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没有睡,只是一直在一种醒与睡的状态之间徘徊,每次有些醒的时候我都狠狠地鞭策自己快点睡过去,而睡着的时候反反复复做着乱七八糟的梦。最后一个梦里,我在做透析,林国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像从前那样默默地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用一种温柔而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我的指甲抠在他的手心,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透析机边,拔下了电源。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的脸突然间变成了他姐姐,对我展开胜利的笑容。醒过来以后,我头痛欲裂,再怎么样也睡不回去了。
小阿姨不由分说地在我背后垫上一个大枕头,“坐起来。”
我听她的话,坐起来,吃东西,吃到一半,我说,“你帮我去把窗帘换下来。”
“窗帘?”
我点点头。
小阿姨抬头看了看窗帘,像是明白了什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晚上,她把那块淡蓝色的窗帘换了下来,用一块细麻布穿了孔装上去问,“扔掉吗?”
我摇摇头,“你帮我还给他。”
小阿姨沉吟一会,“好。”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小阿姨回来时脸色惨白,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说话。
“蔡雨霏,”她直直地看着我,“林医生,林医生他出事了。他……他……你的手术……做不成了。”
第一节
那天,和雨霏分手之后,我没有回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游逛,天上飘着细细的雨,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站在木鱼家的大门口。
我躺在木鱼的大床垫上,掀开那瓶威士忌的盖子,咕咚一口下去,像一条火绳从嘴里沿着舌道一直烧到了胃里,有种自虐的残酷,同时却也有些快感,仿佛虐待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我有些明白为什么酗酒的都是废物,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虐待别人,只好虐待自己。
木鱼没有抢我的瓶子,只是默默地,几乎冷淡地坐在旁边的地板上,一边喝着黑啤一边看着我。
我和木鱼说了很多话,说完了吐,吐完了说,他耐心地擦掉地板上的污秽,给我喝一种能够醒酒的饮料。
“这未必是坏事,”他说,“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我点点头。
“我约,约了你姐姐。”
虽然我已经快神志不清,但还是听懂了他的话。我傻乎乎地对着他笑,“你……约,约了我姐姐?”
他点点头,“给她过生日。”
“好……好,好……”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木鱼家富丽堂皇的墙纸不见了,对面墙上是一幅眼熟的漫画,仔细一看,是我自己临摹的宫崎骏。我愣愣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懵懵懂懂地把头往右边转,想伸手去床头柜上拿水,老妈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国栋,喝点这个,”她递给我一个杯子,“味道有点苦。”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噗”一口喷在被子上,“这是……什么啊?”
“芹菜汁,”老妈和蔼地说 ,“解酒的。还有两杯,每过十分钟喝一杯。”
我在老妈的目光下捏着鼻子把芹菜汁喝了。
“小庄说你在他家喝醉了。”
我点点头。
“怎么回事?”
“我们……”我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没有下文。一方面我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另一方面,很多次经验证明,在老妈面前撒谎是徒劳的。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跟妈妈讲讲。”
“也没……没什么……”
老妈看着我的脸,看了很久,却并没有追问,只是温和地说,“国栋,你记住,男孩子碰到再难过的事,绝不能借酒浇愁,否则被人看不起。嗯?”她的手轻轻地在我头上拍了两下,像小时候我做错了事一样,点到为止。
我看着她清亮的眼光,有些慌乱地点点头。刚才那杯生芹菜汁确实让我认识到,喝醉酒的后果是很惨的。我怀疑老妈是挑了菜谱里解酒汤中最难喝的一种给我点教训。
“妈妈要出去一段时间。”
“去哪儿?”
“龙平山,你外婆生前去住过的那个庙,”老妈回答,“我请了两个月假,去庙里住一段时间,吃吃素,拜拜佛,替你们求求前程。”
“啊?”一口芹菜汁从胃里泛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妈,你-----你不要啊。”我伸手一把拉住了老妈的袖子。
“你紧张什么?”老妈笑了起来,“妈只是去两个月,又不是不回来了。”
“那,老爸呢?”
“我一个人去。”
“妈,你是不是-----”
“妈,你要去出家?”姐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边,满脸惊讶。
“别胡说,”老妈拍了拍我的手,转过头对姐姐说,“你外婆说过那里的素菜特别好吃,风景也好,我早就想去了,你爸他走不开。再说,院里也不大会愿意同时放两个人的假。”
“好好照顾你姐姐,”老妈关照我,“你姐姐比你聪明,可是为人处世不如你。”
“妈-----”姐姐继续呆呆地站着,目送老妈走出房门。
老妈走后的第三天傍晚,露露突然打电话来,“我爸去你家了,表情严肃得吓死人,说有急事找你爸。你爸是不是收红包了?”
孙露露的爸爸孙副院长的管辖范围之一是职业道德,孙副院长从前当过军医,给某将军治好过病,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干这个最合适,前几年雷厉风行大煞歪风,吓得院里很多医生连病人的水果篮都不敢收。近年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意识到自己得罪的人多了一点,有些眼开眼闭,医生收礼出诊,只要金额不大,都不多追究。
露露的电话刚挂掉,孙副院长已经进了我家的门。
露露没有说错,孙副院长的脸板得乌青,本来就黑,这个样子,看上去几乎像个包公。
“孙伯伯! 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姐姐把个您字说得重重的,据说姐姐小的时候,孙副院长很喜欢她,从小一直宠到大,所以到现在,她看见孙伯伯都爱撒娇,“抽烟!” 孙伯伯一天烧掉一包红塔山,是唯一一个能在我家公开抽烟的人。
孙副院长像是一路快步走楼梯上来,有些气喘,神色也不太对,他摆摆手挥开姐姐手里的烟,“老林,你---你,跟我来一下。”
老爸灰溜溜地跟着孙伯伯进了房间,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我和姐姐面面相觑。
老爸和孙伯伯在房间里面待了很久,姐姐终于耐不住,去厨房拿了一个不锈钢的盘子过来,贴在墙上,耳朵再凑上去听。姐姐念大学的时候常常这样偷听隔壁寝室的八卦,特别是有男生来访的时候听有没有人在亲嘴。
我小声问姐姐听到什么没有,她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我不要说话,摇摇头。
于是我也去拿了一个不锈钢盘子贴在墙上听,隐隐约约听见说话声,可是听不清楚说什么。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孙副院长走了出来,脸色依然铁板,看见我们,楞了一下,没说什么,叹口气,径自走了出去,“啪”一声关上门。
往门里看,老爸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垂着头,手撑着额头,看上去身形显得很疲倦。
“爸-----”姐姐轻轻地叫了一声。
老爸像是没有听见,毫无反应,姐姐又叫了一声,他才慢慢抬起头来,神色颓败,仿佛换了一个人。
“爸,你怎么了?”姐姐大声问。
“……我,我没什么……”爸爸说,“美美,帮我把外面那包烟拿来。”
这回姐姐没敢跟他顶嘴,乖乖地去把烟拿来,和打火机一起递给老爸。
老爸接过烟,点起来猛然一口,竟然抽掉了一截。
我和姐姐呆呆地看着老爸。“爸,你到底怎么了?”姐姐的声音里有些发颤。
“没……没什么,”老爸看看我们,眼睛里有一种难言的苦楚,“爸爸……你们先出去,让爸爸一个人清净一会儿,好吗?”
当然可以。
我和姐姐坐在肯德基里心事重重,姐姐过一会儿去买一杯咖啡,终于忍不住了,拿起电话,“露露,我国美啊,你爸和我爸都很不对劲,你帮个忙去搞清楚到底怎么会事,好不好?”
露露在电话那头叽里呱啦一番。
“什---么---?!”姐姐手里的咖啡纸杯“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关上电话,喃喃地说,“老爸出事了。”
我不知道雨霏和她的小阿姨到底是什么时候搬走的。我努力地不去想她们,可是,事实上,每天一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自己的房间,掀开窗帘的一角去看对面楼的二楼阳台。或者,我努力地让自己在学校图书馆里待到很久才回家或是索性在街上闲逛,但心里总像有一团火在烧,左右不定。
以下接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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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知道她搬走的时候,对面的二楼已经空了。那一天早上,我家门前放了一个大大的牛皮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块淡蓝色的窗帘,上面用炭笔画着“欣喜”“讶异”“心烦”“喜悦”等各种各样的漫画中女孩的表情。那块布十分柔软,其实并不是一块理想的窗帘布,更不是一块适合画画的布。当初我费了很多工夫才在上面画出那些漫画来,每一笔,都需要仔细地描上三到四遍,而且不能看出描过的痕迹。
当然,雨霏她大概再也不会知道这些了吧。据说这些漫画帮助姐姐的公司挣了一个大单,帮助客户卖掉很多那种神神道道可以用来画画的手机,但到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我抱着那块窗帘布,站在家门口,靠着楼道的墙,叹了一口气。
对面楼的小赵叔叔说“不知道,不知道,真不知道”。他上次开煤气自杀被救过来之后,性格竟然开朗起来,好像一场鬼门关前半途而废的旅行把那个女人彻彻底底揪出了他的生活空间。有人说是真的,有人说他是装的,无论如何,现在他上班下班都乐呵呵的,而且还开始相亲。他说“不知道,不知道,真不知道”也是乐呵呵的,让我几乎想往她的酒糟大鼻子上擂一拳。
陈主任不在家,他太太说:“不晓得唉,哦……,你这么一讲,倒是真的几天没看见人了。哎呀,也不讲一声……”
小敏姐姐,我是最后一个问的,她坐在门口洗了一把水芹菜,仰着苍白的脸,“把人家的狗活活毒死了,还好意思来问搬到哪儿去了?怎么,追过去把人也毒死啊?……想毒,起码人道一点儿,用安眠药吧,竟然用砒霜,做得出来啊……”她说话的表情让我不寒而栗,说完了,低下头继续弄她的芹菜,仿佛眼前根本没有我这个人,我再怎么追问,也不再开口。
那天我就在小敏姐姐家门前流起鼻血来,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小敏姐姐的脸突然模糊起来,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之外传来,“打120,打120!”她不再漠然,脸上是一副被恐惧夸大的表情。
“果冻……真的死了吗?”我记得自己昏迷前这么问小敏姐姐,至于她的回答,我已经不记得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是躺在医院里,第一看到的,竟然是老妈的脸,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老妈说的话让我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你生病了,妈妈回来看看你。”
“我生什么病?”
“还在检查。”
我撑着手臂想坐起来,被老妈拦住了,“你现在要好好休息。”
“姐姐呢?”
“在外面。”
“妈,叫你姐姐来,”昏迷关的回忆像雾一样徐徐笼罩过来,“我有事要问姐姐!”
“你现在需要休息。”老妈温和地说。
“妈,你叫姐姐来。”我又重生地说了一遍。
老妈看看我,不再坚持,出去了。
“果冻,你感觉怎么样?”姐姐风风火火地进来,一脸紧张,“这医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狗屁,探视病人一次只能一个人!”她伸过手来量我的额头,“没发烧吧?”
我偏开头,“姐姐,你是不是把蔡雨霏的狗毒死了?”
“我是不是把蔡雨霏的狗……”姐姐的眼睛里现出片刻的一丝犹豫,随即马上大声说,“唉,果冻,你,你是听谁讲的?蔡雨霏的狗关我什么事?我,我什么都没干……那只狗,它……它就是死了,它……”姐姐的神情有些慌乱,话说着说着也越来越不利索了,我转过头,看着医院病房窗外远处大楼里的灯火。以我对姐姐地了解,已经不需要多问什么了。
我想起那只毛茸茸白乎乎的小东西,圆圆的脑袋,亮亮的眼睛,粉红的舌头,天生热爱人群的样子,别人家的狗看见陌生人是出于敌意而扑上去,而它反其道而行之,是出于善意和友爱才扑上去,相反对于不友好的人会拖着小尾巴呜呜地躲到一边去。那真是一只通灵的小狗,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它和雨霏的表情很像。而现在,它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而雨霏…… 我不也再想下去。她曾经告诉我,果冻是她和她阿阿姨从东北捡来的,一直相依为命,她甚至想过要把果冻托付给我。当时,她是那样信任我。
“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砒霜?”我无力地问,虽然这个问题没有多少意义。
“我说过不是我干的!”
“姐,你不要来这一套了,说实话。”
“我没话说!”姐姐“啪”地一下站起身,往门边走了几步,突然折回来,“弟弟,”她很少这么叫我,这一回,那两个字带环保一种不同寻常的分量,“你有没有注意到,就是一个星期,老妈人已经瘦了一圈吗?你以为她在山上真的潇潇洒洒吃斋念佛,天天都过得很开心吗?”她伸手点点我的肩膀,“她是在逃避现实!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母亲在精神上受到什么样的折磨,你能相民象吗?你对自己的母亲不闻不问,竟然去垂怜别人的一只狗?!你说,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啊?!”姐姐的脸涨得通红,“还有,老爸就要被处分了,以后评职称升等一切都完蛋了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医生,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她握着拳头,肩膀微微颤抖,整个人都在哆嗦。
“国美,够了!”老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门边,“那是大人的事,你知弟弟发什么火?”
老妈把姐姐赶出去,默默地在我床边坐下。这些日子不见,她的确瘦了很多,本来光洁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灰暗,眼角边也露出了几丝鱼尾纹。
“妈,你……你还好吧?”我问。
老妈看了我一会儿,脸上绽开了一个微笑,把手放在我手上:“妈妈很好,别听你姐姐胡说八道。”
“我明天可以出院吗?”
“那不行。”
“为什么?”
“你的情况还不稳定,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我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身体虚。”
“我身体很好……”我刚要坐起来,一阵眩晕又袭上来、“睡吧,睡吧。”老妈的声音娓娓传来。
明天等我一醒来就要去找雨霏。
第二天醒来,天还没全亮,蛋青色的光隐隐约约透过窗帘。
房间里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走廊里有人推车走动的声音,大概是早班的护士在为查房做准备。
我坐起来,揉揉头发,轻轻地下了床,脱下病人服,从旁边的椅子上拿了自己的衣服换上,就是怎么也找不到鞋子。我在房问里搜寻几遍,还是不见踪影。我看看自己脚上的拖鞋,想起牛仔裤口袋里有五十块钱,从医院打车回家,应该是够了。
于是我穿着拖鞋打开了病房的门,沿着楼道走了几步,转过一个拐角,却看见老爸和老妈正站在一排落地大窗前:两个人都背对着我,他们面前,东方现着微微的曙光。我停住丫脚步。
“真的没有希望吗?”老妈的声音。
“基本上没有了。已经是晚期。”
“还有多少时间?”老妈的声音显得十分苍老。
“老侯说两……到三个月吧,”老爸的声音,“我觉得,我们也许应该转院去……肿瘤医院,虽然那边人头不熟,可是毕竟是专科。”
老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着玻璃窗蹲了下来,双手捧着脸,从背影看,仿佛很不舒服。
过一会儿,她的声音带着哭音传来:“我们都是医生,我们两个都是医生啊!”
“医生……医生也是分科的,我们毕竟不是五官科医生。
何况……,老侯也说,国栋这个年纪得鼻咽癌的几率非常之小,即使五官科医生也未必想得到。“老爸也蹲下去,把手搭在老妈的肩膀上,可是老爸的手刚搭上去,老妈就像被电击了一下,”林伟平,你知道吗,我恨你,我最恨你这种说话的口气,了!……好像天塌下来你都有个合理的解释,国栋他才,才多大呀……你,你,你……还算个做父亲的吗?“
老爸沉默了很久,“对不起。”
老妈终究把头靠在老爸的肩膀上,过很久,她问:“美美知道吗?”
“不知道。她太冲动,我怕她知道了会告诉国栋。”
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坐在楼道的地板上,身子靠着墙。我试图站起来,两条腿却像棉花一样乏力,我望着自己的双腿,它们看上去依然强壮有力,但其实,那是一双晚期癌症病人的腿。
这解释了我为什么常常流鼻血,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常感觉乏力的原因,我以为是为雨霏担心的缘故,其实,完全是我自己。
鼻咽癌……晚期……没有希望……两到三个月……老爸有好医生的温情,也有好医生的无情,即使是自己儿子病人膏肓,他也能三言两语概括病情,毫不拖泥带水。
我沿着走廊爬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挂上“请勿打扰”,坐在地板上。在幽暗的病房里,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咬着衣服哭了起来。
在我这个年纪,一般人大概是很少会想到死的,但自从认识雨霏以来,我几乎天天都想到死,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被一只无形的手打卜了保质期。
我穿着衣服躺回到床上去,一动不动,闭着眼睛。雨霏说过,每次做血透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流动,她甚至能感受那些血是多么不愿意被机器抽出体外。现在,我屏住呼吸躺着,周围一片宁静,慢慢地,仿佛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周身流动。我第一次发现,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觉,那让我觉得自己活着,让我觉得自己是拥有生命的,那种感觉像一个小小的手抚摸着我被那个巨大的坏消息片刻问摧残得千疮百孔的心,虽然有些徒劳,但毕竟是一种安慰。
黎明的时候,我甚至还在被子里做了一次手Yin。老爸曾经暗示过,男孩子这样并没什么错——当然他也没大张旗鼓地鼓励,我还是坚决不对任何人承认自己有那个习惯,即使对木鱼也不肯承认。之后我看着自己垂头丧气的小弟弟,突然觉得很悲哀,它真是不走运,总是在练兵,从来都没有正式上过岗,就有下岗了,然后我又为自己这种幽默感苦笑起来,我摸摸这个可怜伙伴的小脑袋——其他它业务水准很高的,每次我和木鱼比谁Ъo起更快,这家伙总是略胜一筹,弄得木鱼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需要吃鹿鞭,给我带来很大的虚荣感。
偶尔,姐姐会对男人的领域产生好奇心,来向我请教一些不便向老爸提出的问题,比如,“果冻,你们男孩子一看见漂亮的女生,真的马上就好搭帐篷吗?”她问话的口气好像在说:“你们男人真的像狗一样看见电线杆就想抬腿吗?”
我斟酌一下,决定在一个不尊重男性的女人面前为全体男人保留尊严,“当然不是,要漂亮,而且要真心喜欢。你漂亮吗?很漂亮。我看见你会搭帐篷吗?喂,姐,难道你希望我看见你搭帐篷吗?”
我承认我见到雨霏会搭帐篷,也曾经梦想过,将来的某一天,雨霏变成我的妻子,我带她回家吃饭,听她叫我老爸“爸”,叫我老妈一声“妈”,警告姐姐不许在任何事上难为她,否则我和她没完,睡觉时她的头贴在我的肩膀上,听我没羞没臊地告诉她很多电视剧里男人爱对女人说得温情台词,她咯咯地嘲笑我。那样的梦总是让我的心很温暖,可是,那样的梦,即使我自己也很少做,因为它离我和雨霏两个人都是那么远,现在更是遥不可及了。
多遗憾呐。
等老爸老妈回到我的病房,我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们以为我睡着了,看了一眼就又出去了。
之后的几天都很忙乱,不断地检查,医生会诊,托老爸老妈职业关系的福,全市所有大医院的五官科名医几乎都来过了,他们的神情大同小异,我安安静静地配合检查,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
第四天晚上,我转到了肿瘤医院。医生给我检查完了,向老妈递了个眼神,老妈说:“国栋,我们到那边去休息一下吧。”
医生和老爸在办公室里谈了很久,老爸回来的时候,郑重地坐在我对面,漫布红丝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我,他说:“国栋,你的鼻子里……有个肿块,需要做做治疗。”
“什么治疗?”
“……化学治疗。”
“恶性的吗?”
“不,不,是,是良性的,”老爸垂下眼皮,“良性的。”
“良性的肿瘤也做化疗吗?”
老爸没有立刻回答,被老妈抢过了话头,“当然可以。”
在医院里,我老爸有一个长久被人争议的特点,就是从不信奉“善意的谎言”,他认为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应该有绝对的知情权和支配权,甚至公开宣扬安乐死的好处,在这一点上,他的思想激进得让人惊讶,老妈认为那也是他一直难以升职的原因之一。
“假如是你快死了,难道你希望被人当傻瓜一样哄着吗?”每次被别人质问,他就这么不温不火地回答。他从来不像有些医生那样什么病都敢拍胸脯,而是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人家“你这个病根本上是治不好的,不过可以通过治疗和调理饮食,延长三到五年的寿命。”有些病人不喜欢他这种风格,他却认为是他们太过贪心了。
但是现在,连老爸也说起善意的谎言了,不过,我并没有揭穿他。
第二天,木鱼来看我,带来了一束大大的鲜花,脸色十分严肃。
“我又不是女孩,你带花来干什么?”我故作轻松。
“我想不出该带什么来,”他的脸色依然十分严肃,却抽出放在背后的另一只手,手中握着一只迷你的DVD机和一叠碟片,“医院里很闷,给你打发时间。”
“怎么不带个你做的蛋糕来?”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
木鱼默默地坐在我的床边,我们默默地看着对方。看了很久,他告诉我,决定要去加拿大了。
“多,多伦多大学。”
我对他笑了笑,“会回来吗?”
“会,”他点点头,“两年前我去过多伦多,不喜欢那儿,冬天太冷,不适合我。”
“那为什么还去那里读书?”
“读书就是要找一个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太舒服了,就读不好,”他推推眼镜,“你会来送我吗?”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去送你。”
“你要在医院里待多久?”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我得的是癌,已经晚期了。”
“啊……”木鱼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不是,不是说是,是良性的吗?”
“他们在骗你。记得我的鼻子常常莫名其妙地流血吗?”
“天哪……”木鱼忽地一下站起来,有颓然地坐下,整个人像被点了|茓一样定住了,“我的……天哪。”他把头埋下去,用手掌托着脸,过一会儿,摘下眼镜,他的脸上全是泪水,“果冻……”木鱼的脸上有种张皇失措的表情。
“果冻,有件事情……我应,应。应该告诉你。”等木鱼终于平静下来,他空吃不清地说。
“我把蔡雨霏的狗,狗,毒,毒……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是你姐姐提,提的条件,她说,要,要,要我帮她办件事,才答应和我一起过,过,过生日……”木鱼又把头埋下去,“果冻,对,对,对不起啊……”
这一下,呆若木鸡的,换成了我。
“你……你,你说的是……真的?”过了很久,我问木鱼,声音很小,因为惊诧之余,我的喉咙干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但是木鱼听见了,他偏过头去,点了点头。
“为什么……”
“你,你姐姐要我做的,”他低着头,“你知道,我,我,我……”
“你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是不是?”我木木地问。
“我,我想……,那只,只是一只狗……果冻,我,我本来是想,等过段时间久买只新的,新的狗,一,一样的,让,让你去送,送给她……”
我脑海里的思路开始慢慢连贯起来。过去几天里,我始终难以想通,姐姐是怎么弄到砒霜的,现在我明白的。木鱼始终过于精明了,他甚至认为再买一只狗让我送给雨霏,是一个煽情的好机会。
“你知道……你毒死的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吗?”
木鱼看看我。
“它叫果冻,”我喃喃地说,“和我一个名字。”
我默默地看着木鱼,他又一次深深地把头埋到膝盖上去。
“木鱼,你帮我一个忙,”我说,“你帮我找到她。”自从雨霏和她小阿姨搬走后,她没有再去老爸的医院做血液透析,他们两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去问老爸,他说不知道;我不相信,但老爸脸上的表情镇住了我;老爸绝不是一个很酷的人,然而当他下定决定破釜沉舟保护一个人的时候,是很坚定的。
木鱼咬着嘴唇,使劲地点了点头。
老爸和老妈现在很少说话,一有时间,他们就守在我的病房里,也不和我说什么,或许怕“言多必失”吧,只是默默地或站着或坐着,让我看着心里觉得很难受,有时候索性闭上眼睛装睡。闭着眼睛的时候,第一看见的,总是雨菲,我把从和她相识到现在的没一个片段细细回味一遍,有些惊讶地发现,我始终记不太住她的脸;在我的脑海里,她的一切动作神态都是鲜活的,然而她的脸却总像罩着一层朦胧的光,看不太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最喜欢的人,脸总是记不太住的,因为看得太久,就好比一个字,使劲盯着它看,你会觉得它越来越陌生。
我是多么想再见她一次。我想再看一看她的脸,即使,到头来依旧会忘记,我也想再看一看那张天使一样美丽而忧郁的脸。
一天下午,我一直在假睡,老爸和老妈轻轻滴谈着话,他们话中的几个字眼直直地挑到了我的神经。
“信是我写的。”老妈说。
沉默了很久,老爸的声音:“是吗?”
“你是不是很惊讶?”
“有一点。”
“对不起。”
“是我的错。”
“林伟平……”老妈低低地压着声音,但是依然掩不住话里的激动,“我明白这样代价太大了……可是我真的想不到你会那么干……我没有选择,非亲属活体器官移植是违法的,一刀下去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到时候……”
“别说了,”老爸的声音依然沉静,却有些微微发颤,“我懂。”
“懂就好。”
“你后悔吗?”许久,老妈悠悠地问了一句。
老爸没有说话,又过了很久,说:“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从不后悔。”
我的主治医生姓郭,五十出头,光溜溜的秃顶,长着一张很凶的脸,不苟言笑,{奇}查房时很少说话,{书}但据说水平很高。{网}趁老爸和老妈不在的时候,我悄悄地走到他的办公室钱,他刚好在里面。
我敲敲开着的门:“郭医生。”
郭医生正在写什么东西,听见声音,抬起雷公脸,把老花镜推下鼻梁,认出了我,“有事吗?”整个过程中,他的面部表情毫无变化,像一座木刻的雕像。
我有些怕他,但是又觉得,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在郭医生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很直接地问:“郭医生,我的病是不是没有希望了?”
郭医生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请您对我说实话。”我的手紧紧地攥着椅子扶手,眼睛盯着郭医生捂住的嘴角,直到双眼都有些发痛,“我知道……我的时间也许不多了,所以,请您……对我说实话。是不是……已经扩散了?”
郭医生望了我一会儿,把手从书桌上放下来,交错在胸前,“你真的想听吗?”
“这对我很重要。”我说。
“好。”他推开眼前的一堆病例,“你的癌症已经扩散了,我认为,你的生命,现在其实是在以小时计算,”他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这是你想听的吗?”
“是……吗?”虽然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那句冷冰冰的话依旧像一个巨大的冰雹一股脑儿砸在我的心头,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手指紧紧地扣进椅背上的木头,眼前一阵阵的眩晕。
“不过,”郭医生又开口了,“医生其实并没有权力对人的生命做判断,更没有权利做错误的判断,因为那涉及的因素太多。你父母都是医生吧?”
我木然地点点头。
“那我想你可能知道,很多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家人都会瞒着他们,就像你父母现在瞒着你一样。”
我有点点头。
“那些病人家属都认为病人蒙在鼓里,可是根据我的经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病人,其实心里都清楚自己的情况,但很少有人来直接问我,自己是不是没治了。而你,来问我了。”
“那说明什么?”
“说明你的求生意志很强,强到不愿意被欺骗。”
郭医生这番推理让我几乎感到可笑,“那又怎么样?”
“无论医生还是药物,主要目的都是帮助病人自身的机体,求生的意念超过自欺欺人,很难预料结果到底会怎么样,”郭医生久久地看着我,“我曾经有个病人,是个老太太,进来的时候,我说她只有几个星期生命了,但她活了整整八个月,因为她的孙子突然遇到车祸,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后来,她的孙子死了,知道消息的当天晚上,她也就死了。”他意味深长的说,“知道吗,信念对于人的作用是很奇妙的。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断言一个病人能活多久。”
“做化疗会损伤肾脏吗?”一个问题突然从我嘴里蹦出来。
“有可能。”过一生点点头。
“什么影响?”
“有些化疗药物可能导致肾小管上皮细胞坏死,变性,间质水肿,肾小管扩张……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没有理由为了害怕伤害肾脏而不做化疗。”
我走出郭医生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病房,躺回床上,旁边柜子上放着木鱼带来的DVD机和碟片,最上面一张,是恰克飞鸟和宫崎骏合作的《On Your Mark》。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
我看着屏幕上那两个战警历经艰险终于救出天使,带着她回到人类世界,小天使对着天空展翅的那一刻,低下头看了看,一个战警在她手上亲吻了一下,而另一个,只是对她温柔地眨了眨眼睛,目送小天使在高空中远去,阳光里,在自己脸上投下小小的身影。而我知道,他爱她,多么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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