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依据太阴历算来,是五月中旬的一天。成都的平原气候,向来是有次序的,春夏秋冬,从不紊乱。只管有这句成语“吃了五月粽,才把棉衣送,”而往往在吃粽这天,已够穿绸单衫的了。何况现又在送棉衣之后十来天,挥扇看戏,岂非当然?
东玉龙街的清音戏园——这是自宣统二年上半年来,一时流行,一时鼎盛的一种灯影戏园。灯影是以生牛皮雕出人物,染以五彩,应活动之处,都有小竹杖联系着,以便演者提制。戏文与大戏班的一样,只戏台是两丈多长,五尺多高的一幅白布,演员则是二尺许长的皮人。虽不娱目,却能悦耳,布置亦复简单。在昔只是酬神时,唱不起大戏,便唱这东西,本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不知是什么人,在那时忽然感觉得爱看戏的成都人,因了可园、大观园等唱川戏的戏园,动辄正座五角,附座三角,不免太费,而去挤戏场,又太辛苦,复非中等人干的;于是便将就人家住宅的一所大厅,搭起一座灯影戏台,台前以及左右全是方桌方凳,入场票只售一角,还有一碗毛茶喝。中年以上的妇女,半成|人以下的姑娘,全可入场杂坐。并物色了几个向以唱灯影著名的角色,如唱侧喉咙的李少文,如唱大花面的贾培芝,逐日演唱。这恰恰投合了那时一般萧闲度日,而又不愿花费太多娱乐费的中等人的心理。于是开创之后,就惹红了许多善做生意的人的眼睛,而清音戏园,到底是老牌子,到底算个中翘楚。——虽是那么扇子像蝴蝶似的,满园乱飞,但锣鼓胡琴,以及大花面的震耳的吼声,小旦的刺耳的尖锐声,以及观客们满意的喝采,茶堂倌的吆喝,嘈嘈杂杂,仍一直要闹到制台衙门放了二炮,全城二更锣声鞺鞺的敲起来时,方曳然而止。
观客们把脱下的长衫穿起,一涌而出,还一路上在批评某个角色在某出戏中,唱得是如何的好法。对于李少文李老幺的《绛霄楼》,大家都是一致在赞美,尤以黄澜生先生恭维得无以复加。他说:“一个人的变化,真想不到像李老幺这个人,十年之前,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了,以前的保爷们,谁见了他不就远远的躲开!不料如今居然红了起来!嗓子那么的好!又清楚,又婉转,又有韵味,而且又响亮,尽唱尽是那样。单以嗓子而论,不说现在川班上这般出名的旦角,如像杨素兰,邓少怀,湘裙,小平等,没一个赶得上,就是以往的永春儿,安安等人,也未必能及。倒是洗沙圆篼那个丑东西,庶可与之颉颃,但是圆篼儿太粗,太野,太俗,那里比得上李老幺的蕴藉。李老幺到底读过几句书,所以吐辞念句,很能够体贴戏文。如此看来,一个人真有一个人的际遇,假使李老幺不发体,至今还不是一个子娃娃,他那天生的嗓子,岂不委误了?可见古人说的,塞翁失马,未始非福,的确是有道理,而老子的祸福相倚,也就把天地间的一切道理都说尽了!我们单看李老幺一个人的变化,也就可以推想到国家大事了……”
月色甚好,把行人稀少的街道,好像浸在清水里。天空是暗蓝的,几片白云,衬着月光,格外的白,格外的亮,并且时时都在变花样。初夏的夜风,凉凉的吹在脸上,的确比在戏园里自己用扇子扇着,加十倍的舒服。每百步之遥,一盏菜油街灯,——大家都呼之为警察灯,因为自光绪三十年开办警察时,才有了这个创举。——豆大的灯蕊,就不摇摇欲灭,也太不好意思去与明月争光,不过市民既出了灯油捐,警察先生总不能不要它负责,非到五更,是不许罢明的。
走到更宽的新街,行人更稀少了,两边卖陈衣,卖皮货的老陕们,早都紧闭铺门,高卧了。
黄澜生抬头把广阔的青空一望,星光很稀,并且都闪闪灼灼,真如儿童们所唱“星宿儿,挤眼睛,”的样子。几条电线,界画在空间,仿佛蓝纸上打的格子,这是甲午以后,厉行新政最早的特征。此外,便是机器间的汽哨了,那是要在白天才听得见。夜里之有汽哨,是近三年劝业场开后,附设的一个直流电灯公司成立以来才有的,但一定要在十一点钟,熄灯时才放。
夜气甚凉,简直不像初夏气象,又那么和平静穆。不说黄澜生,就任何人来,也断不会在这样的空气里,嗅得出一点儿快有大变动发生的臭味。
然而这几天,恰是铁路风潮将要展开扩大的时候。原因是四川省的铁路,在光绪二十九年,全国举行新政时,四川总督锡良,按照鄂湘等省的办法,奏请由川人自办。款项哩,则分股征集,绅商股由绅士与商人自由认购,民股便按全省田亩税租摊派,有从年收租谷十石以上起股者,有按照粮款勒派股银几两者,其一二钱不能成股的,则合为地方之公股,约计每年民股所入,在二百万两以上,完全由绅士们所组织的铁路公司收集,放存商号钱庄。几年之间,据闻巳达一千五百多万两。不过顶大多数的人民,只晓得是铁路附加,奉命出钱,股票是没有看见过,股息是没有领取过,帐目更是不该晓得;虽然有奏设的股东会,有股东会所组织的董事局,还不是那几位有名的绅士,你公举我,我公举你担任了。并且都是不懂数字的一伙老酸,纵然按期到铁路总公司开起董事会来,也不过领领舆马费,吃吃好菜,谈谈闲话,看看永远弄不清楚的帐单,而一塌糊涂的收支,除了成、渝、宜、沪一伙经手的职员先生们自己明白外,惟有全知全能的上帝才明白。
虽说全线共长三千里,估计共需款项七千万元,但是民股业经集到千万两以上,到底该动工了呀,何以迟至宣统二年十月,才在宜昌动工,修到宣统三年三月,开支了四百几十万两,始将由宜昌至万县的路基,建筑成二百余华里?其故便在动工以前,先有了一番争论的好处。
四川省的铁路线,是东起湖北省的宜昌,西迄四川省的省会成都。沿着扬子江上游一段,与湖北省东部干线衔接,直通汉口,所以又称为川汉铁路。川汉铁路在川省界内一段,由宜昌到重庆,沿江重山峻岭,溪谷回合,打洞架桥,工程太大。后来虽测定不走夔门三峡,而由湖北省的施南利川,绕道西上,然而运材构工,终属很费时费事的。所以四川铁路,据各专门家说起来,要以这一段花钱最多,建筑最难,费时也最久。但这一段恰是四川的咽喉,以前就苦于咽喉太狭小,并且常常发炎,有时不但吞吐维艰,甚至出气都困难。设若一旦把铁路修通,那吗,百体皆和了。即以运货而论,把四川土产集中重庆,由火车运至宜昌,纵然宜汉铁路尚未完成,然而轮船是方便的,可以免却三峡中凶滩恶水的惊恐损失。至于把外货运入,其安全方便,更不可以言语形容了。因此,一般有见识的先生们,便出而主张动工时,宜先修宜昌到重庆的宜渝段。
但是,讲办新政,总该先从效果上着眼,收效是一层,而从速又是一层,善施政者,理应兼筹并顾。况乎民性偷惰,难与图始,所以在提倡之际,要人民能够兴起,努力输将,最好的办法,是检容易着手,容易成功的,先做几件标榜出来,叫大家看看,该不是空谈欺人罢!然后倡办其次的,大家也才相信,也肯出钱。四川铁路,以重庆至成都一段,最为平坦,最为不费事,最少花钱,仅仅八百多华里,分段赶修,不出三年,可以修成。估量现集之款,已经够了,况又在腹地,正是丝、茶、糖、油、土产最富之区。三年内外,人民既得了大便宜,则建筑艰险的第二段,不但工人熟悉了,就叫大家一口气把钱拿出,也愿意呀!重庆以下的水路,诚然很险,但是终可以想法行驶小火轮的,——那时,我们无形中所利赖的一位英国船主,尚未把川江水流同滩险测量研究清楚,而他特为川路公司所计画的特殊机器,特殊建造的川江第一只商轮蜀通号,是在宣统二年洪水时节才航行的。——则运材运货,总比在重庆以上,用驼马,用小木船,缓缓搬运的方便得多!因此,另一般有见识的先生们,也出面主张动工时宜先修成都至重庆的成渝一段。
四川铁路,比如是个病人,两派先生,比如是医生,各人看的病既不相同,自然且不忙开方子,先来一个争吵了。到底主张先修宜渝段的理由要充分些,言论要精湛些,势力也要大些,后一派才让了步,才同意委定李稷勋为宜昌铁路公司总理,而将全国闻名的大工程家詹天佑聘为名义上的总工程师,据帐目上说,每月致送的薪水是一千二百两。于是四川铁路,才由宜昌的东山铁路坝开了工,缓缓的建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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