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戏文逐日都有,中间有一段,是盐市口傅隆盛亲眼观赏过来,并引出他很多的老泪。
伞铺掌柜傅隆盛,是个五十七岁的半老头子。自言平生辛苦了四十年,从当学徒,给师傅倒夜壶,点叶子烟,给师娘烧火,倾洗脚水起,一直到当了客师,月间有了工钱了,还是不敢荒唐半分,只偶而靠着杂货铺柜台喝一杯净烧酒。七年之后,毕竟天老爷有眼睛,忽然被一个年轻寡妇看上了,认他是个诚实可靠的手艺人,甘愿带着二百两银子,外搭一个半岁的遗腹女儿嫁给他。而后他自己也开了铺子,自己当了掌柜。但是仍旧做着手艺,不敢偷一刻懒,只每天到打二更收工之后,总要喝四两烧酒,陪着掌柜娘喝,不再在杂货铺去靠柜台了,这就是他顶高兴的事情。数年之间,虽然儿女都有了,并又把铺子买定了,他还是那样起早睡晚的一点不变。——也变了,是生理的变,肚子变大了,身体变肥了,眼膛变泡了,出气变粗了,手指渐渐在变僵直了,头发渐渐在变花白了。还有,就是自三年以来,烧酒变做了大曲酒,只在打二更喝的,变做了每顿饭都要喝两杯。还有,就是近两个月的剧变,一不做手艺时,便要同人谈四川铁路,谈得口沫四溅,意气扬扬,仿佛铁路股份里,他的股太多了,才这样比董事们还关心。看《西顾报》,看《启智画报》,看《同志会报告》,也是这时候才习惯的。
说到傅隆盛之看报,又要归罪于陈荞面了。
陈荞面是个四十来岁,尚未娶妻的汉子。大约不是成都人,但是在东西御街挑着担子卖荞面,却已有好多年了。他做的牛肉臊子,鳝鱼臊子很不差味儿,生意原是好的。大概少城公园与他的运气是有关的罢?自从少城公园有了以来,两条御街竟不像以前那样!除了铜器铺外,只有公馆院子;而经营小饮食店,如素面馆啦,心肺馆啦,蒸牛肉带荞面铺啦,烧腊带小酒店啦,色色俱有,似乎都不亚于姓陈的担子,似乎都与姓陈的荞面担子在作反对。同一样六文钱一碗的东西,在他看来,都差不多,而买的人总说他的比铺子里的少;尤其是一般妇女家和小孩子,较量得一丝不苟。于是陈荞面的老主顾都反叛了。纵然他发誓说:“以后我定然挑多一点,”也招徕不回来了。而且大家还说他臊子的味道也做坏了。有一天,竟着一个极讨厌的丫头,在鳝鱼丝中,发现了一根断麻绳。因为被油煠得有点蜷,而又是黑的。这本寻常极了的事,而那丫头抵死说是一条毒虫,并像发现了某个男女的秘密一样,立刻就传遍了半条街。自此以后,陈荞面的生意,大有江河日下之感。他岂不可舍此二街,另辟一条新途径吗?那你又外行了!成都省城街道虽多,而能容纳肩挑小饮食担的偏僻街道,仍旧只有那些。同业的如此多,某根担子走某几街,虽没有头脑分配,然而至少都是有十年的历史,主客两方,既熟悉而且有感情了。你一根陌生担子,横Сhā进去,诚然也没有人阻拦你,但一听你叫卖的声气生的,而你所卖的还是荞面,那吗,运气好哩,或可招揽几个过街主顾,至于住家人户,谁睬你的?他们是只照顾声音熟悉的!所以两条御街的情形一变,陈荞面就只好倒霉。
陈荞面与傅隆盛是间壁小茶铺里吃夜茶的朋友,有时在小数目上也是有无相通的朋友。陈荞面倒了霉,傅隆盛很为表示一种同情的慨叹。不过也只慨感而已,他能用什么方法有助于他呢?虽然傅隆盛是一个掌柜,但他是一条枪出身的,除了少数的同业,他认识谁?认识的人不多不杂,而要为一个穷困朋友打算,岂容易吗?
傅隆盛借给陈荞面的本钱,已要满五千文了。直到六月初间,只穿一件汗衣时候,一夜,在茶铺里,陈荞面走来时,是那样兴匆匆的。几个月来难得看见的傻笑,居然又摆满了一脸,把眼角上的鱼尾纹挤得同那时的彗星一样。并且一走到桌边,就大声武气的喊道:“傅大爷早来了!茶钱,茶钱,今天我这里拿。”
他惊异的问道:“今天的生意好了吗?荞面合脂都卖光了罢?”
“哈哈!今天没卖荞面!生意却好!赚了四百多钱!这里奉还二百钱,以后果都像今天一样,顶多二十几天,就可把你大爷的债帐还清了……嗨!堂倌!拿开水来!”
凡是这等供应本街生意人吃茶的茶铺,夜间生意总要热闹些。大家作了一天工,到晚,总要休息一下,纵然要做夜活,而这半点钟的休息,总是必要的。铺子上不是休息地方,街上更不是休息地方,应这需要的,自然只有茶铺。花三文钱,不但可以把茶喝够,并且有朋友谈论之乐,又可听新闻,又可把一天未曾使用过的舌头同声带尽量的放大使用。也因此故,谈话的人似乎都有点燕赵之士的气概。
茶铺里人虽然多,这时的洋油灯还没有十分普遍,光被四隅的,仍是点菜油的三心盏。偌大三进茶铺,仅仅点了三个三心盏,光是那样的黯淡,致令傅隆盛要仔细看看陈荞面的脸色是否像害热病的样子,也不得不极力的将眼睛眯上。
陈荞面哈哈笑道:“傅大爷,大概没有听懂我的话罢?我再告诉你,我赚了四百多钱!不是卖荞面赚的!我今天改了行,卖报纸,是卖报纸赚的钱!这下你该懂得了?”
“卖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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