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吴凤梧站了起来道:“既然子材人不舒服,决定后天起身,那就后天好了,事情本来也不忙在一两天。我一个人去,也不中用,为啥子呢?你是晓得的,王先生,我虽然通皮虽然可以拜码头,但这回的事不同,我只算跟子材帮忙,罗先生下的公事,是下跟他的,他不回去,这事是接不起头的。”
王文炳道:“今天真是白费了,天气晴得这么好,新雨之后,又不热。”
说时拿眼去看那云幕卷尽露出如洗的青天,以及正午时分把庭前树叶照得如同碧玉的太阳,随又把眼光移到楚子材的脸上。只见他眼睛懒懒的睁着,眼珠定定的注视着紫荆树上一个正在织网的草蜘蛛,神气很是落寞,似乎是有点不舒服的样子。
“那你一定后天走了,子材,万一再下雨呢?”
楚子材徐徐的回过头来:“不会罢?……再下雨我也得走了。今天是闰六月初七,家姐十六日出阁,我总应该初十前后赶拢的。”
王文炳叹了一声道:“初七了!股东特别大会,定在十二开会,赵尔丰接了事,一定要到会的。事情的好歹,立刻就见分晓。据我一个人想来,赵尔丰倒也不敢咋个,这已是闹通天了的事,他再专制,敢拿对付蛮子猓猡的手段来对付我们绅士们吗?不过我们的声威也不可不壮起来,同志会的事,一点也懈怠不得。所以我总希望子材凤梧不要把新津的事小觑了,大家努点力,总有好结果的。”
“我不用说,既是自己告了奋勇,还有不努力吗?只是子材意气消沉得很,他已说过,他令姐出了阁,仍旧要上省的。”
楚子材伸了个懒腰道:“也快开学了,我为啥不上省呢?我已说过,我本不是做这项事情的材料。”
王文炳定定的看了他一会道:“倒不要紧。子材只管多动点口,多跑点路,等凤梧把头接起,就没有你的事了。不过名义你总应担当起来,不然,罗先生一定会说我的。”
吴凤梧道:“我可要走了,你们多谈一会罢。”
“往那里去?”
“我难道就这样雨伞草鞋的一天吗?第一,我要回家去换袍;第二,到陕西馆去看何喜凤的《李家湾》;第三,出北门去吃陈麻婆的豆腐酒。”
“子材呢,同不同我们一道出去走走?”
他摇了摇头。
王文炳也站了起来道:“你今天神气果然不大好,该不是中了暑了?清快丸是顶好的药。好生将息,明天下午再来看你。今天很奇怪,那位小姑娘竟自不出来了。见着贤主人贤主妇代我致意。”
雨后新晴,石板街面虽是渐渐在干了,晴天积下的尘埃,虽是被雨水洗刷干净,仍旧露出它的本色:——大多数是朱砂色的龙泉山来的红砂石,这是一种顶不耐磋磨的风化石,一块石板,不必经鸡公车的重压,光是轿夫们的赤脚,就可以把它踩破,因为只有四十几里路程,采取方便而价廉,便只好尽量用它;也有天青色的青石,那就坚挺了,但是多半来自平羌峡,路远而价贵,一街之中,只有很少几块,说不定还是道光咸丰年间遗留下来的,只有百年前承平盛世的古人,才肯做这种垂诸永久,至少也有个百年大计的傻事的,同治以来的人,就只会取巧了。——但是仍然半干半湿,不少被脚底调成的泥浆。草鞋走上去,还吃得住,像王文炳的时兴单层皮底鞋,可就有点踩不稳了。
街上的人们恰也像蚂蚁一样,天一晴了,都纷纷的出了|茓。不过蚂蚁还好,它们要是寻觅搬取什么食物,大都是很有秩序的,扯成一根线,出的是出,进的是进。一则不像成都街上人们那么的乱走,只管四五年来,警察局告示煌煌,叫行人全靠右边走。再则也都是用自己的脚爪在爬,并不借用其他蚂蚁的脚力来弸架子,而成都街上还多出一些顶令人生厌的轿子,——大官坐的四人官轿,以及有钱平民坐的二人对班轿,还走得徐缓点,足有让人躲避的时间。惟独一般倒大不小的官员所坐的五名大班抽换着,实际只三个人抬的拱竿轿子,跑得既快,大班们复仗恃压在肩头的是一种特殊的东西,每每临到了身旁,才猛喝一声“走!”——更其是横冲直撞,只管有站岗的警察,照例是欺压善良,绝不会理会到轿子上来的。
因此,即以极机警的王文炳,刚走到盐市口转角处,也不能不因躲避一乘三丁拐的猛势,而长伸伸的滑跌在泥浆中。
幸而吴凤梧还不曾分手,才从大众的欢笑中,——倒也不完全是幸灾乐祸,只缘都市人民富有喜剧的气分,只要有一点不平常的事情出现,即如看杀活人的头,他们感情上首先激发的总是欢乐,或人便大为叹息都市的人十九都是凉薄的。——将他扯了起来,而一件白麻布长衫,一条漂白洋布裤子,不消说,是脏了,并且手肘还擦破了一层皮。
依照王文炳的脾气,和学生行动的惯例,势必要赶上前去将后面一个轿夫抓住,——惹祸的只管是前头一个轿夫,而被抓的每每是后头一个,因为跌下了,爬起来,赶上去,只来得及抓住后头的一个,这也是当时的连坐法。——打几下耳光,吐几把口水,骂几句性骂的。吴凤梧劝住了,又因为腿杆扭了一下,稍为有点锉痛,遂由吴凤梧搀到一家卖雨伞的铺子外一张款待买主起坐的宽条凳上坐下。
就像是这铺子的掌柜了,一个五十几岁没有胡子,而一条小辫子盘在剃得很高的额脑上的半老头子,披着一件粗蓝麻布背心,敞胸晾怀坐在铺门前一张皮马扎上,徐徐把手上一张当时最流行的,鼓吹争路最力的《西顾报》,放了下来,从角边老光眼镜中,把他两个人望了望。又才徐徐的发出一片老年人应有的带痰声音问道:“这位老师跌着那里了吗?……这要赶快医治方好……其实不要紧,……大曲酒和九分散把跌处揉发烧,……再吃一点下肚,……就好了。”
吴凤梧道:“大曲酒和九分散揉,倒是对的,你同乡那里可方便么?”
“连底下人都没有,说不上方便的话。”
“那吗,回到楚子材那里,老黄的用人倒不少,他太太又是很热心的。”
“我同黄澜生不算朋友,咋个好去劳烦他家的人?楚子材今天神气不属,好像有啥子心事,又不留我们,又不同我们走,更不该去搅扰他。”
“那吗?”
“不要紧,等有过街轿子喊一乘,仍回铁路公司老陆那里,他的那个小跟班倒很会伺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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