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凉凉地吹。天空忽然滴下雨来,行人顿时慌作一团。一个收了摊的小贩拉着车向前迈步,他的妻子跟在后面推车,似乎用不上力气,只是一脸庸愚地四面望着;几个打工仔挨挨挤挤地走过来,蓬乱、干燥的头发里掺杂着土粒、石灰,一口的南腔北调,他们要去喝点酒,也是“多收了三五斗吧”,忽然一辆摩托车嗖然而过,擦着其中一个人的衣服,他跳起来,冲着已没影的摩托车骂了一句;一辆拉到客人的三轮车,得意里不免有些沧桑,客人是一个长发飞扬的时尚女郎,而车夫看上去很年轻,他回眼望了一下,不免有了遐想,车子却仍旧轻快地顺着凄惶惶的马路飞奔下去;超市的窗子里现出一女子高傲的身影,黑色的外套,黑色的皮包,她拎了方便袋,冷冷地离去,方便袋里,是一盒面油和一块面包。
“思飞——”罗子安叫了一声,匆匆忙忙地跑上去前去,那女子抬了抬头,不是思飞,子安站住了。
雨,终究只落了那么几滴。
时间仓促流转,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他们经常去的那条小河边了。他累了,倚着横卧的老柳树坐下来,泪水便横流了。
思飞所有的恶作剧现在都变得可爱起来,他奇怪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痛恨那小小的使坏,为了一句拿他作挡箭牌的话赌气,让她一个人在雨里奔跑——那个可恶的男人把她吓坏了,不然不会坐到车上还是失魂落魄地流眼泪,那颗小小的心在颤抖,他不是感觉不到,但他就是那么冷冷地不说一句话。其实她真的没有那么坚强,一切都是因为倔强的性子装出来的。想到这里,子安更加难受了。仿佛一个无底洞,心坠下去,一直坠下去,没有着落,无可凭借。
一片薄冰似的月亮从监狱的窗子里映进来,雨凝躺在床上,憔悴了许多。宋威送来许多食物,还有鲜花。
雨凝把他的东西扔到墙角,连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宋威来过几次,她都拒绝见他。他就写信威胁,说她杀人是死罪,如果她答应嫁给他,他会保她不死,雨凝只是冷笑。
方茗也来了,她卷曲的头发盘在头上,戴了一顶紫色网眼面纱的草帽,穿着一件黑色镶边旗袍。在她走进来的一刹那,雨凝感到嗖嗖的血腥的风吹进来,想,她看上去多么高贵,连残忍也是美丽。
“雨凝,你真漂亮。”方茗第一次对她的容貌感兴趣。
雨凝望着她,眼睛里泛着淡漠的神情。
“苏放要是看到他这么漂亮的女儿是怎样生活着的,一定很有趣。她莲花般洁净的身体睡在蚊虫之间,她孤寂的生下来,也还要孤寂的死去。”
“不要用你的沉默来对付我,你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吗?自命清高的丫头,别装得那么超凡超俗,你也会孤独也会寂寞,你的虚荣心蠢蠢欲动,耻辱的阴影把你带入恶梦,你用骄傲掩饰欲望——”方茗突然顿住了,因为她的话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说完了?”苏雨凝不关心似的问。
“你的自控能力很强。”
“不,我不会在乎一个对我已经无关紧要的人说了什么。”很轻淡的语气,事不关己似的,也隐隐露出一丝不耐烦。
“放肆。”方茗气极了:“苏雨凝,你坚持不了多久的。”
雨凝抬了抬眼睛,没有说话。
方茗终于走了。
雨凝疲惫地斜倚到床上去,看那月光,影子般散碎的银光,晃来晃去,玫瑰浸入清水,清水变成鲜血……
清晨,鸟儿叽叽喳喳地闹着,太阳的红是湿润的红,光秃秃的没有刺一样的光芒,温柔地、慢慢地浸润,浸过空气,浸到罗子安的脸上来,衣服已被露水打湿,他无精打彩地站起来,冷不防把手里的一根树枝扔向一只小鸟:如此美丽的早晨,如此欢快的鸟儿,只有他一个人是悲哀的,这不合适。
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合适的,因为思飞死了|——梅雪的暧昧,小菲的欢乐,娱乐城彻夜不眠的灯光……
他厌恶一切,却又不能离开任何。
罗子安不知不觉又走到蓝羚酒吧,慢慢地踱进去,仍坐在以前的位子上,一寸寸温习着往日的沉醉。仍旧是白兰地。
在迷离中他看见思飞向他走过来,便叫了声“思飞。”
“大哥哥,你不要再喝了,我们回家吧。”
“你是小菲——好,我们回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摔倒了。
哗啦啦,酒杯从桌上摔下来,转了半个圈便被桌腿挡住了。
小菲搀扶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风一吹,酒醒了大半,他向着思飞住的那栋楼走去,小菲就在后面跟着,阴冷阴冷的感觉从脚底升腾起来,流遍她的全身,她紧紧地靠在他身旁,准备赴汤蹈火,然而,他并没有上楼去,转了个弯,从楼后绕回到自己家里了。这么晚了,他自然不会再赶小菲回去,他让她睡卧室,自己躺在沙发上。小菲不答应,一定让他回卧室,他也就自顾去睡了。小菲很不高兴地走回客厅,她想,他的眼里始终看不到她的。
罗子安醒来的时候看见小菲坐在身边,问“天快亮了吗?”
“不,天快黑了。”小菲仍旧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水汪汪的眼睛像受了委屈一样。
罗子安却没发现似的,双手抱着脑袋,他只觉得头痛难耐,忽然问:“思飞呢?”
小菲泪如雨下,“大哥哥你不要再想思飞了好吗?”
“思飞是死了吧,好,我不想她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把上衣给我。”
“死”这个字眼听得小菲心惊胆寒,他却像是平静了很多,这让小菲更担心,她知道她不是那个可以拯救他的人,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罗子安来监狱里看苏雨凝。一开始是关心雨凝的处境,后来说到无影阁化为灰烬,就不得不把话题引到思飞的身上来。他说他对不起思飞,雨凝不以为然。
“你以为思飞是为你而死吗?”这句话说的缓慢,所以没有责问的意思,可是又过于平静了,这平静让子安觉得自己是个笑话,他自嘲地笑笑说:“我也在怀疑这一点。”
“她一向是我行我素,不为什么生也不为什么死,来去自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她乐意做的,包括自杀,也是她的即兴之作。她是个无所牵挂的人。”
“是啊,因为她死了之后有你为她辩白。”子安仍旧笑着,这笑已经从自嘲转化成了嘲笑。
“子安?”雨凝认为他太轻狂,轻狂的叫人气愤,然而看到他失去光彩的眼睛又产生了受骗的感觉,他和思飞一样会演戏,思飞是为取乐,而他又是为了什么呢?负气?
“也有我为她找一个她想去的归宿,一种灰飞烟灭选择。”
尸体火化的那天,雨凝没在场,子安自作主张,把骨灰葬在小宇墓旁。
“那天晚上她曾暗示过我的,她要一把火把自己烧掉,不留踪迹的消失——我竟然没有留住她。”雨凝说。
“你不是说了嘛,这是她的即兴之作,既然她喜欢,我们又何必挽留呢?”子安这句话不知道是安慰还是讥讽。
雨凝忽然觉得无话可说了。他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子安说:“我走了。”
苏雨凝没有答话,望着他离开,昏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勾画出一个凄凉而疲惫的身影。
宋威说你不想知道秦思飞是怎么死的吗?这句话终于触动了雨凝,她同意见他。宋威就像无法摆脱的噩梦一样纠缠不休地出现在她面前。他当然不会真的去谈论思飞的死因。一看到雨凝,赶紧就问:
“雨凝,你想好了吗?”
“你不要白费心机了。”雨凝开口道。
苏雨凝的冷淡让他感到极大的愤怒。狱警的警告毫无用处,他说话仍旧肆无忌惮。最后终于忍不住地叫道:“你以为你有多圣洁,你只不过是个强Jian犯的女儿。”
这句话让雨凝怔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方茗为什么那么恨父亲,为什么那么恨她。
方茗果然派人把她的父亲推来了,苏放看到雨凝,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凝儿——”
苏雨凝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不置一词。
“你有多美啊,跟你妈年轻时一模一样——可是,我让你受苦了——在那暗无天日的禁室里,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着,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啊——没想到你还是被她找到了——”他并没有注意到雨凝的沉默,继续说下去:“这些年你是怎么过得啊?我日日夜夜地想见你,你还那么小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
“我的女儿,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你怎么不说话呢?”
“说什么?说我也想你吗?我不喜欢说谎。”雨凝抬了抬眼睛,安静地说。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苏放蓦地一愣,然后喃喃地说:“我知道我连累了你,我没有照顾好你——”
“不,这些我都不在乎。”她摇了摇头,似乎已经不耐烦了。
“凝儿?”苏放疑惑地望着苏雨凝,灰白色的头发像覆盖了一层深秋的霜雪,带着迟暮的凄凉。雨凝的心痛了一下,然而她的语气却一反往常的平静,微微有些激动地叫着:“我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只希望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这句话像一柄利剑刺入苏放的胸口,这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唯一的亲人啊——心即刻碎了,眼泪从他已经开始苍老的脸上淌下来。
方茗在一旁看着,复仇后的快感在她身体里迅速扩散……但她始终不Сhā一句话,她知道她的话只能激起仇人的抵抗心理,她知道此时只有雨凝的话才有杀伤力。
苏放流着眼泪说:“凝儿,你长大了——我离开你的时候你才六岁——那个时候有多幸福啊,我的小公主一样的女儿,穿着白色的小裙子,奔跑在梨园里,我们开着黑色的跑车去兜风,你的头发飞扬着——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你曾经告诉我——我是你最爱的人……”他的身体像风雨中的树叶,瑟瑟发抖。
“你是我最爱的人吗?”雨凝轻轻地叹息着:“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才六岁啊!”她避开他可怜巴巴的眼睛,轻轻地站起来,往回走。
苏放不解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难道——难道六岁时作出的判断是错误的吗?那他希望她永远是六岁。可是——
“凝儿——”
她不说话,也不回头。
苏放看着她离开,想从轮椅里挣脱出来,两手挥来挥去,却仍旧只能坐在那里。
监狱里的窗子很小,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薄冰似的一片。苏雨凝的眼泪滴下来。
方茗让人把苏放推出来,石砌的林荫路上躺着一片片的黄叶,他的身子仍旧在瑟瑟发抖。方茗走在前面,把手Сhā在风衣兜里,望着前方,看上去有些疲倦,一片黄|色的叶子,幽幽袅袅的在她面前飘落,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已经是秋天了。”
或许她已经忘记了复仇的目的,这都成了惯性行为,也或者她一直没有忘记嘉宇,然而复仇后只会引起忧伤的回忆,快感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小菲坐在苏雨凝对面,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你还认识我吗?苏小姐,我是小菲。”
“小菲——你曾经救过我。”雨凝回忆似地说。
小菲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微笑在她那水汪汪的脸上显得很凄惨。“雨凝姐姐,我来是求你一件事的。”
雨凝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她。
“你不要怪大哥哥好吗?”
“大哥哥?罗子安?” 她一下子就猜到小菲来是为罗子安,但是她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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