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楚子材仔细谈说起来,南门外的战事,确乎比东门大桥的战事厉害得多;中间还有一个著名的勇士黑骡子,真是令人不能忘记的。不过他所目击的,只是簇桥之战的一段,而武侯祠红牌楼的两战,是彭家麒亲自参加,向他转述的。
彭家麒是弟兄三人,家里颇颇有点钱。两个哥,一个在做生意,一个在管理庄稼,都讨了老婆,生有子女的了。他是幺儿,照规矩是得父母之爱要多些,而又在学堂里读书。据说高等学堂住毕业,就是举人,这在有钱无势的粮户看来,家里出个举人,还了得吗?因此,他在家里,早就是惟我独尊的霸王了。七月十五日的下午,他正陪着楚子材在自家的林盘后面,自家的溪边,静静的垂着钓时,他那位管理庄稼的大哥,急急忙忙找了来,向他说出了省城的消息。
他们自然都骇着了,在旁边由几个小朋友陪着,打着光脚踩水的黄振邦,竟大哭起来。毕竟彭家麒精灵些,他说:“不忙闹!等我到场上同志协会打听一下,就晓得了!”一面问他大哥,这消息是从那里听来的。说是钱阿二在场上听见大家都这样的在说。
彭家麒道:“钱阿二的嘴,向来就爱添盐搭醋的乱说,一定靠不住。”他就那样穿着一身汗衣裤,抓顶草帽戴起就走了。
果然,场上同志协会,在上午十点钟,就接到总会来信,叫去救罗先生。会长即是场上首人,是个四十多岁,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角色。他沉思了一下,便不像东门外各乡场办事人那样的冒昧,却先派了一个极其精悍,而又熟悉省城街道的人,到省城来打听一个确实消息。这人是擦着城门洞出的城,回来报告了那稍近情理的消息时,簇桥全桥,正闹动了,省城开了红山:罗先生的头,业经血淋淋的悬在铁路公司门口了!
许多人都义愤薄天的涌进团防公所来问会长:“我们咋样办?”有主张立刻集团,抢进城里去的,说的是“恐怕去迟了,罗先生的头真个着赵屠户砍下来了哩!”会长却说:“接通告的总不止我们一处,等我派人四处打听一下,别人咋个办,我们再咋个办。”他最能安定人心的,更是“赵屠户不能在捉住罗先生时,把他的脑壳砍下来,今后就不容易杀了!”因此,那时才没有集团。但是双流县和其他好几个乡场的队伍,一共五六百人,却在风狂雨骤之前,就开到了。这下,全场都兴奋起来,一致主张以武力去救罗先生,救不出来,就打赵屠户。真有见识,真有能力的会长,竟自作不了主,只好随波逐流的滚了下去。但他到底弄了个手段,当夜把各处带队的首人,邀集到公所里,商量了一下。因此,到次晨出队时,才没有全体开出去,而簇桥场的团丁,只去了二十个;自由参加的,倒有四五十,彭家麒就是其中之一。
彭家麒在学堂中,别的功课都不行,翻杠架,跳木马,是他的本事;碰手腕,抵拳头,历充第二条好汉。宣统元年运动会,充了三个赛跑选手,虽然一回头名都没有跑得,但同学们却一致恭维他累得。他是这样一个好武的少年,所以当夜冒着风雨,第二次从场上回家时,便同楚子材商量,明天一早,他也要去参加。“说不定要打仗的。我虽打过猎,只打了些兔子、黄鸡婆、野鸡,还没打过仗。趁这难得的机会,打他妈的几仗,看是啥子味道。”
楚子材明知道老彭是断不会听人劝的,而好武似乎又是他的天性,但也不能不尽朋友之谊,说了些“兵,凶器;战,危事也!”以及“佳兵不祥”的话。结果,彭家麒反而要约他一同去,说是“见识见识,谅来,没有好多危险。”又说他家有两支枪,一支是明火猎枪,若贯上独子,还是可以打得死人的;一支是他二哥前年在重庆一家什么洋行,给他买回来的左轮六响手枪,打得又远又准。若他肯去,他甘愿把左轮手枪让给他,他自己使明火枪。
朋友且把他劝止不住,父母和哥嫂更不在他意下了。所以第二天绝早,雨犹未止时,他已打了个蓝布包巾,把发辫裹在包巾里,穿了件蓝布短棉袄,系了条青纱帕子,左轮手枪便上了子Сhā在帕子里;青布夹裤,把裤管提得高高的,白袜子穿上麻耳草鞋,恐怕泥路太滑,在草鞋后踵上,又缚了双铁脚马。然后左胁一个皮囊,右胁一个皮囊,一个内装的桂元核大的铁弹,一个内则是黑火药。不等一个人知道,提着明火枪便走了。此时,大路上已是过山号呜都都的吹着,火焰边的旗随风扬着,几百服装不整,怯寒怕冷的队伍,正零零乱乱的在微雨的泥路上前进。
走到红牌楼,天色仍旧是阴沉沉的,雨却止了。由簇桥开来的队伍,便驻扎在场口上。
红牌楼只有二三十家人户,实在算不得一个场,只能说是一个腰站。据说由簇桥来此,有十里路,其实照上七下八的口头语算来,只有八里,而到南门外凉水井,只有七里,距离武侯祠则有五里多。
地方只有这么大,而此时屯驻的各处同志会,却有七百多人。带队的首人们又聚商了一回:“既然武侯祠已驻有大队伍,我们就不必再进了。且看前头形势,如其不必开火,我们就再开向前去,如其真个开了火,我们就打接应好了。”
彭家麒是不属于任何队伍的自由参加者,众队伍扎驻了,他也不管,依旧肩着明火枪,走他的路。他本是想看打仗的,自然不愿意打接应。
不久,他到了武侯祠。果然,武侯祠同对门的社稷坛里,驻扎了好些同志会。拿眼一算,足有二百多人,即是按排打接应的人们说的大队伍了。
这一队,实在太不充实了。大多数的武器仍旧是羊角叉、南阳刀、梭镖,而架在大路上的大抬炮,倒有五架,架在四下田埂上的,又有十一二架;明火枪有三十多支;此外只有一支极稀有的后膛双响劈耳洋枪。
彭家麒走到队伍中间,只有一个人问他是那里来的,他说:“簇桥来的,你们呢?”“温江。苏坡桥。文家场。”“你们带队的首人呢?”“在庙里吃茶。”
庙门外临着大路有一家茶棚,虽没有茶卖,依然有桌子板凳,那里挤了好些人,也和站在庙门口大路上的一样,都耸着肩头,捧着两只手嘘气。因为他们都是昨天下午尚热时动身的,都只穿了一件破旧衣裳,已熬了一夜的寒冷了。
各人都在说话,只有那个拿劈耳枪的少年,——也像是个有家产而喜事的。——好像他有了那与众不同的利器,他就应该高人一等似的,他就应该,大声说话似的,他昂着头,摇着两个肩膀道:“怪啦!昨夜里既是开了火,我们退到这里,等了他妈牝阵久阵久者,这们久也。——作者注,今早为啥又不开城出来接仗呢?”
旁边一个包白布帕的大汉子,支着两肘,蹲在一条板凳上,把眼睛把少年一抹道:“他们敢出来?抬炮的威风,他们不是已尝过了?只可惜雨太大了,点不燃火药。今天没风没雨的,只要他们敢出来,掀他妈牝十几抬炮,不把他舅子们送终个干净,老子不姓陈了!”
少年说:“我这劈耳枪也不弱呀!”
“那咋行!就说九子快啦,七子快啦,五子快啦,都是独子,抬炮便不同了,掀出去,簸筐大一团,凭你躲得快,总要扫着你一点。我们场上孙幺贡爷就封赠过,抬炮是炮火里的王,任凭啥子军器,都敌不过它!”
又有几个人抱怨似的说道:“为啥不打通战书过去?尽着这么等,妈牝哟!又冷又饿的!”
过山号忽然吹了起来:呜都都!呜都都!是那么的急迫惨烈。
一齐吵道:“要接仗了,走呀!”都拿起兵器,拥在大路上,和各抬炮旁边。
彭家麒到底学过一学期的兵式操,也听见教习说过快枪的射程有多远,射力有多强。他看见旁边是一片坟地,他遂选择了一个正对大路,而后面便是一丛丛芦苇的坟头,他伏了下去,把明火枪的弹药装好,火绳吹燃。心里毕竟不像打猎时那么沉着。他略为揣度,同志会的力量,实在太脆弱了,只要有五支快枪,包可以打崩。只是抬炮的威力,到底如何,那汉子吹得那么凶,却没有见过。明知道同着这样的队伍去与巡防兵作战,那是危险万分的事。不过终于被好奇的心肠战胜了,要看一看这种不平均的战争,是一个什么样儿?而被枪打死的人,到底像不像中了子弹的兔子一样?
他心房那样卜卜的跳着,很焦急的定睛望着前面。一面又在计画:兵若来了,自己应该不应该开枪?
拥在大路上的同志会,仍旧吵吵闹闹的道:“妈牝哟!接仗的在那里?”
跟着,前头一座大坟顶上的过山号,又吹了起来:呜都都!立刻就见一里之外,凉水井街口,发现了七八个马队,——陆军马队。——开着小跑,一颠一颠的向大路上跑来。相距有二十来丈远处,马兵刚把马勒住了,似乎要说什么话的样子,这边的战士们便不约而同的齐呐了一声喊,抬炮登时就轰隆轰隆的一连打了五炮,过山号更是加劲的吹起来。
马队的马似乎尚未上过战场,或许着抬炮的铁砂打中那里了,便那么乱叫乱跳起来。
战士们好生喧笑,一齐大喊:“再来,再来!过山号吹响点!惊他的马!”
又是八响抬炮,从朦胧的烟阵中,果见那些马全回头跑了。有一匹马,似乎受惊太过一点,猛的跳在路侧一块水田里,烂泥很深,一直陷到马膝。
那拿劈耳枪的少年,跟着就跑到阵前,举起枪来,訇的一下,大概距离太近了,子弹不屑于就这么钻进人的身上去。所以那马兵已好好的跳下马来,想奔上田埂。这里已跑去了十来个战士,那马兵刚把背上的马枪掉在手上,右臂上已着了一刀,并着十几只手抓住,马枪也被夺了,战刀也被夺了。并且如像蚂蚁搬苍蝇一样,吵吵闹闹的把那马兵一直拥进武侯祠去了。马哩,又着人牵了起来。
在一般战士看来,第一战,他们是全胜了,活活的捉了一名马兵,得了一匹马,一支枪,一把刀,似乎以后全是这样的打法,他们全是胜的了。
彭家麒的看法却不同。他认为马队一回去,正式的大队伍必要来的。像这样零乱而又没有指挥的同志队伍,实在是太乌合了。同着这等人拿性命来作顽,未免不犯着,并且也看过了抬炮威力,原来只好惊马。
他遂从坟地里走出,大摇大摆由队伍中穿过,也没有一个人管。他走过社稷坛,便把明火枪向路旁一抛道:“这东西到底只好打兔子,拿着太累手了!”他的主意不错,两手空了,正好加快的走。但是他才走上三里多路时,已听见后面的抬炮又轰隆轰隆的响了起来。并听见快枪连放的声音,和子弹在空气中激出的尖锐声。这使他不能不拿出宣统元年在运动会场中赛跑的本事,把两臂紧靠着两胁,开着大步,一直向红牌楼跑来。路已半干,又正好跑。
他一到红牌楼,就向一般带队的首人说:武侯祠已接了火,恐怕就要败下来了,赶快准备。最好把使毛瑟枪的调在顶前头打,抬炮明火枪,得等军队逼近了再放。他约略把武侯祠的战况说了一下,让各首人去变脸色,他又是那样赛跑般向大路上跑了。
大概他跑拢了簇桥,把一切经过向会长说了,红牌楼的战事才开始了。又因为红牌楼的队伍力量要强些,——约有五十几支单响毛瑟,十来支双响毛瑟。——所以一直到会长把各地队伍集合拢来,重新检选了一遭,检出了五支九子枪,——是场上警察局的,被会长提了来。——八十六支单响毛瑟,四十二支双响毛瑟,十三支劈耳洋枪,组织了一个前卫,由自己统领着,依照彭家麒的话,一直带到场外里把路的地方,埋伏在黄熟已极,正待收获的稻田埂上。明火枪二百一十多支、抬炮三十多架,则另由几个首人统率,埋伏在后半里路上,和稻田中;也照彭家麒所说,嘱咐众人一定待毛瑟队伍退过了,军队大胆的逼近时,再施放;支持不住,赶快向场上退,毛瑟队伍又在场上接应;如其十分打不赢,就一齐拖走,再想方法。会长是这样下了决心,他的家是早搬走了。又一直到彭家麒慨然将那一支左轮手枪,和子弹五十颗,一齐借给会长,——因为重他的义气,——作为他保身之用,正待分手回家,才见红牌楼打败的队伍,从大路上飞跑的向这里跑来。
会长接着,叫他们一齐退到场上去歇气,要回去的,赶快走。众人都张皇不堪的走了,独有一个大汉子,据说是崇庆州的刀客,浑名叫黑骡子的,挟了一把二尺来长,看样子是很锋利的精钢顺刀,却不肯走。气恨恨的向会长身边一蹲道:“妈牝!太倒痗了!一接火,就丢了七八个弟兄,没伤着别人一个,连本钱都不想捞了,夹起尾巴就
跳跳,此处为袍哥语,有躲闪、回避、跑开之意。——编者注!像这样丧德的事,我黑骡子还没有看见过!我不走,我要捞本钱!”
至于会长如何劝他,如何夸奖他,彭家麒没有听见,因为他打从小路回家来了。
他一回来,就叫把拢门关了,闹着说饿得很,要饭吃。
父亲哥哥都来问他一个上午,跑到那里去了?“听客人说起来,你是去打仗火的。你真是太不顾惜自己了!平日当兵,都不是好人干的,咋个说去打仗火!”
楚子材便问他的经过。
他一面吃饭,一面就把他身经的事故,半字不隐的,述说了一番。他父亲同哥哥都骇得不了的说道:“老三胆子真大!动辄要命的事,亏你跑去看!菩萨保佑,幸而你想转了,才跑回来。”他却笑道:“如其像会长统带的那样的队伍,我还是不走的。”
楚子材道:“你揣量一下,会长他们能不能打一个胜仗,既然有那么多的硬家伙,他又亲自在统带?”
“怕不行罢?人就不像打仗的。会长顶胆大了,同我说话时,脸上的肉还不住的打战,眼睛也是诧的,其余的更不消说。九子枪拿在手上,旋教贯子,一支枪也只有十来颗子,连瞄准都不会,还说打仗?倒是黑骡子行,一点不惧怯,又是上过战阵的,如其都像他那样子,这仗火倒可观了。”
饭还没有吃完,黄振邦尚正撩着他在追问黑骡子时,便听见场口上的过山号已呜都都的吹了起来。
他把碗筷一丢道:“来了,怕要接火了!”登时就听见“嘘儿!”“哧!”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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