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孙雅堂所告诉给黄澜生的,只是一种表面的文章,后来据王文炳细说起来,大家才恍然于四川独立,原来就是端方所促成。
端方自从把赵尔丰等据实揭参之后,很是欣然于自己之机警,一方面既把盛党的嫌疑洗了个清楚,不复再被人骂为奸臣。一方面又抓住了四川的绅士,买得了四川的民心,不复再被绅民疑为祸川的罪魁;所以他于九月十五日,统率着一营湖北新兵,打从重庆起身,循着东大路,两三日一站的慢慢西上时,他是何等高兴。他自光绪三十四年,因为于安葬——照官话讲应该说是奉安——慈禧光绪时,偷着用照像镜把殡仪照了几张,犯了隆裕后的盛怒,要按大不敬的罪名,结实把他处治一下的,幸而结果,只得了个革职永不叙用。你们想想看,一个以做官为职业的旗下名士,又曾煊煊赫赫做过总督巡抚等封疆大臣,一下投之闲散,他能安吗?所以闲了三年,他实在非出来不可了,恰逢盛宣怀又是老朋友老同志,他也正要一位有勋望的人来帮助他,实现所谓铁路国有政策。于是乎他才不惜委曲一点,俯任了督办川汉铁路大臣的这个职务。
以他的欲望和大才,谁也知道他就这个职务,只算是暂时的,而他目的,起初是两湖总督。但是两湖总督瑞澂,也是一个小鬼,他能甘心让他吗?所以于他驻扎武冒时,便极力的周旋他,防范他,并且给他画计来运动四川总督这个更为肥美的大缺。因而他其次的目的便是四川总督。又何幸四川竟因铁路国有的政策,引起了罢市风潮,赵尔丰越发处理不善,他越是高兴。但是,料不到四川总督却落到岑春煊的头上,却也得亏瑞澂赵尔丰的运动,岑春煊仅走至武昌,自己到底如了愿,“岑春煊未到任前,四川总督即著端方署理。”
也明明知道赵尔丰已变成了自己的生死冤家,他握着大兵,虎踞在成都,要望很顺遂的就走马上任,实在不能。何况他已用出种种方法,虚轰骇诈的示意不要自己就去。但是,又相信他到底是清室臣子,既有朝命,他敢抗不交代?疆臣造反的事,在有清一代,除了三藩外,倒还没有听见过。自己也带有几营鄂兵,因就先行派了几名属员,和一营兵,打从小川北路到省来布置。一面也是示意:“我硬要来呀!凭你如何,是挡不了驾的!”
他虽然还没有接事,但是朝命已下,到底算是相去只一间的四川总督,所以旌旆西上,照规矩是该沿途视问民间疾苦,延见士绅,一面享受地方官吏至丰至盛的供应的。况他既是旗人,又是名士,封疆大臣的派头,安能轻易的就打折扣?如其他那时果有真知灼见,而不自安于小机小智,趁着事变未亟,放下架子,从重庆乘传而驰,在九月二十四日以前赶到成都,他后来的结果,也决不会是那样,他那时本着做太平总督的阅历和见解,自然见不及此,即是幕府中一般名士,又何尝有这种识见,所以该得一走到资州,听见川西和省外的局面越是变坏,并闻赵尔丰恨之刺骨,不惜以兵力来拒绝他去接事,他遂只好暂时驻下来,观望形势。
这时,已有上谕叫他迅派妥员,把赵尔丰等五员押解进京,送交大理院,以凭严行讯质。但是他远在资州,还没有接事,这岂是他办得到的;虽然心头高兴,却解不了实际上的困难。何谓实际上的困难?就因听人报说,川南一带的同志军土匪,有联合着向资州扑来,和他算帐的消息。
原来眉州嘉定一带的混合同志军,纠合了好几千人,也颇颇有些快枪利器,看见富顺自流井是个肥美地方,又无大批官兵驻守,乐得把人马开出,乘虚杀入这两处,把包袱装一个饱。据说周孝怀那篇四千多言的禀帖稿子,恰就在这时飞了去,一下,就把几个带队的首领激怒了。“哦!四川的事情,才是端方在主动呀!帮助盛宣怀打条,要把铁路收回去卖跟洋人的,是他;不顾民情,把李稷勋改为钦派宜昌铁路总理的,是他;叫赵屠户严重对付,不惜杀尽川人的,是他;现在移祸于人,奏参赵屠户等的,也是他呀!这杂种,好坏呀!把四川害到这一步。他还想来做四川总督,天也不容!既然他已走到资州,那不如先找他去,把这篇胡涂帐算一算,而后再到自流井去!”于是大队人马,便浩浩荡荡,改道向资州杀来。因此,他也才赶快把到了成都才三天的那营鄂军,电调到资州保卫,而憎恨周善培的心,也与周善培之憎恨他一样。
但是常驻资州,如何是了?湖北陕西两条路,已经不通,为今之计,仍然只有到成都去。一打听,赵尔丰已经变计,不再做恶人,竟自乘其刚到资州,便把要首们释放了,以要好绅士;看他办法,不但横了心不受朝命,并且还在打自保主意,若其贸然前去,很好,周善培已把秘密揭穿于前,他正好一盆火整个奉还,那时,处在他的势力之下,加以绅民交哄,这亏吃得一定不小。于是他思之思之,又同幕僚们一商量,方今潮流所趋,各省纷纷独立,大抵都是绅士出头,要求疆吏允许。如今,不如利用时机,即以四川总督的资格,去和绅士接洽,请他们出头来宣布独立自治。这一定是绅士们所愿,而条件只是公举他来做正都督,即以曾经到过重庆的那位代表邵从恩做副都督,其余官吏,全用四川绅士;这么一来,既可揽得四川人的心,而赵尔丰也在无形中坍了台,都督也就是以前的总督,姑且就了任,再想以后恢复名实的办法。好在四川绅士都不甚有多大魄力,只要略施小术,便可置诸掌握之中的,于是,才派了一个曾由同盟会而投降与他的经师刘师培,和那由同志会代表而投降于他的诗人朱山,联袂上省来,和邵从恩、徐炯、蒲殿俊诸绅士商量独立自主的事件。
他有这个打算,难道赵尔丰果然就是蠢人吗?他如其没有打算,他也不会趁着端方未到,叫人示意绅士们来把蒲罗诸人保了出去;也不会派着一个姓吴的参谋,来密与邵明叔等商讨,如何才能自保之道;也不会叫绅士们出头来组织官绅联合,以谋四川善后的会议;也不会听了邵明叔的建议,力远田徵葵、王棪诸人,而每天都要请几位绅士到衙门去欢议事了。并且在二十五日,一得到押解进京的消息,他更决了意,绝不俯首听命,以封疆大臣之尊,去仰狱吏的鼻息。再一横观大势,独立省份,已经过半,清廷的倾覆,似乎只在瞬息之间了;与其效忠去当阶下囚,曷若趁着潮流来独立,既不失为俊杰,又可保持富贵。于是遂加派周善培来和邵明叔等商量,由他出头来宣布四川独立自治,看可不可以?
他正在作这种商量,端方来得比他更爽快,所以他一听见消息,遂大为震怒,把一般心腹谋臣招去,说道:“午桥如此可恶,难道我就不可以光明正大,吩咐四川绅士出头宣布独立?与其让他远在资州来卖这个空头人情,不如我就近卖了,四川绅民还感激我些!”
那姓吴的,和周善培杨嘉绅等,是极其赞成他这样做。他们的意思:旧政府的信用是失完了的,如其再蝉联下去,政令一定不行,改组一下,势有必需。不过方今天下,正在混乱,到底鹿死谁手,谁也看不清楚,与其自己出了头,将来形式一变,清朝忽又中兴了,这却如何下台?倒不如让绅士们去独立,将来清朝不倒,自己可以卸过,自治果成,要不失为赞助者。
然而田徵葵等则站在反对地位上,他们也有理由:“让绅士们宣布独立,他们就成了主人翁。我们倘将兵权交出,我们就失了保障。从此,我们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们。而他们又是我们的仇人对头,谁能担保他们后来不寻仇报复,那时,我们失悔也就晚了。”
第一次虽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但是时势越逼越紧,端方又来了一个电报,指名要请蒲罗邵徐命驾到资州去面商大计。他不曾通知蒲罗邵徐,对直就回电代为拒绝,这已是一个楔子;跟着就是重庆革命党起而独立;于是他当夜就决了意,把周孝怀叫去商量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周孝怀遂奉命来拜会高等学堂监督周紫庭,正式提说:“季帅甚愿四川绅士出头来独立。”
据说,这下,倒把这位有德无才的周监督骇了一大跳。定睛把周孝怀看着道:“怪哉!赵季帅何以会想到这上头?他岂不知道四川一独立,就没他的地位,军权政权财权他都得交出?以他那样权威自喜的人,如何能轻让与人,这恐怕不是赵季帅的真心罢?凡事不出以真心,到后来未有不失悔的,等到失悔,而权已在人,那时想再收回,不是又要发生波折吗?并且我敢说,权既下移,那就不能够再收得回去的了!”
周孝怀自然要把端方逼迫他的种种,加倍渲染出来,而于最近押解进京的朝命,却隐了不提。因为有他在内,一说了,显见他的赞成独立,原来一大半是为的自己。但是周紫庭终于摇着头道:“这只是一时的愤激,可见更非出于季帅的真诚,小不忍,则乱大谋。孝怀,还是去奉劝季帅,多多审慎一点好些。”
这可把周孝怀为难了。如其四川绅士硬不出来独立,这盘棋简直就会弄僵。因为他们还有一种商量,势非要做到四川绅士出头要求独立,这出戏是唱不圆的。
到底凭他生花的妙舌,把赵尔丰的真诚,代为披沥得毫无隐饰,于是周紫庭方信了,便说:“既然如此,我可先为代向诸绅士露个意思。孝怀,最好还是把明叔约去,等季帅当面与他谈一谈。明叔这个人,安详精细,见事理又甚明,他如以为可,我们再商量进行的办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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