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底的时候,顾盼的奶奶病倒了。
导火索是大伯家的两个哥哥,她奶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两个宝贝大孙子。老大早两年结了婚,一直和他爹妈奶奶住在一处,头胎生了个女娃。老二之前一直在外地跟别人打工,后来家里给说了对象,这次回来就商量着办喜事。最大的问题是婚房。
大伯家里现有两层的小楼一栋,在不远的县城里,还置有一套板楼的三居,原先是说给大哥哥的。只是大嫂子现在怀着二胎,据说……是个男孩,所以还在家里住着方便照顾,拖拖拉拉地没有搬过去。
如今老二回来张罗着结婚,不知怎么也瞄上了那套县城里的房子。
顾盼奶奶在家里的权威不容置疑,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可情况实在太特殊,一边是最疼的小孙子,一边是马上就要出世的重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是犯了愁。
一家人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老大跟老二在喝了一场酒后打了一架,竟彻底成了仇人,见面骂得那个难听,把老太太气得一口气没上来,进了医院。
她奶奶抽了一辈子烟,任凭多少人劝阻通通没用,肺里的毛病是积习已久的,只是没想到这病会来的这么突然。
在医院住了几天,病情却一日重似一日,可能她也觉得大限将至了,说什么也要回家。
顾盼跟公司请了假回去看望。
顾爸顾妈这阵子一直在医院陪护,顾盼见老爹鬓角又添了几丝白发,老娘眼窝青黑脸明显削瘦了许多,十分心疼。
黑压压挤了半堂屋的人,大部分她也都不认识,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进了里屋。
那个生命力无比旺盛,手里夹着一支烟,能指着老妈的鼻子连骂半个钟头都面不改色的老太太,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闭着眼躺在床上,枯黄干瘦的一张脸,就像快燃到尽头的蜡烛。
小姑姑守在床前,“盼盼来看你了。”在她耳边说了几次,床上的人才悠悠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神瞧向顾盼,像是在细细分辨她的模样。
屋里没开灯,光线略显昏暗。隐隐约约地,她看到床头墙壁上一道一道的指甲抓痕,有浅有深,从痕迹上判断明显是新添上去的。
半晌,老太太向顾盼颤巍巍举起了手,小姑姑示意她坐到床前。顾盼依言。
刚坐下不久,便感觉到半点肉都没有的干枯手掌,轻轻地在自己头上摸了几把,手掌的主人几次张开嘴欲说什么,可喉间仿佛卡着东西,声不成声。
那个音量极其微弱,顾盼仔细地辨别又辨别,也没猜出那喃喃不清的口齿到底在说什么。
那天顾盼没有回去,和小姑姑一处住着。
夜里,忽然听见大娘在楼下喊,然后就是震天的哭声……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正面接触死亡。
头天还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顾盼只觉得心里百味杂陈,却很难说出具体的感觉来。
丧礼前一天,顾妈把她叫到僻静处,塞给她一条白帕子,交代她上面涂了风油精,哭不出来的时候往脸上一搭,自然而然就被熏得眼泪汪汪的,省得被人说闲话。
竟然还有这种法子,顾盼捏在手里,哭笑不得的,“你自己的预备好了吧?”
哪知顾妈却摇摇头,“人都没了,还记恨以前的事做什么?再说,她纵然有千日不好,也还有一日好。”
“我也用不着,”顾盼展开双臂,眷恋地拥着自家老妈,“到时我心里想着姥姥,自然能哭出来。”
一说这话,顾妈的眼圈立刻红了,顾盼后悔说错了话,招得老娘伤心了,赶紧拿话岔过去。
作为女孩,顾盼本不用参与跪灵答谢。可偏偏二房只有她一个独生女,顾氏现任的族长三叔公特别开了例,允许她跟着跪在灵堂右侧最后头的位置上。
—个走路都颤巍巍的老头,拈着胡子,黑口黑面地发号施令,跟施了天大的恩似的,顾盼心想,谁稀罕呢。
灵堂设在堂屋处,灵棚就顺着延伸出去,搭在大伯家的院子里。隆冬时节,天气寒冷,棚子是用黑色厚帷幕支起来的,里面也是冷得钻心。
顾盼跪了没多久,整个身子就都僵硬了。每次叩头下去起来的时候,就尽量直起腰身,松动松动。
时间太难捱,她于是每每仔细观察来哭灵的人,果然发现有往脸上蒙手绢的女客,原本干干净净的脸,手绢一扯,再抬头的时候,往往泪痕鼻涕就布满了……
人类的机变能力,不服不行= =
下午,竟然在拜祭的人中,见到了方晋宝。
他站在那一拨人的队尾,高大身形英俊容貌极为惹人注目,穿一件黑色的立领长大衣,越发显得一张俊脸黑沉沉的,朝着灵堂中间的遗像三鞠躬,肃穆严谨,是她从没见过的样子。
早有执事的人高叫“家属答礼”,灵棚内顿时响起一片悲戚的哭声,拖着长腔,顾盼才俯身下去,便感觉两道火辣视线笼在自己身上。
烫得她浑身犹如火烧。
她将头垂得低低的,根本不敢抬眼,跪在前排的顾妈微微侧转了身子,拿眼神示意她出去。
这时顾盼才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勉强走了一步,腿脚都麻麻的,差点摔在地上,便站着不敢再乱动弹。
已经快走到棚口的人身形猛地一顿,也不管迎面又进来几个来拜祭的,径直转了方向,三步并作两步,沿着灵棚根就到了她跟前。
顾盼怕引起别人注意,也顾不得了,扶着他的手腕,将身后的帐子一揭,一个矮身,带着方晋宝钻了出去。
其实方晋宝一进灵堂,就看见顾盼安安静静地跪在角落里,身上是白色羽绒服,头上戴着一顶白色小圆帽,黑发扎在脑后,鬓边簪着一朵白色的小绒花,素白一张脸,忽略掉通红的鼻头,整个人倒像是汉白玉雕出来的。
这会她半缩在衣服里的指尖,一个不小心触到了他的手,冰碴子一样。方晋宝猛地伸开大掌,将她的手一把握在手心里,又回头看看那个隐藏的幕帘暗门,紧紧皱着眉头,不满至极,“为什么让你跪在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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