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在少数学者中有一种议论说,在中国历史上只有内战,没有外敌侵入,日本、英国等的“八国联军”是例外。而当年的匈奴、突厥、辽、金、蒙、满等族的行动,只是内战,因为这些民族今天都已纳入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了。这种说法,我实在不敢苟同。这是把古代史现代化,没有正视当时的历史事实。而且事实上那些民族也并没有都纳入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中,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摆在眼前:蒙古人民共和国赫然存在,你怎么解释呢?如果这种论调被认为是正确的话,中国历史上就根本没有爱国者,只有内战牺牲者。西湖的岳庙,遍布全国许多城市的文丞相祠,为了“民族团结”都应当立即拆掉。这岂不是天下最荒唐的事情!连汉族以外的一些人也不会同意的。我认为,我们今天全国五十六个民族确实团结成了一个中华民族的大家庭,这是空前未有的,这应该归功于中国共产党,归功于我们全体人民。为了建设我们的伟大祖国,我们全国各族人民,都应当像爱护自己的眼球一样,维护我们的安定,维护我们的团结,任何分裂的行动都将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们都应该向前看,不应当向后看,不应当再抓住历史上的老账不放。
这话说得有点远了,但是,既要讲爱国主义,这些问题都必须弄清楚的。
现在回过头来再谈北大与爱国主义。在古代,几乎在所有的国家中,传承文化的责任都落在知识分子肩上。不管工农的贡献多么大,但是传承文化却不是他们所能为。如果硬要这样说,那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传承文化的人的身份和称呼,因国而异。在欧洲中世纪,传承者多半是身着黑色长袍的神父,传承的地方是在教堂中。后来大学兴起,才接过了一些传承的责任。在印度古代,文化传承者是婆罗门,他们高居四姓之首。东方一些佛教国家,古代文化的传承者是穿披黄|色袈裟的佛教僧侣,传承地点是在寺庙里。中国古代文化的传承者是“士”。士、农、工、商是社会上主要阶层,而士则同印度的婆罗门一样高居首位,传承的地方是太学、国子监和官办以及私人创办的书院。婆罗门和士的地位,都是他们自定的。这是不是有点过于狂妄自大呢?可能有的。但是,我认为,并不全是这样,而是由客观形势所决定的,不这样也是不行的。
婆罗门、神父、士等等都是知识分子,他们的本钱就是知识,而文化与知识又是分不开的。在世界各国文化传承者中,中国的士有其鲜明的特点。早在先秦,《论语》中就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们俨然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安危系于一身。在几千年的历史上,中国知识分子的这个传统一直没变,后来发展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后来又继续发展,一直到了现代,始终未变。
不管历代注疏家怎样解释“弘毅”,怎样解释“任重道远”,我个人认为,中国知识分子所传承的文化中,其精髓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个是我在上面详细论证的爱国主义,一个就是讲骨气,讲气节,换句话说也就是在帝王将相的非正义的行为面前不低头;另一方面,在外敌的斧钺前面不低头,“威武不能屈”。苏武和文天祥等等一大批优秀人物就是例证。这样一来,这两个特点实又有非常密切的联系了,其关键还是爱国主义。
如果我们改一个计算办法的话,那么,北大的历史就不是一百年,而是几千年。因为,北大最初的名称是京师大学堂,而京师大学堂的前身则是国子监。国子监是旧时代中国的最高学府,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其前身又是太学,则历史更长了。从最古的太学起,中经国子监,一直到近代的大学,学生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这也是存在决定意识这个规律造成的。与其他国家的大学不太一样,在中国这样的大学中,首当其冲的是北京大学。在近代史上,历次反抗邪恶势力的运动,几乎都是从北大开始。这是历史事实,谁也否认不掉的。五四运动是其中最著名的一次。虽然名义上是提倡科学与民主,骨子里仍然是一场爱国运动。提倡科学与民主只能是手段,其目的仍然是振兴中华,这不是爱国运动又是什么呢?
我在北大这样一所肩负着传承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的、背后有悠久的爱国主义传统的学府,真正是如鱼得水,认为这才真正是我安身立命之地。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我身上的优点不多,唯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我将来变成了灰,我的每一灰粒也都会是爱国的。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以我这样一个怀有深沉的爱国思想的人,竟能在有悠久爱国主义传统的北大几乎度过了我的一生,我除了有幸福之感外,还有什么呢?还能何所求呢?
1997年12月13日
怀千岁之幽情,忆百年之辉煌(本文为季羡林先生为《北京大学创办史实考源》所作的序言,标题为编者所加)
了解北大情况的人都会知道,郝平同志是北大教职员中最忙碌的人物之一。北大在中国以及世界上享有特殊的地位与威望。许多国家的著名学府和科研机构,都同北大建立了名目不同的合作和交流关系。外国的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以及各种不同学科的权威学者,都以能够到北大来参观访问,特别是发表演讲为毕生光荣,大有“不到北大非好汉”之概。至于其他形形色色的访问者更是络绎不绝。在党委和校长领导之下,承担种种接待任务的首当其冲的就是北大国际交流与合作处,而郝平正是该处的负责人。据我个人的经验和观察,这个处的日历同其他各处都不一样,他们没有双休日、节假日以及什么寒假暑假,终日忙忙叨叨,送往迎来,宛如燕园的一盏走马灯,旋转不停。一群男女青年就是这一盏走马灯上的人物,居其中而众星拱之的就是郝平。
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位忙碌的郝平同志忽然有一天送给我一大摞稿子,内容是讲北大开创时期的校史的。写校史,不是写小说、写诗歌,只要有灵感就行,这里需要的不是灵感,而是勤奋。需要辛辛苦苦,爬罗剔抉,用竭泽而渔的精神,搜集资料。郝平告诉我,他在国外留学时就开始了资料的搜集。回国以后,成为走马灯的主要人物以后,又锲而不舍,继续搜罗,常常用别人午休的时间,来从事此项工作。夜里则利用睡眠的时间,开电灯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一直到累得病倒,进医院动手术,而其志弥坚,终于写成了此书的初稿。
谁听了这样的故事,能不肃然起敬呢?
说句老实话,我真正受到了感动。现在北大的青年教员中,能拼命向学的,确有人在。但是,身为教员而不读书者或者读书劲头不够,心有旁骛者,也决不乏人。现在有了郝平这一面镜子,摆在自己眼前,何去何从,每个人都会做出自己的抉择,也必须做出自己的抉择。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我的希望。
这话说得远了一点,还是回过头来,谈一谈郝平的《校史》,因为讲的是北大创办时期的历史,我为此书定名为《北京大学创办史实考源》,得到了他的首肯。根据郝平自己对本书的介绍,我们可以了解本书的主要论点。为了叙述准确起见,我还是先做一个文抄公,抄一段郝平自己的话:“(京师)大学堂的创办不仅仅是戊戌变法的产物,其根本原因应当追溯到1840年的中英鸦片战争。清王朝的失败引起仁人志士如林则徐、魏源和龚自珍等人的思考,并在全国掀起了一场维新思潮和洋务运动。同文馆就是这个时期的产物。北洋海军在中日甲午海战中全军覆没,激起了康梁等进步力量要求政治改革的强烈呼声。京师大学堂既是这场改革的产物,又是自鸦片战争50年来,人们不断探求救亡之路的最高要求。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历史过程。”郝平这个简短扼要的论述,其基础和根据就是大量的确凿可靠的原始档案资料。这些资料都写在本书中,用不着我来重复叙述。
郝平对资料的搜集付出了极大的劳动,他搜集得颇为齐全,分析得又极为细致。分析中时有新意,真令人想浮一大白。这些资料都是别人不甚注意的,更谈不到使用。郝平这样做的目的是追溯北京大学创办的起源问题,是研究北京大学校史必不可少的第一步。他发前人未发之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也就是“从京师同文馆到京师大学堂”。他能自圆其说,他的这个看法是能够站得住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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