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室里,菜油灯光正自荧荧的争辉着,五音六律的人声正自尽量发挥着之际,王文炳满脸通红,董的一脚,向第四自习室踏将进来。室里六个人,——连楚子材在内——都抬起头,把他望着:他不但脸红气粗,连眼睛似乎都有点朦胧,自然又喝醉了,而且眉毛倒竖,还带着几分怒气。
他大踏步的一直走到自己书桌跟前,在坐下之先,又訇的一拳打在桌子上,无目的的骂道:“杂种!非革命不可!”
“非革命不可,”这是他的口头语,凡他在不得意的时候,这句话就自然而然的冲口而出。也不知是他自己的创作,也不知是习染而来。在上学期,监督初初接事时,为这一句话,几乎把他连同几个目为不安本分的学生,一并挂牌斥退,说他是叛臣逆子,“不与同中国。”后来得亏监督的那位强有力的上司,轻轻说了一句:“我听说你学堂里一个叫王文炳的学生,很非凡的,他同胡先生有点啥子瓜葛亲罢?”监督才自行收回成命,自抹稀泥,示意监学,叫他写了一张悔过书,誓不再言“非革命不可,”然后记小过一次,“准予自新,以观后效。”可是不到两月,他这句口头话,又自然而然的恢复起来,乃至因一件很小的事,——在自习室里抓去他一部古本的《蜃楼志》,监督拿回家去与太太共读,不知怎么,在散学发还他这书时,着他查出在最淫秽的字句上,加上了许多浓圈胖点的一件事。——他与监督理论起来,说监督不该把学生的淫书抄去自己看,看了还把好好的书弄得这么脏法之际,竟一句一个“非革命不可!”监督只是力辩圈点不是他亲手加的,而对于他的“革命,”竟似乎没有听见。自此,他这句“非革命不可,”也就等于注了册,而失去了它的刺激性,竟和普通的“性骂”相同了。
“杂种非革命不可!现在是啥日子?国都要亡了,大家都要当亡国奴了,他妈的还拿记过来虎骇人……国都要亡了!怕你记过?杂种!非革命不可……”
“老王,又犯了啥子规则了,要着记过?”
王文炳已坐下了,两手把纷披在额前的长刘海向头上一揽,使得枯燥刚硬的头发更其蓬松了,一面掉头向问他的罗鸡公道:“你问吗?就是那一窍不通的李矮子,说我请了两点钟的假,耽搁到现在才回来,逾限得太久,要记我的小过。杂种!我臭训了他一顿!我问他:你晓得我今天请假出去为的啥子?我是四川铁路股东的一份子,特为到铁路总公司去开会的!你晓得盛宣怀办的借款合同已寄到了不?你晓得合同内容是咋个的?杂种!非革命不可!据人说,那简直是他妈个卖路合同,亡国合同,我们要承认了,无异承认当亡国奴!大家闹得很凶,蒲先生等都很激烈的主张反对,大家还很商量了一会。你们不信哩,只管看,不出三日,必有大事……”
罗鸡公说道:“商量时,你也在场吗?”
“也可以这样说,因为我在我们同乡的陆先生房里,恰与他们隔个壁头,十有六七,是我亲耳听见的。”
“那于你喝酒逾限何干呢?”
王文炳便跳了起来道:“凉血动物!亡国奴!你也与李矮子一样了!杂种!非革命不可……”
罗鸡公也跳了起来道:“你胡闹!开口骂人!先就革你的命!”
王文炳两拳一伸道:“不怕死的就来……”
不提防发辫着背后另一只手揪住,只一拉,王文炳便向后一跤,跌坐在地上。罗鸡公等都哈哈大笑起来。王文炳跳了起来叫道:“是那个阴谋家?”
楚子材拈着笔管笑道:“林傻子。”
“杂种!是他!这回非鸩到注,非鸩到递了降表是不放手的!”于是登登登的便奔了出去。
罗鸡公回到坐位上去道:“老王这几天就同掉了魂的一样,天天朝铁路公司跑。我想股东会里,未必有他,就是各法团开会,他又不是代表,不晓得他在干些啥子?”
一个姓陆的道:“干啥子?救国!”
楚子材也Сhā嘴道:“他到底是不是革命党,只听他口里随时都在喊革命?”
姓陆的道:“倒有点像。”
罗鸡公道:“今天那个教博物的郝公爷,还更像些哩!”
另一个人道:“我也是这个意思。真看不出来,平常一个很规矩很谨慎的人,也公然说起排满的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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