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炳同着楚子材走出铁路总公司大门之时,吴凤梧也正同着那位新都姓廖的股东由旁门中走出。
吴凤梧连忙丢下那姓廖的,走过来唤道:“子材先生得意呀!”
他穿的一件蓝竹布长衫,汗渍得太多,洗的次数也不少,颜色已经不是蓝的。而衣衩也裂开了两寸多长,胸襟的纽子也几乎要宣告脱离的样子。白洋布裤管下一双本城青缎的鞋子,在大拇指处已长出了一对眼睛,不过还刷得很干净。
楚子材将他介绍给王文炳:“这是吴凤梧吴管带,……上次在少城公园招呼我到静观楼吃茶的,就是他先生。是一个很练达,很随和的朋友。”
他早已向王文炳拱着一双手,并出奇的笑着,出奇的拱着背脊道:“王先生,我是久仰了!倒不只是听见子材先生说起王先生来,硬是一个诸葛亮,就从同志会里,也到处听见有人恭维王先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王文炳哈哈一笑道:“吴管带的葱花真撒得厉害,果真是不费本钱的吗?”
吴凤梧挺起腰来,很正经的说道:“兄弟生平就是不会撒葱花,所以连个管带的前程都弄丢了。我刚才说的,并非假话,只要一进铁路公司二门,那个不晓得罗先生虽然是会长,好比是刘皇叔,在背后牵线的,就是王文炳王先生。你先生自然不会承认的,但是那个不这样说:我们的保路同志会,如其没有王先生,恐怕现在已没事了……别的不说,即如子材先生这趟差事,可多要紧!本来在外州府县去提倡保路同志协会,若是不找一些有势力的人出来,单靠一般学堂里的先生们去跳,如何跳得出一个名堂?……我倒不是批评学堂里的先生们不行,如像王先生子材先生不就是学堂里的先生吗?我只是说许多的读书先生那能像你们二位能干……新津的侯大爷,那可是顶有势力的。王先生能够看到这一点,足见就不是平常人,古人说过:好汉识好汉,惺惺惜惺惺,你先生能够找子材先生去结识侯大爷,这也能说兄弟所说的话是葱花吗?哈哈!”
姓廖的也是一个哈哈,向王文炳说道:“舍亲别无所能,得亏生了这一张嘴。你们多谈一刻罢,我还有别的要紧事,失陪了!”
楚子材道:“廖先生何以走了呢?我们就要到松记去吃饭了。”
“我晓得他的事情很要紧,比吃饭还要紧,……他是急于去打电话的。”
“打电话?成都有电话了吗?”楚子材老老实实的问。
吴凤梧把右手的大指与幺指翘起,向嘴上一比道:“吃鸦片烟,你还不晓得现在的新名词,真太老实了!”
王文炳虽然觉得吴凤梧这个人过于谄媚一点,把人恭维得不免有点儿肉麻,但感情上到底不甚讨厌他,吃饭时同他谈了一会,并觉得他果然是做过事的,对于人情世故,确乎干练得多。即如谈到找侯保斋一件事,他与罗先生都是作如是想:设个法把侯保斋鼓吹出来,把同志协会的事就交给他去办,不但专办新津县的同志协会,并望他向南路发展,把他的势力一直发展到邛雅宁三属去,吴凤梧于他们的打算,自然表示十分的赞成,不过他还更深一层的说道:“侯大爷是那么大岁数的人,舵把子的事尚厌烦了,洗手不干,那里还肯出头来办啥子同志协会,子材先生要是找人说得动他,自然再好没有了。依我的主意,侯大爷纵然就出来了,也只是出个名字,事情总得另外找人办;一则他没有这种精力,再则现在这种事,他也未必懂。我还要说句不客气的话,同志会全是罗先生和你们这一伙先生们闹起来的,目前既已这样声威赫赫,将来难免没有一点好处,如其南路的势力果然全交跟了侯大爷,我想,将来的好处未免会落到别人身上去的,与其后来失悔,何不现在就下手?侯大爷出不出来,没有好大关系,只是找他出个名字,事情不要他办;若是将来果真有了好处,他一个人未必吃得干,若是没有好处,或者反而有了祸事,那吗,是他的名字,与我们无涉。你二位想想看,我这主意怎样?”
楚子材连连摇头道:“你这个是小人的打算,天地间那里有这样祸归于人,福归于己的事情?我若是侯保斋,我就不肯。”
王文炳拿筷子把他一戳道:“不忙这样说,等我想一想。”
松记是总府街一个新开不久,便很著名的新式小饭馆,是将就一家庄号改作的。菜馔很是精美便宜,也卖的是重庆允丰正号的仿绍酒。自上午十点钟开堂以来,天天都是那样的热闹,差不多无一张桌子是空的。
楚子材饭已吃毕,在怀中摸出纸烟盒来,向吴凤梧递过去道:“这是才出来的地球牌烟,你尝尝,比强盗牌的咋样?”
他才留心看见吴凤梧一双眼睛,完全落在旁边桌上一个年纪很轻的体面孩子的身上去了。
那孩子大概有十六七岁,真长得好,有红有白的一张嫩脸,油光水滑一条松三把辫子。长衫脱了,穿了件官纱背心,敞着二寸来高滚了边的领,露在外面的一段颈项,两条膀膊,真不像是男子身上的肌肤骨格。他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也四面在放射,虽然向同坐的一个中年男子在说着笑着。
楚子材笑着把吴凤梧一推道:“莫把魂灵儿看掉了!你认得他不?”
王文炳把饭碗放下道:“谁?”也回头顺着吴凤梧的眼光看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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