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虚惊的那一天,正是黄澜生夫妇进满城去看房子的那天。
城里风声越紧,官场里暗地佃房子,偷偷安置家眷,藏匿细软的越多,要不是连黄澜生当差的那个局子上的总办,以及他的帐房,和几个委员,全躲了,不再上局,——尤其是他的那位肯看报,好议论,号称深通时务的同事,更为胆小,在知道武昌消息的第二天,就不见他的影子了。——他也不那样着急搬家。要不是振邦的病尽那样缠缠绵绵,他也不待到这一天,才偕同他的太太坐着轿子向满城支矶石胡同的奎家来。
凉秋九月的时候,满城越觉得凄清。大街的石板面,只并排铺了三块,其余全是湿润的泥地,光这一件,就显出它的穷来。
奎家之在满城,算是第二等大人家了。据说老爷子是个旗籍举人,曾在云南做过一任知县,死了,积有一些钱。所以住的地方地面也宽大,—— 一定是违了祖制,暗地使钱向左邻右舍偷买了些。——房子也是彻头彻尾新修的,长五间,表面上虽是一明两暗,配了两间耳房,其实都是推窗亮格的前后间,算来足足有十大间,而厨房和下人住的房子尚在外。院子也大,花木也多,并且收拾得很齐整。尤其是明一柱的阶沿下一排六大盆秋素,花虽是开过了,而尺把两尺长,窄而有劲,纷披在盆沿四面的叶子,却颇为疏茂有致。
黄太太还觉得有点不大满意的:大门太小,不堂皇;没有二门,一进大门的柺门子,就把所有的房屋看通了;院子的地基矮一点;两面是土墙,隔壁邻居似乎太穷了点,难免不有越墙偷窃之虑。然而还干净,还幽雅,住哩,尚可住得。
奎家老太太有五十多岁,脸上已布满了细细的皱纹,还是按照旗下人的规矩,光光的梳了个把子头,Сhā了满头鲜花,白粉胭脂,还打扮得很浓;穿着硬面料子,略有镶滚的阔袖长袍;脚上是米色宁绸,青绒云头的厚底鞋,是拔上鞋跟的。和蔼活泼得很不像意念中的旗婆子,这又给了黄太太一个好印象,“像这样的房主人,都还不讨厌。”
奎老太太又那样的谦逊道:“黄太太,你们是住惯高房大屋的人,不要见笑啦!到处又太脏了,莫把你黄太太贵重的衣履糟蹋了,才不值哩!”
她的儿子,——体育学堂的学生——有二十四五岁,精精灵灵的,身体不很魁梧,态度却很恭顺,同黄太太说话时,两眼钉在她的脸上,一眨也不一眨,意思很是专注。这也是令黄太太高兴的。
烟茶酬应之后,姓奎的学生邀约去看房子。老太太送到大门外。姓奎的学生提议:此去西胜胡同并无多路,要是黄太太高兴,一同步行去倒好。
黄太太是文明脚,本可以走的,满城又如此清静,也正想走走,何况姓奎的学生是生人,生人的话更不好不听。
他们遂一路说着话,慢慢走出支矶石胡同口,绕从副都统衙门的短墙外,走到西胜胡同。街道虽然全是泥地,因为是阴天,没有尘土。各家土墙内外的树木又那么茂密,西胜胡同口又有一个大野塘,水面上全是绿阴阴的浮萍。黄太太更其高兴,连连称赞了几句:“我先前还不晓得满城这们清雅,地方好,人也好,在这里住家,真不错!就只没有做生意的,买东买西总要朝大城跑,这点不方便。”
姓奎的学生连忙说道:“从这里出大东门只一条街,也不算远。黄太太有钱人家,多使一个跑街的,也不算什么啦。”
黄太太很以为是,看着姓奎的学生点了点头。
不十丈远,黄澜生指着一所极其破败的院子道:“就是这里了。”
“酣?就是这里?”黄太太大为吃惊的看着一道只有门框,而无门扇的大门。门基矮得比街面还低,那门也只得三尺来宽,五尺来高。上面的瓦已没有几片。门柱门枋全向东倒着,要不是有一堵泥土已经剥落得现出好些缺口的短墙支住,那大门一定要摆脱它的任务而躺下了。
姓奎的学生举手向黄太太一让道:“里面还可以。”
其实,里面也并不见得可以。四面的围墙全是那样巫山十二峰的坍塌了,原来也只高及眉头,现在是连狗都可跨过了。院子比大门门基还低,想到落大雨时,四处的雨水灌来,自然又是一个野塘了。现在还好,没有绿萍,只是寸许厚几乎使人不能下足的青苔。附墙倒有几株桂花树,和两三丛茨竹,只是野草二尺高,落叶黄腐到发出一种刺鼻的腐臭。
确有三间房子,一明两暗,摆在地基的正中。光看外表,已可估出它的年龄至少有二百岁。初建时,或者穿了件油漆衣服,现在衣服已被风雨剥尽,不但肌肉全露,有些地方连肺腑都露了出来。屋瓦稀薄到不能把阳光完全遮蔽,这绝不是原有的数目,说不定是被近代的主人,抽了些塞在胃上去了。屋檐那么低,这无怪,从前的制度如此。前面阶沿倒是明一柱的,但地面的泥土全变成凹洼不平的样子,也薄薄生了一层青苔。
中间明的一间,真可谓明了。分明是六扇长窗门,只左右各剩下一扇了;后面壁子,上半截的泥壁早已羽化,下半截的裙板也随之而逝:幸而还剩有一条孤独的腰枋,尚可供考古家的考证,证明这间房子之初建时,绝不是间敞棚。暗的两间的窗棂,也只稀稀的剩了些残骨。黄太太走到西首一间的窗外,往里一看,顶篷等类自然没有,地板也不够数目。好的是也空空洞洞,没有一件碍眼的东西,和明间一样。
黄太太一进大门,就把眉毛蹙紧了,一个头也像博浪鼓似的。她的心境全变了:“像这样地方,那里是人住的!”然而这还是房主人尚未出来时的感想哩。
姓奎的学生在东首窗下唤道:“肃大嫂嫂,黄家太太来了,你支撑着出来一下。”
所谓肃大嫂嫂,懒懒应了一声,公然出来了。她是那样的瘦,那样的病,那样的黄;枯草般的头发蓬在头上,几乎把她的人形都给改变了;衣服破褴到恰如其分,也恰如其分发出一种臭气。
她还那么怪笑着给大家请了安,冲着黄太太满不自在的面,夸说她这院子之好,“那几天天晴,桂花正开时,连胡同口上都闻得着香。就只没有培修,没有打扫,如其你太太搬来,叫几个匠人来收拾一下,就干净,就幽雅了。比那些大员们佃住的还好哩。太太,你几时搬来?我好腾房子。”
黄太太蹙着眉头连往后退。
姓奎的学生却力证他的话没说错。说是但凡好一点的房子,都是自己住得起,断不会腾出来租人取钱的。能够拿房子租人,自然都是穷苦人家,房子自然都是这样不十分好。
黄太太问:“说是那头不远还有一院呢?比这个咋样?”
“都差不多。此外我还代黄太太看了几处,更不好,连围墙都没有。房子只剩下一个空架子,院子里只有草,树子全变了柴,烧了。但是还租出去了。一处租与机器工厂的总办,住他的老太太和姨太太,一处租与首府于大人,住他的姨太太。全是搬去了,才叫人来培修打扫,实在还不及这里的。”
黄澜生回头问他的太太,到底几时搬,好当面告诉房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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