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对她红红的眼圈凝望了片刻,又低头看了看她攥着自己衬衫下摆不肯松开的手,叹息了一声:“半个小时可以吗?今晚12点之前我必须离开这个城市。”
“我听你的!”舒畅孩子似的连连点头,一颗泪珠从眼眶里终于滑落下来。
陆平解下头盔交给舒畅说:“你先骑车进去吧,我不能走大门。这里到处安放着摄像头,我可不想被拍到和你同行的镜头。”
“那你……”舒畅不安地说。
陆平冷冷地打断了她:“你别管那么多。把门牌号和楼门密码告诉我就行了。我答应了你不会反悔的。”
十分钟后,陆平揿响了舒畅家的门铃。
舒畅已经换了套雪白的丝质休闲衫裤,柔滑细腻的衣料把身材勾勒得婀娜动人。她已经把脸上的污渍洗干净了,正侧着头用湿毛巾擦拭弄脏的头发。
“快进来!”舒畅闪身把陆平让到屋里,反手把大门关得严丝合缝。
陆平抱着双臂默默环视屋子。客厅面积不大,装修得简约时尚,就是略显得有些凌乱。桃木餐桌上餐具还没来得及撤掉,半块吃剩的点心掉落在盘子外面;两支玩具冲锋枪四仰八叉地架在电视柜前;墙角花架上的吊兰久已无人修剪,茂盛像蓬杂草;墨绿色的布艺沙发上散放着两本卷角的法制刊物,一支没上盖的口红横在一边。
“对不起!家里太乱了,实在是没时间收拾。”舒畅不好意思地解释,淡黄|色的吊灯把她羞窘的脸映得有些妩媚。
“不错,很生活化。”陆平由衷地说。
“你……要不要进去洗洗?”舒畅打量着陆平关心地问。他身上沾了不少暗红色的血迹和杂草泥土。
“这……不太方便吧?”陆平迟疑了一下。两天来他一直在外面不停奔波,身上早已又脏又黏。
“别担心,舒展已经睡了,家里又没别人。”舒畅说完脸不禁一红,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有些暧昧。“快一点,别浪费时间了。”她瞟了眼时钟敦促说,伸手要帮陆平解背包。
“我自己来。”陆平尴尬地往旁边让了让。他忽然看到舒畅注视自己的目光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把他带到浴室门口,舒畅就知趣地退了出去。浴室干净整洁,毛巾架上挂着雪白的浴巾。空气中还飘着一缕淡淡的栀子花香,陆平知道那来自抽水马桶顶上的固体清香剂。
陆平关好磨砂玻璃门,揿灭浴室的吸顶灯,又谨慎地拉上塑钢窗,然后逐件脱去外衣外裤、防弹背心和*,把它们有序地叠放好。
他全身精赤地钻进淋浴间,地砖上湿漉漉的冰凉而舒适。他打开龙头尽情冲刷着全身的污垢,水流体贴地抚遍每个部位,迅速舒缓着神经的疲劳。陆平渐渐被一种回家的幻觉包裹了,意识开始轻飘飘的。
“好了吗?”不知过了多久,舒畅在门外用手指敲了一下。
陆平回过神来,略带窘迫地“嗯”了一声,快速擦干全身。他正要穿短裤,磨砂门开了条缝隙,舒畅的纤纤玉手递进了一叠干净衣服。
“穿这个吧!应该和你的尺寸差不多。”她在外面柔声说。
陆平被动地接过来一看,里面共有三件,分别是男式的平角*、短袖衬衫和七分裤,样子崭新,叠得有棱有角。
他的心动了一下:这会是谁的衣服呢?
“怎么样?合身吗?”舒畅在外面热切地问。
陆平闷闷地应了一声,先套上自己的防弹背心,然后不情不愿地穿上了这身来历不明的衣服。要不是原来那身衣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他是绝不会屈从的。
等他拉开门,就见舒畅正微笑着上下打量自己,像在欣赏一件亲手完成的杰作:“真帅!我的眼光不错吧!”
陆平有些局促,穿着另一个男人的内衣让他很不适应。他知道自己本该对舒畅的体贴心存感激,但他心里反而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快。
陆平跟着舒畅回到客厅,刚在沙发上落座就注意到茶几上多了两瓶矿泉水和几包精致的糕点。
“吃点东西吧,你一定饿坏了。”舒畅善解人意地说。
“不必了。”陆平淡淡地说。尽管饥肠辘辘,他此刻却没有心思吃东西。他知道舒畅还有话想问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那就喝点东西吧,咖啡、茶、还是果汁?”舒畅表现出女主人的殷勤。
“随便吧。”
舒畅很快端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绿茶回来,杯子里垂着方便型的茶袋。她用小木棒仔细地搅动着茶水,抬头朝他歉意的一笑。陆平感觉她的笑容透着一点凄凉。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永远不打算回来了吗?”舒畅注视着逐渐变深的茶水幽幽地问。
“身不由己。”陆平倚在松软的沙发上惬意地闭起双眼,空调传出的凉爽深入肌理。想到自己即将挥别这一切,继续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他心里涌起一种深深的失落。
“一直是这样东躲西藏的?”舒畅的眉头微微一蹙。
“早习惯了,几十年都是这么过的。”
“从没想过到一个地方定居下来?”
陆平掏出一支烟,没征得主人允许就径自点上了。“想过,”他肯定地答道,“其实我想过在S市隐姓埋名混一辈子……”
“当个修车工?”舒畅轻啜了口茶,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抱怨扑面而来的烟雾。
“嗯,要不是捷程发生意外,我也许会一直在那里干下去,就象你初次见我时的那样。”
舒畅放下杯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惜你命中注定不会永远当修车工。”她顿了顿,平静地问:“可以告诉我那天在捷程公司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陆平知道这是个迟早要答的问题。他也很清楚舒畅追问的目的:比起了解案件真相,其实她更迫切想知道的是自己在这起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陆平静静吸了口烟,眼前浮现起那片狰狞飞舞的火焰……
他目睹四个黑衣人扬长而去后,竦身钻出操作台,冒着炙人的热浪重又冲进了修车场。地上的男人被整得惨不忍睹,从面目依稀还能辨认出是刘勇。
“这帮畜牲下手还真重!”陆平低声咕哝了一句。“你还活着吗?”陆平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脸。因为脊椎的伤势严重,陆平不敢随便搬动他。
刘勇的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四周的火势越来越猛,祼露的皮肤好像正贴着火焰被炙烤,浓烟呛得陆平连咳了几声。“撑住!我这就叫救护车!”他对伤者大声喊道,一边从肮脏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手机。
“帮……帮……”刘勇的嘴唇又一次蠕动起来,吐出几个含混的字。
虽然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搁,陆平还是耐着性子凑下身子问道:“你说什么?”
“帮帮我……你帮帮我……”刘勇的声音意想不到地高亢起来,仿佛临终时的回光返照。他直瞪瞪地和陆平对视着,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陆平立刻读懂了刘勇的目光,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冷若冰霜。他朝着刘勇血肉模糊的脸注视了片刻,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你确定吗?”
“嗯……”刘勇的头部吃力地动了一下。陆平几乎从他身上闻到了死亡的腐臭气味。
“好吧!”陆平沉思了两秒,随即从长裤口袋里取出一包崭新的飞鹰牌刀片,这是上班路上从街口杂货店买的。他小心地剥去其中一枚的包装纸,然后用中食二指夹住它,刀片的刃口映着火光显得锋利无比。
陆平轻轻按住刘勇的脖子,将刀片贴上了喉管的部位。“放心吧,不疼!”他望着垂死者的眼睛轻声安慰说,“一下就好!”
刀光一闪,一股鲜血利箭般标射而出。
……
“那枚刀片呢?”听完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舒畅托着下巴愣了良久。
“完事后就被我扔进了火堆,”陆平轻描淡写地一张五指,“这么薄的钢片一遇火就全熔了。”
这么简单的销毁凶器方法怎么早没想到呢?舒畅忍不住愤愤地想。
“我虽然杀了他,他却并非因我而死。”——真相原来是这样!
“所以你才没把真相告诉警方,你甚至不愿意交代自己曾目睹惨案发生的经过。”
“我希望尽可能避开警察的关注,哪怕只是一点点,”陆平着重地望了舒畅一眼,“因为你们的嗅觉很灵敏。”
舒畅的心像被刺了一下,她无法装作对这个“你们”充耳不闻。他至今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个警察!看来无论她为他做过什么都永远无法抹掉这个根深蒂固的烙印了。
“你没事吧?”陆平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太好。
舒畅故意扭过头去,强迫自己望着百合图案的落地窗帘。
“怎么了?”
舒畅前胸微微起伏着,一开口声音分外干涩:“T市最近发生了一起海难事故,死了八个人。宋晓锋……他留意到你和其中一名死者相貌非常相像……所以他怀疑你盗用了那个人的身份证。”
陆平吐了个淡蓝色的烟圈,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他们是为这个抓我!”
“嗯,”舒畅轻轻点了点头,“他现在还仅仅是怀疑,但你一旦落到他们手里就很难说了。”
陆平在烟头狠狠摁灭在杂志封面上。“如果接连几天逮不到我,他们一定会去吉祥街提取我的指纹,结果还是一样。”
“目前这种状态宋晓锋还无权申请逮捕令,你要离开S市应该不成问题。”舒畅艰难地说。
“舒畅!”陆平轻唤了一声,他还从没用过这种口气叫她的名字。
舒畅像被电击似的僵了一下,缓缓回过头来,脸色出奇的苍白。
陆平注视着她迷茫的眼睛低声说道:“谢谢你……舒畅……谢谢你做的一切……”
舒畅轻轻向他靠了过来,把头埋到他胸前,全身却像掉进了冰窖般瑟瑟发抖。
陆平拥着她温软的身子,叹息了一声:“我让你失望了……”
舒畅的双肩微微抽动着,柔长的头发蹭得陆平脖根有些发痒,他的衣襟很快沾上了湿湿的液体。陆平像块磐石般一动不动地搂着她,静待她的情绪平复。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对面墙上的木质壁架。壁架上安放着很多女性气息浓郁的雅致饰品,但吸引他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个银白色的相框。
相框里有张合影,是一对身着警服的情侣。两人都像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男的神情严肃,女的朝镜头露出甜美的笑容。他们身子贴得很近,手臂还亲密地垮在一起,幸福之色溢于言表。
陆平的胸口却像被人狠狠捶了一下。照片上的那个女孩正是舒畅!可能是四五年前拍摄的,她那时比现在更稚嫩、也更清纯,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只有双眸隐隐透出一股英气。
陆平心情复杂地端详着男青年的脸,他长得白净而帅气,鼻子笔直挺拔,眼睛炯炯有神,嘴唇则微微抿紧。虽然身材不算魁梧,但陆平可以断定这个人的意志力相当强。
舒畅渐渐停止了抽泣。她从陆平怀里轻轻挣脱出来,用餐巾纸抹了抹眼角。“对不起,让你笑话了。”她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陆平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一时无语。屋里忽然响起了快节奏的手机音乐。他皱了皱眉,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因为爱妮莎刚交给他,这曲铃声听起来还很陌生。手机屏幕上正一跳一跳地闪动着爱妮莎的名字。陆平没有按接听键,他足足等了一分钟,铃声终于自动停止了。
“是……你的朋友吗?为什么不接?”舒畅有些奇怪。
陆平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我快要走了!我走之后,记得让舒展继续用我教的方法练功,不到痊愈不可以终止。”
舒畅乏力地点了点头,刚才的宣泄似乎耗去她很多能量。
“还有,中药不能停。还是按我开的老方子抓,请个保姆每天给他熬了分三顿吃。”
“孩子的病真能治好吗?”一说起舒展,她的眼圈又红了。
“舒展的病是在娘胎里落下的,所以非常麻烦!”陆平直言不讳地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舒畅的表情很惊奇。
“上次给你相面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脸上稍显卧蚕深陷之相,照古人的说法这是少阴鸷乏子嗣的征兆。此外,你左边眉脚还长了颗黑痣。”
“那又怎么了?”舒畅不安地摸了摸额头。这颗痣她从小就有,因为形状微小,很少有人注意。
“这颗痣名叫‘产厄’,长在女性脸上主生产不利,所以我猜你怀舒展的时候发生过意外。”
舒畅没有吭声,显然陆平这一次又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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