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确乎是两句通俗哲理话。比如吴凤梧仍然像三个月前第一次着撤了差,逃回成都时那样,只穿了一件变白了的蓝洋布衫子,和一双有了通气孔的鞋子,即令他也和今天一样,身上揣有十来块白亮的龙洋,和黄澜生走进商业场一品香餐馆大门时,他的态度绝没有现在这么昂藏,而堂倌们也绝没有像现在这样奉迎他。
黄澜生志在要听他讲消息,并同他商量自己的大事,便带着他一直走到角落上一间光线不足,稍为有点闷气的小房间来,绝不听堂倌的奉迎,而到那大厅上去。他还以为像七月十五以前,大厅和其他较好的房间,全是那样进一伙出一伙,热闹不堪的样子。
堂倌请点菜。吴凤梧笑向黄澜生道:“澜生,请你帮忙点几样价钱贵的就是了。”又低声说道:“你不要方我。难道你还不晓得我是头一次买主吗?”
“那吗,我们只两个人,用不着大锣大鼓。来一份鲜爆蝦仁,和一份京溜填鸭肝好了。”
“菜太巧了,我早饭吃得早些,已经饿了,再点几样充饥的,还要一个鸡,在外州县简直没把鸡吃好过。”
“那就先来一份三鲜炒面。再加一份宫保鸡。这实在够了,它这里的菜,份量都很多。汤哩,来一份鸭腰汤。酒要陈年允丰正的缸面酒。”
堂倌摆上细瓷杯碟和牙筷,便放下门帘出去了。
黄澜生又才问道:“听说,邮政局天天都派有委员在检查信件,有一点消息的,全扣了起来,送到院上烧毁。他们的消息,又咋个来的呢?”
“这倒没问他们。说不定他们的信还是由大帮脚子捎带的。老陕的脾气,我晓得,他们守旧极了,老师傅定下的章程,他们是至死也不敢擅改一个字的。从前我在打箭炉,就看见他们寄信,宁肯多花钱,多等日子,交由大帮脚子捎带,凭你说得邮政局咋个好,好到不花钱,他们也不相信。所以我们四川人才叫他们做陕棒搥,又直,又硬,又不通,哈哈!”
“你不要笑他们,他们做的才是老实事哩。如今就看得见了,还是他们得到了消息。只是我不懂,革命就革命,为啥要把满人杀个干净?……”
三鲜炒面送了进来,黄澄澄的一大盘。
吴凤梧先就喝了声彩道:“大馆子的东西是不错,好香啦!澜生,请请,趁热。味道实在好!又没有明油。咋能一天吃一盘,才是福气啦!”
他一个人差不多就销缴了四分之三。接着虾仁上来,他也是那么大匙的舀来朝口里倒。直过了大半,他方发见黄澜生是拿着象牙筷子在一颗一颗的检。
“好鲜的东西,太好吃了!你咋个不用调羹呢?”
“还有菜哩,一则我不十分饿。如其革命党进了成都,满城里不是也会开红山吗?”
吴凤梧这才喝起酒来。点点头道:“我想,一定要开红山的。我听王文炳跟我讲过啥子《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说满巴儿打到南方,杀了我们汉人不知有多少。凡是男的,不论老少,杀一个尽绝,女的便尽数抢去,老丑的当奴当婢,年轻好看的陪着睡觉,糟蹋死的也不少。所以讲革命的便要讲排满,替我们祖宗报仇,也得把满巴儿杀一个干净。说起来自然是惨一点,叫我来动手,我就没有这胆子。革命党大概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代王们,我们咋个赶得上!”
“这样说来,幸而我没有搬进满城去。内人的见解真不差,以后倒要听她的话了。只是凤梧,我再问你一句要紧话。依你看,革命党来了,像我这样的人,该不至于着啥子冤枉,吃啥子大亏嘛?”
这是极有干系的话,他又不是深知革命党的人,他如何能不假思索就断定呢?
他思索了又思索,末后说道:“这个,最好去找和革命党通气的人问问。我们全在黑处,革命党的为人行事,全是在过猜,到底猜得对猜得不对,全不晓得。”
黄澜生皱着眉头道:“晓得谁和革命党通气呢?我又隔了行的。”
“人倒是有的。和楚子材同学的那个王文炳,我看他一定和革命党通气。我同他在新津谈起来,他是五体投地的佩服革命党。革命党的书,他也看过不少,刚才所说的那两部记,他几乎背得。他并且说他曾经做过一篇文章,登在上海的革命报上。”
“着,着!你说的这个人,确乎像!他平日说话,就那们飞飞扬扬的。你不是已找过他,会着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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