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日,是龙老太爷整七十岁的阴寿。世道再乱,礼不可亏,至亲们尤其是女儿女婿们,照规矩是该回来乐一天的。
清平世界忽然乱了两个半月,把几十年来人人的按部就班,一丝不紊的生活,搅了个乌七八糟;尤其是把成都人善于寻乐的精神,弄得烦恼异常。即如龙幺姑小姐是八月二十七的华诞,年年此日,是如何的乐法!头一天,是三个姐姐三个姐夫凑着钱,包席叫洋琴给她预祝;正日子是妈妈出钱,照样的包席叫洋琴,给她做生;整二十岁那一年,到第三天,她还掏出私房钱来酬了一天客,依然包席叫洋琴。来客除亲戚外,还有一桌淑行女子学堂的同学哩。
而今年,就连黄澜生也因闹着搬家躲难,把她的华诞给忘记了。后来只管说要补祝,她软软的一阻拦,大家也就算了。
如此难得聚在一块儿乐一乐,人人说起都觉得太怪。并且想到世乱荒荒的,晓得何时才能太平,与其成日的怯神怕鬼,倒不如趁机会快乐下子,纵然有什么意外,到底值得!一则经了两个多月的惊恐,大家也有了点习惯的适应性,只要没有更新的变化,是不能再与人以激刺的了。
大家便在这种心情当中,借着做阴寿的机会,居然不缺一个的全来到龙家,而且依旧吵吵闹闹的各自把新闻故事说了一遍之后,便摆出麻将牌来,一搏便是两桌。
男客们的牌设在客厅里;和女客小孩们距离得远些,而男客们似乎也打得熟悉些。因此,他们虽是在打牌,仍然那样谈论着目前的事情在。
黄澜生道:“雅堂,这两天你简直没听见一点儿新消息吗?”
“局子上是没有。和平之说一出来,我们局上就变成了一个清静的寺院,委员们大概都各有各的要紧事,也不来吃茶谈天了。不过,大家总是那样惊惊惶惶的,伯英他们只管天天都轮得有人到院上,赵季帅只管天天都在会客,都在表示愿意同绅士合作,大家好像都有点不大相信这局面是可以和平下去。”
徐独清道:“就是我们学界中的人,还不是这样?却也说不出来是个啥道理,总是大家一说到四川的前途,心理上天然就感到乱了两个多月的局面,断乎不是这样容容易易就解决得了的。总觉得还有一个大变局,不久就要发生了。这在心理学上……”
韵侠坐在他的对面,正摸了牌,便笑道:“又是心理学了!显得你是在教三理的先生,三句话就不离本行!”接着打了一张六条,他急喊碰起,放下来,是一对九条。
“哈哈!讲三理的先生,你那眼镜子怕又不合光了?真老火!六条这们稀的,咋个会看错了?”
黄澜生坐在她的上手,把牌摊了下来道;“恰恰是个嵌张。他就不看错,我也要和的。开了和了,多谢幺姑小姐这张牌。”
“不要你称谢,只要你晓得感激,莫把人家顶得那们轧实就好了!”她忽然感得这句话不该如此说法,忙拿眼睛向众人一扫。
孙雅堂一定没有注意,他正一面搓牌,一面答复着徐独清的问话:“仔细理落起来,我同伯勤还是同辈哩,不过瓜葛亲戚,也难得去理了。以前之没有来往,就因为三巷子刘府上传教的事,先严是不信刘教的,曾经和伯勤口角过,一直到前五年先严去世了,又有往来的。最近,因为打探消息,才多去了几次,彼此也还谈得来。只是雍耆生疏些,也太谨慎,从他口里是听不到啥子的。倒是偶尔碰着他的那位女婿尹硕权,还直爽,只要他晓得的,不等你深问,他便倾囊倒箧而出之了。武人性情,毕竟不同些,但是也没有听见说独立的话。你这新闻,是从那里听来的,恐怕又是谣言了?”
徐独清道:“是一个教英文的朋友告诉我的。他是浙江人,他又从一个同乡的口中听来,说老赵这几天接了好些电报……”
“啊!你们也在打牌啦!真个是黄连树下弹琴了!”
“刚主才来?……我们正在等你!加下来打五抽心!”大家一齐这样说。
韵侠更站了起来道:“我让,你们四个男人家打好了。”
“我不打,我不打!我是来报新闻的,我刚从商会上来。”
孙雅堂道:“不错,今天官绅们在商会上开会,一定有些新闻。”
“有一件是和你有关的。一个商界朋友提议,请求督帅把筹防局即日撤消,将款子移来办省城的赈济,已议决照办。”
韵侠先就笑道:“啊荷!孙大哥的饭碗除脱!”
孙雅堂神色不变的笑道:“本是个暂时的局面,我倒从没把它当成铁饭碗。再说句良心话,筹防局实在也该早撤,几个月来,办了些啥子事,挂名委员三四十人,除了搓麻将,喝好茶,谈天而外,就只拿空钱,你几百,我一千,前天看见庶务处的总帐,已经用到九十二万多两;民脂民膏,拿来这们胡使,的确也太可惜了!”
韵侠仍是讽刺的笑道:“你总也拿了不少!现在树倒猢狲散,自然乐得来发感慨!”
“幺姑小姐,不要太把人挖苦很了!我们弄笔墨,办公事的朋友,又不经手银钱,有啥子拿的?干巴巴一个月六十两。”
黄澜生发着牌道:“不要尽说笑了,刚主,说是近两天来,颇有人在传说四川要独立的话。你在商会上,可曾听见?”
徐独清道:“商会上一定还没有,学界中知道的人尚不多,只是官场才……”
“你不要这们鄙视商界哩。现在许多新闻,还是商界知道得早些,传到你们学界,每每已是旧闻。”
韵侠笑道:“又要斗嘴了!我不管你们那一界,总之,你说,四川独立的新闻!你听见说过没有?”
“倒没有。这一定是谣言,如其不是,商会上那里还有不晓得的?今天听见的是湖北革命军已经到了夔府,陕西的已到了广元,这才焦人哩!”
罗升忽然进来回说,吴凤梧在大门外立等黄澜生出去,有要紧话说。
孙雅堂道:“此人这一晌鬼鬼祟祟的,不晓得干些啥子?既找到这里来,必有啥子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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