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菲菲在楼下站了没多久，就看到那辆银­色­的沃尔沃一路疾驰而来。孟洵从车上下来时，她甚至都还能听见发动机的回响。孟洵穿着一袭黑­色­风衣，站在她的面前。初春的阳光明媚而温柔，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轮廓。她抬起头看着他清隽的面容，这才发现他真是有些消瘦了，脸­色­也略显苍白。

“你现在，身体好些了么？”她有些犹疑地问道，孟洵却是洒然一笑：“我没事了∠次也就是说起来有些吓人，其实没什么的。”

没什么？吐血还叫没什么，那要出什么样的事才叫有什么？童菲菲叹了口气：“你没事就好。以后，还是别这么拼命了吧，有什么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呢？”

“原来你也明白这个道理啊？”孟洵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那之前是谁准备天天在医院的板凳上睡觉，也不打算包个床位的？”

“我那是为了省钱。而且，我知道自己能在凳子上睡着。”童菲菲淡淡地笑了笑，“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还有刘主任。我妈一直在说，要好好请你和刘主任吃顿饭呢。”

“菲菲，”孟洵笑起来，“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了吧？”

童菲菲看着孟洵带着笑意的眼睛，抿了抿嘴­唇­：“要的◇友之间，互相帮忙也还是需要说谢谢的。”

“朋友？”孟洵一愣，目光一分分沉郁下来，他盯着童菲菲，声音有些迟疑，“是我刚才在电话里听错了，还是我现在，理解错了？”

“你刚才没有听错，现在也没有理解错。”童菲菲平静地看着孟洵，“我刚刚在电话里，是叫了你‘孟洵’，我也的确很关心你。因为，我已经把你当做了我的朋友。但是，只是朋友，就像柯雅盈一样的朋友。”

“像柯雅盈一样的朋友？”孟洵眼底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了。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想把什么东西揉散，却终究还是徒劳地放了下来：“行，朋友就朋友吧，而且还能是和柯雅盈一样的朋友，已经算不错了。你现在是不是还要去超市？走吧，我送你过去。”

孟洵陪童菲菲去超市买了些东西，又把她送回家。在车上，童菲菲问孟洵自己要不要回去上班，孟洵问道：“你妈现在可以不要人照顾了吗？”

童菲菲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孟洵笑道：“那不就是了。公司的事你不用­操­心，也不是离了你公司就不能运转了，你就安心在家照顾你妈吧！”

童菲菲垂下头，没再说话。一直到孟洵将她送到家门口，她才抬起头，认真地说道：“谢谢。”

孟洵笑起来，带着一丝淡淡的宠溺和包容：“谢什么？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吗？好了，你也出来挺久了，阿姨该在家里等急了吧！快上去吧，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别听其他人乱说，我没那么忙的。至少，接你的电话，总是有时间的。”

童菲菲看着孟洵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样子，心头翻涌起一股夹杂着酸楚的温暖。她垂下眼眸，对孟洵轻轻点了点头，才推开车门，缓缓走下车去。

孟洵把童菲菲送回家之后，并没有回去工作，而是直接将车开往了机场。Alex今天从美国回来，他答应了前去接机。他抵达接机大厅时，Alex的航班已经进港了，他在出闸口等了没多久，就看见Alex拎着一个包，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你就这么点东西？没托运的行李？”孟洵有些诧异，这次Alex少说也要在国内呆十天半个月吧。

“回国出差带什么行李？用的东西家里都有，我就带了几件衣服加一个电脑，没什么好托运的。”Alex跟着孟洵走出机场。他上了车，拿起孟洵放在车台上的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舒服地靠在副驾位上，懒洋洋地吐了个烟圈：“没打火机，都憋了一整天了，真难受。”

孟洵扫了他一眼：“我记得你之前没这么大瘾啊。怎么，很累？”

“废话。你坐十几个小时飞机试试？”Alex转了转脖子，猛吸了几口烟，然后掐灭，关上了车窗，“Paul呢？晚上去哪喝酒？”

“你不回去？”孟洵有些讶异，“还是你们家不知道你今天到？”

“嗯，我和家里说的明天到÷万一晚点了，他们白等。”Alex说的这个倒是实话，他一个朋友回国时飞机就晚点了将近十个小时，害他们家的人在机场等了一整晚。孟洵点点头：“那我们先去吃饭。Paul不知道你今天就有空出来，要陪女朋友，等他伺候完他那位再看有没空应付我们吧。”

“呵呵，这小子真被套牢了？”Alex笑了笑，“上次我给他打电话，就听他说这次我回来看能不能赶上他的婚礼。没想到这小子现在也赶了个时髦，打算闪婚啊！”

“是挺闪的！”孟洵深以为然，“圣诞节的时候他还孤家寡人呢，拉着我陪他喝酒，结果春节去趟丽江回来就告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女孩♀还没一个月呢就准备和人家领证了♀速度，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

“啊？真的假的？”Alex愣了一下，随即又摇了摇头，“不过现在这世道，先上车后补票也没什么了。”

“是啊，现在很多女孩恨不得比我们男人还放得开。”孟洵感叹道。Alex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么有感触？你的那位怎么样？向你开放没有啊？”

孟洵的眼神一暗，摇了摇头：“今天她主动打电话给我，关心了几句我的身体，我激动得一跐溜就赶到她家门口了。结果她明确地告诉我，关心你，是因为拿你当朋友，不过，也只是当朋友。”

“哈哈哈，于是你顿时就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心头那个拔凉拔凉的啊是吧？”Alex调侃了两句，见孟洵也不反驳，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错了，人家这算是给你开了条门缝了！好歹现在她也真拿你当朋友，开始关心你了，总比之前只肯‘假扮’你的朋友强吧？这说明她的心防已经开始松动了，你再加把火，使劲拱拱，没准这成功就指日可待了！”

“消吧。”孟洵叹了口气，斜觑了Alex一眼，“你说起我的事倒总是头头是道的。你自己呢？还想着那位？这次回来，打算去找她吗？”

“我？”Alex自嘲地一笑，“就是想找也没法找啊。人家现在到底还在不在中国我都不知道呢，上哪儿去找？”

“不是吧？你们这么多年都没联系？”孟洵有些惊讶地扫了Alex一眼，他苦笑着摇头：“她换了手机号码，EAI拒收我的邮件，QQ、SN留言也都没有任何回应，我根本联系不上。”

孟洵看着Alex黯然的神­色­，沉下脸来：“她真是够绝的。我说你还记着她­干­嘛？赶紧的，再找一个吧。”

“没说不找啊。”Alex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只是没遇到合适的而已。咳，别说这些了，赶紧找个地方先填填肚子，我这一路飞机餐吃过来，都要吐了！”

孟洵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车上的时钟：“今天周末，这个时间好一点的地方人都很多，等位只怕都要等个把小时。要不我带你去个小店吧，那儿应该不用等位，味道也还凑合。”

“可以啊！你觉得凑合的地方肯定差不了，就去那儿吧！”

孟洵带Alex去的地方就是平安夜那晚，童菲菲带他去的那家小店。他刚走进小店，张姐就迎了上来：“欢迎欢迎！”

她热情地将孟洵和Alex带进去落座，笑容满面地把菜单递过去：“孟先生今天想吃些什么？”

“你还记得我？”孟洵有些讶异，他自从上次平安夜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现在都快两个月了，这个老板娘居然还可以一眼就认出他？

“当然啊！您可是菲菲唯一带过来的人，我怎么会不记得？菲菲这段时间都没来了呢，她还好吧？”

“哦，她妈妈前段时间生病住院了，所以她一直在照顾她妈。”

“啊？是她婆婆吧？她十来岁就没了亲爹妈啊。唉，造孽啊！这孩子，命真是太苦了。当年她来我这里做事，就是因为她­奶­­奶­病了，她每天在我这里­干­到晚上一两点，第二天还要一大早赶去别的地方打工……”

“你说的菲菲，不会是，童菲菲吧？”一直没有开口的Alex突然Сhā进来问道，孟洵被Alex眼神里的灼热吓了一跳，愣愣地答道：“是叫童菲菲，怎么了？”

“怎么了？”Alex咧着嘴角，似乎想笑，却终究被一股难言的荒凉挤散了笑意，“原来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当初，我从美国赶回来，就是为了一个叫童菲菲的女孩吗？”

第一节

那个晚上，孟洵终于知道了Alex，也就是许然，和童菲菲之间全部的故事。

九年前，许然在一次给妹妹许琳送东西时，偶遇了童菲菲。当时菲菲刚读大一，许然还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黄昏，校园里人来人往，刚下课的学生都脚步匆匆地往食堂赶，而菲菲却一个人捧着本书坐在湖边，任周遭人身鼎沸，她自安然淡定。那是许然第一次看见童菲菲，当时的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孩特别的娴静。夕阳的余晖洒在平滑的湖面上，女孩的侧影在湖面波光粼粼的折­射­中显得更加柔婉而清雅。那一刻，许然突然想到了《诗经》里的两句话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因为还要给许琳送东西，所以那天许然并未久留，不过那匆匆一面，却在他心底刻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记。后来他又去了几次许琳的学校，还曾经刻意在湖边徘徊过，可惜再也没有看见过童菲菲的身影。再后来，就是许琳回家谈起学校的事情时，经常会提到一个和她同寝的女孩，说那个女孩家境不太好，学习特别刻苦，每晚都去教室自习到快熄灯了才回寝室。那会儿爸妈还拿这个例子教导过许琳，要她像别人学习，可他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样的女孩多半都是穷酸而木讷的，就像他们班那个天天勤奋学习却还是成绩很差的女孩一样，只让人觉得可叹又可怜。

哪知道，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许琳就义正言辞地反驳起来。她说童菲菲绝不是他想的那种女孩，她是非常有灵­性­和气质的，她那么刻苦学习只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唯一的亲人失望☆后，许琳甚至还气鼓鼓地说，一定要找机会让他见一见童菲菲，要他这个总是自命不凡的哥哥明白什么叫“大跌眼镜”。

当时，他只是淡淡一笑。直到一周后，他和宋君安一起去许琳学斜，迎面碰上了和许琳一起走出来的童菲菲。那一刻，他简直欣喜若狂，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他二话不说拉着她们两个就去了锈的小餐馆。他还记得那天他们吃饭吃到一半时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他那个窃喜啊，想着待会儿一定要找机会和童菲菲共用一把伞。哪知道饭还没吃完，他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是他妈在家滑了一跤摔伤了，他爸让他和许琳赶紧去医院♀种情况下，他显然没办法再顾及自己那点小私情了，只能带着许琳先走，让宋君安帮忙送童菲菲回学校。

“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非要和君安一起硬拉着她们俩丫头出去吃饭。”许然的声音带着几分暗哑。他从饭桌上摸过孟洵的烟，衔在­唇­边，单手去拨打火机，却拨了半天都没打着。孟洵扫了他一眼，拿过打火机，“叮”地一声打出火，将烟点着。迷蒙的烟雾中，许然半垂着眼睛，指尖似有些微微的颤动。

“于是，菲菲就这么和宋君安开始了？”孟洵有些意外，“她不像那种容易对别人一见钟情的人啊！”

“是啊，如果君安那天只是送她回宿舍，我或许也不会那么快就失去了机会。”许然苦笑着摇头，“可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寸。那天君安送菲菲回去时，为了保护她，被一辆车给碰了，刮了一条大口子∷势本身并不严重，但那天雨实在下得太大，所以他被淋了个透湿，伤口就有些感染，折腾了很久才好。于是菲菲在愧疚之下，就经常去看他，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好上了。”

孟洵点点头，这倒是很符合童菲菲的­性­格。她是那种典型的“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的人，如果宋君安只是普通的追求者，那她可能会拒绝，但若是他挟恩而求，那她在心存愧疚的情况下，肯定是没法冷下脸的。

“那，宋君安对菲菲，好吗？”孟洵问得有些迟疑，许然肯定地点点头：“很好，不然我当初也不会放弃。君安是和我一起玩到大的哥们，他人长得帅，又温柔，很多女孩都喜欢他，连我妹当年都喜欢跟在他ρi股后面，恨不得要认他当亲哥，但他对菲菲一直都是一心一意的。”

孟洵叹了口气：“难怪，他去世之后，菲菲那么难以忘怀。”

“是啊。”许然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过了很久，才接着说道，“当年君安的死，对菲菲打击很大。尤其是君安走了没多久，菲菲的­奶­­奶­也因病去世了。那时要不是因为菲菲还得照顾君安的妈妈，我估计她早就崩浪。”

孟洵想起五年前童菲菲那副消瘦黯然的样子，皱起了眉头：“你五年前回来时，她­奶­­奶­已经去世了吧？”

“嗯，她­奶­­奶­刚去世，接着宋姨就因为心梗被送进了医院。”许然听出孟洵语气中的不满，淡淡地笑起来，“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那时我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心急如焚地赶回来，连见你们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就满世界找她。”

孟洵没有吭声。当初，他和Paul的确笑话过许然重­色­轻友，因为许然回来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想到这个日子，孟洵忙问道：“你一回来就去找她了？”

许然点点头：“我连行李都没放回家，拖着箱子就跑去找她。还好我赶回去了，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孟洵心里一惊，那个晚上，就是他带着童菲菲去开房的那次，难道……

“在夜­色­酒吧的门口。”许然的话让孟洵松了口气№然看着孟洵平静的表情，有些意外：“你知道她以前的事？”

“嗯，听说过一些。”孟洵含糊地应了一句。只有Paul知道他和菲菲在五年前就见过了，他并没有对许然提起过那段往事。

“她竟然连这些都告诉你了？”许然真的惊讶了，看向孟洵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难言。

“我只知道那段日子她过得很艰难。她到处找工打，去酒吧陪酒，甚至，还陪睡……”

“她没有真的陪睡过！”许然打断了孟洵的话，“我回去找她那晚，是她第一次卖身，也是最后一次。那晚她碰到了一个好人，那个人没有要她的身子，却还是给了她钱。她本打算回酒吧继续找人，但就在她准备和别人出台时被我撞到了。我赶跑了她身边的人，然后带她离开了酒吧。接着我不是在国内陪了她几个月吗，至少那段时间她都没再去过那种地方。再后来，宋姨的病好了，菲菲也慢慢恢复了正常，我相信，她不会再去做那种事情了。”

孟洵惊愕地抬起头，难怪他后来怎么找童菲菲都找不到，原来她在当晚就被许然带出了那个环境。说不出的庆幸和轻松让孟洵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摸出一根烟缓缓点燃，感叹了一句：“你回来得还挺及时的。”

“及时？”许然摇摇头，“我回来得太晚了！你不知道当我找到她，看到她那个骨瘦如柴、心如死灰的样子时，我有多后悔、多自责！”

许然揉着额头，眼眶都泛红了：“你不知道她以前是个多么冰清玉洁的女孩。她和君安那么相爱，都会觉得接吻是很羞涩的事情。可后来为了给­奶­­奶­和宋姨治病，她竟然，竟然能逼自己去陪酒，甚至卖身！你不知道那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根本就是打算彻底毁灭她自己你明白吗？我敢肯定，如果当年宋姨真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立刻就能跟着一起去了！你信吗？”

孟洵手里夹着烟，有些愕然：“不至于吧？我觉得她挺坚强的啊！”

“不至于？”许然苦涩地笑起来，“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死死地守住她？连学业都不要了也要守着她？一直等到宋姨平安了我才敢离开！你看她表面很坚强，就真以为她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承受一切？”

许然悲伤地摇着头：“别被她的外表骗了！她的坚强都是硬撑出来的，其实她的内心，比你我都脆弱！因为，除了宋姨，她压根就觉得自己没有再继续活下去的必要！”

孟洵手里的烟蒂掉落到桌面上，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感觉到一丝后怕从心底慢慢地爬出来，然后蔓延到全身，整个后背都凉得如坠冰窖。

“那你后来还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自己跑回了美国？就算她妈那会儿没事了，也不代表以后都没事了啊！”过了半晌孟洵才回过神来，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些压不住的火气。

许然笑起来：“你这会儿倒觉得我做错了？当初是谁总说我不值，认为我早该回美国不管她的？”

孟洵皱起眉头，脸­色­有些尴尬。的确，那会儿他曾不只一次地劝过许然，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承受的命运，他不可能也没必要永远做别人的救世主什么的。

“是她逼我走的。”许然没有再调侃孟洵，语气变得萧索而黯然，“你不是曾经很好奇她到底对我说了什么狠话，让我终于心灰意冷，垂头丧气地回美国了吗？”

许然垂下眼眸，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看着那根烟一点点被碾破，细细的烟丝从薄薄的纸壁中挤出来，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洁白的瓷器底部，就像那些再也无法收拾的斑驳过往

“那天，她把我带到君安的墓前，对我说，‘许然，你听清楚了，我童菲菲在这里，对天发誓这辈子，我只爱宋君安一个人，今生今世，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现在，我还苟活在这世上，只是为了替君安尽孝道。宋姨走的那一天，就是我陪君安去的那一日。如果，你消我能够平静地度过这段日子，就请不要再来打扰我。因为我看见你，就会想起君安，我看见你，就会痛苦，就会，想立刻结束了我这条命，跟着他去。’”

许然一字一句地说完，才抬起头，看向孟洵：“她看见我，就痛苦得想立刻去死。那你认为，我能怎么办？我就算再爱她，又能怎么办？难道我真的逼她去死？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在离她千山万水，她根本看不见，也记不起来的地方，陪她，一生一世。”

孟洵看着许然已经变得通红的双眼，心头五味杂陈。曾经，他是真心地为许然打抱不平，当初他甚至还和Paul一起谴责过童菲菲的心硬如铁，一起不屑过许然的念念不忘。可现在，他明白了，有一种感觉，叫身不由己，有一种感情，叫覆水难收。

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对天盟誓，愿意为他生，为他死？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在明明已经毫无机会和消的情况下，仍然坚定执着地一个人去守着那孤孤单单的一生一世？

他从未想到，许然一直自嘲的“情剩”，竟然是这样的意思。原来，哪怕爱到了最后，真的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也还是可以，默默地去坚持，坚持那一个人的天长地久。

第二节

那个晚上，孟洵陪着许然喝到酩酊大醉。Paul接到孟洵电话去小店接他们时，许然已经醉得人事不省。Paul看见倒在桌上的许然就吃了一惊，再看见孟洵也喝得两眼通红，不禁诧异道：“怎么回事？你们俩受什么刺激了？”

孟洵苦笑着用手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了一点，才言简意赅地说道：“我喜欢的童菲菲，就是Alex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啊？”Paul愣住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Alex不是说那个女孩早就离开这里了？”

“那应该是他妹妹骗他的。或者，是童菲菲让他妹骗他的？”孟洵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总有个人在骗他。”

“那现在这……”Paul看着一脸黯然的孟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行了，先别说了。帮我把他弄上车吧，他这个样子今天肯定回不去了，就在我那里凑合一晚吧。”孟洵把车钥匙扔给Paul，就扶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店外走去。Paul扶着沉重的Alex，看着前面孟洵那个踉跄颓废的背影，叹了口气♀两位都是用情至深的主，怎么就喜欢上同一个女人了呢？

次日早上，许然起床时孟洵已经去公司上班了№然走到客厅，正打算拿着行李离开，突然发现玄关处的鞋柜上压着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正华路福园小区A栋302。

拿起纸条，许然看着那寥寥几个字挤在纸条上方，好像后面还想再写些什么，却终究，只留下了一片空白。他揉了揉太阳­茓­，把纸条揣进兜里。拉开门的那一瞬，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想起除夕那晚，他问孟洵，是否真愿意去尝试一份可能无果的感情时，孟洵是那么坚定地回答为了她，我愿意。

许然打车来到童菲菲家楼下时已经快十点了。他一个人站在单元楼下面的车棚里，往上看，三楼一排排窗户，不知道哪一扇通往童菲菲的房间↓当他茫然四顾时，某一个阳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那一瞬间，许然只觉得大脑一片轰然她还穿着七年前的那件毛衣。他还记得那件毛衣是在他出国前，君安陪他购买出国衣物时给菲菲买的。

童菲菲仰着头，在那里晒衣服№然仰着头，眼睛酸涩得发烫。

五年了，他没有她丝毫的消息，也不能和她联系，甚至不知道她究竟还在不在这世上。他唯一能反复翻阅的，只有在大学时拍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他们四个人的合影菲菲，君安，琳琳，他。菲菲靠在君安的身边，那样柔婉而依恋。而他，越过琳琳，越过君安，能看到的，也不过就是她的一个侧影。

他往车棚的­阴­影里缩了缩，即使菲菲或许压根就不会发现他，他还是将自己藏得很深了一些。他不敢冒那个险。他还能看到她这样平安健康地出现在他面前，已经觉得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他无法形容自己昨天听到孟洵说，菲菲还在这个地方，还好好地生活着时，他有多么的欣喜若狂，有多么的感激庆幸。

仿佛只是一瞬间，菲菲就晒完衣服进去了№然久久地凝望着那个已空无一人的阳台，刺骨的寒风穿过空寂的车棚呼啸而来，整个世界都变得空旷而寂寥，只有呜呜的风声在耳畔来回。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感悟到了，所谓的，春寒陡峭。

晚上吃过饭，许然将许琳叫进了房间№琳看着他一脸疲累的样子，关切道：“很累吗？你今天刚回来，还是早点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昨晚就回来了。”许然的话止住了许琳的脚步，她转过身：“你昨天就回来了？那怎么没回来住？”

“我去朋友那凑合了一晚。”许然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但一想到许琳闻不得烟味，又把烟盒放下了，“早上，我去了福园小区。你不会没去过那里吧？”

许琳神­色­一怔：“福园小区？什么福园小区？我不知道……”

“你现在，和菲菲在一个公司吧？”许然看着许琳仍然强自镇定的神­色­，直白地说道，“你回来前我已经问过了爸妈。你经常都去看宋姨，甚至昨天才去过，对吗？”

许琳垂下了头，沉默不语。

“为什么要骗我？”许然的声音苦涩而迷茫，“我一直都相信你。五年前，你告诉我菲菲走了，离开这里了，我就真的相信了。如果这五年里我随便问爸妈一次，就不会再被你蒙在鼓里，就不会不知道，菲菲她原来还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那又怎样呢？她在这里又如何？她都说了不想见你，见到你恨不得去死，你再留在她身边还有意义吗？”

“你怎么知道她不想见我，见到我恨不得去死？”许然诧异地看向许琳，“她在君安墓前和我说的那番话，我从来都没和你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凳子上：“是，是菲菲告诉我的……”

“不可能！以她的­性­格，她不可能主动和你说这些！”许然目光咄咄地看着许琳，“是你，是你逼她说的对不对？我早该想到的，她那么柔婉的­性­子，我刚回国时她也没对我那么绝，后来她怎么会对我说出那么狠的话？所以是你！是你逼她的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逼她赶我走？为什么要骗我说她已经离开这里了？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成为第二个君安！”许琳终于再也受不了许然的咄咄逼人，哭喊着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什……么？”许然愕然地看着许琳，似乎不能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能，让你成为第二个君安！”许琳的泪水静静流下来，眼底的疼痛和凄绝再无半分隐藏，“如果不是因为菲菲，君安怎么会死？她身上的煞气太重了！她克死了她的父母，又克死了君安！难道我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也被她克死吗？”

“你胡说什么？君安的死是意外，那是意外！你怎么能怪菲菲？她那么爱君安，怎么会害死他？”许然红着眼睛质问许琳，“你不是菲菲最好的朋友吗？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就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因为我以为君安和她在一起能幸福，我才把君安让给了她！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许琳捂着脸，泪水灼痛了她的掌心。那段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被翻出来，再度狠狠烙上她那个从未结痂的伤口。有谁知道，她喜欢君安喜欢了多少年？有谁懂得，她连君安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的那种痛，那种悲，那种悔，那种，恨？

“你，到现在都还忘不了君安？”许然怅然地跌坐在床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许琳这样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袒露她的悲伤和绝望。五年前他从国外赶回来时，君安已经去世好几个月了，许琳虽然情绪低落，但他没想到她心底竟会有这样深的伤。

“忘？”许琳笑起来，却比流泪更让人心悸，“君安死了，菲菲忘了他吗？如果菲菲死了，你又能忘得了菲菲吗？你们之间的感情才几年？我爱君安，爱了多少年，你知道吗？”

许然沉默地拿起桌上的纸巾递过去，面对这样的许琳，他实在没法再去苛责什么№琳把纸巾按在眼睛上，过了许久，才平复下语气：“五年前，我的确去找过菲菲，要她想办法让你离开。爸妈就你这一个儿子，难道你也想让他们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菲菲能那么痛快地答应我？为什么她能对你说出那么狠的话？那些话可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哥，她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不可能的，你明白吗？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在君安走的那一天，她就跟着君安去了。她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一个人。所以当年，逼你离开的，是她自己，不是我。”

许然怔怔地听完，才缓缓问道：“那五年前，骗我说她已经离开这里的，到底是你，还是，她？”

“是她让我骗你的。”许琳平静地说出答案，就站起身，拉开了房门，“哥，菲菲有句话没有骗你，她看见你，是真的只会痛苦！所以，你就别再执着了。你该知道，这世上有些感情，注定就是有缘无分的。”

有缘，无分？她看见他，真的只会痛苦？

随着房门缓缓合上，许然颓然地倒在了床上。他睁着眼，木然地望着头顶上那暗沉的灯光，­唇­角牵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他的辗转反侧，他的相思成灰，他的执迷不悔，他的此志不渝，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九年的思念，五年的等待，漫长而执着的守候，如今，是不是真的应该，落幕了？

第三节

第二天，许琳刚走进办公室，就看见童菲菲坐在办公位上，便走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上班了？­干­妈那里能离人了吗？”

“今天有人照顾她。”童菲菲笑了笑，“你不是说现在部门很忙吗？我就和一个朋友商量了下，他刚应聘上小学的美术老师，现在是试用期课程很少，正好可以经常帮我过去照看一下。”

“你什么朋友啊？我怎么不知道？”许琳狐疑地看着童菲菲。她和菲菲相交多年，知道菲菲的社交圈很窄。尤其是在君安去世后，菲菲对外界几乎就是半封闭的状态。除了她之外，菲菲就只是和一个叫柯雅盈的高中同学关系比较好，那个女孩去日本读过几年书，也是前两年才回国的♀个在小学当美术老师的，应该不会是她啊。

“哦，他是我前段时间刚认识的一个朋友。”童菲菲没有对许琳提起过夏小果，一是因为雅盈和小果的关系毕竟还需要保密，二是因为，小果长得实在太像君安……

“那你这个朋友还挺好的。”许琳看出童菲菲不想多谈，也就没再深问。

童菲菲回了公司才知道许琳所言非虚，整个规划设计部的确处于高速运转中，尤其是孟洵。起初她看见孟洵办公室的房门一直关着，还以为他没来公司，后来才发现原来他在办公室里开了一上午的会。

中午许琳叫童菲菲一起吃饭，她摇摇头说道：“你去吧，我带了午餐，现在得抓紧时间把手上这个文件弄完。”

“哦，好吧，那我去了。”许琳独自走了出去，正好碰到孟洵的秘书小张她们，就和她们一起去了食堂。

童菲菲弄完手里的文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举起手伸了个懒腰，正好看到孟洵从办公室里神­色­疲惫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空杯子，往茶水间走去。她悄悄跟着孟洵走到茶水间，看见孟洵正往杯子里倒咖啡粉，便开口问道：“你吃过午餐了吗？”

孟洵闻声回头，吃了一惊：“菲菲？你怎么过来了？”

童菲菲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径自说道：“空腹喝咖啡很伤胃的，你还想再闹一次胃出血吗？”

孟洵无奈地笑起来：“没办法，太累了，就懒得出去吃了。你呢？吃午餐了没？”

“我……”童菲菲正想说我带了午餐还没吃，可一看到孟洵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我刚做完事，还没来得及出去吃。”

“你怎么能不吃午餐？”孟洵的脸­色­沉下来，童菲菲却没有半分惧­色­，斜觑了他一眼，淡淡地答道：“我也很累啊，懒得出去吃。”

孟洵一怔，神­色­随即柔软下来，眼神里带出了一缕笑意：“你还真是……那我们一起出去吃点东西？”

童菲菲终于浅浅地笑起来，点了点头。

两个人进了个快餐店坐下来，童菲菲告诉孟洵自己已经安排好了家里的事情，大部分时间都没问题，可以正诚下班，就是每周二和周四的下午可能要晚点过来。

“你不用把自己搞得这么累的。我不是说了吗，让你在家安心照顾你妈。”孟洵看着童菲菲明显瘦下来的脸颊，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还好。现在我妈已经好多了，其实我在家也就是给她做做饭洗洗衣服什么，没多累的。现在公司这么忙，我请太久的假也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我都没意见，你还怕什么？”

“我就是不想这样。”童菲菲看着孟洵不解的神情，笑起来，“当初还是你自己说的吧，消我不会因为和你的关系搞什么特殊化。我今天去秘书那里销假时，听说你这次帮我申请的都是带薪假？其实你真的不用这样做，我请的是事假，本来就不该有工资的，我们公司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这是你应得的。扣除你本身的年休假，之前你当那个大项目的执行秘书，加了很多班，这次的休假也就只是把你那些额外工作的时间补休给你。公司有没有这样的先例我不管，我们部门的事情我说了算，人力资源部那边我也摆平了，你就不要再的了。”

孟洵的口气一强硬起来，童菲菲就没辙了。她看着孟洵不容商量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我听说这次的项目我们要和美国那边深度合作，那你这段时间还要过去出差吗？”

孟洵听到这个问题，顿了一会儿，才摇头说道：“我不用过去，美国那边派了一个代表过来专门负责这个项目。”

童菲菲点了点头，她和美国那边的建筑师事务所工作来往并不多，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孟洵看着童菲菲淡然的神­色­，沉默地垂下了头。他不知道许然后来到底有没有去找过菲菲，但是看她这个样子，应该是不知道，那个美国派来的代表，就是许然。

许琳吃完中饭回到办公室时，发现童菲菲不在。她打开菲菲带来的饭盒，里面满满的一碗粥，完全没有动过的样子。她不动声­色­地盖上盒盖，想起中午吃饭时小张一直在说黑面神对菲菲就是好，居然能让她请这么久的假，还是带薪的，她当时就听得心头一跳，突然想起前两天她对菲菲提及孟洵吐血的事情后，菲菲立刻就出去了，后来她倒开水时走到窗边，看到孟洵竟然站在楼下，最后还带着菲菲一起离开了。当时她就觉得奇怪，现在看来，只怕菲菲和孟洵之间真是不简单了。

过了一会儿，童菲菲和孟洵先后回来，许琳看着孟洵进办公室时似乎不经意地往菲菲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暗暗盘算，如果菲菲真和孟洵在一起了，那她哥应该就不会再对菲菲有什么想法了吧？

第四节

这天下午，许然来到了孟洵的公司。岂料他刚走进规划部的办公区，就被许琳拦了下来：“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是来找……”许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许琳急急地打断了：“菲菲不在！”

她看了一眼孟洵办公室紧闭的房门，暗自庆幸菲菲刚好被黑面神叫去了办公室，于是她一边把许然往外推一边说道：“而且就算她在她也不会想见你的，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

“我不是来找菲菲的。”许然有些无奈，“我是来找Steven的。”

“孟总？”许琳愣住了，“你找他­干­嘛？”

“我这次回来出差就是为了你们公司的项目。我昨天就和Steven约好了今天来谈项目的事情。”

“你和孟总很熟吗？你回来是为了我们公司的项目？”许琳真是被惊住了，“那你以后要经常过来我们这边吗？”

“也不一定吧。我过来或者Steven去我们的办事处，都行。”许然嘴里说的不是来找童菲菲，眼神还是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菲菲还没过来上班？”

“嗯，她不在。”许琳含糊地应着，继续把许然往外推，“孟总这会儿也没空。我正好口渴了，你下去请我喝杯咖啡吧！”

“我这还有事呢……”许然有些为难。

“有事待会儿再说，也不差这几分钟的功夫吧？我是你亲妹妹，你难得回来一趟，请我喝杯咖啡都没空啊？”许琳不管不顾地把许然拼命往外拉。开玩笑，谁知道菲菲什么时候就出来了，让他们两个遇上了还得了？

许然一向拿这个妹妹没辙，只能无可奈何地被她推着往外走，心里还暗自嘀咕，菲菲又不在，她这么紧张做什么？直到坐在了楼下的星巴克里，许琳才松了口气，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会和孟总很熟呢？你们是在美国认识的吗？”

许然摇摇头：“我和他高中就很熟，不过他去外地读大学后我们就渐渐断了联系。后来我到了美国，有次在SN上遇到他，知道他也打算申请我那个学校，联系才又频繁起来。他去美国后一直和我合租，我们的关系就更铁了，我刚回国那天就是在他家住了一晚。”

“早说啊！早知道有这层关系，我就不用天天在他手下胆战心惊了！”许琳夸张地皱了皱鼻子，许然笑起来：“我还奇怪呢，你怎么突然就闷不吭声地进了他们家这个房地产公司？你以前不是一直都在咨询业混的吗？”

“咳，那边混得没劲呗！前两年房地产不是挺火的吗？别人都说在这­干­一年等于我在别的地方­干­三年，傻子才不过来呢！结果等我好不容易折腾进来了，国家又出政策抑制房价了，真倒霉！”

许然不禁有些失笑：“再不抑制房价老百姓才要倒霉了！现在国内这房价都已经疯了，恨不得比美国还贵了！”

“那倒是！所以说你在美国呆着真是很明智的！国内现在不说房价，就说什么食品安全啊，卫生环境啊，都不行的！”

“哦？那我让你和爸妈去美国那边定居，你怎么不去？”许然看了一眼妹妹被哽住的样子，垂下头抿了一口咖啡，“你不用赶我，我会走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琳脸上的笑容垮下来，许然却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我和菲菲，是有缘无分的。”

许琳看着哥哥黯然的脸­色­，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正踌躇间，许然的电话响了，是孟洵打过来的：“你大概什么时候过来？”

“哦，我已经到你公司楼下了，现在上去找你？”

孟洵顿了一会儿，才再度说道：“你就在楼下等我吧。就那个星巴克咖啡厅，我正好下去解解乏。”

“好，那我在星巴克等你。”许然挂断了电话，有些意外，“还真是巧了，Steven也让我在这里等他。”

“啊？那我先上去了，被老板抓住我偷懒就糟了！”许琳听到黑面神要下来立刻就紧张了，端起杯子三口两口地把咖啡喝完，就匆匆跑上去了№然看着她窜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暗自好笑，看来Steven这个“黑面神”的外号，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许琳刚离开不到五分钟，孟洵就下来了№然和孟洵谈完了公事，合上电脑，犹豫了一会儿才问道：“菲菲，她还好吗？之前你说宋姨病了，她还在家里照顾宋姨吗？”

孟洵想起许琳就在公司，菲菲已经过来上班的事情许然迟早会知道，于是便坦白道：“她今天刚来上班，说是宋姨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有人帮她照顾。”

“哦？”许然有些意外，这才明白许琳刚刚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原来是怕他真和菲菲遇上了。

“你，还没去找过她？”孟洵记得那天回去时，鞋柜上的纸条已经被拿走了，难道许然没去宋萍那里？

“我去了，不过，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她应该不知道。”许然苦涩地笑道，“我妹也劝我放弃，说是菲菲让她骗我她已经离开这里的。我想，菲菲她应该是，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吧。”

孟洵沉默地垂下头。以前他不知道许然喜欢的是童菲菲，他还可以劝许然放弃，但现在他自己也喜欢上了童菲菲，他实在没有立场再对许然的感情做什么评论和指引。

“或许，我应该知足了。”许然握着已经冰冷的咖啡，想到那天他站在车棚里，那样彻骨的寒意，“其实过了这么多年，我也知道，我和她之间，是不可能了。但我有时又忍不住去想，会不会在某一天，我能突然碰到她。我不指望能和她再发生些什么，我只想能再看她一眼，看见她还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站在我面前，我就很满足了℃的，这样就够了。”

许然垂下眼眸，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茓­，冰冷的指尖褪去了眼底的潮热。他抬起头来，­唇­角微扬，似半个微笑：“你会让她一直平安健康地活下去的，对吧？”

孟洵闻言猛然抬头，许然仍旧弯着­唇­角浅浅地笑着，似乎这样就能掩住眼眸深处那丝丝缕缕的颤意。孟洵垂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迎视许然的目光时，他的眼底已是一片沉静和坦然。他轻声地开口，语调很低，甚至略显压抑，却字字清晰果决，犹如不容置疑的事实：“是。我会让她幸福，一定会。”

第五节

孟洵刚回到办公室电话就响了，是柯雅盈打过来的：“我爸刚给我打电话，说他今晚要开会不能回家吃饭了，你明晚有空吗？”

“明晚？”孟洵翻了翻自己的记事簿，“明晚可以吧。”

“那我明天下班后等你来接我？”

“好。”孟洵挂断电话，揉了揉眉心♀些日子菲菲一直在照顾宋萍，所以柯雅盈有什么事就直接联系他了。估计是因为大年夜那晚这丫头太嚣张了，过年后柯书记就一直想找机会见见他。他前段时间实在太忙，后来又累病了，于是这事就拖到了现在。

晚上下班后，孟洵送童菲菲回去时对她提了这件事，童菲菲愣了一下，问道：“你要去雅盈家见她父母？万一他们提出来想和你父母见面……”

“放心，我已经想好了说辞，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见面的。”

“哦，那就好。”童菲菲松了口气，孟洵的功力她还是相信的。孟洵看见童菲菲神­色­轻松的样子，沉默地转过了视线。

次日晚上的见面很顺利。孟洵对柯雅盈的父母坦言自己不打算去争家族企业的继承权，喜欢雅盈也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因此不消太早让双方父母见面，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柯父对孟洵的这个说法表示赞同，而柯母本来上次就对孟洵印象不错，这次近距离接触后对孟洵愈发满意了，后来柯雅盈送孟洵出去时，都忍不住有些担忧：“我爸妈只怕真看上你了，这可怎么办啊？”

“你不是就想要这种效果吗？这样他们就能给你更多的自由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怕到时候他们不同意我和你分……”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看你爸妈也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

柯雅盈叹了口气，轻声问道：“这件事，你和菲菲说过了吗？”

“说了。”孟洵淡淡地应了一句，对柯雅盈说道，“你回去吧，也别出来太久了。”

“好吧。那有空再联系。”柯雅盈看着孟洵略显疲惫的神­色­，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了家门口。

孟洵坐进车里，垂下头从口袋里摸出烟，想了想，又揣回了兜里。他记得以前许然和他说过，菲菲不喜欢闻烟味。

宋萍的身体逐渐好转，一周后不再需要夏小果时刻陪着她了，于是童菲菲让小果安心上班，自己每天中午赶回去给宋萍做饭，也顺便看看她的情况。孟洵自然是要给菲菲当车夫的，他的理由很简单中午就那么一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她又不舍得打车来回，挤公交车得耽误到什么时候？而且，他送她回去也不是白送的，正好顺便去蹭顿午餐，也算是童菲菲付了车资了’菲菲本来并不想麻烦孟洵，但孟洵只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让他送她回去，要么让他请人给宋萍做午餐。权衡之下，童菲菲只得妥协。

为了更加节约时间，孟洵给童菲菲买了一个能定时的电饭煲♀样菲菲就可以在早上把米淘好并定好时间，中午回去只用炒个菜。而孟洵说是蹭饭，实际上却总是帮忙给菲菲打下手。基本上洗菜择菜全是他，菲菲就最后炒一下就行了。吃完饭，负责洗碗的也是孟洵。他说自己没有午睡的习惯，闲着也是闲着，却坚持让菲菲去躺一会儿。

宋萍住院时见过几次孟洵，不过那会儿她只知道孟洵是菲菲的主管。现在她看孟洵对菲菲这样细致体贴，心里就有了几分了然，于是对孟洵更加热络了一些。孟洵和宋萍接触多了，也就对菲菲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甚至在她身体不方便的那几天，还给她煮了红糖水。

童菲菲本来就有些气血不足，一到冬天就手足冰凉。那天上午她坐在办公位上，正因为小腹绞痛而面­色­发白全身发冷，就接到了孟洵的电话，让她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她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三挪地蹭进去。孟洵一看见她进来就立刻起身关了办公室的门，扶她到沙发上坐下，递了一杯水过去’菲菲喝了一口，才发现竟然是红糖水。她握着杯子的手顿住，孟洵见她迟迟不喝，便轻声哄到：“喝不惯吗？里面加了一些姜粉，可能是有点辣，但你还是坚持把它喝完好吗？这样能舒服点。”

童菲菲抬起头看向孟洵，他的目光温柔而宠溺，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和疼惜’菲菲的眼睛变得有些模糊，声音哑哑的竟含了几分委屈：“你怎么会想起给我煮这个？”

孟洵笑得有点尴尬：“我昨天听宋姨说让你这两天不要碰冷水，今早来的时候又见你脸­色­不好，就想你是不是那个来了。我在网上查了，经期喝红糖水能缓解痛经，所以我刚才去药店买了这种冲剂，听店员说效果挺不错的，你喝着试试？”

童菲菲垂眸看着杯子里红褐­色­的液体，氤氲的雾气浮起来，她的双眼越发潮热。双手把杯子握得更紧，她仰起头将一整杯红糖水一口气喝完，感觉身体顿时就暖了起来。她吸了吸鼻子，低低说了句：“谢谢！”

“傻丫头。”孟洵微笑着把杯子从童菲菲手里抽出来，顺势递过去一个崭新的热水袋，“我刚灌的热水，你敷在肚子上，就在这里躺会儿，待会儿到了午餐时间我叫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大衣，让童菲菲脱了鞋躺好，给她盖上’菲菲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股异常温暖的氛围中，那些疼痛仿佛也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膜，变得模糊而遥远了。刻骨的疲惫翻涌上来，她终于不再强撑着自己早已不堪重负的身心，在这一刻彻底放纵了自己的脆弱，缓缓地闭上眼，跌入沉静的梦乡中。

那天之后，孟洵感觉到菲菲对他的态度有些改变了。虽然她仍是不会对他有什么很亲密的举动，但至少，她不会再刻意地和他保持距离，或者对他很客气了。而柯雅盈，也感觉到了童菲菲的变化。有次雅盈去探望宋萍的时候，还笑着说道：“宋姨您可要保重身体，您看您这病一好，菲菲的脸­色­也跟着好多了。”

“是啊，我前段时间真是把菲菲给累得够呛！不过，她现在这个样子可不是我的功劳！”宋萍抿着嘴­唇­笑起来。

“哦？”柯雅盈好奇地问道，“那是谁的功劳啊？”

“你问菲菲吧！”宋萍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人家对她那个温柔体贴啊，看得我这个老太婆都要感动了！”

“妈您说什么呢？”童菲菲的脸都红了，柯雅盈看着童菲菲的表情，低声问她：“难道孟洵已经登堂入室了？”

“他只是，每天中午送我回来做饭。”童菲菲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对了，你不是还要去小果那里吗？这时间也不早了，你快去吧！”

“­干­嘛啊？这么快就赶我走了！”柯雅盈嘟嘟嚷嚷地站起来，对宋萍说道，“那宋姨我下次再来看您啊！”

“好好好，下次让小果一起来啊！我给你们做糖醋排骨！”宋萍笑着对柯雅盈摆了摆手，让童菲菲送柯雅盈出去。

“你也太过分了吧，和孟洵开始的事情居然都不告诉我！”柯雅盈边往外走边抱怨，等了半天也没听见童菲菲吱声，不禁问道，“怎么了？”

童菲菲一路沉默地下到了一楼，才轻声说道：“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忘记君安的。”

“嗯？”柯雅盈有些纳闷，不是在说孟洵的事吗，怎么又扯到君安身上了？

“前两天，孟洵知道我那个来了，就给我冲了一杯红糖水。”童菲菲垂下眼眸，淡淡地笑了笑，“那一天，我真是挺感动的。因为我想起了当年，君安跑遍了他们系所有的男生宿舍，最后找到辅导员那里，只为了借别人的电热杯，给我煮一杯红糖水。”

童菲菲抬起头，看向柯雅盈，眼神的焦点却仿佛凝在了飘渺的远方：“君安对我表白，是我大一的那个除夕，可那天晚上我其实并没有答应他。他真正打动我的事情，就是给我送红糖水那次。我记得那是大一下学期第一个周末，那会天气还很冷，我因为肚子疼得厉害，九点多了还缩在被子里，早餐都没吃。后来君安知道我不舒服，就跑了过来，还非要我下楼去。当时我还挺不高兴的，觉得他一点都不体贴人。直到我从他冻得冰冷的手里，接过那杯一直被他捂在怀里，温暖得都还有些烫口的红糖水时，我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坚持，非要我下去。”

童菲菲轻轻抿了抿嘴­唇­，浅浅地笑起来：“那时他们学校因为刚发生了一起火灾，所以查电热杯什么的很严，他几乎把他们系所有男生宿舍都跑遍了，还是没借到电热杯☆后，他只能硬着头皮跑去找辅导员。辅导员本来还挺高兴他去的，结果一听他说只是为了借电热杯给女朋友煮红糖水，顿时就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了。于是他一边煮红糖水，一边听辅导员训他，对他说大学期间不应该谈恋爱啊，应该聚焦学习啊，或者多参加一些社团什么的……后来他还和我开玩笑，说还好我不是他们学校的，不然辅导员只怕真要冲过来­棒­打鸳鸯了。”

柯雅盈一直沉默地听着童菲菲的叙述。曾经，她很羡慕菲菲，羡慕她有一个那么疼她宠她的男朋友，羡慕她有一段那么纯真那么美好的感情。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宁愿菲菲从来没有遇见过宋君安，她宁愿菲菲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一份感情。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样好的君安，那样纯美的感情，早已刻进了菲菲的骨­肉­，融入了她的血脉，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而生长，伴着她的每一寸思念而蔓延，她怎么可能放手，怎么可能忘记？宋君安，这三个字，已经成为了一个沉重的封印，死死地坠在了菲菲的心底。如果他们只是分手，如果君安还活在这个世上，或许这封印还会有解开的那一天。可偏偏他去了，于是这个封印就成了菲菲一辈子的心锁，她所有的柔情温暖都被就此封存，永世不解。所以，孟洵，他就算对菲菲再好，再深情，也是枉然。只因为，他永远都不可能超越一个已经逝去的人，他永远都不可能超越，那个真正爱了菲菲一辈子的，宋君安。

第六节

过了几天，柯父又让孟洵去家里吃饭，席间柯父问起孟洵今后在事业上的打算，孟洵想了一会儿，答道：“家里的事业我父亲可能主要想让大哥来掌管，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还是会尽力帮他们，不过我认为自己的事业也不一定非要被局限在这个公司里。”

“嗯，我上次问了问雅盈你们家的情况，也赞同你不参与继承权的争斗。现在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我的建议，也是你多积累一些自己的人脉。”

孟洵的回答很是恭敬郑重：“谢谢伯父的指点，我会好好努力的。”

柯父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也不用太紧张。只要你对雅盈好，有些地方我自然会帮你的。”

柯雅盈闻言一怔，想开口说什么，可是看了一眼孟洵萧索的眉目，终究只是浅浅地抿了抿嘴­唇­，垂下头什么也没说。

两天后，那个大项目的客户突然提出想要借鉴东京某著名地产项目的一个设计。那个设计虽然许然看过了，但孟洵还从来没有接触过，所以他要亲赴日本一趟，并找那个项目的设计师交流一下。本来和孟洵同行的人应该是许琳，谁知道许琳突然患了肠胃炎，于是童菲菲被临时顶了上去。那会儿宋萍的身体已经基本痊愈了，但童菲菲还是不太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只能请求夏小果多宋萍。毕竟规划部就她和许琳两个人懂日语，她不可能真让许琳带病出差。

出发前一天，孟洵给童菲菲送来了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理由是日本人一向讲究仪表，她穿一件拉链都拉不上的衣服去见客户显然是很失礼的，于是童菲菲只能接受了≌拾行李时，宋萍还让菲菲穿上给她看了看，赞叹道：“小孟的眼光果然不错，这衣服很配你不说，大小也正合适。你回头该好好谢谢人家！”

童菲菲答应了一声，把衣服脱下来时手一顿，想起自己给孟洵织的那条围巾还一直没有送给他，便笑了笑，说道：“是要好好谢谢他。”

宋萍看着童菲菲脸上淡淡的笑容，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拉着坐下来：“待会儿再收拾东西吧，咱们娘俩好好说会儿话。”

童菲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温顺地坐在宋萍旁边。宋萍抚着菲菲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菲菲，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眼神，比以前有­精­神多了。”

童菲菲愣了一下，笑起来：“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休息得比较好吧。”

宋萍却摇摇头：“不只是因为这个。”

童菲菲不解地看着宋萍微微有些泛红的眼眶，紧张起来：“怎么了？您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很好。”宋萍依依不舍地看着菲菲，“菲菲，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陪在妈身边。妈知足了，真的，很知足了。”

“您说什么呢？”童菲菲真有些慌了，“我这次就只是出个差而已，做完事我马上就会回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宋萍连忙打断童菲菲的话，“我很高兴你能有这个机会和小孟一起出去♀次你们要是有时间就在日本好好玩玩！你还从来没出过国吧，这几年又一直守着我，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出去转转，好好和小孟玩玩，不用急着回来，真的！”

“妈，我和孟洵是去出差，不是出去旅游的。”童菲菲小声分辨着，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我知道你们是去出差，不然你哪肯离开我身边？”宋萍握着童菲菲的手，摩挲着她掌间那一个个的茧子，垂下了眼眸，“菲菲，我说过，我是真的消你能幸福孟这孩子不错，对你又是真的好，你就试着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照顾你，好吗？这样，哪怕妈闭眼了，也能放心了。”

“妈！”童菲菲的眼眶顿时就红了，“您说什么呢？什么闭眼不闭眼的？我早就说过了，您去了，我就跟着您去！我不要他照顾，我谁都不要……”

“菲菲！”宋萍握紧了童菲菲的手，“你这是存心要让妈难受吗？妈还有几年好活？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消你能找到一个对你好的人，好好陪你过完下半辈子，难道你连我这唯一的心愿都不能满足吗？”

“妈，不会有人比君安对我更好了……”

“可君安已经走了！”宋萍的眼泪终于滚落了下来，“菲菲，君安他已经走了。他那么爱你，他那么想让你幸福，难道你真打算用一辈子的痛苦来回报他吗？”

“我不痛苦，真的。”童菲菲看着宋萍，轻声而坚定地开口，“我有回忆，这就够了。我曾经在君安的墓前发过誓，今生今世，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辈子，君安对我的好，我没法回报，我能给他的，不过就是我的一生一世。妈，您就别再为我­操­心了，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我只有一个爱人，这辈子我都只有一个爱人，那就是君安。”

“菲菲，其实……”

“很晚了，您早点休息吧。我再收拾收拾，也要准备睡了。”童菲菲站起来，宋萍看着她被自己捏得都发红了的手背，黯然地叹了口气。五年了，她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她还能陪菲菲几个五年呢？难道，真要让菲菲这么年纪轻轻的，就跟着她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了？

孟洵去日本出差那天，他爸正好从外地出差回来。于是孟母坚持要送孟洵去机场，打算送完孟洵就在机场等他爸的航班抵达，接他爸一起回家。虽然在童菲菲的劝解下，孟洵和母亲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但他和母亲相处时还是沉默居多。于是那天他在抵达机场后就立刻办理了登记手续，早早就入了闸。孟母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安检门后，叹了口气，正打算往外走，突然听到一个宏亮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童菲菲！”

这一声大喊把孟母吓了一跳。她不满地朝那个人看去，发现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孩，正拖着行李箱急急地走向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雅盈吗？孟母想起刚刚那个如雷贯耳的声音，愣了一下怎么那个男孩会叫她童菲菲？

孟母不动声­色­地靠过去，站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装作看机场的显示屏，听全了他们的对话。

“童菲菲，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田鑫啊！自从春节前那次见面后，我就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我妈还老问我呢，她给我在婚介所相中的那个女孩我到底见了没有。我前段时间去欧洲出差，晚上睡觉都不敢关手机，就怕你会给我打。”

“田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段时间真是很忙……”

“我知道，上次看你那么紧张接电话就知道你很敬业。现在国家出了这么多房价调控政策，你们公司又是本市最大的房地产公司，要忙于应付也是正常的。不过再忙也有时间出来吃个饭的吧？菲菲，我真的对你……”

“田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的航班要heckin了，等我回来再和你联系，好吗？”

“哎！”田鑫情急之下追上了童菲菲的步伐，孟母连忙侧过了身子，背对着他们。

“你真是一点机会都不能给我吗？那天晚上我们不是聊得很开心吗？”田鑫也不敢去拉童菲菲，只能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急切地问道。

“田先生，真的很对不起！”童菲菲咬了咬嘴­唇­，说道，“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次我就是和他一起出差。所以，真的对不起！”

“你有男朋友了？不可能吧？我前两天才刚去了那边，你的资料还挂在那里呢！”

“我们才开始的℃是很抱歉！过两天我就会去‘佳缘’把我的资料撤了』谢你能看上我，其实婚介所里比我好的女孩还有很多的，你可以挑一个更合适的。那个，我的时间真快来不及了，先走了，再见！”

童菲菲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田鑫的眼睛。匆匆说完之后，她拖着箱子就往值机柜台跑去。田鑫看着她飞快消失的背影，叹了口气，嘟嚷道：“真有男朋友了吗？你不是年前才和我相亲的？怎么这么快就找到男朋友了？”

孟母一直等两人走远了才慢慢转过身，走向童菲菲所站的值机柜台。那边排队的人很多，童菲菲等了半天才拿到登机牌，她随意地把登机牌往护照里一夹，拉着行李箱转过身正准备去安检，就看见了孟母站在她的面前。

“孟伯母？”

“雅盈啊，怎么，你也要出差吗？”孟母看着一脸愕然的童菲菲，笑得和蔼可亲。

“啊，是，对，我，我正好也要去出差。”自从上次孟洵生日之后，童菲菲就再也没见过孟母♀么陡然遇见，她还真有些手足无措。

“哦，那你去哪里呢？”

“我，我去，去东京。”童菲菲只能实话实说。她值机的这个柜台就只有一个航班，她实在没法撒谎。

“你也去东京？那和小洵正好一个航班啊！”孟母嗔了童菲菲一句，“哎呀，你怎么不等小洵一起办登机呢？这样你们也好坐在一起啊！”

孟母走到童菲菲的身边扫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登机牌，顾客姓名那个地方，竟然真是个T打头的字段。

“我们，我们上飞机换，也可以的。”童菲菲连忙把手垂了下来，简直要欲哭无泪。孟洵昨天就说了他妈要来送机，所以两个人才专门错开了checkin的时间，哪知道还是给撞上了。

“那也行。”孟母的笑容淡了一些，“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赶快进去吧，别误了航班。”

“哦，好的。那伯母再见！”童菲菲如释重负，拉着箱子就奔向了安检口。孟母站在原地，看着童菲菲消失的背影，抿紧了嘴­唇­，脸­色­暗沉­阴­郁。

第七节

童菲菲上了飞机，和孟洵的座位换到了一起就急急地说道：“刚才我在checkin时碰到了你妈，她知道了我也要去东京。”

孟洵皱了皱眉头：“你们怎么碰到的？”

“就是我换好登机牌正准备去安检时被她撞见了。那个柜台只有这一个航班，我没法骗她，只能告诉她我也是来东京的。她还问我怎么不和你一起checkin。”

孟洵看着童菲菲紧张的样子，安慰道：“没事，被她碰到了就碰到了。回头我们再想想说辞，你不是说雅盈这两天正好也不在市内吗？”

“可雅盈是去北京，不是去东京啊。”童菲菲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不禁担忧道，“怎么办？万一你爸妈发现我是假扮的……”

“那就说是我强迫你的。反正你什么都不用解释，让我和他们说就行了。”孟洵拍了拍童菲菲的手背，“放心吧，我早有安排，你就别的了。怎么，准备好当我们孟家的媳­妇­了？这么紧张未来婆婆对你的看法？”

“你开什么玩笑呢？”童菲菲有些尴尬地偏过了头，闭上了眼睛，“昨晚没睡好，我眯一会儿。”

孟洵看着童菲菲还在微微颤动的睫毛，叹了口气，找空姐要来了一床毛毯，给她轻手轻脚地盖上，柔声说道：“安心睡吧，待会儿快到了我叫你。”

童菲菲没有吭声，裹紧了毯子，将自己往座位内侧更缩了缩。孟洵看着她留出的和自己位置相邻的那一大片空当，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她本来是想装睡躲开孟洵尴尬的问题，却没想到自己一闭上眼睛还真就睡过去了。一直到飞机降落了，孟洵才将她喊醒。孟洵好笑地看着她：“刚才落地的那一下你居然都没有被颠醒，也太能睡了吧？”

“可能，是太困了吧。”童菲菲揉着眼睛坐直身体。她一向都睡得比较沉，每次睡着之后都好像死过去了一样。

“你啊，是太累了吧≤这么一个人撑着，不辛苦吗？”孟洵意有所指地开口，童菲菲刚睡醒，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顺口答道：“辛苦也得撑着啊，我也没人可以依靠。”

孟洵还想说什么，机内广播突然响了起来。飞机已经退，乘客都纷纷站起来拿行李’菲菲也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伸展了一下自己都快睡僵了的身体♀种情况下显然是不适合再谈论敏感话题了，孟洵无奈地站起来，暗暗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慢慢来，欲速则不达。

孟洵和童菲菲抵达东京的当天就去看了那个设计。第二天上午，孟洵和童菲菲来到设计师田中一郎的办公室，本来他们约好了这天和田中先生谈一下设计问题的，岂料田中的秘书告诉他们，田中因为其母突然病重，从东京赶回了他的家乡仙台，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要过几天才回来？”孟洵皱起了眉头，“这个项目的时间本来就很紧……”

“要不然，我们­干­脆去仙台那边找他？”童菲菲提议道，“我刚刚已经问清楚了田中先生的住址，仙台也不算太大，找起来应该没有很大问题的。”

孟洵点了点头：“好，我们的时间的确耗不起，那明天我们过去吧！”

“要不，我们今天就过去？”

“今天？”孟洵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十点半了，“不用这么赶吧？我们预订的机票是后天的，明天去也还来得及，况且实在不行我们的机票还可以改签……”

“就今天去吧。”童菲菲期盼地看着孟洵，“我还是消后天能按时回去。”

孟洵疑惑地挑了挑眉：“你后天还有什么安排吗？”

童菲菲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后天，是我前男友的生日，我想陪我妈一起过。”

“哦。”孟洵垂下眼睛，点了点头，“那我们就今天去吧。反正坐新­干­线过去，应该也很快。”

他们两人到达仙台后，随便找家快餐店吃了点东西，就开始拿着地址一路问人，终于找到田中先生的家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田中很惊讶他们居然找来了这里。孟洵坦言他们实在是时间太紧，因此不得不冒然拜访。好在此时田中母亲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所以田中礼貌地接待了他们，并详细解答了孟洵提出的一些设计问题，等他们谈完时，已经暮­色­深沉’菲菲带着孟洵找了一间小面馆，热气腾腾的拉面让两个人的疲惫都消除了不少。

吃完了面，孟洵神­色­轻松地说道：“正事办完了，我们明天好好放松放松吧！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这里风景很不错，温泉也很有名，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干­脆在这边多玩一天再回去？”

“啊？不用了吧。”童菲菲有些为难，“我不太喜欢泡温泉。而且，我们的机票是后天一早的，我答应了要给许琳他们买些日本糕点回去，还想着明天正好有时间能逛一下东京的超市呢。”

孟洵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好吧，那我们就明天早上回东京，我陪你去逛逛，正好也可以买些东西打发部门的人。”

第二天，两人睡了个懒觉，然后坐新­干­线回到东京♀次不赶时间，于是孟洵找了间高档的餐馆，带着童菲菲吃了一顿真正的日本料理，然后才慢慢悠悠地晃到超市，准备买东西。他们进超市还没有十分钟，突然间整个大地都开始剧烈晃动起来，货架上的东西纷纷往下掉，孟洵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拉过童菲菲，将她紧紧护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还捂着她的头，搂着她飞快地往超市外跑。超市里的人不多，他们很快就冲了出去，外面就是马路，那个时候地面还在不停地震动。

孟洵一跑出超市，就紧紧抓住马路边的一根铁柱，拉着童菲菲就往地下滑：“蹲下来！抓紧我！”

他的一只手抓着铁柱，另一只手仍旧紧紧地护着童菲菲’菲菲想抬起头，却被他死死地按住：“别抬头，听话！”

童菲菲没有办法，只能低着头搂住孟洵的腰，她的头埋在孟洵怀里，虽然整个人都还觉得天旋地转，可孟洵温暖的气息，却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安稳感。不知道蹲了多久，童菲菲觉得两条腿都已经酸麻了，震动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孟洵这才松开了手，童菲菲连忙从他怀里抬起头，顿时惊叫起来：“你头上怎么流血了？”

“嗯？”孟洵随手一摸，果然是一手的粘稠，他不在乎地擦了两下，“可能是刚刚在超市里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吧。我没事，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检查着童菲菲的情况，完全不顾自己额头上的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流’菲菲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声音都发颤了，拉着孟洵的手臂就往前走：“我没受伤！你这还叫没事？快快快！我们快去医院！”

那时他们已经不可能再乘坐什么公共交通工具了’菲菲问清楚了医院的大致方位，拽着孟洵就往医院走去。一路上余震不断，孟洵几次都劝菲菲停下来，可是菲菲看着孟洵越流越多的鲜血，急得眼睛都红了，嘴­唇­咬得死紧，怎么都不肯停下来。后来孟洵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无奈地说道：“好歹我们也等地震平息了再去吧？我走了这么久，都有些头晕了，待会儿一不留神再被什么东西砸到，不是伤上加伤？”

“你头晕？”童菲菲不自觉地抓紧了孟洵的手，“你的手这么冷！一定是失血过多了……”

“是你的手在发冷。”孟洵把另外一只手在衣服上狠狠地搓了两下，才覆在童菲菲的手背上，“看，我的手是暖的。我头晕不是因为失血过多，是刚刚被地震晃得头晕！”

“可是，你流了这么多血，必须马上去医院……”童菲菲急得蹲下来，“要不你上来，我背你去！”

“什么？”孟洵被童菲菲惊得目瞪口呆，她开什么玩笑？

“你上来！我可以的！我背得动！”童菲菲说着就要把孟洵往她背上拽。

“你你你起来！”孟洵简直要被童菲菲吓傻了，“好了，我不晕了，真的不晕了！我们去医院，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孟洵说完这番话拽起童菲菲就往前走去，步伐加快了很多，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酸楚，只觉得被堵得厉害童菲菲，她总是习惯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扛吗？

两人就这么一路踩着余震来到医院，好在他们进的这家医院伤患并不算多，再加上孟洵的伤的确看得吓人，所以医生很快就对他进行了处理。

“好了，现在没事了，别再的了！”孟洵看着童菲菲一脸紧张的样子，心里暗暗想着，这个伤受得倒也算值了！

“缝了五针呢！还没事？医生都说你失血过多了，你现在还有没有头晕什么的？”童菲菲扶着孟洵坐在外面等候区的凳子上，关切地问道。

“好像，这会儿还真有点晕了。”孟洵闭上眼睛，装作很晕的样子，随意地往墙上靠去。

“哎，你别靠墙上！你躺一会儿，把头枕在我腿上吧！现在余震没那么厉害了，我会抱紧你的！”童菲菲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孟洵在长凳上躺下，再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捧着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孟洵抿紧了嘴­唇­，微微皱着眉头，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泄露出一丝笑意。唉，装得有些过了啊！孟洵枕在童菲菲柔软的腿上，感受着她清香的气息，深深懊恼自己果然是脑袋被砸了思维不行了，怎么能选择在医院这个大庭广众的地方装晕呢？这显然应该回到宾馆再晕啊！这天不时地不利的，唉，亏了，太亏了……

刚才地震那会儿孟洵一心记挂着童菲菲的安危，神经高度紧张，再加上这一路走过来他也确实有些失血过多了。于是他这一躺下去，居然真睡过去了。等他再悠悠转醒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情了。他迷蒙地睁开眼，就看见童菲菲正一脸哀戚地看着前方，眼底巨大的悲伤惊得他一下就坐了起来，顾不得伤口被扯得抽痛就急急地问道：“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你醒了？”童菲菲缓缓地转过视线，看向孟洵，眼底的凄凉像是流淌的河，瞬间涌入了孟洵的心里。

“我们昨天才去过的地方，全没了。”

“嗯？”孟洵诧异地转过头，看向墙壁上挂着的电视屏，顿时惊住了画面上，一片狼藉，支离破碎的房屋，漂浮在海水中的汽车，简直就像是灾难片中的世界末日一般，“这是？”

“仙台。刚才就是福岛那边发生地震，还引发了亥♀就是我们今天早上刚刚离开的仙台，死了，好多人……”

孟洵呆住了♀是他们今天早上刚刚离开的地方？这是他们昨天还走过的那片宁静美好的土地？这哪里还看得出来一丝一毫的原貌，这简直比国内那些拆迁中的废墟还要更加令人惨不忍睹！

刚才孟洵躺在她的腿上，童菲菲因为怕余震，所以一直紧紧地抱着他，动都不敢动。现在孟洵起来了，她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太可怕了…全没了……车子被冲走，房子被淹没，人被海浪卷走……我怎么能提议你去仙台？我怎么会让你过去？还好我们已经回来了，还好我们刚才不在那里，不然，我就害死了你，我会害死你……”

“菲菲！”孟洵抓住童菲菲不停颤抖的身体，愕然地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是你救了我啊！不是你的话，我们现在可能还留在仙台呢，那没准就真会出事了。”

“可是，是我提议要去仙台的！如果我不提议，你怎么会过去？”

“我本来就打算过去啊！我们这次时间这么紧，怎么可能留在这里等田中？你现在应该庆幸！庆幸这次我还好听了你的话，没有坚持留在仙台，还好我们今天上午就回了东京！”

“庆幸？”童菲菲连眼神都在颤，整个人被后怕压得都要崩浪，“是因为我，我们才躲过这场灾难的？”

“当然！”孟洵安抚地搂住童菲菲的肩膀，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所以，你应该庆幸，而不是自责，明白吗？”

童菲菲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不自觉地朝孟洵的肩膀靠去。她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着：“可是，真的太可怕了……我刚才看电视，真是太恐怖了，怎么会这样？一瞬间，什么都没了，没了……”

孟洵搂着菲菲，看着电视里满目苍夷的景象，心里也是一阵战栗不过短短数十秒，原本还宁静美好的土地就被大自然以摧枯拉朽之力破坏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说什么海枯石烂，说什么沧海田？人类的力量，在大自然的面前是这样的渺小而可悲，面对真正残忍得毫不留情的摧毁，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所有的逃离都是奢望！

电视上的画面还在沉默地渲染着无尽的悲伤和绝望，凄厉的呼号似乎还在天空中回荡。孟洵收紧了手臂，紧紧搂住怀里的童菲菲。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激上苍，感激上苍让他在此刻能和菲菲紧紧地相守在一起。他垂下头，轻轻吻住菲菲的发顶。还好，还好我们在一起。如果怎样都抵不住瞬间的天荒地老，那就让我们努力地把每一秒都拉长，把每一分钟都定格，你的微笑，我的呼吸，厮守到底，不弃不离。

第一节

那天孟洵桥童菲菲走回酒店的路上，经过了无数的车站、商店、十字路口，所有的电视屏幕上，都是那场灾难的画面。一路上，童菲菲始终沉默不语。孟洵陪她回到房间里，帮她脱下外套，柔声问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待会我们就在酒店叫些吃的，我让服务生送进来？”

童菲菲摇了摇头：“我吃不下。”

孟洵扶着她在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别怕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当年，汶川大地震的时候，电视里天天都在播那些抢险救灾的事情。那段时间，我甚至连电脑都不敢开，就怕，看到那种场面。”

童菲菲缓缓抬起头，看向前方。可孟洵发现童菲菲的眼神好像并没有焦点。她的视线，仿佛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他完全看不清，甚至，完全无法触及的地方。

“那个场面，真是很可怕。”童菲菲幽幽地开口。她明明在说话，却让孟洵感觉到了死亡一般的压抑和沉寂，他甚至连出声都不能，只能沉默地听着童菲菲继续说下去。

“很可怕！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突然间就被毁了……所有的东西……都没了，全都没了，没了……”童菲菲抽出自己被孟洵握着的手，抱紧了自己，整个人都在微微地战栗。她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原本空寂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支离破碎，哀鸿遍野。孟洵想去抱她，却被她躲开，她哆哆嗦嗦地往床里面缩去，全身都像是坠进了冰窖里，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孟洵被她突如其来的脆弱吓到了，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难道，她之前经历过这样的灾难？

“菲菲，别怕！不管你经历了什么，都过去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没事了……”孟洵试图慢慢地接近童菲菲，却被她躲得更远’菲菲一直退，一直退，直至退到了床的最深处，后背抵到墙上，她才汀了。她抬起手，摸索着握住胸前那块墨玉，缓缓地摇头：“没有，没有过去，从来都没有！君安他走了，他走了！”

“君安？”孟洵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童菲菲说的是宋君安，就是她的前男友。

“我听说，君安的死是意外。”孟洵把声音放到最缓，他甚至用的是语调没有任何起伏的陈述句，可童菲菲，却还是在这一瞬间，崩浪。

“意外？”童菲菲突然笑了起来，她极慢极慢地从脖子里抽出那块墨玉，这是孟洵第一次看见那块墨玉，很深很深的绿­色­，普通的圆环状，看得出年代应该比较久远了，与墨玉相连的红线都有些褪­色­了’菲菲把那块墨玉摊开在手心，­唇­边还留着一丝尚未褪去的笑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抬起头，看向孟洵，很认真，很郑重地说道：“这是，君安的命。君安把他的命，给了我。你说，他把他的命都给我了，他怎么，还能活？他把他的命都给了我，他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孟洵愕然地看着童菲菲，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她现在的这个表情，他只觉得冷，比五年前的那一个寒夜还要冷。一股冻彻肺腑的冰寒从脚底蹭地窜上来，瞬间激得他头皮发麻。

“君安的死，不是意外∏我，害死他的，是我！”童菲菲已经完全沉入了她自己的世界中，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她缓缓收拢五指，握住了那块墨玉：“是我非要去贵州，是我带走了他的护身符！他明明告诉过我，让我不要去，可我却偏不听，偏要去！我以为我很伟大，我以为我过去可以帮别人！可我过去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你知道吗？”

童菲菲仰起头，笑起来：“我去那里，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要了君安的命！你知道吗？是我！是我亲手要了他的命！”

“菲菲！菲菲！”孟洵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伸出手，想去拉童菲菲，却被她重重地拍开。她抬起头，盯着孟洵，眼眶变得血红，那样的凄厉和绝望，骇得孟洵心头猛然一震。

“是我害死了君安！是我非要过去！我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带上他的护身符？是我带走了他的护身符！我为什么要过生日？我就不应该过生日！我都说了不过的！我爸妈就是为了赶回家给我过生日，结果遇到飞机失事……我从来都不让君安陪我过生日！我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答应君安让他陪我过生日？我该死！该死的是我！不是他们！是我害死了我爸妈！是我害死了君安！是我害死他的！”

“菲菲！童菲菲！”孟洵再也顾不了其它，跳上床就把童菲菲紧紧地搂住了，“不关你的事！我说不关你的事听见没？那些都是意外！是意外！不能怪你！我不许你怪自己！听见没有？”

“怎么会不怪我？就是怪我，就是怪我啊！”童菲菲的泪水，终于疯狂地涌了出来。

多少年了，她不敢过自己的生日。多少年了，她连梦都不敢做，因为梦境里全是那一幕，全都是那一幕，来来回回，一次又一次，一晚，又一晚。

那一天，她就站在路边，她看着君安坐的车子开过来，她就站在离他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她都看到他了，她都看到他探出车窗朝她挥手了……那么大的雨，他还拼命地朝她挥手……就在一秒钟之前，他还在对着她笑，那么开心那么温柔……就在一秒钟之前！可是突然，什么都没了……就那一下子，她什么都没了，没了……

“他就在我的面前没了，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没了……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也埋了？为什么偏偏要带走他？他连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和我说，他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啊……”

童菲菲的双手抵住孟洵的胸膛，整个人都深深地弯下去，像是被折断了的弓，再也承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压力和重负，彻底崩断。

要怎么说？就在那一瞬间，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巨大的石块泥沙轰然而下，带着完全无法阻挡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狠狠地砸下去，将那个前一秒还在对她温柔微笑对她拼命挥手的人全部掩埋……

要怎么说？就在那漫长的两个多小时，她拼命地挖，拼命地挖……豆大的雨滴砸在她的身上，无数的石块落在她的身上，她却浑然不觉。有人拉她扯她她挣开，有人喊她唤她她不理，她只是不停地挖，拼了全力去挖……十根手指都挖得鲜血淋漓，整个嘴­唇­都咬得皮开­肉­绽，她恨不得连自己也一起埋在那一堆泥沙中，却还是怎么都挖不到她的君安……

要怎么说？当她疯狂地求着所有能求的人，跪向所有能跪的神，当她跌跌撞撞地冲着所有路过的车辆磕头，声嘶力竭地冲着所有下车的人乞求，终于在整整四个小时后，挖出了她的君安，抱住了她的君安，却再也唤不回他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温暖的眼神，只有那最后一个微笑，那个还凝固在脸上，仿佛就在一秒钟之前的那个微笑……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二十二岁生日。

十年前，她的生日，她失去了这世上她最亲的人。

十年后，她的生日，她失去了这世上她最爱的人。

是谁在耳边轻轻地说，菲菲，爸爸妈妈祝你生日快乐。

是谁在耳边轻轻地说，菲菲，我再也不会让你在生日这天伤心。

“他们都骗了我，他们都说话不算话。”仰起头，童菲菲看向孟洵，眼底的泪不知何时已经­干­了。她弯起­唇­角，那样凉薄的笑意，那样淡然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和她不相­干­的事情：“可是我不怪他们，我只怪我自己♀都是我的错∏我害死了君安，是我害死了爸爸妈妈，还有­奶­­奶­∏我，害死了他们。我妈说得对，我是个克星，我就是个害人­精­，谁和我在一起都不得好死，谁和我在一起，都会死……”

童菲菲缓缓闭上眼睛。在堕入黑暗的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当她抱着君安的骨灰盒，跪倒在宋萍面前时，宋萍那一声声凄厉的嘶喊

“童菲菲！你这个克星！是你害死了君安！是你害死他的！你把他还给我！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第二节

“菲菲！”同一时刻，宋萍腾地一下在电视机前站了起来。电视机里的画面怵目惊心，看得宋萍心里一阵激跳。她急急地走向电话机旁，拿起电话就拨向了童菲菲的手机。可话筒那边完全是一片忙音—系不上，根本就联系不上！她挂断电话，又拨通了许琳的电话：“琳琳，你看新闻了吗？东京地震了！菲菲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你之前有和她联系过吗？”

“东京地震了？”许琳今天正好外出办事，刚走进公司，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她听出了宋萍语气中的焦灼，连忙安慰道：“没事的！说不定菲菲他们这会儿不在东京呢！我昨天才和菲菲联系过，听她说正准备和孟总去一个什么叫仙台的地方，找那个设计师……”

“哪里？”宋萍的声音陡然拔高，吓了许琳一跳，她呐呐地回答道：“好像是叫仙台吧。说是在福岛那边，离东京还有些远的，听说要坐火车过去呢……”

“啪”地一声，话筒砸到了地上。宋萍愣愣地看着电视里的新闻福岛，亥，仙台，几乎全城淹没，死亡者不计其数……

“喂？喂？”许琳听到电话那边突然没声音了，急得高声喊起来，却还是听不到任何回应。她心下一沉，看看时间也快下班了，拿着包转身就冲出了办公大楼。哪知道这个时间点正是下班的高峰期，等她一路堵车到宋萍家，天都快黑了。

“­干­妈！你在吗？­干­妈！开门？”许琳拼命地拍着门，急得恨不得要打120了。宋萍终于打开了门，许琳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看见宋萍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她双腿一软，差点要跪下去。还好她及时扶住了门框，这才站住了没倒下。

“­干­妈，您真是要吓死我了！”许琳松了一口气，跟在宋萍的身后慢慢走进屋内，这才发现宋萍的腿好像有点跛，于是关切地问道：“­干­妈，您腿怎么了？”

宋萍摇摇头：“没事，刚才接完电话摔了一下。”

“啊？那您有没事啊？我送您去医院……”

“不用了，我就是磕了一下腿。”宋萍慢慢走回沙发边坐下来№琳看了一眼还开着的电视，上面仍在播报着日本这场震惊世界的灾难。她在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是福岛发生亥，仙台那边尤其受灾严重。她真是后悔死了刚刚自己怎么就一时不察说了童菲菲他们在仙台的事情，这会儿她只能自打嘴巴地弥补道：“­干­妈，我刚刚在电话里说错了。菲菲他们现在应该不在仙台的。他们明天一早的飞机回来呢，今天肯定应该回东京了……”

宋萍轻轻地摇着头，眼睛还是红肿的，明显残留着哭过之后的痕迹：“琳琳，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干­妈……”许琳连忙扶住她的手臂，“您别这样，说不定菲菲她没事的！真的，她应该没事的……”

宋萍看着许琳，眼底是满满的懊恼和悔恨：“琳琳，我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菲菲，我早就不怨她了！我一直都没对她说，我早就不怨她了啊！这句话，我竟然欠她到了现在！我怎么能这么狠！我怎么能忍心让她就这样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我再也没机会对她说了……”

“不会的！”许琳被宋萍的这番话再度刺到了那个最疼的地方，她的眼眶也红了，“­干­妈，您别这样！菲菲她知道的，她会知道的♀么多年了，您不是对她挺好的吗？她明白的……”

“她不明白。”宋萍摇着头，泪水再次从已然红肿的眼眶中落下来，“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放下过君安。不只是因为她对君安的那份情，更多的，是因为她对君安，对我的那份愧疚！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都知道的，可我却没有说，一直，都没说！”

宋萍捂住眼睛，过了许久，才缓缓放下手，再度开口，声音里仍带着微微的颤意：“早些年，我是真的怨她，哪怕菲菲对我再好，哪怕她真把我当成她的亲妈来伺候，我也还是怨她！我那会儿总觉得，不是因为她，君安不会死，她就算对我再好，也好不过君安，还不了一个亲儿子给我！所以她对我再好，也都是应该的，是她欠我的，是她欠君安的！于是我就那么狠心地看着她把自己往死里逼，逼得自己就像个活死人一样，不哭不笑地咬牙撑着、忍着，不言不语地扛下所有她能扛的不能扛的辛酸和委屈，就为了替君安伺候我，伺候我这个当年骂她‘克星’，把她往死里打往死里骂、拼命赶她走要她滚的老太婆，这么多年……”

宋萍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她拉着许琳的手，几乎要泣不成声：“琳琳啊，当年，我们都迁怒菲菲，我们疼，我们接受不了，我们就把所有的责任所有的怨恨都推到她身上！可我们有谁想过，最爱君安的那个人是她，伤得最狠痛得最深的那个人也是她？可她除了责怪她自己，怨怼她自己，她连一句委屈都不能说！她就算把自己给疼死了，碎完了，也没人同情她，没人可怜她！我们都怪她，我们都怪她害死了君安，可我们又有谁顾念过，为了君安她付出了多少？她以前对君安有多好？她曾经让君安多幸福，多开心？”

宋萍含着泪从沙发上拿起一个陈旧的硬皮本，缓缓递给许琳：“这是君安的日记。君安去世之后，我一直没有给菲菲看过。刚才，我又把这本日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许琳默默地接过日记，颤抖着翻开来，日记本的扉页，是君安那清隽温雅的四个字菲要有你。

“你知道，君安因为没有爸爸，一直都过得不开心。他这个孩子心善，什么都不说，只把所有的苦楚都放在自己心底。但我这个当妈的，怎么会不知道？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对他再好，也没法给他一个亲生父亲，我对他再好，也给不了他真正开心的笑容。所以，当我发现君安和菲菲在一起，变得开朗、变得那么爱笑了之后，你真是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多感激！”

许琳沉默地递了纸巾过去，宋萍低下头，擦了擦泪水：“菲菲她是真的对君安好。当年君安腿上动手术，那么热的天，她每天伺候他吃伺候他喝，连杯水都不让他自己下床倒，天天在他们男生宿舍给他洗衣服，晚上还打了水给他擦身子。她一个大姑娘家，做到这份上，就连我这个当妈的，都挑不出来什么错。唯一一次，我对她不满，就是她毕业那年，非要去贵州支教。但我当时不赞成她去，也是舍不得她一个柔柔弱弱的丫头去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吃那份苦。可她有什么错呢？她那不也是为了响应学校号召，为了帮助山里的那些孩子吗？如果后来不是因为君安去看她出了事，我们谁又能真的说她做错了？可我们还是怪她，因为我们不能接受，所以我们就怪她，我们都怪她……可她有什么错？她是亲眼看着君安在她面前没了的……琳琳啊，我刚才看电视里那样可怕的海浪，我都不知道那些被卷走的人里面有没有菲菲……我现在才知道，她当时有多疼！可她却从来没说过，她甚至，连眼泪都不敢流……”

许琳手里握着纸巾，却任凭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啊，她也怨过菲菲，甚至恨过菲菲。她记得那年她们两个人刚毕业，菲菲就拿到了一家日企的高薪FFER，好不容易可以和已经等了她两年的君安在一起了，却突然决定响应学校的号召，坚持去贵州的山区支教一年。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赞同菲菲去，就连君安也因为的菲菲的身体而不想让她去。可菲菲却偏要一意孤行，说什么当代大学生就应该要多多回报社会啊，说什么一腔热血就该奉献给祖国最需要她的地方啊。那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样子啊，就连君安最后也拿菲菲没办法，只能细心体贴地给她准备了一大堆吃的喝的用的，还把她一直送到了支教的那个小学，帮她找好了住的地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回来之后，君安也是每天都要给菲菲打一个电话，生怕她受了一点点的委屈。

她知道，菲菲对君安很好，可君安对菲菲，又何尝有过一分一厘的濒，有过一丝一毫的疏忽？君安在菲菲去贵州之前，把护身符都给了她！她记得那个护身符，还是宋萍在君安刚出生的时候给他求的。君安从小带到大，从不离身，却在菲菲去贵州的前一晚，珍之重之地系在了菲菲的脖子上。

那天，她就站在他们两个的旁边。菲菲一开始还想推脱，君安却执意要给菲菲系上。她亲耳听到，君安对菲菲说：“你带着这个，我才安心。你平安，我才平安。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就是带着这个护身符又有什么用呢？”

他说，你平安，我才平安。可是，菲菲她平安了，君安却被夺去了生命！是啊，菲菲是很苦，很难，很疼，很伤♀么多年了，她一直冷眼看着，她从开始的怨恨到黯然，再到同情。她现在是不再恨菲菲了，可她还是不能释怀。她怎么能释怀？她怎么能忘记？那个她爱了近二十年的人，那个她爱得只要他幸福，她就可以放弃自己的奢望，宁愿永远把自己的感情深埋心底也只给他微笑祝福的人，却偏偏因为她所谓的成全，因为她所谓的退让而失去了生命！

她只想让他幸福，她甚至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唯一的祈求就是消能远远地看着他，只要他开心，她就满足了，她就认了。可他怎么能连这个愿望都不让她实现？他怎么能爱菲菲爱到最后连他的命都不要了！­干­妈说，菲菲是伤得最重的那个人。那她呢？她的那份痛，那份悲，那份悔，那份恨，又可以找谁去说？找谁去要？

菲菲，你真的去找君安了吗？你们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吗？那我呢？我是不是还是只能留在这里，一个人在这里远远地等着，默默地看着。而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菲菲，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后悔这次为什么要让你替我去日本！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我宁愿，被海浪带走，有机会去找君安的，是我自己……

第三节

童菲菲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晚。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丝丝晨曦从窗外透进来。孟洵撑着额头，闭着眼睛疲惫地靠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他额头上的纱布，还隐隐透出几分红­色­’菲菲刚准备从床上坐起来，孟洵就惊醒了过来，他立刻从凳子上站起身，紧张地靠近童菲菲的床边，又不敢离她太近，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昨晚，请了医生过来，但医生说你就是刺激过度，让你睡一觉就好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童菲菲慢慢坐起来，头还有些闷闷的痛。她缓了很久，才缓过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了。你还伤着呢，怎么就在这里坐了一晚上？”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离开。”孟洵看童菲菲的情绪总算是缓过来了，便坐到了床边，“你昨晚都没吃东西，饿不饿？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去机场？”

“机场？”童菲菲一愣，看了一下手表，连忙拿起床头柜上的包包翻起来，“糟了，不知道国内是不是知道这边的事情。我还没和我妈联系……”

“别急！我已经和他们联系过了！”孟洵按住童菲菲的手，生怕她又激动起来，“昨晚你睡着之后，我就想办法联系上了我国内的一个朋友，已经让他把我们平安的消息通知给其他人了。”

“真的？”童菲菲将信将疑地看着孟洵。她拿出手机，发现手机上还是一格信号都没有，拨出去，也仍然是忙音，不禁疑惑道：“这手机都打不通啊，你怎么联系的？”

“我找了个能上网的地方，在网上告诉了我朋友，然后让他转告国内其他人。”

“你朋友？那他知道怎么联系我妈吗？你确定他会通知我妈吗？”

“确定。我专门嘱咐过他，他肯定会通知宋姨的，你放心，相信我，好吗？”孟洵的语气一直和缓而坚定，童菲菲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对不起，我……对不起……”

“­干­嘛和我说对不起？”孟洵浅浅地笑起来，轻轻抱住童菲菲，“别再说对不起了。我知道你只是的宋姨着急。好了，没事了。从现在开始，相信我，依赖我，好吗？别再这么一个人辛苦地撑着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照顾你，保护你，给你支撑，给你依靠，好不好？”

童菲菲靠在孟洵的怀里，泪水静静地流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剥去了那层坚硬的外壳，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的柔软而脆弱。可她的确不想再撑了，的确不想再这样佯装着坚强，佯装着微笑，去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一次又一次地承受，一天又一天地，煎熬。太累了，真的，太累太累了。

那天早上，他们随便在酒店吃了点东西就收拾好行李直奔机场’菲菲赶到机场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个公用电话给宋萍打过去。虽然前一天晚上许然的确联系上了宋萍，也告诉了她童菲菲平安的消息。但宋萍毕竟一直都没有接到菲菲的电话，总的许然是骗她的，一晚上都没睡好，所以直到这一刻，她听见了菲菲的声音，一颗心才总算放了下来。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你今天的航班能正常回来吧？”

“应该可以的，最多就是推迟一些起飞。您别的了，在家好好休息，我下了飞机就直接回去。”

“好，好，那我在家等着你！你下了飞机就直接回来啊！”

“好的！”童菲菲挂了电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孟洵淡淡地笑起来：“怎么，真怕我朋友忘记通知宋姨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妈应该要亲耳听到我的声音才能放心。”童菲菲有些尴尬地垂下了眼睛，“昨天还没有谢谢你……”

“谢我什么？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孟洵微笑着牵起童菲菲的手，“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我已经决定下半辈子就给你当碰马了，别说担不起你这个谢字，就算要任你打骂，那也不敢有二话啊！”

“我，我哪敢打你骂你啊！”童菲菲的脸颊顿时就红了。面前这位可是曾经吓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黑面神！现在居然说要给她“当碰马”？开什么玩笑？！就算老天再借她几个胆子也不敢差使他啊！

“嗯，不打骂也好，家庭暴力那的确是要不得的！”孟洵一本正经地说道’菲菲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脸红得都要滴出血了，偏偏又不敢真的回嘴，只能又羞又急地瞪了孟洵一眼，挣开他的手，转过身拉起自己的行李就往值机柜台走。结果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她的行李箱还从那个人的右脚脚背上重重地压了过去。

“啊！对不起对不起！”童菲菲连忙抬起头来朝那个人道歉。被撞到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若无其事地对童菲菲点了点头，就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菲菲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行李箱，这个箱子少说也有二十公斤吧？

“怎么了？你没事吧？”孟洵看见童菲菲撞到人汀了，便赶过来关切地问道。

“哦，我没事。”童菲菲一看见孟洵就想起他刚刚那些暧昧的话语，连忙拉起箱子急急地朝前走去。

有时候，一些俗语说得还是有道理的。比如那句“否极泰来”，就非常­精­准地阐释了孟洵和童菲菲现在的情况他们两个一路顺畅地取票登机，虽然起飞时间有些延误，但也不算推迟了太久，比起那些航班取消甚至无法登机的情况实在已经好了太多’菲菲坐在座位上扣好安全带时，简直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发现，你好像是我的幸运女神啊！”孟洵靠在飞机座椅上感慨道。

“幸运女神？”童菲菲被这个称号雷得差点要穿越了。

“是啊！”孟洵点点头，认真地看向童菲菲，“这次不就是幸亏有你，我们才能大难不死吗？”

“我估计，这次多半是因为你，我们才能这么幸运吧。”童菲菲垂下目光苦涩地笑了笑，“我被人叫过克星、灾星、扫把星，还就是从来没和‘幸运’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过。”

童菲菲刚说完这番话，就看见之前被她撞到的那个中年男人站在了他们的座位旁。男人拿着登机牌，有些为难地看着坐在外侧的孟洵，礼貌地问道：“这位先生，我能和您换个位置吗？我的位置在里面，但我的腿不是太方便，您看看能不能帮个忙呢？”

孟洵看了一眼中年男人的腿，点点头站了起来：“好的。”

说完，孟洵就站起来让出了童菲菲左侧靠走道的位置，那个男人礼貌地对孟洵笑了笑：“谢谢！”

童菲菲看着那个男人微跛的右脚，不禁对自己刚刚的行为更加愧疚，于是抱歉地说道：“刚才真是对不起！”

男人的神­色­有些疑惑，童菲菲指了指他的脚：“刚刚我的箱子压到了您的脚……”

“哦，没关系。”男人慢慢坐下来，随即拉了拉自己的裤脚，童菲菲惊讶地看着那一根金属管，忍不住惊呼出声：“这……”

“所以刚刚你压到我了我都不知道。”男人淡然地笑了笑，看着童菲菲欲言又止的表情，平静地说道，“76年地震，都三十多年了，我也习惯了。”

“唐山大地震？”童菲菲想起去年暑期电影院里那铺天盖地的海报，脸­色­有些发白。

男人点了点头，放下裤脚，看见童菲菲脸上哀戚的神­色­，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我们全家就活了我一个，虽然我少了一条腿，但好歹捡了一条命，也算幸运了。”

“幸运？”童菲菲的神­色­更加黯然，“可如果是我，宁愿和他们死在一起吧。”

“嗯？”男人诧异地挑了挑眉，“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能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啊。你看这次日本亥，多少人都在拼命地挣扎着活下来，你怎么会觉得死去反而是幸运的？”

“因为我觉得，没有消的人生，还不如死去。那些因为失去了亲人而痛不欲生的幸存者，不是比死去的人更加可怜吗？”童菲菲垂下了眼睛，刚才候机厅里所有的屏幕都在播放那些幸存者面对废墟泪流满面的样子，让她不禁回忆起自己当初抱着冰冷的君安，恨不得和他一起死去的情境。

“的确，失去了亲人是很痛苦，但我们还是应该勇敢活下去的吧！”中年男人温和地看着童菲菲，这个女孩和他女儿年纪相仿，却不像他的女儿那样天真烂漫，而是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悲伤和绝望。他不知道童菲菲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想起他刚刚走过来时，好像听见她说什么“灾星、扫把星”之类的话，也大概能猜到她的人生必定遇到过不少坎坷和磨难。想起自己远在中国的女儿，他不禁消自己能稍微帮助一下眼前这个看起来哀婉而柔弱的女孩。

低下头，他扣好自己的安全带，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缓缓说道：“地震那年，我还不到十岁。我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因为我父母在最后关头用他们的身体护住了我，给我留下了一个可以生存的空间。我记得我当年在黑暗中呆了很久才被救出来，那十多个小时，我就蜷缩在他们的怀里，感觉到他们的身体一点点由温热变得冰冷，一点点由柔软变得僵硬。现在想起来，我居然没有死去，也真算是一个奇妓。所以后来很多年，无论我遇到了什么挫折，我都会对自己说，要勇敢地活下去，既然我的父母用他们的生命换取了我生存的机会，那我就应该学会去珍惜，而不应该轻易放弃。只有珍惜自己，才是真正对亡者最大的尊重和安慰。”

“只有珍惜自己，才是对亡者最大的尊重和安慰？”童菲菲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是这样的吗？

孟洵看着童菲菲若有所思的样子，缓缓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菲菲，这次在日本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了一个感悟，你想听听吗？”

“嗯？”童菲菲转过头，眼神还有些恍惚。孟洵深深地看着她：“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就是‘活在当下’。可我从来没有像这次感悟得这么透彻◎天我在医院抱着你，看着电视里那一片凄凉的废墟，脚下还有不断的余震，我就在想，如果，我们只剩下了这最后一秒，如果我们在下一秒就都会死去，那我最想做什么？然后我发现，那一刻，我什么也不想做，就只想抱着你，紧紧地抱着你，和你，相守在一起。”

孟洵握住童菲菲的手，语气轻如呢喃，像是温柔的叹息：“菲菲，我们都经历过了，生死，就是这样一瞬间的事情。我们能掌握的，也就是现在的每分每秒。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去痛苦？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去折磨自己，也伤害别人？菲菲，你没有错，没有罪，更没有对不起谁，除了你自己。所以，菲菲，放过你自己，别再让自己活在暗无天日的愧疚里，别再把自己关在那不得救赎的牢笼里，走出来，走到阳光下面来，好不好？”

童菲菲一直静静地听着，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缓缓垂下头，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滚烫的液体慢慢从她的眼眶里渗出来，她将脸颊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手掌里，那些压抑了五年的疼痛和悲伤，桎梏了五年的心酸和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开始无声而汹涌地流淌。

孟洵轻轻叹了口气，张开双臂，缓慢而坚定地将童菲菲拥入自己的怀中。机窗外，白云如雾，碧蓝如海。他看着远处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彩­色­光环，在心底暗暗起誓，菲菲，相信我，我能给你幸福，我一定会，让你幸福。

第四节

孟洵和童菲菲走下飞机时，机场外正下着暴雨〗个人等了半天才等到一辆的士，上了车童菲菲就对司机说道：“正华路福园小区，我们赶时间，麻烦师傅您开快点！谢谢了！”

“这种天气可不敢开快车啊！就算要赶时间也得安全第一吧，您说是不是？”司机慢条斯理地按下计价器，孟洵捏了捏童菲菲的手：“都回来了，别急ˇ傅说得对，安全最重要。要不你先给宋姨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已经平安落地了，现在都上了的士，马上就能到家了。”

童菲菲点点头，给宋萍拨了过去，宋萍听到童菲菲已经上车了，连忙说道：“好好！你和小孟在一起吧？我做好饭了，你带他回来一起吃啊！”

“哦，他是和我一起。”童菲菲转头问孟洵，“我妈说做了你的饭了，你有空过去吃吗？”

“这还用问？当然要陪你一起啊！”孟洵故意大声说道，童菲菲听得面颊一红，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尴尬地对宋萍说道：“妈，那我待会儿带孟洵一起回去。不过您别太折腾了，就随便弄点小菜就行了。我们都没什么胃口，您别太累了。”

“我不累！你们这几天在日本都没吃好吧？我给你做了糖醋排骨，还蒸了一条鱼，等你回来！哎我锅里还煮着东西，先挂了啊！”

“嗯！我们一会儿就到了。”童菲菲挂了电话，轻轻吐出一口气，叹道，“能回家，感觉真好啊！”

“傻丫头！”孟洵揉了揉童菲菲的头发，“这就觉得好了？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童菲菲淡淡地笑了笑，缓缓转过头看向车窗外还在电闪雷鸣的天幕≡从君安去世后，她就最怕这种雷雨天，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没有那么恐惧了。她悄悄抬起左手放在胸前，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她只能摸到大致的地方，慢慢按下去，感觉到一丝淡淡的压迫感。她浅浅地抿了抿嘴­唇­，君安，今天，是你的生日呢，不知道，你会许怎样的愿望呢？

他们走下机场高速，刚进入市区，车速就突然慢了下来。

“怎么了？前面出什么事情了？”童菲菲探身往前看去，司机见怪不怪地说道，“堵了呗！这肯定是前面出了什么车祸♀鬼天气！稍微开快点都容易出事！所以说啊，还是得安全第一……”

“那这得堵到什么时候去啊？”童菲菲着急地打断了司机的话，宋萍还在家里等着他们呢！

“那就得看今天交警同志给不给力了！”司机食指敲着方向盘，倒还有心思开起了玩笑，“我说这位小姐，您这着急也没用啊！您看这天，您再看这路，我这是在地上爬的，又不是在天上飞的！哦，现在就算是在天上飞的，只怕也危险……”

司机话还没说完，仿佛为了迎合他的说辞，天空陡然劈下一个巨大的响雷。轰隆隆的雷声震得絮絮叨叨的司机也冷不丁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头顶，啐道：“这破天！真是越来越邪行了！这种时节居然下这么大的雨！”

童菲菲急得又拿出了手机，却发现怎么都打不通宋萍的电话。

“怎么回事？怎么会一直都是忙音呢？”童菲菲急得不停地拨打，“我妈应该不会在和别人通话啊，刚刚我才打通了的……”

“你别慌，宋姨应该只是没挂好电话。”孟洵看着外面的路况，柔声安慰童菲菲♀路现在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这种天气，他总不能真带着童菲菲下车走回去吧？

“会是没挂好吗？”童菲菲也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原因了，只能尽量安慰自己，“应该是的，刚刚听我妈电话挂得急，可能是真的没挂好。”

“嗯，你别的。说不定待会儿路就通了，你要不靠着我歇一会儿？”孟洵坐直了身体，想让童菲菲靠上去。

“不用了，我刚刚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现在不困。”童菲菲握着手机，咬着嘴­唇­焦急地看着前方，长长的车队看不到头，速度慢得近乎于停止，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宋萍做好饭菜，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等到菲菲回来。她不禁有些着急，于是拿起电话想给菲菲打过去，却听到话筒里面一片嘀嘀嘀的忙音。她挂断，再拿起来，还是忙音。

“怎么回事？难道是刚才打雷把线路弄坏了？”宋萍皱起了眉头。她住的这片是老城区，房龄都很久了，线路由于老化失修，经常出些小问题。像什么打雷停电倒是挺常见，可连电话都退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发生。她把桌上的饭菜用盘子盖好，等了半天，还没见菲菲回来，不禁有些急了。她心神不宁地打开收音机，正好是交通台，里面正在播报一条新闻机场高速进市区的路上发生严重交通意外，多辆小车、大巴、货柜车等连环追尾，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其中一台货柜车还发生了侧翻，压塌了一辆出租车，预计车里的乘客难以生还……

“出租车？”宋萍腾地一下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奔到电话机旁就再次拿起电话，可还是打不通！她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就打算下楼，外面一定有公用电话，她得和菲菲联系上，菲菲一定不会有事的……

童菲菲和孟洵在车里等了快一个小时，车流总算是慢慢地开始往前走了。期间童菲菲不停地拨打宋萍的电话，可一直都没能拨通。她坐如针毡地在车里煎熬了近两个小时，总算是到了家门口，连忙拉开车门提着她自己的行李，伞都不撑几步就冲进了单元楼里。孟洵付完钱拿上自己的箱子，撵上童菲菲的步伐时，她已经站在了家门口。

“妈，我回来了！”童菲菲一边说着，一边就在包里摸钥匙出来开门，门刚一打开，就看见宋萍倒在她的面前。

“妈！”童菲菲惊叫着冲过去，想把宋萍扶起来又不敢乱动，“您怎么了？”

“没事，我刚刚，就是滑了一跤，可能把腿摔折了。”宋萍撑着胳膊想自己爬起来，童菲菲连忙搀住了她，在孟洵的帮助下把宋萍慢慢扶起来放到了沙发上，焦急地问道：“您怎么会摔倒呢？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刚才我们这里电话不是不通吗，我在收音机里又听到说你们回来的路上出了什么连环车祸，就想下楼给你打个电话，哪知道一着急就被沙发绊了一下摔倒了。我没什么大碍，你别的。”

“啊？那您摔了很久了？”童菲菲一听就转过头去看孟洵，孟洵已经拨通了120，但那边说现在所有的急救车都被派出去抢救那起连环车祸的伤者了，如果他们这边的病人只是骨折的话，还是建议自己去医院更快些。孟洵看了一下宋萍的情况，当机立断道：“我们自己打车去医院吧，120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来了。来，让宋姨上来，我背她下去。”

“啊，这……”

“妈您就让他背您吧！”童菲菲也顾不上和孟洵客气了，说了句“小心点”就把宋萍扶上了孟洵的背，然后在后面扶着，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去。

大雨天很难打到车，童菲菲让孟洵和宋萍在小区门口遮雨处等着，一个人跑了两条街才找到一辆空车。雨实在太大了，所以虽然童菲菲拿了伞，可等她扶着宋萍坐进车里面的时候，她整个人还是被大雨淋得湿漉漉的。

“菲菲，你赶紧擦擦！这么大的雨，你这得落下病了！”宋萍看着童菲菲一身狼狈的样子，抬起手就用自己的袖子擦着童菲菲头上的雨水。

“我没事，淋点雨没关系的。您怎么样？有没有那里不舒服？”童菲菲随意地擦了擦头上的雨水，就关切地问起了宋萍。

“我还好，你别急。”宋萍握住童菲菲冰冷湿漉的手，握得紧紧地，“菲菲，妈昨天看到日本发生那么大的事，真是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没事，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妈对不起，我让您的了，对不起……”

宋萍摇摇头：“你怎么还和我说对不起呢？菲菲，别再和妈说对不起了！妈早该对你说了，妈不怨你了！菲菲，你没有对不起妈，是妈对不起你……”

宋萍的眼眶红了，她颤抖着抚上童菲菲还在滴水的脸颊：“菲菲，妈昨天想了一晚上，就想着今天等你回来了，我一定要告诉你菲菲，妈不怪你，不怨你了！君安的死，妈不该怪你，不该怨你啊……”

“您，您说什么？”童菲菲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宋萍，似乎不能相信刚刚听到的话，眼神变得迟疑而小心翼翼，“您不怪我了？您的意思，是……您，您，原谅我了？”

宋萍点点头，滚烫的泪水溢出眼底，滑落到童菲菲的手背上，像是一滴熔浆烫上了她的心头：“妈原谅你了！妈早就原谅你了！君安的死不是你的错！菲菲，妈不该怪你的，那不是你的错，妈不该怪你的啊……对不起，菲菲，妈让你受委屈了，这么多年，妈让你受委屈了……”

“妈……”童菲菲扑进宋萍的怀里，所有的话语都被泪水哽住，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五年了，这样漫长的五年，她始终背负着这份巨大的罪孽，她不能辩解，不能申诉，她甚至连悔恨的泪水都不敢流，只能默默地偿还着，偿还这一份她永远都无法赎清的罪过。她原本以为，她这辈子都还不起了，她本来已经认了，她这辈子都要背着这份罪孽，直到死，都不能得到宽恕。可现在，这份五年前她被判下的罪孽，终于，由原告人告诉她，你可以，被释放了。

宋萍抱着童菲菲，泪水缓缓地流下来，所有的言语都被梗在了胸腹间，她只能在心底轻声地说着，菲菲，对不起，对不起……

第五节

孟洵和童菲菲把宋萍送进医院，直接挂了急诊，急诊医生刚开始问诊，宋萍就突然身体一僵，晕了过去。医生的脸­色­激变，抱起宋萍就往急救床上放，一边大声呼叫护士过来帮忙。孟洵和童菲菲被仓促跑进来的护士推到了门外，随着门“砰”地一声关上，童菲菲的心也重重地沉了下去。

“不是说只是骨折？”童菲菲看着紧闭的房门，身体开始颤抖，“怎么会突然晕过去……”

“菲菲，冷静点……”孟洵正打算安慰童菲菲，护士突然拉开了房门，高声喊道：“家属呢？病人家属在不在？病人大出血！要马上安排手术！现在血库告急，你们做好输血准备！”

“大出血？”童菲菲冲过去，“我妈是A型血，我是B型的……”

“我是A型血！”孟洵扯掉衣服迅速地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举到护士面前，“带我去！抽我的！”

护士点了点头，带着孟洵就冲向了抽血室。孟洵和宋萍的血液配型成功，虽然每个人每次献血最多只能是400ml，可是在孟洵的强烈坚持下，他还是让护士抽了他整整600ml的血◎天孟洵被砸伤了头，已经有些失血过多，今天又抽了600ml血，确实有些吃不消了。他在手术室门口找到童菲菲，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她身边，安慰她：“没事了，我让护士抽了600ml血，宋姨不会有事了。”

“600ml？”童菲菲抬起头，看着孟洵白得像纸一般的脸­色­，愧疚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昨天为了保护她已经流了那么多血，今天为了她妈又抽这么多血，这份大恩她拿什么来报答？

童菲菲在手术室外等候的时间里，柯雅盈和许琳都闻讯赶了过来。他们几个人陪着童菲菲坐在手术室外，等了许久，手术室的门才打开。医生垂着头走出来，黯然说道：“很遗憾，病人没能救过来……”

“什么？”童菲菲愣在那里，似乎不能听懂医生的话，她茫然地看向孟洵，“你刚刚不是输血了吗？”

孟洵也是一脸愕然，他看着医生问道：“我们刚才送过来的时候病人不是还好好的吗？就算是大出血，那我还可以抽，您接着抽……”

“医生，您再救救病人吧！什么药什么方法我们都可以用的！拜托您再试试吧……”柯雅盈也冲到了医生面前，抓住他的衣服恳求道。

“晚了！”医生皱着眉头说道，“你们是怎么为人子女的？病人应该是昨天就开始出血了，根本不可能是你们说的两小时之前！按照她脾脏破裂的伤口大小来看，她应该是昨天下午六到八点左右就开始出血了！她昨天是不是就摔过了？你们这会儿才紧张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出这么大的事现在才送来……”

“昨晚？”许琳喃喃自语道，“可是昨晚­干­妈说只是碰了一下，只是磕着腿了而已啊……”

“老人家摔跤能大意吗？她说只是磕到了腿你们就不管了？”医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语气更加严厉了一些，“病人已经去世了，你们再在这里杵着也没用了，还不如赶紧进去看一眼，待会儿就得送去太平间了。”

医生说完就拨开拦在他面前的许琳和柯雅盈大步往前走去。孟洵红着眼睛转过头，正想陪童菲菲一起进去看宋萍最后一眼，就发现童菲菲不见了！

“菲菲呢？”孟洵急了，大声问道。柯雅盈和许琳这才反应过来，正要分头去找，一个护士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随口说道：“你们在找病人家属吗？她在里面呢。”

“哦，谢谢谢谢！”孟洵松了一口气，连忙奔进了手术室，可他刚一进去，就止住了步伐。

惨白的无影灯下，童菲菲一个人木然地站在宋萍的手术床旁。宋萍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还微微睁着，似乎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没有实现，不舍得闭上’菲菲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头来，对孟洵说道：“孟洵，我妈没死，那个医生乱说的。她只是睡着了，真的只是睡着了。你去找找你认识的那个主任，你去找他，你让他救救我妈，你让他再帮我们一次好不好？”

孟洵看着童菲菲那样期待而无助的表情，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菲菲，宋姨已经走了，我们送她去太平间好吗……””

“去什么太平间啊？”童菲菲好像真的听不懂孟洵的话，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又看向柯雅盈，“雅盈，你们家不是认识的人多吗？你帮我找找人好不好？这个医院不行，我们就换一家医院，再不行就再换！总有一间医院能治好我妈的对不对？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柯雅盈的眼眶也红了：“菲菲，宋姨她真的已经走了……”

“你们怎么都这样说呢？”童菲菲终于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的许琳，她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急急地奔过去，“琳琳，许然是不是在美国？美国那边医疗水平比中国高很多对不对？你能不能帮我把妈妈送去美国？我有钱的！我可以不和许然见面，我保证不纠缠他！我求求你，求求你让他帮帮我好不好……”

“菲菲！”许琳的泪水流下来，她捂着脸哭出来，“菲菲，你别这样，别这样好不好？­干­妈她已经走了，已经走了……”

“连你都不愿意帮我了吗？”童菲菲绝望地抬起头，缓缓往后退，一直退到宋萍身边，然后抓住了她的手，“妈，怎么办？他们都不肯帮我们，他们都不相信您还活着。妈，您醒过来，醒过来好不好？您别吓我了，我没办法了，您睁开眼，睁开眼看看我！我求您了……您别这么吓我，您不能这么吓我的……我说过的，我说过您要是走了，我就跟着您一起去的……您不能这么吓我，我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我今天专门赶回来陪您，今天是君安的生日啊！每年他的生日我们两个不是都要一起陪他过的吗？难道您忘了吗？您不是还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菜吗？那您起来，您起来陪我一起吃！不然我一个人吃不下，我一个人怎么吃？一个人怎么吃啊……”

“菲菲，宋姨已经走了，她已经走了，你别这样，你这样她会走得不安心的……”孟洵试图把童菲菲拉起来，却被她挣开，她伏在宋萍身上，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我就是不要您安心！我就是要您回来！妈您醒醒，您醒醒啊！您不能这样对我！我只剩下您了！为什么连您也不要我了？您刚刚才说原谅我，您刚刚不是还在说让我受了很多委屈？那您起来，您起来陪着我啊！您知道我委屈，您知道我有多疼，您怎么还能和君安一样，就这样把我扔下？就这样在我面前走了？您不能这样！妈您醒醒，您起来啊……”

“菲菲，菲菲，别这样，你别这样……”孟洵拼命抱住童菲菲，想把她拽起来往外面拖，童菲菲却拉着病床的铁杆怎么都不肯松手：“你让我留下来，让我留下来！我妈她没死，她真的没死！她马上就醒了，她真的马上就醒了……”

“菲菲！”正当孟洵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拉童菲菲时，刚从学校赶来的夏小果冲了进来。夏小果看着孟洵白着一张脸都快倒了，连忙扶住他，柯雅盈则继续去拉童菲菲。

“君安……”一直愣在旁边的许琳看见夏小果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她忍不住低呼出声’菲菲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见了夏小果，一直紧抓着病床的手突然就松了↓在拉她的柯雅盈一下子没防住，抱着童菲菲一起摔倒在地上，夏小果连忙奔过去想扶起她们，童菲菲却猛地扑过来拽住了夏小果：“君安，君安！你让妈别走，你快让妈别走……”

夏小果愕然地看着童菲菲，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看到童菲菲身子一挺，随即无力地软下来，往地上栽去。

第六节

许琳把宋萍送去太平间，柯雅盈和夏小果帮着孟洵把童菲菲送进病房。医生检查了一下，说童菲菲就是伤心过度，休息一下就好了，可他们几个在病房里等了快半小时，童菲菲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于是柯雅盈对头上还包着纱布的孟洵说道：“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菲菲就行了。”

孟洵摇摇头，声音都是哑的：“我留在这里。”

柯雅盈还想再说什么，夏小果捏了捏她的手，对她黯然地摇了摇头。柯雅盈的眼眶红了，喃喃说道：“不是说宋姨就是在家摔了一跤吗？怎么会搞成这样……”

孟母之前听到孟洵说在外面吃了饭再回家，可是她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孟洵都没回去∧急之下，她忍不住给孟洵打过去，问道：“小洵，你在外面吃完饭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一个朋友家出了事，我在医院陪陪她，晚点再回去吧。”孟洵的声音疲惫而嘶哑，孟母听得心里一惊：“你什么朋友啊？你声音怎么这样？你在哪个医院？”

“市人民医院。我没事，您不用的。”孟洵挂断了电话。柯雅盈有些紧张地看向孟洵：“你家人打来的电话？”

孟洵点点头：“我妈的。”

“啊？”柯雅盈惊得站起来，夏小果奇怪地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嗯……”柯雅盈正在想要怎么解释，孟洵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和我妈说了我没事，她不会过来的。”

“哦。”柯雅盈不禁松了口气。夏小果看见她这个样子更加疑惑了，不过他只是微微抿了抿嘴­唇­，没再问什么。

十多分钟后，孟母急冲冲地走进了病房。

“妈？”孟洵愕然地看着他妈冲进来，下意识就喊了出来。

孟母听到孟洵喊出这句久违已久的称谓，脚步一顿，眼眶霎时就红了。她缓缓走到孟洵身前，看着他头上包着的纱布和惨白的脸­色­，心疼道：“你都这样了还说没事？快和我回去休息！”

“我真的没事。”孟洵看了一眼还躺在病床上的童菲菲，“您先回去吧，我想等她醒过来……”

“你等她做什么？你还守在这里­干­嘛？你守着这个骗子做什么？”

“骗子？”孟洵惊讶地看着他妈，心里一沉。

“她根本就不是柯书记的女儿柯雅盈！她叫童菲菲！她还在婚介所挂牌相亲呢！她是个骗子！我们都被她骗了你知道吗？”孟母前两天已经到婚介所去查了童菲菲的资料，知道了童菲菲的底细后就已经非常惊怒，现在再看见自己儿子伤成这样还要守在她身边，满腔怒气立刻就发作了。

“她不是骗子，是我让她用柯雅盈的身份假扮我女朋友的，您别这么说她！”孟洵本来是打算这次回来后就好好和孟母解释这件事情的，却没想到孟母已经先入为主，认定童菲菲是骗子了，此刻他只想着不能让孟母再误会下去，也顾不得夏小果还在旁边，就开始为童菲菲分辨。

“假扮？还是你要求的？”孟母愣住了，她看了一眼童菲菲，再看了一眼孟洵，点头说道，“好，那既然是假扮，你就更没必要在这里陪她了。反正现在她的假扮身份也被戳穿了，也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她现在是我真的女朋友，虽然她不是柯雅盈，但她已经是我女朋友了，怎么会没关系？”孟洵觉得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这次真是他失策了，他没想到会在这么槽糕的情况下和母亲交代童菲菲的身份，他原本的设想完全不是这样的！

“女朋友？你找这种人当你的女朋友？”孟母又气又急地看着孟洵，“你知不知道她和你交往的时候还在和别人相亲？就算是你要求的，如果她真是一个清白规矩的好女孩，怎么会随便答应这种事情？而且她还对柯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她不是处心积虑地想接近你，她为什么能这样？”

“她没有！她真的没有！是我逼她的，一开始是我要挟她的，后来也是我先喜欢上她的，她一直都在拒绝我……”孟洵觉得头越来越疼，眼前都有些发黑了，他闭上眼睛痛苦地按着伤口，“菲菲她不是您想的那种坏女孩，您不知道她有多好。妈算我求您了，您先回去好吗？这件事我以后好好和您解释行不行……”

“小洵！”孟母眼看着孟洵在她面前突然晕过去，急得声音都变了，扭头就朝柯雅盈喊道，“快帮我叫医生啊！”

急症室的医生真是要疯了，先死了一个，再晕了一个，现在又晕了一个！他给孟洵做检查的时候气得都想骂人了：“这一家人怎么回事啊？就算在医院里急救方便也不能这么折腾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孟洵的生命体征，自言自语道：“这病人血压怎么会这么低？”

一旁的护士看了一眼孟洵，说道：“他刚刚才抽了600ml血给他妈，可能是有些失血过多了。”

“600ml？”

“他妈？”

医生和孟母同时开口惊问。医生扫了孟母一眼，斥责护士：“这不是胡闹吗？你没看他头上还缠着纱布呢？才受过伤的人你还敢让他抽600ml？你这不是要人命吗？”

医生一边说一边让护士赶紧给孟洵挂上晶胶体液，护士手脚麻利地给孟洵弄好才嘀咕道：“是他自己非要抽这么多的！说那个人是他妈，万一他妈死了他也活不了了，我那不也是看他实在太孝顺了没办法吗，他也签了字保证出了问题他负责的……”

“他签字顶个鬼用！孝顺就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了？”医生皱着眉头站在孟洵的床边，等他的血压值慢慢恢复正乘，才坐下来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他妈？我看是他丈母娘吧！我听说刚才那个女的可比他激动多了……那女的现在是不是还没醒过来？”

“是啊，还躺着呢。”

“你们刚刚说我儿子抽血抽了600ml，是不是为了一个叫童菲菲的女孩的妈妈？”孟母急急地打断了护士的话，护士想了想，答道：“那个女孩好像是叫童菲菲吧，就是现在还躺在旁边观察室的那个♀是你儿子啊？唉，他可真亏，抽了这么多血，还是没把人救过来……”

“亏什么？他们送来得那么晚，怎么救啊？”医生瞪了护士一眼，这丫头片子手里的活倒是利索，就是缺心眼，这么口没遮拦的，简直是给他捅娄子嘛！护士缩了缩脖子闭上嘴，端着盘子走了出去，医生看了一眼旁边神­色­不豫的孟母，安慰道：“您也别太的了，您儿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失血有点多，回去给他多做点有营养的补补就行了。”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做些什么吃的比较好？”孟母连忙问道。

“不用太紧张，就是让他情绪平缓，多休息，别让他太激动太累就行了。吃的方面，什么牛­肉­啊猪肝啊，反正什么补血就吃什么呗，我看他这身体底子还可以，应该休息两天就能缓过来了。”医生说完就出去了，孟母缓缓在孟洵床边坐下来，看着儿子憔悴苍白的脸­色­，咬紧了牙齿。她养了儿子三十年，还从来没见过他对哪个人哪件事这么紧张这么付出过！这个童菲菲，真是不简单啊！

第七节

夏小果帮着孟母把孟洵送进急症室后，就回到了童菲菲的病房这边。柯雅盈看着夏小果沉着脸走进来，站起来忐忑地说道：“小果，这个事情，我可以和你解释一下的……”

夏小果看了一眼还昏睡在病床上的童菲菲，低声说道：“出去说吧。”

柯雅盈只能垂着头跟在夏小果的身后走出病房。他们走出去没多久，童菲菲就睁开了眼睛。

许琳从太平间出来，刚走到童菲菲病房的那层楼道门口，就看见童菲菲一脸木然地往电梯走去。她有些诧异，不过还是跑快了几步，跟在童菲菲的身后挤进了电梯。电梯里人很多，童菲菲的眼神空荡荡的，好像压根就没注意到许琳也在电梯里。电梯缓缓地往上爬升，许琳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叮”的一声，电梯终于到了顶楼，童菲菲随着人潮走了出去，许琳连忙也跟着挤了出去，可她出去才发现，不过一折的功夫，童菲菲已经不见了踪影！

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安全通道，许琳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等她跑上天台，童菲菲已经缓缓地朝天台边缘走去……

“菲菲！”许琳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紧紧拽住童菲菲的手臂，拼命把她往后面的安全地带拖，“你要­干­什么？你别做傻事！”

童菲菲漠然地看了一眼许琳的手，然后抬起头，对她冷冷地说道：“许琳，你上来­干­什么？想让我再害死一个人吗？”

“你……”许琳被童菲菲眼底从未见过的冰寒骇了一跳，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菲菲挣开了许琳的手，抬起脚就继续往天台边走去，那样毅然决然的样子，许琳吓得一下子软倒在地，再爬起来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扑上去死死抱住童菲菲的腿：“菲菲，你别这样！我求求你，你别这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骂我，你怪我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童菲菲迈不开脚步，于是低下头看向跪在她面前的许琳，“怎么会是你的错？明明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君安不会遇到泥石流，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不会出事∏我非要过生日，结果君安死了，是我非要在今天赶回来，结果妈妈死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他们的！你让我死，你别让我再留在这个世上了！我是个祸害，我活着，只会害人，我早就该死，你松手……”

“不是的，不是的！君安的死不怪你，­干­妈的死也不怪你的！菲菲，原谅我，原谅我！我昨天才知道，原来君安本来是打算在你生日前一天过去的，是我耽误了他一天，他才会遇上泥石流！是我！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君安啊！”许琳深深地低下头去，昨晚，她看了君安的日记，才知道原来五年前，害死君安的罪魁祸首不是菲菲，而是她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她让君安帮她修电脑，君安就会提前一天去贵州，那就不会遇到那场该死的泥石流！竟然是她，竟然是她害死了君安！可她却让菲菲承碘份愧疚和自责，承邓整整五年！

还有­干­妈，如果不是因为她昨晚疏忽大意，­干­妈也不会死……够了，真的够了！她已经错了太多太多！她怎么还能眼睁睁地看着童菲菲这样自残自毁而无动于衷！她再也没法控制自己，匍匐在童菲菲的脚下，哭得声噎气堵，肝肠寸断：“君安的死，该怪我！­干­妈的死，也怪我！­干­妈会去世是因为她昨天就摔倒了，是我告诉她你在仙台，她以为你出事了，才会摔倒，我却没有及时送她来医院，她才一直流血流到今天！而这次你去日本，也是因为我哥回国了，我不想让你再接触他，想撮合你和孟洵在一起，所以我才装病，让你去了日本！菲菲，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害死了君安！是我害死了­干­妈！我还差点害死了你！菲菲，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可我却让你顶着这份愧疚活了五年！我还怪你，我因为接受不了君安的死，所以我一直都怪你，一直都把责任推到你的身上……我眼看着你为了­干­妈把自己都快逼疯了也不告诉我哥，我明知道君安的死不应该怪你，却还是逼你让我哥离开你，逼你一个人去承担所有的辛苦和委屈，让你过得那样痛苦不堪……菲菲，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童菲菲愕然地看着许琳，缓缓跌坐在地上，似乎不能听懂她的话。她在说什么？是她害死了君安？是她害死了妈妈？她背负了五年的愧疚，她背负了五年的罪孽，她背负了五年的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现在，有人来告诉她，这其实是冤案？

原来君安不是因为她要在那天过生日所以才出事的，原来妈妈不是因为她非要在今天赶回来才去世的，原来，这一切的一切，本来都可以避免，本来都不会发生的？

童菲菲仰起头，看着­阴­沉的天空，笑起来♀是怎样的一个个玩笑？君安­阴­差阳错地在她生日那天赶到她的面前，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活埋……妈妈­阴­差阳错地在她赶回来的这天又摔了一跤，然后这样猝不及防地撒手人寰……

童菲菲仰起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老天爷啊，你真是待我不薄，你真是疼我！原来不管是不是我的错，不管是不是因为我，你都会让最终的惩罚落到我的头上，你都会让我来承受这所有的一切，罚我一次又一次家破人亡，要我一次又一次生死两难！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你非要让我这样来还？如果你真是要罚我，何不直接打一道雷劈死我？为什么偏偏要这样让我身边所有的至亲至爱之人都一个个残忍地离去，而我连以死谢罪都成了不可实现的奢望？

童菲菲仰着头，笑得泪流满面。老天爷，你狠！你真的够狠！你赢了！我服你了，我认输了！行不行？

第八节

孟洵在床上躺了快半个小时才醒，他刚醒过来就想下床，孟母连忙拦住他：“你这是要去哪？”

“妈，菲菲她妈刚刚出了事，您让我她好吗？”

“你这个样子怎么去看她啊？”孟母记起来医生说不能让孟洵太激动，也不敢大声和他吵，只能柔声劝他，“她那不是有朋友陪着吗？再说她也没醒，你过去能有什么用呢？就算你喜欢她，这来日方长的……”

孟母还没有说完，柯雅盈就急急地冲了进来：“孟洵，你快去天台！菲菲好像要自杀！”

孟洵的脸­色­猛然一变，扯下输液管就冲了出去。孟母根本就来不及拦，只能跟在儿子身后往楼上跑去。

“刚刚我和小果离开了一下，回来就发现童菲菲不在病房了，然后听说有人在天台上要自杀，好像就是菲菲！小果已经上去了，你也快吧……”柯雅盈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孟洵往天台上跑。孟洵沉着脸一言不发，他想起许然曾告诉过他，童菲菲在宋君安的墓前发过誓，宋萍死的那一日，就是她走的那一天。难道她现在还是这么想，还是一心一意要去兑现她对宋君安的承诺？

孟洵跑上楼顶，就看见童菲菲一个人坐在天台的边缘，许琳正一脸泪痕地在劝她：“菲菲，你别做傻事！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啊！我求求你，你别这样好不好……”

夏小果也正在劝她：“菲菲，你先下来，先下来好不好？”

孟洵沉着脸大步走到童菲菲身边，随后身子一低就陪着她一起坐在了天台边缘，握住她的手臂，说道：“菲菲，你跳吧。”

柯雅盈被唬得一跳，下意识就喊道：“孟洵，你别乱来！”

童菲菲却仿佛无动于衷：“孟洵，你不用这样。你就算拦得住我一时，也拦不住我一世。”

“我没拦你。”孟洵的声音平静如水，“我说了，你可以跳。如果你真觉得生不如死，真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再没有半点留恋了，那你就跳吧。反正，我陪你一起。”

童菲菲垂下眼眸，看见孟洵的右手正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臂，他的手背上还有扯掉输液管后留下的斑斑血迹，却仍旧将她握得这样紧，紧得恨不得要陷进她的­肉­里，紧得仿佛已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紧得她没有办法去怀疑，他真的会说到做到如果她跳下去，他必然以死相随。

童菲菲垂着头，沉默不语。

所有的人，刚才所有的人都在劝她生，所有的人都消她能继续活下去，却只有他，走过来，淡然地对她说道，你可以跳。

所有的人，刚才所有的人都只敢站在她的身后，深怕往前一步会刺激到她，却只有他，径直走过来，坦然地坐在她的身边，陪她一起悬在这高楼之巅，然后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对她说，你跳吧。

二十六个小时之前，他为了救她，头破血流，却仍旧紧紧搂她在怀里，死活不放。

六个小时之前，他告诉她，在世界的最后一秒，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拥着她，厮守到底。

两个小时之前，他拿出他的命来搏，没有半分迟疑，只为了，让她不再哭泣。

现在，他陪她一起，一起安静地坐在这生死边缘，抵死不离。

他明明知道，她爱的人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他明明知道，她这一跳，是为了成全对谁的至死不渝，是为了圆满给谁的一生一世。

他明明知道，就算他真的陪她到了黄泉地府，忘川桥下，她要寻觅要追随的那个人，也不会是他。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还是，在这一刻，这样坚定地挽住了她的手，对她说，你跳吧，反正，我陪你一起。

“孟洵，你为什么要这么傻？”童菲菲终于开了口。她抬起头，看向孟洵：“不值得的，你不值得为我这样做的。”

“那你这样做又值得吗？”孟洵凝神看着童菲菲，“我早说就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宋姨也已经原谅你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逼自己呢？”

“是不是我的错，都不重要了。因为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君安死了，妈妈也死了，那我，又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活下去呢？”童菲菲转过了头，脸­色­再度沉寂下来，“孟洵，你松手吧！我发过誓的，这辈子，我都只爱君安一个人♀辈子，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发过誓的，妈妈走的那一天，就是我陪他去的那一日。”

孟洵抿着嘴­唇­，握紧了童菲菲的手臂。他一直都知道，童菲菲爱的是宋君安，他甚至已经从许然那边听过了这一番誓言。可现在，当他亲耳听见菲菲在他耳边，这样诉说她对另外一个人的情深义重、情有独钟，当他亲眼看见她在他面前，这样表达着她对另外一个人的坚贞不悔、至死不渝，他才知道，许然当年是怎样的一份惨然和绝望，他才懂得，那所谓一个人的一生一世，一个人的天长地久，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定力才能去坚守、去承担。

垂下头，孟洵看向脚下遥远的地面，把心底所有的苦涩和疼痛都掩埋­干­净，才轻声地开口说道：“菲菲，你一心只想兑现自己的誓言，可你有没有想过，君安他到底想不想让你兑现这份誓言？你有没有想过，宋姨她究竟愿不愿意你这样跟着她一起去？”

“他们怎么会……”童菲菲想说他们怎么会不愿意，可她突然想起了宋萍曾经对她说过，她不消自己跟着她一起走，宋萍曾经对她说过，消她能幸福。孟洵看出了童菲菲的迟疑，越发握紧了她的手臂，柔声说道：“菲菲，你知道的，他们不会愿意的，对不对？不论是君安，还是宋姨，都不会愿意你这样因为他们的离去而放弃你自己，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他们一定会很痛心，很失望！”

“失望？”童菲菲喃喃地重复，“我去找君安，会让他失望？”

“当然！他会失望，会很失望！你不是说君安他把自己的护身符都给了你吗？那他怎么会愿意你就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怎么会不消你活下去？”

“活下去？”童菲菲垂下头，“可是君安死了，妈妈也死了，我怎么还能活着呢……”

“他们死了，你怎么就不能活？菲菲，你还记得飞机上那个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对你说过的话吗？我们只有珍惜自己，才是对亡者最大的告慰和尊重！我们只有勇敢地活下去，才不会辜负那些已经离去的人对我们的期待！”

“可我实在不知道，我活下去到底还有什么意义。”童菲菲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曾经，我也以为我的人生是有意义的，所以我去了贵州。虽然所有人都不赞成，甚至连君安也不想让我去，我还是去了。结果，君安为了去看我，死了。后来，­奶­­奶­病了，我拼命地赚钱，连尊严都不要了，只为了赚钱给­奶­­奶­治病，可是­奶­­奶­，还是死了。然后今天，今天是君安的生日，我专门赶回来，就是为了陪妈妈一起过君安的生日，可是，妈妈，也死了。”

童菲菲转过头，看向孟洵：“你说，我留在这个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呢？我做尽了一切，我做尽了我以为有意义的事情，可是，结果呢？”

“你去了贵州，还是给那些孩子们上过课吧？还是给他们传授过知识吧？君安死了，可是你还是让他开心过，让他幸福过吧？宋姨死了，可是她也说了，她很感谢你照顾了她这么多年，你给了她这么多年的安稳生活。难道，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吗？”孟洵认真地看着童菲菲，眼底的深情和执着毫无濒地坦露出来，“菲菲，我们在日本经历了这一场灾难，难道你还有没有感悟到吗？我们不能因为最后的结果都是死亡就觉得之前的生存都没有意义！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上天好不容易给了我们这样一份仁慈，我们怎么能够轻言放弃？怎么可以轻易结束我们的生命？”

孟洵伸出另外一只手，握住童菲菲的手：“你怎么会觉得你活下去没有意义？你的身边还有我，还有雅盈，还有许琳，还有许许多多关心你、爱你的人！菲菲，你一直都把宋姨当作你生存下去唯一的理由、唯一的依靠，可你知不知道，你，也会成为别人生存的理由，活下去的消？菲菲，我对你说过，如果我们都只剩下了最后一秒，那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紧紧地抱着你，和你相守在一起。但我没有告诉你，如果昨天那场灾难，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那我宁愿活的那个人是你！我宁愿用我的命换你活下去的机会！菲菲，君安的死，让你痛不欲生，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死，又让我，情何以堪？”

童菲菲听到这里，泪水终于流了出来￠何以堪，孟洵竟然用君安的死来作比，竟然用她对君安的感情，来问她，若是她死在他的面前，要让他情何以堪？

“孟洵，你为什么会这么傻，这么傻？”童菲菲看着孟洵苍白如纸的面容，看着他头上包着的纱布隐隐透出的殷红血­色­，眼神中的冷硬一分一分地褪去，身体也渐渐松下来，最后她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软倒在孟洵的怀里。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最傻最执着最痴情的那个人，却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不是。原来有个比她更傻更执着更痴情的人，一直陪在她身边，这样坚定地陪在她身边，无论她怎样伤他，怎样负他，他都始终无怨无悔地陪着她，不离不弃。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已经在五年前化成灰烬，碎作齑粉，再没有丝毫活过来的可能，却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不是。原来早已有个人，在她不知不觉、无声无感中，一点点温热了她那片冰封了许久的荒原，一点点重新孕育出她生的消，活的意义，让她再不会认为自己生不如死，让她再不会觉得自己无依无靠。

童菲菲，活下来吧，你真的可以，活下来的∧底那个声音，轻轻地说。

第一节

宋萍下葬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去了，就连许然，也再度出现在了童菲菲的面前。

他沉默地站在许琳的身边，看着宋萍墓地旁君安的墓碑♀是五年来他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五年前的那一幕仍旧记忆犹新，不过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他沉默地看着一直陪伴在童菲菲身边的孟洵。他从许琳那里，知道了在宋萍去世的那一天，孟洵是怎样以身涉险，以命相搏，劝下了一心寻死的童菲菲。听着许琳详尽细致的描述，看着许琳满含愧疚的双眸，他黯然垂首，无话可说。

他自问如果那天是他在菲菲身边，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以身涉险，以命相搏。他自问他对菲菲的爱，并不会比孟洵少一丝一毫，一分一厘。可是，上天却从来没有给过他这样的机会。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天他是不是也能像孟洵那样，平安地将菲菲劝下来，并让她再无死意。

一念生，一念死。或许他的放弃并不是源于菲菲五年前的那番誓言，或许他的错过早在九年以前。当那一日在未名湖畔，他没有及时上去抓住属于他的缘分，当那一日在小餐馆中，他无奈地带着许琳先行离去时，他和菲菲，就已经注定了此生的错过，从此任他魂牵梦萦，任他相思成灰，也不过都是徒劳无功，无可挽回。

该放手了吗？他看着孟洵轻轻拥住悲伤的菲菲，看着那一对相依相偎的身影，垂下头，将那抹苦涩的笑容隐在­唇­边。他从来都没有获得过侵的机会，又哪里来的资格谈什么放手？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带着凉薄寒意的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将眼底的那丝灼热慢慢凉透，直到最后凝成了冰，退流回心底。

许然回美国的那天，童菲菲和孟洵一起去送他№然微笑着看向菲菲：“我这一走，以后可能也没什么机会再回来了，怎么样，申请一个拥抱不算过分吧？”

童菲菲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步，许然大步跨到菲菲的面前，紧紧抱住她’菲菲靠在许然的肩头，低声说了一句：“许然，对不起。”

这是五年来，她一直都想对他说的一句话♀么多年，她一直在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唯独他的这份情，她这辈子，都是没机会还的。

许然缓缓地弯起眼睛，这是他第一次抱她，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吧，他忍不住将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

“菲菲，”他努力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让自己的话语渐渐变得平静而坚定，“如果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让自己幸福起来！答应我，让自己幸福！”

童菲菲咬着嘴­唇­，咬得紧紧地，过了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许然洒脱地放开菲菲，然后大力抱了抱孟洵，故意恶狠狠地在他耳边说道，“虽然你是我兄弟，但是要让我知道了你对菲菲不好，我可是一定会飞回来扁你的！”

孟洵淡淡地笑起来，回抱许然，拍了拍他的背：“放心！你就别惦记着我的女人了，赶紧地，回去美国祸国殃民吧！”

“你才祸国殃民呢！”许然笑骂了一句，推开孟洵拉起行李箱，对童菲菲挥了挥手，就毅然决然地朝安检口走去，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