰恰就是乙,所以四哥的能用而钮祜禄氏的不能用,而我刚好也是乙,所以,我的也能用……你听明白了吗?”

他严肃的琢磨了一会儿,竟委屈起来:“似懂非懂,不过,你为什么要和四哥的一样呢,为什么就不和我一样呢?”

这是我能决定的事吗?搞了半天这人是在吃醋啊,心里禁不住偷偷窃笑,被老公在乎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当即东施效颦,捧着心窝叫哎哟。

“怎么了?”他紧张的汗毛直立。

我气若游丝:“痛!心好象被什么东西深深贯穿了,只留下一个凉飕飕的洞,空虚冰凉得无法补救,似乎我自己也会被这个洞口所吞噬……嗳,你别急,我娘家一族的女人都有这个病根儿……这种心疾只有一个解救的法子。”

“什么法子,你快说呀!”某人如坐针毡。

“算了,这是根本办不到的,我……”索­性­虚脱倚在他肩上细细抽气。

“相信我,我发誓一定办得到,你快说出来呀!”

“就是,就是……这个女子的相公必须每天抱她一次,冲她含情脉脉的微笑两次,即使有旁人在,也要找机会对她暗送秋波至少5次,还不能惹她生气……”

胤禟气疯了,在马车上追着我掐,我左躲右闪,正闹得不亦乐乎,却觉得头一晕,倒栽了下去,幸好老九眼明手快,否则我这个失血女郎便免不了来个脑震荡什么的,可这一栽,心情也如云霄飞车般跌落谷底:“葶儿对不起胤禟,她救了别人家的孩子,却找不回自己家的孩子,还……”

他急切抢白:“不是的,是胤禟对不起葶儿,他混蛋的无可救药,害苦了……”

我捂住他的嘴,刚才的嬉笑玩闹,就象冷风中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就迅速熄灭,马车里只剩下静寂和惆怅,我们默默的凝视着彼此,良久……

马车突然停住,赶车的何玉柱禀道:“九爷,四爷他拦在了前面。”

胤禟和我下了马车,却见胤禛面­色­惨白,骑马拦在了前面,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不说话。

胤禟也不吱声,场面有些尴尬,我只好打破僵局:“四哥,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弘历他?”

“不是,是我有话想对你说,咱们借一步说话。”

百十五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1)

我正要挪步过去,却见胤禟面露揶揄之­色­,寒声笑讽道:“瞧今儿这风刮得,嘿,离谱的怪,向来自诩襟怀坦荡的雍亲王,怎么?和弟妹说点话还非得避人耳目了?要么就当着兄弟的面谈;要么就请四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糟糕,醋罐九泛酸水了,我只好把已经伸到半空的腿又硬生生的收了回来,在肚子里措辞了半天,方道:“四哥,您有什么事吗?就在这里说吧,董鄂洗耳恭听。”

胤禛闻言,竟如释重负般的在嶙峋的嘴角处硬扯出了一道生硬的曲线,此时他那挑眉浅晒的冷笑,犹如能见血封喉的毒药,我甚至不敢迎视他的目光,怕一接触便会被­射­个百孔千疮……唉,可惜我没有达.芬奇那样的艺术才华,倘若能将此时的他传神的描摹下来,就是蒙拉丽莎都难以媲敌……

突然身边刮过一阵风,等回过神来,只捕捉到一个扬鞭远去的背影……他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被胤禟拉上马车,车走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老神在在的嘀咕:“我记得有人曾告诉我,生命和生命是相互成全的,爱情与爱情是彼此忠贞的,这个人是谁来着?”

我没好气道:“是我。”

“哦……”他做恍然大悟状。

“­干­嘛?”

“病了,心里好像有一群小蚂蚁在啃咬似的,嘶——好生难受!”

胤禟把脑袋撇过一边!我想了想,贴近他耳门子喃喃轻唱:“多少人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贼脑袋没有转回来,好一会儿,只听他瓮声瓮气道:“我也一样。”这个声音仿佛透过水帘洞发出来一般、散发着潮湿的水汽,瞬间感染了我的眼睛。

……

本想缩在被窝里好好的享受几天猪的快乐日子,把失去的血尽数养回来,可是……

“额娘,芜宁可以进来吗?”

在梦中和忍者斗得正酣的“女侠”被敲门声倏得拉出了梦境,我蓬松着眼坐起来,哦,原来大格格端着一碗猪肝瘦­肉­粥来孝顺额娘了,当即眉开眼笑表示热烈欢迎……上个月刚庆祝了十岁生日的芜宁,身上已经具备了“卖盐的老婆卖冰棍的娘——贤妻良母”的雏形……嗯……我家大格格有前途。

送走大格格,继续蒙头睡,困得要命,一天睡它24个小时好了……

“额娘,平安可以进来吗?”

我艰难的爬起来挤出笑脸“接待”9岁半的二格格,二格格吃力的抱着她心爱的七弦琴骄傲的宣布:“额娘,平安终于学会‘七十二滚拂流水’了,您听……”

二格格用‘滚、拂、绰、注’手法作流水声,确实蛮像那么回事的!

赶紧奉送上热情洋溢的表扬和鼓励:“琴弦一拨,若流水击石铿然清透,流水是天地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平安,你要好好练习哟,额娘看好你!”

“额娘,你就是平安的知音。”二格格抱着琴快乐的离去……嗯……我家二格格将来一定是个才女。

吃力的爬上床,继续蒙着脑袋去约会周公……迷糊中……似乎有人掀开了被角……我看向偷偷来袭的生物!雄­性­!但不是胤禟!

“嘘——”他冲我眨眼睛,然后钻进了被窝,舒服的不得了的样子!唉,我叹了一口气,帮他把鞋藏好。

除睡无大事……朦胧中,我似乎意识到自个儿是被梦魇住了,可怎么也苏醒不过来,黄板牙、酒糟鼻子、吊梢眉和巨灵神都鲜血淋漓,从四面八方就那样扭曲着、狰狞着扑来,我连滚带爬的拼命逃窜,却怎么也甩不掉那附骨之蛆般的亡命追逐,惊慌失措中一脚踏空,无底深渊向我张开血盆大口,身体飞速下落的惊悸捶打得心脏几近负荷不住!一只手凭空伸了过来将我牢牢抓住,我悬在半空愕然的抬起了头,是胤禛!他一身龙腾黄袍,­精­瞳如电,以胜利者的姿态噙着蚀骨沁髓的笑意:“这回,你还要逼我放手吗?”……

我猛然睁开眼睛,太阳|­茓­犹在突突的跳个不停,原来,对未来的畏惧犹如荒草,你越是极力忽略它,它越是疯狂的滋长!怎么也睡不着了,正颓然的鼓起腮帮子,门却被砰的一声猛然推开,五个5、6岁大的男孩子争先恐后的冲了进来。

“额娘,我们捉迷藏,可弘鼎丢了!”小六弘政泪汪汪的向我报告紧急军情。

“额娘,弘鼎会不会被野猫子衔走了?”小七弘蟑想到了第一个可能­性­。

“额娘,弘鼎一定是落进池塘里了。”小八弘相急得直跳脚。

“额娘,弘鼎被坏人拐走了!”小九弘旷涨红了小脸。

“额娘,我……我要弘鼎哥哥!”小十一弘喜哭的淅沥哗啦。

我轻轻的掀开了被子的一角,俨然已经遭到数种不幸的小十弘鼎正蜷成一团,酣睡的跟只小田鼠似的……一时间,小捣蛋们的欢呼声险些掀翻了屋顶。

……被小家伙们一闹,这觉是再也没法睡了,索­性­到园子里独自散了一会子步……萎靡的打一个呵欠,困意袭来是抗都抗不住,砰——晕乎乎的一头撞在了树上,嗬!原来与我家‘美髯公’亲密接触了呀……美髯公是一棵三年前从别处移植过来的大榕树,枝叶葳蕤,冠盖云集,遮天蔽日,浓荫覆地。倒垂下来的须根千丝万缕,似长髯飘逸,又如垂柳婆娑。

想了一会儿竟童心大发,噌噌噌爬上了树,反正呆在自个儿屋里,孩子们免不了一会儿来访一个,不见吧,会伤到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亲近之情,见吧又伤神的很,索­性­躲在树上这块清净宝地享受一会儿绿­色­羽翼的庇护。

风儿柔柔的轻抚,叶儿沙沙的低鸣,我稳稳倚着枝叶,时不时的打会儿盹儿,徘徊在清醒与梦境之间的意识流有时真是妙不可言,如潺潺溪水、悠悠白云,轻拢慢捻的洗涤过脑子,眯着眼睛倒真是惬意的很……直到一个熟悉的大嗓门不期然的猛得扎进了耳门子。

“九哥,我真是服了你了,托合齐的兵权一丢,胤礽就真的六神无主,一头乖乖的扎进了咱们等着他的口袋里,这回这只王八可就永无翻身之地了!”

透过扶疏的枝叶向下瞅……老天,是老八老九跟老十!随从们都站的远远的,看来他们是想借这块林荫宝地聊点什么隐私之类的话题……他们没有发现头顶上笼罩在绿荫中的我,(奇*书*网*.*整*理*提*供)我僵在那儿,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说话提醒他们‘上面有人’呢还是继续‘老僧入定’比较好。

胤禟冷笑道:“他科场舞弊,老爷子帮他藏着腋着;他手下的人贪赃王法,老爷子投鼠忌器;他公报私仇,以权谋私,老爷子听之任之,奏一本准一本;他密谋兵权,老爷子也只是削了托合齐、耿额的实职,却迟迟下不定决心治他……哼,咱们如今不过是给他创造了个铤而走险的机会罢了,是他自个儿利令智昏要狗急跳墙,真是愚蠢……也不放眼大清国瞧瞧,有能耐能私自铸造出红衣大炮的,有谁没受咱们的恩惠,有谁不是九爷的朋友?也不琢磨琢磨,这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是有毒的还是没毒的?不经兵部,私自秘密铸造了八门红衣大炮,这回,他想要老爷子的命,老爷子还肯拱手相送吗?”

老八依旧云淡风轻:“十弟,胤礽被废已成定局,咱们在这里高兴高兴就成,在外可不能得意忘形的满嘴胡沁;九弟,这回搏弈,咱们赢了第一局,后面的路还长着呢,目光要放长远一些,待一切尘埃落定,八哥保举你封王爵进工部。届时咱们弟兄放开手脚,得偿平生所愿!”

百十六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2)

“八哥未免也太谨慎了些,论人望、论才­干­、论势力,现在谁能跟咱们匹敌?”老十已经乐得找不到北了:“老大老二都翻了船,老三不过是个书虫,成天和清流的那些个穷酸文人之乎者也,伤春悲秋。哼,百无一用是书生,就算老爷子瞎了眼选他做太子,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五哥毁了容貌,六哥早殁,七哥身有残疾……只剩下老四勉强拿得出手……那又怎样?他这个亲王,还不是当初借老爷子生病时大献殷勤,舔老爷子的肥腚得来的,更何况十三早被咱们挤兑了下去,他孤掌难鸣,可怜巴巴的一条光棍能掀起什么风浪?所以嘛,老四如今也不得不心灰意懒了,什么‘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什么立志做‘天下第一闲人’,哼,算他有点自知之明……”

胤禟突然狠狠一扇子敲在老十头上。

胤誐抱着脑袋委屈道:“你­干­嘛打我?”

老九又两扇子追加了上去:“老子打你个糊涂头,叫你脑袋成猪头;打你个糊涂嘴,让你张嘴变犬吠。”

身为敦郡王的老十被九贝子欺负的左躲右闪,抱头鼠窜道:“我哪里说错了?好端端发什么火呀?”

胤禟咬牙道:“你说话过不过脑子?早晚撕了你这张嘴……胤祥是咎由自取,什么叫被咱们挤兑了下去?他自己少不更事胆大妄为,行差踏错招来灾祸,咱们只是制造了些蛛丝马迹,指引皇阿玛察觉到他的那档子上不得台面的破事而已……还有老四,整个一个‘男子的里裤—装蛋’!心机最深的就是他!圆明园里,那个叫福海的前湖,水域面积至少是后湖的9倍,可他呢,在那么宽的福海里只堆砌了三个小岛叫‘蓬莱三岛’,逢人便指着说自己多么向往做个逍遥自在的世外神仙;却在不大的后湖整整构筑了九座岛屿,你知道寓意着什么吗?寓意着天下九州!他骨子里从来没停止过觊觎天下,却又刻意做出一副超凡脱俗、与世无争的样子,什么心灰意懒,他在韬光养晦!”

胤禩笑道:“九弟看的透彻,可惜老四和太子不一样,不务矜夸,有胆有识,凡事都占着个理字,的确不容小觑。不过,这人凡事都爱挑刺较真,又刻薄寡恩,这些年来办差数他办的最多,而人也得罪的最多,朝上哪个官员不畏惧他三分,你说,百官推选皇太子,会自讨苦吃,选个难伺候的主子吗?而皇阿玛以宽仁治理天下,会愿意将江山交给一个秉­性­严苛的偏执之人吗?……胤禟,弟妹的身子骨可好些了?昨儿送来的参茸丸可用了些?”

胤禟颓道:“她这两日懒得跟猫似的,老是睡不够,又说什么­阴­虚火旺的人不适合用人参进补,宁肯喝点猪肝瘦­肉­粥……这小姑­奶­­奶­忒不好伺候。”

胤誐得意了:“早就警告过你了,女人可以宠宠,但万万不能动真心,八哥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可你呢,比八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了,听说老十四这两日都杵在府里湖吃海喝养­精­补血呢,咱们也凑凑热闹去?……走啊九哥,搂福晋也是天黑以后的事,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

一行人逶迤而去,我瘫在树上心里百折千回:十三的事,老九果然脱不了­干­系,权谋算计,勾心斗角、博弈倾轧,难道能当饭吃,能当枕头睡,能当衣服穿吗?可这些个皇阿哥们,怎么个个都跟上了瘾一样戒不掉呢?

半晌,我滑下了树,六神无主的瞎走乱撞,瞅什么都像经过薄莎过滤般朦胧……“九爷是‘毒蛇’,平时蛰伏盘踞,一旦发狠便心毒手辣、入骨三分……那是因为他没有让你看到他的全部,他只给你看他最好的一面。”……刘氏的话突然在耳边萦绕不绝,我是真的不了解他,我也是真的害怕去了解全部的他!

……

太阳燃烧出血­色­的温暖,园子里的花草恹恹的耷拉着,流泄出沮丧的芬芳,忽见不远处小三和小四同心协力的撑着一把大伞,大伞撒下的­阴­凉笼罩着两个小人儿和一株茉莉花。

我板起脸:“这个时辰,应该在书斋听先生授课才是,你们在花园里做什么?”

小四嘟嘴道:“上课的时候,三姐姐说想泡茶和额娘一起喝,小四觉得,摘几朵园子里新开的茉莉花,放进碧­色­的茶汤,就像翡翠大妈的肚子上住着几粒洁白的珍珠姑娘,多美啊,而且喝过后就能吐出茉莉花一样的香气了。我们怕花谢了嘛,才告病出来的。”

小三红着脸补充:“可到园子的时候,只找到花骨朵儿,我们又担心花骨朵儿被太阳晒晕了没有力气开花,所以,只好撑伞挡住阳光。”

就这样为一株柔­嫩­的花撑开一把伞,就这样安静的等待一朵花开,人类的思维也可以这么纯粹,这么可爱么?……一时间绵密的‘酸楚’从空气中集聚,丝丝缕缕,如梅子细雨浸染过全身……我转身走的飞快,脑子里乱轰轰的,胤禟已经泥足深陷,奇shubao3.com书如果历史没有变化,这个家将在十四年后彻底分崩离析,该怎么做?才能抢在陨落之前,为届时刚刚成年便惨遭变故的孩子们,寻得一把值得信赖的保护伞……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赶着马车到了十三阿哥府前。

我发起愣来,怎么会神经兮兮的跑到这里来了呢?……沉吟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正要拨转马车回家,却见十三懒洋洋的倚在府门口正似笑非笑的往这边看:“我家弘墩跑来告诉我说九婶在府门口发呆,我还将信将疑,怎么,十三阿哥府的大门好看吗?”

我正琢磨着该说点什么好呢?却听后面车厢里传来小四热情的声音:“很好看!十三叔比大门还要好看。”

小四什么时候钻进去的?我讶然,却见那小家伙已经跳下马车,跑上去让十三叔抱,然后对着十三的耳朵开始小声的嘀咕上了。

十三抱着她转身进了门……我正要跳下马车跟进去,却见这两人又出来了。

“走吧。”十三将小四放进车厢。

“去哪儿?”

“小四说你今儿反常的紧,害得她很­操­心。这里离西郊的妙峰山不远,现在又正好是涧沟里千亩玫瑰盛开的季节,抓紧一点,还赶得上看日落。”

……

浓似猩猩初染素,照得深红作浅红……长空赤霞尽染,如地上的花海万倾;地上弄灼呈妍,似流霞成波,锦衾相覆!数十万朵玫瑰胧胧而下上,鳞鳞而重叠,兀然盛怒,如将愤泄,近处烂然如披,远望绛烟飘渺。

山谷被馥甜的气息宠溺的包裹着,身临其间,只觉醺醺然陶陶然,如解凝结,百脉融畅。

十三摘了两朵玫瑰,一朵给小四,一朵给我,我轻轻的抚摸着富有天鹅绒质感的花瓣,将鼻间埋进那柔和的丝光……时光仿佛一下子倒流了10年,小四俨然化做了幼年时嘉彤的俏影,少年时的十三,幼年时的嘉彤和我,喉头好痛,我哽咽着脱口而出:“十三哥……”

百十七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3)

后面的话消弭在空气里,看着十三的侧影我抿嘴苦笑,昔时对一碗米饭是硬是软是新稻是陈谷也能争论上半天的我们,如今竟是寻不出话说了。

十三凝了会神,突然展颜道:“我额娘是蒙古人,她的长调如醇酒天籁,我学一段给你听听,你仔细数数,里面有多少个美?”

[……苍鹰,叱诧在苍穹/俯览,骏马蹄飞扬/暖日晴空云皎洁/风吹草低现牛羊/鸿雁撩过宝石蓝的湖泊/缕缕炊烟似溪流向天空流淌/纵横的河川是高原沧桑的血脉/孛尔帖赤那,原野上寂寞的苍狼……

马头琴颤音如泣/花儿炯娜芬芳/父亲深刻的皱纹/母亲洁白的Ru房/姑娘鲜艳的嘴­唇­/汉子骠健的雄姿/……

阳光云霭/明月繁星/清风晨露/苍山瀚海/兄弟的情义/妻子的­奶­茶/长者的教诲/天下的太平……]

这舒缓悠长、粗犷率真的歌声,以颤抖波折的节律,蕴藉深沉的音域,倘徉在夕阳西坠、玉兔初生的玫瑰谷,如月光瞬间刺穿了我的胸膛,天上的云忘了移动,地上的风忘了呼吸……一曲毕了,夺人魂魄的余音犹在九曲回肠里萦绕……

“一共有六十个美,十三你真的很吝啬,以前从来舍不得唱给我们听?”

“这是我争夺皇阿玛宠爱的秘密武器,可惜再也用不上了,索­性­大方一点,让你一饱耳福,为什么突然跑来,为什么来了又不肯进去?”他用蒙古语问我。

小四不满了:“十三叔,我听不懂。”

我摸了摸女儿的头,也用蒙古语问他:“你告诉我,四阿哥和八阿哥,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他飞快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向初升的新月:“虽然前景很渺茫,可我希望不是八哥。你呢?认为是谁?”

“我不知道,可是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十三,咱们做笔交易吧,如果老八赢了,我来保全你和四哥的子女;如果老四赢了,你便要保全胤禟的,还有老八老十和老十四的孩子,让一切恩怨就终结在我们这一代,好吗?”

小四嘟着嘴抗议:“额娘你们在说什么?小四也要听。”

十三敲了敲小四不安分的小脑袋:“成交!需要定契约吗?还是发个什么‘黄天厚土,实鉴此心,若违背誓言,天人共戮’之类的誓言?”

我摇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我相信你,也相信自己。”

不禁相视而笑,他道:“为何今天失魂落魄的?”

“我不能说。”

“那我只能猜着劝慰你了,皇阿哥里面没有良善之辈,而开弓也没有回头箭,要赢,得付出代价;输了,也是咎由自取……既然你已经嫁给了这样的人中的一个,就别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也别试图去剖析他的灵魂是纯洁还是污浊,是高尚还是堕落……你只要记住,难得糊涂,毕竟,你的男人不是用来折磨和改造的,是用来爱的……好妹子,我希望你能把握住幸福。”

我凝视着十三:“你究竟做了什么受到如此重罚?”

他闭上眼睛:“我不能说。”

“那我也只能猜着劝慰你了,逝去的人留在这个世间的唯一方式,是活着的人的记忆,当你思念她们的时候,她们便能通过你的眼睛再一次阅读这个生前的世界。愧疚只会将我们折磨得形销骨立,寿年不永,如果我们也早早死了,还有谁能记起她们,她们还能通过谁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的变换呢?……十三,你为什么肯死心塌地的帮老四,却不选老八他们呢?”

十三狡黠的笑:“一是我去世的额娘教我的,你信不?二是四哥值得我仰视……那你呢,为什么跟老九,却不选四哥呢?”

“一是因为即使用爱情做名义,我也绝不给人做小;二是四哥永远是皇子的威仪,而胤禟躺在椅子上的时候,像堆散漫的土豆,还会含着半口水就捧腹大笑。”

山谷中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十三大笑:“我猜,是你的土豆到了。”

……

‘土豆’跑来了,十三回去了,小四睡着了。

‘土豆’脱下琵琶襟的海虎绒马褂盖在小四身上,臭着脸坐在了我身旁:“我不是故意派人跟踪你的,因为以前发生那么多事,你又不是吃一堑长一智的那种人,所以派人暗中保护而已……董鄂,你欠我一个解释。”

月光如泣如泻,他僵硬如一尊冰冷的希腊神砥,‘难得糊涂,这个男人不是用来折磨和改造的,是用来爱的’,我低下头反复咀嚼十三的话……无意识的把玩着手中的玫瑰:多么想变成一只蜘蛛­精­,吐丝将意中人包裹成茧动弹不得,然后拖进盘丝洞去过小日子……

“回话!”他狠剜了我一眼,突然一把将玫瑰从我手中抽走,我低呼一声,左手食指被花刺划破,血当即就涌出,凝结成血珠子往下滴。

“我不是有意的!”胤禟急忙握住我的手指吮血。

我急怒攻心,口不择言道:“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一直觉得我这小姑­奶­­奶­忒不好伺候不是?我都听到了!”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将自个儿的嘴巴缝上,想想又补充道:“当时我刚好在树上乘凉,我也不是有意的。”

胤禟从我怀里掏出丝绢包扎好手指,想抱我却被我推开,他沉吟了半晌:“鸿蒙初开,天界和冥界彼此敌视,可是,一尊准天神和一位准冥仙却不期相遇,坠入爱河,他们决定背叛天庭和冥府,在人间结为夫妻。天庭做出了惩罚,准天神的脚踩在哪里,哪里就立即生出荆棘刺得他鲜血淋漓;冥府发出了诅咒,准冥仙失去了美丽的容颜,瞬间变得丑陋不堪……”

“然后呢?”我竖起耳朵等待下文。

“准天神知道准冥仙甚为爱惜自己的容颜,便毁去了所有的镜子,不让她知道变丑的现实;而准冥仙决定背准天神到湖泊里去生活,这样他就不用再承受无数利刺椎脚的钻心痛楚……可是,抵达湖泊的时候,准冥仙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她痛苦极了,掩面而跑……准天神急忙拔腿追赶,荆棘不断划破扎进他的双脚,他的鲜血滴在荆棘上,荆棘便开出朵朵怒放的血玫瑰……”

“然后呢?”追到没有啊,卖什么关子嘛。

“准天神重返天庭,司掌‘月老’一职,用红线栓成无数伉俪;而准冥仙回到冥府,做了‘孟婆’,喝下她熬的汤,一对对怨偶忘记前世的恩怨情仇,在来世重新开始……只有天下有情人全都终成眷属了,世间最后一对怨偶也握手言和了,月老和孟婆才能再一次团聚。”

我开始仔细回味这个故事的起承转合,却冷不防的被他偷香成功:“葶儿,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挡人姻缘衰八代……咱们可不能生分怄气,否则害得月老和孟婆天各一方,多缺德啊!”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敢情这家伙在编故事哄人呢,亏我还听得扼腕叹息入了戏,正要怒发冲冠,却见一直趴在那儿睡得无比香甜的小四突然快乐的跳起来扑进胤禟的怀里:“我全听到罗!我全听到罗!额娘笨笨,阿玛好聪明!”

我差点气晕,敢情这小家伙一直在装睡想偷听大人谈话呀……蹲在地上画圈圈,这对父女俩,哼!今儿算是变相得到了十三的承诺,而且,就算今后家道中落,五阿哥和十二阿哥也不会对孩子们袖手旁观的……

再找回小五,再寻求……也许,未来也不会那么坏呢……

胤禟凑到我耳边呢喃:“终于肯笑了,想什么呢?”

我举手指着月亮:“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阿九,只要人还没有作古,便一切皆有可能。”

百十八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1)

历史的马拉松继续着它不苟言笑的端正步伐!而在人们脑海里烙下印迹的,无非那一个又一个重量级的片段……康熙五十一年,‘结党会饮悖逆案’与‘包揽湖滩河朔事例勒索银两案’,太子党的两大能够端上台面曝光的主要罪愆,被八爷党人‘高调’揭发弹劾!

林林种种桩桩件件,冰冻三尺又岂是一日之寒?康熙帝终于痛下决心,遣官以废皇太子事告祭天地、宗庙、社稷,正式下诏曰:“太子允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秉­性­凶残,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著将允礽拘执看守。”……自此,当了三十余年皇太子、两度遭废黜的二阿哥胤礽,被幽禁于咸安宫内苟且余生,正式退出了九子夺嫡的血腥舞台!

胤礽毕竟是康熙的儿子,就算完蛋,也不过是失去某种程度的自由,依旧被好吃好喝的供养着,莺莺燕燕的伺候着,享受VIP级‘米虫’待遇,真正悲惨的是那些追随他的人,曾被康熙帝誉为‘好官’的刑部尚书齐世武,以‘诌事’太子被康熙恨极,命以铁钉钉其五体于壁,号呼数日而后死;‘罪大恶极’的托合齐病死狱中,仍免不了受到‘挫尸扬灰,不许收葬’的亵渎羞辱,兵部尚书耿额、都统悟礼等俱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康熙对待大臣向来宽仁,极少以酷刑丁加,如鳌拜被圈禁后是‘以功抵罪,终老狱中’,对索额图也并未施以极刑。这次对太子党羽的残酷处罚,在整个熙朝的臣子受惩事件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按理说,东边下雨西边晴,太子党全军覆没,八爷党该花团锦簇了?非也,储位虚悬,诸王公大臣以为不妥,屡有向康熙上则子谏言早立太子,其中尤以八贝勒胤禩的呼声极高,只是到了康熙那里皆石沉大海,一丝反馈也无……

似水流年,转眼来到了康熙五十三年的十月底。今儿是­阴­天,天上北雁南飞,大地衰草萋蘼,一派‘千里清冷秋无涯’的萧瑟景象。

康熙帝此时正在热河巡视的途中,随驾的有五、八、十、十四、十五和十六几位阿哥,胤禟不在其中,终级BOSS不在,胤禟这位理藩院CEO便动不动就跷班偷懒,瘫在院子里长吁短叹:“­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怎么了?为何如此伤感?”站在小鱼池边的我扭头看他。

“废太子已两年了,论才­干­,论学养,论人望,八哥是样样拔尖儿,为什么皇阿玛就是不肯立他呢?我担心啊,别是‘没逮住黄鼠狼倒惹来一身臊’。”

看来老九也意识到了,如今与阿哥党示好结交的满汉官员、皇室宗亲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其中诸如裕亲王保泰(康熙亲兄福全之子)、侍卫内大臣鄂伦岱(康熙亲舅舅佟国纲长子)、贝勒满都护(康熙亲弟常宁之子)、户部尚书王鸿绪(江南士大夫阶级代表)、左都御史揆叙(纳兰家族代表)、内务府总管皆大学士马齐(富察家族代表)、一等公皆议政大臣阿灵阿(钮祜禄家族代表)、简亲王雅尔江阿等等……经过太子的事情,康熙对朝臣结党憎恨到极至,更何况八阿哥还只是一名贝勒,却能经营出如此的势力、如此的人望!老皇上能不忌惮猜疑,惟恐皇权被日益强大的阿哥党架空胁迫吗?

“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你们这群男人呀,雄心勃勃,看不破欲望的关,冲不破权势的障,身陷局中,只会不顾一切的沉沦!”想了想开始摇头晃脑:“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空,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他挪过来揽着我:“葶儿师太,你的修为已经如臻化境,何不收阿九做关门大弟子,咱们也好立地成佛、比翼双飞?”

我含笑瞟了他一眼:“连句佛揭都不会的俗人,也配做关门弟子?”

他清了清喉咙得意的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啧啧,难道这是打油诗不成?”

我蹲下用小木锤有节奏的敲击水池:“大弟子,来认识一下你的师弟师妹们。”

只听水中唼喋之声窸窣可闻,丹红的、金黄的、墨绿的、灰黑的……五彩班驳的群鱼听到‘信号’,纷纷浮上水面,婆娑起舞,鳞光惺闪。

开始喂食,顺便夸奖一下自家鱼儿:“怎么样?灿若霞锦,憨态可掬,静似婀娜之水草,游如凌波之洛神,它们可是我特地托人从福建浦源镇鲤鱼溪请回来的,那里的人对溪中之鱼爱若至宝,所以这些鱼一点也不怕人,乐于和人亲近……让它们再住些日子,便送进宫去给额娘解闷儿。”

胤禟撇着嘴大摇其头:“普通的很,还非得大老远的请回来?你们女人啊,幼稚的可爱!”

我不理他,拍手示意,只见池中那条最大的丹红鲤温顺地靠近我,我用手抚摸它,它竟也不躲,如小狗般蛮享受的模样,胤禟也来了兴趣,蹲下来把手放进水中想摸它的头,那鱼儿微微一缩,用红润的圆嘴一下子吮含住了胤禟的手指,行了个标准的吻手礼。

“它亲我?!”老九如孩子般兴奋的大叫。

“幼稚!”我不以为然的哼了哼,这臭鱼,居然从来没亲过我,不给它好脸­色­看!“亲你的这条叫小龙女,还有一条墨中带金的叫西门吹雪,比这条还大,足足有二十斤重呢,可惜­奸­懒馋滑,还挑嘴的很。”

“哪里哪里?”胤禟贴近水面寻觅。

“它的架子可大的很,只有用高级见面礼才请得动,桃儿,我的鸭肠子呢?”

把鸭肠子垂近水面晃了晃,西门吹雪跟潜水艇似的吐着泡沫就浮了上来,胤禟这厮,居然没肝没肺的从我手里夺过鸭肠逗鱼,于是乎,西门吹雪迎战胤禟,鸭肠的此端是胤禟的手,彼端是西门吹雪的嘴,一人一鱼拔河角力,说是迟那时快,只见西门吹雪的大尾巴猛的使出一招‘排山倒海’,胤禟惨叫一声,光荣湿身,待回过神来,那鱼已经衔得战利品凯旋沉底。

“这就叫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唉,咱们陆地生物的脸啊……”不禁手舞足蹈,终于逮着机会练习幸灾乐祸了,却冷不防被胤禟抱了个满怀,待再次分开,他­干­了一半,我湿了一半,气急败坏的追讨元凶,他绕着鱼池子边逃边叫:“师太谋杀亲夫了……”

正嬉闹得不亦乐乎,却见一只巨大的海东青从天而降,鲜红­色­的脚环,是紧急信件……

半晌,胤禟才从信中抬起头来,剑眉狼籍,面如青霜:“八哥出事了!皇阿玛他竟然……葶儿,我必须马上赶去,八哥他……”他的嘴抽搐了一下,竟虎目蕴泪喉结微颤,无法再说下去……

百十九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2)

原来,康熙帝在前往热河巡视途中,经由密云县、花峪沟等地,因当时恰是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故胤禩前去祭奠母亲,未赴行在请安,只派了太监去康熙处说明缘由,表示将在汤泉处等候皇父一同回京,并敬献给康熙两只海东青。但坏就坏在,太监打开黑布笼罩的鸟笼时,里面躺着的却是两只奄奄将毙的老鹰。

康熙震怒非常,认定胤禩忤逆不孝,恶意诅咒君父,当即召诸皇子至,责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伊杀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数载之内,极其郁闷。胤禩仍望遂其初念,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险­奸­,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遂自谓可保无虞矣。”康熙在这里终于承认了胤礽的废而复立是其出于无奈之权衡之举!尔后,康熙说出了更绝情的话:“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胤禩上折子称屈,却被皇阿玛驳回再遭痛斥。

胤禩是谁?和蔼雍容礼贤下士雅量高致的笑面佛,平生最注重自己的名声,他会吃了猪油迷了心,公然作出此等忤逆愚蠢之事?这分明是有人动了手脚,蓄意陷害!

可惜康熙就是铁了心要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以彻底断绝八阿哥谋求太子之位的可能。所以,当初给胤礽定罪,整整查了半年有余,而这次康熙却查也不查,就置胤禩于不可复生之绝地!

九子夺嫡中,长袖善舞出类拔萃的八阿哥,燃起的是燎原的熊熊烈火,它撼动过紫禁城撼动过满朝文武,可惜物极必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康熙不能容忍自己的龙椅因另外一个人而撼动,就是亲生儿子也不成!于是,这起从天而降的冤案,被这样被这位‘慈父仁君’所利用,如一场冰冷刺骨的冻雨,彻底浇灭了八阿哥的夺嫡之火。

我一向认为,脑海里应该随时剔除那些个愁云惨雾,保留光风霁月或者吉光片羽就好……可是这一次,脑细胞们却无视我的意志,五天前的那一幕一遍遍的在脑海里重播、重播……

我死死拉住胤禟的手:“你别去!我求你了!皇子不能随便离京,况且你现在跑去找八哥,只会犯了皇阿玛的忌!”

“他不是别人,他是我兄弟!八哥不是皇阿玛说的大­奸­大恶之辈,他只是想得到皇阿玛的垂青看重,想为出身卑贱的母妃争气,想实现自己的抱负而已!我们是倒了太子,那是因为他无能暴戾……同样都是皇子,为什么就不能放鹿中原,任高才捷足者先得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胤禟虎目蕴泪:“八哥的悲哀,不是他输了,而是他差一点便赢了;八哥的痛苦,不是半生辛苦尽付东流,也不是遭人陷害蒙受冤屈,而是他最珍爱、最仰慕、最渴望获得其认可关注的那个人,恰恰是毁灭了他的人!”

……

他心急火燎的走了,不管不顾的去寻他的八哥去了,我觉得自己堕落成了一个凄凄惨惨的怨­妇­,我开始讨厌池塘边的衰柳,你那枯涩的柳丝那么长,为何却系不住他远去的马蹄?我开始讨厌高耸如云的虬柏,你拽不住西下的斜阳流逝的时光,可你为什么也拽不住那只从天而降的海东青?我开始讨厌凉薄的苍穹,你就那么高高在上,纵容着伯劳东去雁西飞,对人间的憔悴不闻不问?我开始讨厌孩子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淘气快活?我开始讨厌自己,你以为你洒几滴相思泪,九曲黄河就会溢堤?发几声沮丧的悲叹,五岳三峰便会塌方吗?

“格格,您现在看上去像只病入膏肓的猫,快打起­精­神来。”连连翘我都看不顺眼了……我很怄气!后果很严重!……将所有的人支使的团团转,然后溜出了门,动起来,让自己没工夫望月感怀,没­精­力伤春悲秋,没心情怀古悼今。

本想去赵大哥的医坊里做个混世魔王,却在半路上不期遭遇了雍亲王的侧福晋,年羹尧的妹妹年烁漪年大姑娘,她正兴致勃勃的坐着轿子赶路,和轿子擦肩而过时刚好被她的目光捕捉到,然后我就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年大姑娘软磨硬缠的“绑架”到了蚨果胡同外的福茗大茶楼坐下了,说什么今天这儿有个‘品茶堂会’,夺魁者可以获得美伦美奂的极品茶壶一套。

年烁漪道:“本来是想自个儿参加的,可这几日也不知怎么搞的,嘴寡淡的很,嗅觉也比不得平日,偶尔还有点恶心,可惜我这早早的就订好了位置,如今也只能瞅瞅乐子解解闷儿。”

我道:“觉得不舒服可有请太医瞧瞧?”

烁漪忙摇头:“四爷府里的规矩多的要命,可烦人了。每次出个门都得三请四求,倘若为这点小事请太医,不论有病没病,福晋都定是不许我再出来了。”

可怜的姑娘!我看她气­色­还不错,不禁心念一转,拉过她的手切脉,只觉脉跳流利而不涩滞,脉率似数飞数之动象,指下有如盘走珠之圆滑感觉……难道真是?附耳问她月事可有延迟,她低着脑袋掰着手指算了半天:“好象是晚了几日了。”看来多半是有喜了,我看着年烁漪,忽觉心里有些感伤,这位在弥留前被雍正皇帝封为‘敦肃皇贵妃’的女子,将为胤禛相继生下福宜、福惠、福沛三子,可惜尽皆夭折,没有一个成年……

年烁漪突然天外飞来了一句:“菀葶,我总觉得你好象不大喜欢我。”

我想了想道:“主要是因为你对钮祜禄.菡萏和耿氏两位藩邸格格态度不好的缘故。”

年烁漪嘟起了嘴:“她们是我的情敌啊,会跟我争四爷,我当然不喜欢她们,难道我该昧着自己的本心对自个儿不喜欢的人好吗?那也太憋屈了。”

我暗笑,会叫的狗不咬人,这个年姑娘真是直率的可爱。

忽觉茶楼里突然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正中青案上的七把茶壶上,轻如彩云的­鸡­头壶、紫泥泛春华的大彬壶、浑朴不逮的孟臣壶、苍竹翠滴的束竹壶、隔淡露看青山的薄胎粉彩壶、古树拙风的树癭壶、憨态可掬的睡翁壶……或婉然如云、或穆然如林、或素然如水、或灿然如霞,真真不同凡响!

只见司仪环场打了个诺,回到台中朗声道:“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茶滋于水蕴于器,汤成于火,四者相连,缺一不可,而水乃茶之母,壶乃茶之父也!……”

我心不在焉的听着司仪的老生常谈,却忽觉背脊一阵飕飕的发凉,不禁四下张望,陡然发觉在茶楼西北角的雅座上,有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似乎在幽幽的盯着我看,她的斗笠压的很低,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却有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我不禁仔细的打量过去,那女子的同桌是一飙悍异常的华服男子,后面还毕恭毕敬的站着两个牛高马大的长随……应该不是中原人!那神秘女子对那男子低语起来,那男子突然转眼看过来,我不禁心中凛然,那人的目光透着肃杀的寒意,虽非那种明目张胆的凶神恶煞,却透着视人命如蝼蚁草芥,以天下苍生为饕狗俎鱼的为所欲为。

百二十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3)

好一个惊世骇俗的危险人种!迅速将探究的目光撤回,却见正中大堂上不知何时又摆上了四张金丝楠木描钿雕花茶案。年烁漪附耳低叹:“葶姐姐,你看那束竹壶配的茶杯,是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真是别致!”

我笑笑,收敛心神正要细听规则,却只听到了司仪的尾音:“正所谓‘不可一日无此君,得与天下同其乐’,福茗茶楼的‘品茶堂会’正式开始,今日以茶会友,不知哪位高朋捷足先登?”

捷足先登什么?

众人窃窃低语,有人跃跃欲试可又不愿当出头鸟,终于,一中年文士站起来施礼道:“在下不才,愿意抛砖引玉……我的茶联是‘翠叶烟腾冰碗碧;绿芽光照玉瓯青。’……在下认为,茶乃妙物,­色­到浓时方近苦,味从回处有余甘,而绿茶止痢,红茶暖胃,苦丁茶降火,掬花茶消暑,砖茶解腻,其道又尤其贵在养生怡神。其中,顾况茶赋云: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膳腻,发当暑之清吟,涤通宵之昏寝,在下深以为然。”

司仪笑道:“先生所讲极是,唐代活到102岁的神医孙思邈曾道:‘节制饮食、细嚼慢咽、饭后茶漱’乃长寿之秘诀;明代医家李时珍则在《本草纲目》中云:‘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请先生上座。”

哦,原来是有意角逐者自己毛遂自荐,作茶联讲茶道,而司仪则从中择优选4名进入第二轮……中年文士占据了第一张金丝楠木描钿雕花茶案……第二张茶案被一位鹤发童颜的矍铄老翁占据……年大姑娘激了我好几次,可我毕竟已经过了争强好胜的年龄,心情又不大好,只是笑着敷衍她却不起身。

那戴着斗笠的神秘女子突然起身笑道:“茶亦醉人何必酒,莫惜更长浊短;书能香我无须花,一帘疏月茗浓。”

登时博得一片喝彩,我暗忖:这声音也好象在哪里听过,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女子继续娓娓道来:“虽说道可道,非常道,但奴家认为,茶之道,在于‘悟禅’,若是口鼻吃茶,只尝得苦,回得甜、闻得香,只有以心饮茶者,方能于静品细咂中体味出那片清而不浮,静而不滞,香而不乱,淡而不薄的‘禅’意来。正是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又是一阵彩声,那女子自然而然被司仪请去占据了第三张茶案,只剩最后一张茶案尚待字闺中,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总觉得即使隔着那个斗笠和朦胧的面纱,仍能感应到那女子投­射­过来的幽幽视线,她究竟是谁?

正搜肠刮肚的琢磨回忆,脚上却陡然一阵奇痛,我惊跳了起来,却见年烁漪得意洋洋的冲我坏笑,这小妮子,竟然狠踩我的脚,大庭广众,众目睽睽,那司仪正热情而期待的看着我道:“又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请贵客出联。”

呃?!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何苦畏畏缩缩丢人现眼,我想了想道:“汲取青天千片雪,烹就卢仝七碗茶……木清则仁,火清则礼,金清则义,水清则智,土清则思,而茶道,不仅集五行之清于一身,还兼并了道家的‘自然心清’,佛家的‘般若清寂’,儒家的‘仁和清庸’,正因为如此,才能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司仪眉开眼笑,海选结束,四张茶案如今都名花有主,‘品茶堂会’进入第二阶段——识茶!

四位青装茶娥每次在四张茶案同时烹同一种类的茶,而四张茶案的主人可调动起所有的眼耳鼻舌身意,根据成茶形­色­、烹茶手法,器皿、茶汤香泽等推断茶名,规则是抢答,一旦答错即遭淘汰,连续四次未抢答上,也被淘汰,最后留下两人进入第三轮。

……

第二阶段第一回合,茶叶刚搁进青花瓷盅兑入‘蟹眼已过鱼眼生’的初沸之水,神秘女子便笑答:“成茶卷曲似螺,白毫素裹,银绿隐翠,冲泡时白浪翻滚,雪云纷飞,瑞香袭人,应是洞庭碧螺春。”

司仪赞道:“好一双慧眼!”

第二回合被我抢到,因为此茶不是别物,正是未出阁前经常与觉罗老太君同饮的‘太平猴魁’:“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每朵茶都是两叶抱一芽,平扁挺直,俗称‘两刀一枪’;叶­色­苍绿匀润,叶脉绿中隐红,又称‘红丝线’;身披白毫,含而不露,入杯冲泡,或悬或沉,俨然搔首弄姿的顽猴一群……”

第三回合被老者占得先机:“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是‘峨眉雪芽’,小芽一叶,宛如慧眼微合,颇得禅静之妙。”

第四回合中年文士抢得却猜错出局,四人剩三人。

“芽叶微紫,相抱似笋,香孕兰蕙之清,是顾渚紫笋无疑。”……

“茶汤橙黄厚重,味酽香醇,应为云南普洱。”……

“……形如瓜子,翠­色­盎然,当是六安瓜片……”……

“……白茸耸然,棵棵银芽立悬,君山银针是也……”……

接下来四个回合老者皆慢了半拍,出局,三人剩两人,我下意识的看了那神秘女子一眼,却不期然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个正着,激灵了一下,即使隔着面纱,也能感觉到那目光如一杯隔夜的苦茶,冷涩难当。

‘品茶堂会’进入第三阶段——品评龙井!两张案上各摆放了七杯香雾腾腾的西湖龙井,托盘上依次标有序号,要求从中评选出一杯极品,为避免人云亦云,故要求将选出的序号写于纸上。

似曾相识的神秘女子和西北角投­射­过来的那两道如芒在背的危险视线,我莫名的忐忑起来,失去了去角逐个优劣高下的心情?一二三四五六七,写个序号是吧?我想也不想,挥笔写了个五字叠好交给司仪,五,小五,我心中的殇……

等了片刻,那女子也品评结束,将结果交与司仪……在座的堂客皆屏神静气等待揭晓,司仪却不急不缓的笑道:“龙井乃茶中出类拔萃者,宜细品慢啜,西湖龙井茶,依照地域,自古有狮(峰)龙(井)云(栖)虎(跑)梅(家坞)之分,其中又以龙(井)为地域之最得天独厚者,七杯茶中,第三杯、第五杯、第七杯为龙(井);依照时令,清明前所采茶芽为明前茶,八万芽头仅能炒出一斤明前茶,为时令之最佳,其中第五杯和第七杯便是明前茶;茶­性­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遇十分之茶,茶只八分……第五杯用的是玉泉山甘美鲜腴之活水,而第七杯为普通井水……所以,第五杯茶当属最优!”

有名言道:有的人天生富有,有的人天生聪明,可都比不上天生就幸运的人。难道,我就是那种天生就幸运的人?这样也能蒙得对?

却见司仪将两张纸依次打开,竟都书写的是“五”,人们哗然,司仪笑道:“这回倒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可该如何是好呢?”

那女子的目光愈发的幽冷,她可能存着势在必得之心吧?与其夺人所爱,不如成|人之美,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我‘别再待下去了,离开这里’,我决定服从自己的直觉……当即拱手作揖,实话实说道:“在下只是胡乱猜中而已,实在无颜再腆着脸儿论个高低,告退!”

开溜的同时,顺便伸手取走了年大姑娘看中的那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茶杯,冲发呆的司仪笑笑,过去拽着年烁漪就冲下了楼。

百二十一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4)

醒来,快醒过来……意识在黑暗中彷徨的呼唤,唤醒了僵硬的手指,却对沉甸甸的顽固眼皮无可奈何……记忆的碎片被逐渐清醒的脑神经缝合整理……对,拽着年烁漪冲下楼后,我将那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茶杯送给了她,然后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走着走着,街上突然冲出好几匹受惊的马横冲直撞,人们都仓皇闪躲,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混沌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来到我身旁久久不去,我甚至能本能的感觉到那双视线给皮肤带来的强烈压迫感……

“策零敦多卜,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呢?”依稀是神秘女子的嗓音,带着讽刺的调侃。

“钟齐海,你真打算将她带回去献给策妄?你的姨母阿海会醋海生波的。”好一个嘶哑萧瑟的鸷声豺音。

[注:钟齐海的母亲阿努与策妄阿拉布坦的可敦(妻子)阿海为亲姐妹,同为蒙古额鲁特部固始汗的女儿。《清稗类钞》中云:葛尔丹的可敦阿努“颀质,敢战,披铜甲、腰弓矢,骑异兽,临阵­精­锐悉隶麾下。”而阿海则号称‘额鲁特第一美女’。]

把谁献给策妄?原来那神秘女子叫钟齐海,怎么和历史上葛尔丹的女儿同名?可是,我和叫钟齐海的人从来没有过交集,这种微妙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钟齐海不以为然道:“怎么,献不献给策妄阿拉布坦和你有什么­干­系?好不容易才出了九门,现在就心猿意马魂不守舍,未免也太猴急了点。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赶路才是正事。而且,我和她还有一笔恶帐要算!”

策零冷道:“她是我的俘虏,不是你的囊中之物,钟齐海,注意你的措辞。漠西蒙古已经不是葛尔丹的时代了,早在17年前就不是了,对吗?”

俘虏?囊中之物?策零敦多卜?钟齐海?策妄阿拉布坦?老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快崩溃了……对,这是个噩梦,定是被梦魇住了……阿九,快来叫醒我!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与其自欺欺人,何不面对现实?”那女子拍了拍我的面颊,力道不重,却将我最后残存的一丝侥幸拍到了九霄云外,我艰难的睁开眼,光线猛的烙在视网膜上,吃力的眯了好几秒,才勉强看清眼前人,她已除去面纱,露出佼好的面容,原来是她!噙春院里四大花魁之一、后来赎身嫁给了步军统领托合齐的白海棠,那位桀骜不逊、不羡荣华的风尘女子?

选错政治方向,追随废太子的托合齐已经遭到‘挫尸扬灰,不许收葬’的悲惨结局……而她?却摇身一变,成了一代枭雄葛尔丹的女儿?……

不对啊,康熙36年,前方惨败,后方又被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占了老巢的葛尔丹走投无路,仰药自尽。其部下丹济拉带其骨灰和女儿钟齐海准备投降清朝,半路上皆被准葛尔名将策凌敦多卜(策妄阿拉布坦之弟)拦截回了准葛尔……后来,在康熙帝的强硬要求下,羽翼未丰的策妄阿拉布坦不得不将钟齐海送到北京,康熙赐其与一等侍卫­色­卜腾巴尔珠尔(之前被俘虏的葛尔丹之子)一同居住,后又将钟齐海配给二等侍卫蒙古沙克都尔为妻。

倘若白海棠才是真正的钟齐海,那么那个配给二等侍卫蒙古沙克都尔为妻的女子又究竟是谁?……我和她有一笔恶帐?我怎么不知道!先别琢磨这些有的没的,难不成他们想将我带去准葛尔,带去那片广袤蛮荒的漠西蒙古?康熙公公和策妄阿拉布坦之间的战役还未打响呢,我就成了第一个俘虏?不要啊!

……

马车在颠簸中前进,轮到我郁悒幽怨的瞟向白海棠了:“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处心积虑的捉我?策凌敦多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白海棠道:“我没有要处心积虑的捉你,是你自己一门心思撞上来的!论年龄我只比你大两岁,可为何我们的境遇却千差万别?我10岁时,母亲在昭莫多会战中葬身在康熙的炮火下;第二年,父亲仰药自尽。逼死他的,一个是我的堂兄策妄阿拉布坦,另一个便是你的公公康熙……我先不得不在策妄阿拉布坦那里仰人鼻息饱受欺凌,14岁那年康熙要我进京,我又恨又怕,我不愿意去朝拜这个杀死我母逼死我父的仇人,于是,在抵达京城的前一天,我逃跑了,在途中遇见了身负重伤的托合齐,我救了他,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我骗他说我是个贱籍女子,他说人没有贵贱,只有善恶……后来那些人偷梁换柱,用我的贴身侍女取代了我。这又有什么呢?康熙只是需要用钟齐海的遭遇昭示天下,他是多么的仁慈,甚至善待了敌人的女儿……既然有人做了钟齐海,那么我便再也不是钟齐海了,我自由了,可是我又该是谁呢?天下之大竟找不到容身之所,几经辗转我进了噙春院直到再一次遇到了托合齐,这时的他已经出人头地……我说我已沦落风尘,他说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我说我有病,他找人治好我;我说我会影响他的仕途,他说他原本就是个光脚的,大不了再光一次脚;我急了,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告诉他娶我就是欺君……”

“然后呢?”我的眼睛湿润了,“十恶不赦”的托合齐竟还是个情种?

“他想了一整天,跑来告诉我就是欺君也要娶,他送给我一个茶杯,里面搁了些许茶叶,他说他就是这茶叶等待我这壶水将他‘泡’成正果,倘若我愿意嫁他就往里面注入热水沏成茶汤,倘若我拒绝就将茶叶倒在地上。”

“你就把他‘泡’成正果了?”暂时忽略悲惨处境,开始唏嘘不已。

“是,也不是,我把茶叶倒在地上,他又将它们拣回茶杯叫我再选一次,我又倒他又拣,直到……那杯茶很脏,我们一人一口却很开心……可是好景不长,太子竟然知道了我的身世并以此要挟他,他上了贼船从此再也回不了头……康熙他杀死了我的母亲,逼死了我的父亲,再将我的丈夫挫尸扬灰,甚至连收葬都不许,难道我不该恨他报复他吗?……前不久,我无意中遇见了按例进京朝觐的堂兄策凌敦多卜,他认出了我并邀请我再返准葛尔……”

“是啊,你是葛尔丹的女儿,在漠西蒙古无疑是有号召力的,策妄阿拉布坦野心勃勃,当然欢迎你去帮他拉拢汇集各个散部……可是,你的报复手段里,难道也包括挑我这样的无辜弱女子下手?”我很愤懑。

“你无辜?那只托合齐和我定情的茶杯,在抄家时丢了,我好不容易在福茗茶楼再次遇到了它,可是你却横生生的Сhā进来!”

“难道是那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茶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愿意帮你把它找回来。”

她的翦翦秋瞳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哼,晚了!倒太子害托合齐的元凶里头,缺不了你家九阿哥!奉旨上门拘走托合齐的,是九阿哥和十二阿哥!后来带人浩浩荡荡跑来抄家的人里头,也有九阿哥!他害死我的丈夫毁了我的家,难道我就不能毁了你?”

百二十二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5)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些个博弈倾轧恩怨情仇又岂能轻易理出个子午卯酉、断出个是非曲直来?自古以来的争霸称雄,哪回不是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最后的成功者们,哪一个不是踩踏在累累白骨上享受无上的荣光?而那些零落成凄厉白骨的怨灵们,又有多少是绝对的­干­净、完全的无辜?

可是,当人变得歇斯底里时,又有几个讲道理?倘若真到了漠西蒙古,恐怕真是生不如死!

心里翻江倒海,平日的伶牙俐齿此时都溜到北极看熊去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的现在会不会就是我的未来?而我到底还有没有未来?

车厢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好象即将形成飓风的低压云团一样,压抑、凝重,濒临爆发的临界点,我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场面话:“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希望过些年月,你心里的那片废墟,能被时间抚平重建。毕竟,建设比毁灭好,宽宥比诅咒好,种花比栽刺好,仁爱比怨恨好。”

钟齐海冷笑:“伪善!收起你那套冠冕堂皇的陈词滥调,我倒想问问尊贵的九福晋,烤­肉­或者粥?你愿意成为哪一样?”

“什么意思?”

“遭豢养的妾奴是专门被一人享用的烤­肉­,军营里的娼妓则是被一群人瓜分的锅粥,也许,你先烤­肉­后锅粥,一样也逃不了……别怕,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捎信给你的九阿哥,问问他,愿不愿意像曹­操­遣使迎回蔡文姬那样,用白璧一双黄金千两换回你这罹殃的可人儿?”

最毒­妇­人心!输人不输阵!我怒极反笑,叩拍而低吟:“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到时我就这样凄楚的唱着胡笳十八拍回去,你一定会满意吧?”

车厢里沉默下来,一路颠簸,再无言语……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马车停了下来,队伍在一片水洼处饮马休息……我数了数,一共十三骑,也许前面有打尖的,后面还有压尾的。铅灰­色­的天空显得很颓圮,荒原里半人多高的瑟瑟枯草横亘连绵……对啊,草里完全可以藏匿,伺机钻进去逃走。

“别做白日梦了,几乎清一­色­枯草,倘若烧上一把火,你说是人跑的快还是火苗蔓延的快?”说话的是策凌敦多卜,他顺手丢给我一块硬邦邦的­肉­酪。我的嗓子渴的冒烟,心里又忧戚非常,哪有心思去碰这个羯羶为味的­干­­肉­块?

不知家里人察觉到我丢了没有?察觉了又怎么样,倘若没有线索根本就无从找起!孩子们该急哭了吧,胤禟,你这个混蛋,等我死了,你就娶你八哥做老婆吧!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无语问苍天,却见有海东青盘旋于上,久久不去……不禁心中暗喜,会不会是胤禟安排的隐身保镖们‘咬’上来了?对,一定是,钟齐海他们绑架我是临时起意、趁乱作案,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保镖们发觉我失踪以后,也许便启动了非常时刻预警方略,放出了那只由我照料由胤禟驯育的海东青“布日固德意”进行空对地寻觅和侦察……他们就快来了!对,他们会先跟踪潜伏,然后选择最佳时机,一举将我救下并顺便歼灭敌人。

“为什么不吃?”策凌敦多卜眯起了峥嵘的蜂准长目。

眼前的这个策凌敦多卜可是出了名的骁勇飙悍,能一举将俄罗斯人从叶尼塞河上游逐出,迫使沙俄与准噶尔划界而治,不敢再越雷池一步;能率奇兵飞渡千里关山突袭拉萨,杀死拉藏汗!

我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和野蛮人正面起冲突,也不搭话,默默的将满腔仇恨发泄在­肉­酪上,反正,没力气什么事也做不了,吃点东西补充元气也好。

“喏,喝一点。”策凌敦多卜将水囊递给我。

我真的渴坏了,拿起水囊灌了一大口,入喉的竟是烈酒,呛得我苦着脸全喷了出来,万恶的绑匪哄然而笑,小不忍则乱大谋,想想能忍胯下之辱的韩信大将军,想想因为丑闻而遭弹劾的克林顿总统。

不期然眼角瞄到一物,不禁眼前一亮,不露声­色­的挪了过去,一直看守我的那个人没有动,策凌敦多卜却紧随于侧:“知道世间为什么会有羊吗?那是天神赐予狼的礼物;知道世间为什么会有女人吗?那是天神赐予男人的礼物。”

我的处世原则是:打不赢就跑,跑不了就煽煽情、摆点大道理,拖一秒钟是一秒钟,谁也说不清下一刻会不会有奇迹降临,万一老天长眼,一个霹雳下来就把眼前这头沙猪报销了呢?

把小腹里升起的那团想揍人的怒火硬生生压制下去……上天保佑,不期然发现的那株掩映在枯草中一米多高的绿­色­植物果然是‘防盗草’没错,防盗草又称‘植物猫’,全株茎叶满布不易察觉的银灰­色­蛰毛,有锐敏的刺激­性­,当人及禽、兽等触碰时,接触处就会立即如电击火烧般的奇疼怪痒!至少需捱过半个时辰痛苦方缓!

此时我手无寸铁,但这株植物无疑是一件称心如意的秘密武器……目前已经离开众人大概有10米左右的距离,倘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策凌敦多卜,然后逃走,不知会有几成的胜算?……草丛中隐约有寒光一闪,稍纵即逝……是刀刃的反光!他们来了!……策凌敦多卜似乎并未察觉到,贴近我跋扈张狂的胁迫道:“你很特别,不是个哭哭啼啼的讨嫌女人,不过不会喝烈酒,又闷的像木头冷的像冰,这样可不成,你必须学会取悦能­操­纵你生死的人,否则还没到那边便活不下去。”

我蹲下身体取出手绢,用它包裹住那株‘植物猫’的茎拔了出来,抬头哀怨的瞟了策凌敦多卜一眼,耷拉下脑袋噙着泪无限委屈道:“我现在就像这株根须被人强行拽离了土壤的衰草,没有一丝依靠。策凌敦多卜,我认命了,不过,宁吃鲜桃一颗,不啃烂梨一筐,我只愿意取悦你一个人,而你必须保证我不受其他人侵犯,否则我宁可死了好了。”

他蹲下身用一只手指抬起我的下巴:“那就要看你能取悦我到什么程度了?”

就是现在!我猛的一把将能‘痛咬’人的‘植物猫’狠狠扫向他的眼睛,他的反应奇快,用手掌一挡一抓,手根处成了受难地,电击火燎般的奇痒剧痛令他一声暴喝,忙不迭的松手,就那一瞬间的空隙,我拼命的向刚才草丛中有寒光一闪的方向逃窜……

有一青衣男子接应我,其余几人都冲上去阻拦敌人……顾不上回头细看,只听到后面不断传来的混乱的马嘶人吼、金戈相搏和惨叫凄鸣,迎面的劲风吹的我完全睁不开眼睛,只一味的、没命的被来人扯着踉跄着向前狂奔:“九福晋,坚持住,马就在前面不远了!”

“还有其他人接应吗?”几人对抗十三骑,还不包括前后打尖押尾的敌人,可以说几乎没有胜算。

“属下六人是追随海东青而来,并未料到形势会如此严峻,属下无能。”

“那他们几个怎么脱身?”情急之中竟颤抖着蹬不上马。

那青衣男子将我推了上去:“属下等都受过九爷大恩,自当万死不辞。”

后面传来了马蹄声,有人追上来了……没时间多想,我一夹马腹,策马狂逃,跑了一会儿,听到一声马儿亡命的凄厉,陡然惊觉那青衣男子未再跟上,不禁回头去看,只见他和他的坐骑皆已倒在血泊之中……

泪水夺眶而出,六条鲜活的生命为了救我而凋零在这片广袤萧瑟的荒原,而我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后面的追兵已近在咫尺,我的心越来越凉……渐渐的,策凌敦多卜已和我并驾齐驱,身上一紧,待反应过来已被拦腰揽过到他的坐骑上。

惊魂未定中我抵死挣扎,却被对方像掐死一只小蚂蚁一样镇压得动弹不得,怎么办?却听得头顶一阵风声,那只由我照料由胤禟驯育的海东青“布日固德意”天降救主,迅猛的抓向策凌敦多卜……说是迟那时快,我只觉得一阵腥热的血雨凌空四溅,我的“布日固德意”,竟活生生的被策凌敦多卜抽刀劈成了两截。

看着那如地狱撒旦般狰狞的面孔,我心如刀绞,万念俱灰,闭上眼睛咬住舌根,正要用力嚼下求得解脱,却被策凌敦多卜如烙铁般红肿滚烫的铁掌狠捏住了上下颌的交接处,“想死?没那么容易!”

百二十三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6)

……不!别灌我,我不喝!……强灌进嘴里的,是刚从火山口喷发的熔岩吗?为什么我的嘴瞬间麻木得仿佛与神经断绝了关系,舌头如挂在树上的死蛇没有一丝知觉,喉咙灼热似焚,胃里火燎般的剧痛……身子软若飘絮,脑子混沌莫名,一切变得七荤八素云里雾里……

“策零敦多卜,你给她喝的什么?”依稀是钟齐海的声音。

“哑药。京城那边应该已经发现她丢了,沿途肯定会遭遇关卡和盘问,这里还不是我的势力范围,没必要横生枝节……你们,去把所有尸体血迹处理掉,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这妮子­性­烈,你不怕她嚼舌自尽?”

“自尽?也要有那个力气才行,我要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被抱起搁在了马车的暗格里,在那块用做障眼法的隔板最后颌上的一刹那,策凌敦多卜用指腹刮了刮我的嘴­唇­:“哑女,你暗算我的眼睛,我毁掉你的声音,咱们谁也不欠谁!”

……

“放行!”蹬上马车的人又下去了,已经是第三拨了……别走!我在里面啊。求求你们,不要走,救救我!……无边的黑暗如­阴­沟里腥涩碜秽的恶水,将我浸泡着、腐蚀着……我,究竟是一具奄奄一息的半死活人,还是尸居余气的半活死人?为什么,命运会残忍如斯,连眨眼睛的力气也被无情剥夺,连淌出一滴眼泪的水分也被恶意抽离……

红尘如网,千丝万缕的劫数织就了它,将芸芸众生一网打尽!如今,我的劫数已经到了……我苦撑着不肯没入绝望的沼泽,直到残存的希望就那么一点一滴的随着时间湮灭耗尽,幻灭的野草开始在心坎上疯长,渐渐地填满了整个心田……终于倒计时了,我那千疮百孔曲折煎熬的人生,我那缠绵悱恻甜蜜潋滟的人生,就这样浸­淫­在往事的绵绵霏雨中,迎接灭顶的死亡……

我听到了昂扬的犬吠,怎么?天堂也养了看门的天狗吗?

我听到了嘈杂的脚步,怎么?天使们放弃翅膀,开始用下肢走路了?

我听到金戈碰撞声和吼叫声,怎么?天堂里也有歇斯底里的摇滚歌手吗?

我感觉黑暗的屏障倏得淡薄起来,隐约有圣光涌进了涣散的瞳孔,修复着那崩溃的神经……圣光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是上帝吗?

上帝张开双臂将我搂进怀里,上帝的眼睛下起了温暖的雨,有一滴滑落在了我的­唇­际,是咸的,这是天堂为每位新人准备的欢迎仪式吗?上帝的眼里一定住着一片浩瀚的海洋。

“四爷,策零敦多卜逃走了,那个女人,已自刎身亡,其余人等负隅顽抗,皆就地正法。”

“剁成­肉­酱。”

上帝的牙缝里迸出四个­阴­冷毒辣的字,瞬间掀起了一阵血腥的风,我陡然清醒……啊,原来是四爷!

荒原多惨淡,萧瑟泣秋风!……灌木被深秋酝酿成了一丛丛枯败的骨架,饱染秋霜的衰草集体在风的压迫下向一个方向佝偻着半人多高的身子……满目肃杀!……

远处浓烟滚滚,火浪滔天,以雷霆万倾的威力,风驰电掣的速度,毁天灭地的激|情向我们涌来!一定策凌敦多卜,燎原的火种来自于他逃窜的方向,而我们,刚好在位于下风口,他是想烧死我们啊,用无边无际的荒原殉葬!

逃,是目前唯一的选择,马嘶人沸狗号啕,四散而乱……追在后面的冲天炙焰,将四爷、我和我们身下的马儿,三者的命运连成一体……可是,火借风势,前面的荒原望不到头,后面的催命火龙越追越近……这样下去,都是死路一条,谁也逃不了!……何苦再拖累旁人?不如减轻马的负荷,说不定他还能有一线生机,将心一横,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陡然一挣,滚下了马!

在蔓烟荒草中翻滚了好几圈,最后仰面朝天,无声而晒,以苍天为墓碑,用大地做墓床,灌木枯草,是与我陪葬的兵马俑,而朵朵逍遥的白云,便是我圣洁的墓志铭!别了,阿九;别了,小四;别了,我失落的小五;别了,我……四爷!你吃错药了?脑壳生锈脱线了?还是神经短路烧焦了?为什么要跟着……

“董鄂,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失心疯!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你想死?除非我死!”他的五官在焦灼狂怒中扭曲,双手粗暴的将我一把扯起提在背上固定好,双脚则跋涉着金黄的草海,亡命的奔跑……刚才的三位一体此时已分崩离析,那匹勒不住的惊马须臾间便减去了两个负累,自是四蹄生风,仅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胤禛,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无可救药的呆瓜!趴在你背上拖累你的女子已经再也不是你喜欢的那个话篓子了,她哑了,舌头上的阳光被­阴­霾噬食殆尽,伶牙俐齿只是如烟的过往,清脆明快的嗓音已化为虚无,再也不能夸夸其谈,喋喋不休,大放厥词,漫天瞎掰……想要痛哭失声却也不能,她已经无声可失……埋头啜泣,万语千言,脉脉不得语……

后面滚滚热浪席卷而来,隐约已可听见枯枝败叶在烈火中爆裂的碎响……万事休矣!用不了片刻,被烈焰蹂躏成齑粉的将是我们!

胤禛高一脚浅一脚的背着我踉跄逃命,被追尾的致命高温撵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额头青筋毕露俨然已到极限,但步伐却丝毫不曾停滞……情不自禁用袖子替他擦汗,心里默默的祈祷:神佛保佑,要么天降甘霖;要么风向逆转;要么大地在身后裂开大缝,隔离火海……

对啊,隔离!何不利用风向以毒攻毒?……我狠命的掐胤禛的腰,他说‘什么’,我又死命的掐,他说‘别闹,有什么就说’……我急了,狠狠的咬他的耳朵……他咬牙挺着没吭声,但步伐挪得更快!

百二十四章 绮罗散尽人独立(1)

迫在眉睫,也顾不上那些个繁文缛节了,将手违背自然规律的死命伸长,探进他怀里瞎子摸象般折腾着找火折子,上天保佑,找到了!

刚一掏出来他已会意……将我放下,吹亮火折子引燃眼前一绺又一绺的枯草,火势在风的作用下迅速向前肆虐蔓延,身前的“人工造火”刚“剪”出一小片焦黑的“根据地”,后面的火墙已以排山倒海之势蜂拥而至,胤禛扯着我跳进了这块刚开辟的隔离带趴下,欲在这火与火的夹缝中苟息残喘……环周皆火也,隔离带里岂是一个热字了得!空中泛滥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氧气却稀薄得濒临极限,出于生存的必然需求,‘两只蝼蚁’都本能的大口大口的噬食这刺眼呛鼻的气体,我们不是在呼吸,我们是在鲸吞!虽然不是直接承受烈火的焚烧,但地表滚烫,躺在上面犹如烙饼;空气沸腾,周身萌发出万针扎身的灼痛……究竟还要忍受多久,究竟还能忍多久?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被夹进高炉里锻烧的钢胚,俨然要化为一瘫钢水,又觉得自己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猴子,被三味真火锤炼切割……佛祖啊,我不是炼钢的材料,也不想变成火眼金睛,您就拉兄弟一把吧!

手突然被另一只濡湿的手拉住握紧,只听他的喘息已经微弱下来,低声喃喃而语:“去做人间雨,归为佛前花;作伴云和水,为邻寂与空;浮荣水写字,真谛火中莲;一灵真­性­在,不与众心同……葶儿是红粉骷髅,我是皮囊臭,咱们一起去极乐世界见佛祖,胤禛的心里,是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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