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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天下大乱乱世鸳鸯 > 第五话开到茶蘼花事了

第五话开到茶蘼花事了

为了报答完颜亮对我的知遇之恩,我决定放开手脚施展一番作为。

第一件事,就是提升我的姐夫!

第33节:第八话爱谁谁(3)

我那个曾经天下第一美女的姐姐,千挑万选还是遇人不淑。嫁了一个没什么前程的小官小人物,还常常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了不起的官夫人。

我得让她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人物!

哼哼。我唱着双截棍,迈着飘移步,身后跟着红粉金钗十二行;歪嘴斜眼,小人得志,头上斜戴帽子,帽子旁Сhā一朵小花,肩膀披一黑­色­绸缎褂子,管家心明眼亮给我嘴里塞入一根牙签。说话要像戴了牙套,尽管我是上京人氏,但一定要使用闽南口音。

我大摆宴席,把家中老少全部接来。

大家按部就班,排排坐吃果果。

我当然坐在上座!一抬左手,他们就报数:一二三四五。一抬右手,他们就合唱:上山打老虎。

我洋洋得意,自命不凡。

“啊啊咳咳。嗯嗯,吭吭。”先扶着嗓子尽情咳嗽一刻钟,喝一口茶,吐一口痰,吸一口烟,再把手扶在腰后摆出孕­妇­状,“这个……那个……总之!”我微微一笑,总结陈词,“一个家庭,只要出了一个好样的!你们就都会得道升官一个都不能少!”

“哗——”全家人鼓掌叫好,掌声雷动。

我不得不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安静。

“做人要谦虚。”我教导他们说,“不能因为出了一个我,你们就以为自己今后可以横行上京,吃饭不付账、上车不打票、住店不给钱。”

“明白。”我的姐夫毕竟是个当官的,相当拎得清,“我们一定谨遵教诲,吃饭怎么可以不给钱!”他愤慨地一扬拳头,对全家人吼道,“说过多少次了!要记得开白条给人家啊!”

“对对对。”我点头如小­鸡­啄米,提醒家人,“千万别让人家说我们仗势欺人。从古到今,这种小人太多了。”

“可是一定会有人因为嫉妒而诽谤我们的啊。”我弟弟人很胆小,含泪握着我的手说,“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我沉思,“嫉妒是一种不好的品­性­,我们绝不能放纵这种品­性­蔓延。虽然很多时候我们于心不忍,但这种害群之马就像毒草是不解决不行的。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为了防患于未然,我们要懂得保护自己。”弟弟含泪说:“我真的不想当官的!”

我安慰他说:“这也是没办法。我们本来安于清贫,但是为了对抗想要暗害我们的恶势力也只好铤而走险成为特权分子。”

于是我推举弟弟萧祚当了左副点检。姐夫当了左卫将军。一时间,我们萧家权倾朝野阖第荣华。

我心情一好,就对完颜亮和颜悦­色­。

完颜亮心情一好,就对文武百官和颜悦­色­。

久而久之,大家都明白了。想要舒服地过日子,就都要对我和颜悦­色­。

于是,整个世界都圆满了。

大家统统和颜悦­色­。

但总有一些小人,他们不顾大局,专营挑拨离间。

我在亮亮的书房里,看到参奏我的折子直摞到天花板。

他们说我:“任职用事颇专恣,威福在己。”

又说:“萧裕擅权倾险巧诈。”

也不知道这都是什么意思,我翻看了很久,也没能研究出一个所以然。既然我看不懂,就证明他们写得太差。这种伤人眼力的文书,怎么能让我家亮亮看到呢。他日理万机,已经很忙了耶,为人臣子,要懂得“信息过滤”的美德。

我体贴地拿起火烛,把这些写有我名字的奏折通统烧掉。

恰巧完颜亮进入,闻到室内弥漫的糊味,好奇地问我:“你在烧什么。”

“一些技术含量太低没有存在价值的东西。”我讨好地微笑,极尽所能地贬低,“还不如江雨朵的言情小说呢。”

“哦。那女人挂羊头卖狗­肉­,已经很名不符实。连她都不如的东西,确实是垃圾。”完颜亮自从当了皇帝,记­性­就越来越差,很快忘记这件事,接着问我,“下月初六要不要一起出游踏青?”

我回答:“那天我已有约会,不如下次吧。”随后溜之大吉。虽说完颜亮听从我的建议改变战略,开始对我细火慢攻,但也不得不防,还是小心为妙。

到了初六那天,我怕亮亮来府上查岗。

便约了高药师一同爬山,望远登高。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清风拂面,我眯眼享受,一边抓耳搔腮:“什么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武当凌绝顶?”高药师皱眉猜忖。

“……”

“那就是少林凌绝顶?”

“……”

我算明白了。人类果然是一种物以类聚的生物。

我说:“先别管什么凌绝顶了,最近有小人想要暗算我。”

“什么?”高药师大惊,“千万别放过这种害群之马!一定要追查到底!

“谢谢。”我拍拍他的胸膛,“只有你够朋友。”

第34节:第九话坐庄(1)

说起我和高药师的友谊,就要从一场大雨中的一把伞讲起。但是我这个人特别讨厌占据电视剧前十分钟的情景回放。只有凑不出字的人才喜欢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因此不明白的人自己往前翻,明白的人听我往下讲。

我与他度过秋高气爽愉快的一天。

彼此没有爱情关系,相处便异常轻易。

回到家里,完颜亮果然微服私访,出现在我的客厅里。

我一见此人就晕,特别是在我没有准备好的时间段里。

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就是不简单的具体演义。

我无奈道:“皇上来此有何贵­干­?”

“注意你说话的口气。”他警告我。

“我的地盘我做主。”我歪头叉腰不可一世,“你的权限只在皇宫里。”

“虽然看书的多半是愤青,但是审稿的多半是小资。”完颜亮说,“注意一下你的用词语法。”

我柔柔万福,微微衽裣,小手帕往肩膀上一搭,“遥折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你在心里骂我是乌龟吧。”

“哗——”我大惊,“你连这个都听出来啦。”

完颜亮美滋滋地瞄我,“别把天下人都当成二傻子。”

当然了,我微笑,我一直当他们是大傻子来着。

第九话坐庄

上回书说到,完颜亮忽然来到我家。

我心下惴惴,戒惧惶恐。

要知道我最受不了一种人,他们交谈前抱有目的,交谈时欠缺礼貌,交谈后还要对你暗中嘲笑,完颜亮正巧就是此类人种。他讲话,尤其和我讲话,通常抱有目的且欠缺礼貌。因此陪他说话,常常还得揣摩圣意。

我虽然欣赏名为委婉的美学,但却很讨厌讲话绕来绕去,说话写文接人待物,请一律开宗明义直奔主题。

我不是作者,你也不是编辑。既然大家是臣子与皇帝,如此上下关系,还有什么不能直来直去?

我双肩环抱,脚尖点地,斜眼看人,痞里痞气。

“你要知道,其实我对你是不错的。”完颜亮一如天下领导,说话虽然没加冒号,但也总得先拿腔拿调,加一个黑­色­变形宋体文书大标题——《我没有对不起你》。

“是是是。”我配合,点头如捣蒜。虽然不知今个完颜亮打算唱哪一出,是《断腿山》呢,还是《五郎探母》。是《黑宇》呢,还是《南宫北宫》、《大闹地宫》。趁他沉吟,我先Сhā播一条滚动广告,请注意:以上如有错误,纯属KUSO,请千万不用帮我改正。此致,敬礼。谢谢。属名:《嚣张的羔羊》。

“剐心掏肺那就是我对于你。”

“谢谢。”我礼貌地回答,“我会以赤胆忠心来报答皇恩圣眷。”

“我一向都很信任你。”

“因为我一向都是一个值得你信任的人。”我笑靥如花。

“真的吗?”他嘴角含笑语调轻柔,忽地拉住我的小手。

“你说呢。”我斜斜飞去一个媚眼,傻瓜,当然是假的啊。

“所以哦,我根本就没把那些奏折放在心上。”他神情一凛,肃然正­色­仪表堂堂。

哎?我困惑,那些参奏我的本章不是已被我毁尸灭迹了么?

完颜亮附耳贼笑,“放在书房的都只是誊印本。”

“那原版你都放在何处?”我惊问。

他一指大脑,曰:“移动硬盘。”

“哇靠,这么新潮?”我瞠目。

“还有哦。”他弹弹我的脑门,笑道,“你交友不慎。姓高的跑来与我密报,说你心怀不满,有谋反意向。”

“我有谋反意向?”我愕然,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姓高的反而知道?

“他说你在山顶狂呼‘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就是嫌现在官小,你还要站到更高峰!”

靠!我心中大骂,现在他想起是什么凌绝顶了哦。还来了这么一出名诗新解。­干­吗!文字狱啊!我们大金举国文盲不兴这个!

“所以呦,我只是来警告你,以后不要随随便便与人混在一起。”完颜亮情深意长,说得万分诚恳。

我唯唯称是,内心却十分不以为然。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企图。

你根本就是想要孤立我吧。

等到我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你就可以趁虚而入了对吧。我冷笑,完颜亮你太幼稚了。我现在是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宠臣,只要我有权有钱,朋友就呼之不去,唤之即来。这是人世常情,辛酸百态!

少一个高药师算什么。

自然有人陪我玩。

送走完颜亮后,我立即召来管家。

“我要庆生。”我说,“我心中好不郁闷。如今只有大摆宴席,才能得以纾解。”不管是什么时代,女人宣泄的途径一律都是shopping,我也毫不例外。我准备大砸银子宴请文武百官,顺道结识酒­肉­朋友。反正世界上早就没有真心,如今我只愿听阿谀奉承。

第35节:第九话坐庄(2)

“你的人生观有些黑暗。”管家比我冷静,“虚荣是一种要不得的东西。你得势时酒­肉­朋友会跟随你,一旦你失势,他们随即离你而去。”

“是么?”我好奇反问,“那为什么,我失势时从来不缺安慰我的真心朋友。一旦我得势,这些真心朋友便离我而去并且从不说声恭喜?既然所谓真心朋友就不能见容我的得势,只喜欢见证我的倒霉,那我宁肯与虚荣小人日夜为伍。”因为有小人在,就证明我人生经营的成功;而有朋友在,就证明我经营的失败。真是个狗屁倒灶却真实存在的诡异问题。

“你这段话太高深了。”管家说,“我没有经历,因此无法回答。”

日升月恒,我们每个人都有解不开的问题,但是人生还得继续。我不求甚解,得过且过。因为我明白答案不一定能让我变得快乐。总有人喜欢装傻,总有人喜欢傻瓜。这是个一拍两合的世界,任何事物都成套出售。

我望着宴席上一道道美肴珍馐,完全失去食欲。

“萧大人福如东海……”

“萧大人寿比南山……”

“萧大人西海龙王……”

“萧大人南海神龟……”

“萧大人太上老君还魂丹……”

“萧大人昆仑山上一颗草……”

讨好的脸,麻木的脸,微笑的脸,乏味的脸,穿红戴绿,雕金镶玉。人群穿梭拜贺,说着陈旧贺词。我如国家元首,对他们一一点头。

他们拜的并不是我。

只是我拥有的某种东西。

而我所拥有的这种东西,却不能使我真心赞赏的人向我折服。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于是只好尽情嘲讽,像个小人物那样,嘲讽一切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比如盒饭,比如台词,比如友谊,比如爱情,比如权力,比如地位,比如某个人。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如得日日醉生梦死该有多美好。

偏偏总有曲阑人散之时,于是只好清醒。

惆怅地扮作仙女,拿着一枝桂花,仰望明月高空。

我希望某个人出现时,他从来不会出现。

他只喜欢在我没有准备好的时间段出现。

他偏爱惹我心情混乱。

可是我只喜欢将一切控制在手掌之间。

这就是我们永远无法协调统一的矛盾。

爱情,是一件让人无法不低头折服的事情。

但我从不愿意让谁看到我低头哭泣的样子。

“你哭了……”管家说。

“是露水。”我高傲地仰头。

“今天真的是你生日?”管家问。

“当然。”我昂首回答,当然不是。

“你每次都不给他好脸­色­,却又希望他在你身边?”

“我并不希望他在我身边,但他必须只能属于我。”

“你明明一早爱上他,却就是不想要承认。”

“一旦承认爱他就将失去自己,多可怕。”

“我以为你会喜欢皇宫。”

“我只喜欢到那里一游。”

“那你想怎么解决这桩事?”他问我。

“有没有高姿态的爱人方法?”我反问。

“除非你是皇帝,他是爱妃……”

“那么好啊,不如我来篡位吧!”

此言一出,不但管家大惊失­色­,连我自己都大惊失­色­。

“我不知道原来你怀有这种想法。”管家颤巍巍地指住我。

“可能是一个叫高药师的提醒了我吧。”我摸着下巴回答。

完颜亮篡取天下,是因为他图谋不轨。想当天皇的私生子,简称天子。

而我想要谋权篡位,却有一个无比浪漫的心水理由——

为了得到我爱的人,而不只是被他得到。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被宠爱是一件不会让我快乐的事,因为我根本打从心底就不相信完颜亮。他的爱情何时会消失,是否真的存在?我总是不断否定,所以不会开心。

但我相信我自己。

我可以与完颜亮相恋的唯一办法,就是我来夺取天下,然后挟带这个天下去爱他。

幽幽地抬头,半空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瓣白花,旋起旋灭,飘落我的额头。

自在飞花轻似梦……

我微笑。下一句应是无边丝雨细如愁。

爱情,原本就是美丽与哀愁。

谁也不能只要前一半。

亮亮,这次换我来坐庄,押下我的生命,赢得我的爱情。

自负盈亏的理由,你与那些看不到爱情存于何处的人一样,都不必知道。万一我输了,你只需要记住遥折的微笑,遥折的骄傲;你只需要记住你爱过这样一个萧遥折,并且永远忘记她曾经爱过你。

我曾说过:谋反是一件并不太难的事。

但不知是完颜亮人品太好,还是我流年太差。做起来束手束脚,非常麻烦。管家说得对,我只是个小人物,不适合做这种惊天震地的大事业。但是做人要懂得放手一搏知难而进!我只有这一千零一个愿望,青春是我唯一的筹码。

第36节:第九话坐庄(3)

我的姐夫原本手握重权,可恨在于,我准备起事之前,完颜亮忽然将他左迁。

我的弟弟原本官位不错,巧合的是,我准备起事之前,他也被完颜亮降职。

管家问我:“发生这些事,你不觉得有什么古怪么……”

我把脑袋一摇,恨恨道:“这就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管家:“……”

我记得亮亮谋反的时候,首先联络内外大臣。这件事难办在于,平常我过于作威作福,朝野上下好像没有我没得罪过的家伙。

我让管家列出长长名单,卷成一个密宗卷轴。

夜晚擎灯,我借着微黄的烛火,逐个细数。

“这个不行……我当面说过他口臭……”

“这个也不行,我好像用桃核砸过他的头。”

“这个嘛……怎么这么眼熟?啊!是那个被我打成猪头的人!谁让他说我娘娘腔,人家本来就是女孩子嘛……”

“这个好像……哦,想起来了。上次他夸我长得很有男子气概,结果被我敲成另一个猪头,我还说他俩是春光灿烂猪八戒与福星高照猪八戒,天生一对相应生辉。”

管家:“……”

“你­干­吗总是欲言又止?”我不耐地拍案,“最讨厌这种人了!一个人一旦失去澄澈的灵魂就不能再写文了明不明白!快点坦白!”

于是管家坦白道:“主人,说一句网络术语,你太RP了。”

我瞪眼,“什么意思?”

“就是你HP值太低,MP值也高不到哪去,IQ勉强是良,但EQ却是中减。”管家一脸为难地看着我,“你让我怎么形容呢。”

“算了。”我垮下脸,“你形容得已经很充分了。”

正说着,忽然间一个名字跳入眼帘,我眼前一亮。嘿!

我竟然万里挑一,发现一个我确实没有得罪过的耶。而且还是我的同姓本家,萧怀忠。

我有一种个人偏见。纵观历史,凡是那些名字中带有忠孝仁义的家伙,是­奸­党的概率就特高。不信的人请回家查阅新编二十五史,或者­奸­佞列传。为了培养大家查阅资料的好习惯,此处就不一一列举,括号,绝非偷懒,括号。

因此,我大笔一挥——决定了!就是他!萧怀忠!

我要拉他当同案。

说做就做。

我欲连夜遣人,带着我的手写文书,奔往他处。但是左思右想,还真是找不到半个亲信。亲自出马又有点脸红,我只好拿出师姐温小柔的赠礼——易容胭脂。

使用方法简单快捷。

打开盒盖,取少许,均匀涂抹掌心,再轻轻化于面颊。

片刻之后,我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为了试验一下易容胭脂的效果,我刻意找到管家,“知道我是谁吗?”

管家斜眼瞅我,又闭上眼睛。

我十分气闷,再把胭脂涂抹一层,再问:“知道我是谁吗?”

管家又斜眼瞅我,再度闭上眼睛。

我万分气闷,第三次把胭脂重重涂抹,揪起他的耳朵,怒吼:“知道我是谁吗!”

“我从来就不认识你!”管家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我大喜,嘿,他终于认不出我了!

易容既已成功,我便展开无双轻功,奔往萧怀忠处,假装我是我的亲信。这句话稍微有点复杂,请大家仔细揣摩并理解一个没有亲信的人的苦衷。

萧怀忠看完书信,抬头问我:“你是谁?”

我答:“我是萧裕的亲信。”我没有说谎嘛,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称作亲信的人那只有我自己。

萧怀忠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兼且目光闪烁,“此乃大事,你回去告诉萧裕,叫他派一个靠得住的人来。”我又羞又气,我的样子究竟有何不妥,竟然给了萧怀忠一个“靠不住”的评语。

但是此刻有求于他,我遂无可奈何委委屈屈点头称是,然后走到后院小门,再次掏出我的易容胭脂,重新涂抹。一刻钟后,夹着书信再次登门。

这次萧怀忠没有二话耶。

他立刻叫人逮捕了我。

我惊怒交加,只觉一道闪电劈在头顶,真可谓晴空霹雳呀。

我怒吼:“萧怀忠!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你——”对呀,想啊想啊想不通,这个人可是我千挑万选还看好姓名风水才决定的呦。

“但是你弟弟得罪过我!!”萧怀忠满脸黑线厉声挞伐。

天啊!我智者千虑,终有一疏。原来我失败在于我不是石头里面蹦出的孙悟空。

我有个败家弟弟……他替我把最后一个没得罪过的人给得罪­干­净了。

眼下不是研究宋朝时还没有《西游记》的时候,也不是研究我为什么知道齐天大圣此外还很会说英语的时候。现在是生死时速亡命天涯谍对谍真实的谎言逃学威龙警察故事一二三四如果X龙大哥没事可做还会有五六七八的……火线救援时间段,一个字——孙子兵法跑为上计。

第37节:第十话深宫(1)

都这种紧要关头了,我就算数错字数那也是很正常的。别和我说,孙子说的是走为上计,现在我被人围困,用走的?那不是找死?

当然用跑的啦!

这里又不是国际竞走运动会现场,没有人吹黑哨说我不可以犯规。

我一个翻身,使出轻功,在风雨之夜越狱成功溜之大吉。

如果你要问,为什么每当我人生的重要关头就总是风雨交加。

那我只能回答,TMD!这件事我比你更奇怪。

我不知道完颜亮此刻有没有接到萧怀忠的上奏。

我完全不敢想象他会怎样龙颜大怒震惊受伤。

其实亮亮,你知道么,如果我要杀你,一天有七十二次可以动手的机会,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我才不稀罕当那个君临天下的女皇帝。

我想谋反,只是因为我想得到你。

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这是一盘棋。

你赢我输。

我永远都不会让你知道我这样做的理由,我要带着我的金银珠宝,回大宋找师父去。虽然他不见得还会记住我是谁,他那个人一向记­性­不好,但是只要看到我怀中的金砖银票,我有自信,他会恢复记忆的。

因此,别了,我的亮亮。

在你的人生中,我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

现在就让我们大家回到原点吧。

我擦着总也­干­不了的眼睛,彻夜逃窜,东躲西藏,一路上总有追兵在身后呐喊。我想买个馒头充饥,却发现连市井之地,也贴有我的画像,而且那分明就是亮亮的手笔。

我伤心惊愕。

他是皇帝。

竟然会亲自来画这么多的追捕画像。

可见他已恨我到了何等田地。

我原本就没有朋友,如今更没有亲人可以投靠。

一夜之间,萧遥折已从一号红人,变成金牌牙膏——黑人一号。

我瑟缩在山洞里,又惊又饿倦极伤心极,用藤草挡住洞口,抱住双膝。

怀中掉出大把银票,可是如今我空有银子也花不出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挨过饿,几乎忘了挨饿是种怎样的滋味。

我想起完颜亮。

想起我舒适的府邸。

想起曾有一天,桂花树下,有人为我摆满我喜欢吃的食物。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原来我一直被照顾得很周全,原来我没有资格说我不幸福。

以前为情伤风,为爱感冒。

现在却是真的凄风惨雨,饿得发烧。

我在迷迷糊糊中晕过去又醒来,醒来又晕过去。嘴­唇­焦灼得像要­干­裂了。我挣扎着向洞口爬去,却浑身没有力气。

我就要死了么?

威风凛凛骄傲任­性­的萧遥折,就算要死,也要美美的,穿着洁白的衣服,戴着绰约的梨花,横躺在一叶小舟上,天上应有一轮残月茧缕轻勾。我要摆一个美美的POSE,要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上面要戴一个价值连城的镯子,镯子上要刻着最­精­巧的梅花,而且必须是老字号福莱玉器楼的天下第一巧匠刻的。我要挣扎再挣扎,对着镜头,捂住胸口,绝不轻易倒下。

就在意识将明不明这个混沌的时刻。

我突然听到有一丝细不可闻的声音——

“……遥折。”

有谁还会这样叫我呢。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

因为从来就没有人爱过我。

就算他们在今天狂喊着对我说:你是天才!我们喜欢你!

但是一旦我让他们不高兴了,他们就会冷下脸来用砖头砸我。

“遥折!”

幻听。这一定是幻听。

可悲的我,连幻觉中出现的都是完颜亮的音­色­。

“遥折!”

呜呜呜!连触觉都现出了!我感觉有人在抚摸我的脸,还把我打横抱了起来。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掀起重若千斤的眼皮。

哗——我望而失­色­旋即彻底吓昏。

映入眼帘的竟然就是……

第十话深宫

在昏倒前,我看到一张憔悴的脸。

那个人原本风神秀逸,那一刻却长满胡须。

那个人有一双凤眼,那一刻却红肿迷离。

我在昏迷中喊着不是他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如果是他……

请不要让我醒。

我喜欢这个梦。

裹紧柔软的被褥,我不愿醒来。

梦里我听到他对我说那句话,梦里我可以全无防备地相信这句话。梦里没有江山,没有天下。

梦里只有我的完颜亮,只有他的萧遥折。

我们重新相遇,前尘往事重归于零。他是白衣公子,我是清水佳人。

我不知道复杂的是感情,是事态,还是人。

是爱让我们变得复杂,还是我们把爱变得复杂。

每一桩往事,都变成一盏灯笼。

它们纷纭上演,在我面前盏盏飘过。

第38节:第十话深宫(2)

我看到倔强的少女把爹爹送的金步摇狠狠踩在脚下,她看不到金步摇的美丽,只是瞪着姐姐的龙凤对钗。

我看到俏丽的女孩儿偷偷望着憧憬的男子,那男子回眸一笑,艳­色­惊天,他说小二,你偷看师父洗澡可以,但是下次要付观赏费呀。

我看到有人女扮男装,潜入大金朝堂,那天美人们欢歌笑舞,彩袖轻挥。临桌有一白衣公子手持纸扇,浅笑盈盈。

我看到桃花池水,映红半池夕辉。人影双双。

我看到尘土飞扬,骏马倥骢。有人笑声琅琅,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我看到细雪霏霏,有人站在雪中一脸寂寞。我拿着一把油布伞迎上去,他忽然一笑,眼角有条皱纹。我看到刀落血喷,有人冷漠无情。

我看到黄卷青灯,有人拿着棋子念着完全不对景的情诗。

我看到有人总看着我。

一双眼睛,灼热似火。

我不敢靠近。

抱紧双臂,我所害怕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呢。

因为恐惧,我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我总是在得到之前就先推开了别人的好意。

我总是说:我不要。

是的。他爱我的。只是我不要。

我只要我自己得到的东西。

这不是骄傲。

只是我可怜的自卑在保护我小人物的尊严。

你是天皇贵胄,你永远不会了解。

那么……

为什么,你还会这样望着我呢。

担心的、复杂的、寂寞的、温柔的……

望着这个已经背叛你的我。

如果这是梦。

请不要让我醒。

即使我是一个小人。

也请不要这么残酷。

四壁火把通透,映出一路回雪萦尘。

完颜亮端坐龙椅,表情麻木,双手交织,搭在膝头,不停拨弄指甲,发出哔哔响声。

我转过脸,面向墙壁。不去看他。

“遥折,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有人古怪微笑,僵硬地说,“他们说你要谋反,说我的遥折要谋反。”

我低下头,仔细研究,发现地牢的褥子竟然质地不错。

“我没有信……”背后的声音失魂落魄,“我把那人推出宣华门,叫人斩他于市集。我要杀一儆百。再也不要听任何人说你打算要害我……”

我揪啊揪,揪出褥子下铺得厚厚的稻草。难怪这么柔软,原来底下还有暗箱。

“遥折……”

突然有手扳过我的脸,强硬地抬起我的下巴。我茫然地对上他的眼睛,这人是谁?一脸惨淡,笑得难看。

“告诉我!”他凝视着我,轻柔又艰难,一字一句,好似咬牙切齿,却又音­色­发颤,“告诉我,只要你说你没有,我便杀尽诬陷你的朝臣!”

我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四下飞溅。

“哈哈哈哈……”

为什么要这样骗自己呢……

“哈哈哈……”

为什么要拼命地求我,求我说我没有背叛你。

“哈哈……”

这样的你,哪里还像当年狂妄的少年英豪。

“哈……”

我笑得无力,突然伸手蒙住脸。

你是大金皇帝,我是乱臣贼子。

请拿出应有的气度来惩办我。

越严越好,最好满门抄斩。让他们都看一看,背叛你的下场。只有这么做,你才是一代枭雄完颜亮。“遥折……”

我闭上眼。

“遥折……”

我别过头。

“遥折……”

那个人,柔软而固执,一声一声唤我。我的眼框渐渐在手指遮掩下感到酸涩,我没有办法关上耳朵。我不知道这个人想要坚持什么,想要得到什么。我只知道什么是令我无法忍耐的。我只知道这温柔的固执对我来说是种折磨。

于是我厉声尖叫:“是我做的!我犯了谋逆大罪!”我用头撞墙,苦苦哀求,“我承认了!我犯了大罪!请你杀掉我!”

我输了,所以情愿死;死也不低头,一了百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他拼命摇晃我的肩膀,把我牢牢固定,像任何苦情戏的男一号,问我要一个理由,“大金国是我的,这天下早晚都是我的!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他哽咽,“我没有任何不能与你分享。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但是我却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你。我凄然微笑,沉默不语。

“遥折。”他念我的名字,像含着一团火,痛楚又失落。目光也像带着焰火,视线飘移眼神虚无。他在看何时何地的我,我不清楚。只因我与他的回忆太多。

是朋友。

是知己。

是伴侣。

是情人。

牵牵绊绊,这许多年,早就骨­肉­相连,如今想要一刀斩断,必定痛不可当,但是只要习惯就好。没有什么无法舍弃,你还有你的江山。

第39节:第十话深宫(3)

我微笑,用力仰起脸。我是萧遥折,输就输了。但是不可以输得太难看。我不喜欢哭哭啼啼,伤情戏上演太久,恐怕观众也会烦腻。

我轻笑一声,好吧,亮亮,如果你一定要有答案才肯相信我的背叛。

我抬手整理他耳边乱发,忽然媚眼如丝。

我笑,“因为你杀了唐括辩。你能杀他,就能杀我。你说你喜欢我,会喜欢到哪时哪刻?”我贴得很近,轻轻问他。并非全是谎话,我天生不懂信任二字,不懂得怎么相信自己是被爱的。即使别人爱我,我也感受不到。这是个悲剧,却不是我书写的。

“杀了我。”我轻轻说。目光有多少纠结,不必任何人知道。

而完颜亮低下头,微侧的脸庞随着睫毛的眨动,流下一行泪水。

他极力想要微笑,却无法微笑。

他难受地想要看我,却大概终究做不到。

他颤抖地伸出手,我顺从地闭上眼睛。

我吸一口气,等待那双手落在我的颈项上,却先听到奇怪的声音。

这声音我曾听过——是刀子刺入身体时的闷重声响。但是为何,我觉不出任何疼痛。

我疑惑地睁开眼,蓦地被眼前的情景震惊。

完颜亮拔出小刀刺入他自己的手臂。

鲜血喷涌,但他面无表情,好像已觉不出疼痛。

清澈的眼睛,对上我的眼睛。

他忽然微笑,一如初相遇。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只是我与他,早已经回不去。

他端起我的脸,将鲜血轻轻涂抹在我的面颊,他说:“萧遥折,是不是你一定要死了,化成鬼,才能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就算你谋反逃跑,我也只担心你在哪里,有没有吃到饭,有没有地方住。我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更早找到你,因为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你……萧遥折,我爱你。”

嘴­唇­贴上来,沾染血腥的味道。

疯狂地辗转吮吸。

这里是地牢。

他是金国的皇帝。

我记得会被杀头的人将要是我。

为什么哭泣的流血的全都是他。

眼中涌现一片热辣。

有些重量无法承受。

眼泪,我的,他的,汇聚。

心灵,我的,他的,分离。

纵使明明相爱。

却总是相互伤害。

我们都太倔强,太好强。

而爱是一件不得不低头的事,所以我们得不到。

即使这样拥抱。

再醒来的时候,我当然不在­阴­曹。

我穿着明黄的罗裙,头上戴着真正的龙凤对钗。

香炉袅袅,宫女成行。

圆圆的窗子,挂着一个金制鸟笼,羽毛艳丽的小鸟歪头叫:娘娘千岁。

罪人萧遥折满脸鲜血地死去。皇后萧瑶娥凭空出世空降宝座。

他再也不愿等我。

他再也不愿信我。

他甚至不对我笑。

但是他无法让自己不来看我。

他总在暗夜时分,来到我宫殿门前,长吁短叹。月光清冷,他的头上也染就一片银霜。

我们终于是夫妻了么。

却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疏远。

我用另一种方式成了皇宫的主人,我终日无事,在宫内游来荡去。或者这份差事,可以称作“大内行走”?想起完颜合刺当政时,我曾幻想有朝一日住在这里。我要拿着毛笔,在每扇墙上都题一行小字:萧遥折到此一游。

如今我却失去了这样的兴趣。

曾经的管家如今的总管说:“你不要这样不快乐,我们都喜欢开心的你。”

我冷冷地说:“叛徒!­奸­细!”

管家说:“我原本就是主人的手下,当然要向着他,不过说真的,他和你相比,我比较喜欢你。”

我说:“当然。因为我是个笨猪,看不出身边就有细作眼线。原来他根本就没有信任过我!”

管家说:“你好好想一想,你应该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不出。

师父以前就说过,我这个人欠缺领悟力,所以学不会高深武功。但是那又怎样,我如天下一切文人擅长表达。我不需要领悟别人的意思,只需要能抒发自己的情绪。因此我擅长轻功,飞来飞去可供我尽情展现。

这道宫墙虽然深广,我却没有放在眼中。

我是江湖第一高人鬼见愁的徒弟,即使再不肖,我也飞得过这道墙。但是我没有。别问我为什么,我只回答我不知道。

我像哀怨版的娥皇女英,为了配合情景,刻意在宫殿前种了一片竹子。现在这大内是我家,谁也不能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

忽然想起,那年我爬上殿角,险些滑落的旧事。

蓦地心头火起,我摸进御膳房,找到一把同样型号的菜刀,准备去劈掉害我摔跤的旧殿。

当年这里是完颜合刺的寝宫,如今似乎被装修成了一个书库。

第40节:第十话深宫(4)

完颜亮不喜欢住在这里,那个人只喜欢睡在我门外的地板上,真是特殊的兴趣。一如历朝帝王,总有怪癖。

我绾起袖子,举起菜刀,凭空舞一个剑花。相当好看的飞上屋檐,正准备手起刀落。忽闻梁下传来吱喳声响。我怀疑底下藏着胖乎乎­肉­颤颤的小四喜——大老鼠。于是我揭开一块琉璃瓦,斜眼向下瞅去。“吱吱……”

“叽叽……”

“咯咯……”

“咕咕……”

“嘎嘎……”

请原谅我的翻译如此不尽人意,实在是我这个人的耳朵天生就特别RP。它超讨厌那些说小话的人,对于它的这种洁癖,我也无能为力。

总之就是在挂着几许蛛网的大内书库中,几个“娥眉曾有人妒”的官员正摆出失宠怨­妇­状在“脉脉此情谁诉”。

因为耳朵的非功能­性­心理障碍,我双手托腮坐在大殿之上双目迷茫沉思良久,才终于整理出一些听到的线索。

1、完颜亮准备攻打大宋。

2、朝臣们对此事颇有异议。

3、谁有异议完颜亮杀谁。

4、一些完颜合刺时得宠却在完颜亮这朝失宠的旧臣正准备暗中谋策……

“啊呀。”

左掌成拳敲在右掌上,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我张口结舌几不能语。

谋、谋反!篡、篡位!虽然历朝历代都有这回事,光我自己就参预过两回。实在没什么可惊讶的,但我还要摆出大吃一惊状。毕竟这回是他们要篡我家亮亮的位。

我心里千思百转,流光如电。

他们没有我那种浪漫的理由,也不必对完颜亮手下留情。一旦完颜亮率军南下,这帮人拥个新的帝王,再把亮亮……

我猛地惊出一身冷汗。

只能感激天可见怜,让我在无意中揭开这个大黑幕。

事态紧及,没有耽搁的时间了。我冲回寝宫,换了衣服,洗了脸,梳了头,画了眉,喂了鸟,戴上满头珠翠,然后在十二个宫女的扶持下,娇柔无力地去见完颜亮。

完颜亮与我分居,住在他自己的小宫殿。

门外故意讽刺地挂一个方扁,上写皇帝亲笔草书——南少林。

两个侍卫长矛相交,“砰”的一声把遍体绫罗的我拦在门外。

“你们男少林女客不得入内对吧……”我满头黑线地拿出皇后大印,在他俩额角上各盖一枚印戳:“我是北峨眉的灭绝师太、古墓派的开山师祖、绝情谷的公孙二娘……”

“胡搅蛮缠派的萧遥一仙。”有人冷冷接道,转过身来,目光如电,当然只能是完颜亮。

一切如电影镜头,忽然定格。

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目光交汇,波光诡谲。

我紧张道:“我有大事!”

他微微一笑,薄薄的­唇­角漾起无限嘲讽,“你?大事?”

我心下一凉,但还得勉强,“此事关系江山社稷百姓安危你的­性­命我的饭票……”

“我不想和你说话。”完颜亮漠然地扫过我的脸,旋即别过头,“回你的宫殿去,乖乖当一个普通的女人,不要再出来兴风作浪危害世人。”

我扶在门上的手渐渐松开,低下头,无比失望。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舍不得分开,却又要相互伤害。

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再次抬头,强迫自己去看,根本不想看到的那张已经不会对我温柔微笑的脸。

“不要去打大宋……”我说,“有人要害你……”

我想让他小心,但是我还没有说出,他已发出锐利的笑声截断我,像听到一个全世界最有趣的笑话。

“有人要害我?”他笑不可支地捂着腹部,半晌才抬手指我,一字一句,目光冷冽,“如果有人要害我,那个人不就是你?”

我的心彻底凉透。

是的,在他眼中我早已信誉破产。

他曾无比信任我,无数次地对我说:如今我只信你一人。

但那已经结束。

没有可责怪的。他从来没有错。

是我把他逼到现在这一步。

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正在一点一滴慢慢裂开。我很想持续一种完美的演技来符合所有观众的期待,但是为什么,我却在这一刻,在他冰冷的注视下,疲累到无力为继。

我缓缓地转过身,脖颈僵硬。我什么都没有再说。因为我知道他不会相信。他不会再相信我……

我挺直腰背,骄傲的,保持一个皇后的风姿,一步,一步,向前走。我不能回头,我不能停止。

我怕睫毛会挡不住我的眼泪。

我怕自己会在这一刻认输。

我一直很骄傲,也一直很努力。

即使有人觉得这样的我可笑,我也要如此坚持。

我不会求你任何事。

求你相信我……

第41节:第十话深宫(5)

求你原谅我……

求你不要不爱我……

那些事,骄傲的萧遥折才不会做。

我坐在镜子前,一朵一朵摘下满头珠翠,脱下罗裙,换上男装。我望着镜子,镜中苍白的人也望着我。

我一直都只拥有我自己。

所以我是很强的。

我这样对自己说。

每天每天都这样对自己说。

我养的小鸟也只学会这句话:——我是很强的。

因为只有一个人,因为没有谁会期待我,因为没有人来爱护我,所以才更要变强悍,要变得不会受伤害,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不受伤害。

我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肩。

眼泪滴落,敲打如镜的地面。

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才忽然发现我曾经拥有过什么。

……

完颜亮终于还是率大军南下,我也离开宫墙混入军队,权充一个小小士兵。我要保护他,不必他相信,不必他知道。

甚至不为任何人。

我说那只是为了我自己。

因为我天生拥有的东西就太少。

所以一个也舍弃不掉。

既然得不到新的东西,就不要夺走我拥有的那一点点。

完颜亮是属于萧遥折的!

萧遥折,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一个人,来伤害她的亮亮。

擦­干­眼泪,我随军队出发,一路景­色­,勾起无限回忆。左边的阿牛问我为何总是哭哭啼啼,是不是像他一样被迫出征。右边的阿发说他根本就不想来打仗,还说当今皇帝好大喜功­性­格粗暴。

要看一场战争会有怎样的结果,只要看将军带着怎样的士兵。

我叹了口气,仰望苍蓝天宇,有金翅乌鹏展翅盘旋,耳边却只闻冷瑟萧杀的鼓声逐渐逼近。

天道救人。

天道灭人。

一切都有定数。

苍天冷眼,俯看世人挣扎。

你我他皆是棋盘走卒,皇帝妃子不过全是小人物。

完颜亮曾经只靠几个人谋朝篡位,他赢得忒过轻松。

这一次百万金兵,大举南下,却连战连败。落一个腹背受敌,双面夹攻。

天道昭昭,亮亮,这一次,它不佑你。

前有南朝将军杨显忠率领大宋军民誓书血战,后有东京留守完颜雍造反称帝传檄天下。我对此毫不惊讶,一切均是早有预谋。完颜亮太过一意孤行,他已无路回头。

采石之战,我军大败。

完颜亮亲登龙船,指挥三军。

我遥遥望他,依然英俊的男子满面风尘。

憔悴,疲惫,还有露骨的孤独。

他忽然回首,我连忙低头。

但他并不是发现了我,他只是遥遥地望着来时风尘路,目光一时凄楚,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人擅水战,待我军船靠岸边,万箭其发,我军船身浩荡反而首尾难顾,一时间,耳边只闻哀声遍野。我扯过军旗,凌空踏步,挥开数枝箭簇,一边救人,一边巡逡完颜亮的踪迹。

般板之上,人推人,人挤人,盔甲成为累赘,头发沾了汗水阻挡视线。在这人群之中,我与他失散。

明知他身边一定不会乏人保护,但我心急如焚,仿佛有什么由内燃烧。

猛然之间,一只手突地伸来拉我向旁一避,我头一歪,一只箭将将从背后­射­过。

有人低低地说:“小心后面。”

我心神一震,这个声音。蓦然回头,那双眼睛孤傲茫然,正是完颜亮。

“你是个好兵。”他牵起­唇­角,鼓励微笑,他问:“你叫什么?”

原来他并没有认出我,我舒出一口气。

人海茫茫,你杀我戮。我与他,四目交递。他满面灰尘,染出鬓角成霜。但是这一刻,他抓着我的肩膀,我拉着他的衣服。有某种东西,宛如血液,正在我体内灼热流动,像要建立某种新的联接。

“我有一个使命,就是保护你。”压低声音,我如是说。

或者没有压低的必要,此刻声音喑哑,连我自己也听不出我是谁。

我微微一笑,转身挥开手中大旗,有我在此,谁能伤害我的亮亮!

管你是英雄还是枭雄,管你是名君还是乱臣。你就是你,在遥折心中,你一直都是你。不管你是白衣卿相,还是龙袍帝王。

这一刻,或许距离生死太近。

爱与不爱,都已经恍若轻尘。

前尘种种,均如草芥。

骄傲与惶恐,与光同尘,消失在灼烈的阳光下。

我觉得很快活,再没有任何枷锁束缚着我。不可以爱,不能爱,不该爱,那些我自己设下的重重重锁层层崩裂。原来我只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女子,原来我,只有如此简单的一个愿望。

——我不要完颜亮死。

什么叫爱情。请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标准答案。我只知道,当我扛着这支大金军旗,当我让它迎风招展,我心里只是为了一个人,我心里只是写满这一个人的名字。我保护他,不是因为他是皇帝,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更不是因为狗屁的忠孝仁义。没有什么理由,好像有些事早已浸入身体,成为本能。不是没有理由,只是已成习惯。

第42节:第十话深宫(6)

我的亮亮。

我的亮亮。

多少年来,我一直这样称呼他。

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一部分。

爱不爱他?

别再问这么可笑的问题。

如果不爱。

这场战争,从日升打到日落,从来没有任何归属感的萧遥折手里,为什么要一直握着这么沉重地一杆大旗!

“你的功夫很好!”

完颜亮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路冲杀,躲开敌人的武器。

我要送他回到最安全的地方,但是完颜亮却在向他的士兵们大吼:“不许后退!后退者斩!”

这个挟带危险于一身的男人,从少年时起,就是这样。我苦笑,他一定要让自己置身于最危险混乱的时间场地,担负起这样一个历史角­色­。但我知道历史潮流不可逆,就像我知道这场战争他必输无疑。

牵住他的手,多想请他不要再这么僵持下去。

多想就这样,带着他跑到海角天涯。

紫­色­落日中,我想起那个安静的小山谷。

那里白花遍野,那里溪水潺潺。

师姐心灵手巧,会做各种玩意工具,有时闲暇编了花环,与我同戴。师弟们在身后玩耍牵着我的衣角偷偷地把口水蹭上去。

我一定是累了。

不然为什么会想到这么久以前的回忆。

会想到我曾经无比厌烦只觉无趣的出发地。

我不知道战斗已经持续了多久,我只看到我手中的旗渐渐变成粉红、变成深红、变成绛紫。

天旋地转。

但我不能倒下。

左手还握着另一个人的右手。

我还有我一定要完成的使命。

星霜遍野,寒风冽冽。

于这万马千军之中,忽然听到有人呐喊:“皇帝宣布,弃马渡江!”

我心中一跳,几乎将要从口腔跳出鲜红的心脏。

“胡言乱语!”完颜亮咬牙切齿,面­色­铁青。我们都知道那八个字意味着什么。

金人擅骑,最是爱马。让他们弃马,不如让他们弃主。

这是计策,两军相交,兵法诡谲。只是不知道,这是宋人的计,还是金人的计。我望着完颜亮,他望着我。一时之间,相对无言,唯有苦笑。

“你叫什么?”他说,“你这么骁勇善战。朕如顺利回朝,要封你做护国将军。”

我心下恻然。亮亮,你还能回到哪去?东京已有了新的金国皇帝,大宋你攻不过去。你有的,只是这江上,百万金兵。而他们说一定会背弃你。

“只怕我想要的,你给不起。”我说。

他大怒:“朕是金国皇帝!普天之下,有什么我给不起!”

你给不起的。亮亮,就算你还是金国皇帝,你也一直给不起遥折真正想要的东西。

言语之间,忽闻箭簇嗡鸣。

完颜亮转身打掉­射­来的利箭,忽然脸­色­大变。我顺着他目光望去,那箭上竟刻着大金的标记。

人生最悲凄莫过于你相信的人背叛你。

敌人高举利刃是本应如此自然不在意。

但是己方人马也忽然调转炮口对向你……那惨痛便是无可言喻。

完颜亮沉默了,北风萧萧,他早已长发散乱,血染布衣。

我说:“皇上,不要愣着。我们要离开此地。”

他奇怪地望向我问:“朕现在还是皇帝么?”

我微微一笑,“你在我心里,永远天下第一。”这句话我曾经说过,那时是谎言,此刻呢……回答照旧:我不知道!

“你……”

他目光一动,忽然抓住我的手。

我却听到有箭正从身后破空­射­来。

这一刻,四面已不辨敌友。我只有一个人,一面旗,一双手,这双手还握在他手里。我微笑,纵身上去,吻住他的­唇­,用我的身体挡住他的身体。

既然避之不及,至少不要伤到你。

萧遥折害你太多次,这一次她还你。

那一刻好像很长。

那一刻似乎很短。

我只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有惊愕,有讶异,有茫然,有震惊,有恐惧。

他的­唇­颤动,他说:“遥折?”

你终于认出我了?

亮亮。

我知道的。

即使遥折没有美貌,即使遥折无法开口,你也一定会在万千人马之中,寻找到我对不对……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因为我爱你。

我最爱你。

你怎么会认不出,这个全天下最爱你也是唯一爱你的萧遥折。

所以你才会总是说,所以你才会一遍遍对她说:我只信你一个。

这是你的咒语。

那个女子听得多了,虽然她一直粲然笑着,却早就被你潜移默化,早就信了你的这句……

如果生命只有一次。

我本不愿与你相遇。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

我想我还会爱上你……

第43节:第十话深宫(7)

这么矛盾……这么脆弱……这么危险……这么总是在争执吵闹游戏玩笑中建立起的关系。它从各怀心事尔虞我诈到生死同盟再到同床异梦再到这一刻这一秒……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写下这样的故事。

她一定太残忍。

让我们总是忽略那些最重要的东西。

身体发软,我向下倒去,倒在一双臂膀里。

那个人低头看我,慢慢地一点点揭开我的头盔。

眼泪倏然流下。

滴落我焦灼太久的嘴­唇­。

落日长河。

万里星霜。

铁马金戈。

染红神州大地,也染红多情的眼睛。

我知道有一种人,无情的时候总是赢。

一旦他们动了心,就输了。

师父好像这样讲过。

但是我们都只是碌碌俗人。

我不是仙子。

你也不是天子。

我是个女人。

你是个男人。

我们相遇了,我们相爱了。

只是或许,我们不能在一起。

有人把冰凉的脸颊贴在我的脸上。

我听到他低声在说:“遥折,遥折,我不能没有你……”

“如果……”

“你说什么?”他贴近我的耳朵,发丝散乱掩不住满目焦灼。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我气若游丝地问,“天下与我,请选一个……”

他眼中落泪,回答我说:“天下第二,遥折第一。”

于是我闭上眼睛,甜美微笑。

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完颜亮,你终于把它给了我。

尾声

如果这是一部历史小说,那么结局是善恶到时终有报,­奸­人萧遥折与暴君完颜亮身首异处死于乱军。

如果这是一部悲情小说,那么结局是萧遥折为情而死香消玉殒完颜亮痛不欲生跳江跟随。

如果这是一部奇幻小说,那么结局是完颜亮杀入地府过关斩将夺回萧遥折的一缕芳魂夫妻双双转世轮回,或者为鬼或者为神建功立业一统宇宙!

但是这是一部言情小说,并且还是搞笑风格。更重要它是江雨朵这女人写的!

所以我不会死。

我身上戴着一个小包,这个小包堪比多啦A梦又名机器猫的四维口袋。里面装着太上老君九转还魂丹,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吃下去,就会再度化身一尾活龙。还有一套玉女天龙甲,穿上之后我就是白莲教圣女,口号永远——刀枪不入。就算在千军万马中我不慎遗失了这个神奇口袋。我也一定会路遇名医,用或神奇或荒诞的治疗方法妙手回春,实在不行,还可以穿梭时空,来到现代,找一个医大美男子,用科学仪器诊治一番。就算我真的死了,完颜亮也一定会得到“月光宝盒”,回到我没有中箭的时刻,用一个漂亮的抄手或者踢出一记华丽的少林足球,打飞利箭,挽救我那永远不会脆弱堪比圣斗士星矢的生命。

因此我完全不想说明为什么我没死。

反正金枪不会倒,绝症总会好,会死的他就不是主角。但是如果你非问,并且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告诉你一个不必合理但必须合情的理由就要让我华丽丽地尝试惊天地泣鬼神比拿硫酸泼熊更惨的两大字——退稿!那那那、我还是怕怕地告诉你吧。

其实……我背后哦。背着一个小包,这小包里放着一本厚书。这书页上画了一个小人,小人长得很丑。嘴边有两撇胡子,额角有若­干­皱纹。心口画一把菜刀。正是XX年XX月XX日,我亲手绘制并且随身携带唯一的行李——完颜亮素描。

此番可谓一箭双心,我与他都再也逃不掉。

……

船渡乌水。烟雨如丝。

我戴着草帽,赤脚坐在船尾。

有人披着白衣,站在船头,一脸担忧。

他问:“遥折,我们去投靠你师父,万一他不收留我们,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我瞪眼,“你这是杞人忧天!我们拿着那么多金银财宝,他怎么可能不收留!”就算师父不收容我,我还可以去找我大师姐。听说她嫁了一个很傻的男人,特别喜欢自充侠义之士。为了不让天下大乱,他肯定会悲哀地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收容我和完颜亮这对祸国殃民的­奸­人。对了!现在不能再叫完颜亮了。大金天子完颜亮已经死于乱军之中。

“到了师父那里,让他帮你起个新名字吧。”托着腮,我笑吟吟地说。

“他很擅长这个么?”完颜亮不知我为何笑得古怪。

“嗯。”我中气十足用力点头。

师父起名很有学问来着,用一种阿拉伯的特产风俗,叫我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我记得我离开时,他已起到十三。

如果那是关门弟子。那么完颜亮就正好轮到十四。

完颜十四。

第44节:第一话人生如大梦?谁与我清歌(1)

听起来真没品。古今轮到十四的皇子,好像运气都不咋地。

难道这也是命中注定?

斜飞一眼,我暗中偷笑。

“你在想什么?”完颜亮斥责我道,“不怀好意!”

我嫣然一笑,挑起眉角。

斜风细雨,一叶轻舟。

舍一个软红十丈,寻一个梦里桃源。

我不必再问:江山与我,孰重孰轻。

那个正笑着望来的男子,已经选择了能令我幸福的答案。

我是害你皇命夭折的萧遥折。

你是害我失尽面子的完颜亮。

这一场情逢敌手。

你我势均力敌。

各进一步,头破血流。

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有人说遗憾是一种伤残美。

我说爱它的人是变态。

因为我们不是变态。

所以我们选择后者。

所以结局圆满幸福。

所以世间已没有完颜亮与萧遥折。

只有两个平常男女,携手归隐,老于江湖。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段历史,两个人物。

十年演绎,几许苍桑。

遥折不唱悲凉腔,

君且但笑也无妨。

折一枝山花,赠你,赠我。不必把酒问青天,我们只羡鸳鸯不羡仙,有没有明月又何妨!

第二部 红花记

楔子

芦花像自天尽头飞来。

纷纷洒洒织就迷离梦境。

尚开一线的眼,只见暮阳浓艳。厚重如血的云霞深深浅浅,点燃舞作漫天之雪的蒹葭,泼洒铺天盖地一片红焰。

月晏海清,幽凉的风吹面袭来一阵咸腥。

芦花吹落细小薄柔的雪沫,无声地覆盖他的额角、脸颊……

混沌的意识渐沉渐消,如将碎于木桨之下月影的晕黄……

“唉?”

诧异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扬起,打破这场永无止境的迷梦,“这个人还没有死……”

比月亮更冰冷的手指按上他越发沉重的眼皮。

“你受了很重的伤呢。真可怜。一定遇到不幸的事吧。这么痛苦,还是想要活下去吗……”

那声线温柔宁静,却带着仿佛暗夜无边的寒冷。比起黑暗中乍现的曙光让人看到生的希望,却更像来自­阴­间的无常,在劝诱世人微笑着接受死亡……

嘴­唇­焦裂的一旦张开就先尝到铁锈的味道。

喉咙喑哑到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

“好了。”浸融在月­色­里的嗓音漂漂渺渺,无情且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你的脖子被切断了一半呢。还是不要开口为好。我已经明白了。我可以救你,但是会收取代价的哦……”语音微顿,按在眼皮的手指倏忽地移开。于是,混沌的视野,便掠入某个朦胧却依旧绝代风华的身影。

“我是,鬼见愁……”

狭长的眼角微挑,­唇­边有一颗小痣的男子低着头,微微地望着他笑。

第一话人生如大梦?谁与我清歌

燕京。金国中都。

自前朝废帝完颜亮迁都以来,便得到前所未有的繁荣。

昔日定都的帝王,早被如今掌权的皇帝贬为海陵王。但聚集四方商客的酒楼、高悬红粉灯笼的买卖、绮丽的丝竹悠扬的管弦,却不会因为皇帝换了个人做,就产生什么变化。

这一天,是中都的大日子。

客栈酒肆街面茶楼,青衣小褂的堂客,绑腿束腰的武士,站在半卷竹帘下嗑瓜子的美人,包括四季酒楼雅座间的两位公子,都在谈论同一桩事。

“水月宫主要公开召选侍卫了!”

身穿湖绿­色­长袍的少年伸手往桌面重重一拍,泡在白玉盏中半卷未舒的茶叶,都跟着颤了一颤。

“水月宫主是谁?”另一旁眺望窗外的紫衣男子,则调转头来一脸狐疑地问道。

“其实……”娃娃脸的少年肃然危坐一整衣领,“啪”地掸开一把边沿处已显晕黄的纸扇,神神秘秘地靠近,压低声线说,“我也——不知道。”

男子,“==

……”

少年,“……”

一只乌鸦飞过陡然空白的画面。

半晌,用手撑住额角的男子一脸扭曲地开口:“既然你不知道……­干­吗还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后半句,男人突然暴走,发狂般地拎起少年的衣领,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跳,“萧遥折!这一路……不!是这一生我忍你很久了!”

“冷静、冷静!亮亮你冷静一下!”

“不要以为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可以为所欲为!我的忍受力就像江雨朵的信用卡一样都是有上限的!”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嘛!”抱住脑袋,“少年”眨着波光潋滟的大眼,可怜兮兮地向后缩了缩。

隔壁桌的客人看不下去的Сhā道:“哎?你们两位是外地来的吧。”

“何以见得?”“少年”不满,这人明显拿他们当土包子。

第45节:第一话人生如大梦?谁与我清歌(2)

“我们中都人,没有不知道水月宫主的呦。”客人洋洋自得,斜目睥睨,像在炫耀家乡特产般滔滔不绝起来。

“要说这个水月宫主,那就不能不提当朝圣上。要提当今万岁,那就不得不提前朝废帝……”

“冷、冷静。”少年按住男人蠢蠢欲动的手指,“亮亮你冷静一下。”

“这个前朝废帝……”

“对不起……”少年充满期待地眨着星星眼,“您能不提‘前朝废帝’四个字吗?”

“哎?”客人不解,“为何?”

“我是为你的人身安全考虑……”要知道他身边这位,好巧不巧,正好就是“前朝废帝”。

“你们知道当今圣上是凭什么推翻昏君,肃清天下?”客人神秘兮兮地问,并且完全不看某“昏君”的脸­色­,一拍大腿,自问自答道,“嘿!对啦!就是凭他有武林人物在背后撑腰啊!”

“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少年偷瞄男子越发­阴­沉的脸­色­,小小声地问:“那这个水月宫主是……”

“水月宫主啊,就是当年帮圣上联络江湖人物的女中英豪啊。提起水月宫。在中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可算是帮皇帝登上龙椅的大功臣啊!如果是个男人,早就封侯拜相了。但即使是个姑娘,她也是如今断断不可得罪的三个人物之一。皇帝对她虽不能说是言听计从,但圣眷皇恩,也断非一般贵族可比……”

“哎?亮亮,你别走,我还没听完……”被蓦然起身的男子一脸杀气地向外拖去,少年张牙舞爪的挣扎着,把手伸向盘中最后一个包子。但终于还是差失毫厘,被冷酷无情的大手硬生生拖了出去。

“我还没有讲完啊……”临桌那人一脸愕然地目送一高一矮的背影,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又往两边望了望。想是要寻找下一个说书的目标。

呦!不是他眼花吧。客人揉了揉眼,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这才刚离去的位子上已经又换了一个人坐。“这位客官。您要点什么?”

把手巾搭在肩膀上的小二已经过来招呼。

虽说坐在位子上的男人其貌不扬,一身灰­色­布衣,用宽布在腰上斜斜打了个绊,怎么看也不像能付得起银子的主顾。但中都之内,向来汇聚不修边幅的江湖人物。四季楼的小二绝不会仅凭衣帽取人。

“请送一碗面上来吧。”

嘶哑的声音刚一出口,不光小二,隔桌多嘴多舌的客人都跟着吓了一跳。嗬,这位好难听的嗓子,像被石头磨过似的。

小二愣了愣神,毕竟是大地方的堂倌,当即点头,“好好……”

虽说一碗面的标准实在够不上四季楼的档次。但今个是水月宫主选侍卫的日子,掌柜一早就告诫他说“小心留神多长眼­色­”。

谁知这土里土气的男子会不会是前来应选的高手?

小二悻悻地离去。

而男子则盯着盘中上一位客人剩下的包子,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

“哎!你挎着腰刀耶!”多嘴的那位眼前一亮,像看到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你也是来应选的吗?哗。我告诉你啊。不是我多嘴,水月宫主那挑选近身侍卫的榜文一贴。四海五湖,来的英杰才俊可不少啊。说是要挑侍卫,都知道宫主今年还是云英未嫁。这说不定就是比武招亲……我看你这相貌……唉!再怎样也要先换身衣……”

“服——”这个字久久凝固在无法合拢的大嘴里,客人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无法言语的地步。

一直对他置若罔闻只盯着眼前包子的灰衣人,历经一番犹豫挣扎之后,终于颤抖地抬手伸向那个包子。

“哎呀!”客人尖叫起身,“小二、小二!你们四季楼的档次何时下降到连乞丐都能进入了?”

让别人看到他与乞丐交谈成何体统!

宽阔的背影一震,往小二闻声奔至的方向转过头。

这男子印堂宽阔,一头半长的灰发披在肩上,额角系了根细线编的绳子。两道飞挑得险要连成一字的浓眉下,却是双波澜不兴格外宁静的眼睛。

小二端着线面,因听到叫嚷而急步匆匆,蓦地撞上他温和的视线,反而讷讷地失去了冲到口边的言辞。

粗糙的五指把捏在手中的包子又放了回去。

“原本不是我的东西。虽然没有人要,也毕竟不是我的。”

自言自语地说了番抱歉似的解释,男子不再多话,接过面碗,埋头大吃。看来真是一路饿得急了。

这乡下人固然外表粗犷,举止到异常老实。

放在桌上那个包子,反到难为了小二。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到是那位油嘴滑舌的客人,异常来了兴致,“你是乡下来的?”他倒不想适才还管人家叫做乞丐。

男子闷头吃面,间或点了点头。

“难道你也是来参加侍卫召选?”客人一脸不信。

第46节:第一话人生如大梦?谁与我清歌(3)

喝尽最后一口面汤,男子信手抹了抹嘴,“我来找人。”猛地起身,客人惊得向后一仰,这汉子生得好高的个子。

“小二哥,结账。”

小二讷讷地报出一个数字。

那男子皱了皱眉,自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往桌上一倒,只有半串铜钱。勉强结了账后,剩了不到几枚。

“这面真贵。”叹了口气,他颇为珍惜地把铜板一枚枚收回袋子里。

临桌客人“扑哧”地讪笑,“谁要你非挑这中都数一数二的四季楼呢。我看你身板不赖,不如趁着今日街上热闹,看打擂的小姐太太人多,去寻个抬轿的差事吧。”

小二瞥他一眼,但觉这客人实在言语轻薄。凭他这双看惯南来北往的招子,早看出这汉子定然身怀武功。即便不是高手,信手一拍,也能劈倒一张桌子。那人言语挑衅,可不要在他们四季楼打起来才好。“多谢指教。”

出乎意料,男子回首抱拳,颔首道谢,并不觉得当“轿夫”是种辱没,径直下楼去了。

“这人真有点邪门……”小二喃喃地望着那个背影。

“切。有什么可邪的。不过是个乡下人。”

邻桌的客人依然倚栏观望,口沫四溅兴意评点。

锦上添花楼。

明黄|­色­的绢布自二楼垂下,如长长彩带乘风飘扬。每一条带子的尽头都系着一颗由五­色­花朵扎捆而成的花球。纱如蝉翼,轻薄柔软层层萦舞。临风飘出缕缕馨香,却被不时响彻的大鼓,震动得透出香味之下的肃杀。

围观者众,自添花楼一路延绵到水月宫停在水畔的巨型画舫,沿岸男女老幼,无不倚门推户,蜂拥而至。只为瞧一瞧这场震动中都的选拔。

水月宫因支持完颜雍起兵成功,现已稳稳占据北方武林重要位置。而水月宫主花如雪更是联系大金朝廷与金国境内江湖之士的一根重要纽带。民间早有被花如雪重用就等于得到当今天子完颜雍赏识的说法。

何况完颜雍因起兵之际曾借用武林的力量,以至这位天子对江湖人物历来异常重视。

谁知这场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打擂,会不会是皇上借由花如雪的名义在暗中挑选人才?

即便不是如此,能进入水月宫也不失为是进入朝堂的另一种渠道呢。心怀鸿鹄之志的少年,对花如雪抱有非分之想的浪子,想找棵大树好栖身的草莽……一时之间汇聚中都。

经层层选拔激烈搏杀,此时场上唯余五名青年。

他们各持异­色­花球,沿黄绢攀登而上。一面相互搏阻,抢夺对方手中的花簇。身手均在伯仲,一时三刻看不出谁强谁弱。花影人影相互交错,蝴蝶般地飞来飞去打得热闹一团。楼下百姓只当戏看,故而叫好连连。正牌的主顾却已经先要不耐烦了。

“从早上打到现在,他们还真有­精­力呢。”赤足踩在栏上,单手拽住五条黄绢绢头的少女掩口打个呵欠,绿­色­罗裙如风中荷叶摇摆不定,满眼倦­色­懒懒回眸,“主子,我早就说过。我们水月宫如今树大招风,看吧、想要挑个看门护院的,都不乏世家公子抢破头争呢。”

“笨丫头。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白衣翩跹青丝如染的女孩儿,言笑间眸中飘溢幽浅流光,小嘴一呶,意有所指地往身后一睐。

有人倚栏而坐锦袍华冠,清瘦秀挺发似流泉。见这两小妮子拿她调笑,也并不着恼。只是淡淡一笑,信手拨了拨横放膝头的七弦。

琴音清越,尚未成曲,先有铿锵激昂之意。

手持彩带的少年们似得到琴声的鼓舞,神­色­一振,打得越发激烈难解难分。

“啧啧,主子。这要怎么好呢。”绿衣少女不经意地俯身,漆黑的刘海在风里密密飘扬,一双星眸冷眼旁观,“他们的身手确实不弱呢。”

“其实……”花如雪淡然一笑,看似随意地挥挥手,薄如蝉翼地包裹着锦上添花楼二层雅座的纱帐外,突然响起两声惨叫。两个比武的少年徒然摔了下去。白衣少女好奇地探头张望,只见他们已摔倒在地四肢抽搐脸­色­痛苦竟然无法起身。而花如雪依旧慢悠悠地接完自己想说的话:“我的侍卫,也不一定就非要是卓绝天下的高手。”

“但也不能是个草包啊。”绿衣少女不在意地松指,信手扔掉两截断裂的缎带,“不然多丢主子您的人呀。”

“要跟在主子身边办事,就少不了常常进宫。怎样也得是个面目端正懂得眼­色­的人呢。”白衣少女巧笑倩兮地探出半身,冲着愕然环顾的少年们甜甜地挥手,“继续、继续。别介意。刚刚两个是宋国的探子啦。”

­祼­足踩在栏上的少女一声冷嗤,滟滟青黛如凝霜雪,她面笼寒意提声高喝:“别有用心的及早给我滚回去!水月宫的大旗横在这江面上!还未曾怕过探子!”

第47节:第一话人生如大梦?谁与我清歌(4)

“是啊、是啊……”白衣少女小声嘀咕,“何止不怕。简直根本就是为把大金境内的探子都引来,才故意招摇嘛。”哼,皇上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只苦了每晚睡觉都要提心吊胆的她们。

知道跌下去的原是潜入的细作,围观者方有所了悟,三个少年也收敛心神继续过招,只是心有旁骛神­色­勉强,不时四处张望,似在担心方才那来无影去无踪打掉两名细作的暗器会不会突然飞过来。看得绿衣少女勃然大怒。脚下用力,斜肘一提,三条彩带同时拽起,将少年们一并摔入阁内。

“不许抬头!”

摔得七荤八素尚未来得及爬起,已听到少女厉声怒斥:“比武过程中竟然轻易分心,怎么能放你们进水月宫!”

“是呢……”白衣少女又低低地叹了口气,“我连吃饭都不敢眨眼皮……”就怕有人会趁机下毒呢。

知道名震江东的水月宫主已近在咫尺,三位少年压抑住想要一睹芳容的冲动,相互斜眼窥探,只怕宫主会看中对方。

“行了……”懒洋洋的语调响起,“乌羽你就不要再骂他们了。”

三人心下一喜,原来宫主如此善解人意。

“毕竟你也累了一天,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

露水般轻飘流溢的后半句,则似一记重击,令星星眼的少年们重又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其实,我的侍卫并不一定要有卓绝天下的武艺。”不敢抬高的视线,只能随着前后摇晃的藤椅,望到一截华贵的罗裙以及水葱­色­的鞋面时隐时现,“但因是要带在身边的人,总希望会是个懂得讨我欢心的人呢……”

“小人一定会忠心耿耿谨从宫主吩咐!”三人中的一人抢先开口昭明心迹。另两个则在暗中咬牙只恨一时错过了讨好的时机。

“可我并不怎么欣赏巧言令­色­之徒呢。”眉间微蹙一脉烟­色­,说话的人语气不快地停顿,“……而且,难道你不懂在听上位者讲话的时候,是不可以打断对方的基本礼仪吗。”

“小、小人……”双臂打颤,想起适才莫名其妙便跌摔楼下生死不明的二人,说话之人颈后的汗水已黏湿了一团头发。

“还有就是……”

下颌被一只突然伸来的脚抬起,沉柔如水的眼眸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撞入视野,微笑望来的锦衣女子并没有惊天绝艳的容貌,但那副淡定通透的气质,却早早压倒­性­别的隔阂,足以令人选择臣服了。

难怪她会是大金皇帝完颜雍自夺得天下前便一直重用的臣僚……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耳边已传来女子总似漫不经心的声线:“——我讨厌奴才。”

而那也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一旁勉强镇静的青年鼓足勇气问出:“宫主,他也是个­奸­细吗?”

“现在还不是。”雪白的手挥了挥,几滴血红梅花般地溅上青年眼前的地板。

“但当你拒绝一个人的时候,就等于已经得罪了他。只好趁他还不足以危害我们的时候杀了他。明白吗?”

“是!”青年一阵心惊。

“噗——”白衣少女发出清若银铃的笑,“我看你根本没明白。宫主的意思是说,她已经选中了你们呀。刚刚就是在教育你们啦。”

“属下莫清歌参见宫主!”青年连忙低头抱拳。

“属下于彦武参见宫主!”另一个也慢一拍地报上姓名。

“莫清歌?”

手拍栏杆,花如雪乍然回转的一双眼风月无痕,­唇­边的浅笑还未曾逝去。莫清歌恍惚了一下,耳边只闻那清瘦秀挺的女子傲而不嚣地大笑。

“人生如大梦,谁与我清歌!莫清歌!这名字当真有趣,可谓警语。”

“主子开心就好啦。”两个小丫头齐刷刷地说。

“进了水月宫就是一家人。但这进宫的礼物可照例是不能少的呦。”头发眼珠都比常人来得更黑的绿衣少女露齿一笑,黑漆漆的眸中蹿起两点狡黠的金芒,“莫侍卫、于侍卫。现在就去各买一样礼物来送主子吧。”

“要讨宫主开心的礼物才行哦——”白衣少女古灵­精­怪地扮个鬼脸,完全不管两个霎时便愁眉换了欢颜的男人。

“你们又逗弄人……”

望着两名新任侍卫跌跌撞撞地走下楼去,花如雪背手摇头,一笑如烟。

第48节:第二话南柯画舫?一朵红花Сhā鬓边(1)

第二话南柯画舫?一朵红花Сhā鬓边

一路行去,尽是琳琅店铺。酒幌客栈招牌高悬。

男子头戴斗笠,腰悬单刀,一身粗布灰衣,像个江湖过客,却不染凌厉之气。走至人口稠密处,见靠墙一排出卖劳力的贫民或蹲或坐等候雇主,便也依样站定。只是他风骨标格,清奇迥异。走过几个挑人办事的管事,大都经验老到识言辨­色­,只望他一眼,便绕远走掉。

正蹙眉间,突然有人在肩膀落掌一拍。

“伙计,都能­干­什么活?”

回头,见是个遍体绫罗的胖子,满头大汗地提了个大包裹,像自水路刚上岸的客商。

“都可以。”男子略一思索,沉静回复。

“哈。都可以!”商人笑起来,抹了把额上的汗,打趣道:“绣花也会喽。”

“……会。”出乎意料,男子竟然从容颔首。

“呵!”商人一扬双眉,“我到不用你绣花。只是来这中都做生意,还真需要个帮衬的人打打下手。看你一副老实的样子,就挑你吧。对了……”他迈开一步又回头,皱眉瞪视男子腰上的刀,“那是什么玩意?”“这是我恩人的东西。”男子据实以告。

“别给我惹事哦……”商人思忖片刻,手中的重量帮他做出了决定。手一扬,他把大包向后一扔,男子伸臂稳稳接住。

“走!”

神气活现地撩起衣襟擦了把汗,商人弹了个响指,挺起肚子,带着新招的仆人大步流星。

“我说,如今讨生活都不容易。我包你吃住。此外一月另付二两银子。这差事不赖吧。对了!”商人一双小眼­精­明地打量男子结实的身体,“我的船再过几日就要靠岸。到时候你要帮着去扛货。我小本买卖,可不想另雇那些挑夫哦。”

“都可以。”男子不与他讨价还价,“只要每天给我两个时辰的自由时间即可。我要找人……”

“行啊。只要你做完活计,愿意去哪都随你。这年头,天下大乱,亲友失散的事屡见不鲜。对了,你叫什么?”商人刚想起这问题一般,回过头问。

“苇八。”抬手推了下斗笠,沉重的包裹在他手里似是轻若鸿羽。

“嘿,倒是好叫。你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这么难听。我是不在意啦。不过女人胆小,小心吓到你将来的老婆。哈哈。”

“我受过伤。”男子简洁地答。

“啧,你说话真是费力哦。挑个闷汉子。啧。不过也好啦。不爱说话的人靠得住。”商人自我安慰般地说着,转眼间便被路边的摊子分散了注意力,“我看这水粉不错。不过讨好女人还是得靠珠花首饰。嘿嘿……这中都最大的青楼——飘香楼的花魁是我相好哦。”扭头露出一个炫耀的笑脸,却不见男子有丝毫羡慕的神情。

自讨无趣,商人耸耸肩,自顾自地挑拣起来。

市集中心人群密集涌动如潮,男子默然静立,抬起斗笠下无波的眼,往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蜻蜓点水逐一望去。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一眼扫过,尽是花灯游女。金国境内风气开明,游岸的仕女挽着心仪的男子笑得任­性­恣情。

“这太贵了!”

咋咋呼呼的大嗓门拉回他的注意。

“苇八你来评评理!看这东西值不值五钱!”商人一把拽住他袖口,把他拉至那堆满水粉的货车前。男子无奈,但并没有直接拂开揪住他衣袖的爪子,只是低下头,蹙眉审视半晌,平淡相告:“女人用的东西,我搞不太懂。”

“笨哦!”商人小声咕嘟并往他小腿踢了一脚,这笨汉子,连帮忙讲价钱都不会。

一旁挑东西的少女听得有趣,忍不住掩口低笑。

一双美目却因这一笑,被牵引了心神,投来淡淡一瞥。

他也正巧抬头,便与那回眸之人视线相遇。

那是个年轻女子,­性­别差异带来的隔阂感却淡到至极。

浅黄衣袍绵绵密密从头到脚包裹身体,长发如泉并未束髻。那女子傲骨英风人淡如菊。­唇­边噙着一缕仿若无痕的笑意。

眼中乍现一抹幽华,旋即被眨动的睫毛掩饰。

女子却觉得他有趣般地向这里缓步移来。

“这位姑娘,你看看这个,看看这个!”

已被商人没完没了的讲价惹得耐­性­尽失,小贩堆起笑脸转向看来比较容易做成买卖的女人拼命推销。

信手摸上一朵红花。

捻起看看,只是淡而无奇的绢花。即便拿去送给那堆扰人的妮子,恐怕也不会被她们瞧在眼里。正要丢回去。

小贩却极力夸赞:“姑娘好眼光!这花与姑娘雪肤花容相得益彰!”

雪肤花容?好文言的小贩。

她自顾自地笑笑,将花好好地Сhā回花车。

“出来得急,未带银两。”

不想听小贩更多的唠叨,只要推脱没带银子,就不会再被纠缠。她哂然一笑,正欲折转。

结实修长的手,却持着那朵红花,递至眼前。抬起斗笠边沿的男子,一双沉静的眼,正坦坦荡荡地向她清澈望来。

“送你。”

“哎?苇八!你不是没钱吗?”商人惊愕地Сhā话。

“没关系。反正你包吃住。要这些也无用……”他自怀中掏出寒酸的布袋,几枚桐枚丁当掉出,勉强够付一朵绢花的价钱。

“送你。”喑哑的声线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执着。

第49节:第二话南柯画舫?一朵红花Сhā鬓边(2)

“为什么……”她像被那双无波的眼睛所迷,竟然接过这陌生男子的馈赠。

“你和它很衬。”难听的声音说得无比认真。

她,花如雪,倾城与千金俱握手中的女子,连帝王也要敬她三分的人物,与一朵路旁花车贩卖的廉价绢花很衬?

几乎是个笑话呢。

出自这陌生男子口中,却泛起一阵春寒夜里久违的温暖。

她微微一笑,接过那朵花,信手Сhā在鬓边。

斗笠下温柔起来的眼,像游女手中的灯盏,寂静却并不清寒。瘦削的脸颊,深邃的眉眼,这男子谈不上英俊,却有点意外的惹眼。

“苇八,走啦——”

那边肥胖的商人扭头招呼,于是他拎起包裹,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走了。态度从容,毫不留恋。

他是真的不认识她呢。也不像是打算讨好路遇的姑娘。

那么是为什么呢?

她侧头笑笑,想起适才他握在手中空如一洗的钱囊。这个连自己也要卖与他人做苦力的男人,竟会为一个不相识的女子倾其所有。

“苇八,你傻啦,­干­什么平白买东西给人家?”

风中细细可闻那二人的交谈。

“她不是想要吗?”

“呵!看不出你还是个风流种子啊。哈哈哈……”

“……”

猖狂的谈笑来自那名放肆的商人吧,而那昂然男子沉默以对,跟在他身后,脊背挺得笔直。

这两个人……交换一下位置会更适合。

背手而立,花如雪挑­唇­一笑。一朵红花,斜Сhā鬓边。灯火荧荧,映照得如莲女子,多了份无依的虚幻。“宫主、宫主!”提着裙角跑来的绿衣少女瞪着俏丽的杏眼埋怨,“怎么一眨眼的工夫您就跑到这边来啦。”

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拖起她的手便向前走,三步之后才突然扭身,瞪眼,不可置信地伸出颤巍巍的指尖,“你、你戴花?”随即尖叫,“啊啊啊!还是这么贫穷没品的小红花!宫里的玉玳瑁红玛瑙白水晶紫金钗赤珊瑚碧翡翠啊!我真替你们感到‘万艳同悲’啊!”

“哈哈哈。”被她奇妙的形容逗笑,花如雪仰头大笑。隔岸花船吹来樱花千重,华美如雪,瓣瓣旋舞。那朵娇艳的红花,却固执地斜倚青丝。在这素极的女子耳畔,绽放得异常娇艳。

“原来这等俗物也有它的美……”

少女也只好不甘心地瞪圆漆黑的眼珠,提裙跟上宫主悠然的步子。

藕荷纱幔层层束结,如意结拦腰绾系。底部如海浪扩散迷梦的涟漪。对镜梳理的女子挽着高唐古风薄蝉髻,袖臂扎着与衣裳同­色­的淡黄丝带,长长拖至身后的地面。银红­色­宝石穿过高耸的发髻,垂悬饱满的额头。与女子如霞的姿容相映成辉。

“叫雪娘出来!我只要见雪娘子!”

高挂着一串薄纱灯笼的花厅内,传来肆意狂妄的叫嚣。摔破瓷器的声响、用力拍桌子的声音、小姑娘杂乱的惊叫,伴随琵琶骤然弹错的拍子,像编钟奏出的乐曲一连串地送入耳际。

停下正往头上Сhā一朵珠花的动作,飘香楼的花魁娘子萧桧雪,蹙起眉梢,向身后传来杂乱声的场地投去责难的一瞥。

“谁在吵闹……”手腕一顿,撩起垂地轻纱,她吩咐静立的侍女:“我在等一位贵客呢。”

前厅因借酒掀桌子的客人正引发一片混乱。

单腿踩在椅子上,一把推开身边的姑娘,用筷子敲着碗,醉眼惺忪满口吵吵嚷嚷的男人衣袍华贵,是京内有名的混世魔王,仗着父亲顶个世袭王爷的称号四处胡作非为,今日更是借酒撒疯,硬要萧桧雪出来接待。

“我们桧雪小姐可不是说见就见的。”从内走出的丫头,双手叉腰,横眉竖目,伶牙俐齿地睥睨闹事的公子,只用鼻孔看人似的瞧扁他道:“更不是什么歪瓜裂枣不三不四的野男人能见得到的!”

男子勃然大怒,戗指扬言:“竟敢将我这皇族血亲说成不三不四!”

“不三不四也没什么。”少女拉下眼皮扮个鬼脸,煞是气人道,“歪瓜裂枣才是重点啦!我们小姐可从来不见长这副嘴脸的……”说罢,白他一眼,少女掩口娇笑,明显嘲讽他容貌不端。

“反了反了。”男子­祼­臂揎拳,“这天下如今都姓完颜!宋国的公主也要在我们金国的洗衣院里做娼妓!这真正的娼妓反而登鼻子上脸摆公主的谱!叫萧桧雪出来!我倒要看看,她是仗了谁的势,竟敢猖狂至此!”

“这猖狂之人尚且不知是谁。”少女冷笑,“我们门前挂着十二只灯笼,明摆着昭示这是水月宫名下的买卖,水月宫旗下的商号船行青楼货运一概生意,都会分利给朝廷,也就等于是皇家字号的买卖!来我们这儿撒野,就是没把水月宫放在眼里,就是不买当今天子的面子。我倒想知道,你是仗了哪位姓完颜的王爷之势,竟敢猖狂至此!”

第50节:第二话南柯画舫?一朵红花Сhā鬓边(3)

男人嚣张的气焰陡然顿消,猛地惊出一身冷汗,霎时酒醒。要知道刚披上龙袍不久的新帝完颜雍最忌惮的不是外人,而正是这些姓着完颜有着皇族血亲的王侯贵族!这十几年间,金国君主几经易位。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凭着弑亲篡位谋取天下。虽说顶着水月宫招牌的商号如今并不少见,不见得都与上面关系深远。但万一……

男子越想越是心惊,只怕一时胡言乱语早已埋入日后的杀头大罪。当下以袖遮面,不发一语,竟连连倒退在夹道的哄笑声中退了出去。

少女一声冷笑,拍了拍手掌,“各位,我们这儿是寻欢作乐的场子,断不会平白难为诸位大爷。适才的话不过教训一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大家不必忌惮。只管照样开杯痛饮!想点哪位姑娘,只要郎情妹意你情我愿。花牌挂在此厢就是要等人翻!没有了诸位大爷,就真是皇帝亲开的买卖他也难以支撑下去啊。”

这丫头甚是伶俐,几句话,惹得满场欢笑。丝竹之声再起,转瞬间又是歌舞升平。

有熟客趁机拉住她问:“冰儿,为见你家雪娘子一面,我已排了半个月的队,究竟何时才能一睹雪娘子绝代芳姿听一听她那素手琵琶?”

冰儿回眸一笑,玉指轻点,“您老只往那边瞧……延着楼梯处雅坐间的十几个人中最末席的,也已等了有半年呢。”

“唉……”男子失望道,“似我这身份轻微之人,难道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吗?”

冰儿嫣然,“您是旧日的翰林才子,又岂是那等凭着祖宗血统得取高官之人能比得了的。我们阁子里的蝶姑娘,久慕您的才名呢。您等了雪娘子有多久,我们蝶姑娘也便等了您多久……”

“真的吗?”男人脸上放光。再次验证了不管什么身份地位,只要是男人,听到有女子仰慕,心里永远都喜笑颜开春光灿烂的定理。

冰儿丢下暧昧的眼神,似笑非笑道:“那您可得自己去问问她了……”

不经意地抽出衣袖,谈笑间,又摆平一档事。

这飘香楼乃是中都内最富盛名的寻欢坊。旗下红粉无不剔透玲珑。其中更以擅长歌舞的秦冬儿与才貌惊天的萧桧雪两位花魁名震中都招惹浪子狂蜂无数。但凡来此间的,又往往非贵即富。要妥帖圆滑地招待这些人,光靠有人撑腰不行,还得有擅长交际的灵活手腕。

光是排那座位前后的席次,便于观赏歌舞远近的距离,就要煞费一番苦心。换言之,坐在特殊席位的,都是各顶个名震一方的人物。所以适才那名翰林才子才会望而兴叹知难而退。

而那吹嘘自己是花魁相好的商人,则完全没希望地瑟缩在最靠近门边的桌子上,郁闷地低头喝着小酒。

“唉。”自顾自地倒一杯浇愁的酒,商人皱着伤心的八字眉,胡子随着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没想到这中都的一个表子,也有这么大的排场。”

“……”

“唉。可怜我这朵珠花难道要明珠蒙尘?”捧着花两钱银子买的假凤钗,胖商人唏嘘不止,“谁让人家是皇家御用的表子……”

“……”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和皇帝睡过的表子就不是­婊­……”

一双冷眼,骤然­射­来满目冰霜,硬生生冻结住胖商人未尽的言辞。他骇然地将胖胖的身体向后一缩,那俏生生的冰儿丫头,不知何时竟已来到桌旁。

“你这个……”她正待咬牙切齿,好好教训这随口乱喷的胖商人。一道挺拔身影却蓦然拔起,横阻眼前。

那是个相貌平凡的灰衣男子,腰上挂柄单刀,看来像个保镖。背一个自肩膀斜绕胸前的大包,又有点像个跟班。

不是穿了灰衣的缘故才显得风尘仆仆,缀了补丁的直裰上,似是随手一拍,也能掸下两斤浮土。

冰儿瞪大诧异的杏眼,不知缘何,竟被他的气势震慑,一张利口慢了半拍,才说出话来。

“哪里来的乡下人,恁地不懂规矩。”她俏眼一睐,“站在这里做什么,专挡姑娘我的去路不成!”

“苇八是乡下人,确实不懂规矩。”男子淡然开口,声音低哑粗粝,甚是难听,却意外地不带凶煞之气。

“但是苇八,要保护自家的主人。”凌乱散发间,他有双清明的眼,不挑衅,不凌厉,却似平静的深潭因没有涟漪反而无从看穿。周身灼热的气流像某种无形的火焰……

冰儿恍惚一刹,后退一步,避开那似要扑面而来的灼热,半晌,才勉强嗤笑,“谁要和你们这种乡下人一般见识。”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再瞧他一眼。

“啊呀,苇八,你还有点用处啊!”

那满头大汗的商人一边用胖胖的手擦试额角的汗,一边拍拍男子的肩。

“这地方忒诡异,我们还是走吧……”商人拖起苇八的手急匆匆便要夺门而逃。还是找别家烟花馆的好。只是好不容易进了久慕大名的飘香楼,连那位雪娘子的脸都没见到想想真不甘心。

第51节:第二话南柯画舫?一朵红花Сhā鬓边(4)

一脚已迈出门槛,忽闻身后珠帘摇动,翠玉相敲,有人轻笑道:“贵客留步。”

那声音调雨为酥催冰化水直若春风扑面,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受用,商人胖胖的身子未转人已先行软了半边。

待到回头,更是只觉口­干­舌燥,两耳嗡鸣。

手持绡扇的绝­色­佳人竟美得活脱像从唐人传世的工笔画中走出来似的。临花照水荏苒娴静,哪有一丝风尘气。

当下放轻音量,生怕唐突到这我见犹怜的美人,颤动着两片肥厚嘴­唇­,只问:“小、小姐叫我?”心中只道这艳遇不来则已,一来惊天啊。他周大富等了三十多年,终于有幸得遇慧眼识英雄的红拂女了吗?哇哈哈哈!

萧桧雪垂睫一笑,扇子轻移,向他背后一点,“不巧,请的是那位。”

“哎?”伴随商人失望震惊不可置信的抽气,当事人却只是推起斗笠,流露出倍感困惑的眼神。

雪­色­灯笼,一行十二个。夜­色­中遥遥望去,幽暗的江面像燃起十二朵素得招摇明艳的昙花。

带路的女子提着裙角簌簌的白纱,袅袅婷婷的风姿似水畔荻花。

江空月静,一水柔蓝。

白日的喧嚣陡然消逝,江上只泊一叶画舫,聆听春声卧月眠霜。

一方木板直通船身。

苇八略一踌躇,踏了上去。

疑惑地回头,见那位引路来此的花魁娘子盈盈一笑,微微衽裣。竟然腰肢一折,身姿曼妙地提着灯笼踅了回去。

被留下的人心中打鼓,待要跟下船,已然来不及。

一双双柔若无骨的手,一张张艳­色­倾国的脸,水红菱、翡翠绿、海波蓝、莲花紫,各­色­长裙萦花绕水飘过眼帘。

推推攘攘间,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已被簇拥进­精­美绝伦香艳旖旎的画舫内舱。

琉璃宫灯于四壁突起处各悬一盏,龙眼大的明珠代替蜡烛,镂刻进香檀木桌,仿佛一袭永不沉没的华美月­色­,无光自亮。

香灯半卷流苏帐,白衣公子静卧云烟榻上,白衣如雪流墨如泉,手持酒盏,似笑非笑。一双眼,纵然映衬周边明耀流动的华彩雕栏、美艳亲王的红粉倾城,依旧风月无痕自有一份恬淡。

“公子请坐。”那人笑吟吟地摆手,随即有女子莲步款巧,搬来座椅,尚未有空置疑,一双手已从背后伸来,硬是按他坐下去。

“羽儿休得无礼。”白衣人眼波轻撩,略含责怪地一扫,那暗自咬牙的女孩,也只好忍下去。愤愤地在苇八面前摆了碗筷,还要瞪他一眼方才甘休。

“这丫头被我宠坏了。”白衣人笑道,“客人不要见怪才好。”

“……”

苇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有如身陷一场香艳旖旎却又诡异至极的梦境。他不过是陪那雇他的商人去了趟烟花之地,怎会被莫明其妙地招待到了这里。

眼前这人,又是谁呢。

藏在斗笠下的眼眸抬起,静静观望。公子报以微笑,袖中探出洁白手掌,又是一挥,身畔的紫衣美鬟立刻将酒斟入紫金方斛,莲香四溢,美人持杯,笑吟吟地双掌奉上。

“客人,这是莲心酒。闻着香,喝起来却微苦呢,虽是春夜,但江上寒凉,请先喝一杯暖身吧。”

酒香扑鼻,美人柔媚,丝竹琴筝隔帘传来撩拨之声。坐在这美婢环绕绮华如梦的画舫之中,真是只凭空气也要使人酩酊如酲不饮自醉了。

但苇八只是稳稳接过酒杯,扬头饮下。沉默得不动声­色­。一如江心明月白。

白衣人移身近案,侧身浅笑,“客人……”

“苇八。在下苇八。”

“好。”­唇­畔的微笑加深,桌角嵌入的明珠流转的光焰照不亮白衣公子的容颜,却映出那乍看沉静的眼眸里,纷纷落落永无止境的如雪烟花。

“苇八。”玩味地念着这个名字,他问:“那商人与你有何关系?”

“雇用关系。”

“来中都有事?”

“找人。”

“什么人?”

“故人。”

“你说话总是这么简洁?”

“……”苇八沉默半晌,抬眼道:“你是陌生人。”

“哈哈哈。”“他“挥动扇子,倚着如云美婢,眯眼一睐,傲而不嚣,“只管当我是神仙好了。今夜你便是降临小蓬莱。不管你要什么,我总有办法找得到。”语毕,他一推身畔那紫衣美人,“喏,你看看,她像不像你要找的人?”

女子们哄然笑起。

受了嘲弄的男人,却只是沉静地低垂着眼答:“不是。”

白衣人兴致更浓,逗弄他说:“这位故人,想必是个女子喽?”

“是。”苇八颔首。

“哈。”白衣人哂然一笑,举箸一敲,“百年修得同舟度。人世原本虚幻无常。何必在意彼此未曾相识。今日相逢便是有缘。苇八,此间美­色­倾城,没有一个输给飘香楼里的‘大小乔’。虽不知你要找的女人是何等相貌,想必也争不过她们。不如挑捡一个,我便送了你。也不必在这金国看人眼­色­打小工,带着美人与我备好的嫁妆,回那江米粮乡去吧。”

第52节:第三话一品与千金(1)

“恩人有话,一日找不到故人,苇八一日不离中都。”他淡淡回绝,无波的眼眸虽是波澜不惊,却自有一片坚毅的寂静。

女孩子调笑的声音不觉静了下去,眼前这男人虽衣裳质朴貌不惊人,却自内由外地散发一种不易轻移的气质,令人折服。

喜怒哀乐都不会流于言表,他始终维持他安静的步调。但不凌厉、不萧杀、不冷峻,甚至也不见­阴­悒。平平缓缓如一池清碧。

收敛­唇­边虚应的笑容,这浮华如同南柯一梦的船主,水月宫主花如雪,垂下浓密眉睫,杯中粼粼酒水映出眼波开阖间游丝千尺霎然明媚的纷落烟朵。

“那么,”她说,“你便不要跟着那商人了。明日起,我雇你好了。在我手下做事,对你找人会更方便呢。”

苇八闪过一抹豫­色­,“做人怎可不讲信用。”

乌羽大怒,需知旁人要进水月宫难如登天,如今宫主不知为何看上这个不明底细的异乡来客,先是以客礼款待眼下竟要招他入宫,竟然还敢推却,简直岂有此理!

“那么……”

幽幽艳艳似藕花漫天的眸光随眼帘微闭消散逝去,花如雪并不生气,只是闭目微笑轻啜一口杯中琼瑶,“若是他不要你了呢。”

“自然另当别论。”

“好。”她挑眉,笑得别有深意,与他碰杯,“那么,就让我们一言为定。”

“古人说: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琅然一笑,倚窗拍掌的白衣公子信手抽下束发丝带,流泉马尾随即披散成了绸缎扇面。她推开半圆的窗阁,眺望那抹意外有趣的背影,“这个佳人在侧不乱怀的客人,却要早早归去。真是不解风情。”

“宫主,你真要那人来水月宫?”

“有何不可。”笑得肆意的女人看似随意地一睐。

“他有什么好!”乌羽负气道,“即便不爱钱财美­色­,也不过是个土包子!”

“呵……”向后一倒,平躺在织锦花缎铺就的软席,花如雪枕着一头冰凉乌发,浅笑若无,“这是第一次呵……”

“嗯?”整理盘盏的乌羽没有听清,抬头问:“宫主你说什么?”

“没什么……”花如雪闭上眼睛。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姑娘,并且倾其所有只为送她一朵红花。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

第三话一品与千金

人生境遇取决于偶然。

苇八在那个灯火荧荧的傍晚,游女如织的花街,以十枚铜板的价格买下一朵红花。也买到了别人求之不得前程似锦的境遇。

只是当事人或许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幸运吧。

“我做错了什么吗?”

站在第十八次被拒之门外的店铺前,苇八沉思良久,失落地自语。

为什么自从他赴过那有如南柯一梦奢华的画舫盛宴后,就失去了他的工作、甚至是再找一份短工的可能?

游丝千尺,细雨蒙蒙。

持一柄青伞的女子笑吟吟地跟着身后,任由司花的青帝,以雨为针,在那浅黛罗裙的边沿处绣上一行春水的湿润。

“苇爷,您还要再找下去吗?”

她巧笑倩兮地问。

苇八挺直脊背,­唇­角掀起一份坚毅的傲然。蓦然大踏步折转,走到女子面前,“为什么?”清澈的眼中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愠怒,只是口吻带出深深的疲倦。

女子嫣然。

“你该猜到,就算你继续倔强下去,这中都城内也没有一个人敢雇用你。你是唯一被水月宫主请上画舫招待的贵客。花如雪若想要一个人,就是势在必得,且不择手段。”

这番话并不是出自持伞的青衣女子,一辆牛车在雨中驶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粼粼积水正倒映着挑起车帘的某个女子似笑非笑的眉眼。

而敢如此评论花如雪的人,也只有水月宫主本人。

“苇八,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她眉梢一挑,笑眼盈盈,“那商人若不要你,你便到水月宫做事。难道怕我会拖欠工钱不成?”语尾上挑,她带着几分调笑。

“苇八听闻水月宫人才济济,不明白宫主何必垂青苇八。”他蹙眉望去,花如雪的眼神亦不避不讳。

她但笑不答,只问:“我以宫主之身,亲自来邀。苇八可愿入我水月宫?”

掌车的黄衣少女听得极不耐烦,暗中撇嘴。宫主与他费这些口舌做甚。只要水月宫一声令下,苇八根本不可能在中都找到其他差事。早晚会来求他们。宫主倒好,不但派人跟随生怕他冻到、饿到、找她们不到!更放下身架亲自来邀,真不晓得那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别有什么动人心处!

萧疏雨中,男子垂眼沉眉,若有所思。

第53节:第三话一品与千金(2)

“宫主。苇八来中都是要找一个人。苇八答应了另一个人,非要找到此人不可。一日完不成任务,苇八一日不能离开中都。苇八并非自由之身。有诸多不得已之处。这样一个苇八,若是加入水月宫,只怕总有一天,会给宫主添麻烦。”他深深望她,低声叮嘱:“宫主但请三思!”

“我花如雪虽不喜欢自找麻烦,但也从未怕过麻烦。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总是特别少,所以凡是我看上的就一定要得到!”花如雪挑­唇­一笑,信手撩开车帘,“苇总管,请上车!”

隔着如雾烟雨,花如雪觉得那站在雨中的男子似乎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与之前不同,但究竟哪里不同,花如雪也说不出。

但是苇八并没有再推辞,他沉默地跟上,选择站在车子的后面。

“你是主子。”淡淡的四个字,好像已是一切,什么都不必再说,从此之后,他是她的人。只是他已先行告知,他心里更另有一人,且永远优先于她。

“这个男人很意外。”乌羽诧异地抿了下嘴角,以为这种固执的男人定然又臭又硬宁死不屈,摆出一副不受招安的草寇状。没想到他如此明白自身处境,却又处处要把话说在前头。

“你不觉得他是个忠义之人吗?”

花如雪露出神往的微笑,缓缓放下撩起的车帘。一路车轮辘辘,辗过湿腻的石板。不论开快开慢,那男子总能跟上,稳稳的步声,竟让坐在车内的她有种异样安心的感觉。

“那也没必要让他当总管吧!”

乌羽生气,连她都没有当上过水月宫的大总管呢。凭什么这家伙可以一步登天?

花如雪迎上她的目光,掀动眼睫,微微一笑。倒是令乌羽反而不自在地率先移开视线。

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

垂眸望向交加于膝头的修长手指,以及指畔所夹的一朵红花。花如雪知道,她只是莫名地很想去相信某个人……

等这样一个人出现,她已等了太久。

那天锦上添花楼,亲选近身侍卫,就是为了可以找到一个不用她处处戒备能够令她放心休憩的守护者。只是没想到……

他会以那样的方式在她的人生中别样地出场。

香车华盖,凤烛荧荧。多少繁华如烟朵弥漫,散尽后唯余空荡的寂寞,而蓦然回首……她看到人群中素极的他。

推开斗笠的男子有一双沉静无波的眼。

四目相顾,没有恐惧、没有奉承、没有丝毫利益的牵绊,他甚至用他最后十个铜板为她买下一朵其实她并不喜欢的红­色­绢花。

难道他不明白这样的举动,很容易招人误解吗……

花如雪低头浅笑,却不知道自己一向冰冷的眼神,也被手中的红花渲染成温暖的­色­调。

盛开的白玉兰,已经有些开到残了。

莫清歌怔忡地仰望,早春的花只开一霎,短暂一如可以尽情得意的少年时光。

还记得他初入水月宫那日,宫主最得力的手下乌羽姑娘,拿他们打趣,要他们去街上买一份能哄宫主开心的礼。但宫主是何等人物,寻常物件又怎会入得了这清傲女子的眼。

想来想去,只得买来一卷白纸。

乌羽逗他说,难不成是买字画被人诓了,拿错了空白画轴?

他却说,宫主白璧无瑕。如同这空白画纸,除非宫主本人,又有谁能为她添加颜­色­。

宫主微笑说这莫侍卫好生会讲话。

却不知道,那是他真心所想。原不是讨好的话语……

他本是名门弟子,本不该来被南宋武林指为邪教的水月宫做事。况且在金国境内,水月宫又成护国圣教,每次招人都不乏境内高手竞相投靠。

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也还算是殷丰。他­性­情纯良,师父说他不适合闯荡江湖,回家做商为工也算乱世中的一种福分。却不知晓,他这一去,竟不是回家,而是来了水月宫。

他没有入朝为仕的野心……

也不是贪财慕势的人物……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那掌控半壁武林的水月宫主,就已是他心中一则绰约的梦境。

凭着平日加倍的勤奋,他虽不是绝世高手,却也并不弱于旁人。从数人之中脱颖而出,取得可以留驻在她身畔的权利。

即使抛舍了太多的东西。

即使这一切她毫不知情。

即使那一天,见她清华慵懒谈笑杀人。

也还是丝毫未曾动摇他心底一份痴着的执念……

玉兰花无声飘坠,白如梨瓣,皎如月­色­。这不败只落的花,一如莫清歌无人可诉的衷情。

从花开到花残,从欣喜到惆怅。也并没有经历多少时间。

一切只因为那个男子的突然到来,苇八。

莫清歌怅惘地笑了,带着一点无边的凄苦。

再抬头,已勉强自己换上平静的神情。

第54节:第三话一品与千金(3)

宫主曾说,不要喜忧于­色­。

他默默地记住,总有一天,他会让自己变成宫主喜欢的样子。希望这不要也只是一种奢求。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莫清歌才刚凝聚的眸光,霎时重归黯淡。

比他更符合宫主喜好的男子推门而出。灰­色­衣袍,腰挂单刀。散发披在颈后系成一束。任莫清歌怎样看也看不出有任何异于常人的男子,正向他踱来。

莫清歌恍惚地看着他,忍不住与自己暗暗比较。

“我准备好了。”低沉的声音,震醒了如在梦里的他,急急地应声:“哦、宫、宫主说可以出发了。叫你到车上去等她。”

这样说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酸酸的。莫清歌难过地想:听乌羽说,这个苇八送过宫主一朵红花。而宫主因此特别垂青于他,先是连跳数级地提拔他成为一人之下的大总管。又赐他专属别院锦衣华带。原本还要送他可谓镇宫三宝之一的紫玉刀,却被这人不知好歹地谢绝了。

想到此处,莫清歌毕竟少年心­性­实在按捺不住。

“苇总管……”

前面的男子身形微顿。

“什么事?”

“听说……”莫清歌踌躇开口,“宫主日前送您紫玉宝刀……”

“是。”

“听说……您把这刀……又退了回去?”

“是。”

“为什么?”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莫清歌蓦然心头火起,“你知道那柄刀的来历吗?还有……”

“我只需要一把刀。”

苇八简洁地截断他的话,信手拍了拍腰。

莫清歌咬牙道:“但是这把平庸的刀又怎么能与宫主送的刀相提并举!”

前面的冷厉男子,闻言不怒不恼,嘴角竟然泛起一丝微微的笑。

“你会觉得紫玉刀有价值是因为它是宫主的。物品本来没有高低贵贱,是因为有了背后的意义才有了特殊的价值。”

被说中心事,莫清歌窘急交迫,却又见苇八再次拍了拍腰上的单刀。

“对我而言,”那个男子转过头来,目光宁静,深邃幽远,“我这一把更有价值。”

一瓣荏苒的花吹落鼻尖。

莫清歌乍然惊醒似的拔腿,前方的男子却早已领先走出好远了。

就像一卷无瑕白纸比不上一朵娇艳的红花。

或许更醒目的存在,才是易被铭记心头的赢家。

大金皇帝完颜雍本身已是一则传奇。

他背后的故事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是金朝太祖完颜阿骨打之孙,心思缜密,深谋远虑,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两度易朝改主,数次血雨腥风,均没有淋到他半滴。而正是这个看似温文明礼的男子,暗中笼络江湖人物为他效命。在前朝废帝完颜亮攻宋之际,趁机夺得天子宝座。更将“死于乱军中的完颜亮”削去帝号,贬为海陵王。颇有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鹏鸟之势。

上任以来,他多留用完颜亮朝的官员,保住朝廷局势的稳定。较之先前昏达残暴的完颜合刺、任­性­狂嚣急功近利的完颜亮,完颜雍这位新帝沉静达明,不喜战事。深得民众拥戴,称他为“小尧舜”。

而这,也只是他众多侧面的一个罢了。

……

“今次的比试,难道又是朕一人独赢不成?”

围着一顶银狐毛皮制成的裘帽,身披大氅的男子身材魁梧凤眼英姿,一副壮志勃发却苦恨没有对手的样子。

骑在枣红马上的女子裹着一袭火红,回头瞥向被远远落于身后的银甲侍卫群,不屑地冷嗤:“那是因为你是皇帝啊,他们纵然­精­于骑­射­,也不敢跑在你的前头。”此女肤­色­莹润如初雪,眯眼轻哼的样子纵显几分桀骜不驯,­唇­畔深深的酒窝却给她添了抹娇憨可掬的意趣,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她认真生气。

“燃儿此话说得好没道理。”完颜雍笑道,“今日围场狩猎。又不是在比脚程,先后远近又有什么关系。”

女子小嘴一撇,显然对他的说辞不以为然,“你跨下有神风爱马,背后有追日宝弓。古人说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战利品再多,也不是你独个的本事。”

完颜雍脸­色­一沉,隐然恚怒。

背后却先传来琅琅笑语:“我主自幼­精­于骑­射­,乃是女真第一神­射­手。天上塞雁,水底游鱼,亦可举臂擒来。更别说此间狐兔。不是这些将士不争气,实在是实力相差,如隔天渊。”

几句话通达明快,令完颜雍转怒为喜,牵系马头,回身探望。

“如雪!你终于来了!”

青鬃马上的锦袍女子笑语盈盈,拱手一揖,“水月宫花如雪参见陛下。请恕如雪迟来之罪。”

“哈哈。”完颜雍开怀大笑,“你肯来就好。”他拍马上前,兴致勃勃,全然不觉红衣少女正在身后拉眼皮翻白眼扯脸颊吐舌头地大扮鬼脸。却看得跟在花如雪身后的莫清歌脸­色­古怪,只好辛苦地将头一再压低。

第55节:第三话一品与千金(4)

“这些所谓大内高手全是废柴。”完颜雍信马由缰,与花如雪双骑并行,“至于那群日日沉溺享乐的贵族子弟,更是一早失去我们女真男儿的猎骑本­色­。”

花如雪嫣然一笑,“侍卫的任务是要保护皇上您。若真是出了一个在这围猎场上任­性­肆意邀弓揽月的‘小后翌’,那此人纵是天下第一神­射­手,也没有继续担任职位的资格。”

“如此说来,倒是我硬拉他们陪我围猎的不是喽。”完颜雍一挑眉,兴味盎然地等着看花如雪怎么回答。

“是。”花如雪眉清目朗,微笑得落落大方。

却看得身后莫清歌一阵紧张。

他早知花如雪是金国天子的殿外谋臣。二人江湖相识,情谊甚笃。但历朝历代的天子都不习惯有人记得他们未当上天子之前的过往,越是对贫贱知己,越会心狠手辣斩草除根毫不留情。纵使没有把柄也会千谋百虑除之后快,更别说当面犯下“不敬”重罪了……

这是莫清歌第一次见到完颜雍与花如雪相处的场景。此地虽不是在规矩重重的宫内,但帐篷四野均有御林军压境,一旦他们有了冲突……

莫清歌小题大做,转念之间,手心额角俱是冷汗涔涔。

他往左边一瞟,想与苇八打个眼­色­。

苇八却端然不动,只凝望前方的花如雪。

“哈哈哈!”

完颜雍的纵声大笑使若有若无的紧张空气瞬间消弭,也令莫清歌提到喉头的心脏落回原地。

“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当面点破我的目中之障。”

大笑之后,完颜雍的眼神带出一抹苍凉。

“不知为何……朕近日觉得很累,常犯一些小错,只怕积铢累寸终成大祸。”

“陛下因前朝之警,对自己要求诸多。”花如雪微笑,“其实……”

“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叽叽咕咕说些听不懂的话……”红衣女子大蹙其眉,扬鞭赶上,“反正我只知道是不怕你的人来了。”她仰面睐向完颜雍,手中金鞭倒转,用那镶了艳红宝石的手柄一指,“赢得了如雪,我就信你是什么什么……来着?”后半句,她咬­唇­望向花如雪。

花如雪微笑接道:“­精­于骑­射­。”

“对对!就是这个。”红衣女子拍掌叫嚣。

“燃儿念书太少,令如雪见笑了。”这次换完颜雍大蹙其眉。

“我们女真人念那么多汉人的书做什么?”女子大怒,悻然扬鞭,于葱葱草­色­间掠起一道红烟。

“皇上不追吗?”花如雪眨眨眼睛,带了点调侃。

“那妮子正待我追上去,便可嘲笑我说是怕了水月宫主,不敢比试的胆小鬼。”完颜雍勾­唇­一笑,“机会难得,正好与如雪一较长短。”

“我……”花如雪正待推辞。

完颜雍先行摆手,“哎!可别说什么皇上是我族第一神­射­手一类的话哦。您不是我朝中汲汲营营的臣子,也不是我那些有重任在身的侍从,更不是需要扮作无能以换平安的子侄。”俊朗的双目飘入一抹如云的寂寥,“如雪,你可不要让我这孤家寡人失望哦。”

听得他一语双关别有深意的话,花如雪悠然微笑,“如雪只是要说,我这马儿怎样也追不上皇上的追风。若是捕捉那地上的野兽,便是对如雪有失公允。不妨引箭­射­苍穹,比­射­那云中过客。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好!”完颜雍双眸一亮。

正好闻得一声鸟鸣,二人同时抬头。

紫烟落日暮­色­长河,一点飞鸿展翅掠过洒下一片­阴­影。

完颜雍从容不迫取下背后长弓。擎臂高举,眯眼如鹰。集全神于箭簇之上,浑身紧绷,全部意识只在乍然轻松的小指间。眼看夹带嗡鸣之声的这支箭破空­射­去,众人心目皆集中在此。莫清歌也忍不住抬头仰望。

苇八忽然一夹马肚,疾风般奔向花如雪,厉声警告:“宫主小心!有刺客!”

花如雪大惊失­色­,来不及观窥左右,先喊出:“苇八护驾!”

几乎同一时刻,八个黑衣人如蝴蝶凌空翻转,八柄长剑同时刺向完颜雍与花如雪。

打了一个寒颤的莫清歌心中骇然,来不及去想这大军压境重重把守的围场之内,怎会突现刺客,就顺已本能策马追了上去。

但此时方才动身又怎么来得及。

倒是一直眼观六路的苇八于敌人动手之前先行嗅出危险之气,他纵身弃马,身法诡异,锦衣如蝶,身形旋转得竟比黑衣人的剑还快。

一切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

适才还和乐融融的围场现已注定成有人血溅当地的嘶杀地。

完颜雍全神贯注于搭弓待­射­的箭上,待这箭­射­出,全身猛然放松,却忽听得身后有谁大喊有刺客。待要防御已是不及,一时只觉头顶一片剑光罩来,心中惊骇已极。

一件灰衣蓦然从中截断刀光织就的死门,紧接着有人在他肩膊处一推,完颜雍顺势翻身落马,滚向一旁。

第56节:第三话一品与千金(5)

而代替他的位置,有人以柔克刚,一件灰衣正巧妙地周旋在四把宝剑之下。这样一拦一推一防,已然争取到时间。完颜雍脸­色­郁悒地爬起身,快速抽出腰间佩剑,而其他侍卫已然大举赶上,团团将他护在中央。

那边苇八以一敌四。

花如雪却因事发突然,被两柄剑刺伤了背脊,血透锦衣,还好她反应敏捷避开要害,有莫清歌一旁支援,虽然刺客身手高强,也无法占到便宜。何况行刺本是一击必中的事情。一招若不得手,也难全身而退。转瞬之间,侍卫们赶到,便是优败立现。

八名刺客除一人逃走之外,其余均被当场擒获。

完颜雍惊魂未定,当下率人回返大帐。

莫清歌想去搀扶受伤的花如雪,却被那女子冷淡地甩袖拂开。

“没事。”她挑眉一笑,­唇­角漫起无限嘲讽,“只是一点擦伤。”

一点擦伤会流那么多血?

莫清歌不敢多言,只能垂首,握紧双拳。

完颜雍臂肘枕于桌案,以手支额,挡住不豫的面­色­。帐内众人护驾失利又看不到皇上的脸­色­,更是吓得半天不敢吭声。

“把刺客先押回去……”半晌,完颜雍终于发话,“注意不要让他们自尽。”

一双冰冷黯沉的眼­射­来,侍卫长嗵地跪下,浑身抖若筛糠,“是!”

“去吧。这次要小心点。”

漫不经心地语毕,完颜雍举起案前的一杯茶在手心轻缓转动。花如雪深知此人城府甚深,越是不当场发作,这口气他越是积得沉缓深远。

“如雪的伤无大碍吧。”

一双眼再抬起,已是平缓无波。连先前的冷厉也见不到了。花如雪怔忡地望着那双帝王之眼,却因那份无波的沉静想起另一个此刻正站在帐外候旨的人。

“如雪?”见她出神,完颜雍再次催问。

“小小擦伤,不碍事。”花如雪稳稳一笑,攥紧衣袖,不让沿着手臂淌下的血滴落在地毯上。

“对了,那个救我的人呢?”

突然想到似的,完颜雍盯着她问:“是你带来的人?身手很好。”略一停顿,他道:“此番他救驾有功,朕要赏他。”

花如雪稳稳微笑。

“我的人,就是水月宫的人。水月宫的人就是皇上的人,皇上的人理应为皇上做事。既是分内之事便无需赏赐。”

“虽然你这样说。”完颜雍一笑道,“但朕一向功过分明。”他冲左右一挥衣袖,“去,把他叫进来。”

花如雪知道他刻意要赏苇八的“有功”,是为向那群“有过”的侍卫示警。垂睫只笑,心知不觉间,水月宫又在这朝堂之内竖起一批敌人。

“此人脾气倔强,如雪先请陛下恕罪才是。”她抱拳颔首悠然浅笑。

“日日与草包为伍,朕的­性­子早就磨练出来啦。”完颜雍话中有话,一脸自嘲。

而说话间,苇八已被带入帐内。

“平民苇八参见宫主、陛下。”

他拱手低头,腰背却挺得笔直。

四下随从见他不肯下跪,虽想当场叫嚣一番,但碍着花如雪的面子,一时也不敢开口。

完颜雍细细打量他,­唇­边掠起一丝笑意,手指在袖中摩挲,狠捻着无辜的底衬,“你叫苇八?”

“是。”苇八垂眼,沉静回答。

“你可知朕是何人?”

“您是皇上。”

“那么……”乍然抽出合拢在袖中的双手,完颜雍挥手重拍,抓住座椅扶手的龙头,“是皇上大,还是宫主大?”没人料到他竟会提出这样一个诡异的问题。

“自然是皇上大。”一丝愕然之后,苇八随即回答。

“你进这帐内,先向你家宫主行礼,才向我行礼。难道不懂进退礼法?”­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完颜雍的眸中泄出一丝残月般的冷意。

“皇上是万民天子,却不是苇八的主人。”

简直冷淡的一句话语毕,惊起满帐一片抽气。

花如雪漾起一丝苦笑,更多却是早有预料的纵容。

“既然如此,为何刚刚你不救你家宫主,却来救朕?”

完颜雍眸中闪烁一片好奇。其余人等却无不是敛声屏气,只盼这小子不要再胡言乱语惹得龙颜震怒害他们无辜受累。

苇八垂眼,眉睫浓密,眼睑处,洒下一片淡淡郁悒。望着他那毫无表情的侧脸,花如雪想,被遮掩的或许不是深深的眸­色­,而是这个男子难以看透看懂的心……

“宫主有令,要苇八护驾。苇八只是听宫主的话,如此而已。”

“即使这命令会使她受伤甚至死亡?”盯着他的脸,完颜雍饶有兴趣。

沉默片刻,苇八抬起头,蓦然睁大的眼中,尽是他人无法解读的信息。

“一个下人没有必要揣测命令之后的含义。”他说,“对苇八而言,只有说出口的话语,才代表主人的意图与苇八必须去做的事。”

第57节:第四话今宵花似雪?明朝月如歌(1)

“你这人倒真是有趣。”完颜雍瞪他半晌,忽然大笑,“那又为何见了朕却不下跪行礼。难道不怕给你家宫主惹是生非?”

“男儿膝下有黄金。纵然天地广袤,苇八亦只能向一人下跪。但那个人……”他眉梢一扬,“并不是您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色­。

那衣裳简淡神情漠然的男子并没有露出特别倔傲的神情,但他看似无波的眼眸深处,却埋藏一种令人想要将之折服的火种。因他的不屈、他的固执、他醒目却不张扬的特质,而越发想要改变他、得到他、拥有他……

望着苇八,花如雪想:这是个会让人无端想要征服的男人。

而显然,会这样想的,不只是她。

花如雪淡然瞥向龙椅上的王者,后者没有生气,只是更加兴味盎然地看着苇八。

“如雪。”完颜雍忽然侧头向她看来,“把你这名侍卫送我如何。朕身边显然需要一个能听得懂朕命令的人啊。”

霎时,四周侍卫的脸­色­又是一变。

皇上今日大赞苇八,其实就是在给他们难看。他们心知肚明,今日护驾失利。此刻只好把万般忧怨惧怕化为嫉妒的利刃­射­向苇八,用目光将他撕成碎片千刀万剐。

“属下说了。”花如雪微笑得淡定,“水月宫是皇上的,如雪也是皇上的。如雪的人,本就是皇上的人。若是皇上一句话,水月宫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何须刻意区分什么。除非皇上认定如雪另有私心,否则就不必在意这一人一物一事。”

“说得好啊。”完颜雍无奈地轻抚­唇­角,“这样说来,朕倒是不方便硬向你讨要了。只是今日此人救驾有功,朕若不赏,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花如雪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地望了眼苇八。万般深意幽浅流光,尽在垂眸一刹。

完颜雍转向苇八,问:“你既傲骨铮铮,怎甘与人为仆?今日你护驾有功,是朕的恩人。朕可赐你官爵之位,自行独立。”

苇八径直回拒:“在下江湖出身,不识抬举。混迹官场,于我不合。”

“那么就赐你黄金千锭,以彰你今日之功!”

“苇八另有一请,不知可不可以说?”

“哦?”完颜雍一怔,随即笑道:“但讲无妨。”

“苇八的愿望,只是像现在一样,待在宫主身边。”那散发的男子抬起头,目光一片清毅,“苇八,不愿入宫。现在不愿,以后,也不愿。”

怔忡片刻后,完颜雍大笑出声,“如雪、如雪,你这手下当真有趣。旁人进你水月宫,无非不是绕弯走路想要闯进仕途。此人却真是、真是……真是无法形容!”

完颜雍像发现一桩趣事,笑声不断,间或用暧昧的眼光在苇八与花如雪之间来回梭巡。大帐之内紧张的气压早已消于无形。众侍卫松了口气的同时,花如雪漾起一丝微笑,若有所思地望向那厢浑然不觉傲立其间的卓越男子。

第四话今宵花似雪?明朝月如歌

因突发的刺客事件,花如雪一路亲自护送完颜雍回宫。

瞧着浩荡车队平安驶进皇城,莫如歌举袖擦汗,长长地舒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总算落回原地。

回头望向垂手静思的锦衣女子,莫清歌嗫嚅着提醒:“宫主,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有件事尚需我去处理。”花如雪依旧不肯抬头,垂眼望着露在锦袍裹边外的淡黄鞋面,不知在想什么地随口吩咐,“你先回水月宫去吧。”

“宫主一个人?”

莫清歌不禁诧异。虽知今日出了天子遇刺的大事,身为水月宫主花如雪不可能置身事外。而自己也不该多加过问。但念及花如雪的伤势,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一时间竟把疑问脱口而出。

“苇八会留下帮我。”

花如雪看似不经意地眼波一转,波澜不兴的眸光驻留在一脸担心的青年身上,一字一句,像要把接下来的话打入他心底般,清楚明白地告诉他:“我只是受了点擦伤。你无须介意,回去以后,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听懂了吗?”

她的声音本已沉柔若水,此刻压低声线,更是溢出空谷深潭清冽迂回的泠泠澈透,空旷幽静却又雾障丛生,阻隔他人窥伺其心意的可能。

莫清歌握紧双拳,看着两个不同却相似的背影,一个稳健,一个宁静,一前一后自视线中渐行渐远,摇曳于浓艳暮­色­间的影子终究被夕照拖成一线。心里像有小虫在不停噬咬,说不出的郁闷。

被复杂的心绪重重包裹,作茧自缚的人独自驾车,扬鞭撕裂自头顶逼来灼烈渐迫的霞光,却挥不去心头一抹忧郁的重彩。

水月宫的总部并不像一般武林教派,或是临山而建凭借奇峰妙角搭出直登天梯的盘旋九霄、或是挖地三尺掘一个幽深广邃避人耳目的地下广寒。没有奇门遁甲八卦阵布下把守层层机关,也没有奇花异草造就天然雾瘴沼泽毒气弹。它大大方方地建在中都近郊,周边十里水田尽是旗下产业。

第58节:第四话今宵花似雪?明朝月如歌(2)

琉璃覆瓦,青石为墙,门口只缺一对石狮,不然就像足了燕梁画栋的堂皇王府富贵家宅。

另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绕宅而筑的围墙。比普通建筑均高出一截,倚墙栽就的千株碧罗更是如烟如雾将内部光景作重重封锁。

即使站在中都城内最高的酒楼向内探望,也只能见到青树斜挥丝线织就的一片迷蒙。而这,或许就是唯一符合它掌管金国武林同时也是护国圣教理应俱备的神秘之处吧。

一路驱车行过水田,地里­干­活的农人皆是水月宫的佃户,见到绣有水月宫标志的马车,纷纷停下农活,驻足观望。年青的农家少年对驶过的车子以及驾车的人投去毫不避讳的羡意。

莫清歌百无聊赖地低着头,心清如雪,很明白他们羡慕的并非自己,而是如今这身衣袍,或者说衣角某个标志所代表的背景。

青青禾苗在道旁一望无际地恣意增长,心底却尽是一片空虚的迷茫。

水月宫的侍卫,在中原只能算是一个笑话的名词,但到了繁华的中都,就成为值得敬重的身份。

水月宫主的名号是否也是如此呢……

是不是每个名字背后的含义都并不能代表真实的自己。

绰约的白梨纷然开放,如某个女子挑眉微笑的样子。

迎面扑来的花香,昭示他已驶入水月宫的大门。

俏生生的乌羽,正如风吹荷叶,轻盈娉婷地朝车子迎来。

她腰间围了条绿丝罗,系着圈金铃铛,走起路来丁冬丁冬甚是好听,并不看莫清歌,只向帘内笑说:“宫主回来得比预计晚呢。那小气皇帝有请您吃饭……”

未尽的言辞随车帘挑起的动作,被切断般地戛然而止。

莫清歌略带尴尬地对上乌羽瞪得更圆的眼珠。

“宫主……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偏过头不敢看乌羽忖疑的目光。

“那你为什么回来!”乌羽板起面孔,咬牙切齿地拎起莫清歌的衣襟,“什么叫贴身近卫你不懂吗?就是保镖嘛!你要时刻待在宫主身边才对呀,哼,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笨手笨脚,让宫主觉得碍眼,才被赶回来是不是?”随着眼前放大的丽颜,手指不客气地戳上他的脑门。

陡然充塞鼻翼的香气分不清是水月宫四下种植的梨花还是来自面前正咬牙迫近的少女,莫清歌的脸不觉腾升两片红晕,一时间头昏脑涨,乌羽究竟说了什么他半句也没有听清。

见他这样子,乌羽狐疑地皱皱鼻子,天上燃烧正艳的暮云倏忽飞上她鼓涨的脸,猛地放开他的衣服,乌羽甩着手连退数步,又羞又恼,急不可待地训斥:“莫清歌!你在想什么啊!”跺了跺脚,少女格外漆黑的头发划出一道流光,转身就走。

莫清歌却心念一动,蓦地抓住她飞扬如蝶翼的衣角。

“乌羽姑娘……”

少女回嗔作喜,盈盈墨瞳飘上少年因情急而涨红的脸孔,“什么事?”这一声,却唤得又软又柔,完全没有了适才的架势。

“其实宫主受了伤!”可惜不解风情的人心心念念地记挂着花如雪的伤势。

“哎?”乌羽神情大变,眸中蹿起一丝星火,旋即强行镇静,“宫主身手高强!怎会轻易受伤,休要胡言乱语!”

“是真的。今天为了保护皇上所以……”莫清歌急切地解释。他想,纵然花如雪命令他不得将此事说与旁人。但乌羽是花如雪一直带在身边的至信之人。应该让她知道才是。

说到底,他终究不放心花如雪的伤势……虽然无法得知花如雪此刻究竟去了哪里,但乌羽一定是知道的。让乌羽来保护受伤的宫主,就是此刻盘踞在莫清歌脑内唯一的念头。

“宫主她……伤得很重吗?”乌羽挑了挑眉,半信半疑地问。

“宫主说,只是擦伤……”莫清歌不敢随便乱说,“但是……”

“但是你觉得很重?”乌羽怪异地盯着他的脸。

莫清歌自觉无用地低下头,颓然回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虽然宫主很强悍,虽然她一直微笑而立,神情自若衣带当风。但是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她是很痛的感觉呢……

那四把剑,分明有两柄刺入她的肩膊,自己亲眼所见,那剑的去势有多急,没入得有多深,恐怕已伤及骨骼。但那个骄傲的女子却声称,只是擦伤而已。他知道他的身份立场不容质疑反驳,甚至,连担心的资格也没有。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不仅是因为陪在她身边却没能保护她而惭愧……更多的是,莫清歌明白,在受伤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不需要、不渴望、有人去关怀的。

即便她是水月宫主花如雪。那傲而不嚣卓然华美宛如一席梦境的女子……

灰瓦青砖的院落内,长有数棵开着白花的树。

第59节:第四话今宵花似雪?明朝月如歌(3)

深蓝夜幕的衬托里,白­色­花瓣的边沿渲染了一层透明的微光。月亮般皎洁纯净。随风飘落的花叶,萦风飞舞,像自月亮上掉落的无数碎片……

身长玉立的女子仿佛隐没于暗中。

冒着地热的温泉位于院落中心,蒙蒙水雾飘渺升腾,即使面对面,也只能看到她淡漠深沉的眼。

而扑面袭来的究竟是某种花草醉人的香气,还是这个女子发上传来的幽香呢……

“其实,宫主你伤得很重吧。”

站在一旁负责守护的人一挥手,将飘落手中的花瓣甩入灼热的水中。

“嗯……”

花如雪垂睫应答,将赤­祼­的足悄悄探入,试了试泉水的温度,“如果不重,就不用带你来了。”

事实上,没有苇八抱着她来,她怀疑自己早就倒在了半路。

“为何不回水月宫?”

男子一边蹙眉问着,一边背转过身。仰头看的不知是梢头轻颤如蝶的梨花,还是隐匿云中的月亮。

花如雪无声而笑,掬起一把灼烫的水,泼到自己受伤的肩膀作消毒。

“理由?我受了伤这就是理由。”痛得发出“嘶”的一声,她咬牙忍住。

“所以才更要回去,那里比较安全不是吗?”他指责­性­的回眸,却与她正撩起的视线相遇。

“比较安全?”花如雪诧异了一刹,旋即哂然一笑:“苇八,你且说说,水月宫是个什么地方?”

“……大金国的圣教,半壁武林的统领,皇帝的从属,掌控金国境内大半商业运输命脉的商业总长……”

花如雪径自截断他道:“还是个活动的大诱饵!”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仿佛嵌入冰片,散发出无端的寒冷,借此封冻住心中不欲为人所知的寂寞。

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她不可以回她的家。

只因为她的“家”是为了保护当今天子完颜雍而设立的一个障眼法。

不管行刺、打探,心怀不轨、有所图谋……不管是间谍、细作,朝廷­阴­谋、江湖霜月……一切一切,都会先冲着那座堂皇华美的水月宫而来,而她,就是首当其冲要被对付的那个……

风吹过,有片刻的失神,她忽问:“苇八,你看过那站在田里不管风再大也不允许休憩片刻的稻草人吗?”

女子轻柔若风的话语,突然造成一袭震荡而来的幻境。

……

金黄的麦田,迎风饱满的麦穗,圆紫的落日,清澈的溪流、绿­色­的风,淡紫的花,有谁正向他跑来发出串串银铃般地笑……

苇八扶住骤然仿佛炸裂开来的头,无意识地呢喃出:“好痛。”

“你也受伤了吗?”

冰凉的手随即覆盖他的额角,耳边传来的声音有着再也无法借由冰冷口吻隐藏的关切与温柔。

他睁开颤动的睫毛,望向花如雪柔和的面孔。是的,这里才是现实,并非打扰他的梦境。

“没有……”向后一闪,他避开她的手,“我只是……只是……”笨拙的想着措辞,他喃喃地说:“只是在想你说的稻草人……”

缩回因他的闪躲而停滞空中的手指,花如雪低下头,暴露在水面上只穿着单衣的身体,突然有些彻骨的寒冷。

“稻草人。”轻念着明明是自己先说的,却还是被伤害到了的三个字,­唇­边溢起一丝无奈的微笑,“对这大金朝廷来讲,我就是那样一个存在吧。”

夜风吹起团团水气,骤然背转的身体显得格外单薄。

玉笙吹彻清商后,寂寞弓弯舞袖。

巧画远山不就,只为眉常皱。

灵犀望断星难透,立到凄凉时候。

今夜月明如昼,谁共梅花瘦……

他望着那个寂寞的背影,心中突然浮起这阙最熟悉的词。

“那个人”很喜欢的一首词。

最后一句,本应是“人共梅花瘦”。那个人每次念,偏要念成“谁更梅花瘦”。他念的时候,往往已经醉了。拖着长长的白衣,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笑吟吟的,眼角眉梢却总像藏有无穷尽的辛酸与秘密。

梨花像融化的月­色­,纷然点缀初青的枝头。

有一种花开在叶子未长好的时候。

就像有些人的微笑只是经历沉淀后的忧愁。

此刻,透过花如雪单薄的背影,苇八忽然洞穿了她表象之下所隐藏的某些东西。而那本是他不该碰触到的部分。

于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做。他只能无力地蜷起手指,垂下睫毛挡住悸动的眼波。

花如雪无法察觉身后之人的变化,她只是缓缓坐下,抬手绾起散落一肩的头发,“帮我把衣服剪开吧……”

口吻已恢复往日的平稳。似乎苇八刚才所感觉到属于这个女子内心的凄楚与落寞,都只不过是氤氲水气和浮动的月­色­造就的错觉。

“剪开?”聪明地没有多问,他把视线投递至女子荏苒的背影。

第60节:第四话今宵花似雪?明朝月如歌(4)

花如雪低笑,“耽搁到现在,血早把衣服粘住了。不剪,只怕会把伤口撕裂得更厉害。”

一旁的石板上放着事先备好的工具筐,她拿起毛巾咬在口中,命令他:“开始吧。”

从袖口开始,他依言一路剪上,触目所及,只见粉­色­伤疤在白­色­肌肤上肆意纵横,深深浅浅,如绽放雪中的梅花。

这个女子……吃过很多苦。

怜惜的感情油然而生,他闭了下眼,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

仔细观察,伤口果然已与贴身衣物粘合一处。

他心知如不是花如雪内功深厚,自行运气令伤口凝结,比想象更深的伤,早令她失血过多不支倒地了。

思索片刻,他掬起一捧泉水,“忍耐一下。”低哑的嗓音响起的同时,湿热的水已淋上花如雪受伤的肩膀。

她咬紧牙关,额角已隐隐浮现细汗。

反复用水冲洗几次,布片还是粘得牢固脱落不开。

苇八蹙眉看了眼位于竹筐中的白玉药瓶。心知不把这层遮住伤口的布撕下,纵然有再好的疗伤圣药也无用武之地。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花如雪咬牙道:“没关系。撕开吧。顶多流血痛一痛,这边有药,不要紧!”

苇八稍作沉吟:“宫主,失礼了。”

不给花如雪反对的机会,他已抱起花如雪双双浸入温泉池。

“温泉对伤口有帮助……这样应该不会有事。”

粗糙的手,在伤口周围游走按摩,不消片刻,花如雪只觉直传心底的一根神经被扯断般骤然辣痛,粘住伤口的衣帛碎片已被苇八陡然扯了下去。

好在经过泉水浸泡,比预料中的疼痛要来得轻了许多。随即身子被往上托,另一只手抓起备好的粉沫,哗地洒在再次裂开的伤口。热辣之后是一片清凉。他随即麻利地抽过一旁的白布,经由腋下绕过牢牢包裹住受伤的部位。花如雪咬紧牙关,内心庆幸还好刺客的刀上没有淬抹毒药。

“好了。只是伤在肩背交接处,宫主近日最好不要抬手。”

比用来治伤的木犀粉要更加麻痹心志的声音低哑地、粗粝地……掺入了水雾的缭绕,听来也带了分恍惚的味道。是的,他的嗓音很难听、很难听,但这份难听,反而也成为他独特的记号。

月光很亮的晚上,星光就会变得微淡。

而每片正在凋零的花瓣都染了月的明媚、星的昏暗。

诗中常有落星如雨飞花似雪,但都是总被明朝清风吹散。

那么,此刻一如水波,被两个人混杂一处的发丝撩乱了的心……即便是动了一刹那,也应该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吧。

花如雪想着,低下头,寂寞地微笑了。

“苇八。”

“属下在。”

“你看到了吧……”

“宫主是指……”

“我背上的伤。”

“嗯。”

“那都是很古早的伤口呢,不觉得奇怪吗?”

“宫主是江湖儿女,有些旧伤也是自然,何况……”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苇八并没有过问的资格。”

她轻笑,“不是没有资格,而是不想过问。懂得什么都不问的人往往最是聪明。你比莫清歌聪明很多,可惜……”她话中有话,欲言又止。

“可惜?”

“可惜为什么忠心的人往往是笨的,聪明的又不一定就忠心呢。”她嫣然一笑,讽刺地扬着眉梢。

苇八没有说话,而花如雪这个问题本身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

白­色­雾弥漫缭绕,阻隔着近在咫尺的两个人。

“苇八,你受过重伤,对吗?”她头也不回地问。

“嗯。”而他依旧回答得无比凝练。一如在她面前,他总是沉默的。有些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只是两个人泡在同一池温泉水中,纵使一个面对月亮,另一个看着她的背影。那并不交接的目光,也还是会牵绊起丝丝缕缕的暧昧的。于是,看似简约的回应也就嵌入了包裹着层层水雾的柔情。

“为什么受伤,可以说吗?”

她的提问换来他的沉默。

久到一瓣花悠然划落温热的水面,静静地旋转,再缓缓地沉淀。

“算了。”花如雪的­唇­角漫起一丝嘲讽,“你本是江湖儿女,有些旧伤也是自然。何况,我似乎并没有过问的资格。”将适才他说过的话如数回敬,却看到男子无奈地别开眼,几绺散落的发丝在水面无助地荡漾。

“不是不说,是我不知道……”他尝试措辞,却发现这很困难。只好说到一半就拿起花如雪的衣服,以给她披衣的动作掩饰复杂的心情。

“忘了?”花如雪诧异地回眸,只来得及披了一半的衣裳滑落水面,而她似乎并不在意在他面前赤­祼­身体。

“我的伤,让我忘了太多事。”

这样的解释,听来更像借口,但却是真的呢。他掠过一丝淡淡的苦笑,用手撩起总是披散一肩的头发。

第61节:第四话今宵花似雪?明朝月如歌(5)

触目惊心的伤疤随即袒露。

那是一轮弯月般的深红印记。

看得出当初下手的人,曾经要将这个脑袋切下般地用力。

花如雪看得呼吸一窒。

而他已放下手臂,让长长的头发再次遮挡住恐怖的伤疤。

“怕吓到旁人,所以平常会用头发盖住。”虽然她没有追问,但苇八语气淡然地解释。

“伤在颈后……”花如雪低垂的眸光闪过一抹不忍。

“是啊。”苇八仰脸,望向一树树散发着朦胧光晕的花,“也许下手害我受伤的人,曾经和我很熟吧……”

“你完全记不起来了吗?”

花如雪在身后的声音绰约地飘来,带着本该温热却因寒凉的夜­色­而越显清冷的水音。

苇八茫然摇首,“我只记得片段……”

“片段?”

“……乡下的麦田,幽绿的潭水,呱呱叫的青蛙。还有四野盛开的山花。所以我只知道我是个乡下人出身。”说到最后,他竟然幽默地扬了扬嘴角。

“哈哈。”花如雪忍不住笑出声来,用力拍了下水面,水花四溅,溅上这个男子惯常无波的眉眼,“可惜温泉里面不会有青蛙!”

视线随笑声的渐止一路向下,她看到男子深刻的眉眼、被水花濡湿的衣袍、微微地敞开领口,锁住她视线的宛如爬虫的黑­色­伤疤。

揪住他的衣领,一点点、慢慢地扯开。

而他并没有阻止她的举动。

视线凝固,沉重的头抵上他的胸口。

“苇八……”一个疲累已极的声音在说,“你也是个吃过很多苦的人……”

他挑了下眉,为那个“也”字。

“所以很想拜托你一件事……”在温泉中浸泡那么久,却依旧冰凉的手撑在她与他之间,女子抬起看似平顺的眉眼微笑着叮咛,“请你千万不要骗我。”

……

那些印象深刻的往事,会成为记忆中画面交错的定格。

琼花如雪,点缀枝头。

苍蓝的天空,无垠得没有边限。

菲薄的云是片片飘浮的水晶。

而她站在行云下,小小的身影被那片­阴­影笼罩得如此不留余地。世界是广袤的,只是她的天地被设限。与周边鸟语花香的世界,阻隔一道看不见却又分明存在的墙。

青丝垂地,头戴华冠,耳畔的散发串着五彩琉璃珠串。衣上的锦纹是凤凰的图案,脚上的鞋子­精­巧得像是穿鞋的人永远不会踏入纷纷扰扰的世俗红尘。

“如雪……过来……”

远远的,有人站在花荫处招唤。

于是小小的女孩儿,移动双脚,一步一步,踏向不知被何人挥笔写就既成注定的命运。

慈善温和的脸上,平顺的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那高大的男子向她微笑着伸手,另一手却牵着一个少年……

“你就是如雪吗?”

­精­灵的少年睁着乌溜溜的眼,好奇地盯着她看,“我是完颜雍。”

阳光在他的衣锦上耀出一圈圈斑驳的光点。

她奇怪地低头,自己同样刺绣金线的衣袖却只有平顺的­阴­霾。好奇地仰望,原来是天上那片云在作怪。

它硬生生地将她与他划分出清晰的界限。

尽管他们面对面站立,牵着同一个男子的手。

她却在云影里,而他在艳阳下。

不过半步之遥的距离。

竟产生明与暗、光与影的差距。

并且她知道这差距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被消弭。

即使她踏出脚步,头顶的云也会随她飘移。像要把她一直罩在这片云影中,她注定走不出它的掌控。

那样一种因清晰而无力的情绪。

她从来没有遗忘过……

园中繁华似锦,花香鸟语。而得窥命运的女孩儿知道这一切,将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微笑,再微笑,平静的眉眼不起波澜。

因这心中情感过于澎湃,便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来了解。眼泪也好,悲伤也好,全都稀释成为­唇­齿边淡淡的一缕行云般的微笑。

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

微笑。

花如雪微笑着伸出手,抚摸那男子锋利的眉角。

“苇八,记住,不要对我说谎……因为我会很伤心。”

乍看平顺的一池水,已因你洒下的花瓣浮起微妙的漩涡。月淡烟柔,水雾花音。在被千片梨花重重包裹的泉水中,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灼热复杂地凝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彼岸的他。

想要得到某人。

不必费心防备的某人。

不必猜疑算计的某人……

能够让她倾心的某人……

“……宫主。”

喑哑的嗓音听来缈缈得像风中散落的花,营造一席绮­色­的梦,他慎重而缓慢地承诺:“我不会骗你。”无需盟誓。她知道这男人的承诺,是能抵千金的季布一诺!

但她依旧微笑扬眉,促狭地问:“如果骗了我,你会怎样呢。”

他用一种接近宁静的凛冽望着他,忽然微笑了,他说:“骗了你,苇八死。”

简洁淡然的六个字,或许已经说明一切。

某些人之间的感情,永远不会轰轰烈烈。只为他们本身已经历太多令人疲倦的过往,于是他们表现得从容不迫优雅淡定。

只是,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吗?

今宵梨花似雪,明朝散绮如歌。究竟是谁人划桨,扰乱这一池清波……

第62节:第五话开到茶蘼花事了(1)

第五话开到茶蘼花事了

如雪亲展:

日前之事,经多日调查仍萦乱无绪。刺客心怀死士之志,几番周旋不过无用功矣。朝庭出面不免大动­干­戈,诸多不便,其中苦楚,如雪旁观者清洞若观火。此事已交由庄……

红衣女子凭窗而立,将手中信笺揉成一个团,木然张口,吞了下去。洁白的信鸽站在女子臂上,温顺地任由女子柔软的手指无心地抚弄它背上的羽毛。

香炉在身后飘出淡绿­色­的袅袅轻烟,拂过一弯流泉似的长发,嗅到一如既往熟悉清芬的幽香,女子却蓦然面­色­大变。

“呃……呃……”

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手卡住喉咙,她极力令自己呕吐,长发披散及地,转瞬间,眉目淡然的女子,表情已变得甚为恐怖。

鸽子仿佛也受到这突然变故的惊吓,扑扑地扬起羽翅飞向未关的窗子。

青丝散乱中,仍可看到额角渗出的汗。

握紧了拳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反复挣扎几次,女子终于从地上爬起,挣扎着走向梳妆台,打开黑底描金的小匣,从淡绿­色­的药瓶中倒出一粒清香盈鼻的药丸,正要举手吞下,却又想到什么似的蓦地停下动作,咬牙扔下药,爬到床上放下两旁的帐幔,盘膝打坐。

一炷香后。

锦衣长发的花如雪一如既往按时出现在水月宫听松阁。

“宫主,这是今年各商号送来的账目,我已经核查过了。”穿着白衣娇小玲珑的少女甜甜地笑着,从大堆账目中抬起头。

“进入中都的武林人士,大都来向我们打过招呼。”左右手之一的乌羽在一旁伶牙俐齿地数落,“只有几个顽固不化的和尚自命清高,不屑和我们来往呢。哼,进了金国的境内,也要懂得守我们地盘的规矩呀。宫主你说是不是?”

“宫主才是不屑和他们计较呢。”没有等花如雪接话,白衣少女已经撇着小嘴,笑眯眯地抢先接过话茬,“宫主不在这两天,纯儿很想宫主呢。下次出门一定要带上纯儿哦。”

花如雪微微一笑。

乌羽已经又抢过话头:“哼,比你想宫主的可大有人在呢。比如那个莫侍卫……”

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笑成一团。一大群垂手立于堂下等着有正事说的管事完全Сhā不上话。

身为金国皇帝的背后拥护者,水月宫可谓算是独立在朝廷之外直接听令于完颜雍的另一股势力。而联接武林、商业、朝政,复杂脉络的中心点,也就是那个偶尔神情倦淡的女子了。因此每日要处理的大小事宜也就格外繁琐。

这一天的花如雪一如既往,说话甚少,只是仔细聆听每个人的意见,一直到最后一个管事说完。

花如雪浓浓的眉睫下,总是特别沉稳的眼睛梭巡过每一张面孔,旋即定格。

“苇八。”她问,“我交待你做的那件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苇八怔怔地愣了一刹,眼波一眨,旋即抱拳,“属下希望单独禀明。”

此言一出,引来满座管事的不满。

这新来的小子仗着宫主的偏宠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不算,这会更是表现得肆无忌惮。谁不知道,能进入听松阁的全是宫主的亲信,他偏要独出心裁,玩什么单独禀报。难不成他有什么独家线报,还怕他们听到会暗中与他抢功不成?

花如雪看着他的眼睛。

半晌,冰消雪融般地露齿一笑,“好。苇八留下,其余人下去吧。”

于是,不管再怎样在心里咒骂苇八是小人,众人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告退了。纯儿一边拉扯着乌羽的衣袖离开,一边不忘回头冲苇八扮了个鬼脸。

苇八深浓的眉睫抬起,带有探询意味的视线­射­向花如雪。而后者则再也支撑不住地放松了五指。

握在手中,耳环上的针早已深深刺入最是怕痛的掌心皮­肉­,就是仗着这份痛楚在保持清醒的花如雪在放松的一瞬间面­色­惨白滚出大滴冷汗。

“还好你够聪明。”

她虚弱地说着任由自己倒在案上。

苇八仔细看了看身后,确定无人,才快步上前,低声询问:“日前的伤口裂开了吗?”他就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花如雪根本没有命他办过什么。突然那样一问,一定是有什么不方便直接明言的事。而左思右想,除了花如雪日前受伤一事,也别无其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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