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照太阴历算来,是辛亥年——即清宣统三年,中华民国建元前五个月。——五月二十二日。
这一天,在四川人经过的历史上,算是顶可注意的一天。尤其是在自经张敬轩讳献忠的残破之后,清康熙初年重修,清乾隆四十八年福康安奏请发帑银六十万两澈底重修以来,从东门至西门直径足长九里三分,从南门至北门直径足长七里七分的成都,更是空前未有的一桩掀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天,是成都各法团的精英在三倒柺街铁路总公司内联合成立保路同志会的极可纪念的日子。
这一天,是四川人在满清统治下二百余年以来,第一次的民众,——不是,第一次有知识的绅士们反抗政府的大集合。
这一天,黄澜生家里的早饭也较往日迟一点。但是请你们放心,这与保路同志会无干,因为来了个奇怪朋友的原故。
此人来得很早,看门的老头子是认得他的,虽然看见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洗白了的蓝洋布长衫,下面一双快要没有底的青缎鞋,额上的短发大约有七八分长了,也没有剃,显得连脸似乎都未曾洗过的,却也相当有礼貌,而又亲热的将他先引到敞厅中坐下,才说:“老爷还没起来哩吴老爷,请你宽坐一下,我即刻叫掬花禀上去。吴老爷。我想你是前年走的罢?……吴老爷,你更发福了!”
吴老爷很是谦逊,一直是站着没有坐,一直是和颜悦色的。不过说话的声音大一点,把睡在厢房里的楚子材搅醒了,——因为是星期日——走出房来,看见一个满脸黄汗,身体很结实,年约二十八九岁的汉子。
吴老爷先就自己介绍道:“兄弟贱姓吴,草字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和黄澜翁是十年交好,以前在川边赵大人那里带兵,昨天才回来,特来拜访他的。老哥尊姓楚,尊章是那两个字……雅致得很……现在呢?……那就好极了;现在看来,还是老哥们能够读文学堂的高雅些。如今世道只管说文武平等了,不像以前文官开个嘴,武官跑断腿,其实,文的还是要高一头。就拿川边来说罢,当个管带,统领四哨人,一见了师爷,就比矮了,还不要说大人身边的文官。说起来,兄弟还是学堂出身的哩,不过是速成学堂,武的,那就不能与老哥的文学堂比并了……”
楚子材和学堂以外的人碰头,除了几个同乡的,本不很多,而能像吴老爷这样谦恭和蔼,你哥子,我兄弟的称呼着的,那更少了,登时心上就发生了一种新奇之感,拿新名词说出来,大概就是什么“同情”罢?既然感觉得吴凤梧这个人真一点不讨厌,够得上做个朋友了,遂等不得漱口,赶快把强盗牌纸烟拿出,连同洋火送了过去。
黄澜生的儿子振邦,同着他妹子婉姑,不知为什么,一路笑着闹着搌到敞厅。一下看见吴凤梧,都站住了。振邦很规矩的给吴凤梧请了个安。
吴凤梧赶快站起来还了个安,笑说:“不敢当呀!少爷小姐都好吗?你们都长了一头了,还认得我老吴!可怜老吴运气不好,此番又是空手走回来,没跟你们带一点玩意儿,真对不住……”又把纸烟加劲嘘了三四口,把其余的半支放在茶几上,并张着两腿,蹲了下去,把婉姑揽过去,握着她两臂问道:“婉小姐长得更好了!你妈妈好吗?现在在读书了罢?……如今的小姐们,都是要读书的了”
黄振邦到底是儿子,年龄大点,比较胆大活泼些,在旁边又笑又跳的道:“妈妈在教她读《唐诗》哩,读了两年,连头一本还没有读完,爹爹说,不要她读了,明年叫她检狗屎去……”
婉姑在吴凤梧手上连连扭着道:“他乱说的……你乱说,我前天就把头本读完了的哩……爹爹说的是你,儿娃子才去检狗屎。妈妈说,明天起,就教我写字,邦娃子爱逃学,二天拿去当警察兵!”
“哼!当警察兵!我当警察兵,就拿你去当监视户!”
楚子材吴凤梧都一齐笑着叱他道:“老邦不许胡说!这是说不得的,你爹爹妈妈听见,要打你哩。”
黄澜生恰好走来,问道:“邦娃子又在这里胡说些啥子?”
吴凤梧忙站起来,彼此一揖到地,一面道:“小娃娃的嘴本是没高低的,倒也没有说啥子。”
婉姑却已扑去,抱着他爹爹的膝头道:“哥哥说,拿我去当……”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