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卫琴出征
那一晚,香宝久久不能入睡,快凌晨的时候,她才有些昏昏沉沉地睡去。还是噩梦,她梦见卫琴被沼泽吞没,那些血色的沼泽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清晨的阳光并不炽烈,但还是扰醒了浅眠的香宝。
“夫人,早膳准备好了。”喜乐在门口轻唤。
香宝有些心神不定,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终于冲出了宫门。
“夫人!夫人!”喜乐一回头,见香宝不见了,不由得吓了一跳。
坐上马车,一直到城门口。踏下马车的时候,香宝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阳光下,卫琴身披铠甲,一袭红色的披风,站在战马旁。他的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的吴兵,说不出的威风。
“出发!”卫琴翻身上马,扬起如火的披风,大声吼道。
“是!”一呼百诺,众将士纷纷举起手中的长戟,应声喝道。
长戟落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送行的人群也因这气势而激动起来。烈日下,卫琴带领着人马逐渐远去,再没回头。
“卫琴这孩子,真不愧是要离之后。”香宝听到身后隐隐有人赞道。
很熟悉的声音,仔细分辨,竟然是伍子胥的声音。
“虎父无犬子啊。”有人附和道。
“嗯,不骄不躁,敢于请教,颇有大将之风。”伍子胥似是颇为舒心。
“这么说来,左司马大人去找过相国大人?”
“昨天夜里,那孩子来找老夫,难得他一个孤儿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还能如此谦逊有礼啊,他还向我请教了用兵之道呢。”伍子胥道,言下之意,对卫琴竟是十分赞许。
香宝微微弯唇。
“夫人,烈日当头,小心伤了胎气。”冷不丁地,一个黑影压来,挡住了头顶的阳光。
一只大手轻轻抚上她的腹,香宝抬头,看入一双幽深的眼睛。
“谢谢。”将手覆在他的手上,香宝靠进他怀里。
“回宫吧。”
“嗯。”
九月,越国君臣入吴,朝贺伐齐必胜。
“越王和范大夫都来了耶……”
“啊,我见过范大夫,很俊俏的。”
“嘻嘻,你心动了吧。”
“听说……咱们的西施夫人原先是范大夫的未婚妻子,不知怎么就……”
香宝站在窗前,一手轻抚着日渐凸起的腹部,望着外面偶尔来去的宫人侍婢,微微出了神。
“住嘴!”喜乐上前,厉声制止了她们继续八卦。
虽然没有看到站在窗前的香宝,八卦的侍女们也还是悻悻地住了口,因为喜乐是贴身的侍女,其他侍女自然是比不上的。
香宝已经转身走出了房间,一路低着头,不自觉走到了莲花池旁,偶尔一阵风吹来,竟是带了些许的寒凉,池中的莲花大多已是破败。这季节转换何其之快,转眼间卫琴出征也快两个月了吧,也不知怎么样了。昨天夜里她又梦见卫琴了,他笑得一脸的阳光灿烂。梦里,她狠狠揪着他的耳朵,龇牙咧嘴地警告他要活着回来,她说,如果你敢死我就杀了你……
嘴角弯得有些酸痛,眼睛也酸酸的,香宝低头,揉了揉眼睛。忽然感觉到腹内微微一颤,香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抚了抚凸起的腹部,仿佛能够感觉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在身体里呼吸,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心里有些甜甜的,她……居然要当娘了。
呵呵呵,要当娘了……
夜里,睡到一半,香宝忽然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榻前竟然站着几道黑影。
“你们是谁?!”注意到守夜的侍女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香宝惊慌地坐起身。
那些黑影低低地笑。
“呀,看她的肚子!”刻意压低的狞笑声。
香宝一颤,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腹部。
“是夫差那个昏君的孽种吧……”讥讽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厌恶,扬了扬手中明晃晃的长剑,他竟然直直地刺向香宝的腹部。
“不要!”香宝闭上眼睛,紧紧护住腹部,尖叫起来。
一道人影忽然从窗外掠进房间,剑光一闪,只听见一声惨叫。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只胳膊掉在她身边,鲜血溅了她一脸。
香宝呆呆地低头,看到那只被斩下的手上还握着剑。
来人蒙着面,剑剑挥下,只斩手,不杀人。于是房间里立刻惨叫连连,惨叫声音终于惊动了门外的侍卫,门被撞开。
“夫人!夫人!”喜乐跟在后面冲了进来,在看到房间里的惨状后,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身子晃了晃,差点昏厥。
满地都是被斩了双臂的黑衣人,他们在地上翻滚,哀号,却还活着。
蒙面的男子见有人进来,飞身掠向来时的窗口,香宝愣愣地看着他。他忽然回头看了香宝一眼。看到他的眼睛,香宝呆了呆,是他……
范蠡?他怎么会刚好在这里?
刺客事件惊动了夫差,原本在宫中设宴款待越国君臣的他,连夜赶到了馆娃宫。
“大王,一定是越人!这样巧他们刚入吴,这里便出了事!”
远远的,香宝听到伍子胥的声音,再联想刚刚范蠡的出现,香宝忽然想明白了。
一石二鸟,真毒。
伍子胥借着越王入吴的时机,派出刺客来,即除了她这祸水和腹中妖孽,又嫁祸了越国。
但是……苍白的唇勾起一抹笑,香宝看向开着的窗,只可惜还是越王技高一筹,早就料到这一点,所以才会派出范蠡来解决这件事吧。
不杀人,只斩手,留下活口,连嫁祸都不行,真是高明呀。
夫差没有理会喋喋不休的伍子胥,大步走进房间,看到香宝好好地坐在榻上,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
伍子胥却在见到满屋子没了手的杀手之后,闭了嘴。
香宝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沾着被溅到的血,她面对着满屋子的无手人笑得不可遏制。喜乐本来就被吓得不清,又见夫人忽然笑得诡异,更加害怕了。夫人她……莫不是疯了?
夫差略一皱眉,大步走到香宝身边,对脚下那些惨叫哀号的人都视而不见。拎起香宝身旁那只血迹斑斑的断手,如垃圾一般丢在地上,夫差抬袖拭去香宝脸上的血渍,“不要笑了。”
香宝止了笑,仰头看看他,一头裁进了他怀里。
抱住失去意识的香宝,夫差看向愣在一旁的喜乐,“去找医师。”
“诶?是!”喜乐愣了一下,忙转身跑了出去。
因为刺客夜袭馆娃宫,史连接到命令,带了侍卫赶去,刚到馆娃宫门口,史连便注意到一个人影从墙内掠了出来。
“谁!站住!”史连大喝一声,持剑追了上去。
“是我。”范蠡压低了声音道。
史连微微一愣,收了剑,随即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范蠡没有回答他。
“你太鲁莽了,这个时候竟然在这里出现,想害死她吗?”史连声音微沉,随即一惊,“莫非……你就是刺客?”
“不是,不清楚是哪边派出的人,你进去看看吧。”范蠡说着,转身隐入黑暗中之中。
史连只得握了剑,进了馆娃宫,在看清房间里的惨状后,史连也略略一惊。
“还愣着干什么,把房间打扫干净。”夫差淡淡吩咐。
“这些人……”
“拖下去,一个一个凌迟,直到他们说出主谋是谁。”
“是。”史连低头领命。
站在一旁的伍子胥微微变了脸色。
趁着月色,范蠡回到了住处。
“范大夫。”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范蠡转身,看到勾践正坐在园中。
“来陪寡人喝杯酒。”勾践指了指石桌上的酒杯。
范蠡走到他面前。
“这么晚,范大夫去哪儿了?”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勾践似是漫不经心地道。
范蠡未语,只是坐下饮酒。
“见到她了?”勾践饮了一口酒,笑道,“这个时候去见她,着实不像范大夫的作风。”
“馆娃宫里的刺客,可是君上派出的?”范蠡忽然抬头,看向勾践,一贯温和的眼睛亮得有些刺目。
勾践微怔,“刺客?”
“嗯。”范蠡垂下眼帘,“我想也不会是君上,所以留了活口给夫差。”
勾践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这是威胁吗?如果刺客真的是他派出的,那他出手制止,又留下活口,岂非陷他于绝境?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勾践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范大夫果然机智,此举明显是有人蓄意要嫁祸越国,嫁祸寡人,如今留下活口,岂不妙哉?”
范蠡微微一怔,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杯子,香宝她……会不会也这样想?
“夜已深,范大夫早些歇息吧,这吴国非久留之地,既然已经将诚意送到,我们尽快返越吧。”说着,勾践转身回房。
月色下,一袭白袍的男子久久地坐着。只是想看她一眼,他去馆娃宫,只是想去看她一眼而已……
想起那些刺客,他眸色更寒,如果他不曾去看她,那些刺客岂不得了手……可是,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是他亲手将她陷于险地的。
醒来的时候,香宝第一个反应是摸肚子。
“夫人醒了?”守了一天,见香宝终于醒了,喜乐高兴极了。
“孩子……”
“孩子没事。”喜乐忙道。
香宝吁了一口气。
之后的日子里,夫差忽然忙碌起来,勾践范蠡一行人也回了越国。
因为刺客夜袭事件,夫差命史连带兵保护馆娃宫,此举又引得伍子胥十分不满,但他的意见被夫差一如既往地无视了。
史连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夫差让他带兵保护馆娃宫,他便真的一动不动地守在馆娃宫门前,像一樽门神。
“史将军,夫人叫你。”喜乐第N次来传话。
史连冷冰冰地绷着脸不说话,喜乐暗暗叫苦,这位将军冷得都快冻死人了,夫人让她来了好几回了,他说不理人就是不理人,完全当她不存在。
见喜乐又垂头丧气地回来,香宝哼了哼,裹了一件袍子,亲自上阵。
“史将军……”捏着鼻子,香宝站在史连身后。
眉毛微微抖了一下,史连侧头瞥了她一眼,“夫人,注意你的身份。”
“咦,我有身份吗?”香宝眨了眨眼睛,万分无辜,“那我叫人传你,你干嘛不理我?”
“夫人有什么事?”忍了又忍,史连道。
“诶,反正你站在这里也是无聊,不如教我认字吧。”香宝笑眯眯地道。
“史连的任务是保护夫人。”
见他一脸公事公办的死样子,香宝翻了个白眼,“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天冷,夫人请回吧。”眉头微皱,史连道。
“唉,不识字真可怜呐……被人看不起……”香宝咕哝。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史连看了看裹得像颗球,肚子上还顶着一个球的女人,她正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
坐在书案前,史连认命地提笔写了两个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干什么要被她的可怜相打动,竟然真的傻兮兮地坐在这里教她认字。
香宝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呆了呆,随即撇嘴道,“真没创意,这不是我的名字嘛,能不能换个有深度点的?”
干什么教人家认字都要先教名字,哼!
额前青筋隐隐跳动,史连闭了闭眼睛,忍字头上一把刀啊。
“西、施?”站在一旁的喜乐指着那两个字,念道。
史连写的,是香宝。听到喜乐的话,他暗自心惊,面无表情地将那两个字划掉,他又重写了几个字上去。
“这是什么字,好面熟的样子呀?”香宝看了看,问道。
“馆娃宫。”史连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
原来是自己宫殿的名字,难怪如此面熟呀!香宝傻笑。
又教了几个字,香宝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史连正低头写字,头一抬,便见正主儿站在一边,头一点一点的,竟在打瞌睡。
“呃,夫人大概昨夜没睡好……”喜乐忙帮着解释。
“白痴。”一脸嫌弃地看了眼站着也能睡的香宝姑娘,史连起身走出门去。
留下喜乐一个人清醒无比地站在原地,嘴角抽搐连连,回头看看她的夫人,嘴角还挂着可疑的液体。汗了一下,喜乐上前去扶着她那睡得摇摇晃晃的夫人,“夫人,回榻上去躺下睡吧。”
这一睡,就睡到天黑。
睁开眼睛的时候,香宝正趴在夫差怀里,他一手支着下巴,正看着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醒了?”见香宝睁开眼睛,他扬了扬眉,“睡得可真沉呐。”
枕着他的手,香宝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你在这里干什么?”
“唔……”他的手不安份地动了动。
香宝轻轻颤了一下,嘴角开始抽搐,“你……你在干什么?”
“唔,夫人还真是不解风情呢……这种事情……”他仿佛故意的一般,在她耳边呵气,“嗯,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寡人怎么好意思开口……”
修长的手细细抚过她的微微发烫的脸颊,微凉的唇轻轻划过她的额头、眼睛、鼻尖,然后停在她的唇上,舔抵,轻咬。
“好暖……”放弃了她的唇,他在她耳边低喃,叹息。
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他俯身看着她,狭长的双眸深不见底。一手轻轻从她身上掠过,他俯身细细吻上了她的锁骨,引来她一阵轻颤,那微凉的手不安份地细细抚过她每一寸肌肤,最后,停在她凸起的腹上。
“听说,生孩子会很痛。”冷不丁,他道。
香宝干笑,这不是废话么?还有……会有人以这样奇怪的姿势讨论生孩的问题吗?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孩子我生定了!”赌气一般,香宝冲着他龇牙,道。
没有继续刚才那个奇怪的话题,他低头轻轻压上她的唇。
“嗯,我很期待……”
香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总感觉有个人在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眼睛一般的注视着。
朦胧中,香宝似乎听到耳边有人低喃着什么,可是她太困了,没有听清。睡到一半,香宝动了动,抱紧了微微有些发烫的枕头,蹭了蹭,换个姿势,正准备继续入梦,却忽然感觉腰间被什么东西给硌着了。
眼睫微微颤了一下,香宝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十分鸵鸟地选择继续闭眼。
“天都亮了,怎么这么爱睡?”捏了捏她的脸,他的鼻息离她近在咫尺,见她闭着眼睛不理,他忽然低低地笑,“睡得这么香,现在吃了她也一定不知道。”
十分没有骨气的,香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表示已经醒了,然后便看到他带笑的脸。
“夫人……”他开口。
香宝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鼓着腮帮子瞪他。
“寡人要出征了。”他说。
香宝呆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夫差反倒被她吓了一跳,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香宝一声不吭,忽然张嘴咬住他的手。
“呀。”一声轻呼,他皱了脸,“疼……”
疼?香宝学着他的样子扬了扬眉,咬着他的手不松口,含糊不清地道,“上战场都不怕了,怕什么疼……”
“除了夫人,谁也不能让寡人感觉到疼。”狭长的双眸凝视着她,他缓缓开口,“除了夫人,谁也不能伤我。”
那样笃定,那样张狂,那样嚣张……却是让香宝的心猛地抽紧。
她愣愣地松开了口。他的手腕上,留下两排整齐的齿印,微微泛着红。
“第三次。”
“诶?”她疑惑地看他。
“第三次下口了。”他笑,“寡人的肉,这么好吃?”
第一次,在吴营前,他逗得她七窍生烟,她头脑一热,竟当着当着那么多吴兵和伍子胥的面咬了吴王夫差。
第二次,在醉月阁,她被他逼着包扎伤口,她忿忿地下口,让他一起疼。
第三次,便是这回了。
香宝不知道他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我的眼睛,真的有铜铃那么大吗?”看着她,夫差忽然笑道。
“是啊是啊,胳膊比熊还粗,还喜欢生吃人肉。”香宝想起那些乌龙事,“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伸手拥她入怀,“其实还有一回,那次狩猎之后……”
香宝涨红了脸,知他说的是那次夜宴,他喂她鹿肉,她却连他的手指一起咬……然后她喝醉了,还……
“因为前方战事有变,伐齐的军队倾覆了大半。”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香宝却是一下子变了脸色,卫琴他……
“大王,伍将军催过第三回了。”门外,喜乐禀道。
香宝愣了一下,催过三回,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就要出发了?”
“唔,本想跟夫人依依惜别一下的,可惜夫人睡着了。”夫差一脸的无奈,松开了香宝,披衣下榻。
香宝靠着枕,歪头看着他长长的发丝倾泄而下,范蠡出征,失忆而回,卫琴出征,生死难料,如今……他也要走了么?
仿佛注意到香宝的目光,夫差回头看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他忽然对着她张开手臂,衣袍半敞着,微微祼露的胸膛,白皙的肌理,说不出的魅惑。
这个姿势……香宝嘴角抽了抽,是在等她投怀送抱吗?这种状况下,她是不是应该双眸含泪,梨花带雨地奔入他的怀中,然后倾诉离别之意?
见香宝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的意思,夫差扬了扬眉,微微弯起唇角,“唉,寡人刚刚在想,如果夫人能够靠在我怀中,温柔地告诉我,‘我等你回来’,那样的话……”他有些夸张的一脸哀戚,“就算是死,我也会留着最后一口气回来……死在夫人的怀里呢。”
心里仿佛漏了一个洞,明明知道他夸张得可以。只是她,却胆小鬼一般,仍是披衣下榻,走到他身边,如他所言,低头靠入他仍张开的怀中。这个家伙……如此可恶!明明知道她的心意,却偏偏要一再的招惹她。
仰头,磨牙,香宝咬牙切齿地“温柔”道,“我等你回来。”
夫差笑了起来,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我会回来的。”
没有再理会他的唱作俱佳,香宝伸手替他系好衣带,喜乐早已拿了盔甲在一旁站了许久,香宝从她手中接过。
“不准死,不准受伤,不准流血,连掉一根头发都不行。”她替他穿上盔甲,系上明黄的披风,瞪着他道。
夫差微微一愣,笑,“如夫人所愿。”
战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范蠡、卫琴、夫差……谁都没有落下。出征的场面见得太多,香宝没有去送夫差。出征的背影,她再不想看见。沙场之于男人,或者是表达忠义的神圣之地,是达到野心的必经之路,但之于女人……却无疑是一场最可怕的梦魇。
这是香宝得出的结论。
二、魂断雪夜
天气越来越冷,史连大概是怕香宝再来烦他,于是托人送了整整一捆的练字册给她。虽然香宝为此忿忿了许久,不过看那字体实在漂亮,闲来无事,便临摹着玩。反正时间充裕,靠着史连的练字册,香宝已经顺利认得了几个字,摆脱了文盲的名头。
屋外下着雪,香宝裹着白色的狐皮大衣,靠在榻上。青铜暖炉里,火烧得很旺,只是却仿佛仍挡不住那入骨的寒意。炉火映衬着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但手脚却依然冰凉。
夜,已经深了。喜乐在她的再三坚持下,被打发了去休息,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香宝一个人。
门忽然吱哑一声,开了。
冰凉的风裹着雪花猛地灌了进来,香宝一向是最怕冷的,禁不住瑟瑟发抖了起来。有些困难地爬下榻,香宝去关门。
一只素白的手抵住门,香宝微微一愣,抬头,是越女。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香宝下意识后退一步,道。
越女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君上下令,孩子留不得。”
“这是我的孩子!”香宝捂住圆滚滚的腹部。
“你要明白自己的处境。”
“不用你管。”香宝握拳,“请你离开,外面都是侍卫,你是卫琴的未婚妻子,我不想伤害到你。”
“未婚妻?呵呵。”越女低低地笑,“你还在自欺欺人么?”
“你是什么意思?”香宝变了脸色。
“他喜欢的人,不是你么?”
“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中比谁都清楚。”
香宝又气又急,忽然感觉腹中一痛,那痛越来越强烈,她双手捂着腹,痛得弓着身子弯下腰。越女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把了把脉,随即略一皱眉,她松开手,看着香宝疼得跪倒在地上。
“看来是天意。”越女淡淡看了蜷缩在地上的香宝一眼,转身,关上门离开。
痛!
从未有过的恐慌和疼痛扑天盖地袭来,香宝双手捂着腹,蜷缩在地上,厚重的门紧紧地关着,挡住了屋外的风雪,却也将香宝一个人孤独地封闭在这房中。
“喜乐……”双手紧紧捂着腹,香宝张了张口,却连声音都是细如蚊蚋,那样的疼痛几乎让她失去意识。
狠狠咬着唇,香宝颤抖着推倒了门边的陶罐,有些沉闷的破碎声在屋里响起。
没有人进来。
“来人……来人啊……”香宝害怕极了。
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馆娃宫门口,史连拎了些酒菜来给当班的侍卫驱寒。
“有没有人进去过?”
“没有没有,一个苍蝇都没有放进去。”一个侍卫笑着接过酒菜,道。
“大冬天的,哪来的苍蝇。”另一人笑了起来。
“不过说来也怪,这大晚上的,越女居然还给夫人来送汤药,说是补身的。”喝了一口酒,那侍卫随口道。
史连面色一凛,“越女来过?”
“嗯,刚走。”
分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史连将酒塞在那侍卫手中,转身冲进了宫门。那些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追了上去。
一路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半个侍女也没见着。
雪落无声。
经过响屐廊的时候,史连看到了昏睡在走廊上的侍女,上前一看,竟然是被人施了针。知道香宝定是出了事,史连加快了脚步,直奔香宝的房间。
“咚咚……”
响屐廊上,急促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尤显突兀。
门大开着,香宝倒在门口,身下的血染红了雪。
香宝已经很累了,拼尽全部的力气开了门,门外却仍是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来救她,可是她却不敢就这样昏睡过去,因为……她的腹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陪着她一起挣扎。
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深刻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在她的腹中,她挣扎着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香宝!”
谁在喊她?香宝吃力地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汗水流进了眼睛,蛰得眼睛生生的疼。
“救我……的孩子……”
“来人!快去找医师!”史连冲上前抱起香宝,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浑身冰凉,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神智却依然清醒。随后追来的侍卫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忙诚惶诚恐地应承着去了。
史连抱着香宝冲进房,拿毯子裹住她冰凉的身子,“再忍一下,医师一会儿就到了,大王出征前已经吩咐了吴国最好的医师在宫中伺候着,一会就到了。”
香宝无意识地咬唇,想保持清醒,直到有腥甜的味道从唇上慢慢渗入口中。
“你们是谁?”清醒过来的侍女看到馆娃宫里闯进了这么多侍卫,一时又惊又怒。
“夫人要生了。”
“夫人要生了,你们一群男人在这里干什么!”
听到门外的吵嚷声,史连皱眉,“让她们进来。”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喜乐带着一群侍女冲了进来,在看到房间里的情形后,都愣住了。
“已经派人去请医师了,今晚的事,你们最好当没看见,败坏夫人的清白不说,单是你们保护不力,便已是罪该万死了。”
侍女们一时喏喏,都点头称是。
喜乐见夫人靠在史连里,终觉不妥,拿了软布上前,“将军,让我帮夫人擦擦汗吧。”
史连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喜乐扶着香宝躺下,拿软布细细地拭去她额上的冷汗。
“咣”地一声,门突然被重重地推开,风雪猛地灌了进来。
史连慌忙上前,用被子将香宝裹紧,回头狠狠斥道,“这么冒失干什么?若夫人受了寒怎么办?医师呢?”
“我们去了医师暂住的药房,可是什么人都没有,听守门的侍卫说,医师昨晚就出宫了,一直没有回来……”那侍卫身上还带着雪,急急地道。
“什么?!”喜乐大惊,一时没了主意。
“我出宫去请医师。”史连站起身,“等我回来。”
香宝睁开眼睛,看着他,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知道,她说,“好。”
他冲出门去。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香宝却仿佛感觉到腹内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苦苦的挣扎,她要出来……
香宝咬牙低头,看到殷红的血慢慢渗透了裙子。
“只是生孩子而已,女人都会经历的,不会有事的,夫人……你别吓奴婢啊……”被香宝的样子吓到,喜乐慌乱地道。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流转,剧烈的疼痛从下腹传来。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里已经微微带了哭腔。
香宝双手狠狠揪着被子,“去……去看史连回来没有……”
喜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再度被推开,喜乐跑进门来,被冻得红红的脸上满是惊慌,“夫人……不好了,伍相国带人将馆娃宫围住了!”
香宝闭了闭眼睛,她早该想到的,医师出宫,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医师怕是不会来了,伍子胥正头痛怎么除去她这祸水,如今倘若能够一尸两命,不正合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史连带着产婆赶回馆娃宫,却被拦在了宫外。
“夫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大王回来,你们谁也逃不过。”
拦住他的吴兵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
“哈哈,这是哪里来的狗?”
“哦,是越国的降臣呀!”
史连握紧了剑,“再说一次,请让开。”
“你还敢动手……”话音未落,史连已经一剑削下了他的头颅。
史连杀红了眼,一连砍了几个吴兵,注意到宫门口有个侍女正探头探脑,忙转身看向产婆,“跟她先进宫。”
跟在史连身后的产婆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瑟瑟发抖,一时挪不动脚步。
“快进去!”握剑,史连看着她。
产婆被吓了一跳,忙跑了进去。
香宝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侍女领着一个中年女人走进门来。
产婆虽然被吓得不轻,但看到躺在榻上的香宝时,立刻果断了起来,“走开走开,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准备热水!”
一边吩咐着,她一边走上前伸手褪下她已经被血浸湿的裙子,分开她的双腿,“快用力,羊水已经破了,再不出来孩子就危险了……”
没有时间思考她是谁,香宝依她所言,咬牙用力,喜乐她们正没头苍蝇似地乱转,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主心骨,也顾不上问什么,忙不迭地依言去准备热水。
香宝咬着那妇人放在她口中的软布,闭着双眼,那样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她生生地撕裂……
“用力!用力!”
香宝咬着布,低低地呜咽。
“夫……夫人,孩子……孩子出来了!”喜乐忽然叫了起来。
香宝怔怔地看着屋顶,疼痛的感觉微微消失了些,她的孩子……出生了?
呵呵,她的孩子啊。
苍白着一张脸,额上满是凌乱的沾满了汗水的发丝,只是她的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弯起。真的好神奇,从她的腹中诞生的小小生命,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的亲人……
刚刚的疼痛,那样生不如死的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细细的幸福慢慢地爬满了她的整颗心。
这样幸福的感觉……
脑海中幸福的蓝图被硬生生地打断,耳边却是突然传来一阵啜泣声。
“真是作孽啊……”那妇人轻叹。
香宝微愣,一时回不过神来。
“是个女孩。”喜乐低低地说着,有泪从眼中落下。
“啊?真的是女孩?我就知道,呵呵,我就知道……”香宝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嘶哑。
脑中一片乱轰轰,香宝蓦然一愣。对了,孩子为什么没有哭?
抬了抬软绵绵的手,香宝想撑着身子坐起来,第一次,她痛恨自己无力的身体。喜乐忙抹了抹眼泪,上前来扶她坐起。
靠着软枕,香宝定定地看向那妇人手上托着的孩子。
“给我。”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孩子放在了香宝的手上。
香宝小心翼翼地拉过,搂入怀中,淡粉色的小小身体,软软的,暖暖的,皮肤还皱皱的,像是小老头,眼睛微微闭着,可爱极了……
特别是小小的鼻子,像极了夫差。
抬手轻轻打了她的小ρi股一下,她却是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活不成了。”耳边,那个妇人在叹息,她摇头道。
活不成?
眼前蓦地一暗,香宝摇了摇头,找回快要涣散的神智。定定地看着怀里小小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身子是温热的,她小小的胸脯还在微微地一起一伏……那样努力的呼吸……
“她还在呼吸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有些可怕。
“太晚了,羊水破了太久,她没有用了。”那妇人看着香宝,眼里满是怜悯,“只要再早一点就……”
“喜乐!”香宝打断了她的话,突然叫道。
“是,夫人。”喜乐忙有些惴惴不安地应道。
“扶我起来。”
“夫人,你的身体……”
香宝没有理她,径自从榻上拿了一件小小的衣衫裹在女儿的身上,那衣服是她修修改改做了近四个月才做好的,虽然差不多就是一块布,而且很丑……可是,那是她亲手做的。
她常常想,以后孩子的衣服应该都由她一手包办,不知道她会不会抗议?或许她的针线活会越来越好也说不定……
她,香宝,居然也为人母了……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扶着榻,抱着女儿,竟然站起身来。
“夫人,你要去哪儿?”喜乐叫了起来,忙上前扶住她。
“出宫找大夫。”香宝想甩开她的手,却颤巍巍地使不上半点力气。
“夫人……”喜乐望着她,哭了起来。
周围响起了低低的啜泣。
为什么?香宝有些困惑地望着她们,莫非她们觉得她很可怜?她只是想救回自己女儿的性命啊。
见香宝抱着孩子便要出门,喜乐拗不过她,忙替她披了衣服,扶着她。
刚到门口,便见门外站着一个人,积雪厚厚地压在他身上,仿佛成了个雪人。
是史连,他的手里还握着剑,剑上沾着血。
“史将军,那孩子没用了,你劝劝夫人吧。”那妇人忙走上前道。
史连看着她,没有开口。
“她还在呼吸。”香宝张了张口道,表情近乎偏执。
“回去。”淡淡地,他道。
香宝不理他,转身便走向宫门,脚下却是一软,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
一左一右,两个人扶住了她。
一边是喜乐,而另一边,竟是史连。
抱着孩子,喜乐扶着香宝走向宫门,史连默默地跟在后面。
天漆黑一片,宫门紧紧地闭着,两旁燃着火把。
“我要出宫。”抱着怀中小小的孩子,香宝道。
“伍相国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宫。”
“我要出宫。”咬牙,香宝重复。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侍卫们面面相觑,颇有些为难,忽然又齐齐看向香宝身后,皆低头不语。
“西施夫人,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回宫里歇着的好。”身后,传来伍子胥的声音。
转身,香宝看向身后,伍子胥披着裘皮大氅,双袖微拢,就站在她身后。
“我要出宫。”一字一顿,几乎是恶狠狠地,香宝道。
“夫人莫要太过任性,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吧。”伍子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
紧紧握拳,香宝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她的脸色已然青紫,香宝想,现在她的模样,一定是像足了疯妇。
“伍相国,我只是想出宫,让医师看一下我的女儿。”放低了声音,香宝哀哀地恳求。就算大家都不相信这个小小的生命能够活下来,就算大家都认定她必死无疑。可是……她是她的母亲啊,她是她腹中诞下的骨肉,所以……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只要她还在呼吸,她都不能放弃……就算是全世界都放弃,她也不能放弃……
“来人,送西施夫人回宫。”伍子胥眼都未眨,道。
果然狠绝。
“谁敢上前。”史连上前一步,握剑挡在香宝身前,那剑在雪色的映衬下,闪着血光。
一时无人敢上前。
香宝低头,紧紧护住怀中的孩子,她的女儿。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风雪刺骨的寒。
在那凛冽的寒风中,一阵微弱的啼哭声骤然响起。
香宝呆愣半晌,机械地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
一直紧闭的双眼已然睁开,黑色的眼眸亮得像夜空里最闪亮的星星,她……竟然在看着她……
但,在香宝还来不及惊喜的时候,她的眼……已闭上。
香宝颤抖着手轻轻抚过她青紫的小脸,一片冰凉……
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她辛苦诞下的孩子……只此一面之缘?
“真的死了。”抬头,看着伍子胥,看着史连,看着喜乐,看着守住宫门的吴兵,香宝竟然笑着道。
伍子胥也是微微一怔。
“回去吧。”张了张口,香宝道。
轻轻甩开喜乐的手,香宝抱着怀中的孩子,回房。
转身的瞬间,泪如雨下。
脚下一个趔趄,一双手扶住了她。
“谢谢。”回头看了看史连,香宝道。
他没有应声。
“唉,作孽啊,想不到那个孩子还能哭一声,还能看看这个娘,原以为她连眼睛都睁不开,真是奇迹……”一旁,那妇人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道。
“闭嘴。”史连冷冷开口,打断了那妇人的话。
香宝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失神的喃喃,“也许……她也不想离开的……”
“唉,雪下得这么大,这个将军大半夜的突然敲门,说要我接生,听说是宫里的夫人,我还吓了一跳呢。”听到香宝答言,那妇人又说了起来,“这宫里莫非没有医师?唉……也是,刚刚那个是伍相国吧,真是作孽,干什么为难一个女人呢,只要再早一步或许就有救了……”
只要再早一步……吗?
香宝怔怔地看着怀中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孩子,心仿佛被生生地撕扯成了两半。
“来人,送她出去。”史连不耐地皱眉,道。
“等一下。”香宝叫住了她,“把这孩子带出去埋了吧。”再细细看了一回,香宝将孩子放入她怀中。
“这……”那妇人有些犹豫。
“这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淡淡说完,没有再看她,香宝转身回房。
“照办。”身后,传来史连的声音。
“这么多钱?”那妇人惊喜的声音。
“走吧。”史连淡淡的声音。
沿着响屐廊,走过莲花池,香宝一路安安静静地回房。
静静地坐在榻上,她冷眼旁观着喜乐指挥着侍女们打扫乱成一团的房间,将染了血的被褥通通换下。
她的女儿,只留给她轻轻一瞥,便那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那场雪就那样过去了,那个孩子也再没有人提及,她甚至于……连个名字都没有。
三、卫琴断臂
香宝总在想,冬天跟她有仇。
一个人躺着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伸手去抚摩腹部,那里平坦一片,她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失去了两个孩子,第一次失去的时候,她还是那样的懵懂,因为懵懂,所以并不悲伤。可是……这个孩子,她怀胎十月,她感觉到她在她的腹中一天天长大,她会在她的腹中调皮地踢她……她甚至,看了她一眼……
虽然只有一眼……
可是那一眼,注定了要一辈子印在香宝的脑海里。
她失去了她的女儿。
“夫人,太子殿下来了。”喜乐进来,禀道。
香宝点点头。
“娘。”司香走进门来,俨然已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那一声娘,刺痛了香宝,痛得她面色发白。
“娘,你不要司香了么?”在榻边坐下,司香拉着她的手,委委屈屈地道。
香宝暗自懊悔,忙反手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夫人,喝药了。”喜乐又进来,这一回,她端了药进来。
香宝横了她一眼,她明知她不想喝药。
“娘,喝药了。”司香接过药碗,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凉,送到她唇边。
香宝能说什么,只能喝药了,对着一个喊她娘的孩子,她难不成还能耍脾气。
“娘,战场上有消失回来,父王的大军压境,齐兵溃不成军,父王就要凯旋归来了。”司香兴奋地说着好消息。
“嗯。”香宝轻应。
卫琴……也会回来吧。
司香十分乖巧,一直挑着些好听的逗香宝笑,从头至尾,不敢提起那个未能见到面的薄命妹妹。
喝了药,香宝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为药的关系,连着几日,香宝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迷迷糊糊之中,有人轻轻抚过她的鬓发,眼神阴郁得可怕。
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睁开眼睛,狭长的双眸,祸水的容颜,不是夫差又是谁?细细看了他许久,香宝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他挺直的鼻梁,女儿的鼻子跟他很像……
发觉香宝在看着他,夫差眼中的阴郁瞬间消失,他轻轻捉下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
“没有死,没有受伤,没有流血,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掉,我完完整整,毫发无伤的回来了。”他说。
“嗯。”她的眼眶有点热。
“卫琴也回来了。”他又说。
“谢谢。”
怔怔地坐在窗前,香宝看着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夫差凯旋,卫琴没有死……真好。
可是她的女儿……
香宝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看到那一日她那软软的小小的身子躺在她怀里,她的身子还是那样的温暖……
她身陷境,她让女儿活生生闷死在腹中……无一人相救。如果不是史连,怕是连她自己,都没命了。
“夫人,外面还在下雪,你刚刚小产,你的身子受不住这寒凉的……”一旁,有侍女劝道,却被喜乐拉住。
这在馆娃宫里,是一种禁忌。
香宝转身看着她,很认真的告诉她,“不是小产,我的女儿,只是死了。”
那个侍女呆住,喜乐红了眼睛。
香宝回头看向窗外,有晶莹的雪花从窗外飘了进来,香宝伸手接过一枚,低头看着那片晶莹慢慢从她的掌中融化,消失……
那样短暂的生命。
眼前微微一暗,香宝抬头,看向那个站在窗外的红袍男子,是卫琴。他正冲着她笑,她送给他的平安结用一根麻绳系着,正挂在脖子上。
这馆娃宫,他倒是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当了左司马,怎么还是这样随便。”弯了弯唇,香宝戏谑道,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糟。
卫琴也咧嘴笑了起来。
“这是佩在剑上的,怎么挂在脖子上了。”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平安结,香宝道。
“系在剑上不方便。”卫琴道。
香宝伸手,“给我。”
“你已经送给我了。”卫琴抬起右手护住平安结,一脸介备地道。
香宝失笑,只是用那麻绳真是难看,“给我。”言下之意要把那根难看的麻绳换掉。
“虽然打战回来了,平安结我还是要的,说不准哪天我就突然被人一刀砍死了。”卫琴会错了意,仍是不松手,急急地道。
“别乱说。”听他说得不祥,香宝哭笑不得,斥道,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随即有些挫败地叹气,“我只是想给你换根绳子,那个太难看了。”
卫琴微微一愣,有些红了脸,忙一把扯下了那个平安结,放在香宝手里,随即一脸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怎么换线。
香宝也不理会他,只是低头从一旁的桌上拿了几根丝线,细细地缠绕在一起,密密地编成一根,然后将线穿在平安结上,还给卫琴。
卫琴正等着,伸手便接过放在怀里。
听他刚刚说得那样不祥,又见他只是将平安结收进怀里,香宝哪里肯罢休,皱眉道,“戴上。”
卫琴一愣,有些迟疑。
“怎么了?不要算了。”香宝故意道。
卫琴却是当了真,忙急急地拿出那平安结,将线的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绕过脖子,刚要打结,手却突然一滑,那平安结一下子掉了下去。
卫琴忙低头弯腰去寻,香宝心里有些疑惑,忙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走到窗边。
站在原地,香宝怔怔地看着卫琴蹲在雪地上寻找平安结,右手拨弄着积雪,左手的袖管却是空空如也,一阵风拂过,那袖管竟是随风扬起……
香宝咬了咬唇走上前。看到香宝的脚,卫琴愣了一下,抬头看她,随即缓缓站起身。
“怎么回事?”香宝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在战场被偷袭了。”卫琴笑嘻嘻地道,抬起右手摸了摸脑袋,“以前只有我偷袭别人,现在被别人偷袭,真是报应不爽。”
香宝冷着脸。见她如此表情,卫琴稍稍低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可是卫琴……被砍的,是你的手臂啊!
“呵呵,本来那一刀是向着我的脸招呼过来的,可是我想啊,万一毁了容你认不出我可怎么呀,就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结果废了条手……”半晌,他抬头看她,又笑眯眯地道,仿佛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笑话一般,但却见香宝始终都是面无表情,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又低下了头。
香宝没有看他,只是蹲下身在雪地里找那掉落的平安结。
低着头,香宝拨弄着地上厚厚的一层积雪,眼中却忍不住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打在雪上,融化了那雪,变成一个个小小的洞,仿佛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对不起……”卫琴弯腰,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咬牙,香宝猛地抬起头,“为什么总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被砍断手的人是你,不是我!”香宝气得大吼。
卫琴单膝着地,看着香宝,用仅有的右手轻轻拭了拭香宝的脸颊,“对不起让你担心,对不起越女害得你……”
香宝愣愣地看着他,他都知道了……
原来他是在内疚孩子的死,内疚越女对她所做的事。
呵呵,好傻,与你无关的,就算你在场,越女也不见得会救我。勾践下令要孩子死,越女又岂会手软?
卫琴伸手,轻轻替她拂去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姐姐……”
他说,姐姐。
他喊她,姐姐。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第一次承认她是他的姐姐。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
“姐姐,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他看着她,轻轻开口,“我从来未曾像现在这般幸庆,幸庆我是你的亲人。”
香宝低头,抵着他日渐宽厚的肩膀,泪水止不住的滑落。他知道她想生孩子,是因为她想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明明是那样排斥着这样的血缘关系,他明明……
如今,却是承认了这姐弟关系。
他的心里,又该有多苦?
她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手掌触到了那雪地上的平安结,香宝拾起,抬头细细地替他重新挂在脖子上……风中,那不时扬起的火红袖管,分外的刺眼。
那只手臂,连同手臂上那个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纹身,一同消失不见。
卫琴从未跟她讲过那一场战争,那一场让他失去了一条手臂的战争,但是香宝知道,那一定是无比的惨烈。
只是……那个红衣的男子,终是活着回来了。
她的弟弟,活着回到了她的身边。
下午的时候,有宫人过来传话,说今晚夫差在大殿设宴犒赏三军,庆贺凯旋,众妃需一并出席。
香宝点头,应诺。
“夫人,昨天夜里,温医师死了。”喜乐替香宝挽好头发,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道。
“温医师?”看着镜中面色苍白似鬼的自己,香宝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那妇人有没有好好安葬她的女儿。
“嗯,就是那个本来该替夫人你接生的医师,听说昨天夜里被人杀死在家中,死的时候他手里还紧紧攥着珠宝,连口中都塞着许多钱币,死相十分可怖……”喜乐一脸怕怕地道。
香宝回过神来,皱眉,“口中塞着钱?”
“嗯。”喜乐点头,一脸的戚戚焉。
那晚医师那么凑巧地出宫,定是收了谁的好处,只是若真是那幕后的主谋杀人灭口,也不会把钱塞进他的嘴巴里那么怪异……
香宝心里微微一紧,忽然想起了甘大娘的死。
“我看到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房间里数钱。”那一日卫琴的话犹在耳边。
“然后我听说你被卖掉了。”……卫琴皱眉的模样。
“所以,你烧了留君醉,烧死了甘大娘?”她叹气的声音……
“嗯。”卫琴低低地应声。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香宝。
香宝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个医师的死,与卫琴有关吗?
喜乐拿了梳妆盒来,细细地在她脸上描画着,香宝闭了眼,任她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夫人,你真的很漂亮呀。”半晌,喜乐惊叹。
香宝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铜镜之中那个华衣美服的女人,柳眉轻描,眼若含星,唇上一抹朱红,娇艳欲滴。
年纪的增长让她褪去了少女时的娇憨和清丽,却凭添了一丝妩媚。微微勾唇,便是妩媚至极,十足一个绝代妖姬。
不得不承认,喜乐的妆画得很好,此时镜中那个一笑可倾城的女子,与半刻之前那个面容苍白似鬼,满眼哀戚的黄脸婆,判若两人。
这才是祸水该有的模样。既然伍子胥他老人家如此看重她这祸水,她又怎么能够令他失望呢。更何况今晚,想看她笑话的大有人在,在他们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痛楚,而是一个想母凭子贵的可笑女人的失败。
她,又怎么能够让他们如愿呢。
纵然眼中的泪水已经快要将自己淹没,她也会笑着出席,完成他们心目中红颜祸水的完美形象。
“夫人,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迟疑了一下,喜乐担忧道。
站起身略略活动了一下筋骨,香宝笑,“这身子骨是差了点,不过也是我自己糟蹋的,活该。”
喜乐咬了咬唇,没有再出声。
华丽的马车已经在馆娃宫外候着,香宝在喜乐的搀扶下,在马车里坐好,抑制住胃里的翻江倒海,香宝伸手,轻轻摁住平坦的腹部。
“夫人,没事吧?”喜乐忧心忡忡。
香宝摇头。
下了马车,站在大殿外,香宝挺了挺脊梁,深深吸了口气,在喜乐的搀扶下缓缓走进大殿。刚刚还很热闹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这个传说中住在馆娃宫中的女人。
被人围观的感觉一点都不好,香宝突然想起那一日站在留君醉的高台上待价而沽的模样。在那些或不屑,或愤恨,或嫉妒,或钦羡,或惊艳的目光中,香宝目不斜视,缓缓走入大殿。
一袭白色的狐皮斗篷,白色的斗蓬之上有着点点腥红,如血一般的红。夫差高高坐在首位,仍是一身嚣张的明黄,他抿唇看着她缓缓走进大殿。
大殿之内,四角之上,皆放着青铜环梁方炉,炉火烧得很旺,大殿之内青烟袅袅,全无一丝寒凉,竟如蓬莱仙境一般。
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夫差看着她,眼眸如深潭一般黑得看不见底。
香宝安静落坐。
“来人,赐酒。”夫差举起手中的酒鼎,大声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站起身,道贺。
香宝转身,看到了右位首座的伍子胥,他阴沉着脸,面色不佳的模样,想来是她又伤风败俗了,还是……他气恼没有看到她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甚至是香消玉陨?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
香宝举起手中的酒盏,隔着几个人,遥遥地冲他露齿而笑。
伍子胥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了,在他眼中,在这种丧子之痛中还能笑得出来的女人,该是更符合他心目中的祸水形象了吧。香宝低头啜饮,冷眼旁观着众妃眼中喷火的嫉妒,看了一会,却发现少了一个人,郑旦她……没有出席?
见香宝喝洒,喜乐担心不已。
只一杯酒,已经让香宝红了脸。
高高坐在首位的夫差忽然站起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到香宝身边,将一旁的狐皮斗蓬围在她身上,便拥着她出了大殿。
坐在马车里,他送她回馆娃宫。
他将她抱在怀里,连马车的颠簸都感觉不到,香宝安静地依偎着他,闭着眼睛不语。
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缓缓滑下她的腰,轻轻覆在她已然平坦的腹上,突然开口,“痛吗?……很痛吧。”
“嗯,是啊,很痛。”没有睁开眼睛,她喃喃。
“听说是女孩?……漂亮吗?”轻轻地,他的手抚摩着她因为酒气而微红的脸,道。
“嗯,漂亮极了。”香宝睁开眼睛,弯起唇,眼前却是一片模糊。这样的对话,仿佛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语气里带着三分骄傲谈起自己的女儿……
他拥着她的手微微紧了紧,“像谁?”
香宝想起了她漂亮的鼻子,“鼻子像你,嘴巴像我。”
“那就真的很漂亮了。”夫差的声音悠远得仿佛从云端深处传来。
他拥紧了她,仿佛要将她深深地嵌在怀中。
四、伍子胥之死
伍子胥看着夫差拥着香宝离开,不由得心灰意冷。他数次谏诤,夫差早已对他心生厌烦,伯嚭那个小人又屡进谗言,如今吴国恐怕大势已去了。
起身匆匆回府,他更坚定了之前的念头,把儿子送入齐国避祸。伍封听到伍子胥的打算之后,第一个念头是要带云姬一起离开。
“你疯了!”云姬不可思议地瞪着伍封,“被大王知道你我都难逃一死!”
“爹说大王近小人,远贤臣,吴国气数将尽,更何况大王已经对爹动了杀心,你跟我先去齐国再作图谋,否则大王也不会放过你的。”拉着云姬,伍封急道。
云姬冷笑,“去齐国?姑父只安排你一个人去吧,若我也跟去,姑父大人必定斥责你留连脂粉丛中,难成大器。”
伍封微微一怔,正要分辩,云姬却已是甩开了他的手,转身,“自从姑父十六岁将云儿送入这宫门开始,荣华富贵也好,独守空房也罢,云儿都注定要老死在这宫中。”
她拂袖离开。
“云儿,你何苦,大王一心宠着西施,他根本不会回头看你一眼的。”伍封站在原地,突然低低地开口,“更何况,若让西施知道,那医师是你托爹爹遣出宫中,她也定不会饶你。”
云姬微微一怔,却仍是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再不理会身后满心痛楚的伍封。
最终,伍封还是一个人离开了吴国。伍封刚离开,夫差的使者便到了伍子胥的府门口。
是左司马,卫琴。
“伍伯伯见谅。”卫琴带来的,是“属镂”之剑。
见是卫琴,伍子胥吃惊不小。
“你私将伍封送入齐国,必是对吴国怀有二心”,伸手,卫琴手握属镂之剑“你私通敌国,大王命你以‘屡镂’剑自行了断。”。
“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认为你是要离的儿子!”伍子胥狠狠地瞪着卫琴。
卫琴冷笑。
知道大势已去,伍子胥接过“属镂”剑,“请你转告夫差,我死之后,把我的头颅悬在姑苏城东门,让我亲眼看着越军从那门中进来!”
卫琴看着他在他面前自刎,眼也未眨。
“你知道吗,馆娃宫里住的不是西施”,卫琴蹲下身,看着躺在地上的伍子胥,鲜血从他的脖子里流出,他笑,“她是要离的女儿,我的姐姐,香宝。”
伍子胥猛地瞪大眼睛,咽了气。
听说伍子胥被赐死的时候,香宝面色十分平静。
“给我准备一套男装。”
喜乐一脸的为难,“大王吩咐了,说让夫人暂时不要离宫。”
“大王如果怪罪下来,我不会连累你的。”香宝看了她一眼。
犹豫了一下,喜乐点点头。换了衣裳,在喜乐的安排下,香宝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马车早就准备好了,直奔城门。
“伍相国……伍相国……你死得好冤呐!”远远的,传来几声悲怆的哭喊。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
抬手掀开车帘,有冷风灌了进来,香宝瑟缩了一下,抬头看去。是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正哭得涕泪满面,他手中抱着的,赫然是伍子胥的人头。
“伍相国,伍相国……你死得好冤……”那老者也不管围观的人群,只是径自抱着那头颅痛哭流涕。
“让开!”有侍卫赶了过来,驱散围观的人群。
有一队人马渐渐走近,当中骑在马上的,正是卫琴,他单臂执着马缰,身后跟着两列侍卫。
“拿下。”卫琴冷声道。
那老者却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城楼,“哈哈,伍相国对吴国之忠心可表日月,偏偏夫差那昏君亲小人,远贤臣,今日伍相国以死殉国,老奴将伍相国的头颅放于这姑苏城门之上,且看他日越国的虎狼之师如何攻进这姑苏城来!……哈哈……”
说着,那老者将伍子胥的头颅放在姑苏城楼之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竟是一头扎了下来。
“啊!”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纷纷后退。
那老者的身子在地上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暗红的血缓缓扩散开来,染红了他苍苍的白发……
盯着那一滩血迹,香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是恨伍子胥的,可是……他真的死了,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他是一个忠臣。
“清理一下。”卫琴骑在马上,连眉都未曾皱一下,生生死死,谁又能比他见得更多,这样的场面对于自小就在血腥中长大的他来说,又算什么?
“司马大人,伍相国……伍子胥的头颅……”有侍卫迟疑道。
卫琴仰头看了看,忽然一笑,道,“就让他放在那里看着吧。”
香宝看着他右手松了马缰,抚了抚颈间的平安结。香宝正要下车去见卫琴,驾车的马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受了惊,突然跑了起来。
受了惊的马拉着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马夫一早被甩下车去,香宝紧紧抓着车窗,心底暗自苦笑,莫不是伍子胥那么执着,做了鬼也不愿放过她。
一路颠簸,就在香宝快被颠得散了架时,马车却是忽然安静了下来。香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伸出还在颤抖的手拉开车帘,看到马上坐着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是他勒住了马缰。
“将军好样的!”一旁,有人笑道。
香宝抚了抚心口,“谢将军救命之恩。”
那黑衣男子的背影猛地一僵,随即缓缓回头,看向香宝。
香宝也愣住了。
“阿福哥?”
香宝没有料到竟会在这里遇见阿福,下了马车,跟着阿福走进对面的酒肆,几个黑衣大汉纷纷站起身来,刚刚那个叫阿福“将军”的人也在。
香宝有些诧异。
“坐坐坐……”阿福挥了挥手让他们坐下,又一手拉着香宝坐下,“香宝,我找了你好久,之前也试着去吴宫打听,却听说你已经不在吴宫了,怎么会在这里?”
香宝笑了笑,“阿福哥……”
刚开口,几名黑衣大汉皆一脸怪异地看着香宝,仿佛她说错了什么一样。
“没关系,她就是我在找的香宝。”阿福笑了起来,道。
“我说呢!”有一个黑衣大汉忍不住笑着给了阿福一拳,“我说我们的黑面将军苍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慈眉善目了呢!”
黑面将军?
苍梧?
阿福笑笑,也不生气。
香宝没有想到,留君醉的阿福,会变成越国的苍梧将军。这一回,他是代表越国来送贺礼的。
“我会救你出来。”将香宝送回馆娃宫,阿福说,“我一定会救你出来,一定。”
看着阿福策马离开,香宝叹气。
回到馆娃宫,便见宫门大开,门口站了一堆侍卫,香宝心中大叫不妙,忙快步走了进去。
“大王。”看到夫差,香宝笑眯眯地打算耍赖蒙混过关,却在见到趴在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喜乐时,僵住了笑意。
“夫人……”看到香宝,喜乐哭了起来。
“带喜乐去休息,找医师来看看。”香宝吩咐一旁低着头的侍女。
那侍女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看向夫差,见夫差微微点头,她才弯腰扶着喜乐退了下去。
香宝疑惑极了,当初卫琴被判了车裂之刑,她跑出宫去,还大闹了刑场都没事,今天怎么会这样严重?竟害喜乐受到重罚,更何况……夫差还带了这么多人来。
香宝看向站在夫差身后的史连,他低着头,香宝看不清他的神情。
看了香宝一眼,夫差抬手,将手中的一封竹简递给香宝。香宝伸手接过,打开。随即浑身冰凉,那竹简之上,只有两行字,“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
那样露骨的背叛。
而那字体,竟是与她如出一辙。
“那个孩子,真的是因为伍相国的关系而夭折的吗?”夫差看着香宝,眼中一片冰凉。
香宝一下子怔住,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他是什么意思?怀疑她为了陷害伍子胥而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香宝下意识地看向站在夫差身后的史连,他仍是低着头,双拳微握。
她的字,是看着他送给她的练字册学会的。
又是一个阴谋吗?
他教她习字,只是为了某一天当自己东窗事发的时候,还有她来做这个替罪的羔羊?
咬了咬唇,香宝忍不住低笑。
对了,经过了那么多事,差点忘记他的哥哥史焦也算是因她而死,当初他可是一直嚷嚷着要找她报仇的。
“大王预备如何处罚臣妾?”仰头,香宝看着夫差,心里隐隐作痛,这样莫名其妙的误会,她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夫差看着她,不语。
“大王,你预备如何处罚臣妾?”心底深处,有什么在断裂。
夫差的眼神略深,他微微蹙眉,“若寡人放过夫人这一回,夫人还会背叛寡人第二次么?”
香宝摇头。
夫差眼中一片幽黑。
“大王,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既然如此,就当寡人从未来过。”夫差伸手,从她手中拿过那竹简,扬手便要丢入火中。
香宝微愣。
“大王,大王,不好了,不好了……”突然,有侍卫冲了进来。
“怎么了?”夫差皱眉,负手而立,不着痕迹地将那竹简置于身后。
他……决意要保住她吗?
“馆娃宫外聚集了数以千计的民众,皆称要为伍相国讨回公道。”那侍卫气喘吁吁道。
夫差抿唇,香宝看到他握着竹简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大王,世人皆传伍相国是为西施夫人所害,如今伍相国的头颅还在城门上挂着,若是不交出西施夫人,只怕是……”
香宝一下子呆住,夫差他……是会保住民心,还是会保住她?若是失了民心,他的江山岌岌可危,他……会把她交出去吗?心里竟然有些害怕,不是怕死,而是害怕他会将她交出去,让她一个人孤军奋战,被那些暴民棱辱而死……
那样的凄惨,只是想想,便已经令香宝遍体发寒,颤抖不已。
夫差仍是看着她,看不出喜怒,面无表情。
“大王……”那侍卫有些着急地道。
“那是史连的手笔,与夫人无关。”史连的声音忽然响起,仍是一贯的低低沉沉,没有半分起伏。
香宝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他,他良心发现?
夫差回头看他,“这字,是你写的?”
史连没有回答,只是一手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来,低头咬破了手指,“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一笔一划,他在那布上写下了两行字。
那字体……与竹简之上的,一模一样。
那字体,与香宝的字体,也一模一样。
“夫人的字,是临摹着我的字体学会的,自然一模一样。”抬头看着夫差,史连竟然淡淡地笑,这是入吴以来,香宝第一次看到他笑。
夫差握着竹简的手松了松,“来人,把他押出去,交给门外的乱民吧。”张口,他道。
两旁有侍卫上前,缚住史连。前一刻,他还是将军,这一刻,他已经沦为阶下囚。
“等等,把这个带上。”夫差将手中的竹简递给一旁的侍卫,“证据。”
侍卫将那竹简塞进史连被缚住的双手之间,便押着他出去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押着史连出去。
“要不要去看看?”伸手拥着香宝入怀,夫差低头看着她。
香宝低头任由他将她拥入怀中,“如果史连没有承认,大王,你会把我交出去吗?”低低地,她问。
她想知道答案。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出去看看吧。”他拥着她,走向门口。
香宝无法抗拒地随着他走,未到宫门口,便听到了一片打骂声。
“打死他!打死他!”
“打字这个害死伍相国的畜生!……打死他……”
“这个叛徒,卖国贼……卖了越国还不够,还来祸害吴国!……”
“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香宝咬了咬唇,突然有些不忍去看。
“看看吧,夫人。”耳边,夫差低低地道。
香宝突然明白了,他这是在杀鸡儆猴。当初伍子胥杀了玲珑,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上,如今,他却要她亲眼看着史连被那些暴民活活打死。
她终究还是成了那只可笑的猴子……
馆娃宫门口,香宝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史连站在愤怒的人群之中,双手被缚,任人宰割,连还手都不能,那样心高气傲的他,位居将军的他……抿着唇,仍是寒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被愤怒的暴民推来搡去,却是一声不吭。
他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写有血字的布片……就那样被人狠狠地踢打辱骂。
突然,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头,殷红的血一下子从额角涌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染红了他的半边脸。他的意识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了起来,被人推搡了一下,有些站不稳了。
他忽然转过身,看向香宝,被血染红的半边脸狰狞可怖。
香宝微微颤了一下,硬生生地撇开头没有看他。
“砰”地一声闷响,不知是谁手中的木棒打中了他的头,已满身是血的他摇晃了一下,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把这逆贼吊在城门之上,以告慰伍相国在天之灵。”夫差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那样残忍。
人群暴发出一阵欢呼声。
香宝看着他们拖着奄奄一息的史连离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他被血蒙住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直到被拖远……
暴民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馆娃宫又成了一处宁静而华丽的世外桃源,只是宫门口,多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转身,夫差看向香宝。
香宝看着他,迎着他的视线,半步不让。
“自己小心。”半晌,他只是淡淡道。
“只是这样?”香宝的声音十分疲倦。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着,随即忽然抽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香宝仍是怔怔的。
那一晚,夫差没有留宿馆娃宫。香宝做了一宿的噩梦,梦里,史连沾着血的眼睛一直看着她。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浓烟呛醒。
“夫人,夫人,着火了,着火了……”有侍女披头散发地冲进房来,拉了香宝就往外跑。
走了不知有多久,快被浓烟呛晕了,还是没有走出去,那侍女却突然倒了下去,无声无息。香宝大惊,低头看时,她胸口一个血窟窿,已经没有了气息。
香宝抬头看向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女人,那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她一袭盛装,仿佛为了参加宴会而来。只是,她是最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云姬。”香宝被浓烟呛得咳了一下,皱眉。
云姬冷笑着看着香宝,火光之中,她面容扭曲,右手中紧紧握着一把沾了血的匕首,那些暗红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淌……
“为什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侍女,香宝怒问。
“哈,为什么?”云姬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为什么……”她大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水,“你知道么?表哥死了……他被人封闭在马车里,连人带车推下山谷,尸骨无存呐……”
香宝微微一愣,伍封也死了?不是说去了齐国吗?谁下的手?
“我与表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极好的呀……”云姬又哭又笑,状若癫狂,“他说长大了就娶我,可是我却进了宫……姑父要我进宫,他要我待在夫差身边……督促他,让他做个明君……”
屋里的烟越来越浓,香宝抬袖掩住了口。
“大王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女人而改变……”云姬神情一厉,瞪向香宝,“都是你,都是你!因为你这祸水!因为你大王才会赐姑父死罪,因为你大王才会派人在途中截杀表哥!都是因为你这妖孽!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她挥着手中的匕首,直直地扑向香宝。
香宝慌忙闪过。
“本来以为那封信简可以让大王至你于死地……却想不到居然凭空冒出一个替死鬼……”云姬扭曲着脸大叫。
香宝蓦然一惊,心里一跳,突然有些不敢知道真相,“你说什么?什么信简?!”
“哈哈哈哈哈……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云姬大笑了起来。
香宝恍遭雷击……
那竹简是云姬为了陷害她而伪造的?那……那史连呢?史连……他……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香宝清醒过来,她怔怔地看着云姬疯狂扭曲的脸庞,看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进她的肩头。
“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狠狠刺着,她疯了一般大叫。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一把推开这个疯女人,拔腿便冲了出去。
大火烧断了横梁,腥红的火舌呼啸着砸下,一声闷响,香宝怔怔地回头,云姬已被压在那横梁之下……她这样,算不算殉情?
“夫人,你在流血!夫人,你去哪里,夫人……”喜乐的声音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听不真切。
那一日史连满身是血的模样不断地在她面前闪过……他一直在看她,可是,她硬生生地撇开了头,连看也没看他。被背叛了那么多次,被利用了那么多,到最后,真正一直默默守护着她的人,却是这般下场……
史连……史连……史连……
她要去见他,她要去问他……为何对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就那样替她背负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为何要以生命的代价,来护她周全……
她要问他,她要问问他!
一路狂奔,这半夜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香宝一身白色单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如疯子一般……在街道上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城门下,仰头,香宝怔怔地望着那个被吊在城门上的血人。
“史连!史连!”咬牙,她大叫。
泪水爬满了脸庞……“我跟你熟悉吗?我跟你讲的话用十根手指都数得清!你这傻子!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得你用命去拼……去守护吗?!”香宝跺着脚,握着拳,在城门下如疯子一般,又哭又叫,又喊又骂。
“白痴白痴!你才是白痴!大白痴!疯子!傻瓜!笨蛋,笨蛋……”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失控过,她真的好气,好恨,她承担不了任何人的生命,她承担不了他用生命来守护的这份情谊……最可恨的是,她竟然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香宝的吵闹声惊动了守城的侍卫,有人走了过来。
“不准喧哗!”他走近了,斥道。
香宝置若罔闻,只是仰着脑袋,看着城楼上吊着的那个血人。
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清了他的模样,凹陷的双眼微闭,长发纠结的披散着,满脸都是血痕,苍白的唇干裂得可怕……
而她所站的地方,正是一滩血迹。脚下一软,香宝扶着城墙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
你这样算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讲……到最后……连让我连说声抱歉的机会都没有……你,非得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让我永远记住你吗?!
史连……算你狠!
低头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突然感觉有人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用一只手臂,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仿佛是什么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
香宝抬头,看着眼前的红衣男子,他一身狼狈,还在微微颤抖。心下一软,香宝抬手抚了抚他的肩,眼泪便止不住的滚落。
“该死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卫琴却突然一把推开她,握着她的手臂,大吼。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冲着她大吼大叫,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冲着她发火。
感觉到握着她肩的掌心一片粘稠,卫琴的声音自动矮了半截,他眼神微暗,低头看向自己掌心沾到的粘稠血迹,“谁伤的你?!”
被他一提,香宝才记得肩上那一刀,疼得头昏眼花。
半晌,卫琴低低叹了口气,抬起仅有的右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回去吧。”
香宝抬头,看了看仍吊在城门上的史连,“卫琴,你帮我把他放下来。”
卫琴抿唇,没有说什么,扬手便将手中的长剑挥出,长剑离手,割断了那绑着史连的绳索。然后上前,单手接住了急速坠地的史连。
“大胆,什么人胆敢在此放肆!”守城的侍卫大叫着冲了出来,却在看到卫琴时愣了愣,“司马大人?”
“把他葬了。”卫琴脱下火红的外袍,裹在史连身上,淡淡吩咐,语毕,转身便来拉香宝,“回去吧。”
香宝咬唇,定定地看着满身血迹的史连,脚如生了根一般无法离开。
“昨天夜里火烧馆娃宫,现在大王已经知道了,宫里已经乱成一团,你现在留在这里,是想让他连死都死不安心吗?”卫琴转过身背对着她弯下腰,“回去吧。”
香宝微微迟疑了一下,爬上他的背,一如少年时候那般。
“抱紧了。”他一手托着她,站起身。
“司马大人,这叛逆之人……”那侍卫忽然出声,迟疑道。
“葬了。”卫琴没有回头,声音却是冰冷得可怕。
“是。”那侍卫打了个寒噤,唯唯喏喏道。
没有再开口,卫琴背着香宝离开。
香宝靠在卫琴的背上,回头看着史连染血的身子越来越远……不知那天,他被拖走的时候,那样看着她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视线渐渐模糊,香宝咬唇。
“那个家伙,不会想见到你哭的。”感觉到背上的濡湿,卫琴道。
香宝靠着他,没有出声。
“我想,那个家伙宁可你一辈子误会他,一辈子不知道真相。”见她不出声,卫琴又道。
“为什么……”吸了吸鼻子,香宝问了一个十分白痴的问题。
“因为我这样想。”卫琴淡淡地道。
嗓子里仿佛被堵了什么一般,香宝抬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咬牙,“如果你敢跟他一样如此自作主张,不如我先勒死你算了!”
手一动,刺骨的疼痛。有泪水落下,滴下卫琴的脖颈,他没有开口,哼都没有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香宝趴在他背上,卫琴忽然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抬头,香宝望入一双狭长的眸中。
“大王。”卫琴没有放下香宝的打算。
“有劳司马大人了。”夫差跃身下马,伸手。
香宝紧紧揪着卫琴的衣服,许久,还是松开了。双腿还没着地,已经被接入了另一个怀里。
馆娃宫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香宝又搬回了醉月阁,喜乐也跟着一起搬进了醉月阁。除了肩上的伤,还有脚上的伤,赤着脚走了那么长的路,她的脚上全是水泡。因此,香宝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榻,只能乖乖待在榻上。
听说,史连被厚葬了。
又是厚葬。
人都死了,除了厚葬,还能怎么样。
厚葬了,又怎么样。
搬了榻在书案前,香宝专心致志地练字,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一字一划都很认真,史连给的练字册因为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被喜乐收起来了,也因为这样,在那场大火幸存了下来。
“云姬夫人真的死了吗?”
“是啊,听说馆娃宫里的那把火,就是云姬夫人放的……”
“天呐,为什么?是因为嫉妒西施夫人吗?”
“傻呀你,当然是因为伍封将军。”
“啊?为什么,云姬夫人不是大王的女人么?”
“你懂什么,云姬夫人爱的是她的表哥伍封将军,伍封将军因为西施夫人的事受到牵连死了,她才会气得发了疯,一把火烧了馆娃宫,连带着搭上了自己那条命,说穿了就是殉情……”
“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丫头,告诉你,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风吹过,带着窗外侍女们的闲聊,香宝的手微微一颤,写错了一个字。
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这么厚一捆练字册,他写了很久吧。
当初他托人送来时,她还以为他不堪其扰,才会随便找人写些什么让她自己弄着玩。到后来,知道这些字是他的写的,她却怀疑这是一场阴谋。
……
她与史连,似乎一开始就是仇人。
她害死了他的哥哥,他伤了她的弟弟。
“史连。”她轻轻抚过那厚厚一捆的练字册,“当年,你为什么不杀我了,你该杀了我的。”
那一日,在小屋前,他没有下手。
她恨极,说,史将军,他日,他定会因我而死。
如今,一语成谶。
他真的,因她而死了。
五、金甲死士
公元前482年,吴王夫差北上争霸,率领大军与晋定公会盟于黄池,留太子友监国。
转眼间春去夏来,季节变换仿佛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勾践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吴王北上争霸,师出国空的时机,兴师伐吴。
醉月阁里,香宝依旧安静地练字,现在她的字已经很漂亮了,和史连的字一样漂亮。宫里很安静,连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婢们也都低着头,放轻脚步,仿佛怕惊醒地下蛰伏的怪物一般。
人人自危。
夫差呢?他在黄池会盟听到吴国被侵的消息,又会如何?
太子友,已不是当年那个躲在香宝怀里哭泣的孩子。
还有卫琴,那个被吴国的姑娘们津津乐道的红衣独臂将军,也在为守城而奋战。
吴越之战,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香宝已经到了无法安眠的地步,只要一闭上眼,便仿佛能够听到宫门外金戈铁马的声音,便会看到那一夜大火之中,云姬扭曲疯狂的表情,她厉声说,你为什么还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诅咒一般的话语,烙在香宝心头,挥之不去。
“夫人。”梓若端了汤药进来。
香宝放下笔,回头看她,“怎么是你,喜乐呢?”
“夫人……”梓若犹豫了一下,“你在刻意疏远我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香宝笑。
“什么?”
“从一开始贬你为奴就是设计好的吗?”终究意难平,香宝笑,有些涩涩地开口,“大王不信任我,所以安排你在我身边?”
梓若咬唇,“你……”
“要你屈身为奴,大王许了你什么条件?事成之后入主醉月阁吗?”香宝摇摇头,“我从馆娃宫再回来就知道了,你已经是醉月阁的主人。”
“对不起,夫人……”梓若眼睛有些红,似是要哭的样子。
“没什么,我还是那句,你也没真的害到我。”香宝笑了笑。
越军分兵两路,势如破竹,太子友率军应战于泓水。
“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再做噩梦了。”临行前,司香这样跟香宝说。
“不好了,夫人!越军开始攻城了!”刚刚过了午膳时间,梓若面色青白的冲进香宝房中,道。
“什么?这么快?”香宝大惊,“谁带的兵?”
“听说是黑面将军苍梧。”
阿福?
香宝抬头抚额,倍觉头痛,难怪会这个时候攻城,这绝不会是勾践的主意,一定是阿福迫不及待要救她。
扔下笔,香宝冲出门。
“夫人,外面正在攻城,你要去哪里?!”喜乐拉住香宝,急道。
“苍梧将军,是我的故人,我去见见他。”
喜乐松了手,“您……小心。”
“嗯。”
冲出门,一路跑过,华眉、玲珑、云姬……这些女子曾经住过的地方如今都已是一片寥落。
牵了马,策马扬鞭,一路直奔城门。
姑苏城内一片萧条,街边的房屋皆是门窗紧锁,仿若一座死城,一路走过,身旁不时有伤兵被抬着走过,都是满面疲惫的模样。城门口,伍子胥的头颅已被风干,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看得香宝一阵头皮发紧。这个一身忠烈,铁骨铮铮的伍相国临死前的预言已然实现,如若泉下有知,他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姐姐?”是卫琴的声音。
香宝转身,看到面色不善的卫琴。
“你不好好待在宫中,出来做什么?”
“司……太子友,他在哪儿?”有些担心司香,香宝问。
没有多说什么,卫琴拉了香宝的手,带她进了守城楼。
“苍梧将军没有攻城吗?”香宝问。
“好像被谁拦了回去。”
香宝点点头。
案上满满都是写满兵法谋略的书简,司香埋首于其中,竟是已经累得睡着了,在他身后,悬着一张古琴,暗红色的琴身,十分古朴雅致。
略显英气的眉微微皱起,眉目之间像极了夫差,虽然睡得有些不安稳,但真的没有再做噩梦。
有人上前,低声跟卫琴说了什么,卫琴看了香宝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香宝一人在室内坐下,静静地看着司香睡着的模样,自小司香便十分仰慕他的父王,虽然处处模访,步步斟酌,但他本性的温婉,该是像极了他薄命的娘亲吧,那个深宫中的寂寞女人……
“娘?”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司香睁开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香宝。
香宝这才回过神来,笑,“醒了?”
“嗯,为何不待在宫里?”见面第一句,说的竟是跟卫琴一样的话。
“闷得慌,出来看看。”香宝随口扯了一个借口。
司香便也不再说什么,低头去翻案上的那些书简。
“出来打战,也不忘带着琴么?”走上前,轻抚那古琴,香宝笑道。
“那是那个女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当年她自己带进宫的物品。”司香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闷闷地道。
香宝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人,便是他的母亲妹姒夫人,“你娘,一定很疼你吧。”抚着那古琴,仿佛与那个寂寞的女子十指相触,香宝不由道。
“嗯。”司香低头,“疼得想带我一起去死。”
香宝微愣。
“那个雷雨夜,她中毒弥留的时候用双手狠狠掐着我的脖子。”司香抬头,轻轻抚着脖颈,笑,“她说,留我一个人在那吃人的宫中,她不放心,她要带我一起去死。”
香宝微微皱眉,却原来以前噩梦里一直嚷嚷着“不要杀我”,那个要杀他的人竟不是别人,而是他娘。
只是,一个女人该是被逼到了什么样的境地, 才会想抱着自己的儿子一起去死?
“忘了吧。”心有些疼痛,抬手拍了拍他比她高出许多的肩,香宝道。
“嗯,自三年前那个打雷的晚上,娘抱着我入睡之后,我已经许久都不曾做过噩梦了。”看着香宝,司香微笑。
这些……他以前从未跟她讲过,这么多年,再深的伤疤也会学着愈合吧。
“越军又攻城了!”外面,有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准备迎战!”
“报……南门被破!”
“报……西门被破!”
“报……东门被破!”
“越军攻进城来了……”
一声声,搅得香宝心乱如麻,夫差带走了精锐部队,剩下的,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司香提了剑走出去。
香宝站在城楼上,看着城楼之下一片修罗战场,喊杀声此起彼伏,越军皆已攻进城来,苍梧将军首当其冲。
“香宝!”抬头,他看到了香宝,眼睛微微一亮,“我来救你回去了!”
见他这样,香宝正要开口,却陡然一惊。
四方城门忽然关闭,四面城墙之上,尽黄甲战士。在炎炎烈日之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杀!”一金甲少年现身于城墙之上,金盔遮面,金甲护身,只是听那声音,分明是司香!
他手中的长剑在烈日下发出刺目的光芒,香宝不禁微微眯起眼睛,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司香吗?那个口口声声唤她娘亲的司香,那个一心想保护她的司香?
一声号令,万箭齐射,阿福大惊,慌忙想撤兵,可是四门皆已被堵上,根本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这只是一个诱敌之计?难怪夫差有恃无恐地赴黄池之盟,司香修习这么久,就是为了带出这样一只金甲兵团?放勾践返越,只是为了考验其忠心,如若勾践诚心归顺,自然暂时可以相安无事,如果妄图来犯,便是今日这般下场……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