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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开到茶蘼花事了
如雪亲展:
日前之事,经多日调查仍萦乱无绪。刺客心怀死士之志,几番周旋不过无用功矣。朝庭出面不免大动干戈,诸多不便,其中苦楚,如雪旁观者清洞若观火。此事已交由庄……
红衣女子凭窗而立,将手中信笺揉成一个团,木然张口,吞了下去。洁白的信鸽站在女子臂上,温顺地任由女子柔软的手指无心地抚弄它背上的羽毛。
香炉在身后飘出淡绿色的袅袅轻烟,拂过一弯流泉似的长发,嗅到一如既往熟悉清芬的幽香,女子却蓦然面色大变。
“呃……呃……”
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手卡住喉咙,她极力令自己呕吐,长发披散及地,转瞬间,眉目淡然的女子,表情已变得甚为恐怖。
鸽子仿佛也受到这突然变故的惊吓,扑扑地扬起羽翅飞向未关的窗子。
青丝散乱中,仍可看到额角渗出的汗。
握紧了拳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反复挣扎几次,女子终于从地上爬起,挣扎着走向梳妆台,打开黑底描金的小匣,从淡绿色的药瓶中倒出一粒清香盈鼻的药丸,正要举手吞下,却又想到什么似的蓦地停下动作,咬牙扔下药,爬到床上放下两旁的帐幔,盘膝打坐。
一炷香后。
锦衣长发的花如雪一如既往按时出现在水月宫听松阁。
“宫主,这是今年各商号送来的账目,我已经核查过了。”穿着白衣娇小玲珑的少女甜甜地笑着,从大堆账目中抬起头。
“进入中都的武林人士,大都来向我们打过招呼。”左右手之一的乌羽在一旁伶牙俐齿地数落,“只有几个顽固不化的和尚自命清高,不屑和我们来往呢。哼,进了金国的境内,也要懂得守我们地盘的规矩呀。宫主你说是不是?”
“宫主才是不屑和他们计较呢。”没有等花如雪接话,白衣少女已经撇着小嘴,笑眯眯地抢先接过话茬,“宫主不在这两天,纯儿很想宫主呢。下次出门一定要带上纯儿哦。”
花如雪微微一笑。
乌羽已经又抢过话头:“哼,比你想宫主的可大有人在呢。比如那个莫侍卫……”
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笑成一团。一大群垂手立于堂下等着有正事说的管事完全Сhā不上话。
身为金国皇帝的背后拥护者,水月宫可谓算是独立在朝廷之外直接听令于完颜雍的另一股势力。而联接武林、商业、朝政,复杂脉络的中心点,也就是那个偶尔神情倦淡的女子了。因此每日要处理的大小事宜也就格外繁琐。
这一天的花如雪一如既往,说话甚少,只是仔细聆听每个人的意见,一直到最后一个管事说完。
花如雪浓浓的眉睫下,总是特别沉稳的眼睛梭巡过每一张面孔,旋即定格。
“苇八。”她问,“我交待你做的那件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苇八怔怔地愣了一刹,眼波一眨,旋即抱拳,“属下希望单独禀明。”
此言一出,引来满座管事的不满。
这新来的小子仗着宫主的偏宠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不算,这会更是表现得肆无忌惮。谁不知道,能进入听松阁的全是宫主的亲信,他偏要独出心裁,玩什么单独禀报。难不成他有什么独家线报,还怕他们听到会暗中与他抢功不成?
花如雪看着他的眼睛。
半晌,冰消雪融般地露齿一笑,“好。苇八留下,其余人下去吧。”
于是,不管再怎样在心里咒骂苇八是小人,众人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告退了。纯儿一边拉扯着乌羽的衣袖离开,一边不忘回头冲苇八扮了个鬼脸。
苇八深浓的眉睫抬起,带有探询意味的视线射向花如雪。而后者则再也支撑不住地放松了五指。
握在手中,耳环上的针早已深深刺入最是怕痛的掌心皮肉,就是仗着这份痛楚在保持清醒的花如雪在放松的一瞬间面色惨白滚出大滴冷汗。
“还好你够聪明。”
她虚弱地说着任由自己倒在案上。
苇八仔细看了看身后,确定无人,才快步上前,低声询问:“日前的伤口裂开了吗?”他就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花如雪根本没有命他办过什么。突然那样一问,一定是有什么不方便直接明言的事。而左思右想,除了花如雪日前受伤一事,也别无其他可能。
第1节:第一话小二出山(1)
天下大乱
江雨朵
第一部 天下第二
第一话小二出山
我是个倒霉的人。
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不幸。
首先,我有个姐姐。这个姐姐非同一般,她花容月貌柳腰蛾眉眸似春水齿如编贝。我四岁时,她已号称天下第一美人。我十四岁时,她还是天下第一美人。面对她,我永远自叹弗如。我因此开始伏案苦读,发奋图强,用心良苦。我对自己说,外在条件是天生的,内在修为才是自身养成的。只要我努力,我就能当个天下第一才女。
不要觉得我的执着很奇怪。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我的生母是个妾氏,又称——如夫人。我清清白白一介美少女,却偏偏生来就低人一等,矮人一头。
姐姐有春兰秋菊两个丫环。我只有一个叫做冬草。
姐姐得到一双龙凤金钗。我却只收到一支金步摇。
姐姐是四菜一汤的规格,我是一菜一粥的标准。
下人见了姐姐都恭恭敬敬,见到我却视若无睹。
我和姐姐打架。她骂我娘不过是个如夫人还敢纵女猖狂。
于是我问娘亲:“如是什么?”
娘亲说:“如——就是第二,就是一副手。你娘我,就是你爹的第二。第二比不了第一,在咱们家,你就永远比不上你姐。”
我悲愤,不过英雄不怕出身低!我誓要在其他地方赢回面子,争一个天下第一,万古流芳!
我四岁,姐姐十四岁时,我们一同上庙进香,引发人潮围观膜拜。我隐约听见若干民众说,姐姐长得像观音,而我则像如来佛。他们当我们是天人降世,一时间举国轰动。
我恼怒。尔等愚民,哪能看出我隐藏的天香国色!我苦心孤诣,百忍成钢。对能在他日打败姐姐深信不疑。
然,捱到十四岁,姐姐不过二十四岁。芳华正茂,风月最娇。
家中贵客来来往往,但他们永远只对姐姐大献殷勤对我则不屑一顾。
“虽然你也很美,但是往大小姐跟前一站,就只能沦为次品。”
你们相信么?这就是我的初恋情人,对我当面所放的厥词。
我当然知道,只要我再忍十年。等姐姐到了三十四岁,那第一美女的称号就自然非我莫属。但这种需要他人让位才能得到的名号有何稀罕!况且我也没有那种一忍再忍的耐性。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反正我这个人就是胜在脑筋灵活。当不了第一美女,我还可以当第一才女。这就是我发奋自强,挑灯夜读的真相。
爹爹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徒然惹人发笑。”
“那我换男装不就好喽。”我无比固执,女扮男装,化身潇洒少年郎,潜入我们金国皇帝开办的汉文学府。
忘了说,我姓萧名瑶娥,但我嫌它脂粉气太重,遂取谐音,改为潇洒无比的——萧遥折!
我纵览群书,从兵法到诗文,无不精通。以为此番定当折桂天下,却遇一可恨对手,处处胜我一筹。此人名为完颜合刺。我虽有心害他,苦于他身份高贵,乃是我们金太祖之孙。如此王尊,我十分忌惮。思来想去,如此煞费苦心,也不过是个第二名。这书读得真是好没意思。我灰心丧志,退学归家。
转念又想当个武官,天下第一高手,这名号也很赞。
于是我潜心学武,起步虽晚,但我天生慧苗根骨奇佳。众人皆赞我是学武奇材。我洋洋得意,背抵金枪,走遍十里八乡,欲效仿古人玩一个独孤求败。走到第四里三乡处,便遇一男子向我挑衅,要求决斗。我瞪眼一瞧,此人豹头环眼面目可憎。眉间一道青筋暗竖,隐含凶煞之相,当下暗暗心惊。
“你是何人,竟敢妄称天下第一!”他对我横眉立目,显然对我特书于背的毛笔大字极为不满。
我暗道,英雌不吃眼前亏,只好委屈让他一步。
“我、我天下第二行了吧。”我好生悲愤,脱下外衫再补一横,以为这下可以逃过。
他却犹自愤慨:“天下第二那是老子!”
“嗤。”我大怒,“连一个老二你都要和我争!你姓甚名谁?”
“——金兀术!”男子红脸怒喝,“第一乃是吾敌岳飞!”
“……”我面色如土,“这个、那个……就不和你争了。”转身仓皇而逃,回到家中,藏于被中,抖若筛糠。
恨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如今一南一北,两个英雄。宋有将军岳飞,金有完颜宗弼(金兀术)。我学武太晚,十年之内,他们都是两岸双雄,一时无三,而我又是一个难以出头。
这人生真是好没意思,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文比不过完颜合刺,武比不过完颜宗弼。这姓完颜的一家,天生就和我萧遥折过不去。这大金帝国,天生就和我萧遥折属性不合。
第2节:第一话小二出山(2)
真想一气之下,投奔南国,当个天下第一间谍。然而听闻南国人才更多,早有个叫秦桧的预约了天下第一间谍的名号。
我气啊,你说他们怎么不能给年轻人留下一点发展余地?
我一个十五岁的如花少女,努力到这种地步,我容易吗我。难道就这样放弃夙心往志?当个平凡女子坐等嫁人?但是,上有美女姐姐压制,我就算嫁,也不过嫁一个天下第二如意郎君。我的人生难道背负了“第二”的诅咒?
我不忿!
须知我是谁?我是脑瓜灵活机警多变的萧遥折。
我知这世间有一地名曰江湖,江湖上有一神鬼莫测之高手,人称鬼见愁。鬼见愁神仙人物形踪飘忽,绝代风华名满天下。
我要曲线救国,拜倒在他的门下!
须知人生最重要的就是一个——起点!
英雄不怕出身低是说给已成名的英雄听的。
而我败就败在生来是个老二。
这一次,我洗心革面就当再世为人。从此以后,天下人提起我时,只会记得我是天下第一高人的继承人!
我满面光鲜,霍然坐起。连夜收拾包裹,闯入江湖。
人常道鬼见愁独来独往,性情执拗。我不以为意,理由?废话!他要是随随便便与人相处,当他徒弟还有什么光荣。就是因为他千里独行,一旦多了一个我,才能惹眼出位。嘿嘿,我奸笑连连胸有成竹。须知这世间每个人生来便自有一擅长之处,有人天生貌美,有人耳聪目明。而我!就天生擅长——路遇高人。
说起来真是惭愧,自我七八岁起,每每遇到之人,皆属龙章凤姿。也不知这老天爷他抱有什么目的,是为了让我自惭形秽呢,还是让我知难而退?
反正我随随便便走在街上,只要撞倒一人。嘿,定然非胄即贵。
我当下离家出走,游历江湖。一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闻得鬼见愁的消息,便随即赶往当地探查。
我听闻鬼见愁白衣白发,绝代风华,料想他一定是个神仙人物虚怀若谷。我扮成落难弱女,楚楚可怜,倒卧路边,卖身葬犬。
不足半日,已有一打路人自愿将我营救回家,当然被我装进麻袋扔入后山打发。我专心致志,饰演苦主,只为等待目标人物。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姗姗来迟。
哗——此人生得难以形容,就算我那天下第一美人的姐姐到了他的面前,也会变成如来佛!
还好我对美人大业一早死心,不然定是口喷鲜血横死当场效仿周郎指天狂呼:既生瑜,何生亮?
是的,他就硬是能美成这样!
在我目瞪口呆之际,他长袖飘飘,悠然而过。视我如路旁野狗,我却还心悦诚服。
哗——暗恋、暗恋、我暗恋他!
英雄救美已然失败。那么,美救英雄又如何?
我扮成店家,隐身于市,等待鬼见愁每月前来一次的日子,伺机在茶水中动手脚。
“小二。”美人扬手一招,我脚步虚浮险些栽倒。二、二个鬼!虽咬牙切齿诅咒这不幸的命运,但心怀鬼胎的我还得硬挤出一个谦逊的笑容,提着水壶卑微地上前弯腰。
“客官,您喝茶。”
嘿嘿,只待他喝下这杯毒茶,浑身酸软之际,我一早雇好的流氓地痞,便会群拥而起。到那时,我恢复真身,临危不惧,救他于水火边缘。他必然对我心生感激,我们四目相会无须言语,干柴烈火一触即发。
我心中暗怀鬼胎,外表却天衣无缝,扮作若无其事状,垂手敛容只待东窗事发。
然,茶过三巡,菜过五味,美人始终不见毒发。我好生疑惑,难道是剂量放错?
正思忖间,忽觉全身一阵乏力。美人举杯,冲我诡异一笑。我心道不妙,业已晚哉。
不知何时中了鬼见愁的阴招,我直挺挺倒于屋内,相约的地痞流氓趁势而发,竟冲我而来。
我冷冷只瞪他。他只微笑望我。
我们四目相对似有火焰流花。
千钧一发之际,他一个旋身踢飞狂徒宵小。气定神闲负手而立,笑吟吟扭身拱手:“这位公子好生眼熟。可是曾经见过?”
“上月初六,终南山下,卖身葬狗,狭路相逢。”我干干地答。
“不止吧。”他扳指计数,“这一年半载,你跟在我身后晃晃悠悠,究竟有何图谋?”
有何图谋?我瞪眼。我图名图色图财图利,乃是一个四图小人。但如今败落,哪还容得我猖狂。须知小人从不在失势时嚣张,当下扮作乖巧状。
“我对大人向往已久,夙心往志。有心追随,拜您为师。”
“这样啊。”鬼见愁大感惊讶,立时弹来一只竹筷,解开我所中|茓道,“原来如此,你何不直说?”
我皮笑肉不笑,活动酸麻的手腕。心想:直言?直言你肯收我为徒??
第3节:第一话小二出山(3)
“这件事情非常简单。”鬼见愁微微一笑,伸出修长手掌,“给我钱。”
“啊?”我瞠目。
“学费五百金一年,书本费免,食宿费免。”他掏出怀中金算盘,当场精打细算,“……现在付不出也没关系,利息将从您的一生中慢慢扣除。”
“一生?”他当徒弟是包身工?我的暗恋旋即破灭,理智让我恢复清醒。我问:“拜你为师有何好处。”“我才富斗盈,貌比飞天,千人千面无所不能,仙魔入世神鬼皆愁。”他一眨美眸,奇道:“不是你在求我吗?”
“但是……”我踌躇,“没想过你会同意得这么轻松啊。”
“人就是这点讨厌。”他摊手,“总把简单的事绕得太复杂。你是不是非得向我要个理由。”
“据说情节都要这么进展。”我点头。
“你今天想拜师父,我最近愿收徒弟。”鬼见愁瞪我,“我们一拍两合。这就是理由。”
我绝倒。
然而求仁得仁,也算不错。
当下与鬼见愁签字画押,结一个生死符。
我哈哈一笑,“从今以后,我就是天下第一高人唯一的高徒。简称,天下第一徒。”
“谁说你是唯一的。”鬼见愁诧异。
“唉?”我更诧异。
“师父,你说来做单生意,怎么拖到这么晚?”清脆的嗓音不适时地Сhā入,门帘一挑,出现一个痞里痞气的小美女,交加双臂,倚门贼笑。
鬼见愁玉手轻挥:“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大徒弟,你的师姐——温小柔。”
我呆滞。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二徒弟……对了,你叫什么来着?”他眯眼展开手中白缎,重新审视师徒契约,“甲方:鬼见愁。乙方:萧遥折。原来你叫萧遥折。”
我依然呆滞。
“这名字好生古怪。逍遥本应无拘天地,你打了折扣还怎么逍遥。”他不爽地摇头,“这小气名字我记不住,以后叫你小二就是了。”
我手捧心口,轰然倒地。
难道我是天生老二,命中注定?
自我跟随鬼见愁,年来岁去,暑尽冬来,不觉已有一段时日。日日只是洗笔研墨,权充免费书童。鬼见愁不晓得被什么迷失了心志,每次回来,必定带回一个小孩儿,托师姐照管。
我与师姐常常私议,这些毛头是否都为师父私生子女,但天南海北血统不一又着实与他不尽相似。总之,这幼稚园保姆般的生涯与我想象中天下第一徒的风光,委实相差天渊。
我虽有心潜逃,又怕师父责怪。
难道我龙章凤姿一代奇才就要平白终老山涧?
正当我悲叹嗟伤自怜自哀之际,我的命运发生了转折。
“小二,你且随我来。”站在摇曳山花间的神仙人物,略略皱眉,冲我一勾手指。
我忙不迭甩开正在洗濯的尿布,跟随师父步入草堂。
师父说:“如今有一件大事,需要为师去做。但我另有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无法分身,需得你出山前去帮忙。”
我又惊又喜,知道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但还得扮作勉强为难状。
“遥折资历尚浅,恐怕有负师父重托,不如将此事交给师姐处理。”我虚情假意故作推诿。
“原本打算让小柔去,偏偏徒大不由师,她与人私奔了。”师父一声长叹,摸摸我的后脑勺,感慨万千地说道:“还是男孩子好。”
我忍气吞声,不愿提醒他我也是个女人的事实。反正徒弟随年递增,鬼见愁记性不好,且不与他一般见识。
“那么师父想让我去做什么呢?”我仰脸扮作天真。鬼见愁常年与两朝高官俱有业务往来,江湖草判,大内闲官,端是一个金牌双面间谍。随便出手,也是惊雷事件。我暗中握拳,知道我萧遥折横空出世的日子,已不远矣。
“眼下有两桩大事。”师父娓娓道来,“第一件,是临安秦相公的委托,要我们暗杀岳飞。”
“不不不。”我摇头如波浪鼓,瞪眼如凸目金鱼。岳飞那是何许人物?和他生逢同时,已是萧遥折此生不幸。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上送上门去。俺的哲学即是——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那么此事由我来做,你去干那第二件好了。”师父微笑,并不与我计较,“进宫给皇帝做保镖如何?”我面色如土。须知我这个人平生最爱见人拿份充当老大。你要我进宫?对皇帝三步九拜十叩首。我自然不肯,宁死不屈。
“大内高手无数,何必钦点我们去做保镖?”
“你有所不知。”师父说,“这两桩事其实都是一件事,只是委托人不同。秦相公要害岳将军,皇帝虽然也是这个意思,但他又怕岳飞的旧部因此生了嫌隙,去刺杀他。反正他打算在今年四月,把岳飞、韩世忠、张俊等都召回临安,伺机而变。担心有所差池,所以才要为师前去保全。”
第4节:第一话小二出山(4)
“纯属多此一举。”我皱眉,“岳飞要反他那是轻而易举。既然忍到现在,那自然全无二心。”所以我向来不欣赏岳某人,倒不是因为自知比不上他,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个人的心思。岳飞和韩信,都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物。平白拥有足以当老大的资质与机会,偏偏刚正不阿忠心不二。一个在背后刺个精忠报国,一个到了临死才说什么他有帝王之相。既然自认为盖世英雄,怀抱惊天志向,何不取而代之,自立为王!到那时,想干啥就干啥,想打金兵就打金兵,再不用看他人脸色,也不用表演怒发冲冠的超能力。做人要从实际出发,英雄枭雄你且先得是个男人吧。连老婆孩子都不能保全,还在那里拍栏杆,破坏建筑,真正惹厌。
“你知道什么叫帝王?”师父教训我说,“那就是全天下都明白这件事不可能发生,只有他独个不明白,或者装作不明白。帝王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醒他独睡。反正他一定要和大家持相反观点,才能保证孤家寡人与众不同。”
“明白了。”我点头,“高人就是要彻头彻尾脱离群众。”
“答对。”师父与我对掌一击,“那么现在二选一,在保护奸党与暗害忠良之间,你我各择其一。”
我抓头苦思,保护奸佞听来便是豺狼走狗,完全没有气势。然而暗害忠良,则是个超级反派第一男配角。
“我、我选前者。”吞下一口口水,我萧遥折知难而上。绾起衣袖,豁出去了!
“请给我匕首,毒药,蹿天猴!”
“你要这些何用?”师父瞠目。
“此乃古今相宜的暗杀者必备工具,专司背后捅刀子上风抖手帕拐角放烟花——攻其不备。”
“下山后别跟人说你是我老二。”师父鄙视我,“老土。”
“您放心好了,那么丢脸的称谓,打死我也不说。”
“你要知道,杀人最高境界是不用自己动手。”
“所以秦相公借刀杀人,让我们动手啊。”
“你这白痴。”师父敲我,“买凶杀人这种小事,不是我们大宋第一间谍的作为!”
“那究竟要怎么个杀法。”我困惑,为了早日成为天下第一小人,我可以尽量谦虚。
“是这样的。”师父拉我至下风处,分明四野荒郊,他还得先探视左右,确定无人这才娓娓道来,“圣上早就打定主意要岳飞死。你可知这内中缘由?”
我冷嗤,此人实在太瞧我不起。
“此事天下人皆知!建炎三年,金人攻到扬州。赵构被吓得慌忙逃跑从此不能人道,岳飞还偏偏一再提什么立太子!主观错误纯属故意!面子问题大于天,赵构不恨他就不是个男人。”
“说得好。”师父再问,“那为啥,赵构能忍到今日呢。”
“废话!”我振袖,“一日没有岳飞,金人便兵临城下!”
“说得对。”师父满意,“是谁让岳飞有命活到今天,其实就是那个金兀术!”
“哗——”我震惊,“原来此二人非但是棋逢对手,更是情逢敌手!还有这生死关系相辅相成。”
“不要胡搅蛮缠。”师父嫌我用词轻薄,轻轻蹙眉,“总之,只要大金和大宋议和,两国自此不再开战,大宋有没有岳飞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到那时,皇帝想拿他怎么着,就拿他怎么着。”
“那他究竟想拿他怎么着呢……”我挑高眉梢,表情古怪,但觉此事颇值深思。
“那不是你或者我该管的事。”师父轻描淡写道,“那是秦相公的问题。他们的三角关系,我们不要Сhā手。总之,你的任务现在就是跑一趟大金,当一回间谍,传达一下大宋皇帝陛下想要议和的心情。只要宋金议和,岳飞就注定报销。”
“这杀人计划真是尽极委婉美学深得我心。”我歪头,“可是金国凭什么同意配合呢。”
“那就不是为师我的问题了。”师父双手一摊,状极无辜,“我当大内保镖,你作大内密探。分工合作,此事既定,难题便须自行解决。”
我错愕。但觉落入一个圈套,还是我心甘情愿跳进去的。
我一介弱质女流,双肩赢弱,平白背负一个如此重任。环顾四野,俯瞰苍生。哗——平生初次,心中如此充实!但觉这天下走向,尽在我一念之间。
宋金能否停战,岳飞是生是死。都得看我萧遥折任务成败。一生一世也没被如此重视过的,我敛气屏息瞪眼握拳。
悲惨的童年,阴郁的青春期,画面错落,尽飘眼前,又通通化作过眼云烟,瞬间拂去。
哈哈。否极泰来!我终于找到了人生目的。
从今往后,我萧遥折正式出场。谈笑间纵横合议,毁人江山。呜——我终于明白战国时的说客这行为何永远不乏来者,大家你争我夺都做得有滋有味极了,原来动动嘴皮就惹得天下大乱的感觉竟然这么爽。
我举袖拭泪,真是太让人有成就感了!
师父以为我为分别难过,遂安抚我说:“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我哭得抽抽答答的,心想:哪个想和你天长地久,快把鸡毛令箭拿来,我Сhā翅飞去,奔回大金。
目标是——天下第一佞臣!
第5节:第二话相见恨晚(1)
第二话相见恨晚
金国是我老家,一路北去,但觉一草一木异常熟悉。可惜我近乡情怯,并不怎么开心。
世人都说要荣归故里,其实不过是为了耀其朋济。在陌生人面前风光有什么意思?就是得在昔日平起平坐的老乡之间,脱颖而出尽量炫耀,才能满足我那点小小的虚荣心理。
如今一身长袍,两袖清风,一事未成,怎有颜面归家,徒然惹姐姐嘲笑。我只好效仿大禹,过家门不入,直奔上京。
我乃一介布衣平民,按理说见不到大金皇帝。不过一路步行而来,我也不是闲着什么都没做。为人只要懂得闭上嘴巴张开耳朵,就能收集到不少有用资料。
比如什么皇帝与皇后不合啦,金兀术如何骄纵得势啦,皇帝怎么心生不爽啦,我人未到上京,耳朵却早就先于我到了,天下局势便在老百姓口口相传闲磕牙间尘埃落定。
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黑衣蒙面,潜入完颜宗弼府,这个完颜宗弼就是宋人口中的金兀术。凭我的武功,直接潜入大内,还有一定难度,潜到他这儿,当然也肯定得被发觉。
我翻墙而入,气定神闲,掏出小锣,咚咚一敲。随即出现几名侍卫,遂顺我心,将我五花大绑,带到目标人物面前。一路还喜不自胜地喊着:“大人!抓到一个探子!”
我是不知道他们府的提成奖金怎么算,不过眼看他们美成这样,想必金兀术为人还不算小气。在我依据谁算阶下囚生活的饮食标准到底如何之际,人已被带入大堂。
虚窗夜朗,月色森森。
威武男子身披锦绣,紧锁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到我,他挥挥手,遣退左右,看来对自己的功夫颇有自信。
我正思忖怎样开口自我推荐。
他背转过身,悠然问道:“秦相公此番可捎来书信?”
我略一怔忡,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他与秦桧暗中早有沟通,把我当成了送信的探子。笑话,我可没有打算老老实实按师父说的,给他们办事,我所有行动目的都只为我自己能平步青云。
我道:“大人,如今大宋天子希望两国议和,不知大人作何考虑。”
金兀术道:“议和不难,我原本就不太想继续打下去。如今你们大宋人才济济,两国相拼,谁也讨不到好处。不如让大宋按年送来黄金白银增强我国国力,日后再说。”
我心道不妙,这金兀术头脑清醒,且具政治眼光。问题是他全说对了,这历史上还需要我出场么?
我谄笑:“大人说得对。秦相特派我来禀报大人,只要您坚持主和,您的夙敌岳飞马上死路一条。”
金兀术浑身一震,目光如电,刷刷向我射来,头顶青筋暴竖,怒拍桌案,“我三番五次警告他说,此人定要死于我手。他敢动我的仇人?”
“秦相也是一番美意,他曾和小人说过,大人用兵天下第二,只是打不过一个岳飞而已。”我趁机搬弄是非,只盼金兀术愤然开战弄一个天下大乱。
没料到金兀术竟然垂头丧气,跌回座椅。“说得没错……我、我总是输他一点……”
我面色如土,恢复记忆。想起幼年就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已奉岳飞为天下第一,恐怕早就暗中把心相许,不管流年偷换星河迢递。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对金兀术失望不已,“只要大人您坐稳ρi股。我回朝一报,宋金议和,岳飞不需假大人之手,自有人代劳,替您一偿多年夙愿。”
“谁?”不知为何,金兀术咬牙切齿。
“昔日的康王赵构,今日的大宋天子。”我眨眨眼,“他和您在面对岳飞的问题上是异国知己,同仇敌忾。”
金兀术忽然大怒,拔剑而起,“明日南下!我定生擒岳飞!死斩赵构!”
我莫名其妙,不知所以。但觉金兀术此人反复无常,颇不可靠,言行矛盾,无法统一,绝非我的最佳拍档。
“只怕大王阻止……”我顺坡往下,惺惺劝告。一切目的都只为见到大王,以圆我第一佞臣的宏伟目标。
“没有任何人!”他擦拭宝剑,挑唇一笑,阴森森道:“能阻止我见岳飞!”
我愕然。原来大人您几番挥兵,抱的都是这个目的?
哗——跨国会晤,也真是不容易。上次打了十年,好不容易差点见到了,赵构又连下十二道金牌把岳飞给召了回去。难怪他对赵构如此深恶痛绝。难怪岳飞感慨,十年之力毁于一旦。
第6节:第二话相见恨晚(2)
我异常感动,热泪盈眶,迭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金兀术心思细腻,思量半晌后,对我说:“此番南下,得有个借口。”
我微笑,“人世间的任何事均能找到借口。”
“你来伪造一封书信。”金兀术对我说,“就当是大宋天子写的,内容极尽挑衅,最好让我王龙颜震怒。”
我说:“事情根本无须如此麻烦。只要您把我送进宫内,遥折自有方法,不出一时三刻,就让圣喻直达,明日开战。”
金兀术皱眉不信,“圣上对我,多有罅隙。恐怕此事并不容易。”
“大人放心,我乃天下第一说客。”我尽情吹嘘,“一定可以让大人得偿所愿。”
就这样,我ρi股还没坐热,就直接从元帅府被送到了宫里。细作当得我这么忙,也算一种成就,足以自蔚。
手持完颜宗弼的金牌,我一路畅行无阻。
虽然我也奇怪事情竟会如此轻易,但想来是天之授受,要我得成大业。我对侍从说:“元帅大人有密报须连夜呈上,你且带我到陛下面前。”
这侍从也不想想,既是密奏,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平白无故,何需用他带路,分明是我睁眼瞎子,对路不熟。
我跟着侍从七扭八转,一路越过亭台楼阁,蟾宫桂角。走过一处殿堂,忽见墙上有字。墨迹淋淋,龙飞凤舞,尽得草书三昧。
我这人生性好奇,最爱没事找事。当下命侍从擎灯,凑近眯眼一瞧。
只见上书:
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作混和。
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
不看则已,一看我面色大变丕然失色。
“这、这是何人所写?”我手指颤抖,几乎口不能言。
因我手持令箭,这侍从不知我何等来头,遂毕恭毕敬答:“此乃行军万户完颜亮书写。”
我半晌无语,感慨万千,平生未见过如此英雄人物。这分明一首反诗,他竟然堂而皇之书写在大内的墙上,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奇怪在于,好像除我之外,还没有别人注意。
我啧啧称奇,一面记下英雄完颜亮的大名,一面跟侍从进入大殿。
遥遥只见一青年,双目呆滞,面壁而坐。口中讷讷有词,如背绕口令般絮絮叨叨无休无止。我看他身披龙袍,眉目依稀有几分熟悉。想来就是我小时候的同窗,如今的大金天子——完颜合刺。
这孩子幼时天姿聪颖,考试常常压在我的头顶。怎么数年不见,当了天子,却更像变成了个傻子?
我问侍从:“大王何以至此?”
侍从不敢讲。
我说:“但言无妨。”
侍从看我一眼,依旧欲言又止。
我大怒,扬起令牌,“不说是不是?小心我禀告元帅,治你不敬之罪!”
侍从如天下人一般无二,都是软的不吃偏吃硬的。当下双膝一软,脸色发白双手扶地臀部高抬,摆出一副愿任我胡为的蠢相。
“因、因为……”他颤抖抖道,“大王上朝的时候,总是没有他说话的份。所以每晚才坐在这里,自己念念叨叨,以解心中郁结。”
我哈哈一笑,原来如此,这大王真是当得好生没劲。怪不得这侍从不敢明言,他以为我是完颜宗弼的人。却不知,我只站在我自己这一边。
当下踢他一脚,偿他所愿。省得他跪在那里,扰人视听。侍从捧着ρi股,心满意足,仓皇退去。
我双手搓脸,努力挤出肃颜正色。握拳挡唇,大声咳嗽。
大金天子完颜合刺如梦初醒霍然惊起,“你、你是谁?”
我嫣然一笑,琅琅然道:“我乃天仙降世。为君来解心中烦忧。”
此时夜入凉风,大殿幽寂。前后无人,唯我与当今天子顾望失色。我解开发带,黑发如水,映衬得我奇妖诡艳杏眼迷离。嘿嘿,虽然只有天下第二的美色,骗骗这个被皇后管得早就如饥似渴的皇帝,还是很有自信的。
果不其然,他一见我便两眼发直。信不信我是天仙没关系,反正他肯定愿意听我说话,这是确无疑虑的。
“你是仙女?”完颜合刺惊疑未定向我望来。
我这些年跟随鬼见愁,别的武功一样没学会,只有轻功差强人意。当下如弱柳扶风,腰肢一折,便从这端飞到那端。
淡然立定,冲他嫣然回眸,“如果不是,这大内森严,我又怎么进得来?”
“说得不错。”他见我身影飘忽,当下信了三成。另外七成因有美色添补,也就不那么刻意追究了。
“仙人可知,我心中郁结所为何来?”
我心想,就你那点小念头,路人皆知,我又岂能不知。但还得扮作高深莫测状,做出悲天恤人的口吻:“大王的忧怨何止一桩。不过最郁闷的就是朝政大权授受于人,无法自行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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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第二话相见恨晚(3)
“你可知,那人是谁?”大王面色阴沉。
我幽幽道:“自从大王即位,便处处受完颜宗翰的管制。大王孝仁天下,对辅政之臣处处礼让,他却骄纵自傲不把大王放在眼中。大王精明细巧,暗中夺权。百折千磨,终于走向胜利。大权却又旁落完颜宗干之手,待宗干过世,又来了一个完颜宗弼!真是天意弄人没完没了。”
大王被我戳中心事,鲜血淋淋,痛不欲生,当下蓦然号啕:“朕自十六岁登基,至今七载!权臣相继倾轧朝政!好不容易收拾完一个,又来一个!为何总是永无止境!”
我见他睚眦俱裂,心中好是害怕。当下躲到柱后,只露出一半脑袋,怯怯观察。帝王这行果然不是好干的,那边有大宋天子半夜逃跑受了惊恐不能生育,这边是大金帝王临朝端默只能暗夜自语以作消遣。
我吐舌作摊手状,此乃千古帝王病,百药无医莫可消除。
我说:“帝王是天子,天子就是神之子。神子有难,四面八方各路神灵,岂敢不来相助?如今我有一计,可除大王心头大患。”
大王将信将疑:“完颜宗弼如今手握重权,能奈他何?”
“此事需分两个步骤。”我暗中一转眼珠,已想好一举三得之妙计,“第一,您连夜下令,命完颜宗弼统兵南下。两国交战,刀剑无眼。反正这家伙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旦他战死重伤……”
大王面色阴郁,信口接道:“安知不会又出一个另完颜宗弼?”
我心想,谁让你们姓完颜的那个太祖阿骨打,没事生那么多儿子玩,随便搬出一个也够你受的,不过我当然不能这样讲。
我微微一笑,甜甜说道:“大王可以扶植您自己的人才嘛。”嗯,现在开始,才是我佞臣人生的起步。什么秦桧岳飞金兀术,在我萧遥折的故事里,他们通通不过配角人物,连台面都没得上。支走金元帅,空出戏台我来粉墨登场。
“扶植人才,为我所用……”大王眼前一亮欣然神往。
“对对。”我则趁机附和,“我来之前,帮大王算了一卦,有个人才可以托付,此人就是行军万户完颜亮!”
其实完颜亮是何许人也,我在今夜之前,压根一点不知。只是我想当个佞臣,也得有个奸主。这才一拍两合,须知暴君奸臣历来缺一不可。原本有心投靠金兀术,见了才知道那人莫名其妙。眼前这个皇帝又神经兮兮全无霸气,把一个明君变成昏君才是佞臣所为,一个已经浑浑噩噩的皇帝,我就算毁了他的江山,大概这大金历史也不会记我半点功劳。
完颜亮既然敢在天下人前暴露内心大志,想必是块绝世枭雄好材料。虽然尚未谋面,我已心驰神往。
“真是此人?”大王大喜。
“对、对啊……”我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高兴,难道这个完颜亮有何不妥?
“此人是我堂弟!”大王兴高采烈,“乃我至信之人!”
哗——原来是辽王完颜宗干的儿子啊。
我知道这个皇帝幼年丧父,是叔叔完颜宗干抚养成|人。既然他们还有这层关系,想必一定可以顺遂我心。我沾沾自喜,此番总算没有挑错。
“但不知元帅肯否领兵?”大王又转喜为忧,“此事恐怕堪得忧虑。”
我自信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仙子已有妙计?”
“当然。”
我心道:废话!本来就是他想出征,派我来当说客。我是双面间谍,占尽两头便宜。
“此事如成,朕定重重赏你!赏你……”他一时无法接口,面露难色。
也对,我既是神仙,就不能索要金银珠宝。身为女人,又不能授予官职。
我眼珠一转,帮腔接道:“中京有个青年,名为萧裕。此人与我有缘,就请大王赐他一官半职。”
“大事既成,定当谢赏!”
我与大王月下拍掌,达成盟誓。
当然喽,中京的萧裕,还会有旁人吗?我暗中眨眼,扮个鬼脸。萧遥折等于萧裕,女扮男装,是我长项耶。
你们知道人生在世,什么最郁闷?
就是你辛辛苦苦,办成一件大事,却被他人剽窃成果。这就好比一个心怀大志的江洋大盗,终于九死一生成功犯案窃得大内秘宝,正等待一朝名动天下知,却偏偏遭逢官场风云,办案大员愣把此事借机嫁祸栽赃给一位清白官吏。
在这个清白官吏狂呼“天日昭昭”的时候,他半点也不知道。有人比他更郁闷,就是蹲在梁上那个明明偷了东西却偏偏无人喊打的小偷。
如今,我就是这个小偷。岳飞,就是那个官吏。
我真郁闷啊。如果没有我,金兀术会那么顺利领兵反攻吗?千算万算,人力终究胜不过天意。我怎么知道一向兵贵神速的岳飞会因为感冒,救援迟到?我怎么知道大宋还有个想独吞战功的张俊,欺上瞒下,把岳家军给赶了回去。
第8节:第二话相见恨晚(4)
历史潮流不可违逆,金兀术率兵安然渡淮北上,赵构又被吓了个屁滚尿流。我三面斡旋都比不上岳飞一场感冒,果然英雄就是英雄,老二就是老二,苍天一早安排好我只能当个小人物。因为金兀术大胜回朝,我们大金皇帝明着高兴暗中不爽。早先答应要封我的一官半职,被七折八扣,最后辗转落到我手中,居然只是个——“猛安”。
哼哼,猛安是啥?
猛安就是一千兵卫,手下只管一千个人的小兵头。
我女扮男装,带着一千弟兄安营扎寨——这日子,真是既寒酸且寒碜。我没脸回大宋见师父,也无颜归家见父母。
正在此时,又听说,那个曾得仙人美言的行军万户完颜亮,被提升当了“奉国上将军”。敢情这票人全得了好处,只有我竹篮打水空忙一场,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不忿。
欲找他们理论!
但是能找谁呢?我思量,找秦桧?
我说什么?就说他能杀岳飞是我的功劳?是我让金兀术率军攻打大宋?是我让岳飞救援来迟?是我让他有了“莫须有”的把柄?
我不敢。如今宋金议和,兔死狗烹。像我这种略知内情的细作,还不是一网打尽防留口实的份?何况师父还不知藏在哪里等着问我自作主张之罪呢。
找金兀术?
想想就胆寒,还是算了。他生擒岳飞的志向破灭,死斩赵构的梦想也没有实现。宋金也议和了,这会儿他有气也无法靠打仗宣泄了。我白送上门,不就当了现成一个让人泄火的小白菜么——这地里黄的事打死我也不干!
想来想去,就唯有找完颜亮了。
我可是他的恩人。
施恩不求报,那是君子所为。
我不是君子。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一人就独占双份。既是女子又是小人!
平白施恩,绝非我类行径。
遂挺胸抬头,效仿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昼伏夜出,潜回上京。
正巧皇后生了儿子,天下大赦,举国欢庆。我适逢其会,混入宾客席。隔桌围坐一堆宗室公子。
其中一人,白衣白袜,黑瞳秋水,不能凌波微步也是顾盼生辉俊逸神飞。
反正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也无法具体形容他有多美。依稀只觉他嫣然一笑,我眼前便漫天桃花。
这种症状,只在我初遇师父那年有过。当时是我年纪小,如今怎能知错再犯。我自掴耳光,自我警醒。要知道天仙美人向来毒蝎心肠,红颜早晚得进化成祸水。
正在自我挣扎,忽闻那桌有人开口:“我主英明仁爱,感天动地。非但令宋人称臣,如今又生下太子。我们大金国运之盛,已不必言。”
又有人道:“传说我主曾在深夜见过临世天人。”
我百无聊赖,托腮眨眼,心想,天人就近在眼前,只可惜你们眼拙,认不出我啊。
“不如我们做诗助兴!”座有一人,兴致勃勃。
此言一出,四呼百应。于是贵族子弟纷纷拿出佩扇,挥笔题诗。
我冷眼旁观,不知道这帮汉化版的二代金人能写出什么。忽见有人缓缓起身,随手一挥掸开扇面。我见是那白衣美人,便瞪眼屏息,静听高见。
只见他气宇不凡,潇洒激昂,吐出冰珠玉脆十个大字:“——大权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噗嗤——”我噙在口中的酒,立时狂喷。对面的宫人被我喷了一脸,十分生气,但我已无暇他顾。仓皇环视,这朝堂宴饮贵客聚会的场地所有人神色如常,唯我与白衣公子四目相对,彼此惊艳。
以前不识完颜亮,但知狂人鬼见愁。
如今才知道谁是真心英雄!就是他——完颜亮!我激动得不能自语,几乎冲上去与其人当场结拜。可惜其人远比我行动更快,已用扇面托着一杯清酒,直直向我走来。
“这位大人,何以失态。难道我作的诗有辱您的耳朵不成?”
“这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呢。”我诚恳地环顾左右,“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完颜亮微笑摇头,“但言无妨。”
我压低声线:“狂妄也要有个限度,怎么能把反诗脱口而出。刚当了奉国上将军,你就大权若在手,清风满天下,难道就不怕有人告你谋反?”
完颜亮微笑纠正:“我现在已是骠骑上将军。”
“哗——你升得好快啊。”我心理更不平衡了,此刻一定顶了张嫉妒的脸。我问:“我好奇一件事很久了,有关于你。”
他不答反问:“公子认识我?”
“你是天下第一狂人,我是天下第一小人。我们虽未谋面,却神交已久。在下萧裕,又名萧遥折。不远千里,来此专为见你。”
他气定神闲轻松一笑,“你我既不相识,你又怎知我姓名?”
“敢在大厅广众之下,自曝谋反大志的想来也不太多。”我抚额叹息,指着满座贵客,说出心中不解,“为何这许多人,却偏偏没有一个,去揭发你的谋逆之心?”
第9节:第三话人生如秋叶——忽起忽落(1)
完颜亮轻描淡写地挥扇耳语:“答案非常简单。因为这帮傻瓜,能识几个汉字就不错了,他们根本看不出我写的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我瞪眼,难怪他敢狂言于大内,堂皇书写反诗。另外此刻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小时候,我考试永远比不上完颜合刺。原来是因为我学问太高,这金国的老师他看不懂,真真误人子弟。我解开一个千古之谜,心里更恨完颜合刺。这蠢才平白给我的少女时期留下一个心理阴影,逼得我放弃了第一才女的志向,转而踏往第一佞臣之路。哼哼,种豆得豆,今天我萧遥折就当个佞臣还报他一箭之仇。
“这举座之中,只有你听出我心中志向。”完颜亮感慨万千,拍拍我的肩膀,一副视我为知己状。最后总结,“你一定是个才子。”
我满面黑线,这诗句如此浅显,我再听不懂,就和他们一样成了傻子。但脸上还是装得情深意长,拉住美男子的小手。
“您是太祖之孙,辽王长子,我朝第一孙子。按理说,这皇帝大位本该由你继承。”
完颜亮听我这样一讲,当场泫然欲泣。我估计这些话他对自己说过很多遍了,如今终于从另一人嘴里听见,当然感动莫名。
我又道:“您向来德高望重,名声远播,人心天意皆有所属。如果您真抱有鸿图大志,遥折必当竭尽所能跟随殿下!”
这几句话,我说得异常诚挚。双目莹然,绝非虚假。要知道我等这样一个人出现,已经很久了。谁让我天生老二命,没法挑头当大哥。当不了天下第一,那就当天下第二好了。我对大金皇帝完颜合刺说过,人必须得扶植一个自己人。其实那话是我在对我自己说,自古君臣相交,都得起于微贱。
刘邦与张良、刘备与关羽、李世民与秦琼,甚至赵构和秦桧……虽然这些例子不太吉利,但足以说明,微贱之时交的朋友,才容易受到重用,才容易产生感情!
人人都知在你得势时巴结逢迎的,有何稀罕。就是在不走运时,还会来欣赏你陪伴你安抚你的那一个,才会被轻而易举引为平生知己。
千里马没有遇到伯乐也照样还是千里马,只可惜这世间的千里马们都想不通这个道理。他们都想像伯牙一样遇到钟子期,玩一个摔琴谢知音,断袖酬知己。
即使我眼前这个狂人,照样无法免俗。
怪只怪,人人都知道锦上添花,却没有多少人可以雪中送炭。
于是完颜亮涕泪纵横,紧握住我这知音的手臂,足有三时三刻不肯轻放。
我们是逆臣贼子相见恨晚,一时间,但觉有万千腑肺之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真真个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平生再也没有第二人如这般意气相投。
当夜,我便搬入完颜亮位于上京的府邸。
第三话人生如秋叶——忽起忽落
话说我搬入完颜亮府,担任他的知己兼幕僚。知己这个工作,甚为清闲,且一般都是终身责任制。一旦被授予认证,就永远不会下岗。
历史上有位名人乃是这一行业的劳动模范,就是前面提过的钟子期钟先生。
传说伯牙在山间弹琴,樵夫钟子期说: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
伯牙大喜,心想他怎么知道我志在泰山?从此把钟子期引为平生知己。二人约好他年再会,待伯牙依约前往,钟子期却不幸香消玉殒。于是伯牙挥泪摔琴,认为世间已没有知音。
伯牙与钟子期是什么关系,这个发生在春秋时期的故事又告诉了我们后人什么道理呢?如果在我这年代有历史考试,一定会在问卷末端出现这样白痴的问题。
荆珂与燕子丹早就替我们写出答案,那就是——士为知己者死。
士是什么?遥折歪解曰:士就是——“波士”,老板的意思。知己是什么?知己就是有本事让老板为自己死的高人。
所以我一定要努力成为完颜亮的知己,并且努力把完颜亮打造成一个够格的“波士”。
我对完颜亮说:“你不能满足现状。你该想办法让完颜合刺注意到你。”和完颜亮讲话,我从不叫完颜合刺大王。这才显示我忠心耿耿不事二主啊。我常对他说,只有他才是我心目中的大金第一人。
“你说得对。”完颜亮颔首,“我得让他把我当成知己。这样他才能提升我。”
你瞧这事多么简单却又多么复杂。
我是完颜亮的知己,完颜亮是完颜合刺的知己。我想让完颜亮听我的,完颜亮想让完颜合刺听他的。知己与士的关系就是早晚有一个得害死另一个,端看谁手段高明。所以师父常对我说,活在世上最好的方法是不让任何人了解你。没有了知己,你就不会当那个总有一天要倒大霉的——“士”。
第10节:第三话人生如秋叶——忽起忽落(2)
不过我的老同学——完颜合刺他不这么想。
他的人生太过寂寞如雪。
“临朝端默”这词就是打他这开始发明出来的。
每天上朝,几个议政大臣在台下叽叽歪歪,他则像个泥土菩萨表情呆滞揣袖端坐不发一语。
回到后宫,还有个嚣张老婆大金国母裴满氏,要受这婆娘的处处管制。其实我原本很欣赏这个女人,好歹也是我们女中豪杰,敢于参与连皇帝都快控制不了的政事。不过这人讨厌在于,既花痴又爱嫉妒。后者不关我的事,她不让完颜合刺碰其他嫔妃那是她的家事,但是三天两头给完颜亮写情书,就很关我的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此就是非常恼怒!
完颜合刺与完颜亮什么关系?那是堂兄堂弟。还是一个爹——辽王千岁养大的青梅竹马!你说这无耻女人,非得横Сhā一杠,岂不是再版潘金莲惹人讨厌!
完颜亮笑眯眯地向我解释:“很多事情都需要宫内有人打点。偶尔应付一下也就是了。”
这话更让我气闷,早晚有一天,我得把这女人给废了!不然我就不叫萧遥折!
上天果然站在我这一边。还没等我亲自动手,宫内就出了大事。皇后为我们大金天子生的那个儿子,没有多久竟然死了。
举国欢庆的锣鼓犹在耳边,这薄命的太子已经又回去了。简直是麻将诈糊,涮了我们心怀鬼胎或喜或忧的一干人等。
完颜合刺有多郁闷,也就可想而知。
朝政:管不了。
老婆:惹不了。
妃子:碰不了。
儿子:夭折了。
面子:没有了。
那还剩下什么呢?
就剩下此时登场的一个知己了。
完颜亮隔三差五往宫内跑,拉着他的哥哥情深深雨??月朦胧鸟朦胧一颗红豆月满西楼心有千千结窗外剪剪风。不晓得用了何种手段,比我当年扮天仙更有成效。芝麻开花节节高,很快从骠骑上将军提升为龙虎上将军。
我是不太懂,同样都是上将军,何必多此一举,从骠骑换成龙虎?难道是嫌骠骑二字存在什么暗喻……不太好听?反正我这个人没有文化,比较匪夷啦。
龙虎没当多久,这小子居然又升职了!上升速度堪比神舟六号。
即便如此,完颜亮还不满意。他总嫌太慢,恨不得今日已大权在手,换一个明朝清风天下。
这日,完颜亮对我说:“我要进宫一趟,你去帮我切几片生姜。”
我不解,“进宫与生姜,两者有何关系?”
完颜亮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我没说什么,乖巧伶俐地亲自跑到厨房切姜片。心里打定主意,这次我要扮成大内侍从,偷偷跟他进去,瞧瞧完颜亮究竟怎么求仁得仁的。人可以不聪明,但一定要谦虚好学。师父教导我说:“篷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这句话即是指,好的环境会给人积极的影响呦。
跟在阴险狡诈的完颜亮身侧,我一定也能学到更多的宝贵经验。为他日当一个权倾天下的佞臣提升心理指数。
于是我笑眯眯换上官服,偷偷跟在完颜亮身后,狐假虎威,混入大内。再用大棒打倒一名过路侍从,换上他的服装,提着一个食盒,晃悠悠直奔御书房。不要奇怪我为何一路畅行无阻,须知在任何一个年代,大家都是只认衣服不认人。这个习惯千古悠悠,绝不会被移风易俗。
檐拂高松,庭列修竹。对大汉文化非常向往,弄得自己也悲花愁雨惨雾凄风的金朝皇帝完颜合刺就斜倚修竹,与白衣飘飘的完颜弟弟,两相携手,共论家事国事天下事。
我装作低头系鞋带,在月洞门张开耳朵,运用内功窃听二人对话。
皇帝说:“你吃了吗?”
完颜亮说:“我吃了。”
皇帝又说:“最近天气不错。”
完颜亮说:“天气果然不错耶。”
我额角青筋暴起,唇边肌肉抽动。看来不论天子平民,大宋大金,有些对话永远经典流行古今同一。真白白浪费我修行不易的内力。但我苦心孤诣,凿冰取鱼,坚韧不拔,誓要听一个水落石出。
皇帝揪一片树叶,遥望远方山峦,感慨:“山青且翠,风软闲云。这江山多么美丽啊。”
完颜亮急忙踮脚引颈,连声迭赞:“多么美丽啊!”
我满面黑线,心想这皇帝和完颜亮说话,还不如养一只八鸽。人常道伴君如伴虎,完颜亮为我做出一个小心谨慎的楷模,就是你只要跟着说领导说过的后半句话,就永远不会出错。
然而完颜亮毕竟是个卓越人物,总能出我意料创新高。
皇帝说:“看到这片江山,我就想起太祖创业的艰难。”神情颇为感慨。
我猜他大概想到完颜阿骨打一代天骄,如今他坐享天下却还要处处受制于人,两相比较,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吧。
第11节:第三话人生如秋叶——忽起忽落(3)
突然有人嘤嘤而泣,哭得幽怅低回煞是好听。
我和皇帝一并瞪眼大愕,险些脑筋凝固。
只见完颜亮掩面而泣,语不成声。哭得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他颤微微按住心口,眼圈通红,哽咽着说:“我们的爷爷……”他抽泣着耸动肩膀,一再吸气,才得以说得完整:“真、真不容易啊!~~~~~”
我仰面跌倒,青筋遍布额角。
还以为亮亮此番会说什么高见,原来又是超级模仿原音重现!
只是这个重现加上效果后引发的结果,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皇帝竟然大为感动,当场加封完颜亮为平章政事!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感慨,我果然只是完颜亮的知己,不是完颜合刺的知己。我永远搞不懂大金天子内心的想法,只能恍悟生姜在完颜亮仕途中的妙用。
事后我问完颜亮:“怎么你一哭,就又被提干了呢。”
完颜亮莞尔一笑:“我不过是提醒他,我们都是同一个人的孙子,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我追悔莫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闲着没事干,自称孔子后代又找什么七十二门生后人了……原来攀关系如此好用。早知道我就自称是辽国萧太后的第X代贤孙,可能早就平步青云了。“别傻了。”完颜亮说,“大辽是被我们大金灭的。亲戚不能乱认!”
“您教训的是。”
我垂手敛容,彻底心悦诚服。暗中庆幸自己没有跟错老大。完颜亮真是个人物啊!但同时,他那日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姿容,不知为何,也常常飘入我的梦中。
我把这理智的归纳为——崇拜!
不要说我假仙,只是我比较喜欢提炼升华一些原本庸俗不堪的感情。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与完颜亮相互欣赏,不时把酒推杯,青梅煮酒论英雄。理智感情遥遥持平,彼此之间相安无事。
我不是个贱人,不喜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暗恋是一种美学,我这个人生性委婉。
只是有一天,我洗脚的时候,忽然在波纹摇荡的水面,惊见某人破碎的面容。我蓦然回首,身后垂帘帐缦,香炉紫烟,寂寂空空。
也许是我眼花。
也许是我撞鬼。
也许是另一种也许。
但我无意探究。
人生原本简单,大家各怀目的相互利用。千万不要对股票产生感情。没有一支优绩股可以持得一生一世。不出卖你,只是在等一个更好的机会而已。我漠然微笑,低头凝视水中洁白花瓣与小巧浑圆的脚趾。
浮生如梦。
暂且偷欢……
踢动一池碎碎的花瓣,我垂首嫣然。
日子总因平顺而无聊,因惊险而刺激。说书要Gao潮迭起,做官要一马平川。老百姓喜欢安居乐业,逆臣贼子则唯恐天下不乱。
完颜亮一路升迁,已位至当朝左相。
而我则终日无事,数完手指数脚趾。
我好比清鸿秋水宝剑,只等待当郎出剑鞘的一天。然而陈封太久,谋逆太难。花去水流,春夏几番,不停增长的似乎只有我与完颜亮的感情,我觉得这委实太过危险。于是我开始对外宣称闭门造车,企图对完颜亮避而不见。
每次喝完酒,完颜亮总用一种贼亮贼亮的目光盯着我的脸看,我十分惶恐,生怕这样下去,师父教我的驻颜之术总有一日得破功,硬生生被他看出个洞。
我在门上贴了封条,上书——炼内丹中,闲人勿扰。
隐约听得门外有人嗤笑。
这人说:“遥折,我不知道你是个仙人,还会炼内丹。你炼的这个是七七四十九日的雄黄内胆丸,还是太上老君九九八十一天的九转还魂丹?”
我两耳高挂,装听不见。心想你们大金天子一早认我做过仙人,没有我这个仙人指路,你不见得能官运亨通,直上青天。
这人还不肯离去,在我门前走来走去磨磨蹭蹭,一直捱到明月高悬。
“遥折,你炼丹之际,想必无须吃饭。可怜我凡夫俗子,日日要为这三餐奔波。”他命侍从摆了小桌,在我院中把酒问青天。
菜香阵阵,气息浓烈甚是诱人。但我咬牙切齿,非要与他对抗到底。任他千呼万唤,我就是大气不喘。
在我前胸贴后背开始腹诽完颜家列祖列宗之际,完颜亮白衣飘飘地离开了藤椅。我以为他终于离席,只盼能给我留下一些残汤剩饭。未料到他竟命下人把桌子撤了下去。
好!完颜亮!你狠!
我饿得眼冒狼光,气愤地撕扯为了突显我幕僚身份才堆满书架的装饰用书籍。
那人忽然幽幽开口:“我一直都有三个愿望。”
鬼才管你有几个愿望!我用毛笔蘸墨,打开书册,在空白扉页处画一个小人,当作完颜亮,拼命丑化以此泄愤。
第12节:第三话人生如秋叶——忽起忽落(4)
“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
这人倒不怕操劳过度,还真是个劳动模范。我不屑冷哼,专心致志给小人画上两撇胡须,再在额头添几笔皱纹。
“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
他还真胸怀大志。可惜历史滔滔成王败寇,能有几人青史留名。我早就想开了,当那个天下第一有什么用。还不如作幕后人物,垂帘听政,天下第二,安全第一。
“得一天下绝色为妻。三也。”
那人语音微顿,我笔尖也跟着一停。
只听他隔窗笑问:“遥折,你可知此人是谁?”
我心脏怦怦狂跳,指数瞬间狂飙,暗呼不妙。完颜亮什么时候认识我姐姐的?我竟然半点也不知道。我扮作不动生色状,问:“她可是天下第一美人?”
完颜亮幽幽道:“天下第一,我心绝色。”
我心里真不平衡,下笔越发郁闷。姐姐已经三十有余,早已过了青春盛年,竟然还能当完颜亮心里的第一美人,最佳目标。可恨我从头到尾不知此事,我硬邦邦恶狠狠咬牙切齿道:“别做梦了!我早有姐夫了!”
完颜亮奇道:“你有没有姐夫,和我有什么相干?”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完颜亮怎么忽然大脑迟钝,想不明白这其中关联。我一边愤愤然地给小人心口画一把菜刀,一边扯开嗓门怒喊:“就是说,你心中的第一美人,已经有老公了!懂不懂什么叫老公!就是相公就是丈夫就是心上人!”这混蛋真讨厌,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装傻气我。
一嗓门过后,门外一片寂静。
直至良久。
我以为完颜亮已经离去,正想探头瞄一眼,忽然听到他一声长叹。
“原来是这样……”
听声音像遭受莫大打击,原来他对我姐姐竟然用情如此之深,我不禁啧啧称奇。
“遥折,我不会逼你。但求你能常伴我身边……”完颜亮失魂落魄细语轻言,黯然离去。
我双手托腮满目茫然。
很久过后都没想出完颜亮究竟想说什么又说了什么,反正我这个人一向没有文化,听不懂哑谜。
我悄悄地推开门扇,只见院内桂花树下,摆着一张梨花木桌,上面放满食物。不知道为什么,全是我平常爱吃的,杯箸一新,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
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搬来的。
我合掌说声开动,不顾形象狼吞虎咽。
美食当前,我不喜欢思考问题。
等吃完之后,我又觉得有些犯困,于是回屋睡觉。
第二天醒来,隐约觉得昨天好像有什么悬而未解的疑惑,但既然是昨天的事,表示已经成为过去,又何必深思呢。
于是我两袖清风,笑眯眯地出门游玩。只在出门时被一张上写“炼内丹中,闲人勿扰”的封条给绊了一跤。
不知道谁这么讨厌,没事贴这种东东权充大罗金仙。
阳光灿烂,我的心情也很灿烂。
迎面碰上完颜亮,本想与他打个招呼,却发现他上眼圈红,下眼圈黑。左半边脸青,右半边脸白。一副情场失意的样子,真可怜。
我充满同情地看他一眼,决定绕道而行,到近郊看看风景。
谁知出行不利,半山腰遭逢瓢泼大雨。
我抢了路人一顶斗笠来戴,那人瞪着我的脸僵若磐石不发一语,想必认出我乃完颜亮身前红人,因此不与我一般计较。
湿淋淋无处可去,只好回到完颜亮的府第。
向管家抱怨天气变幻无常,管家支支吾吾,神魂不定,弄得我疑心大起。我问他:“完颜大人何在?”
他面色如土,颤音回答:“进宫去了。”
我心知此事必有蹊跷。
不然完颜亮进宫,他心虚什么?
我这人生性好奇,平常没事也喜欢找事,有事更要大做文章。于是我故技重施,打开完颜亮的衣橱,换了完颜亮的衣服,拿着完颜亮的腰牌,进宫一游。
大内侍卫对我点头哈腰:“完颜大人好。”
“好好。”我随便应允,东张西望,问,“喂,你看到完颜亮没?”
侍卫想了一会,回答:“刚才好像见他往淑芳斋去了。”
“哦,谢谢,那回见。”
我打了招呼,便奔往淑芳斋。远远回头,看到那侍卫还站在原地,满面迷茫,抱臂环肩,低头思索,一副困惑状,不知道在做什么猜想。
大内重重,处处画檐飞角,金碧辉煌,古香古色。很适合对游人开放,一次收费三钱银子便可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不知道天天住在里面,又是什么心情。我准备等完颜亮谋反成功便与他打个商量,求他让我也在里面住个十天半月,让我在每面墙上都用小字书写萧遥折到此一游。
想着心事,不知不觉,淑芳斋已近在眼前。原来这里是当朝皇后裴满氏的宫殿,我一见此人必定心生不爽。
第13节:第三话人生如秋叶——忽起忽落(5)
故此我没有进去,只在殿外徘徊,万分憋气兼且纳闷迟疑。不知道完颜亮为何又找这个女人,心里真是凄忿委屈。
间或三言两语,由内传出,更是火上浇油,徒然惹我生气。
完颜亮说:“我的心真是……”
皇后说:“女人一向是……”
完颜亮说:“为什么不理解我……一片真情……总被雨打风吹去……”
皇后说:“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你不能急……我帮你想一个万全……”
完颜亮又说:“相思之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如隔天涯。”
不知为何,这句我听得十分清楚。我冷笑,这虽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的相思之人还能有谁?当然就是——他和皇后啊!再怎么想,也没有旁人了啊。原来完颜亮果然喜欢皇后!我勃然大怒,真想冲进去捉奸拿双。
但是猛一抬头,发现一个比我更有资格冲进去的人正傻傻站在那门外,当然就是我朝天子——完颜合刺。
我与他真是同病相怜环顾无言。
此时此刻,我非常理解他内心的苦恼。
于是,我优雅地拂袖而去,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留给绿帽皇帝一个静思的空间。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至于后来出现在皇帝书桌上那张写着《完颜亮与皇后密谈支言片语摘录》的纸条,究竟是不是我偷偷放过去的。我记性不好,每日要做的事又那么多,怎么记得清呢。
再后来,就发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大事。虽然我也不确定,这件事和那个可能是我写的纸团有没有关系,但是隐约又觉得似乎有那么点联系。
证据在于,一向对完颜亮另眼相看关爱有加的大金皇帝,突然把脸一抹,做了一件除我隐约有些明白之外,大家都不太能理解的行为。
话说那天完颜亮过生日,满朝文武都来送礼。完颜亮不好好在外面接受一年一次难得正大光明有理有由的贿赂,偏偏把我堵在屋内一脸奸笑问我讨要贺礼。
你说这种老板还能跟他混么?他当朝左丞相,一年多少俸禄,我一个挂名“猛安”一年才挣多少小钱,另打的两份工——知己与幕僚,又不算工钱。他还有脸向我讨礼物。我气得没有胡子可吹只得干瞪眼,正在束手无策之际,外面有人高呼天恩浩荡——原来是皇帝遣使者给完颜亮送礼来了。
使者叫做大兴国,是皇帝的近侍。至于近到什么份上,就不是我能得知的了。
只见他展开黄卷,高声诵读,听得我满脸羡慕妒火中烧。
皇上赐给完颜亮——司马光画像、玉吐鹘……等一干古玩珍宝作为礼物。反正皇上和小亮亮都是文学青年,他们喜欢的这些东西我这个愤青也搞不太懂。大家阶级不同,只知道皇上给的必然值钱!
一切到此为止,本来非常圆满。
事情就出在那个倒霉女人——大金国母裴满氏的身上,她竟然也附加了一些小礼品让大兴国给捎带手一并送过来了。
那天皇上和我一样,是——勃然大怒。
不但打了无辜的大兴国板子,还把东西又全给要了回去。
切——真是小气!
没有一点帝王风度!
完颜亮异常惶惑,问我:“究竟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神气活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完颜亮委屈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我说:“你那天,在宫里,与皇后,说什么?”
完颜亮盯着我的脸,莫测高深,半晌才伸出指尖,吐出一个字:“——你。”
我福至心灵忽然想通,诸多线索融会贯通,一点即透全盘皆明。随即脸红心跳奔回房间用桌子挡门再钻入被中傻笑不止。
原来大家是郎情妹意不是落花流水。
心情一好我忽然恢复了记忆。
怎么办?我哭丧着脸翻个身,用枕头压住脑袋,那天那个纸条的事,好像确实是我干的……
完颜亮的仕途起伏好像会是——成也萧遥折败也萧遥折。
第14节:第四话你是King来我是Queen(1)
第四话你是King来我是Queen
瓢泼大雨并非偶然。
这一年三四月间,天庭的水龙头大概忘了关。玉帝老儿丝毫不懂得节约用水,人世间处处烟雨弥漫。
我闲着无聊,又不想和墙上的青苔一样等发霉。只好撺掇完颜亮带我进宫,去御花园砍竹子回来做伞。
完颜亮说:“如今举国上下江河滔滔,恐怕并非吉兆。你我需修身养性,最好不要随便外出。”
自从生日事件过后,完颜亮便愈发小心谨慎,生恐树大招风。以前为显示他是有才华有梦想有前途有忠义的四有青年,天天陪完颜合刺两口子聊天。现在乍然醒悟距离美的真谛,就开始一反常态,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但我这个人生来逆反。
完颜亮与我相交这么久,竟然还是如此不了解我。
你越是不让我干一件事,我就越是想干。
我们府外有一座石桥,连日下雨,桥下积了不少水,我总想让完颜亮陪我玩一回《断桥相会》不然就来一出《尾生之死》。我幻想我穿着霓裳羽衣,像戏文中姗姗来迟的美人一样,手持一柄四十八骨的紫竹伞。
晶莹的雨露串成数道飞舞的珠帘,我站在伞下,凝望边缘处流淌的清澈水幕。一身白衣的完颜亮最好半身都浸泡在雨水中,手抱桥柱,颤巍巍地向我伸来一只手,我再温柔地说一声“哦亮亮我来迟了”,这是多么浪漫啊。
“你在想什么?”完颜亮的脸蓦然出现,且近距离放大,严厉告诫道,“绝对不许胡来!”
幻想破灭,我垂头丧气地从白日梦中醒来,觉得这人生真是索然无味。“嗯嗯……”只好一面胡乱应承,一面四下乱瞟。
“想要竹伞,我叫人请最好的手艺人帮你做一把就是了。”
完颜亮温和地摸摸我的头,鞭子与糖果并用。我嗤之以鼻,这人完全不懂什么叫做情调。
话说COSPLAY就得从头到脚自己制作道具才更有氛围。
我师姐温小柔心灵手巧,以前常与我扮官兵抓强盗。每次实地演练我都会潜入县衙银库借走黄金白银,等师姐捉住我后自然会把钱财归还。那衙门的财物时隐时现,县官老爷的脸忽青忽白,十分相得益彰,这才叫做——游戏,我们才是——玩家。
可惜我现在这个搭档远远不如师姐胆大。他因心怀大志,而格外谨言慎行。年纪越长,便越发无趣。人只有像我这样,怀抱“无一物”的佛家思想,方能过得逍遥自在。
我做人从不勉强,当下决定自己玩。何必要连累他人呢。
我把完颜亮书房里的墨汁全部倒入木桶,然后穿着完颜亮那件纤尘不染的白袍跳了进去——此番一来不光青丝如墨,我从头到脚只有眼睛亮晶晶。
当夜,雷雨初歇,月黑风高。我潜入厨房,摸了两把菜刀。因为浑身漆黑,也就无须黑布蒙面,多么节约材料。就这么借着夜色掩护,我独自潜入大内。
我既不想行刺杀人,也不想偷盗钱财。
我是一个风雅的贼,只不过想借一株竹子让我回家做伞玩COSPLAY。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非得到皇宫偷竹子不可,我只能说你和我一样没有文化。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娥皇女英泪洒潇湘的典故么?
嘿嘿。娥皇女英一共才两个人!完颜合刺至少在妃子的数量方面远胜列古贤君尧舜禹汤。这就说明我们大家都是互有优缺,没有一个皇帝真正一无是处。
自古深宫多寂寥,更别说我厌恶的那个女人裴满氏——完颜亮他大嫂,自己生的儿子夭折了不算,还不许完颜合刺碰其他妃子。
这些妃子一定哭哭啼啼哀哀怨怨,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的竹子能像深宫大内的土产这般合我心意。
我记得上上次到此一游,曾看到完颜合刺像古画中的仕女一般不胜娇柔斜倚修竹,我估计他有这种附庸风雅的爱好。
于是,我直奔皇帝寝宫。
世人皆有爱好。有人喜欢美女,有人喜欢银子。花样虽有万种千般,不变在于大家一律都喜欢把这心水之选放在自己身边。
完颜合刺那里一定有大金国最棒的竹子!
我难掩兴奋,一路疾奔。至回廊转角处正欲踮脚探头,忽然跑来一个人与我迎头撞上,吓出我一身冷汗。
对方似乎比我更为受惊,又兼身小力轻。一撞之下,摔飞出去。我定睛一看,这孩子怎么长得如此面熟。
眉若春山,眼如秋水。小脸红扑扑的,小嘴水嫩嫩的。披头散发,穿着白绸小褂,半夜三更不睡,在这大殿跑来跑去,真是怪哉。
我扮作威喝状先发制人:“呔!大兴国!你在干什么!”
“我……”可怜的孩子被我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半晌说不出第二个字。
我走近一步,拍拍他的肩,亲昵道:“大家出来混社会,都要讲个义字。好吧好吧,我也不难为你,今天晚上的事我只当没看见,绝不会向第二个人讲起。做人要厚道,就让我们相互保守秘密吧。”言罢,我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
大兴国拼命点头,满面惊惶。犹自叮嘱我:“要保密哦!”
我一向搞不懂世人心理,但是我知道世界上总有些事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就好像皇帝的近侍为什么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就好像他不会问我这个一身墨汁的夜行侠究竟是谁只担心我会不会帮他保守秘密。
于是我连连颔首,与他交换名片,只差时代因素无法留下手机号码。大家狭路相逢却终得幸免,缘于我们都是明白人,很懂得互相行个方便。
第15节:第四话你是King来我是Queen(2)
这么一耽搁,等我到了大殿。天空已隐隐出现天狼星。
我暗自焦急,左转右看,周边全是些无用的玉器古玩。我只好登高望远,使出师传绝技——轻功无敌。
提一口气,我纵身飞上宫殿。
哗,夜空星子清澈,而我黑衣飘飘。如果再来一个西门吹雪第二,我们就可以COS决战紫禁之颠。
我站在最高点,踩着屋檐,摇摇晃晃,俯身望去,大内尽收眼底。见到一个偷情的妃子,一个偷钱的小贼,几个不知道偷什么的高手,就是见不到我打算偷的竹子。
我心中一怒,脚下打滑,突然向下落去。
话说当年,我拜鬼见愁为师,主打阴谋诡计,还要帮忙照顾师弟,功夫学得十分——稀松。很多时候,我不爱登高望远,就是怕犯文学青年成名后的通病——上得来下不去。
千钧一发之际,还好我灵机一动,甩出怀中菜刀——喀嚓嚓!一刀劈在大内殿角,稳住我下坠的去势。
勉强爬到安全位置,我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寻幽访古的心情尽数雨打风吹去,当下聪明的决定,本仙子不玩了。
我夹着尾巴溜回完颜亮府,趁无人注意,钻入被窝,活动一整夜,早就困了,我倒头大睡,完全不知道皇宫已一片大乱。
次日,我睡到日上三竿。
又到后院喂了鱼,赏了花,逗了会儿鸟。
正打算去找管家下棋,却见完颜亮脸色苍白地自大门口迈入,直勾勾瞪着眼睛向我逼近。我见他气势凌人,内心非常委屈。
我说:“完颜亮你变了。以前我是你的知己,现在我却完全不再了解你,你总是莫名其妙摆脸色给我看。”
完颜亮目光逼人咬牙切齿:“少说废话!你可知昨天晚上闯下多大祸事!”
我瞪眼。须知我天天都在闯祸,哪里记得清他说的是哪一桩。完颜亮竟然这么不了解我,真是白白辜负了我对他的情意。
“你真是好大胆子。”完颜亮嘿嘿冷笑,围着我背手打转,“夜闯深宫,破坏寝殿。”
“你凭什么说这事是我干的。”我抱臂环肩,洋洋得意摆出小人嘴脸。须知办案要有证,捉贼要拿赃。完颜亮面沉似水,忽然抬手亮出一把菜刀。
我大怒:“好啊,完颜亮!你说我不过,就想杀人灭口!”
完颜亮脸色发青,“这是今早第一个负责调查大殿损坏程度的侍卫从那殿角上拔下来的。你看仔细了,刀柄上还写有我的名字。”
我诚挚道:“你真傻啊,亮亮。你去行刺,为什么非要挑写着名字的凶器呢。”
完颜亮被我气得半晌无语,最后一甩袖子,“你可知此事关系重大。如果不是那个侍卫正巧与我交好,把菜刀收了起来。一旦被其他人得知,你我均已人头落地。”
我摸摸后脑勺,很好,这一刻它还稳稳长在我的脖子上。
“陛下要追查此事……”完颜亮阴荫道,“我要怎么说才好……”
我心道,你明明早就想好应对之策,才会这么闲有余裕,此刻不过故意拿乔,借机博取感激。
“不如这么说吧。”我皮笑肉不笑,“连日大雨是因为天上有龙打架,昨天这架打到大内来了。雷龙一怒,吐了个雷。火龙一怒,又扔了团火。那大殿年久失修它就烂了。”
“说得好。”完颜亮干笑点头,“事情就依遥折说得办。”
“喂喂——”我望着完颜亮僵直的背影,连连跳脚,“你给我站住!那是我开玩笑的!”
然而完颜亮成心与我赌气,竟然真的拂袖而去。我听管家说完颜大人写了奏折,进宫去了,内心不由十分害怕。虽然我一直知道当今皇帝早就变成了一个傻瓜,但这种胡言乱语,他要是也信,那天下果然就真的该归我家亮亮了。
我十分担忧,生怕完颜亮胡言乱语惹得龙颜大怒牵连到我。于是我趁他不在,席卷家中财产,奔赴中京我的任地。我要远离是非,回去当我的“千兵卫”。
一路上,纵马飞奔,不敢打听京中消息。
不知道完颜亮此刻是生是死,也不知他发现我消失后究竟是惊是怒。我在客栈要了最好的上房,却不知为何还是辗转难眠。
我不是思念完颜亮,只是比较认床。
我不是担心完颜亮,只是挂念我落在他家忘了带走还没有吃完的那半盒桂花糖。
一定是这样,我对自己说。
我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眼前却全是完颜亮惊怒交加的面孔,受伤震怒的神志。
我推开被子霍然起身,哇哇叫着跳下床。
这完颜亮一定会使降头巫术,不知在何时迷失我的神志。
又或者,他其实对我下了慢性毒药。这些年来,每日下在我的饭菜中,一旦离开他,我便会毒性大发。
我捶地痛斥:“完颜亮你好生歹毒!”
第16节:第四话你是King来我是Queen(3)
但不知为何,我却又泪眼汪汪。
一旦思及完颜亮因为我的胡作非为而人头落地,我就无精打采困顿颓败。这一路行去,好不寂寞,因而走得异常缓慢。
终于回到我的花果山,见一孩儿来报:“完颜大人在此等候萧猛安已有多时。”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些栽下驴背。
“完、完颜大人?哪个完颜大人?”
“——行台尚书完颜亮!”
完颜亮的脸色十分苍白,人好像有些清瘦。白衣飘飘手捧书卷,正坐在帐篷里看书。见我进来,斜斜瞥我一眼,并不开口。
我进退两难,逃无可逃,只好脚尖磨地讪讪地笑,“这些手下太笨,一定对你招待不周,竟然连你的官名都记错了。”我摸摸鼻子,小心地绕过去,把包袱藏在身后,“他们竟然说你是什么行台尚书。”害我以为同名同姓,心怀侥幸,因为我家亮亮一早就是当朝太保。
“他们没说错。”完颜贵人终于开金口,望着我,神情古怪,“我被皇帝贬职为行台尚书,正在赶赴任地。”
这么说,他不是专程来看我喽。
思及至此,我的表情不由得变得十分僵硬。紧紧握住手中包袱,这里面都是完颜亮的,莫非他发现家中财物失窃,特地上门追讨?
“遥折。”完颜亮将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半晌凄恻一笑,“我忽逢变故,遭受贬谪,你便半点也不担心,半点也不挂念么?”
我默然不语。
反正不论我说什么,完颜亮心中都是早有定数。既然他一早认准了自己给出的答案,又何必还要问我,世人均有此奇怪禀性。
得病求医,他们要问:大夫,我没事吧。
临终祷告,他们要说:我、我不会死吧……
情人两地,他们叮咛:我们定会再见!
自顾自的都在心中设下花好月圆,所以眼中看不见几番离散。完颜亮比他们强,在于他总给自己一个比较自虐的答案。
每人都有问题与回答,大家全都擅长自问自答,不求真相。
于是我微笑,“完颜大人当属我朝第一才俊,即使眼下落魄,也不过是朝政时局起伏,他日定有风云再起的一天。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完颜大人无须多虑。”
完颜亮冷笑,“只怕不是船到桥头自然直,而是船到江心补漏迟。”
“完颜大人何出此言?”我奇道。
“我尚未大难临头,已有亲信闻风而动卷我家财弃我不顾。”他起身,灼灼地盯着我看,口中只问,“遥折,你说我要拿此人怎么办。”
我瞪着眼珠,不予置评。
我知道完颜亮不会拿我怎么办,一如每次对峙,他总是先放弃的那个。他先放弃不是因为他温柔,而是因为他胆小,他要不起否定的答案。
果然,三秒之后,完颜亮转身迈步,摆出七步成诗的架势,缓缓走至烛案旁。明明未到三更,他硬要点着火烛,明明不是飞蛾,他偏偏盯着摇曳的火光出神地看。
“你走的第二日,皇上下达罪己诏。”片刻之后,他改变话题,语气淡定。
“完颜合刺一向喜欢模仿汉人。”我吐出口气,举袖擦汗,感谢话题已经偏离危险。我最讨厌的一出戏是《打龙袍》,我最讨厌的官面文章就是《罪己诏》。小时候,先生教我写文章。命令我一天一篇,一月后交他三十篇。我哪里有这么多感言,只好如此下笔。
正月初一:我帮姥姥洗手绢,姥姥夸我是个好孩子。
正月初二:我帮姥姥打酱油,姥姥夸我是个好孩子。
正月初三:我帮姥姥掏耳朵,姥姥夸我是个好孩子。
……
这样一直写到正月三十,先生看后怒不可遏,娘亲也罚我这个好孩子回家跪算盘。我始终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写得不好,至少要比古今帝王写《罪己诏》真诚百倍。
一个人自我批评,还要请臣下代笔。
写得好了,是你应该。写得不好,是你失职。
我虽不知道此番完颜合刺干吗要写罪己诏,也不知道这和我用菜刀砍大内屋顶有没有关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因为这个罪己诏,不知道有多少人倒了大霉,我家亮亮就是其中一位。
“阁下可谓是个妖人。”完颜亮懒洋洋向我一瞥,以嘲弄的口吻对我下达历历指责,“你一时无聊,就惹得朝野上下混乱。雷击大内,视为天威。皇帝因此下达罪己诏,负责起草的人是我的手下……”完颜亮低下头哂然一笑,语调却骤然变得阴寒幽冷,“你说天上有龙打架,我国就发生暴风之灾,风过之处死伤无数。”他抬起我的下巴,凝视我的眼睛,“遥折,难道你真懂什么妖术不成……”
“对!专司迷惑人心。”我冷笑着推开他,调头就跑。
我不知道我的胡言乱语如此好用,竟然真的发生暴风之灾。如果我有这种特异功能,那么我但愿我从来没有遇到完颜亮。有些事情虽然还没有发生,但我已看出端倪。
第17节:第四话你是King来我是Queen(4)
我已经彻夜逃跑,他却还要辛苦追来。
正如我无力阻止任何事的发生。
我不知道完颜亮的手下在负责起草这份吃力不讨好的《罪己诏》时,都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完颜合刺为什么会雷霆大怒,把那个名叫张钧的学士当场剁成肉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朝臣趁机揭发说这是完颜亮暗中指使;我不知道完颜亮是不是真的想借此抒发他一早抱持的不满情绪。我不知道。
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并不想知道完颜亮的近况,但我终究还是知道发生在他身边所有的这一切事情。
正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装作不知道。
在完颜亮眼中,我是个妖人。
在完颜合刺眼中,我是个仙子。
在师父眼中,我或许是个逆徒。
在天下人眼中,我已然是个贼子。
不管我真的有没有做错。
我已扮演某种角色。
这出舞台不容退场。
夕辉如火,映得一池泉水都是红色。
我站在那里,心乱如麻。前尘后事,不敢思量。
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到什么,却清楚地知道我将失去什么。
但是后面那个人拦腰抱住了我。
他蹭在我耳际,呢喃低语许下承诺。
他说:“遥折,不管你是什么,我已爱上你。”
我想笑,想说这爱情来得真是莫名其妙。
但是掀开眼帘,最先入目的,竟是水中交缠的那双倒影。
如此艳丽的池水,似铺满一池桃花。
一切都是红的。是夕辉,是火,也是血。
夕阳一寸一寸地晚,完颜亮极有耐心地等待我的答案。
我只看着池水,看着那池不知自何处涌出的血水。
而我与完颜亮早已身陷在这池血水中央。
两个影子如此紧密。
一切都是命运。
于是我回转过身,抱住完颜亮。抬起头,粲然一笑。
我说:“好。”
我只能说好,我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想放松。好吧,我来当这个妖人。因为我逃得太晚,我已注定无法逃脱。
早在那个上京之夜,初遇那位白衣少年,他飒然挥扇念出清风满天下时,我就已然陷落了。或许还在更早,在我初入皇宫,看到墙上的题诗时,有些事情,就已经开始发生。
我抱住他,抱住这个怀有帝王之志的男人。
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愚蠢至极的事,帝王不会属于萧遥折。但是此时此刻,我却没有退路。我不能放他一个人……
夕阳中英俊又带了一点寂寞的面孔,这是我的完颜亮。
轻狂嚣张,大胆尖锐,冷漠阴狠,莫测高深,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我知他甚深,却已经不愿抽身。
完颜亮搂着我的腰,指点远处山峦,他说:“大金该是我的。大宋也总有一天会是我的。”
“是你的。”我附和,却没有什么力气。逼迫我承认一件我不想面对的事,已经耗去我全部精力。
“是我们的。”他追加补充,挑眉而笑,“我是皇帝,你是皇后。千秋万代。”
“要不要再追加一句一统江湖?”我忍不住。
“这才像你。”他大笑。
我也笑。
这世间根本没有永垂不朽,却永远不乏有人爱听。
正如同我们每个人都有若干自我,但总有人要求你表现恒久不变的一面,其他他不爱看的便通通否定权充无视。
他们会说:你本不是这样。
或者:你应该是这样。
弄来弄去,我们人人都是言情主角。日升月恒,须得摆出一副面孔。否则就是设定失误,版本差劲。我不怕糟糕,我生来已经很倒霉。
我想当第一美人,却当了第一小人。
我想冷血无情,又逃不过男欢女爱。
但是没关系。
求仁得仁能有几人。
得不到鬼见愁不要紧,上天给我遇到完颜亮。
生命总有补偿,大家最终都是别人的次选。
我抱住完颜亮,紧紧抱住。
不是我的我不爱,不是我的我不要。次选又何妨?只要我把你当成我心第一,你就从此脱离后补,我便从此圆满幸福。
“遥折。我计划在河南起兵,先定两河,举兵而北。你在此为我多结识一些猛安,以响应我共举大事。”他挑起我的下巴,认真地叮嘱。
我却心中一震,有些什么瞬间冷却。
我不会问:江山与我,孰重孰轻。会问这种话的萧遥折,不是完颜亮心中的萧遥折。
我微笑颔首,是的,原来我依旧是个老二。
天下第一,我为第二。
即使我们终有一日称王封后。
一切不过如此。
你可以当我是次选,但是我也可以不愿意做后补。
我微笑说:“好!”与完颜亮月下击掌,立下盟约。
誓言如烟,但是我会遵守。即使是个小人,也总有一些事应承了就一定要做到。我答应的,是帮你夺取你心中第一的天下,而不是给你我自己。月亮为证,你且记住。没有谁能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我们一生都在选择要或不要,其实答案早已注定,你我并没有得挑。选择不过是苍天的游戏,他设立的二选一,他不是在问你准备要什么,而是在问你准备失去什么。
萧遥折最恨这个游戏——我可以爱你,但是不要你。
这是我的规则,而你不必知道。
第18节:第五话舍我其谁(1)
第五话舍我其谁
距离大金朝千年后有个伟人叫王小波,他曾说过一句名言,“你想一件事会怎么发生,它就偏偏不会怎么发生,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你根本不要事先做任何设想。”
这句话无比正确地应验在我家亮亮身上。
正当我们整军经武,戮力同心,八方联合准备起兵谋反的这个空当,大金皇帝完颜合刺不知道又得了哪路仙人指点,竟然发来一道诏令,把完颜亮给召回上京。
我说:“此行一去,必然凶险。完颜合刺近来丧心病狂,不如趁机发难,举兵而动。”
完颜亮蹙眉沉吟:“如此行兵,大金不免内境开战……”
我冷笑,“原来亮亮心中还存有百姓。”
自古帝王,逐鹿中原,但求问鼎天下,谁会管生灵涂炭。但是我家亮亮意外在此执拗起来,不顾从属阻拦,决意领从圣意回返上京。
军师对我说:“殿下心怀仁念,恐怕于己不利,最好还是从中劝解。”
我微笑,此人真幼稚,他以为完颜亮是什么人?如非逼至尽头,完颜亮不会轻易兵戈相见。他不想金国内乱,不是因为他心怀什么狗屁仁念,而是要为他日攻打大宋奠定良性基础。
我是完颜亮的知己,他不需向我一一言明,我自然心清如雪洞若观火。
“有朝一日,我会是你的危险人物。”我勾起古怪笑意,看着他整好行装跃上马背。
完颜亮英姿飒爽,回眸看我,挑眉微笑。
他说:“你不会。”
这事真奇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他竟然肯信。
我不忿,不知他如此坚定,凭仗的是哪般。
我拱手冷笑,“大人一路走好。”
他诡异朝我一勾手指,“遥折过来,我有一事叮咛。”
我只好倾身前往,却不料他忽然一只手臂横来将我拦腰抱起,劫上马背。北风萧萧,完颜亮纵马驰骋,风声猎猎,一时吹乱万缕青丝。
狂风扬起漫天粉尘,前尘后路乍然迷惘。我惊怒交加,拼命捶打,“放开放开!这与约定的不一样!”我尖叫,“我才不要陪你去上京送死!”
“你会的!”他低头微笑,还是那么惹人生气的坚定,“你是我的遥折!”他陡然意气风发,用单薄的斗篷裹紧了我,他说,“我们自此,再不分离。”
我哑然。
事情从头到尾,总由他独自决定。
我既是女人,又是小人,如此善变,从来只会添乱,不晓得他凭什么一口咬定了我。
是那个“爱”字吗?
我睁大眼,看着马背之下,一路起伏绵延后退的青草。
从这一刻开始,我再不能了解完颜亮。
他变成了我再也无法掌握的人。
因为他爱我。
你最了解什么人?
答案是——你暗恋的人。
你最不了解什么人?
答案是——爱上你的人。
爱这个字刀光剑影,何其凶险。
我只觉心惊肉跳,再不知前路奔往何方。
事实再次证明王小波是个伟人。
他的名言宝典久经验证且今古同一。
皇帝召回完颜亮后竟然没有对他再加斥责,只是温言浅语,安抚一番,说日前判得太重。
完颜亮一起一落,当回平章政事。我也搬回完颜亮府,看似一切没有改变,但我知道完颜合刺早给他自己埋下火种。
完颜亮心高气傲,孤心自许。即使加封太保他尚且怀有反志,如今官位低了几阶,定然气闷。
我洗了澡,睡好觉,喂了鱼,赏了花。抖抖衣襟,去找管家聊天。
管家最喜欢我。
除了我,这府里没人听他闲磕牙。大人物每发一言总是铿锵有声,他们从不懂聊天的妙趣。
我说:“皇帝近来有什么趣事没有?”
这大金皇帝于我和管家来说,就形同美国总统之于美国人民。
纯属解闷的对象。
管家和我意气相投,沆瀣一气。
他说:“自从大人走后,皇上就日渐疯狂。大宋民间流行打老婆,现在咱们大金朝庭流行打板子。”
我兴味津津,捧了半包桂花糖,自己吃一颗,喂管家吃一颗。
“他都打谁了?”
“看谁不顺眼打谁,也没什么理由。”管家嘎嘣嘎嘣嚼着糖豆,支吾不清地说,“前些天把自己的女婿驸马唐括辩给打一顿,后又把当朝大员完颜秉德给打了一顿。”
第19节:第五话舍我其谁(2)
“哗——”我一惊,险些把用来蒙骗管家的过期糖豆真的吞下去,“完颜秉德都挨打?为什么啊!”
“因为皇后啊。”管家眯缝着眼,跷着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咀嚼桂花糖,丝毫不觉有啥异味。
我满面黑线,“又是那个女人——”裴满氏,大姐大,您强。翻遍我们大金历史全书,再没您这么风光的女人了,什么大事都能寻找到您的芳踪。
“皇帝不是在搞搬迁计划吗。”管家说,“可气在于总有钉子户不想搬。不但不配合我们天子的迁都计划,还拉关系走后门。走就走吧,还这么不会走,走到皇后那里去了。”
我愕然。
帝后不合,已经不是秘密。反正完颜合刺的心理在有关他老婆的方面一向很变态。他老婆喜欢谁,他就讨厌谁。但此事奇怪在于,他这么恨他老婆,却偏偏没敢对这位大姐动一小手指头。不但不敢动这位娘娘,连带娘娘喜欢的人他也不敢真把他怎么着。那怎么办呢,就只好——迁怒。
“可怜的秉德……”我唏嘘。
“还有更可怜的。”管家向我伸手,我连忙再倒给他一颗糖豆,“左司郎中三合干脆就让他给斩了。”
“他现在都已经发展到这地步了?”我蹙眉。话说商纣王的堕落也赶不上他这种狂飙的速度,看来完颜合刺颇有当赛车手的天分。
“嗯。纵酒酗怒,手刀杀人。”管家压低声线,“让别人杀还不过瘾,他还要自己动手。”
“我明白了。”我恍悟,因为金兀术也终于死了,这朝上再没有谁能管得了完颜合刺了。可怜的合刺猛然间脱离了临朝端默的岁月,傀儡皇帝重获自由,他就得鼓着劲活动一番了。这是压抑之后的大爆发。
三十年来的郁闷,他打算一口气地发泄出来。
我非常理解,同时也意识到,这是我家亮亮出头的机会。
反一个仁孝贤德的皇帝叫逆臣贼子,但是反一个昏庸无道的君主就叫愤而起义。
我隐约感悟,我和完颜亮的形象似乎光辉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决定效仿乡下干部,搞一搞串联。
于是我换回女装,轻车简行,前去拜访唐驸马。
看门的家奴历来狗仗人势,见我没有名片,便意欲刁难。
我摆出轻狂状,威胁道:“如今我有一件大事,要与你家老爷详谈。你推三阻四,不让我进门,只怕将来后悔。”
家奴谦卑道:“小的一向不敢得罪年轻人,只因不知此款待销商品将来会变成哪路名牌。无奈我家公主曾经有令,绝不能让美女进门。还请姑娘原谅才是。”
我对此人的谈吐大感钦佩,“你叫什么名字。说话很有见识。”
家奴浅笑,“都是我家主人平日调教得令。”
此番虽被拒之门外,我却更加认定唐括辩是个人才。
一个家奴尚且知道天下最不能得罪的不是高官大吏而是年轻白丁,那他的主人胸怀器量也就不在话下了。
我回到家中,换回男子衣衫。原以为美色天下通行,却忘了还有一个母老虎。也是,这公主是皇后裴满氏的女儿,一定和她娘亲一样善妒。想来,唐驸马的人生过得也不太得意就是了。
捱到夜晚,我故技重施。
浪费掉完颜亮一箱上等墨汁,染黑完颜亮一件上等真丝白袍。无须黑布蒙面,我一身漆黑二探驸马府。
此番翻墙而入,一路畅通无阻。
果然我是天生小人,难得想走一回朝天大道,就会遭遇拦路猛虎。是什么人走什么路,我还是乖乖当我的小人就是了。
我计划摸到唐驸马床前,掏出菜刀,抵住脖子,要挟他说:“敢不听我的,我就大喊有人非礼哦。”
他一定惧怕公主,当下花枝乱颤,只喊:“英雄饶命,莫敢不从。”
我越想越美,就忘了王小波大侠说过的今古名训——你想事情怎么发生,事情就偏不怎么发生。
前方水亭之处,隐隐出现一团黑影。我心中一凛,连忙隐身树后。
定睛分辩,才发现看似交缠的黑影,其实是两个人。三更半夜,幽会在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
这是多值得深思的一个画面啊。
特别这其中一个看起来还特别像我也认识的熟人。
我溜上房檐,金勾倒挂,竖耳聆听。
只听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我辈不以匡救,旦暮且及祸。若行大事,谁可立者?”
我干干眨眼,托腮望月亮。
在我们这个年代,特别是文学青年们,常常这样讲话,他们说了什么,堪比暗号。反正我这个人一向没有文化,真是听不懂。不过好在说话的这人我认识,凭着我对他的了解,翻译过来,应该大意如下——
如今朝政大乱,像我们这样的有志之士不来拨乱反正一番,早晚大祸就要降临到你我头顶。如果我们想要谋反,可以推选谁来当下一个皇帝呢?
第20节:第五话舍我其谁(3)
另一人答道:“胙王常胜怎么样?”
“那……其他人呢……”
“邓王子阿楞。”
“阿楞属疏。安得立!”那人压低声音,隐隐带着怒气。
“那么你说还有谁呢?”另一个摊手作无辜状。
“若不得已,舍我其谁!”
除了我还有谁呢——此话一出,即使这个夜再黑,我也可以确定说话那人是谁了。除了我家亮亮,大金还没有第二人能狂妄到此种地步。
另一个自然就是唐驸马。
看来无须我当红娘,他们一早敖包相会。
我抬头看月亮,月亮在半空化为一枚桃心的形状。庆祝这个夜晚,乱臣贼子终于沆瀣一气比结成党。
翌日。我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管家问我:“要不要吃点清粥小菜?”
我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吃清粥小菜的现在都属权贵人士。我们愤青阶级,还是食鱼啖肉好了。万万不可自充高雅,会被人鄙视的。”
做人要谦虚,我再三叮嘱管家,以后无须问我这种问题,只管对我招呼以锦衣玉食糖衣炮弹。
“请大家把我当成阶级敌人。”我端起碗筷,诚心诚意地向立于两旁的丫环侍卫表白心迹,“——尽情腐化我吧。”
完颜亮近日准备谋反,不论他成功与否,我都注定倒霉。不如现在开始抓紧时间夜夜笙歌,尽情潇洒快活。
高药师问我:“为什么不管他成功与否,你都要倒霉?”
此人是我最近花天酒地时结交的一个朋友,为人十分奸诈,与我性格投合。
我说:“这事不是明摆着么。你看宋太祖、汉高祖、秦二世,他们后来都是怎么对待开国功臣的。‘杯酒释兵权’还是好的。李斯的功劳大不大,落一个腰斩的结果。”所以我对他说,“谋反这件事你就不要参与好了。”人一定要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扮作无能,你知道的秘密越多你就越危险,不过总有人不能了解我的这份美意。
高药师眼神闪烁,明显对我不满。他大概责怪我不把他介绍给完颜亮。却不知道我看他是个大好青年,想要多加保全。
何必来锳这淌混水!
我只是因为躲不开。
你们均能朝秦暮楚,唯独我落入情茧,只好与完颜亮生死与共。他谋反失败,我必死无疑;他天下在握,我也不见得就能落一个好结果。
我单手持杯,笑看院中桂花。
忽然想到,现在天下谁是我的知己?
或许是秦桧也说不定——他定了解我此刻的心情。
喝完杯中不明滋味的液体,回首,那边斋深槛曲处,唐驸马与完颜亮正在埋头谋策,另有一些我也不认得的人物围绕在他二人之侧。
我不必听他们说了什么,无外乎是怎样夺宫弑主。我盘着腿,哼唱小曲,偶尔抬头,见洁白的花朵正悠然飘落。
良辰美景,却有人不懂及时行乐。
比如趴在墙头的那位将军吧。
我们四目相对,当场好不惊愕。
他急急忙忙跳墙鼠蹿,不知到此一游有何贵干。我扭身一瞧,唐驸马与完颜亮依旧埋头议事,完全没有发觉消息早已走风漏墙。
我讪讪地摸着鼻子蹭过去,知道自己终日无事,说话也带了点不好意思,“那个……”
六条大汉十二只眼睛一齐寒冷地向我瞪来,硬生生把我想说的话给噎了回去。于是他们再次低头三姑六婆窃窃私语。
然而滋事体大,我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那个……”
“遥折!”完颜亮不耐烦地打断我,“去外面买两斤桂花糖回来。”说完还冲我一直做广播体操第三节挥手运动。
我想了想,握住已被塞入手心的银子,点了点头。毕竟我一向爱吃桂花糖,虽然不知道完颜亮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在这个时间去买,但相比之下,还是买零食比较重要。
于是我欢天喜地地叫上管家一起去买桂花糖。管家说他想看戏,我想了想,好像还有件大事没做。但是想必一时三刻,亮亮和唐驸马还没有说完话,而他们一说起话就不喜欢我Сhā嘴,所以我就没反对。
看了戏,吃了糖,我又想起鱼食快没了。这完颜府的花鸟鱼虫基本都是我在管理,谁说我日日闲坐不事生产?
大包小包的日常杂货都置办齐全。
我与管家神清气爽回到完颜府。
我伸头一瞧,发现唐驸马已经走了,这才放心大胆迈入大厅,对正在喝茶的完颜亮甜甜一笑。
“遥折,糖买回来了?”
完颜亮心情不错。
我看他难得心情好,那件事我就不想说了,因为我知道一说他的心情肯定会变得不太好。
我借机撒娇,拉着亮亮的手,让他陪我下棋。管家太笨,每次都输我,我已经不想和他玩了。
就这样一直下到该睡觉的时候。
第21节:第五话舍我其谁(4)
完颜亮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时间不早了,遥折也去睡吧。”
我原地不动。
完颜亮挑眉坏笑,“舍不得我?那不如我们一起睡吧。”
我愁眉苦脸。
完颜亮奇道:“又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不开心?”
我说:“我在为你担心。”
亮亮困惑,“为我担什么心?”
我原原本本细细道来:“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你们密谋的时候,我在墙上发现一个偷听的人……”其实后面还有许多话,比如我买桂花糖的时候有人踩了我的脚,我买回来的鱼食不知道为什么府里的鱼都不爱吃,以及管家看戏总喜欢看一些格调低俗的恩怨情仇等等。
但是完颜亮欠缺耐心,没有听我说完已经勃然大怒:“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颤巍巍地伸指谴责我。
我是多么无辜又是多么委屈。
第一:又不是我让那个人来偷听的。
第二:我明明两次三番想要开口,是你打发我去买糖来吃。
第三: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还想怎么样……
完颜亮好像选了第四,他脸色煞白地披衣而走。
我追出来高声呐喊:“夜已经很深了。亮亮你还是早点睡吧。”瞧我多贤惠啊。
可恨的完颜亮竟连一声晚安都没有和我说,我的心片片凋零,如风中渐老的树叶。只好郁闷地踢着小石子一路回房,拉着被子倒头大睡。
说也奇怪,我一夜无梦,直到天明,睡得十分香甜。
醒来后,管家照例端来大鱼大肉。
我们两个交情最好啦,一边吃饭,管家向我报备京中小道传闻。
管家说:“唐驸马又挨板子了。”
我奇道:“啊?昨天他还好好地上咱家来了啊。”
管家说:“这事和咱家还有关系。”
我连忙夹起一块肉,塞到嘴里,闲话配菜吃一向最香,我咬着肉肉口齿不清地问:“后来呢?”
管家说:“说也奇怪。不知道这事为什么让皇上知道了。说唐驸马天天和咱们家大人在一起开小会,不知道在搞什么。于是皇上就把唐驸马找去问他到底和大人都说了什么,最后就又打了他一顿板子。”
我歪头深思,小嘴圆张,满面天真,“这事真奇怪,咱们家的事,皇帝怎么知道的呢?”
管家耸肩,“老奴不知。”
我隐隐想到一丝线索,但又觉得脑内一片空白,我说:“这事怎么好像和我有关?”
管家奇道:“是吗?”
我满面茫然,“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有关在哪里耶。”
“是看戏的事?”
“不是。”
“桂花糖?”管家帮我寻找失落的记忆。
我摇头。
“算了。反正已经发生了。”管家最后说,“不如我们一起出门看戏吧。”
我点点头,有时觉得管家比完颜亮更适合我,我们思路多么一致啊。
于是,我们两相携手,亲亲密密出门听戏。
回来时,夜已三更,完颜亮还坐在书房,长吁短叹,说什么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又要更加小心,大事需推迟待定。
我十分担忧。
我说:“亮亮,你这种自言自语的症状,和你堂哥完颜合刺有点像。这病不是家族遗传吧。”
完颜亮的脸刹那青绿交加十分精彩,“我是在和你说话!不是在自言自语!”他扶住桌面,气得浑身打颤。
“原来我还具备商谈的功用?”我则向后一仰扮作跌跤摆出受宠若惊状。
“遥折你在赌什么气。”完颜亮盯着我,目光十分犀利。
“我怎么敢和大人赌气呢。”我震惊,“您是本朝权贵,下朝天子。一举一动无不是莫测高深!遥折完全摸不到您的动向!似我这等愚笨之人,怎配与大人商谈。不如遥折这就夜入驸马府,请唐大人来与你相商好了。啊呀,”我夸张地一拍脑门,“遥折笨拙。忘了唐驸马ρi股受伤,现在不利行走,不如我陪大人前去探视?”
完颜亮冷冷看我,半晌掀袍落座,“你在气我没把和唐括辩、乌带等人共同举事的事告诉你。”
“不敢。”我摇头如波浪鼓,摊手瞠目,“我算什么呢。一个无名无分的小人物。谁规定您的事情就都得向我一一报备呢。”
“你知道就好。”完颜亮脸色阴沉,猛地钳住我的下巴,咬牙切齿,俊逸的脸变得十分难看,“你是我的人,但我不是你的人!你一定要记住!”他猛地将我推倒在地,随即扬长而去。
月光如雪。
我捧住喉咙,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忘了什么时候,好像也曾有过这样一幕。
我还得感激上苍,因为我的脑袋此刻还稳稳长在脖子上。
夜风越吹越冷,忘记是什么时候开的窗子。为何此刻,才感觉澈寒入骨。其实这屋子里,也不过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
我和衣而卧,却只能睁眼瞪视帐幔。
完颜亮,你不必提醒我。
我自然清楚我是怎样一个身份。
只是有时,我也不知道为何我总想假装忘记。
忘记——你我之间一直设有一道不容攀越的藩篱。
第22节:第六话天下在握(1)
第六话天下在握
最近我心情不好。
首先是天气寒冷。十二月尚未到,池塘竟冻结一层薄冰。鱼在冰层底下看我,我拿着鱼食在冰层上面瞪鱼,不知道究竟谁在观赏谁。
亮亮依旧与我闹别扭,像个小媳妇见到我就一阵扭动。
我身单力薄,无力固定住他。只得看他扭来扭去,抛下一个哀怨的眼神,又再姗姗离去。我何其无辜,要承受这种心知肚明的迁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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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唯一的沟通对象。
谋反大事又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参与。
连府内的花鸟鱼虫到了这个季节也开始暗自休养生息。
我能恨谁呢?
摊手问天,或许我只能迁怒唐驸马。
一个人一旦心情不好,就看什么都不太顺眼。而在完颜亮身边,我看唐括辩最不顺眼。在众多我不擅长的事情里,其中有一样是我最不擅长的,那就是——自我压抑。
于是我找完颜亮宣泄爆发。
我说:“唐括辩此人不可信赖,他府上一个门童都不似简单人物。这般人才,不易控制。”
出我意料,完颜亮脸色阴沉徐徐点头。他说:“遥折,你说得对。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
说到后半句,不知道为什么,他哽咽了,还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不要再吵架了。”
完颜亮像八点档里的男一号,深情款款吐出肉麻的句子。而我面无表情,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个人在对我忽冷忽热。我不知道怎么说出女一号的著名台词:“爱让我们彼此原谅。”
我只能讪讪地一拍扇子,转变一个话题,一如曾有过千百次的危险时刻,我都是这样转移他的注意。
我说:“亮亮,你我之间何需暗语,你对唐括辩究竟有何打算?”
完颜亮欲言又止,我竖耳聆听。这件事看似无聊,但对我来说却至关重要。我心中藏有一个结,能否解开要视完颜亮的回答而定。但就在这关键时刻,小说或者人生里最可怕的那句经典台词登场了——“突然”!
突然有下人惊惶失色地跑进内堂,我与完颜亮慌忙分开,汉楚之界,泾渭分明。
“没有规矩。”完颜亮恼羞成怒,斥责道,“谁让你跑进来的!”
下人毕恭毕敬答:“实在是发生了莫大之事。唐驸马前来通知……”
完颜亮脸色更黑,我心中更爽,原来又是唐括辩。嘿嘿,这下你惹到亮亮了吧。
“皇后被圣上给杀了!”
下人接下来的这句,简直令我心花怒放。
干得好!完颜合刺!你当了这些年的大金皇帝,就只有这件事办对了。我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清气爽背负双手,好不快哉。那个讨厌的裴满氏终于GAMEOVER了~再没有人与我争抢亮亮了。哎?等下,这个皇后和我家亮亮在感情上政治上的关系那都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说清的牵扯,她倒了大霉,这岂不是说……
我慢了一拍,蹙起眉梢,回转过头,果然见完颜亮脸色灰白手脚冰冷。
“事情是不是很不妙?”我压低声线,装作很靠得住的样子,冷静地问。
“他敢弑后!”完颜亮表情复杂,连连后退,不敢置信地摇头道:“他一定疯了。”
“你说什么废话……”我满头黑色条形码,“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他早就疯了!”
与此同时,唐括辩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举臂高呼:“大喜事——”
我简直恨不得把此人给踢出去,有这个大红灯笼高高挂,我和完颜亮就无法有一时半刻单独相处的时间。
“皇后遇害,有何可喜。”完颜亮脸色十分难看。
我猜唐括辩不知道其实大金皇后也是我家亮亮的人,但至少他应该认得自己的岳母啊。前面说过,唐括辩娶的是皇后的女儿代国公主。哎?我拍头恍悟,这样说来,唐驸马其实比我家亮亮低了一辈。从某种关系上说,他也可以算是我家亮亮的女婿。
嗯,那就难怪完颜亮对他另眼看待了。
我停止无差别吃醋,开始认真听他们讲话。事关重大,我家亮亮命若悬丝生死一线,其余小事不妨稍后再议,最重要的还是通力协作渡过眼前难关。
第23节:第六话天下在握(2)
唐括辩总有与我们大家相反的观点,一般这种人最是危险。
他说:“天下任何谋逆之事,都不可能不走漏任何一点风声。哪怕你有最万全的准备,也要面临突如其来横加干预的第三势力。”
我和亮亮并排端坐,托腮摆出乖巧聆听状,歪头的姿势相当一致。
唐括辩高谈阔论慷慨激昂:“因此——”他作了一个指挥的动作,相当有主编风度的结论,“我们要让朝臣发自内心地推举我们。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我们虽然篡了位,他们还得庆幸着高呼万岁!”
我忍不住Сhā嘴:“这天下,怎么就有这种贱人呢?”
唐驸马微笑道:“因为如今天子疯狂,人人自危。只要我们大举传播皇帝屠刀将落,不知明日杀谁的消息,自然人心惶惶,恨不得有人代为出头收拾掉危及自己性命之人。这——就是广告的魅力。”
“哦——”我扮作恍悟。同时与完颜亮四目相投,交换一个眼色,这唐括辩早晚留不得。
于是我们分头行动,分工合作。
唐括辩利用驸马身份去做广告推广人。
完颜亮似乎另有奸计,我也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反正我方法照旧,用大家已经熟知的套路准备作案工具,潜入皇宫。
我去找谁?
还记得——大兴国吗?
就是上次我进宫时和我撞了一个对脸的漂亮孩子,皇帝的那个近侍。
他与皇帝的关系呢,是亲近到皇帝一时半刻也不能离开他的。每天只有等皇帝睡着之后,这苦命的孩子才能出宫回家。时间一久,大家习以为常。要说在宫里宫外谁走动最频繁自如,就非这个大兴国莫属了。
我打算说服此人,为我所用。
内部谋反比较直线单纯,无须动兵打仗。只要进来把皇帝给杀了,我家亮亮往那里一站,谁敢说他不是下任天子?当然了,这也是因为除了完颜亮,其余能当天子的王侯此时都快被杀完了。
皇宫景色清幽,花木繁茂,回廊枕水。重重殿宇或庄严,或精美,或幽丽,无一处不是巧夺天工。在此间住得久了,便会心生恍惚,分不清所属人间天上,于是产生种种误会。
误以为自己可以长生不老。
误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
误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
这是古今帝王都逃不过的一个咒语,只是不知施咒者为谁。
我黑衣飘飘,如一缕鬼魅掠过这不知埋藏多少生命与欢笑的帝王豪宅。
月色如水,忽听到花木之后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啜泣声。
走近一瞧,正是我所觅之人——大兴国。
我问道:“大兴国,你哭什么?”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我,才镇定下来。
我奇怪地问:“我们很熟吗?”虽然交换过名片,但总觉得这孩子特别不害怕我。
“你是完颜大人身边的萧裕。”大兴国小声地说。
“说得对。”我摸摸脸上的墨汁,原来我的易容改装,在他眼里权作无效。
“以前我帮皇后和皇上给完颜大人送过生日贺礼。”大兴国腼腆说道。
“原来如此。”我转悲为喜,看来不是我技术含量太低,“这么说起来,上次你为替皇后捎礼物,还挨了皇帝板子对吧。”
“嗯。”大兴国眼圈通红,“娘娘后来安慰了我,她是个好人……”
原来他竟是在这里缅怀皇后。
我忽然有些伤感。
那个女人虽然一向讨厌,但是遭逢不幸后竟也有人愿意为她垂泪悲怜。不知道他日完颜合刺死在完颜亮手中,会不会有人愿意为他哭?
不知道他日我萧遥折身首异处,会不会有人记得为我烧纸。
我内心幽微曲折,转瞬间已闪过百念千思。
自古伴君如伴虎,即便是完颜合刺与裴满氏这样的结发夫妻,竟也落得这样的结果。那么,完颜亮他日将怎样待我?
我还有选择权,完颜亮还不是皇帝。
风清月白,繁星如雨。
如此星夜里,我忽然柔情万千。很想让谁带着我,一起离开,再也不问世事。
“萧大人……你找我……”大兴国的声音怯怯的,却惊醒了犹在梦中的我。
我恍惚醒来,垂首微笑。是的,已经没有如果。
“大兴国。”我说,“当今天子动辄杀人。今天杀皇后,明日杀贵妃,如今朝野人人自危。你有什么打算。”
是的,我尚且记得,自己在今夜是个说客。
我从来没有说话的技巧,也不懂得危言耸听的妙用。一直以来,我言无不利,只因为我说的句句都是别人内心在对自己说的话。我只是个复述者,因此永远不会担心被拒绝。
这世事我瞧得异常通透,或许这也是一种天赋异禀。各人均有所长,我则善于察言观色。但是我并不招人喜欢,没有人会喜欢一条蛔虫,特别这蛔虫还长在自己肚子里的时候。
第24节:第六话天下在握(3)
我与大宋知己秦桧相国乃是神交,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不得好死,只希望不要来得太快。
我微笑盈盈看着大兴国。
这孩子尚不知道他将要扮演怎样的角色。
但是没有关系,我们人人都是角色,人生处处都是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千古帝王一般粉墨。
“确实值得忧虑啊……”大兴国低头玩弄衣角。
我一愣,失笑,我小瞧了这孩子。他并不想轻易接任上天的委任,担当他的历史角色。但是一切早已注定,我不能违逆的命运,你也照样不可违逆。
我说:“皇帝杀了常胜,把这家财给了邓王;邓王刚接受没有一日,皇帝又杀了邓王;把这家财给了完颜亮。接到这么一份礼物,你以为我家大人要做如何想?”
“情况确实危急……”大兴国小声附和。
“如今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直言,“完颜大人已经联络朝臣,决意起事。”
我把所有底牌通通掀开,大兴国已经知道我们要做的事,他别无选择,只有成为同伙。不然就是死路,我会负责担当那个死神。
日日处于深宫,看惯生死大戏,他当然明白他只能怎么做。
暗夜幽幽,有云遮月。大兴国冲我迟缓点头。
于是我知道完颜合刺从现在开始已经等于是个死人。
他失去他最不能失去的一个近臣。
因为他打过他。
这是一切的理由。
一个人打过一个人,会被记恨一生一世。那么……一个人爱过一个人,是否会铭心刻骨,要记到生生世世?
完颜亮,你愿记我,到哪生哪世……
夜风清凉,吹落繁星。我无声自笑,如暗夜花朵。
到了十二月九日这天。
代国公主去寺庙给已故的皇后裴满氏作法事,驸马府成了乱臣贼子最佳聚集地,大家相约今夜起事。
天色昏暗,空气潮湿。我从柜子底层翻出厚重棉衣,把自己裹成一个包子,又转身抽出油布伞。
完颜亮垂手在院中低头不知想些什么,按斜线来回走台步。隔窗见到我,便冲我笑了笑,眼角竟然显现一条鱼尾纹。
空中有一团一团的白色落下,比雪更轻柔,仿佛没有重量,绰约一如梨花。
完颜亮穿着白色锦袍,垂手微笑,青丝长发披散一肩,轮廓清晰目光澄明。他英俊异常,只是带了点沧桑。
我站在窗扇旁,保持着打开窗子的动作,注视完颜亮。
我好像昨天才刚结识他,又好像已经认识他一生一世。
间中度过的岁月究竟春夏几何不知为什么我总也记不清。
我试着伸出手,立即有湿润的东西冰凉地钻入掌心。
他微笑说:“遥折,不要顽皮,你会受凉的。”
我没有受凉,只是受了惊,我飞快地缩回手指握紧。我不能告诉他说,我伸手其实只是想要抚平他眼角的皱痕。
我的亮亮,你今年只有二十七。皇帝两个字,对你来说,会不会太重?我只怕它压垮了你。
我拿着伞走到院中,在他身边把伞撑开。伞的边沿垂着长长的布条,虽然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功效,但这样举在手中转动,布条翻飞,有种如梦的美感。
我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打伞。
他回过头来向我微笑。
视野所及虽然白茫茫的。
但是我的心却安静又温柔。
一切声音都被覆盖了。没有谋反,没有皇帝,没有江山。在被风吹成斜面的大雪中,只有我与完颜亮,四目相顾,荡气回肠。
“遥折,你不要去。”
他温和开口,目光莹亮,却打破我一瞬间绮丽的幻想。
“我要去。”我说,“休想甩开我。我要当开国功臣青史留名。”
“如果失败,我们会死。”他的声音凛冽又平静,像一种宣告,也像一种警告。
我低头微笑。我不知道如果完颜亮死掉,我会怎么活下去。如果要问我喜欢这个人哪一点,那我也说不清。他并不完美,在我眼中,有时还甚为可笑,可我就是愿意和他在一起。我看着手心,其间脉络何其复杂。有雪花落上,马上钻进去,冰凉的消失,经过一周轮回,出现在眉睫眼底。
“你不会死。”我轻柔地告诉他,“你是真命天子。”我并不在乎我说的是否是真相,我只知道他需要听到这样的话语。
他的脸因我的话而升起某种光芒,旋即骄傲地笑了。
他执起我的手,意气风发,“对。我会成为皇帝。那时你是我的皇后。”
我微笑着不去否定。
我们牵着手,走向驸马府。在这个下雪的日子里,虽然可以乘车坐轿。但是每当人类面临重大事项的时候,总需要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出不可动摇的命运,以及尚未得知的未来。
唐括辩,完颜秉德,完颜乌带一干人等均已守在驸马府。
第25节:第六话天下在握(4)
另有宫中侍卫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负责内应。这两人都是完颜亮勾结上的,各中概况我也不很清楚。只知道完颜亮有时舌灿莲花,在说服他人这件事上他总有办法。
谋反这件事,我纵观史书感觉颇有难度,但是亲身经历不知为何那么简单。我们并没有多少高官内应,事先也没有联络多少三朝元老。事后证明,杀人这件事并不怎么难做。只要认识一个小侍应,几个兵队长,有时竟可直捣黄龙,或许天意如此不可违逆。
不过当这天我们聚集在驸马府时,谁也不知道这一点。
大家不分主谋从犯,全是初次犯案,前路何其凶险。一干人等惴惴难宁,心里不停放映小屏幕,幻想具体情节,完全是午间十二点血淋淋的法制进行时室内版。
完颜亮默然不语,脸色比早上更加难看,坐在他身边的我十分担心。精神纤细是他们大金皇族的家族遗传,我很怕他在紧要关头忽然发病,但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也不好贸然去握手安慰。
唐括辩看了看沙漏,脸色肃穆地站起身,“那么……”
我与完颜亮同时前倾,神情紧绷,以为关键时刻已到。
“——吃饭吧。”
唐括辩大手一挥正气凛然,而我与亮亮同时滑倒。
“拜托,唐驸马。我们现在是在等着时间一到就冲入宫内谋反政变好不好!”我按捺不住地叫嚣。
“所以才更需要贮存体力!”唐括辩微微一笑,扬手一招,随即有家人摆上一桌美食。
我们围桌端坐,看着食物发呆。连我萧遥折到了这种时刻都没有食欲了,唐括辩却吃得好不快哉,嘴里说着什么如果人类失去食欲,世界将会多么可怕。
我看着完颜亮,完颜亮看着唐括辩,大家眼神一齐闪烁。有个很复杂又很单纯的概念忽然浮出水面:就是今天如果我们杀了完颜合刺,谁会成为下一个大金天子?以前我一直觉得除了我家亮亮,自然没有旁人。现在才发现天下英雄何其多。唐括辩胆色过人,如果他日他有异心,必定难缠。
自古起义谋反,常常败在内部斗争,陈胜吴广前车之鉴。
我们收回彼此怀疑的目光,决定那些问题留待以后再想。
唐括辩完全不知我内心想法,还在那里食鱼啖肉大饮大嚼。
此时约定时间已到。
众人凛然整装,一行魑魅魍魉神神秘秘自驸马府后墙爬出。我隐约听到唐括辩在那厢感叹爬自家墙头的滋味,其实我轻功不错,无须和他们一样动作狼狈地翻墙,但是做人要懂得韬光养晦,我从来没在完颜亮面前秀过武功。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但我习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即使那个人是完颜亮,我也不能让他了解全部的我。
我对他们说:“其实我们应该穿制服。制服能够提升大家的魅力指数。现在有个人群叫做‘制服控’。只要我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就有人会‘萌’我们。我们可以起名叫逆臣贼子十三番,带头大哥可以把头发染黑了叫黑染。”
我想趁机把我的墨汁夜行服推销给他们,但是这群人欠缺正确的审美概念,他们不懂得做这种石破惊天的大事就好比上演舞台剧的道理。
完颜亮看我一眼,他说:“萧裕,你还是回去吧。”
唐括辩要笑不笑地阻止:“到了这一步,谁也不可以抽身。”
他眼神高深莫测,怕我事到临头反戈。我瞧着我家亮亮在他背后狠瞪他一眼,心中确定,唐括辩已被他归入叉群。早晚得在名字上画一个小叉代表此人已GAMEOVER的那群。
“队长,我……”我深情地抓住唐驸马的手,昭明心志,“我既然加入第四小队,就是队里的一份子。虽然我能做的事不多,但一定听从队长吩咐,明天的明天也要在一起哦。”
完颜亮的脸色在夜色中十分精彩。
我佯装看不见,紧紧跟在唐括辩身边,扮作生死相随的《死神》版副官状。一路无言,来到皇城。
当夜值班的侍卫是前面提过的仆散。
朝里有人好做官。
宫内有人好谋反。
我们大摇大摆地进了门。为了不要引起禁军的注意,暂时等候在回廊拐角。小雪初霁,月明星稀的夜晚。一行人等各怀心思,怀揣凶器,入宫谋反。我冷眼旁观,却又热血沸腾。这是一个改变大金国以及某些人命运的夜晚。太过重大反而欠缺真实感,但我既被牵涉其中,就不能脱离组织,只好扮作兴奋。
这时已至二更天。
对一切变故都不知情的完颜合刺早已睡熟。
我们的内应大兴国拿了钥匙开了小门,上演了一出假传圣旨。说皇帝要召见完颜亮。
一切顺利,大家磨刀霍霍,咬牙切齿,奔向沉睡在软榻上的小绵羊。
完颜合刺平时睡觉有个优良习惯。
第26节:第七话三个愿望(1)
他在床下放一把小刀。
但这把小刀如今已经到了我的手上。
我低头看着银亮如水的锋刃,觉得十分悲哀。
我想起小时候也曾与此人同窗数载。那时他聪捷俊敏,年少有为,远不是今日乱杀胡为失去民心的君主。
为什么人总要改变?不能一若初相见。
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遥折……”
黑暗中,有人忽然唤我,我的手落入修长有力的掌中。
我无须抬头,会这样叫我的人只有完颜亮。
“别离开我……”他叮嘱。眼神在黑暗中灼灼发亮。
我明白他在为我担心,他并不想我参与今夜的事,于是我微笑了。
我知道我不是他要利用的人,虽然以前是,曾经是,但至少这一秒不是。
改变的人不仅仅是我,还有他。我们都被一种逃不开的感情改变得莫名其妙。
在黑暗的夜里,我们握着手,一起并肩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起听着那声酸涩的“吱嘎”,一起无声地印下改变历史的脚印……
完颜合刺睡着,还在做他的千秋大梦。
如果能在睡梦中死去,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我希望这位老同学不要醒。
不要醒。
不要醒。
你最好睡着,这样就不用看到我看到的一切。
你的臣子,亲人,近侍,把你置身于一个如此恐怖的场景。
虽然你有错,你对不起大金子民。但你并没有对不起完颜亮。
从来没有。
我微笑着,看着完颜亮利落地手起刀落。
他杀死上一任大金天子,为了自己终于可以成为一代天骄。
我避开眼神。
身后响起刀子接连捅入身体的闷重声响。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要一个一个地去捅一刀,凌虐一具尸体,或许是为了能在日后吹嘘“是我杀了大金皇帝呦”。
我看着月亮。
月亮永远都是月亮。
不管在完颜府仰望,还是在这宫殿内仰望,都与我住在山间和师姐并排而坐抬头看时一模一样。月缺月圆,极有规律。一切皆有因循,可以按例而查。
但是人却不同。
我不想回头。
我不想看这一刻的完颜亮。
完颜亮不是当日的完颜亮。
犹记初见日,他一身白衣,手挥纸扇,少年英杰,意气风发。
那时我喜欢他。
我相信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英雄,夺取天下,骑着白马来迎接我。虽然这样的台词如此耳熟,明显抄袭大话西游——但这是每个少女心中所求,却终究已经破碎成水月镜花。
他用最卑鄙的方式弑君夺位,或许在天下人眼中看来这与起兵谋反没有任何不同,一样都是篡位,却在遥折眼中存有极大不同。
我非常失望。
我可以爱一个英雄。
也可以爱一个平民。
但是我不会爱一个小人。
即使我就是一个小人。
我抓紧窗扇,长吸口气,终于回过头。
鲜血映红完颜亮英俊的面孔,他哈哈大笑坐倒在龙床。侍从等人跪下叩拜的一刹那,我的亮亮消失了,与死去的完颜合刺一并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现在那里的男人,是我所陌生的大金天子。
一个从此注定不属于我的男人。
你说过你是皇帝我是皇后。
但是亮亮……
你大概忘了,你的遥折从未说过她愿意。
从来没有。
第七话三个愿望
花榭水流,日子本应一如既往。
宫阙依旧,只是人难同昨。
完颜亮如愿以偿,当上大金天子。而我以萧裕的身份,被任命为秘书监。
“除了你,我谁也不信任。”这句话成了完颜亮的口头禅。
他每次见我,总喜欢先这样说一遍。我听得耳根发麻,他却情深意长觉得好不缠绵。
我虽拥有自己的府邸,但还是住在完颜亮过去的府邸。我很习惯那里,一草一木,总有一些回忆。
“你该常常入宫走动。”完颜亮不满,他希望我时时陪在他身旁。
我低头微笑。
我从来就不习惯陪伴帝王,因为我不喜欢在任何一个人面前低头。我照旧懒于上朝,领着闲差,疏远朝政。
我坐在完颜旧邸的湖畔,手握一把石子,一颗一颗投入湖心。
管家站在三步远处,冲着一株杨柳,念念叨叨。
管家说去年四月如何如何,府内花鸟鱼虫如何如何。以前我爱听他说话,现在却觉得异常烦躁。
“你为什么不去谈恋爱。”我瞪眼对他说,“我们是在上演言情小说!”
管家一脸难过,“报告大人,其实我失恋了。现在无事可做,只好在此搅扰。”
“天下那么多人都恋爱得甜甜蜜蜜,卫生纸都在卖一赠一成套出售!为什么我们要如此辛苦!”我愤怒了。
第27节:第七话三个愿望(2)
“说得对!为什么他们成双成对,你伊我侬,我们却要死去活来!”管家抢过我手中石子,用力掷向湖中,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那我们要怎么办!”我瞪眼问他。
“拿别人撒气吧。”管家严肃回答。
于是,在这一秒钟内,我与管家的友情第二次恢复了。我们上升成为知己。我虎虎生风威风八面,带着管家离开这幢被完颜亮遗弃的旧宅。
师父以前有一句名言:既然我不痛快,就让天下人都跟着我不痛快。既然我不幸福,就让全天下都通通大乱吧!
虽然不知道这话他是打哪抄袭来的(他这人有这毛病),但是我觉得很有道理。
没理由只让我独自承受不幸。
我的一切不快乐都只因为完颜亮,但是我又不想害完颜亮,那么就拿别人出气吧!
首当其冲的嘛……
“当然是唐括辩喽!”管家说。
“为什么你也恨他呢。”我不解。
“就是你们这些人……”管家用手指头悻悻然地点着我的头,“就是你们这帮家伙撺掇我的主人谋反篡位,我因此失业失恋失去主人……”
“等一下。”我Сhā嘴,“他并没有阻止你跟他进宫当大内总管。”
“这不行。”管家面沉似水,“我只愿意侍候他一个人。但是进了宫,我却还得服侍三宫六院。这叫明升暗降,本人绝对不干。”
“其实,你的思维方式和我蛮有共通点……”
“废话,听说我是下一本的女主角。”
“你怎么会是女主角?”
“这个先不必提。”管家说,“反正我恨你们这群人,但是你可以排除在外。”
“为什么我除外?”
“因为主人喜欢你。”管家仰天长叹,“我也只好爱屋及乌。走吧,我们去害主人不喜欢而我们也看不顺眼的那些人,第一个就是唐括辩!”
我在害人这方面,当属天才级别。无须构思,当下带着管家去夜市逛了一圈,花了两钱银子,找了一个画师。
画师眉清目秀,看来很有潜力。
我问他:“你擅长画什么?”
画师答:“花鸟鱼虫,无一不工。”
“人物怎么样?”管家比较沉不住气。
画师为难道:“千人在我眼中,均为一面,但觉红颜枯骨没有不同。”
“我找的就是你这种人才。”我把管家按在椅子上,然后对画师说:“你把他画出来,但是得穿着龙袍。”
画师大惊,“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以做如此大逆行径……”
我塞过去五两银子。
“……那就只好偷偷做一下吧。”他收起银子一脸诚挚。
事后管家非常不高兴,他拿着花五两二钱买来的画对我说:“我长得比画中人漂亮多了!这个画师果然不会画人!画出一张大饼脸,毫无特色。”
我安慰他道:“别这样,大饼脸有大饼脸的好处。就这张大饼脸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说像他们呢。”
“怎么可能!”他吹胡子瞪眼。
“那你等着看好了。”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是我师姐温小柔以前送我的易容药膏。我往脸上一抹,白玉肌肤立时变成干枯的黄|色。我和管家交换了服装,打扮成一个中年男子。往肩上扛了杆大旗,上书——张天师。
二人来到闹市。
当街摆了张椅子。
我拢袖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头部微微颤抖。衣带当风,青丝逸地,恍若神仙状。管家按我的吩咐拿出一个小铜锣,咚咚一敲,口中喊道:“卖宝、卖宝!能识此宝者分文不取,不识此宝者万金不卖!”
我抚须不语,摇头晃脑。不管旁人对我投来或奇异或鄙视的目光,反正我天生脸皮厚,就坐等大鱼上钩。
一个路人来了……
一个商人来了……
一个老爷来了……
我都微微一笑,把高傲的头轻轻一摇。
管家问:“萧爷,什么人来,你才肯卖!”
我怒喝:“什么人来你家萧爷都是不卖的!卖的是画,不许说省略语!”
正争执间,忽然来了一队高头大马。为首者姿态倨傲,斜眼看人,细声细气,高举兰花小指,“谁在卖宝贝啊——”
我定睛一瞧,虽然不是头号目标人物,但也相差不远。当下羽扇微摇,缓缓起身,姿态矜持道:“老朽家中藏有一宝。欲献给有缘之人。能识者分文不取,不识者万金不卖。”
管家蹙眉拢手,在我身后长吁短叹。他欠缺领悟力,完全不懂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只好亲力亲为,展开画像。
我问这个买家:“你看,这画中人是谁?”
买主定睛一瞧,忽然一个趔趄,我早有准备,一手把他扶好。
他惊疑不定道:“你、你如何能有我朝太祖画像!”
第28节:第七话三个愿望(3)
管家在身边听得此言,“砰”的一声栽倒。我虽然有心扶他,但无奈只长了两只手,只好任由他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腰。
我神秘道:“此乃天机。此画流落民间,已有多载。我只盼它能重返太祖后人手中,故在此间卖画。若是太祖后人来此,我分文不取,完璧归赵。”
这人将信将疑,“你如何识得我是太祖后人……”
我心想,我还知道你叫完颜秉德呢。但我当然不能这么说,我道:“你与这画中之人,相貌差无分毫,一望即知你乃他的后人啊。”
管家刚爬起来正欲开口,听我这么一说,当场又栽了过去。
完颜秉德听我说他长得像太祖皇帝,当下十分受用,“那么……这张画……”
“既然您是太祖后人,这画当然是您的!”我伸出双手,将画妥善交递。
完颜秉德毕恭毕敬,双手接过。旋即微微一笑,夸奖我是良民大大的。
管家抽搐了很久,终于在完颜秉德离去后,说出话来:“大、大人!他为什么对着我的画像叫太祖!”
“笨。那落款处,有我手写,大金太祖皇帝六个大字!”
管家揉着太阳|茓爆起的青筋,表情看来十分痛苦。
“这种大饼脸……”
“别傻了。”我不屑道,“别说大饼脸,就是柿饼脸,只要题上这六个字。天下第一美人都会抢着说‘我和这画中人长得好像’。这就叫——趋炎附势!”
说话间,第一目标人物也向这里来了。
管家扼腕:“大人你看!唐括辩来了!但是我们的画像已经给了完颜秉德。这如何是好!”
我冷静道:“事情不可能完全按照计划进行。所以事先要准备充分。”我把背后大旗一翻,变成两个字——看相!
待唐括辩的马行过街边,我一个翻身跪倒。将头发打散,呛然高呼:“太祖——太祖——”
唐括辩的马受了惊吓,往后一退,他身子一晃,险些跌下马背。依这些皇亲国戚的脾气,若在平时,鞭子早就扬起落下了。但是这一天,唐括辩非但没有打我。反而唇边含笑,望着我说:“这位相士,何以在此,高呼太祖?”
管家也还不算太笨,后知后觉地领悟我的意图。忙赔着笑脸拉扯起浑身颤抖的我,对唐括辩说:“我爹早年受过太祖恩典,发誓永志不忘。一见到眼角眉梢酷似太祖之人,就会旧病复发,一味痴缠。让大人您受惊了。小民罪该万死。”
“呃?”唐括辩眼神一动,摸着自己那张小白脸,喜不自胜道:“我的眉梢眼角酷似太祖?”
“太祖——太祖——”我瞪眼如金鱼,披头散发,往前扑去。
管家牢牢抱住我的腰,满头大汗与我对抗,嘴里念着:“您看看,您看看,要不是像到极点,我爹怎会如此激动!”
“太祖——”我唾液横流,反正这件衣服是管家的。把泥土尽情地往身上滚,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向唐括辩,反正总共只有两个字的台词,就是:“——太祖!”
我一遍遍深情高呼,管家看我弄脏他的衣服十分生气,恨恨往我ρi股上来了一脚,又朝唐括辩赔笑脸道:“我爹太激动了。请大人千万见谅。”
“哈哈,你是个孝子。”唐括辩掏出一个元宝扔给管家,满面春风地扬长而去。
管家手捧元宝,心情豁然开朗,“萧爷,我以后就跟你混了。”
我捧着才被踹过的ρi股,皱眉批评:“那以后可不许这么见钱眼开!”
管家愣了愣,毕恭毕敬地问:“那我该见什么眼开呢?”
我支吾:“这个……那个……”
管家追问:“萧大人您是见什么眼开呢?”
“你还是一切照旧好了……”我满脸黑线地回答。
在回去的路上。
管家问:“今天我们做的这件事,意义何在呢。”
我奇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管家说:“我们不能要求别人拥有领悟力,只能提高自己的表达力。”
我奇道:“你上辈子是不是编辑?”
管家:“……”
请不要张着纯洁的大眼,问我“后来呢?”。
因为我这个人有一种名为含蓄的美学观念。
但是如果你非要问,那我也只好告诉你……
大金朝和任何一个朝代都永远共享一种特产——老百姓。
有老百姓在就永远有流言蜚语在。唐括辩和完颜秉德的事……很快,就经由百姓的嘴传到了大内密探的耳朵,又传到了我家亮亮的耳朵。
你还要再问“后来呢”?
后来……就是那两个倒霉鬼从此没有后来了。
理由是大金天子认为他们怀有不轨之心。
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人,一旦觉得他长得像皇帝的太祖,就会很快真的见到他自己的太祖。
第29节:第七话三个愿望(4)
管家问我开不开心。
我懒懒回答不高兴。
始作俑者又回到湖边扔小石子。
一颗、两颗……溅起水花两三朵。
我是故意要害唐括辩。
但并不是因为我讨厌他这么简单。
我一直很想确认一件事。
完颜亮会不会真的杀死唐括辩。
我心里虽然早有答案,却一直拒绝相信。
始终记得,曾有一天,桃花树下,三人饮酒,完颜亮对我与他说,我们三人,若得天下,将同生共死。
我是他所爱的女子,他是他赏识的朋友。
完颜亮能杀唐括辩,是不是证明了他也能杀我呢……
我微笑看着水中被打散的倒影。
想起曾有一天,那水中人影成双。
烛影摇红夜将半,青纱垂帐缦,窗外夜吟秋雨,宫灯四角高悬。
我与完颜亮两相对坐,闲敲棋子。
完颜亮身穿锦袍,青丝披散,一双凤眼,烁动幽华异彩,不看棋盘,只是定定地瞧着我身后。
我好奇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宫女,年芳二八,相貌不错,只可惜神情呆滞,比起活人更像个泥塑的菩萨。原来完颜亮喜欢这型的,真是没有品味。
我暗中鄙视他。
“玲珑骰子安红豆……”完颜亮摸着乌黑的棋子,却念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诗,还一脸期待地问我:“下一句是什么?遥折可知?”
这个人就是人们俗称的那种标准双面人!
他在人前叫我萧裕,到了人后昵称我遥折。
平日不假辞色,暗地里动手动脚。
比如在这样一个下着大雨的秋夜,以商谈国事为借口把我叫到皇帝的寝室。国事自然是没有的,谈谈情事想必才是关键的,但我也不是傻子。
我蹙眉摇头,“遥折自幼懒读诗书,不曾听过此句。不是我谦虚,我的诗词造诣只到‘鹅鹅鹅’的程度。不过既然大王喜欢,想必定是千古名句。不知与床前明月光相比,哪个更SuperStar?”
“下一句是……”完颜亮看我一眼,目光别有深意,想来知我说谎,但也不想揭穿,“——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念得缓慢,一字一瞟眼,弄得我坐立不安,连忙歪斜肩膀,生怕阻挡了他对我身后那个小宫女眉目传情。
我局促地压低声线规劝他说:“这后宫粉黛,如今已尽数归您所有。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忧虑。既然你喜欢她,就不妨给她一个名份地位。”
“遥折你在说谁……”完颜亮黑下脸来。
我瞪大无辜双眼,这殿堂之内只有你我她三人。我还能说谁?
完颜亮冲我冷笑,不知为何,这人近来特别喜欢冷笑。
“其实你说得对。”他贴过脸来,咬着我的耳朵诡言诡语莫测高深,“如今我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喜欢天下哪个女子,自然可以用我的手段强令她屈从,不必管她愿不愿意!”我哑然相顾,不明白他何以对我说出这番威胁。我既然身无长物又不能无中生有,就自然不会做他的情敌,也没想过要用大臣的身份干扰他娶身后这个宫女。虽说宫女身份低微,但我们又不是宋人,原本就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讲究。
我细细沉思之际,完颜亮从袖中掏出把扇子,展开扇面,仔细端睨。我瞧那纸扇页面磨损泛黄颇为陈旧,不禁暗暗责怪他当了皇帝还这么小气,一把七八年前的破扇子,何必还装腔作势揣在怀里。
“遥折可知此物为何?”望着扇子,完颜亮挑起嘴角,心情似有所恢复,笑得颇有几分温暖顽皮。
我冷静而恭敬地答:“秋凉纨扇,不过是件废物。”
完颜亮面色一凛,目光如刃,“你好大胆子。本王这柄扇子,乃是与心仪之人初相识时的传情物件,怎会是废物!”
“您心仪之人想必是位故人。”我细细讲解,“您看,这扇子已有诸多损毁。物品尚且如此,人心自然更不可知。何况如今已是秋凉,扇子到了用不着的时候,无论放在屋中哪个位置,都觉得多余碍眼。”
“你在讽刺什么。”他打断我,忽地拢合扇面,在手中倒转,轻佻地挑起我的下巴,“责怪我杀了唐括辩?”
“遥折不敢。”我低眉顺眼。
“还记得以前我与唐括辩谈论天下英雄。”完颜亮起身,倒背双手,慢慢缓步,“我问他如成大事,谁人可立。他说了常胜,说了阿愣,就是没有提我的名字。”
我垂首不语,我家亮亮小肚鸡肠,原来他从那时起就已在记恨唐括辩。
“他心里本就对我不服。君若不君,臣自不臣,反之亦然。”他叹了口气,伸手挥了挥,小宫女麻利地上前挑亮灯心。
“我能从别人手中夺取天下,别人也可以这样对我。”他转过身,苦笑看着我道,“杀他也是逼不得已。遥折,除你之外的人,如今我是断不可信的。”
第30节:第七话三个愿望(5)
我唯唯诺诺,点头如小鸡吃米。
是是是,老爷说得都是真理。只是后半句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仅此而已。天下人在古今帝王心中,那真是众生平等,从来不该有任何例外。区别只在利用价值是可以期待的定期国债还是用完就没的小额现存。
“你是不是不信?”他逼得我很近,轻声问我。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回答。他是皇帝,我是臣下,我不敢说我不相信,却也不信他会相信我的谎言,所以我只得缄口不语。
未料到,他却笑了。
“遥折,你从来不肯骗我。”他美滋滋地说,“难以回答时你不是不说话,便是左右而言它。知道么,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我表情复杂,一时间哭笑不得。
帝王和我们的思维是冬夏两季。
他们永远喜怒无常。
是一道难以揣摩的猜想。
拿我和完颜亮来讲。有时我大发雷霆,他觉得那是我对他亲昵。同样是大发雷霆,在另一个某时,他会觉得我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只是萧遥折。
没用的萧遥折。
既不精通《帝王学说》,也没打算攻读《伟人心理》。
我玩不起这种繁琐哲学的游戏。
“夜很深了……”我淡漠地转移视线,望向正在腐蚀宫墙的如帘秋雨,“臣请告退。”
“遥折,嫁我吧……”
行出三步,我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这么说。
我肩膀发抖,不是因为雨水溅湿了我的衣角,只是固执而僵硬地无法转回头去。
“还记得么,”压抑的嗓音渐渐靠近,温热的臂膀拥抱住我,一绺黑发跌落我的胸膛,他贴在我耳边喃喃地说:“我说过我有三个愿望……”
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
你说你要成王称帝,你说你要一统天下,你说你要娶一绝色……
我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遥折……不要走了……”
低喑的呢喃混合雨水中的幽微草香,那个男人在我耳旁低声求我。我背对着他,因此不知道这个在说话的人究竟是我的亮亮还是大金皇帝完颜亮。
拒绝和首肯,只是脱口而出的话语。
但是我不知道当我选择了一个回答,会不会在以后很多这样的秋凉夜雨中后悔今日没有选择另一个答案。
我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听到他动情地叫我“遥折!”。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用我同样发颤的指尖。
“等你实现了一统天下的愿望,再来娶我——”
我留下一句因不知要等到何年才得以实现而毫无诚意的承诺,终于无法压抑地逃向雨中。
身后似有洪水猛兽,令我害怕回头。
我不想看到完颜亮还站在那里看着我,我更不想从完颜亮的身上,依旧看到那个令我倾心的少年形影。
“他是皇帝!但是我不要做皇后!”我一边跑,一边对自己说。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别人赏赐给我的任何东西。因为只靠感情维系的东西,我从来不知道它是否有根,那根又长在哪里。
完颜合刺与裴满皇后并不是从来未曾相爱过。
但是他杀了她。
父亲也一定不是因为对大娘全无感情才娶了我的娘亲。
爱情这种全无根据飘浮的情愫怎么可以相信它能撑得过一生一世。
更别说他是帝王了。
我不要当人家的次选,更不要当千万分之一。
我知道我任性,但是那又怎么样。
你可以不来爱我,但别想试图改变我。
你是君主,我是臣子。
闲时一起下棋,有空一起观花。
这样就好了,不是么。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份特权,纪念你的爱情,那么就放任我这样下去。
但是、但是……
我孤零零地收住脚,向着不断划落闪亮银线的夜空呐喊:“但是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郁结的心情或许应该承认叫做悲伤吧。
明明是我拒绝他的,为什么难受的人却是我。
我是天下第一小人,我是个无耻无德任性反复的女子。
但是我不能无情。
所以我受到惩处。
我泪流满面蹲下身去。
有人在肩膀之后为我撑起一把竹伞,一如我曾经幻想过的情境。
雨水打湿他的鞋子,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不必回头,我知道这个人不是完颜亮。
第31节:第八话爱谁谁(1)
第八话爱谁谁
“听说最近你和高药师走得很近。”管家在我身后阴阳怪气。
“对。”我一手拿豆包,另一手拿着鸡腿,面前摆着寿阳楼的大师傅亲自煮好送来的热面条,后面还有三个丫环分别手捧杏仁豆腐水中百花、西湖醋鱼、焦烤牛排。我深叹口气,非常烦恼,不知道究竟要从哪一种开始吃起。
“你喜欢他哪一点?”管家抽走我手中的鸡腿,轻而易举地帮我解决了难题。
“他陪我玩COSPLAY。”我看着空出的右手,刚想用它拿筷子吃一口面条,却又被下人塞入一条剥好壳的龙虾。
“那即是什么?”管家很老土。
“你火星了。”我不屑道。
“火星又是什么?”
“……”我决定鄙视他。
“提醒你一下,满口甜言蜜语的人不一定是好人。”管家咬着蜜汁叉烧,不忘严肃地告诫我说,“因为你的官位比较高,他才和你混在一起。像这种人可是不值得信赖的呦。”
“我当然知道他的RP……”我抢在管家提问前先行回答,“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不敢指望大金皇帝来陪我,人家要黎明即起处理万机,那么找个其他人陪我玩又有什么错?
“你正朝着危险的秘道呼啸滑落。”管家悻悻地说。
“因为我需要一点良性刺激。”我信奉人只要想找借口,就永远都有理由。
“你要那么刺激干什么?”
“一个人如果不想办法刺激别人,那他很快将会受到别人的刺激,这就叫化被动为主动。”我握住形状不文的龙虾,用力拍拍管家变得愕然的面孔,放弃丰盛到难以下咽的午餐,决定出门走走。
一路上见到不少花枝招展的姑娘,简称花姑娘,成群结队向皇宫后门处走。
我拦住乍看有几分眼熟的领队,问:“你领着这群花姑娘,准备往哪里去?”
领队惊讶道:“皇上要选妃,难道萧大人不知?”
“怎么会呢。”我皮笑肉不笑,回答,“事情太多,一时忘了。”要知道我是秘书监,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说出来多丢脸。
“那么……眼下先不打扰,我们各办正事。”领队向我作揖告别,“日后有空再去大人府上拜访。”
“哪里。”我一把将他扯住,面不改色地扯谎,“其实是这样的,陛下决定此次选妃之事交由我来处理,刚才不过与你开一个玩笑,不然怎么会这么巧,让我们狭路相遇。你且归家,后面的事自由我来处理。”一面说,一面猛拍胸脯作信得过状。
“这不好吧……”领队面有难色。
“怎么?”我斜瞪眼珠,绾起衣袖,摆出地痞流氓嘴脸,“莫非你信我不过。”
“你还真说对了……”领队讷讷点头。
“哇靠!”我伸手将他一推,慷慨激昂,“你这人是不是叫麻生诚实?我警告你哦!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人不要太过分!”
“哗——不要给我扣这种骂名吧。”领队失色,“我不过只是个听差的。”
我二人正在争执,宫角小门突然启动,里面大摇大摆走出一个健壮的侍从,手持黄绢,细声细气,“秘书监萧裕领旨进宫!”
“看到没有!”我小人得志地用手背猛掴领队的腮帮子,一提裤带,不屑地吐一口唾沫,“不信我,切。”不过我也心里疑惑,完颜亮找我干吗?难道他真长了千里眼,看到我在这里破坏他搞这种没品的集体相亲不成?
我歪头思量,跟着花姑娘们一起往里走。她们整齐划一地迈着小碎步,我则摇摇晃晃像只疏懒的鸭子,顺手还摘下一截看似干枯的杨柳。
“……”侍从望我一眼,欲言又止。
“那是今年宋人贡献的秋牡丹。”花王面色如土。
“哦。”我恍然大悟,“我就觉得和柳树有点区别嘛。”
既然不是柳枝,拿着也无趣。我见花王脸色难看,连忙把花交还到他手里,“哪,还你。”真是小气。
花王拿着那枝干花,忽然间浑身发抖。
我寻思,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花枝乱颤”?
忽闻前方有人高呼:“大金威猛仁义孝傲苍生德惠嘉贤皇帝陛下驾到——”
哗啦啦,立时间树倒风摇,领队侍众外加一片秀女齐刷刷跪倒。我瞪眼望望左右,只有我一个人鹤立鸡群,好不突兀。
人生的无奈在于你经常要和一些低水平的人混在一起。更无奈在于你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得迁就他们的习俗。
于是,我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眼皮垂下,隐隐看着花王和侍从在前面玩抛绣球,把那只什么牡丹当作烫手山芋传来传去,配合完颜亮逐渐逼近的小碎步,真有点“击鼓传花”的味道。
“这不是萧爱卿么。”那人假惺惺走到我跟前,“多日不来见朕,想必政务繁忙?”
“臣日日夜夜心中所思所想无不是我们大金国,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只为吾皇能早日一统天下千秋万代永垂不朽。”我涕泪纵横说得多么诚挚啊,可恨的完颜亮竟然还不拉我起来,任我跪在这么冰凉的地板上。
“爱卿对朕如此厚爱。真是让朕感动莫名。”完颜亮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用一种僵硬的日式中文对我说:“看,朕被你编出的情景感动了。”
第32节:第八话爱谁谁(2)
“……”
“对了。”他手一抬,终于善心大发,让群众们停止匍匐。我刚松了口气爬起来,就听到他说:“今天朕要选美人,不如挑一个送给萧爱卿吧。”
我额角爆起青筋,满面黑线刷刷。满朝文武,只有完颜亮这个皇帝知道我是女人。我们自微贱时相遇,至今已有多载。他忽然玩这种赐亲的把戏,当然不可能是丧失了记忆。
我斜眼看他,发现他正笑眯眯地向我望来。
这根本就是明显的报复!
我咬牙切齿地逼近,压低声线说:“不要太过分哦。我已经退了一万步。”
“你退的那一万步,对于统领天下的我来说只是一小步。”完颜亮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圆圈,呼地吹了口气。
我连忙退后生怕不小心吸入他呼出的空气,又牵扯上什么暧昧不清的关系。
“皇上怎么忽然想起选妃了呢。”我冷冷地问,并且讽刺这个人乱发情,“现在不是开花的春天啊。”
“因为我的意中人她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嫁我。”完颜亮叹了口气,摊开双手,“我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记得皇上您可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我装作回想,“不是要娶一个天下绝色为妻吗?那可是您的三大愿望之一呀。”
“艳冠天下的那个我娶不到。那么娶一堆各有千秋的总可以吧。”完颜亮笑眯眯地用小指搔搔脸,“只要把这些美人的部分相互拼接,就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意中人了。”
我忧虑道:“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只要是别人使过的伎俩,你再用,一律会被骂为抄袭。这招拼凑一个意中人,已经有人用过了,您就不必模仿了。做人要有创意,面对爱情时我们都没有捷径,不如踏踏实实,从讨好您的意中人开始做起怎么样。”
“那女人一旦打定主意就软硬不吃。”完颜亮瞪眼看我,“我该怎么讨好她呢。”
“升官发财,金银珠宝,锦衣玉食,她一定来者不拒。”我可以打包票。
“我一直都是这样对她的。”
“那就从现在开始翻倍,让她知道你对她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我不会把她宠坏么?”完颜亮担心地看着我。
我心虚地看看左右,“但是除此之外,你没有其他办法。”然后很无赖地叉腰。
完颜亮看了我足足五秒,两颊鼓起,嘴扁扁的。突然伸手一指,“那这群女人怎么办!”
“送人吧。”我诚恳地说,“如果你把她们留下,你的意中人一定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哗——”完颜亮捧心作惊讶状,“你这么了解我的意中人啊,简直要怀疑你就是她啊!”
“没办法。”我含蓄地回答,“人类总在一些场合,会成为无奈的知情者。”
“萧爱卿似乎很擅长讲双关语。”
“那也是因为陛下体察人意善解风情。比如另一些人,他们永远听不出来我讲的其实是双关语。”
“哦,什么人这么迟钝啊。”他问我。
“就是正在看文的这些人。”我回答。
一般来说,做文案工作的人容易精神敏感,有受迫害妄想症。特别在意不相干人群的闲言碎语,并且对自己亲朋好友善意的抚慰不屑一顾。
我周围的同事均是如此。
因此,当我领着皇帝的赏赐——那群花姑娘回家的时候,得到消息的他们,开始对我侧目以视之。
“偏宠……”
“奸佞……”
“会拍马屁……”
“裙带关系……”
这些奇妙的字眼,成堆地在我背后的对话框中涌现。
我坐在这帮文案工作者之间,跷着二郎腿,往嘴里塞桔子,耳边隐约起伏着零星会提到我名字的阴暗句式,但是每当我一回头,这屋内便立时鸦雀静默。
嘴里的桔子开始变味。
我是秘书里的一个特权份子。
我有点郁郁不乐。
他们根本不理解我的苦恼,我把花姑娘们带到家里作侍女,就意味着我要闲养这帮女人,完颜亮是故意消耗我微薄的月薪。
这件事困难在于,我明知他要整我,却不能把大礼退回去。
理由?我不放心。
亮亮是我的,完颜亮也是我的。别管你当了大金天子,别管我想不想要你,那是我的问题,选择权要牢牢掌握在我手里。只有我甩你,没有你甩我。
正当我胡思乱想脑内混乱一片时,完颜亮忽然派人发来一纸书文,满室官员齐声高唱:升官发财!
我被提升至尚书左丞。
我心里十分感激,不是因为这个官大,而是我终于摆脱掉身后这群乌鸡眼。
新官上任三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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