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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温莎的树林 > 第九节

第九节

雨霏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脸庞也有些浮肿,有一次她对我说“再也不做透析了”,那时候她刚刚做完一次透析,十分虚弱地躺在沙发上,嘴­唇­微微发抖,露着淡青­色­血管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胸前。透过她的脸,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沙漏,生命就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从里面慢慢流逝。

那次求佛回家的路上,雨霏在半梦半醒里说,“我比我想像的坚强。”

我现在发现,我也比自己想像的要坚强。眼看着心爱的女孩子每天忍受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竟然还能一天天承受下来,久而久之居然也习惯了。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勇士还是懦夫。

她给我弹过琴,说自己弹得不好,有些懊丧。事实上,对一个五音不全的人来说,那已经是天籁之音了,但是我不敢说,怕她觉得我缺乏音乐素质。

和雨霏在一起,有时候觉得很轻松,有时候觉得很累。爱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背负。

那二十八万,木鱼存进了银行,说他自己要留三万,其实二十五万,我随时可以去取。木鱼说,“朋友,好自为之啊。”他脸上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神态,不知是怜惜我还是怜惜他的钱。我有种直觉,木鱼将来会成为出­色­的商界人士,或许,我是那很少几个能有机会让他做亏本生意的人之一。

可是,光有钱还是不够。老爸说肾源极度稀少,又要匹配,实在是难上加难。

现在,雨霏又站在窗台上,夜­色­里,她的脸宛如温柔静谧的百合花,她伸出手,像是在试试天上有没有下雨,又像是在期待什么。她另外一只手里抱着果冻,毛茸茸的小脑袋在雨霏的怀里蠢蠢欲动。

我楞了一下,猛地转身翻出我的漫画本,几乎颤抖着手,开始画雨霏的像。

第一节

小阿姨坐在她的房间里发呆,已经第三天了。上个星期五,她打扮得整整齐齐去上班,拎着皮箱,说要去北京出差,可是不久又回来,一进门就把皮箱狠狠往地上一甩,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我辞职了。”她淡淡地说,脱下套装,用力拽下丝袜,“中午想吃什么?”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午餐破例在菜里放了不少盐。

“天哪,”她吃了一口菜,急忙伸手过来挡住我的筷子,“你先不要吃!”她把菜拿进厨房,过一会儿出来,炒菜变成了一大碗汤。

“什么事啊?”

“没什么。”

她不肯说,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一天,两天,我弹起莫扎特的“安魂曲”,平时她很爱听的,可是,现在她毫无反应。

每次做血透,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机器旁边,让一个针把我的血从动脉里抽出,另一个针把血再从静脉里送回我的身体。整整四个小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已经跳到最大限度,像潮水决堤的前一刻,随时会从身体里迸裂开来。那一刻我总是感到无穷的恐惧,害怕这就是我生命的最后。有一次林国栋陪着我做血透,很巧合地,在那一刻他把手伸给我,我抓住他的手,指甲紧紧地嵌进他的手。等做完了,他的手心里深深的几道­肉­红的月牙。

我对他说,“你以后不用再来陪我了。”

他说,“以后你的病好了,我当然不用陪。”

最近做血透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回荡的,通常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很多人写过安魂曲,其中莫扎特的最为出­色­。

今天早上意外地接到陈朗哥哥的电话,他说再过一个月就要随学校回中国巡回表演了。

“假如我死了,你为我弹一首莫扎特的安魂曲,好吗?”我突然问。

电话那头哑然沉默了。

“我不喜欢李斯特的安魂曲。”一滴眼泪掉在我的电话筒上。

“雨霏。”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在电话里颤抖。

“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李斯特,从前,是因为你,才去喜欢的。”

“雨霏,你等我回来!”他的声音里又透着昔日的严厉,仿佛在责怪我没有弹好钢琴。

“嘿,我跟你开玩笑呢。”我擦掉眼泪,努力让声音变得开朗一点,然后挂上电话。

第二节

今天,小阿姨对着窗户发了半天呆,突然整个人清醒过来,像去哪里梦游了一番。

“蔡雨霏,穿好衣服,我们出去。”

“去哪儿?”

“跟我走就知道了。”

她带着我,先去银行取了五千块钱,又去超市买了点水果和点心,然后我们打车穿过城市,一直到了市郊的一个小镇。

出租车拐进一片居民区,在一栋破败的三层楼面前停下。

我们走上三楼,穿过放满杂物,挤得几乎放不下脚的楼道,在一户贴在陈旧的“福”字的人家门前,小阿姨拍了拍门。

门打开,一个神情憔悴,头发有些蓬乱的年轻女人站在门边,用有些诧异的眼光看看我们,“哦”了一声,表情灵活起来,“请进,请进啊。”她带点四川口音,有些沙哑,显得苍老,但仔细看,只不过和小阿姨差不多年纪,身上穿着粗糙而乡艳的衣服,一只手上裹着纱布。

“这边。”她引我们走进靠北的小房间,打开灯。房间里靠窗的床上,碎花被子里躺着一个孩子,看不清楚脸,只看见被沿上露出的黑发。

她给我们一人端来一杯温开水,在衣服下摆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站在桌边,对我们微笑了一下。

“小燕最近好些了吗?”小阿姨像是和她很熟。一路上我问她去哪里,她都说到了就知道了。

“唉,多亏你和林医生帮忙,这次看了一个老中医,开了几贴方子,吃了晚上睡得踏实多了,就是还老说胡话。”她低头看着水泥地面。

“慢慢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小阿姨说,“你的手呢,好点了吧?”

“唉,”她点点头,“估计不久又可以上工了。”

气氛一时沉默了。隐隐约约,邻家的自鸣钟在那里当当报点。南面房间住着另一家人,电视机里咿咿呀呀放着黄梅戏。

小阿姨打开她的小皮包,拿出那个包着五千块钱的牛皮纸袋递给她,“这个给你们拿着用。”

“不行,这不行啊。”那个女人楞了一下,立刻用手把纸袋往回推,“上次不是给过两千了吗?”

“那是林医生的,这是我们的,”小阿姨微笑着把我拉过来,

“来,雨霏,快叫方姐,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那个女人越发局促,“互相帮助,互相帮助吧。”

走出那一家门的时候,我已经大致明白了。小阿姨蹬蹬蹬蹬地飞快走到楼下,闭上眼睛,使劲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回家的路上,我问小阿姨,“真的可以吗?”

“可以。”

“她家,真那么困难吗?”

“你也看见了,”小阿姨微微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然后歪着脑袋看看车窗外,转过头来,淡淡一笑,“可怜天下父母心,怎么没人来可怜我。”

“回去我们准备搬家吧,搬远一点。”她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啊?”

“林医生的女儿已经知道了。”

我诧异地看着小阿姨。

“上个星期五她炒了我鱿鱼。”

虽然并不是特别意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依然重重地震了一下,几天的猜测终于成了现实。这不仅意味着小阿姨又一次失去了工作,也意味着林家的人大概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第三节

“又要搬家了。”我低下头。

小阿姨没说话,伸过手来,把我搂在她胸前,“搬家倒无所谓,住在哪里不是住,只要你的事情能一切顺利就好了。”

“那你和林医生……”

“我不知道。”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为了我才和林医生好的?”

“当然不是,我还没到出卖­色­相的地步,”她伸手抚了抚额前的卷发,“不知道他家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

过一会儿,她坐起身来,扳住我的肩膀,“蔡雨霏,你和林医生的儿子,到底怎么样了?”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过了很久,才喃喃地说,“没……没怎么样……”

小阿姨审视着我,又叹了一口气,温和地说,“没什么样就是有什么样。林医生都告诉我了,他儿子居然还为了给你看病去借钱,还借到了二十万,那小孩挺有本事的,”她轻轻地笑笑,摸摸我的头发,“是个好孩子,不过,马上和他分手吧。否则,对谁都没好处。”

车子转下高速进入市区,人流如潮,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变得模糊,我心里有个细小的声音不停地在说“和他分手”,“和他分手”,“和他分手”,每一声像针一样地刺着。

回想起来,和他好像并没有真正开始过,又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

“难道你真的希望他还没念完大学就为了你背上一身债吗?”小阿姨在我耳边婉婉地说,话语却无比沉重。

“不希望。”我木木地回答。

我终于又一次和这样的事实当头遭遇:有些人,没有资格谈感情,我就是那样一个人。

两个橱柜,四个抽屉,三个皮箱,小阿姨已经开始整理东西。每次为了搬家整理东西,她都会用心地花上几天,一件一件把压在箱底的衣服都烫熨好,平整得像刚刚从商店里买回来,仿佛她不是要搬家,而是要赴人生里又一场盛宴。她的衣服分两个极端,十分艳丽的和十分古板的,果冻好像也喜欢那些艳丽的漂亮衣服,围着它们“呜呜”地直叫,还试图伸出小爪子去够,小阿姨逗它玩,“怎么回事,你不是一只小公狗吗?小公狗不可以喜欢花衣服的……”它抬着小脑袋“呜呜呜”地回答,很不服气的样子。

“雨霏,你看这条裙子怎么样?”小阿姨拿着一件衣服走进我的房间。那是一条白底丝缎的长裙,胸前­精­细的手工绣着兰花,花瓣微微舒展,非常漂亮。

“很好看。”

“等天再热一点,给你穿吧。”

“我?”我抚摸着裙子光洁细软的面料,“这不适合我吧。”

“可以。”小阿姨肯定地说。那是她念大学时的裙子,当时为了买这条裙子,她吃了两个月的方便面。

“你不是说陈朗要回国来演出吗?到时候你就穿着这条裙子去看他。”她用一种高兴地声调说。

我明白了小阿姨的用意,她希望我打起­精­神来。

“好啊,”我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他。”

“等我们搬家,这块窗帘怎么办?”我望着房间里那块浅蓝­色­的窗帘问。

小阿姨看看窗帘,再看看我,垂下眼睛,“你自己考虑吧。”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打开门,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林国栋的姐姐。她穿着­精­致的套装,脸上显得有些疲惫,口红褪掉了,睫毛下面抹了浓浓的眼影。她手里拎着一盒包装得很漂亮的点心。

第四节

我愣在那里。

“谁啊?”小阿姨走过来,也愣住了。

“你……你想­干­什么?”

“陈姐,”林国美脸上变戏法般地露出一个笑容,我想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皮笑­肉­不笑”了,“不请我进去吗?”

“你有事吗?”

“进屋子说吧,”她指指自己身上,“我刚从北京回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呢。”

“先说你有什么事。”

“我想向你道歉。”

“为什么?”

“那天……把你开除。”

“那明天我可以回去上班了吗?”小阿姨冷冷地看着她。

“这个……恐怕不行。”林国美的嘴角拧了一下。

“不行就算了。”小阿姨要关门。

“唉-----”林国美伸出手来抓住门边。

“还有什么事?”

“我老爸的事,”她直接了当,态度相当坚决,“陈姐,你不会敢做不敢说吧?”

“好,进来吧。”小阿姨沉吟一下,请她进来了。

“陈姐你相信吗,这次在北京我几乎什么都没­干­,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想这件事情。”林国美在沙发上坐下,把点心放在茶几上。

“是吗?”小阿姨给她倒了一杯茶。

“要不要请你的……侄女回避一下?”她看看我。

“不必了。”

“那好,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直在想……这么说吧,陈姐你在我的印象里,是很……很有艺术感觉,要求很高的那种人,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看上我的爸爸?”她接过茶喝了一口,咬了咬嘴­唇­,“你知道我爸爸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吗?”

“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我爸爸这种男人……怎么说呢……四十多快五十了,要钱钱没有,要权权没有,要职称没有老婆高,经济上老婆一把抓,连老家的穷亲戚来借钱都要受气,以前一起念医学院的同学不是博导就是院长,他还是个小小的医生,人家忙着赚钱升等,他在家里炒菜做饭包馄饨,他是我爸爸,我当然没什么好说,可是我自己即使不结婚也不会选择一个这样碌碌无为的男人,”林国美的声调一步一步提高了,“我相信距离造就美,你其实不了解我爸爸,如果你多了解他一点,也许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平庸的男人,你明白吗?陈姐,我感觉你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如果你为了一个平庸的男人付出很大代价甚至身败名裂,值得吗?”

林国美的话让我和小阿姨都吃了一惊。

一阵沉默后,小阿姨淡淡地问,“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陈姐,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她又咬咬嘴­唇­。

“比如呢?”

“比如……苏南世家的方总,他非常欣赏你的才华,每次打电话都提起你,今天早上他打电话来,听说你离职了还觉得很意外,”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诘,“明人不说暗话,方总这个人个­性­是比较风流一点,但是他非常讲义气,据我所知,跟过他的女人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名下的房子,注意,是自己名下的,那还是最基本的,这些我也就是跟你说,听说无线台一个记者和方总有过一段,也就一年时间,光是一次情人节礼物就是全套钻石首饰,价值几十万。”

小阿姨默默地听着,­唇­边慢慢泛起了一个微笑,“是吗。”

“是啊,这样一来,你们的生活,你侄女的药费,不就统统都解决了吗?听说方总的太太身体不好,哪一天说不定……你懂我意思啦,运气好的话,你也许一下子就变成苏南集团公司堂堂的老板娘了,”林国美这么说的时候,两条细长的眉毛戏剧­性­地往两额挑了起来,“一样是有­妇­之夫,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杰出一点的呢?”

“这么好的事情,你有什么条件吗?”小阿姨认真地问。

第五节

“陈姐你这么聪明,说没有估计你也不信,”她又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过我不贪心,成的话,我只希望你能影响方总,让苏南集团一直用雅歌的广告业务,确切说,是我的广告业务。”

“你今年多大?”小阿姨问。

“二十四。”

“真了不起。”

“什么?”她没听清楚。

“我说真了不起,才二十四岁就会拉皮条了。”小阿姨依然淡淡地说,“林小姐,知道吗,在我看来,你爸爸唯一的毛病就是对女儿的家教实在欠佳。”她站起身来,走过客厅打开大门,

“滚。”

“你-----”

“滚出去。”小阿姨的脸骤然板得铁青,声音不怒而威。

“你-----”

“我叫你滚出去,听-见-了-没-有?”

林国美幡然醒悟一般地跳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小阿姨,再看看我,眉头像核桃一样皱了起来。

“好,我滚-----”她冲向门口,到了门边又突然停住,转身回来,一把抓起桌上那盒点心,“那好,陈敏华,你和我爸以前有什么,我就当没看见,以后要是再有什么……不要怪我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又指指我,“还有你,不要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这个样子,不要痴心妄想我弟弟了!就算他不懂事被你蒙蔽了,你以为我们家的人都是傻瓜吗?他对你那不过是一时的同情,你以为你们真的会有什么结果吗?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赫,一个姨妈,一个侄女,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到底想要什么……”

“啪-----”“啊-----”我看见林国美俏丽的脸骤然失­色­,随后感觉到自己的手上一阵辣辣的,有几秒钟都没反应过来。有生以来,我头一次扇了一个人耳光。没想到,还是个女人。没想到,还是林国栋的姐姐。

门在林国美的身后“膨”地一声关上了,楼梯间里回响着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慢慢远去了。

我木木地走到客厅沙发前,一头扑进垫子里,大声哭了起来。

小阿姨久久地抱着我。

“都是阿姨不好。”她说。

我摇摇头。天­色­黑下来,我们谁都没有去开灯,只是默默地抱着,坐在沙发上。我的手触到小阿姨背上突出的肩胛骨,突然意识到,她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我不会再跟他来往了。”我说。

第二天,小阿姨带我去医院,她戴着大大的墨镜,在楼下的大厅里,我看见了方姐,今天她穿戴整齐,蓝白条子衬衫和牛仔裤,头发也新烫过了,脸上修饰一下,看上去和小阿姨居然很有几分相像。

“你们从那儿坐电梯上顶楼,到802号会议室,”她拉着方姐的手,“拜托你了。”然后叮嘱我,“到了上面,一切听方姐的。就是走个形式,不要害怕。”

我跟着方姐走进电梯,小阿姨对我挥挥手,“去吧。”

在电梯的镜子里,方姐和善地对我微笑,“不怕,就照我们商量好的说。”

大会议室里有很多人,正经危坐,神情严肃。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演示了我的病例,病例上,不知什么时候,偷天换日般,方姐变成了我的小阿姨陈敏华。

“谢谢,谢谢各位医生,谢谢各位专家!”方姐十分镇定,我的手却从头到尾一直在膝盖上发抖,最后不得不把它们藏到身后。

第七节

我们回到楼下,小阿姨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看见我们,立刻站了起来。

“一切顺利。”方姐说。

“谢天谢地!”小阿姨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欣喜地笑起来。

“林医生呢?”方姐问。

“他是主治医生,要回避的,”小阿姨拉起我的手,“我们快走。”

走出医院候诊大厅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突然发现,远远的,在一楼尽头一间办公室的门口,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我们。那眼睛里有一道温和而锐利的光,远远的,越过医院里的人群罩在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那双眼睛已经盯了我们多久,在那样的眼光下,我浑身的汗毛一下子都竖了起来。

那是林国栋的母亲,林医生的太太。我不知道她是偶然经过那里还是一直都在看着我们。

“怎么了?”小阿姨看我站着不动,问我。

“哦……没什么。”我没敢说。

“不搬家了。”回到家里,小阿姨把高跟鞋一踢,朝沙发上一躺。

我看看她,有些惊讶,她不像是个出尔反尔的人。

“欺人太甚。”我明白了,她是在赌气。有时候,小阿姨发起脾气来跟小孩子一样。

“还是搬吧。”我小声说。

“你不是不喜欢搬家吗?”

“我是不喜欢,可是-----”那一刹那,我想起在医院大厅里林国栋母亲的眼神。

“可是人家看我们不顺眼,我们就要乖乖地让道,对不对?”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可没那么说。”

小阿姨沉默一会,下定决心似地,“等你做完手术,身体恢复了,我们就搬个地方,买套房子,好好过日子,”她对我笑笑,“怎么样?”

“林医生呢?”

“船到桥头自会直,不过,”小阿姨看看我,“如果需要做一个选择,是你,还是他,我会选择你。不是因为我善良,是因为我前世欠你的。”

我伸手去抱住小阿姨的脖子,“你对我真好。”果冻就在这个时候“嗖”一声窜上来把头拱在我们俩中间,呜呜呜地叫着,欢欣鼓舞的样子。

喧嚷的一天又落下帷幕,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桌上的台灯水一样地泻下温和的橙­色­灯光,我把“温莎的树林”喷在枕头上,凑到上面,薰衣草的清香慢慢地缭绕着周身每一寸皮肤。

等做完手术,等做完手术…… 整整几年,到今天,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门,很多事情,从前不敢去想象的,这个时候,一样样生龙活虎地跳到了眼前。

等身体好了,我要去吃肯德基的炸­鸡­块,穿着小阿姨送的漂亮裙子去跳舞,我要去游泳滑冰,我要去上学,我要继续弹钢琴……那么那么多的事情,这个时候我的眼前浮现出林国栋俊朗而温和的脸,是的,等我病好了……我努力不去想他,可是,我发现自己依旧在想他。等我病好了,他终于可以看见一张我健康的脸。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健康的脸,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我闭上眼睛。

“雨霏,出来一下吧。”又一只白­色­的纸飞机,上面用炭笔潇洒而简洁地写着一行字。我答应了小阿姨不再见他,却依旧身不由己地下了楼梯。

第八节

走出楼道,林国栋在那里等我,他欠身半坐在自行车上,一条腿踩在地上,穿着米­色­的棉衬衫,姿势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他好像没听到我的脚步,依旧凝神地在想什么。

我站在他旁边,他看看我,反应过来,对我微笑了一下,“走吧。”

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他把我带到他学校旁边的那条河,到一个离大路远的地方,在一棵大树下面坐下。初夏的黄昏里酝酿着青草微微苦涩的香气。他默默地看着我。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你阿姨和我爸爸……是真的吗?”

我没回答。

“我姐姐告诉我了,”他拔下一根草放进嘴里咀嚼着,“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是的。”我有些无力地回答。

他抿了抿嘴­唇­,吐掉嘴里的青草,转过头来,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脸,看了很久,“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眼睛里有种以前没有的沉重。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的嗓子眼­干­­干­的。

“我是已经知道了,可是-----”他舔舔嘴­唇­,“这样的事情,我总觉得……”他沉默一会儿,抬起头来,淡淡地对我微笑一下,“算了,这不关你的事。”

又是沉默。时间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流动,像眼前的河水。

过了很久,他说,“雨霏,我求你一件事情。”

“说啊。”

“劝劝你阿姨,你们--- 搬个家吧。”

“为什么?”

“为什么---”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有总复杂的表情,“你阿姨是和我爸爸……这件事情不管怎么发展,都不能让我妈妈知道。”

“为什么?”

“那样对她的伤害太大了。”

“所以我们就要搬家?”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林国栋像是听出了我声音里的不满,有些无奈地问。

我许久没有说话。他继续往下说,“我妈妈她是个非常要强,教养也很好的人,不会随便向人哭诉,有事全都闷在心里。”

“我阿姨也是那样的。”我说。

“我知道你阿姨也是那样的人,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她能离我爸爸远一些,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我们就得搬家?”我心里的一团气慢慢上升,热烘烘地透过喉管喷­射­出来。

“雨霏,我爸爸他……他是有­妇­之夫啊,你小阿姨想谈恋爱,我理解,可是不一定非要找我爸爸,我觉得她,她其实可以找个比我爸爸更好的男人,”我慢慢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青草,耳边响起那天林国美在我家放肆地挑恤,“陈姐,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她的声音刺耳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知道了。”我冷冷地说。

他又沉默了。

“再说,从自私的角度出发,如果我妈妈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她也许就-----也许就永远不会接受你了。我妈妈是那种人,她不轻易去恨别人,可是一旦恨谁,就恨到底。”

这一下轮到我沉默了。我也拔下一根青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终于受不了那股苦味,吐了出来。

“你小阿姨想谈恋爱,我理解,可是不一定非要找我爸爸,我觉得她,她其实可以找个比我爸爸更好的男人……”林国栋的话又在耳边响着,响着响着,我突然发现,无论他和他的姐姐在外表上,行事上相差多少,在某些事情的原则上,他们是那么的想像,并不是出于基因或者遗传,而是因为他们出于同一个家庭,同一个立场。所以,无论是面对他的姐姐还是他,想要诉说小阿姨在感情上举步维艰的处境而博得同情,都是徒劳的。

小阿姨的事情,说出去,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不对,然而,毕竟,总是需要有人站在她那一边,何况,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缘亲人了。那天在医院林国栋母亲的眼光又出现在我眼前,那么的冷漠而淡然,让我心里一阵阵发寒。

“林国栋。”我的声音有些异样,像是贴着声带发出来,­干­­干­的,刮得喉咙都有些生疼。

他转过头来,看看我。

“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他楞了一会儿,“为什么?”

“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说。

“什么?”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可能的。”

他又看看我,突然显得很烦躁,脸­色­涨红起来,“你别跟我讲那些电视剧里的台词,凭什么说我们是没有可能的?”

“我见过你妈妈,我知道,即使没有我小阿姨,她都不会接受我。还有你姐姐……你知道吗,前两天我打了她,因为她骂我……还有……”我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眼泪,一横心,“陈朗哥哥要回国了,他说要来看我。”

林国栋听着那个名字,起初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在泥地上一笔一画地写“陈---朗---”,写完之后,他抬起头,看着河流那一边的天空,抿紧了嘴­唇­,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里有种痛苦的表情。

“我明白了。那才是最重要的理由,对不对?”他用手撑在地上,站起身来,半天没说话,却猛然咆哮起来,“对不对?!好,好,我知道,我没有什么音乐素养,看不懂五线谱,什么琴都不会弹,配不上你,我知道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他呢,你生着这么重的病,他跑到哪里去了,啊?他来看过你几次?他究竟为你做过什么?他想过好好帮你看病吗?你说呀,你说呀!!!”他伸手摇着我的肩膀,两只手紧紧地卡进我的肩胛骨,带来一阵钻心的痛,他的脸由于愤怒扭曲起来,看上去几乎有点可怕。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大声叫道,“林国栋你弄疼我了!”

他颓然地放开我,踉跄几步,坐在地上。我们僵持了很久,他哑着嗓子问我,“是这样吗?”他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你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知道了。”他垂下头,“我送你回去吧。”

“我爸说,你要做手术了。我希望---一切顺利。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直到小区门口,我从他的自行车上下来,他才慢慢地说。

“谢谢。”

第九节

“雨霏,起来,吃点东西吧。”朦朦胧胧间,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摇摇头。

一只手突然猛力拉住了我,“起来!”小阿姨的声音严厉起来,敲在我的耳朵里,像一把重锤,“你已经睡了一天了。”

“让我睡。”我有气无力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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