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郑旦有孕
香宝小产的事情传到范蠡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
“我们废了那么大的力气,也没能让夫差彻底和伍子胥反目,看来,必须用她了。”勾践淡淡道。
“今年冬天,很冷。”范蠡看着窗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
今年冬天,的确很冷。
香宝的袍子做倒是做了,但是根本没办法穿,她的针线活,从来都是令人不敢恭维的。
自从那一晚之后,夫差夜夜留宿醉月阁,只是从来不碰她,只是抱着她入睡。香宝根本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直到那一日……
“你说什么?郑旦怀孕了?”香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
华眉点头,忧心忡忡。
“她……最近变得有些不一样”,香宝小心斟酌着语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那一晚,史连为什么会带着刺客出现在她的园子?他们的目标是谁?”
华眉掩住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她分明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被眼前的荣华富贵迷住了双眼。”
“她说……她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而已。”香宝缓缓开口,注意着华眉的神色。
华眉皱眉,“你信她的胡说八道,分明是借口。”
于是香宝再没说什么。送华眉离开后,香宝缓缓回到榻上坐下,兀自发愣。呆呆坐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理出什么头绪来。
“天冷,小心冻着。”梓若关上了窗,拿了毯子盖在她的腿上。
香宝点点头,倚着榻,一不小心睡着了。
有一双扰人清梦的手在她脸上轻轻的刮,香宝皱皱鼻子,不悦地睁开眼睛,是夫差。
“你在这里做什么?”香宝揉揉眼睛,嘟哝着坐起身。
“看你睡觉。”
停下手,香宝额前一堆黑线,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今天华眉来跟你说了什么?”
“哦,她说郑旦怀孕了。”香宝起身,发现天都黑了,她竟然睡了一个下午,真是猪。
夫差微微蹙眉。
“干什么这副表情?你不高兴吗?”香宝回头,讶异,随即笑着挥了挥手,“安啦,我才没有嫉妒呢。”
夫差淡淡看着她,“有什么高兴的,能不能生下来还不知道呢。”
香宝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饿不饿?”语气一转,他忽然道。
明明知道他每次转移话题都来这一招,但香宝从来都是不争气地立刻点头,反正她对这个话题也没有兴趣。
天黑了,郑旦坐在房中,轻抚着微微突起的腹部。夫差没有来,自从那一日在园中撞见那个假冒西施的女人,他已经三个多月没有来了。
掌心里暖暖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郑旦不自觉地微笑。原来当母亲,可以这样幸福。
“夫人夫人,大王来了。”侍女匆匆跑了起来,禀报。
郑旦有些惊讶,但心里是极高兴的,她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鬓发,“快准备晚膳。”
站在风口迎接,因为有孕在身,郑旦披了毛皮大氅御寒。远远的,夫差走了过来,只一个人,没有带随从。修长的身躯带着君临天下的气派,那个男人,是她腹中孩儿的爹爹。这样一想,郑旦的眼中带了不一样的神采。
“夫人。”他走到她面前,唇角含笑,“天气这样冷,怎么站在风口?”
“臣妾在这里等大王呢。”郑旦偏了偏脑袋,笑道。
“夫人一笑,连这寒冬都要被融化了。”夫差伸手,替她系紧了领口的带子。
郑旦垂下眼帘,脸上带着羞怯,没有注意到夫差唇角的笑意未达眼眸。
“进去吧。”
“嗯。”
夫差携着郑旦进屋,屋里的青铜炉内燃着炭火,很温暖。
“大王用过晚膳了吗?”郑旦轻问。
夫差扫了一眼桌子,“还没。”
“那臣妾侍候大王用膳吧。”郑旦笑道。
夫差在桌边坐下,看了看四周,“都退下吧。”
众人依言退下,郑旦惊讶,“不留着他们侍候吗?”
“有夫人就够了。”夫差扬唇。
闻言,郑旦立刻红了脸。
夫差抬手,举起杯子饮了一口,“好寡淡的味道,没有酒吗?”
“大王稍待,臣妾这就去取来。”郑旦忙站起身,去取酒。
夫差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夫人慢些,小心脚下。”
郑旦心中一暖,唇边的笑加深了些许。夫差的眼眸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来,他一直看着铜炉里燃着的炭火,直到郑旦走出了屋子,才从袖中取出一包药来,从容起身,投入郑旦的杯中。
郑旦刚出屋子,忽然想起没有问他要喝哪种酒,忙折回去,还未踏进门,便见夫差起身往她杯中放了什么。
心,倾刻间堕入谷底。扶着墙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郑旦蹒跚着走出门去,面色苍白如雪。
“来人。”等了一阵,夫差有些不耐烦了。
“在。”
“去瞧瞧夫人,怎么去了那么久。”他淡淡地吩咐。
“大王。”郑旦的声音适时的响起,她神色如常,手中举了一壶酒,“这是臣妾自酿的酒,特意留给大王的。”
夫差笑着起身接过,打开塞子轻嗅,“果然好酒。”
满满倒了一杯,夫差递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侍卫,那侍卫接过,一口饮尽。郑旦知道,那是试毒。分明他自己心中有鬼,却来试她?
侍卫无恙,夫差换了杯子,另倒一杯,轻啜。
郑旦笑问,“这酒如何?”
“好酒。”
“臣妾也馋了呢。”说着,她换了杯子想倒酒。
“夫人有孕在身,不宜饮酒,喝茶吧。”夫差执起原先的杯子,喂到她唇边。
郑旦僵住,苍白的唇瓣触到微凉的茶水,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抿唇。
“夫人一向是极聪明的。”夫差在她耳边轻喃,“可是为什么,却干了蠢事呢?”明明是极亲昵的姿势,说出口的话,却冷冽如冰。
“臣妾……臣妾不明白大王在说什么。”
“寡人应该有咐吩医师准备汤药给你服用吧。”夫差淡淡看着她,眼神冰凉彻骨,“夫人喝了吗?”
郑旦满眼惊惧,在他怀中颤抖,“为什么?”
“你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就要有承受后果的觉悟。”他捏着她的嘴,强行将冰凉的水灌入她的口中。
那冰凉的水,一直凉到心里。
“为什么……”郑旦不甘。
他松开手,任由郑旦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天冷,夫人早点歇息吧。”
“臣妾还有一个问题。”低头,她揪紧了裙摆。
夫差低头,看着那个瘫坐在地上的女人。
“西施夫人的小产,也是因为大王么?”她缓缓抬头,看着夫差,双眸明亮得有些怕人,带着某种隐秘的讥讽。
夫差缓缓蹲下身,对上她的眼睛。
“太聪明,未必是好事。”他看着她,淡淡开口。
郑旦勾出一个笑,“你真可怜。”
修长的手捏上她的纤细的脖颈,她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你在怕,你怕她知道……是你杀死了你们的孩子……云姬,不过是个借口……”哑着声音,郑旦断断续续的道。
是,云姬是借口,可是对她,他连借口都不屑用。
“你想死么?”狭目微眯,夫差的声音冷到了极点。
郑旦扯了扯唇角,“我……我若死了……西施必定会怀疑……”
手略松,他淡淡地看着她。
郑旦轻咳。
“今晚之事,若被她听到半句,寡人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着,他甩袖大步离开。
猛地失去了钳制,冰凉的空气涌进喉间,郑旦呛了一下,狼狈地咳了起来,咳出一脸的泪。
因为怕她怀疑,所以饶她不死。
走出赏月阁,月亮正挂在半空。
“大王,伍相说还有要事与大王商议。”一旁,有侍卫道。
“这么晚了,让他回去吧。”
“可是……”
夫差淡淡瞥了那侍卫一眼,他立刻噤口,再不敢进言。
“那个家伙,只怕又在做噩梦了。”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他大步走向醉月阁。
梓若正守夜,见是夫差,也不惊讶,只是掀开帘子让他进去了。连着三个月都这样,她早就习惯了。
香宝正蜷在榻上,嘟嘟哝哝的不知道说些什么,眉毛皱得紧紧的,果然又在做噩梦。脱下外袍在她身边躺下,他拿帕子拭去她额前的冷汗,伸手将她圈进怀中。
她乖乖地依偎着他,渐渐安静下来,嘴角挂了一抹甜笑,睡得很安稳的样子。夫差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吻她红润润的唇。她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呼吸一下子粗重了起来,好不容易压抑住想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欲望,他苦笑,“你果然是个祸水。”
老老实实地拥着他,他再没动她。
赏月阁里一个人都没有,郑旦一个人蜷在冰冷的地上,“来人,来人呐……”声音虚弱无力,可是无人应她。
铜炉中的炭火一点点熄灭,桌上的菜肴也已经冷却了。她咬了咬牙,自己爬上榻,拿被子裹住自己,却依然抑制不住从心底涌出来的寒意。
腹内忽然开始绞痛,痛得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从身体里面剥离出来,好痛,好痛……面上染了一层死灰,她知道没有人会救她,她知道如果熬不过去,便是死。可是即使死了,也没人会为她掉一滴眼泪。所以,她不能死。她若死了,岂不让很多人如了愿。她想活,她要活着看看这些人都是什么下场!
天亮的时候,门终于开了,有侍女走了进来。郑旦躺在床上,鬓发散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夫……夫人?”侍女面色惊惶起来。
郑旦没有应。侍女壮着胆子上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那侍女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跌坐在地。
“我还没死呢。”她扯了扯唇,声音嘶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脱下染了血渍的袍子,她踏入热水中。袅袅的水气扑面而来,她缓缓坐下,殷红的血丝缓缓浮上水面,一点一点扩散开来。
她闭上眼睛,面如死灰。
“郑旦小产了?”香宝一边吃早膳,一边听着梓若唠叨。
“是啊,听闻是昨天晚上的事。”梓若点头。
“怎么会?”
“大概是身子弱,没那个福分。”梓若说着,忽然想起她也失去过一个孩子,忙住了口。
香宝却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再问。
“娘,娘……”司香一路从门外跑了进来,大概跑得比较急,脸上还红扑扑的。
“慢点跑。”香宝笑眯眯地抬头,“用过早膳了吗?”
“嗯。”司香蹭到香宝身边坐下,瞅着香宝看。
香宝被他盯得发毛,“看什么?”
“你用了什么法子哄得父王不生气了?”司香歪着脑袋,十分好奇的样子。
“为什么这样问?”
“嘿嘿嘿,父王最近都没有找过别的女人哦!”司香嘿嘿地笑,“就像昨天明明在郑旦夫人那里用的晚膳,最后却还是来找娘了,听说伍相国在殿外等了一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
笑意僵在唇边,香宝侧头看梓若,“大王昨天晚上来过?”
“是啊。”梓若笑道,“一早就走了,还吩咐我不要吵醒夫人呢。”
香宝低头不语。司香见香宝不理他,坐不住自己跑去玩了。香宝一个人呆呆地坐了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吃,梓若劝了几回,她都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夫人,你在想什么呢,天都黑了。”推了推香宝,梓若道。
香宝木然抬头看了看,随即起身回房。
夫差处理了手头的事情,便直接去了醉月阁。
“夫人睡下了?”
“嗯。”梓若想了想,又道,“今天夫人怪怪的。”
“嗯?”夫差脚步微微一顿。
“太子殿下来过,然后夫人便呆呆地坐了一天,说什么她都不理。”
“太子说了什么?”
梓若把司香来的过程一一说了,夫差微微蹙眉,点点头进了房。
房间里没有点灯,隐隐可见她躺在榻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他脱了外袍也躺下,伸手将她带进怀里。
她趴在他怀里,没动。
被伍子胥烦了一天,他累极,也闭上眼睛入睡。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无声息地钻进他的衣服里,贴上他的胸膛,另一只小手悄悄爬上他的脖颈,勾住。
黑暗中,他睁开眼睛,目光灼灼。
怀中的女子显然没有注意到,她抖抖索索地解开他的衣带,拉开薄薄的单衣。柔软的唇触上他的胸膛,他的气息略显急促了起来。
“你在勾引寡人么?”一个低低的声音暗夜里响起,带着某种克制的暗哑。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感觉到她的脸烫得不可思议,他几乎可以想象她面红耳赤的样子。
推开他的手,香宝缩回被子里,盖了个严实。
他低笑,但是他很快笑不出来了……
香宝拖着被子再次钻进他怀里时,他触到了凝脂般的肌肤,宛如初生的婴儿。仿佛怕自己的火点得不够旺,她还轻轻动了一下。
他苦笑,其实大可不必这样,这三个月他已经忍得很辛苦了。
只是她……今天实在反常。
见他不动,她咬咬牙,纤细的手儿一路下滑,他惊喘一声,不敢置信地瞪她,可惜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你在干什么?”微微喘息,他的声音危险极了。
她不吱声。他咬牙抱起她。
“你不要我么?”黑暗中,她忽然轻声道。
他蹙眉。
“为什么?”她仰头,仿佛在看他。
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感觉到她微凉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
“怕我……怀了你的孩子?”她幽幽地开口。
他猛地僵住。
“你想说什么?”他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郑旦小产,是因为大王你吧。”
他没有否认。
“我呢?真的是因为云姬吗?”她又道。
他还是没有否认,他无法否认。
“你那么想要孩子吗?”半晌,他忽然道。
香宝怔住,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单纯的愤怒,愤怒他的欺瞒,至于那个孩子……
“啊!”还没有待她想好,他便狠狠将她刺穿,她忍不住惊呼出声,“你……”
他紧紧抱着她,埋首在她颈间,“你不该撩拨我的……”他贴着她的耳朵轻语,气息灼热,声音粗哑。
香宝欲哭无泪,这就是传说中的自作孽吧……
第二天一早梓若进来的时候,便见香宝一个人躺在榻上,望着屋顶发呆。
“梓若……”香宝忽然开口,茫茫然转过脸来。
“在。”梓若忙应道。
“我好难受。”她张了张嘴巴,说。
见她这种表情,梓若竟然有些不舍,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躺着。
一连两个月,夫差再没来过。
二、中毒事件
夫差不去醉月阁的消息被司香知道了,免不了又来缠着香宝问她是不是又惹大王生气了。香宝只能苦笑以对,这一回,她大概是真的惹他生气了吧。
天气到了最冷的时候,香宝大部分时间都缩在榻上,裹着厚厚的被子,一动也不想动。
天开始下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半夜的时候,门边忽然有些响动。大概因为白天睡得多了,又怕做噩梦,所以一到晚上,香宝就睡得极浅。因此门那边的响动轻易便惊醒了她。可是因为冷,香宝往被窝里缩了缩,不想起身。
“夫人,夫人,大王他……”梓若急急地跑了进来。
香宝哼了哼,没动。
“夫人,你起来看看吧,大王就在门口。”梓若一脸的焦急。
“他来干什么?”香宝嘟哝,一点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她的胆子在夫差的纵容下不知不觉越长越肥,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害怕了。
“不知道……大王他不肯进来。”
“不肯进来就算了,他爱去哪个夫人那里就去哪个夫人那里。”香宝翻了个白眼,难不成要她巴巴地去求他进来?
“可是大王看起来……很奇怪呀!”梓若跺脚。
“大半夜的不睡觉,当然奇怪……”在梓若的骚扰下,香宝嘟嘟囔囔地起身,裹了厚厚的袍子,抖抖瑟瑟地走出房间。
刚走出房间,香宝便被冻得哆嗦了一下,定睛一看,大门正大喇喇地敞开着,寒风夹着雪花“呼呼”地往里灌。两个多月不见的夫差,正倚门而立,薄薄的单衣被夜风扬起,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见她出来,夫差上前一步,随即脚步竟是晃了一晃,又靠回了门上,似乎是喝了酒的样子。
香宝皱眉,抿了抿唇,示意梓若同她一起上前去扶他。
抬袖一甩,夫差甩开了梓若。“出去。”薄唇微动,他冷冷丢出两个字。
香宝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这大半夜,又天寒地冻的,他是专程来找她发酒疯的吗?
梓若扭头,有些求救似地看向香宝。香宝只得点点头,让她先去休息。看着梓若进房,香宝一回头,却见夫差正看着她,狭长的双眸亮得有些刺目。
他伸手,长袖一揽,香宝便跌进了他怀中。闻到他身上一股子的酒味,香宝伸手推了推他,却是推不动。他抱着她,一动不动,只是安静地靠在她的肩上。醉月阁的门大开着,不时有风雪灌进来。那一袭单衣薄衫的男子背门而立,将头密密地靠在她的颈间。
淡淡的酒味在冷冽的空气中流转,香宝伸手,想要推开他。
“别动。”他开口,低低的两个字。
“穿成这样,你不冷么?”香宝止住了推他的动作,任他靠着她。
忽尔,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连肩都在微微颤动,香宝正有些诧异,他却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毫不掩饰。
“夫人,你在意么?”唇角微扬,他笑。
“你喝醉了。”香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留在寡人身边,好不好?”夫差凑上前来,细细地舔舐着她的唇角,口气中满是诱惑的味道。
感觉到唇上淡淡的酒香,香宝不敢多想,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他离她那样近,那样近的距离……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中也带着浅浅的酒气。
“好不好?”见她不答,夫差又道。
香宝只是看着他,任他发酒疯,只是今晚的他,着实奇怪。明明她都已经身在吴宫了,他却一直问她是不是愿意留在他身边,真的很奇怪。
“怎么办,寡人已经不想放你离开了……”夫差皱着好看的眉,细细地端详着她,修长冰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晶亮的眸中带着醉意,随即又狠狠一把将她带入怀中,“恨我也罢,害我也罢,我都不想放你走了……”低低地,他呢喃。
香宝呆了一下,手却已经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个拥着她的男子。他微微一颤,随即低下头来狠狠吻上她的唇,不像亲吻,仿佛是要汲取她的生命一般。香宝忽然有些害怕。
他的唇紧紧贴着她,却是冰凉的可怕。
“大王?”感觉到他倚在她身上的份量越来越重,下意识地,她轻叫道。
他没有回答她,冰凉的唇从她的面颊上轻轻掠过,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肩上,黑亮的头发直直地披散下去,竟是就那样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在她的身上。香宝忙抬手去扶他,奈何不负重荷,只得紧紧抱着他,与他一起双双跌倒在地。
“夫……夫差?”香宝回过头去看着同她一起跌倒在地的他,随即微微一愣,才醒悟过来,她竟然直呼其名了。
只是,他却没有应她。
“梓若,点盏灯来!”压抑住心头的不安,香宝忙叫道。
听到她略带焦急的喊声,梓若忙点了灯“噔噔噔”跑了过来。
“怎么了,夫人?”
冷风吹过,火苗晃了晃,熄灭了。梓若忙关了门,又重点了灯来。
香宝伸手接过灯盏,凑近了夫差,微弱的亮光下,夫差静静地靠在她的怀中,狭长的双目紧闭着,全然没了往日的张扬嚣张,只剩下苍白,嘴唇竟是略略带着青紫。
香宝大惊,他……莫不是中毒了?!
“快去叫医师来!”来不及细想心中的慌乱是从何而来,香宝匆匆吩咐梓若,声音尖利得连她自己都被吓得呆了一呆。
梓若也被吓了一跳,随即忙应了一声,转身开门,匆匆跑了出去。
冷风灌了进来,灯又灭了,守夜的侍女似乎才惊醒,一个个都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关门的关门,点灯的点灯。
香宝仿佛毫无所觉,只是回头看向靠在她怀中的夫差,就如那一日在密林之中,他睡得那样的毫不设防。下意识地伸手抚平他眉间细小的皱摺,香宝抬手拭去了他额前渗出的冷汗。
低头看着他,香宝没有动,梓若已经去请医师了,大概再过一会儿,他的身边……就没有她的位置了。
“大王怎么了?!”第一个赶到的是伍子胥,果然不愧是忠臣良将。
医师没到,他倒到了,消息如此之快,他究竟有多少耳目潜伏在这四周?只是这样一想,香宝便不寒而栗。
“不知道,梓若去请医师了。”香宝没有抬头。
伍子胥冷哼一声,扬了扬手,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便上前扶起夫差,将香宝隔离得远远的,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似的。香宝知道挣扎无用,便没有白费力气。
不一会儿,医师到了。
香宝静静地站在角落里,透过一堆人,看着那医师诊断。许久不见的云姬围在榻边,正哭得两眼通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解的禁。
“什么?!大王中毒了?!”听到医师的话,伍子胥大惊失色。
香宝也怔了一下,果然是……中毒吗?!远远地看着那个躺在榻上无知无觉的男子,她一时有些怔仲,这样的人,居然会中毒?究竟是谁下的手?还是说……他们已经按捺不住开始行动了?
只是夫差若死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你这祸水,究竟干了什么?!”伍子胥大步走到香宝面前,怒斥。
“伍相国认为是我下的毒?”香宝抬眼,淡淡看着他。
“你这越国妖姬,处心积虑地靠近大王,难道还有其他目的不成?!”伍子胥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莫非伍相国认为我会笨到在醉月阁下毒杀人,然后再遣梓若去请医师,唯恐众人不知?”退了一步,香宝道。
伍子胥冷冷看着她,香宝也不挪开目光。
“姑父大人,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毒害大王!”跪在榻边满面泪痕的云姬指着香宝厉声道。
伍子胥冷哼一声,没有再看香宝,也不理会云姬的叫嚣,走到榻前细细地询问师医。
“大王究竟所中何毒?”
“这……”那医师犹豫许久,有些为难,“暂时还不甚明了。”
闻言,伍子胥眉间的皱褶更深了,随即转头看向香宝,已经略显浑浊的双目阴沉沉的有些可怕。香宝依然没有回避他的审视。好半晌,他才将目光从香宝脸上调开。
醉月阁里前所未有的热闹,香宝安静地站在门边看着一堆人围在榻边,看着宫人侍女来来回回,看着数十名医师依次诊断。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是大亮了。
大雪下了一夜,还未停,只是越来越冷了。
远远看着那些医师一个个皆面有难色,香宝不自觉地皱起眉,透过人群看着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夫差,转身走了出去。
勾践他……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吗?一路低头思索,冷不丁撞了人,香宝下意识低头道歉,一抬头,却是郑旦。
“你哭过?”看着她微红的眼眶,香宝有些惊讶。
“与你无关。”
“大王中毒了,你知道吗?”想了想,香宝道。
“你在怀疑我?”郑旦冷笑。
香宝笑了一下,“你想太多了。”说着,与她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走。
“我恨你。”身后,郑旦忽然开口。
香宝讶异,转过身看她,“为什么?”
“同样都是人,凭什么所有的人都护着你,凭什么你就可以安然无忧!”郑旦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她。
“安然无忧?”听了这话,香宝怔了怔,忽然有点想笑。
好熟悉的话呀。
那时,在留君醉,秋雪说,同是一个父母,凭什么莫离必须抛头露面,你却可以安然无忧,同在留君醉,凭什么我必须满身脏污,你却可以不知天高地厚。
今天,郑旦说,同样都是人,凭什么你就可以安然无忧……
是啊,凭什么呢?
“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我是安然无忧的那一个?”香宝眨了眨眼睛,有点困疑惑。
“像你这样被大家保护着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些。”郑旦咬牙。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香宝想了想,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郑旦后退一步,许久,舒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意,“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香宝站在原地,看着郑旦离开的背影。那时,秋雪说,老天爷赐你一张绝世容颜,你又岂能置身红尘之外,既然天意如此,不如我来拉你一把。
她这一拉,将她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
那么郑旦,你也要拉我一把吗?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香宝蹲下身坐在台阶上,支着腮帮子开始发呆,从早上一直到中午,香宝发呆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娘……娘……”司香的声音忽然远远的传来,隐隐带着哭腔。
香宝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身上覆了一层雪,像个雪人似的。
手脚都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好冷。
司香一路跑了过来,发髻未梳,衣饰散乱,急匆匆的样子,眼睛红红的,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你怎么在这里啊!你怎么在这里……父王,父王他不好了……”司香跑到香宝面前,捉了她的衣袖,仰头急急地道,“父王很严重的样子……那些医师,他们只会摇头,我又怎么都找不到你……”说着,便有眼泪掉了下来。
香宝心头突地一跳,拉了他的手,转身折回醉月阁。不知不觉间,脚下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吴宫那么多医师也解不了的毒吗?
咬唇,她心里莫名的一阵慌乱。待赶回醉月阁的时候,醉月阁里已经挤满了人,各位夫人似乎都出动了,一个个皆是星眸含泪,粉面带悲,低声啜泣。那场面,真叫一个壮观呀。到今日,她才算是彻底见识了夫差的后宫。
“什么?!你说大王……你说大王已经……”蓦然,云姬高八度的声音响了起来。
心头陡然一跳,香宝脑中空白了半晌。
“你们这些大胆的奴才,竟敢诅咒大王?!你们是不是活腻了!”云姬尖锐的声音刺耳极了。
香宝耳边一阵轰轰作响,咬了咬牙挤进脂粉丛中。司香见她咬了牙一声不吭,只顾着拼命往前挤,忙帮着她在前面开道,香宝知道现在的她看起来一定狼狈极了。
“你来干什么?”伍子胥的脸色难看至极。
香宝没有理会他,只是看向躺在她的榻上一动不动的夫差,他双目紧闭,面色青白,仿佛真的已经死去了一般。
来不及深究心底那究竟是什么感觉,香宝伸出冰凉的手去探他的鼻息。
她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仿佛全身的力气一下子都被抽走了似的,香宝脚下一软,跪坐在榻边。
“你干什么?!”云姬一把推开了她。
香宝被推得倒向一边,却仿佛仍是无知无觉一般,连神情都是木木的,整个人都恍惚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那种心痛……是怎么回事?
“都是你,都是你这祸水!妖孽!”云姬红着眼睛怒喝,“来人,把她拖下去!”
有侍卫应声上前,将香宝拖了起来,拉扯中,她的发髻散落了下来,她仍然是木木的,仿佛只剩下一具离了魂的躯壳。
“寡人还没死呢。”冷不丁的,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却带着极重的分量。
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侍卫们松开手,满面惶恐地随众人跪下,于是满满跪了一屋子的人。
香宝一下子跌在地上,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扭头呆呆地看向躺在榻上的男子,他也在看着她,幽黑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疲倦。
“过来。”扯了扯苍白的唇,他轻语。
香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榻边。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他有些吃力地抬手,她乖乖弯下腰,让他冰凉的手触上她的脸。
“你不是……死了么?”动了动唇,她喃喃,仿佛梦呓一般。
温热的液体滴上他苍白的脸颊,他微微一怔,似是想扬唇轻笑,却最终放弃了,只是动了动唇,似是在说什么。
香宝靠近他,将耳朵覆在他的唇边。她听到他说,“我若死了,你就要被人欺侮了……”
夫差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医师们慌忙上前,香宝又被挤到了一边。没有时间理会云姬毒蛇一般的目光,香宝看着躺在榻上的夫差,他双目微闭,面色苍白,额前都是汗,一旁有侍女不停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十分辛苦的样子。
他醒了……他醒了……
香宝忽然有种大哭一场的欲望。仿佛悬在嗓子眼的心又归了位,香宝有些脱力。
熬药,喂药,大家都很忙,只有香宝闲着,仿佛一个局外人。
“让开,你挡到路了。”云姬端了水盆过来,推开香宝。
香宝一个趔趄,后退几步才站稳身子,只能远远地看着。夫差只醒了一会儿,又陷入沉沉的昏睡状态。看着他苍白而无生气的样子,她的心仿佛都揪成了一团,抬手捂住心口,香宝苍白着脸跑出了房间,这个房间,她多待一刻都会难过得死掉。
时间一点一点过,香宝呆呆地坐在门外,不敢进去,却也不敢走远。她一直在想,为什么心会这样痛……
“夫人,夫人……”梓若扯了扯香宝的袖子。
“怎么了?”香宝忙回过头,“他怎么了吗?”
“我刚刚听到伍相国和医师们的话,他们说……如果找不到解药,大王最多还有一天时间了……”
“什么?”
“他们说……如果没有解药,大王最多还剩一天了。”梓若哽咽着道。
香宝猛地站起身,不顾梓若的喊声,转身跑出了醉月阁,直奔宫门。她原以为……她可以袖手旁观,随他们去斗。
可是……
她现在发现,她做不到。
一路跑到宫门口,香宝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看他们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香宝不禁开始头痛。
“放行。”司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香宝有些讶异地回头。
“太子殿下?!”守门的侍卫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说,放行。”司香背着双手,颇有些不怒而威的架势。
“司香……”
“娘,我相信你。”
“嗯!”点头,香宝跑出宫门去。
仰头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感觉从鼻腔一直到心底,香宝整个人都清醒了起来,抬头望了望天色,灰蒙蒙的一片,雪还在下。
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宫门外不远处有一排低矮破落的小屋,香宝提了裙摆,走了过去。刚踏进小屋,便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像是许久都没有住过人了,忍不住抬袖掩起了口鼻四下张望了一下,屋里几乎没有亮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形。香宝后退一步,想要看得清楚些。
“西施夫人。”冷不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君夫人?香宝后退一步,让屋外的光线得以照进屋里,这才看清楚,君夫人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她的身后,是一大堆凌乱的衣物。
“见过君夫人。”想到有求于她,香宝忙弯腰行礼。
“夫人折煞我了。”君夫人上前抬手扶起她,声音淡淡的。
待到凑近了,香宝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满面憔悴,脸上竟然已经生出了许多的皱纹,如村姑一般。一身破旧的窄袖长裙,早已经辨不出来原来的样子,虽然君夫人原本也不是什么绝色的美人,但总也保养得极好,只是如今这副模样……不过虽然如此,她却仍然挺直着身子,保留着那一份母仪天下的姿态。
“君夫人,君上在哪里?”顾不得委婉,香宝问道。
她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微笑道,“君上在阖闾的墓边守墓。”
阖闾墓吗?来不及思考,香宝忙点头,转身便跑了出去。
三、距离
天已经全黑的时候,香宝才找到阖闾墓。
四周一片漆黑,没有月光,四处张望了许久,才看到不远处有一点灯光,那应该便是守墓的小屋,勾践住的地方吧。
提着有些碍事的长裙,香宝快步走上前去。
“君上。”香宝敲了敲门,许久无人应门,心下疑惑,又隐隐有些不安。
刚后退了几步,门却突然开了。大约有十几名死士模样的黑衣男子冲了出来,将她团团围住。香宝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君夫人布下的局。
还来不及细想,一名黑衣的男子已经上前作势要抓住她。稳了稳心神,香宝大声道,“君夫人为何要杀我?!”
听她喊出君夫人,那男子顿了顿,似是微微一愣,随即低低地嗤了一声,“你倒是不笨嘛。”
“我做错了什么?”香宝握拳。
“倾城祸水,留之何用?不如孝敬了我们兄弟……”说着,他笑了起来。
香宝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下恻然。
果然此次下毒是勾践下的手,今时不同往日,越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生养息,已经迫不急待要解决夫差了吗?只是……君夫人就那么笃定夫差会死?她就那么笃定她再无利用的价值?她就那么沉不住气?她就那样地想将她除之而后快?
她的存在到底碍到了谁?为何如此急不可待的要置她于死地?
明晃晃的长剑一挑,衣带断裂开来,香宝身上的大氅掉在地上,连外袍也被划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单衣。一阵寒意猛地袭来,香宝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众人哈哈大笑,又一剑刺来,香宝后退一步,本来意在挑开她衣服的剑直直地刺入了她的肩头。
肩膀上一痛,香宝咬唇。
“呀,你的剑术可真不怎么样。”有人笑着叫了起来。
“你躲什么!再躲可别怪我的剑不长眼睛……”执剑的男子有些恼羞成怒,说着,他猛地抽回剑去。
暗红的血迅速的涌了出来,香宝抬手捂住肩。
“我来!”另一人大笑着持剑刺来。
香宝狠狠咬唇,偏了偏身子。眼见着那一剑便要刺入她的胸口,只听“铛”的一声响,其中一个黑衣人突然跃身而出,拔剑挡在香宝面前,隔开了那刺向香宝的剑。
“干什么?你想违抗君夫人的命令?”手持长剑的男子不满地叫嚣起来。
那男子微微一怔,没有答言。站在他身后,香宝似乎都能够听到他指骨咯咯作响的声音。正在僵持中,忽然有人伸手将香宝拉入怀里。猛地僵住,香宝惨白了脸回过头,随即愣了一下。
是范蠡?
“范大夫?”那些黑衣人也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范蠡没有答言,只是突然拔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地刺向那些黑衣人。
“范大夫你……”那男子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仰面倒下,当真是死不瞑目,大概到死的那一刻,他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向尊敬的范大夫会亲手送自己踏上黄泉路。
几声闷响,四周静了下来,只余范蠡手中的长剑隐隐透着幽红的血光。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脸来,雪停了。
天地间,一片银妆素裹。香宝怔怔地看着他溅到血珠的白袍,她一直以为他是温和的,她从未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如此决绝,毫不犹豫……纵使对方对他是如此的信任,毫不设防。
转过身,范蠡看向仅剩的那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背对着香宝站着,便是刚刚那个挡在她面前,替她挡住致命一剑的男子。他缓缓转过身来,虽然蒙着面,但香宝仍然认了出来,那人竟是……史连。
范蠡没有开口,只是将手中的长剑指向他。
史连举起剑,反手在自己的臂上划下一道长长的血口,香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淡淡道,“暗杀任务失败,所有人马均已中伏身亡,史连身受重伤,拼死逃回覆命。”
看了香宝一眼,史连扔下沾了血的剑,抬手捂着伤口,转身离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史连,香宝感觉肩上一暖,低头看时,范蠡已经脱了袍子裹在她的身上。
“没事吧?”
“嗯,没事。”香宝点头。
殷红的血一点一点印透了范蠡的白袍,宛如一朵鲜艳的花朵般缓缓绽放开来。
借着月光,范蠡看清了她身上大片的血迹,一时惊惶失措,“你受伤了?!”
香宝低头看了看,原来也没觉得,这么一看,立刻觉得腿都软了,张了张嘴巴,身子晃了一晃,便倒了下去。
范蠡四下张望了一下,拦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冲进了守墓的小屋。将香宝抱着放在茅屋内一个简易的小榻上,范蠡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衫,香宝瑟缩了一下,微微皱眉。
香宝左边肩膀上,一道极深的伤口直直地刺入他的眼睛,疼得他的五脏六腑都扭曲了。没有药,范蠡只得撕了衣服将伤口简单地包扎起来,随即又匆匆转身捡了屋外的柴来弯腰开始生火,大概是木柴被大雪覆盖,有些潮湿,火怎么也生不起来。香宝蜷缩着躺在小榻上,额前满是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
终于,他放弃了生火,转过身来将她抱紧。
“很痛吗?”他面色焦急。
香宝低垂着头,冷汗从额头一直滑落到唇角,面无人色。
“也不是很痛……”她颤抖着喃喃。
她说她不痛……
范蠡感觉自己的心狠狠地抽一下,开始痛,那些痛楚越来越强烈,连呼吸都不能。若是以前,香宝一定会赖在他怀中撒娇,连小小一点伤口也会夸张地喊好疼,还会因为吃药而跟他讨价还价……
可是现在,那样深的伤口,她说她不痛。
他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抱着紧紧的,他的手不经意碰到她的伤口,香宝便是疼得一阵哆嗦。
她一痛,他的脸色便比她还要难看。一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他才放下心来。
许久许久……
香宝突然惊醒。
“好些了没?”他缓和了面色,轻问。
“我睡了多久了?”香宝扯住他的衣袖,急急地问。
“天刚刚亮。”
“什么?!天都亮了?”香宝着急起来,推开他便要起身。
“小心伤口。”范蠡忙扶着她。
“君上在哪里?我要见君上。”香宝急道。
范蠡一怔,一贯温和的眼眸里浮上了莫名的失落和哀伤。
“你伤成这样……”他伸手来轻触她的脸,香宝侧头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才收回。
“我要回去。”香宝推开他,“我要去见君上。”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香宝回头,看着他握着她的手,掌心很暖,是她曾经贪恋过的温暖。香宝定定地看着他的手,看着他微微泛白的指骨。
突然,门“咣”地一声被风吹开,有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香宝散开的头发,香宝猛地惊醒,咬牙推开范蠡的手。
范蠡的手孤单单伸在冰冷的风中,墨黑的双眼满盈着难辨的痛楚。他抬手,拔下自己头上挽发的木簪,那木簪之上,犹缠绕着他的发丝,散开的头发在风中扬起,半掩起他消瘦的脸。
他上前一步,替香宝挡住了刺骨的冷风。伸手,五指成梳,轻轻理过她的长发,将扬起发丝抚平,挽起,将手中犹自缠绕着他发丝的木簪缓缓Сhā入她的发髻之上。
香宝平视着他的胸口,任他挽起她的长发,一动也没有动。
手中的木簪蓦然落地,发出一声略显沉闷的细微响声,范蠡弯腰捡起,低头垂眼,仍是细细地将那木簪Сhā入她的发间,冷风吹乱他散开的头发,拂在香宝的脸上。
香宝的眼前却突然出现夫差苍白的面容,咬了咬牙,她转身冲出门去,外面风很大。脚步渐渐放缓,香宝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裹着范蠡的白袍,上面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你知道君上在哪里?”身后,范蠡的声音轻轻响起。
香宝转身看他。
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将她身上的袍子拉好,“我陪你去找他。”
范蠡扶着香宝,在前面的草地里找到了他来时所骑的马。避开她的伤口,他小心翼翼地将香宝抱上马,细细护在怀中,依诺带她去寻勾践。因为化雪,一路都是泥泞。天已经大亮了,香宝的面色更添了几分焦急。
“这里?”站在吴宫门前那一排低矮的房前,香宝微愣。
“嗯,君上一直住在阖闾墓旁,但最近夫差刚刚买进了一批良马,便命君上住在这里,以便照料马场。”
范蠡伸手,轻轻扣了扣门。
“范大夫么,进来吧。”里面响起了君夫人的声音。
香宝忽然有点好奇君夫人看到她还活着的话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推门进屋,屋里点着灯。香宝四下环顾一番,果真破落得可以,抬头便见到了君夫人,她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她,全然忘记了要维持自己的那份雍容。
“香宝?”是勾践的声音,略带着讶异。
“见过君上。”香宝转头看向盘腿坐在榻上的勾践,忙低头行礼,带动了肩上的伤口,很疼。
“罢了,起来吧。”扫了一眼她染血的衣裳,勾践缓缓开口,“我如今这般模样受你这礼着实怪异。”
香宝站起身,看他一身粗布麻衣,虽然如此打扮,他却仍是笑得一脸悠然自得,没有半分的不自在。此人心机之沉,城府之深,着实可怕。再回头看君夫人时,她已经恢复了常色,真不愧是勾践的夫人。
“有什么话,与君上讲,我去外面守着。”范蠡低低地说完,便走出门去。
勾践饶有兴致地看着香宝。
“君上。”香宝低了低头,思量着该怎么开口。
“嗯?莫非香宝是为夫差说情来了?”勾践笑道。
香宝悚然一惊,随即又低下头去,没有急于撇清自己,“君上知不知道伍子胥?”
“是个人才。”勾践点头,“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是,伍子胥是宁死不降之辈,当初他极力反对夫差接受君上的投诚,若非夫差心意已决,或许君上已无复国的机会……”
“所以?”勾践看着她。
“夫差如果死了,伍子胥必定另立新主,到那时,一定会拿越国祭刀。”
勾践仍然看着她,半晌,才笑道,“以香宝之见,寡人应当如何?”
“这一回夫差中毒,宫中已乱,君上可以借这个机会表现对吴国的忠诚,为他日能够返越打下基础。”
“香宝……”勾践忽然开口,目光灼灼,“你一向是善于掩藏自己的,就连入吴都是被迫,今日,为何如此这般急着锋芒毕露?”
香宝呼吸微微一滞,眼前出现夫差毫无生气的模样。
“人,总是会变的。”半晌,她缓缓开口。
“是么。”勾践的声音淡淡的。
香宝咬了咬唇,退出房间。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勾践微微眯起双眼,“夫人,有些事,你太过自作主张了。”
“君上……”君夫人一脸错愕,欲言又止。
“昨夜一役,损失了一十八名死士,不过……还好她没事,否则夫人便铸下了大错。”
“大错?”君夫人似笑非笑,“莫非君上心怀仁慈?”
“若她因你而死,范蠡必不会再全力效忠于寡人,而且……”勾践淡淡地瞥了君夫人一眼,“她在吴国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可是夫差不是已经……”
“她想到的,夫人却没有想到么?”勾践浅笑,“寡人只是惊讶她的心思竟然可以如此之缜密。”
“君上,这才是你的目的,是不是?”君夫人忽然明白了过来。
勾践没有否认。
“她可迷惑夫差,可牵绊范蠡,只是君上……”顿了顿,君夫人忽然幽幽的开口,“她于你,又是什么?”
勾践闭目不语。君夫人揪紧了粗布裙摆,咬唇。
香宝刚踏出门,便撞见了范蠡难解的目光。
“谢谢。”张了张口,香宝发现自己除了道谢之外,没有其他话可以讲了。
“你的伤需要上药。”
“嗯。”香宝点点头。
范蠡看着她,微微皱眉。香宝低头解下身上的袍子,轻轻放在他的手上,转身回宫。
范蠡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手中的袍子带着她的体温,也染着她的血。
宫门口,香宝又被守卫拦下了。
“你是何人?”
因为换了一班守卫,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想着该怎么解释才比较像样。
“西施夫人。”忽然有人恭敬地道。
香宝抬头,竟是史连。她这才想起夫差曾经说过史连归降的事,经过昨天晚上之事,香宝知道他显然并没有真的投诚,潜伏在吴宫,他也是有自己的任务吧。只是……他这么快就返回吴宫了?
“史将军。”见是史连,守门的侍卫低头行礼。
“嗯,我是来接西施夫人的。”史连仍是没甚表情地道。
“这……我们从未见西施夫人出去过。”守门的侍卫皱了皱眉,颇为怀疑地看向香宝。
这也难怪,香宝一身的血渍,看起来的确是……呃,很可疑的样子。
“昨夜夫人离宫为大王祈福,你们竟然毫无查觉,这门禁看来还要森严些。”史连仍然寒着一张脸,睁着眼睛说瞎话,全然将责任推给了那些可怜的侍卫。
谁祈福会带着一身的伤回来……
只是见史连这样,那些守卫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竟然也没敢再多作刁难,就这么放行了。
香宝暗暗纳罕,史连虽然是将军,但到底不过是个降臣,怎么竟会令这些侍卫如此惶恐?再看看那些侍卫面色青白的模样,分明被吓得不轻。香宝忍不住皱眉,莫不是这宫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夫人,大王清醒了些,要见夫人。”史连一本正经地低头道,“请随臣来。”
香宝愣愣地点头,走进宫门。史连上前一步,将一直挂在臂上的斗篷披在她的肩上,香宝下意识地看向史连的手臂,宽袖的长袍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是知道她这副模样会被挡在宫外,所以特意来接她的吧。
昨夜那一剑,不知道伤得怎么样……
“史将军的伤……”微微迟疑了一下,香宝终是开口道。
“只是为了还你一命而已。”他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过头往宫里走。
香宝忙跟上,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香宝以为他不会理会她的时候,他突然又低低地开口道,“伤口无碍。”
香宝愣愣地点了点头,没有看到史连脸上一抹可疑的暗红。刚走了几步,便迎面撞见了伍子胥,他从香宝身边走过,冷冷看了她一眼。
香宝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伤口又开始疼了,他的视线令她浑身都不舒服。
“此次下毒虽然与你无关,但你可要谨言慎行,切勿被我抓到什么把柄,否则……哼。”话说了一半,他甩袖从香宝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只“哼”地一声留下令人无限想象的空间……
看着他甩袖离开的背影,香宝忽然醒悟过来,忙回头看向史连,“下毒者抓到了?”
“嗯。”史连看着香宝,眉间微微皱起,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是谁?解药呢?找到没有?”香宝又问道,虽然该对勾践说的话她都已经说了,但勾践会怎么做,她根本没把握……
她只是在赌而已,一场无本的赌。但若是真的抓到了下毒者,那夫差的性命便能保住了。如此想着,香宝心里竟然有种吁了一口气的感觉。
“玲珑。”史连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只是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玲珑?香宝皱眉,甚至觉得有些意外,怎么会是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史连暗杀失败,玲珑欲对付她的小手段,那样一个只会使些小计谋的女人,真的有能耐给夫差下毒?真的会是那个差点致夫差于死地的人么?
有风迎面吹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香宝竟然在凛冽的空气中闻到了一丝腥味,血的腥味。
是错觉吧。香宝加快了脚步随史连回醉月阁,经过揽月阁的时候,揽月阁的大门紧紧地关着,一片死寂。
史连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香宝不解地抬头,却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走到了醉月阁的门口。
“夫人……”梓若惨白着脸站在门内看着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见她如此模样,香宝心底的疑问更甚,忽然有什么滴在了她的面颊上,是化开的雪水么?抬手轻轻拭去,没入鼻端的却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腥味,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入眼的……竟是一片刺目的暗红!
血!
微微一阵晕眩,香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头看向血水落下的方向,脑中轰然一响,香宝的脚步生生地定住了,一股酸水猛地从喉间涌了上来……
昨夜的雪已然过去,今天的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所照之处,醉月阁的牌匾之上,赫然悬着一颗尚在滴血的头颅!
凌乱的长发半覆着她年轻姣好的面容,头顶上还留着一簇残雪,雪正一点一点化开,沿着凌乱的发丝滑下。那条旧疤被掩在乱蓬蓬的头发下看不真切,圆瞪着的双眼目眦尽裂,还残留着濒临死亡的恐惧和怨恨,暗红的血水从断颈处缓缓凝聚,然后和着化开的雪水一起滴落……
那张脸……是玲珑!她惨白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已然干涸的泪痕……
心里猛地抽了一下,香宝微微弯下腰,不可抑制地干呕起来。
“夫人,夫人!”梓若顾不得害怕,飞奔了出来,伸手扶起她,“伍相国他……”
腹内空空如也,除了满嘴的苦味,香宝什么也吐不出来,半靠着梓若,香宝站直了身子,有些无力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
“夫人,你怎么会受伤?!”抬手间,梓若看到了她衣服上大片的血迹。
香宝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大王……怎么样了?”
“还是……还是那样……”低头抹了抹眼泪,梓若道。
香宝下意识地看向史连,他仍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再看头顶牌匾上那颗噩梦般的头颅,香宝在梓若的搀扶下缓缓走入了醉月阁。从土城里不解世事、天真浪漫的少女,到吴宫内怨天尤人、心怀不忿的侍妾……她本该可以留在越国,留在原地,做最最单纯的女子……
只可惜,一切成空。
一踏进醉月阁,香宝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皱眉,抑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香宝抬手掩住了口鼻。
“玲珑想对大王下毒……被伍相国发现了。”梓若见她掩鼻皱眉,忙道,“结果毒液被打翻,所以才这么难闻,不过我已经吩咐人来打扫了。”
“所以伍相国一剑杀了玲珑,并砍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的门口?”香宝接口道。
那么刺鼻的味道,夫差会吞得下去,除非他傻了……
“嗯。”梓若轻应,脸色却是白了白,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噩梦里。
香宝冷眼看着那些宫人侍婢们忙着打扫清理,地上暗红的血迹仍在,屋子里血的腥味,毒的臭味,混和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几欲作呕的味道。
也难怪刚刚宫门口那些侍卫会如此的诚惶诚恐了,却原来是有人大开杀戒了……
当年伍子胥可以为了向楚平王报灭门之仇,投入吴王阖闾麾下,最后率吴兵攻城,将已经死去的楚平王鞭尸三百,那样一个聪明狠戾的人,果然风采不减当年。
削下玲珑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之上,是为了杀鸡儆猴吧。很不幸,在他老人家的眼中,香宝似乎就是那只猴子,还是一只会当祸水的猴子……
如果他们查到的所谓下毒者便是玲珑的话,那么解药便是不用再指望他们了。
四、有惊无险
没有再待在外面,香宝径自走向卧房。郑旦正坐在房中,看到香宝进来微微一愣,眼中隐约有着泪光,随即撇开头,仍是坐在一旁,也没有理睬香宝。
榻边的铜炉里燃着炭火,香宝看向躺在榻上的夫差,他的脸色似乎更加的灰败了,白色的单衣映衬得他的脸色更加的苍白,连一贯张扬的长发也顺服地覆在枕上。
站在一旁定定看了他许久,香宝伸手从榻旁的架子上拿下那件长袍来,明黄|色的长袍。细细地抚摩着那明黄的色彩,香宝微微有些出神,虽然以往对他张扬跋扈的样子咬牙切齿,每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如今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想念他那副嚣张的样子,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现在这样顺从无害的模样。
“夫人,你的伤,要不要……”梓若小声的提醒。
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样子,摇了摇头。
“你这个样子,若是大王醒来见到,必会恼的。”梓若又劝道。
香宝想了想,随梓若进房换了件衣衫,再出来时,郑旦已经不在了。
“梓若,什么时辰了?”
“辰时。”梓若答道。
香宝没有出声,只是在榻边坐下,单手支着下巴,看着昏睡中的夫差出神。如果勾践没有改变主意,如果夫差就此死去……只是这样一想,香宝便感觉到心口开始钝钝的疼,那种感觉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然后疼得无法抑制……
“什么时辰了?”枯坐了许久,香宝又问。
“午时。”梓若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是中午了。勾践还没有来……
香宝定定地看着躺在榻上的夫差,忍不住缓缓伸出左手,受伤的肩膀被扯动,很痛。她轻触他放在身侧的手,明明铜炉中燃着炭火,他的手却还是好凉,凉得……仿佛已经没有了生命一般,她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去。
那冰凉无力的手却是微微动了一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感觉到他掌心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香宝稍稍平静了些。
狭长的双眸缓缓睁开,他定定地看着香宝。香宝竟然不忍心撇开眼去,只得就那样看着他。
“你哭了。”他笑,只是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他苍白冰凉的脸上,显得那样的不合时宜。
香宝垂下眼帘,抬起自由的右手拭了拭眼角,果然有些湿润。撇了撇嘴角,眼睛却仍是涩涩的,香宝嘟囔,“看到我哭,你就这样高兴?”
他扯了扯唇角,刚想说什么,却是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有黑色的血从他苍白的唇角溢出,触目惊心。
心突地一紧,香宝忙有些慌乱地上前扶起他,“梓若,快拿水来!”
接过梓若递上的水,香宝小心翼翼地拭去他唇角的黑血,将水递到他唇边。夫差有些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就着她的手漱了口,竟是说不出的顺从。
半晌,香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竟是大喇喇地靠在她怀中,一副虚弱的模样,尽情地揩油吃豆腐。香宝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算不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太阳一点一点的下沉,连带着香宝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是勾践,依然没有出现。低头看了看夫差,他依然靠在她怀中,狭长的双目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身材那样高大的夫差靠在稍嫌“小巧玲珑”的香宝怀里,那样的画面,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看着我干什么,再睡一下吧。”香宝低低地嘟哝。
“睡了醒不来怎么办?”他看着香宝,有些吃力地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再者……寡人也想多看看夫人呐……”
明知他故意如此,香宝的眼睛却仍是不争气地有些模糊了起来。心底的疼痛慌乱让她不知该如何以对,香宝咬牙拍下他的手,站起身来,“看我难受你很得意是不是?”生生地忍住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香宝狠狠瞪着他,“我承认我是完了,你很得意是不是?你死了我会哭,会痛,你很得意是不是?!”
脑中一片空白,香宝大吼,情绪失控,近乎崩溃。
夫差略略一怔,随即扯开唇,“唔,我很得意。”
香宝呆住,咬了咬微微发白的唇,她有些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掉头便走出了房间。她到底在说什么呀!站在房门口,香宝抬起右手,怔怔地抚了抚自己的脸,脑中一片空白。
“夫人?”梓若担忧地跟了出来。
香宝没有应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屋外,“什么时辰了?”
“申时。”梓若答道。
香宝轻轻咬唇,已经这个时候了啊,勾践还没有来……
郑旦一直就站在门外的走廊里,手里握着一缕黑发,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到太阳开始西沉,才蓦然惊醒,快步走出醉月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那颗挂在匾额上的人头,血淋淋的令人心惊。
出了醉月阁,往北走过几处极尽奢华的走廊,走入一条羊肠小道,大概因为化雪的关系,小路有些泥泞,路的两旁种着些竹子,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处颇有些隐匿的居所,带着些凄清的味道。脚上的鞋子已经沾上了泥土的气息,有些潮湿,郑旦握紧了手中那一缕黑发,脚下越行越急。
湿润润的空气中略略带着酒的味道,清冽而芬芳。走了不多久,耳边便隐隐听到有剑掠过风的声音,刚劲中带着阴柔,英姿飒爽。郑旦这才停下脚步,越女缓缓收剑回鞘,转过身来。
郑旦看向越女身后,几根竹子间,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在这寒冬里,红的粉的,郁郁葱葱,说不出的风姿卓绝,却又诡异至极。
一阵风掠过,醉人的酒香扑鼻而来。
“这些是什么花?”郑旦问。
“醉美人。”越女淡淡地道。
“解药呢?”看着越女,郑旦忽然开口。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在醉月阁故意打翻药瓶的时候,我刚好在门外看得一清二楚,只可怜了玲珑无辜惨死,所以……”眼睛里带了一丝淡淡的讥诮,郑旦声音微沉,“大王的解药,给我吧。”
越女定定地看着郑旦,忽然笑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夫差死了,你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啊?还是……你根本已经忘记了越国,忘记了你身负的使命?”
“越国?使命?”郑旦冷笑,“别说那么可笑的话,玲珑的头颅还在醉月阁上悬着呢。”
“为国牺牲本来就是你们的职责。”越女道,“当年一场檇李之战,若不是范蠡文种定下奇谋,若不是成百上千的死囚纷纷在吴军面前自刎殉国,越国早就已经亡了,死囚尚能如此,你倒不懂这护国的道理了?”
“护国?呵呵,我只是不想像其他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你是什么意思?”
“那一日我们出宫拜祭思茶和秋绘,却在墓园遭到暗杀,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是谁干的?!”
越女淡淡看着着郑旦,没有开口。
“我们怀着复国的理想入吴,我们做好为了越国牺牲的准备,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愿意成为无知无觉的棋子!在拜祭自己姐妹的时候遭到暗杀,她们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死在那里!她们在吴宫里处处谨慎小心,唯恐落下把柄,可是她们却没有料到要提防来自背后的箭!她们大概到死都不会相信自己竟然是死在越人手里!” 郑旦大吼,白皙的脸颊因激动而染上一层绯红。
“她们的死,也为了成全越国,伍子胥是我们的绊脚石,一切能够挑起他和夫差矛盾的可能,我们都不会放过。”
“只是为了陷害伍子胥?只是为了让夫差相信那是伍子胥下的手?”郑旦冷笑,“也许吧,也许你们成功在夫差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可是我却想明白了一点。”
“什么?”
“我们所有人入吴,都只是为了被牺牲,唯独那个假西施,才是美人计的中心,是不是?”
越女定定地看着郑旦,忽然道,“你该不会,爱上不该爱的人了吧。”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郑旦缓下情绪,道,“那一日在墓园,生死之间,我躲在墓碑后面,看着那些一起入吴的姐妹遭受利箭穿心之苦,然而……我竟然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杀手中看到了史连!就因为看到了杀机,君上居然派史连潜入吴宫杀我灭口!如果夫差死了,我也必死无疑吧。”
那天上,残阳如血。
“我没有时间同你啰嗦,快将解药给我!”郑旦已经沉不住气了。天色已晚,再拖下去,夫差命在旦夕。
越女微笑,没有理会郑旦,只是兀自抬头看了看天。
郑旦正要开口,越女却是先开了口。
“时间到了。”笑,越女道。
“什么意思?”郑旦心里突地一沉。
“一天的时间……”越女轻笑,眼中却不见丝毫的笑意,“……已经到了。”
身子猛地僵住,郑旦倏然抬头,“你……”
“看来你倒是真的很担心夫差呢……”越女敛去笑容,淡淡道。
郑旦咬了咬牙,不想再与她多做纠缠,转身就要回醉月阁。越女猛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臂,大概是她长年练武的关系,郑旦挣脱不开。
“你知道得太多了。”越女的声音有些冷。
“想杀我灭口?”郑旦眯了眯眼睛,轻笑,“你以为,我会什么都不准备就孤身跑来找你?”
越女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松了手。郑旦没有再理会她,转身便跑去醉月阁。
走廊外,光秃秃的枝桠上有一片枯黄的叶子,一阵风刮过,卷起了那片叶子。香宝定定地看着它从她眼前飘过,在风中飞扬,旋转,落地,归于死寂。香宝的心,仿佛也随那落叶经历一场生命的沦回,轻舞……然后沉寂。
这深冬,好冷。
“夫人,你不回去看看大王?”身后,梓若轻声道。
香宝摇头,她不敢回去。直到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被黑暗吞噬的时候,香宝才转身急急地走回醉月阁。一步、两步、三步……
香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样清晰。她心中开始懊悔,懊悔没有陪着他……
若他就此……
只是这么一想,心便会痛。
站在门外,香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脚踏进房中,然后……她看到夫差的眼睛,那狭长的双目,正看着她。
他半倚着榻,坐着。榻下,是跪着的勾践。
“大王,今日勾践可下尝大王之粪便,他日必定上食大王之心!”伍子胥的固执的声音清楚的传进香宝的耳朵。
香宝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听到这句话,她只明白了一件事……勾践他,还是来了。下意识地看向跪倒在地的勾践,他只是谦卑地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
夫差……没事了。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香宝倚着门,只觉得全身都发软,半点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伍子胥尚在进着逆耳的忠言,夫差看着香宝,眼睛一眨也不眨。
“大王……”见夫差竟是充耳不闻,伍子胥气急。
夫差却是突然缓缓起身,不理会身旁欲为其披衣的侍女,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站起身来。香宝怔怔地看着他向她走来,步履仍是有些摇晃,剧毒侵蚀了他的身体,现在定然是十分虚弱的吧。
他走到她的面前,站定。香宝仰头怔怔地看着他,苍白病弱的脸颊,漆黑的双眸却是异常的明亮。他有些冰凉的手抚过她的脸颊,然后……她脸上湿冷的泪痕沾在了他的手上。他收回手,有些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掌心,他的手中……握着她的眼泪。
众目睽睽之下,夫差伸手,将香宝拥进了怀中。香宝没有挣扎,埋在他怀里,眼泪汹涌而下。
郑旦冲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握紧了手中那一缕黑发,转身退了出去。
五、华眉入罪
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香宝侍候,夫差斜斜地靠在榻上,一手支着脑袋,黑幽幽地眼睛看着香宝,一眨也不眨。
“要喝水吗?”被他盯得发毛,香宝怯怯地问。
夫差摇头,继续盯着她看。
“那……饿不饿?”
继续摇头。
“躺下睡一会儿?”
摇头。
“你想怎么样嘛!”香宝怒了。
夫差笑了起来,忽然坐了起来,张开双臂,“过来。”
香宝脸微微红了一下,“不要。”
“那过去?”夫差扬眉,“说不定我身上还有余毒未清,说不定我一起来就会昏倒,说不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香宝已经急急地走到他身边。夫差笑了起来,伸手,软玉温香抱满怀,微微一用力,便将香宝拉上了榻,压在身下。
“你……你身体还没好……”涨红了脸,香宝小小声地道。
“好得很。”他轻笑着挑开她的衣带。
香宝闭上眼睛,咬唇。感觉到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香宝疑惑地睁开眼睛,随即被吓了一跳,他看起来好可怕呀……
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睛,夫差看着她左边肩上被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殷红的血虽然已经干涸,但看起来依然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危险极了。
“诶?”香宝打算装傻。
“来人!”斜了香宝一眼,夫差坐起身,替她拉好衣裳,“传医师来。”
以为大王身上的毒又有什么变故,医师们屁颠屁颠地赶来,却看到黑着面的大王,和缩在一旁成小媳妇状的西施夫人。
瞥了香宝一眼,夫差皱了皱眉,“算了,你们退下,传越女来。”
越女听传赶到醉月阁的时候,还疑心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在看到受伤的香宝后,立刻明白了。
“伤得如何?”夫差没有看香宝,径自问越女。
“伤口很深,虽然及时包扎过,止住了血,但是因为没有上过药,所以需要拆开来重新上药才行,否则伤口很难痊愈。”越女禀道,“只是……”
“只是什么?”
“因为伤口的皮肉和包扎的布长在一起,拆的时候可能会撕裂皮肉,会有点疼。”
“啊?!”香宝张大嘴巴,立刻把脑袋得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要不要,我不要拆,随它去长吧,反正早晚都是要好的……”
“嗯,你拆吧。”夫差点头,完全无视香宝的抗议。
“是,大王。”越女点头,起身从腰间的竹筒里倒出一些药粉来放在杯中,用水和开。
“诶?”香宝瞪大眼睛,明明她才是当事人啊,为什么要忽略她本人的意愿!
越女转身拿干净的布蘸了药水,一点一点将裹着她伤口的布浸湿,白色的布上那干涸的血迹因此显得更加鲜艳起来。
夫差微微皱眉。
越女解开绑在伤口处的结,一点一点将布撕下来,白色的布连皮带肉的一点一点被扯开,殷红的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这哪是有点疼,分明是很疼啊啊啊!
“啊……啊啊……”香宝惨叫起来,“好疼,好疼啊……”
夫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伸手抱住她,不让她乱动。
“啊,疼疼疼……”香宝白着脸惨叫连连。
“看你下回还敢胡来。”夫差冷哼,幽黑的眼中却泄露了一丝担忧。
那一丝担忧落在越女的眼中,她垂下眼帘,掩住那一抹不意查觉的诡谲。
“呜呜呜……哇……不要……疼啊……”香宝继续鬼哭狼嚎一般地惨叫。
“不准哭。”夫差被她叫得心烦意乱。
“呜哇……为什么不准哭……为什么……呜哇……我偏哭,就哭……哇……”
夫差抬手,将手腕塞进她嘴里,香宝一口咬住,恶狠狠地瞪他。手腕上一痛,夫差哭笑不得。沾了血的布终于拆了下来,越女在伤口上敷了药,重新仔细包扎起来。
“好了,这伤口不能沾水,我再开一些药。”收拾了东西,越女起身告辞。
夫差点点头,回头看向小狗一般啃着他手腕的家伙,“松口。”
香宝瞪他瞪得眼睛都直了。
拍了拍她的脑袋,夫差放缓了声音,“没事了,松口。”
香宝这才松开嘴巴,夫差收手一看,手腕已经被咬出了血,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下口还真狠。
“看,都是你的口水。”夫差晃了晃手腕。
香宝的眼睛还在发直,然后头一歪,倒了下去。
可怜的香宝姑娘痛昏过去了。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司香正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着她,梓若站在他身旁。
“娘?”见香宝睁开眼,司香微微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叫了起来。
“夫人!”梓若也叫了起来。
有些痛苦的皱了皱眉,香宝抬了抬手臂,发现自己全身都软趴趴的动弹不得。
“别乱动,小心伤口。”司香忙按住她的手道。
“夫人真是的,那样深的伤口都没有好好上药,你是没看到大王的表情有多可怕!”梓若缩了缩脖子,一脸怕怕地道。
香宝这才想起自己的悲惨经历,牙齿咬得“咯嘣”响,四下张望了一下,“大王呢?”
“呃,父王有事先走了,说晚点来看你……”被香宝怨念的眼神盯得发毛,司香忙道,终于知道父王为什么先溜了,她看起来好可怕呀……
“哼!”香宝用鼻孔表示愤怒。
香宝整整在床上躺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能勉强下地。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窗前,面向一室的阳光,香宝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静静享受着这午后难得的温暖。
门外,醉月阁的牌匾在阳光的照耀下,光灿灿的。
听梓若说,那一日夫差在醉月阁外看到那颗悬在匾上的惨白头颅时,神色阴晴不定,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身取下那只差不多快要被风干的狰狞头颅,抬手眼也不眨地就丢进了站在一旁的伍子胥怀里。
这倒是很像他的作风,只是因此,他与伍子胥之间的隔阂应该是更深了吧。
“夫人,夫人……”梓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华眉夫人被带走了。”
“什么?”香宝大惊,玲珑的死,还不足以了结这件事情吗?
“据说是大王彻查下毒之事,然后……在揽月阁里找到了罪证。”梓若有些迟疑地道。
香宝站起身,捏紧了拳头。
“夫人,你去哪儿?你的伤……”梓若拉住她,叫了起来。
“去送送她。”低低地说完,香宝推开梓若的手,转身走出门去。
门外,醉月阁的牌匾金光闪闪,是新换的,旧的匾额沾染了血迹,玲珑的血,死不瞑目的玲珑……
出了门,沿着走廊,香宝越走越急,在揽月阁门口,她看到了华眉。
她双手被缚,却是丝毫不显狼狈。长长的青丝细细地挽起,一枝精致的发簪斜Сhā入鬓,蛾眉淡扫,朱唇点赤,一袭暗红的宽袖长袍,竟不像是入罪之人,倒宛如出阁一般。
抬头,华眉看到了香宝。
“到底还是妹妹贴心,这个时候还敢来送送姐姐。”朱唇轻启,粉面含笑,她盈盈道,美得不似真人。
香宝从未见过她如此的美丽,那种……宛如飞蛾投火般的美。
“该走了。”一旁,有侍卫不耐地催促。
“我们姐妹一场,让我送她一程吧。”香宝看向那侍卫,从袖中掏了些钱塞进他手里。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挥了挥手,带人走远了些。
所以说钱真的是个好东西。
“真的……是你吗?”香宝看着华眉,问。
“是不是我都不要紧,这是我的宿命。”华眉轻声道,带着一种看透尘世的倦然。
“不是你对不对?你只是被牺牲的那一个,是不是?”香宝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衣袖,“是谁,你告诉我呀。”
“别傻了,到了这一步,是谁都没有关系了。”华眉轻轻推开香宝,又握住她的手,“谢谢这样为我着想。”
“你不觉得冤吗?”看着她,香宝有些涩涩地开口。
“冤,好冤。”华眉笑,“一样是女子,却一世无夫婿疼宠,枉我名为华眉,一生却无人为我细心画眉呢,真的好冤……”
香宝默然,她竟是甘心入罪么?勾践,你究竟施了什么咒法,竟令得华眉甘心为你赴死?
“该走了。”站在远处的侍卫催促。
终于有泪盈于眼睫之上,华眉低头握紧香宝的手。
“妹妹万事小心。”华眉张了张口,终究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便转身随着在不远处等待的侍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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