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只淘气的小鱼在船舷边欢快地游动着,偶尔露出自己金色的尾巴,扫起一波波动人的涟漪。
远山中,烟波浩淼,云雾迭迭。
真是人间仙境,寂静无声的令人蹉叹。
安狐狸在这样寂静的水波上,已经伏在初七的腿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初七很是疼爱般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它银白色的毛,令它舒服地咂巴咂巴嘴巴,在她怀里微微地蠕动一下,又香甜地睡下去。
大白同学坐在一边,已经咬牙切齿,抓耳挠腮,痛恨非常地直瞪着安狐狸,它居然敢睡在初七的腿上!初七的腿上!他还没有睡过呢,结果竟先被这个家伙占了先!真想一把把它揪过来,把它的毛剃光,把它的爪子切掉,把它的尾巴揪掉,把它的耳朵扎起来,让它扮成兔子!看它还敢不敢这么嚣张,居然敢睡在初七的腿上啊腿上!
初七无意地一抬头,就看到大白同学眼睛里那闪闪发亮的冷光,简直就像是刀子一样正在凌迟着她怀里的安狐狸。初七同学被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地抱了抱毛茸茸的安狐狸。
大白同学即刻眼睛里就快要喷出火来了。
初七脸色不解地瞪他:“喂,你还好吧?”
“我好,我无比无上的好!”大白同学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初七你去船舱里休息吧,这家伙睡着了会很重的。”
“没有啊,它很轻。”初七还伸手抚摸一下它的毛。
大白同学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无奈地挥手,“你进去休息吧,把它扔床边就行了。”
最好不要让他再看见安狐狸,不然他可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会不会真的一下子把这只狐狸变成没毛的鸡!
初七终于明白他是在吃安狐狸的醋了,不免得微微地抿了抿嘴,对他浅笑了一下。抱起睡得沉沉的安狐狸,朝着金叶船舱里走过去。临走到船舱门口,还转过头来,静静地望了他一眼。那眼眸中,有着很深很深的光,还有着浅浅的笑,映在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是一抹看不到尽头的深情。
白子非看到初七这样的眼眸,心头忍不住微颤了颤。
好想把这样的目光,永久永久地存到心底里去啊。就算上九天,下黄泉,只要能想起她这浅笑的一回眸,那么就算是一死……也会瞑目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头竟又微微一酸。眸子里竟不自觉地漾起一抹湿意,便对着她挥了挥手,“快进去休息吧。”
初七听他的话,微微地点了点头。翕下那长长的羽睫,慢慢地转身走进船舱里去。
白子非看着她的身影渐渐隐去,心头,有一抹幽幽转转的伤感,静静地漂浮起来。
这凌景溪,虽可隐了他的仙气,可是却根本隐不去心头的那抹伤。终于有一天,他们是会追来的,终有一日,他们会面对那样的结局。上天的法力,可探遍六界的各个角落,天帝的震怒,是不会放过他这个小小的仙人的。这种不祥的预感现在越来越重了,虽然凌景溪平静如常,可是仿佛天边的哪一朵乌云,正在向着他们这尾小小的金叶船悄悄地飘过来,也许有一场大雨,就将在这里瓢泼而下……
白子非站立在船头,朝着那烟雾缭绕的远山之间,静静地凝望。
忽然真的有朵五彩的云,慢慢地飘过了过来。那五彩的光芒,令白子非顿时就明白了那会是谁。
云朵降下。
身穿银白盔甲的君莫忆,落在白子非的身边。
只是这巡使天君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落在他的身边,却也不开口,只是沉默的站着,眸光中,还有着一丝冷漠而复杂的东西。
白子非瞪着他。
瞪了足足有五分钟。
然后开口道:“天君,你便秘啊。”
君莫忆眉头一皱。
竟还是不答他。
白子非认命地拍拍他的肩,“好啦,有什么屁话就快说吧,我没初七那耐性的。”
君莫忆瞪了他一眼,这个人真的是上天的仙吗?怎么讲起话来永远这么没大没小,没一句能入耳的。
“你还是多看她两眼吧。”君莫忆低低地说。
白子非一听到他这句话,立刻就心中有数了。
“他们已经动手了?”
君莫忆眸光一闪,这个家伙无论如何,到是很聪明的。“你这次把事情惹大了,天帝的上谕都到了我的手中了。”
“上谕?”白子非一皱眉,“他们要你下手?!”
君莫忆面色一冷。
这个白子非难怪可以在人间混得这么风声水起,他的确聪明过人,做事也有他最特立独行的一面。很多事情你不必说出口,他便能胸有成竹。
只是君莫忆还是微冷了冷脸,“倘若我要下手,你现在就不会还站在这里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白子非讨好地朝君莫忆微蹭了蹭,“天君对我好嘛。”
恶……
君莫忆简直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别的就不要说了。你把混世丹拿来,我回去交差吧。”君莫忆虽拿了那样的上谕,可是他想要白子非把言初七腹内的混世丹拿出来,即使回到天庭,天帝会怪罪于他,只要混世丹不在凡间,他们也不会太过为难。即使受些皮肉之苦,他也就替他们担了罢。
“现在拿混世丹?”白子非同学一听到这句话,立刻就眼冒金星。
别以为他是因为怕吵到初七睡觉,而是因为拿混世丹……要亲亲啊!一想到初七那张美丽粉嫩的小嘴嘴,他魂都要飞到半天去了,哪里还想得起混世丹?而且还守着君莫忆,他怎么能亲得下去啊!
“现在不拿,何时再拿?”君莫忆瞪他,“难道一定要夜静更深?”
白子非立刻笑道:“呼呼,天君,你好色噢!”
君莫忆站在那里,脸色都发青了。
就知道跟这个家伙是对牛弹琴,根本讲不通的!
“你去拿回混世丹,我回去交差,”君莫忆不理会他,径自说着,“那凡间的事也不要再理了,言家白家,我都会替你们通知到的。那白昕的牌位,我也会让白家摆起来,送他早早投胎去吧。”
白子非听到君莫忆说到这些话,心里还是忍不住愧疚了一下,“当日我下来,他刚刚咽气。我真的忘记了我占了他的位子,会害得他灵魂无处可藏,活在那人间地狱里无法转世的。倘若来日有缘,我会向他当面谢罪。”
“这些都不必说了。现在还是要把混世丹拿回来要紧。”君莫忆终扫他一眼,“莫不是,你不舍得?”
这句话到真的点中了白子非的心。
他一直不想把混世丹从初七体内取出,仿佛觉得这一粒丹,到成了牵系他们之间的红线。若真的把仙丹拿了回来,不说他是否要被强制要求回去天上,即使是他们一直在一起,却也感觉像少了什么一般。若真要有人强制把他们分离,白子非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真的有信心,把她留在身边。
君莫忆看出他的心事,拍拍他的肩,“这件事是躲无可躲的,你去拿回来,你们便一直在这里吧。凌景溪可保你们平安,这条金叶船,我也送于你们。凡界仙界,都不要再理会。只在这里过你们快乐的日子吧。只是生老病死,她若能担得住,就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吧。”
白子非听到君莫忆的话,不免得心里很是感激了一下。
他知上天的上谕,肯定对君莫忆是措词严厉,命他速速捉他们归案的。可是君莫忆却处处为他们着想,还把这难得的金叶船,,送与他们,令他们在凌景溪内藏身。一直听闻巡使天君冷酷无情,可是如今看来,也是个格外讲义气的好神呢。
即是这样,他再拖三拖四下去,也不像样子了。那仙丹送回去,君莫忆不知还要替他们领什么样的罪呢。
白子非点了点头:“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看看她。”
大白转过身,朝船舱里走过去。
摇摇转转的船舱里,初七和安狐狸在那张小床上,正睡得香甜。最可恶的安狐狸,它居然就睡在初七的身边,还趴在她的胸前!!
啊啊啊!大白仙人火气上涌,差点要鼻血喷出来了。
他还没和她一起睡过呢!他还没睡过她的腿呢!他还没睡到过她的胸前呢!这个如花狐狸!它居然……它居然把他的第一次,全都给占了!5555……大白仙人站在船舱外面,欲哭无泪。
可是看着初七的睡脸,他又忍不住眉头绽开。
初七真的太美了,平日里那么英气十足,对起他来,却又那么柔情似水。每日和她泛舟这溪水上,吃着她亲手煮熟的饭菜,真的过得是神仙眷侣一样的生活。如今看着她敛眉闭目,长睫如羽一样的模样,真的让他的心都要像花朵一样的盛开了。得妻初七,还有何求?但愿把仙丹交与君莫忆,一切,都如风而去吧……
白子非看着初七那细细嫩嫩,粉红如桃花一样的美丽唇瓣,忍不住轻轻地舔下自己的嘴巴,有些小□地笑道:“初七娘子,偶来料!”
张开双臂,就想要朝着初七直扑过去……
“噢”——
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突然传来一声啸叫,竟有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色乌雕,朝着金叶船就直直地袭了过来。白子非和君莫忆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白子非即刻就觉得肩上重重地一痛,啪地一声就被大雕拑住了肩膀,呜呜尖叫着就直飞上了半空!
“啊!啊!好疼!你个大乌鸦,哪里来的!”白子非被拑住肩膀,疼得非常。
君莫忆大吃一惊,即刻就按住自己腰间的斩妖剑!
这凌景溪是天界与人间的交界处,一般的妖魔鬼怪是难以上来的!这乌雕是从哪里飞来的?怎如此嚣张地还敢叼走身上有着仙气的白子非!
大乌雕叼着白子非飞上半空,半空中的暗淡云朵间,忽然就有几个仙人现身。其中一个,正是上一次被云净舒和初七打伤,气愤非常的上武仙人!
上武仙人在暗云中大笑:“终于捉到你了!罪仙!有劳巡使天君带路了!”
什么?!
白子非一惊,难道君莫忆刚刚所说的话都是假的,是他故意引这些人来的?!
君莫忆听到上武仙人的话,却一点也不急,只是冷冷地回道:“不必说这样的话来引人遐思,你们居然如此无耻,在我的身后跟踪我!”
上武仙人听到君莫忆的话,便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恨恨地说:“随便你怎么想,但是今天这个罪仙,我们是抓定了!”
君莫忆的脸上,有些恼怒了,“上谕给了我,便是要我来处置他们,你们已经无权干涉!”
上武仙人根本不理会他:“天君这话差矣,我们是惩治罪仙的专职仙人,此事当然有权干涉!这个小仙现在惹出的乱子,已经不是上神一个人能处理的,所以当然要有我们出面!”
“你明明是想公报私仇!”君莫忆一针见血。
上武仙人的脸上挂不住,他的确是不想放过白子非和言初七,一个低等小仙和一个凡女竟然敢打伤他,这样的气不出,枉为他是上天的上武仙人!现在在天庭里他已经被人嘲笑了,当然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
上武仙人愤恨地眯眯眼睛:“任凭天君说什么也罢,今天这个人我们是不会放过的!上天早知道天君下不了手,自然这黑脸的事情,由我们来做!今日我就先捉了这仙人上天受审,这个凡女扣在这金叶船里,等发落了他,再回来拿这凡女腹中的混世丹!”
上武仙人大手一挥,一道金光即刻就射向金叶船!
船舱刹时就被金色的光网所网住,那被困在船舱里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出不来了!
白子非被乌雕叼住,一看得他们对金叶船都动了法力,不由得大叫:“初七!”
初七已经在睡梦中惊醒,哪知一弹起身,还未曾走出舱门,就被一股巨大的力给狠狠地弹了回来!
“啊!”
“不要擅动!”君莫忆连忙叫她,“武仙人们下了法咒,你若硬闯,必定没命!”
“可是……子非!”初七虽未完全听得那些话,却看到白子非已经被乌雕叼到了半空之中,竟离她越来越远!她心急地想要冲出去,却被那巨大的法咒一次又一次地刺痛,反弹,跌到地上,疼得简直都要流下泪来。
“初七!初七!你要保重!听那个家伙的话,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白子非大叫着,虽然声音已经越来越远……
“不!不!子非……不要!你们不可以把他带走!”初七惊惶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在她的心头浮起!
她用力地去拉那法咒,结果被刺得双手鲜血直流!
“别动了!你会受伤的!”君莫忆看到她几要发狂的模样,连忙制止她!“你在这里好好地呆着,他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初七已经听不到君莫忆在说什么了,她一直在害怕着这一刻,可是这一刻,终还是就这样突然的到来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都空了,他就这样被抓走了,也许……也许从现在开始,他们再也见不到了……他们……
别说什么相约到百年,即使她明日死,奈河桥上,他也再不会等她三年……
初七突然跌坐在地板上。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君莫忆站在船舱外面,看着那个跌倒在地板上,默默垂泪的小女子,禁不住把自己的眉间,皱得更深更紧了。
天判
天雷滚滚,乌云密布,本就阴暗清冷的上九天严判殿,此时更是电闪雷鸣,轰隆作响。
白色的石柱上盘着七色的龙,最正中那条赤红色的龙大张着腥红恐怖的嘴巴,眼看就要把眼前的人一口吞下!
白子非就被绑在这张牙舞爪的红龙的身下,听着那几乎要响彻云宵的炸雷,面对着脸色铁青的神仙严判官!
“白子非!你身为玄天大神门下的护丹仙人,可知遗失仙丹,是何等的大罪么?更何况那是混世仙丹,是玄天上神奉与天帝的礼物,混世丹中所蕴含的能量,足可以毁灭整个人世!倘若被妖魔夺去,引起六界大乱,你能承担得起这责任吗?!”
严判官红发红眉,红红的胡子横飞入天。眼睛一瞪,如同铜铃一般吓人,他猛然一拍桌子,桌案都要轰地一声巨响,摇上三摇!
白子非虽未见过严判官这样的气度,可是他却已经不再怎么害怕。只是在那隆隆作响的雷声中,还噘着嘴巴嘟囔着,“我那不是遗失,只不过是被那丫头偷吃了而已。而且我都在守着她,也没被什么妖魔抢走吧。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呢。”
严判官一听到他这样的话,即刻就气得眉毛胡子一起横飞:“罪仙!你知错不改,还敢嘴硬!左右武神,给我抽他二十鞭,让他长长记性!”
两边的武仙一听判官的话,立刻就拿出鞭子来,想要痛打他一顿。
白子非一见,立刻大叫道:“等等!谁准你们乱用私刑?我是犯了错,但天庭有命,不许私自动刑与神仙!”
“神仙?你以为你自己还是神仙?!”严判官看起来生气非常,“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吗?你私下凡间事小,跌混世丹也不算大罪,但你令生魂不得投胎,令凡间秩序大乱,令那白昕的父母十五年来都不知儿子的离世!更令凡间多了你这样一号人物,而错乱了许多应该发生或已经发生的错事!这些事情的负责,都要你一个人来承担!你以为你还可以保留仙位,留在上仙界吗?上谕已经发出,革了你的仙修,脱去你的仙骨,打入阴层十八间地狱,受百年烈火焚烧之苦!”
严判官拿出天庭上谕,啪地一声把那公文往白子非的面前一丢,摔在他的脚下。
白子非吃惊地低头,这样一扫之下,才顿时觉得心惊如寒!
没错,那盖了上天帝之大印的上谕,真的是这样写的!更在那判于他的罪责之下,还写了三行对凡女言初七的结果,命这些上武仙人以仙法取丹,并降瘟病与她,命她受这病痛之苦,直至她离世,以谓这些年的惩罚!
白子非一看到这个,就已经急得红了眼,“喂,你们不能这样对初七!她何错之有,你们要让她受尽病痛折磨之苦!失丹的人是我,没有取回仙丹的人也是我,私下凡间的人是我,扰乱秩序的人也是我!要什么惩罚,都加到我一个人身上来好了,不要惩罚初七!”
严判官听到他的叫喊,忍不住把眉毛一飞:“你乱吼什么?别以为在这里逞英雄就能令别人对你有侧隐之心,你犯下滔天大罪,实在罪无可赦!你已没有了仙名仙修,有什么本事替她承担惩罚?这罚是避无可避的,她躲不掉!”
“不行!”白子非大吼一声,“不行!你们不得伤害初七!不然,我就炸了你这严判殿,揪光你这严判官的胡子!”
“什么?!”严判官一听到他的话,立刻气得眉毛胡子都要飞起来了,“你疯了,罪仙!”
“你就当我疯了!也绝不允许你们伤害初七!”白子非真的愤怒了!
他忽然大吼一声,不知默念了什么法咒,身上捆绑着他的绑仙绳,竟然咻地一声就飞散开来。接着他从怀里掏了一颗红色的丹丸,忽然就朝着地上啪地一摔!
轰!
那丹丸竟然炸开红色的烟雾,如地动山摇般地大作一声!
浓烟翻滚,火光乍现!
严判官和上武仙人们都被吓了一大跳,立刻就被这红光吓到,几乎快要慌乱地抱头逃窜。严判官吃惊地大叫:“白罪仙,你真的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敢拿霹雳丹来炸毁严判殿!”
“只要你们敢动初七,我就绝不会放过你们!”
白子非也不再和他们玩闹,真的无比严肃起来。
他仙法是斗不过他们,武功也没他们厉害,但是他的身上多的是玄天大神的座下大弟子修练来的那些小仙丹,什么霹雳丹、震魔丹,全是他在收拾丹房的时候,无聊拣来玩的。没想到在这样紧张的时刻,竟也派上了用场。
玄天大神还是很厉害的,即使是小小的丹药,也足可以令这些人惊魂不已!
严判官气坏了,大叫武仙人们:“你们不要怕他,给我上!抓住他!他这个违背天帝上谕的,抓住他重重有赏!”
众位武仙人也不再怕那仙丹,大叫着就朝着白子非想要冲过去。
白子非举着仙丹大叫,“你们敢过来,大家就一起死了算了!”
轰隆隆!
天地变色,电闪雷鸣,地动山摇,山移水覆!
那群武仙人们朝着白子非狂扑过去,眼看就要引来一场天庭里的大战,忽然之间,半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怒吼,接着是一声大喝:
“住手!”
雷停雨住,风止云收。
严判殿的上空,出现一个胡子花白,身穿五彩祥服,脚踩五彩祥云的老者。声若洪钟,而气度不凡。
严判官他们见到这老者,连忙住了手,而施礼下拜,“见过真忆大天君。”
真忆大天君听到他们的话,微微地抬了抬手,“免礼了。”
白子非刚刚还以为要和他们决一死战呢,没想到却突然跳出一个白胡子老头来。而且这些判官武仙叫他真忆大天君,那么他就是君莫忆那个冷酷家伙的师尊了?
真忆大天君看到白子非站在那里,一双灵动的眸子骨碌碌地望着他。不由得摸了摸胡子,有些若有所思的说:“白小仙,你果然如莫忆所称,聪明非常,只是即同是仙,怎么见了我连仙家的礼仪都忘记了不成?”
白子非听到这话,才微微地施礼:“见过大天君。”
真忆大天君望着他,默默地摸了一下胡子。
严判官看到大天君出现,连忙回报道:“天君,我们已经按上谕,准备严惩这个家伙,没想到它居然敢违抗上谕。”
真忆大天君摇摇头,“天帝派我前来,就是更正那个上谕。天帝念他在上仙界已经三千年,特对他网开一面,革了他的仙修,把他打入仙为道,令他重新修练成仙。至于那个凡女,你们依上谕,取回仙丹,给她一些惩戒就好。”
真忆大天君的话还没有说完,白子非立刻大吼一声,“不行!你们不能伤害初七!”
严判官生气地说:“天君,你看看,这个家伙就像疯子一样,不停地吼出这样的话来。你自己现在还自身难保,居然还有心思管那个凡女?!你们现在已经天各一方,再难见面。而且你身为仙人,岂可对一个凡女动心!她的生老病死,自有天数,你难以违命!”
严判官大手一挥,就要行刑。
白子非立刻大惊,抬起头来对着真忆大天君喊道:“天君!请你禀报天帝,我不必修改上谕,那些罪责,我来承担!只要放过初七,只要她平安!我负责把混世丹拿回来,和她断了这勾缠牵绊!革了我的仙修也好,脱了我的仙骨也好,在烈狱受烈火折磨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只让我来吧!只要求你们,保佑她平平安安,一生康健,让她过完她平淡的凡女生活,让她嫁人生子,平凡幸福去吧!求你们!”
严判官和真忆大天君都被白子非的这番话给惊了一惊。
这个小仙是疯了吗?竟拿这样的折磨,来换那个凡女的平安?他们在凡间,不是相携相拥,那样恩爱的吗?现在竟可一句话就斩断情丝,永不相见?而且他受烈焰折磨,只为了保她平安?还令她嫁人生子,一生幸福?难道他不知,他说出的这种话,将会面对什么样的折磨吗?
“白小仙,你是认真的吗?你知道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吗?”真忆大天君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其实他会来这里,是君莫忆亲自上天来,向天帝求得的这个结果。
天帝本对白子非与初七非常恼怒,不仅因为混世丹,或是他们扰乱了仙界,而是这种人仙之恋,本就看不得天帝的眼里。天帝的七女儿织女,就是因为私下凡间,而嫁了一个看起来笨笨的牛郎,结果最终变成了牛郎织女星,长年累月的横隔在天河的两岸。这种风气,已经把天庭弄得十分糟糕,上仙神界本来就是清心寡欲,仙境修为的地方,如此什么人仙恋,仙妖恋,那天庭还有什么威严,还有什么清修?所以天帝对白子非私自下凡,还动了凡心的事情非常恼怒,一心想要惩罚他们。但看在君莫忆都亲自上天来为他们求情,只点头对白子非网开一面,但对那个私自吞了混世丹,又缠着神仙不放的言初七,还是一定要惩罚。
真忆大天君以为求得了对白子非的减刑,已经是很不错的事情了,但没想到这个人竟如此执着,只为了保那个凡女的健康平安。
“你如此要求,不后悔?”真忆大天君吃惊地看着他。
白子非站在严判殿下,那张着血红大口的赤龙威风凛凛地绕在他的身后。这一刻,总是搞笑、总是顽皮、总是嬉笑不停的大白仙人,却忽然顶天立地,傲气冲天,仿佛忽然生出了那么威风八面的寒气开来。
“不、后、悔。”他静静地,一字一顿地回应。
真忆大天君看着他,瞪了他足足十秒钟,于是渐渐隐身,仿佛真的向天帝传音回报了。
严判官和众武仙人看着他,都有点像看到外星妖怪一般。天帝开了眼要要饶恕他,他居然要把凡女的罪责都揽到自己的身上?这小神仙真的下凡下傻了,被那凡女用盅术盅惑了吧?怎么能说出这么不顾自己死活的话来?
白子非却冷静非常地站在那里,一任天云翻滚,雷声隆隆。他只背天向地地站着,仿佛突然变得无比高大起来。
过了没多久的时间,真忆大天君又在云朵间出现。
他望着站在严判殿前的白子非,竟又再多问了一句:“你果真不后悔吗?”
白子非听到他问出这句话,禁不住淡淡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中,有自信,有放心,有胸有成竹,有傲视一切。
“天君,我不会后悔。”
真忆大天君能问出这样的话,那么,天帝已经首肯了吧。
真忆大天君再看了一眼白子非,微微地转过头去,轻轻一挥手。
“天帝已经允诺,严判官,动手吧。”
回家
电闪雷鸣,天地变色。
凌景溪上平静的溪水突然变成了红色,而且狂风大作,溪水暴涨,薄薄的金叶船在风雨中摇摆飘动,仿佛随时都有即刻倾覆的危险。
一直趴在木桌上的初七猛然惊醒过来。躺在床上正在打呼的安狐狸也嗖地一声跳上她的肩头。
舱门口的金色法咒依然在闪闪发光,她们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小小的船舱。
可是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那刹时几乎变了色的墨黑天空,空中那不停闪过地一道道吓人的霹雳,初七的心,仿佛已经深深地沉入了最冰最冷的海底。
安狐狸趴在她的膝头,有些战粟:“初七小姐……天……天在发怒呢……仙人……仙人不会有事吧?”
初七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忍不住凑到那被法咒封死的舱门口。
门外,细密的雨已经滴滴地落了下来。
那个身穿银白盔甲的男人一直站在飘摇的金叶船头,任那风云变色,风雨瓢泼,他却像是一尊守护着她们的石像一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似乎感觉到了身后舱里的动静,他微微地转过头来。
初七瞪着君莫忆。
这个一直表情冷酷的男人,本应什么人也不会理会,但现在却像是在替大白守在这里,守着她的平安,守着她的幸福。
只是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中,他回转过身来看着初七。冷冷的眸光中,却有了一丝绝望的神情。
初七没有开口。
可却突然觉得膝盖一软,几乎要跌坐到地板上。
白色的闪电,唰地一声几乎要照亮整个凌景溪。
乌云在天空中翻滚着,整个天界,也变成了暗色一片。
几个武仙人押着罪仙白子非,正在飞越整片天空,即将到达那最黑最暗,最痛苦最没有希望的阴狱里去。那里满满是死去的灵魂,没有生的希望的冤狱,那里的哭声能撼动九天,那里的血泪能流成河……
白子非被他们扣押着,一路飞行飞行。
但他的内心,却是无比的平静。
能求得初七的平安,即使是再痛苦,再没有生天的折磨,他也甘之如怡。
只是,当他们如此的飞行,飞行着,却突然听到一阵莫明的哭声……那哭声穿过厚厚云层,一直传到这九天之上……
白子非低头往下一看。
原来是他们竟在穿过姑苏城的上空,那悲恸的痛哭,正从那满是白色的白府里传来。那凄厉的哭喊,痛心极首的低泣,竟是那样的熟悉……他听得出来,这是白府的夫人正在痛哭,那个从小就把他当作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扶养长大的妇人……
白子非突然心内非常酸楚。
他停下脚步,对那些武仙祈求:“各位武仙,能否请你们行个方便,让我下去见一见娘亲。”
武仙人刚刚和他在严判殿里打得不可开交,正是有些生气,当然说:“不行!你是罪仙,现在要被押去受练,怎可再下凡人间!”
白子非知道他们对他非常气愤,可那哭声,真的让他心如刀割。
十五年来,白府里没有人知道白昕已经离世,众人都把他当成白家真正的儿子,真正的少爷,一直对他敬爱有加,真心待他。这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再不像身在九天之界,神仙们各自为政,互不理会,即使偶尔相见,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的缘份。就像他身边的这些武仙人,他们永远都只会执行自己的政务,完全不会理会别人心内一点点的祈求。
可是那白府,想必已经知晓了白子非替身白昕,而白昕已经离世十几年的消息,平日里那么笑笑闹闹的府内,竟然撒满了漫天的纸钱,白夫人和众丫环的哭声,悲恸动天……
“儿子啊……儿子啊……你为何如此狠心,就这样丢下了娘……娘养了你十五年,日日照顾,含辛茹苦……儿子啊,你就真忍得下心,如此一去不回头……儿啊……没有了你,娘应该再怎么活下去……”
白夫人的痛哭,声泪泣下。直哭得人心软眼酸,泪珠就在眼眶里打转,差点就要跌落下来。
白四喜站在白府的院子里,朝着那墨墨黑的天空就洒出一把纸钱:“公子!你一路走好!公子,我们今生无缘,来生再见!来世四喜还会做你的书童,伺候公子生生世世!公子……”
白府里的丫头,家丁,更是哭成一团。
唯有那个还板着脸坐在太师椅上的白老爷,冷着一张脸孔,却也目光愤恨,眉头紧皱。
白府的哭声,几乎要震动整个姑苏城。隔壁的言家,议事大厅里也灯火通明。言大老爷和言家六兄弟坐在议事厅里,听着隔壁的哭泣,心如乱麻。
白子非踩在云端之下,真的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他再一次向身边的武仙求情:“白家养我十五年,他们待我如亲生一般,白昕早逝,在他们的心里,我就是那个最亲生的儿子。如今一去,今生再难见面,请给我个机会,让我拜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吧!”
武仙人听着那悲恸震天的哭声,已有些心软。只是上谕在身,他们不敢擅动。相互对视一眼,也根本没有主意。
白子非连忙再一次请求:“只消一盏茶的功夫,真的不会担搁的。我只向他们磕个头,也算尝还这十五年的恩情。”
武仙人为难地对视。
这时白府里传来一声痛呼:“夫人!夫人!夫人昏过去了,快去请大夫!”
白子非一听此言,再也承耐不住,身上还紧紧地捆绑着那捆仙绳,就一头向着白府里扎了下去!
“罪仙!等等!”几个武仙大惊,连忙跟着他追了下去。
白夫人不知已经痛哭了多久,眼睛肿的像桃子,手里攥着的手帕几乎要拧出水来。身体软的失去控制,张开的嘴巴里,只剩下出的气,没有了进的气。
丫环们吓得扶的扶,搀的搀,拿水的去拿水,请大夫的狂奔出门,掐人中的用力地几乎都要把老夫人的嘴唇抠破。
白大老爷到是坐在那太师椅上,看着眼前混乱成一团的人群,反而真的一脸淡漠,那么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心都已经灰了。
忽然之间,天空响过一个炸雷,红光般的闪电猛然间就闪过天空,刹时间就把整个黑夜照得是亮如白昼。
白家的人似乎都觉得眼前随着这闪电一闪,再回过神来,就发现白夫人的身边,跪了一个白衣白袍,双手被反缚,却泪流满面的男人。
众人皆吃惊的大喊:“公子!”
没错,这跪在白夫人身边,泪流满面的男人,真的是白子非。他从半空中死命坠下,为的,只是再见白夫人和白老爷一眼。十五年的养育之情,即使非亲生儿子,他也对他们恋恋不舍。更何况因为他的出现,害得白昕死去多年却依然还是孤魂游鬼,他的愧疚之情,难以描述。
只是白夫人已经哭得昏死过去,躺在那冰冷的地板上,只剩下出的气,没有了进的气。
白子非看着人间的母亲这样痛楚,不由得咬住嘴唇:“娘……”
叫出一个字,眼泪已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众人皆大惊地看着白子非,白四喜更是吃惊地快要喊起来:“公子!公子你还没有死!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你成了神仙,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公子,你不会离开的吧?是不是公子?”
白子非摇摇头:“四喜,我早对你说过我是神仙,可是……可是我却不是你家的公子……白昕……白昕其实在六岁那年,已经咽气了……是我想要留在人间,所以故意用了他的名字和身份。难道你们忘记了,那一年,我一直吵着要给自己改名字……一定坚持不要自己再叫白昕……其实……其实我根本就不是白家的公子……从来……都不是……是我骗了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
白家的丫环书童家丁听着白子非的这些话,都有些云里雾里的全都蒙了。
忽然之间,公子成了神仙,忽然之间,公子不再是以前的公子,忽然之间,公子已经死了很多年……
大家都没有办法反应过来,却只见那个躺倒在地上的白夫人,突然颤抖巍巍地伸出手来,一把拉住白子非的衣角,好像怕他突然消失似的,紧紧地攥住他。一双已经哭成了桃子一般的泪眼,慢慢地张开来,只是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白夫人就幽幽地喊:“儿啊……”
白子非即刻就觉得心头一酸,那种说不出口的酸涩,几乎可以把他的心都揉碎。
大白张开嘴,想要再叫一声娘亲,可是不知为何,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还是微微地摇头:“我……我对不起……我并非白昕……白昕他其实……其实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我……我骗了您……”
他低下头,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白夫人。他借了白昕的身份,又在这里被他们教育了这么多年,这份恩情,真的是他无论如何也报答不完的。
可是白夫人却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那迷蒙的泪眼,连眨动都不曾,却只是那样心疼而慈爱地望着他:“儿啊……无论你是谁,这十几年来,你都是我的儿子……只要你还活着,儿啊……何必又和娘说那样的话?就算你做了再怎么对不起我们的事情……对娘亲来说,你都是我的儿啊……”
白夫人颤抖的手指抚着白子非的脸颊,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哭肿的眼睛里不停地流下来。她那么心疼地看着儿子,那么慈爱地抚摸着儿子,无论那些神仙妖怪,魔头还是鬼怪,她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还平安地跪在她的面前……
这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爱,这就是母亲最伟大的爱啊!
白子非的眼泪,都快要掉不出来了。
娘亲温暖的手指,一如这些年来,那么辛苦而慈爱的养育。天冷了怕他冻,天热了怕他汗,早起怕他饿肚子,晚睡了怕他做恶梦。神仙界,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他。这人间的温情,真的比孤单冷寂的神仙界,要好上上千倍,上万倍。他真的好想留在这人世间,真的永远永远的做他们的儿子下去吧。
白四喜看着老夫人和公子哭成一团,也顾不得公子刚刚说的那些话了,爬起身来就想要给白子非解开身上的绳索。
“公子,我来帮你。”可是他怎么拉,怎么拽,那绳索都巍然不动,甚至还不小心勒破了四喜的手指。
白子非摇摇头,制止住四喜的动作。
“没用了。四喜,从今后我走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老夫人,多陪她说说话,散散步,鞍前马后,替我多尽点孝道吧。”
“公子!”四喜一句话说不出来,也已经哽咽。
白子非看着四喜哽咽的脸,心头忍不住微酸了酸。但终究还是转过身来,朝向了那一直高坐在大厅首位上的白大老爷。
白大老爷一直冷着一张脸孔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
看着自己的妻子哭得昏死过去,看着一道闪电霹雳震天而响,看着那传言为仙,自己却教育了十几年的儿子,再看着他终于跪到了自己的面前。
白大老爷一直静静地坐着,颌下的胡须都在夜风中微微地飘着。
白子非跪在白大老爷面前,足足和他对视了一柱香的功夫。
做了十五年的两父子,在这一刻无言以对,只是相互对视着彼此的眼睛,那眸光中,更饱含了说不出口的复杂之情。
白子非跪在那里,终究轻轻地伏拜下去,对着高高在上的白大老爷,行了一个最大的磕头大礼。
一向冷着脸的白正杰白大老爷,一看到白子非的这个礼,那板住的脸孔,终究再也忍不下去,两行浊浊的老泪,就这么直直地滚落下来。
“爹,保重。”
白子非磕了一个头,幽幽暗暗地吐出这一句。
白大老爷却突然从太师椅上跳起来,抄起放在一边的扫帚,又像往常一样地朝着他挥过来:“你这个败家子!不懂事不听话永远都长不大的儿子!到底爹要说多少次你才会听,要说多少次你才知父母的心思!你这个小混蛋,不孝子,还要爹再打你多少次,你才能记到心里……”
白子非被那扫帚狠狠地挥在背上,痛得要直冒冷气。可是他却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任白大老爷狠狠地挥过来。
这是他欠他们的,这一世无法偿还,就算让他们再痛打他多少次也好……这种被爹娘疼爱,被爹娘追打的日子,也许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老爷!老爷别再打了!老爷!”四喜哭着扑上去,只想要拦开白大老爷。
白大老爷气喘吁吁地停住手中的扫帚,似乎已经疲累不堪地站立在那里,有些幽幽暗暗地叹了一声:“儿啊,从此以后,别忘了爹娘……”
白子非的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下来。
给你的烙印
清澈的凌景溪,突然变了一种颜色。
那红色的溪水,就像是流进了什么人的血泪一般。金叶船在墨黑的天空下摇摇摆摆地行进着,偶尔从天空中传来的一声炸雷,就像是劈天震地般地把整条溪水都照得亮如白昼。
初七坐在金叶船微冷的地板上,任安狐狸缩在她的膝盖上,微微地抚着它亮银色的毛。
船身在漆黑的夜风里摇摆着,晃动着,仿佛已经在预兆着什么……什么即将发生,什么即将远去……
君莫忆一直站在那摇曳的船头,背着双手,望着那墨黑墨黑的天空。
他忽然想起了初七和云净舒对他曾经说过的话,人生的牵绊,亲情的牵绊,那份神仙永远不懂的人间的牵绊。天庭在震怒,因为它认为这种牵绊,本不该出在神仙的身上。神仙,就应该清心寡欲,无牵无挂,孤单终老,长生寂寞。这本就是神仙最终的归宿,本就是天庭需要时,就挺身而出,天庭无用时,就寂寞终老的宿命。而白子非,只不过打破了这个宿命,又或者说,他在人间,找到了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这让君莫忆忽然有些羡慕。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被法咒封住了的船舱。
那个盈盈的女子坐在船舱冰冷的地板上,身上淡紫色的衣裙,像是花朵一样的绽开。她却沉静地坐着,眉宇间有着淡然而浅浅的忧伤,手指一直轻轻地抚着膝上的那只银毛狐狸,仿佛天地都能随着她沉静下来,心也能随着她从烦乱的那一团,变成最清最静的那个角落。
这样的女子,难怪白子非会为她心动。
只是天人相隔,他们……真的能有永远吗?
卡嚓!
君莫忆还未想完,突然半空中响了一个炸雷。
他随即就转过身去,因为他已经敏感地感觉到了,有仙气的袭来。难道是白子非回来了?他特别请自己的师尊去为白子非求情,或许能求得一分半分,饶了他的仙家性命?只要拿走初七体内的混世丹,那么一切就能归于平静吧。
果然雷声响过,有几个隐隐的身影,在半空中浮现。
君莫忆及时迎了上去:“白子非,你回来了。”
白子非在半空中看到君莫忆,竟微微地笑了一笑。只是那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一丝勉强。
君莫忆这才一惊,竟看到他的身上还被捆仙绳紧紧地绑着,连仙修法力都被束住了不能自由运行。不由得大惊一下:“这?!难道师尊没有去严判殿寻你吗?”
白子非听到君莫忆的话,浅笑一下:“大天君去过了。天君,多谢你让大天君去关照我,也多谢你在此守着初七。彼此等我走了,天君,还请你替我,多多照顾初七罢。”
君莫忆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微怔了一怔。
但此时身边的武仙人却伸手脱掉白子非身上的捆仙绳,把他朝着下面推了一下,很是冷冰冰的说:“给你一柱香的功夫,迟了便由我们动手,下去吧!”
君莫忆还来不及问,只见得白子非被狠狠地推下云端,直跌到那摇摇晃晃的金叶船上去了。
那一直绑缚在船舱上的金色法咒,也倏然消失。
轰隆,卡嚓!
天空中,一道炸雷闪过。
怀中的安狐狸倏然一动,银色的毛发猛然间就全部倒立起来。它倏地一下子跳起身子,大叫一声:“仙人!”
初七吃惊,猛然抬起头。
那漆黑的天空,摇动的船舱之外,一个白衣白袍,高大颀长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的面前。看到她那么吃惊的抬起眼帘,他站在那墨黑色的天空下,呼呼鼓噪的夜风里,竟对着她微微地绽开一个甜蜜的笑容,外带抬起手指,伸出一个“V”字的手型,笑眯眯地开口道:
“美丽的初七小姐,乃……失眠了吗?”
初七抬头望着他,那明亮亮,清澈澈,如同夜晚的星子般的大眼睛里,倏然就有眼泪滑了出去。
白子非擎着自己的手指,一看到她那两颗倏然滴落的眼泪,刹时间就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深深的绞痛,痛得他几乎快不能呼吸,痛得他几乎没有办法再保持脸上的微笑。
可是真的还是要笑,要努力的笑,要对着她,一直微笑。
初七倏然站起身来。
安狐狸很懂事似的,一下子就跳下她的膝盖,躲到旁边的床下去。
初七向前走了一步。
白子非还在对着她傻傻的笑。
初七小姐看着他那张笑脸,抬手一下子揪住他的衣领!
大白仙人被她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就被她狠狠地向前拉了一下,脸孔差点就要撞上她小巧而精致的脸,那双粉嫩嫩如花瓣一般的嘴唇,差点就要撞到他的唇上。
大白仙人的心脏猛然就乱跳了一下,扑嗵扑嗵的撞着他的胸膛,让他差点要害羞的红了脸。
可是初七却拽着他的衣领,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瞪着他。
白子非被她如此近距离的都瞪得不好意思了,不由得弯着眼睛还在嘴硬:“初七小姐,你看帅哥也看得太近了吧?这样会变斗鸡眼的,你这么漂亮的大眼睛,变成斗鸡眼得多难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初七小姐的柔软而香甜的唇瓣,已经落在了他的唇上。
轰隆隆——
大白仙人的脑中,立刻滚过一片片的炸雷。
这软绵绵的小嘴唇,立刻就让大白仙人繁杂的小脑袋变成一片空白。
没错,他是从半天上跳下来和她BOBO的,可是不要每次都是初七小姐先动手好不好?好歹他也是个大男人啊,每次都被弄得措手不及,满眼冒金星,头顶冒青烟,外加被人家的小嘴香香的不知道姓什么……这实在很丢脸啊,很丢脸……
可是她的味道实在是太甜太好了,那软软的嘴唇,真的就像是三月里的花瓣,只要轻轻地触到,就会又香又软的把他最后的一丝魂魄都勾走了……倘若真的就如此一直下去好了……如此把她抱在怀里,如此亲昵,如此直到永远……
初七,初七,即使神间仙境,长生不死,无病无痛,仙修永远也比不了现在怀中的你,这轻轻一吻……初七,再给我一条命,换与你的长相厮守吧;再给我一世转生,让我再与你重逢……初七……初七……初七……
不知不觉的,那被狠狠拎住衣领的白子非,竟微微地抬起手来,把初七一下子揽在怀中,那不由自主的,竟把她揽得更紧,更紧……
咔嚓!
就仿佛要提点他们似的,天空中竟闪过一片炸雷!
亮如白昼的闪电,把整个船舱都照得一片光芒。那对拥有一起的碧人,更像是不被这漆黑的天空所接受,所以更是要把紧紧相拥的他们,照映在这灿白的天空下。
白子非耳边滚过这一片雷,才蓦然从香吻中惊醒过来。
他知道,这是那些守在天上的人,对他的惩醒。
他被允许下来,并不是被允许可以和她相拥永远的。那些武仙站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甚至威胁地说过,“你若不动手,我们会亲自来”这样冰冷的话。这句话让他忍不住的就冷气直冒,因为他明白那些人说出这样的话,代表着将会给初七带来什么样的折磨。
他忍不住就伸手拉开初七,那个吻他吻到已经双眼迷蒙,说不清是泪眼还是羞红的小女子,那么微微地撤开一米米的距离。
“初七,你听我说。”
初七半低着头,睫帘微垂。
“初七,你听我的,别留在这里,回言家去。把这里的一切都忘记,把我,把神仙,把什么妖魔鬼怪的全都忘记。回去言家,安安心心的回去人间,做你的侠女,做你的大侠。和你的哥哥们一起……不,去和云净舒一起,成双成对,双宿双栖,可以一起行走江湖,可以一起杀奸除恶,匡扶正义。或者,你们还可以生几个漂亮的宝宝,男的像你们一样习武,女的和你一样文静美丽。初七,听我的,回去过人间平淡的日子,从此之后,忘了我,幸福去吧。”
白子非握着她的肩,竟那么平静而坦然地说出这一番话。
只是他的语速非常的快,快得几乎都让初七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当最后一句话,幸福去吧……言初七突然抬起头。
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如她三岁那年,蹲在言家的门外,盈盈地望着他。
那么大那么清澈的眼眸,那么晶莹而动人的瞳仁,只是羽扇一般的长睫轻轻地抖动,那么慢那么如蝴蝶的双翅一般轻轻地抖动:“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吗?像上次一样,要我嫁给云公子,从此幸福相携去?”
白子非听她的问话,只觉得心酸如碎,却只能在脸上堆出那样勉强的笑容,还微微地点点头。
“是。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
初七仰着那双波光依水的泪眼,竟浅浅地笑了笑。
“这是你的真心话?真心话吗?如果是你真心,那么好。我去嫁。”
初七笑着对他,竟真的如同他的口气一般,云淡风轻的就去点头,然后转身,像是要回船舱里真的收拾行李一般,抬腿就走。
白子非看着她的背影,竟怔在那里。
好似她说的不过是别人的事情一般,如此云淡风轻,如此轻描淡写。仿佛他说让她嫁,她便真的去嫁,连问个为什么都不曾,连轻轻反对一声都不曾。
可真的看她依袅的身影就此转身,仿佛就此之后,他们命运交错,缘份滑落,今生来世,永不相见……
白子非望着她,心内竟像被人切中一样的绞痛。仿佛她每走上一步,便是离他更远上三分,三分……
当那玲珑有致的身影真的要消失在舱门前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叫道:
“初七!”
她的脚步蓦然一停。
幽幽暗暗地转过身来,一双大眼,默默地瞪着他:“还要做什么?你让我嫁,我就嫁,你让我生子,我就去生子,你让我幸福,我就去幸福,你要我回去人间,我就去人间,生老病死,六道轮回,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都会怎样做。只是绝不可能忘记,不可能忘了你,来世今生,生生世世,生死轮回,天堂地狱,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在我身边的日子,即使是奈何桥上的忘魂汤,也绝不可能把你的名字抹去。因为……我会把你刻在心底……心脏,最痛最最痛的那个位置。”
白子非站在初七的面前,只觉得她这番话,几乎化成了世间最痛最痛的利剑,瞬间就穿透了他的心,还在那里那么痛楚的搅动着,把那些血肉眼泪,全都搅成模糊的一团。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用了命,在爱他……就像他自己一样,即使死去,即使折磨,即使烈狱里火焰的折磨……但只要想着她的名字,想着她的脸孔,那么一切……便就值得……
白子非猛然握住她的肩,狠狠地就把她拉过来!
初七被他用力地拖进怀里,咚地一声!
她的身子狠狠地撞上他的肋骨。
女人就是上天从男人身上取出的一根肋骨。
现在他身上少了这根肋骨,现在那空空的地方,是这样这样的疼。
白子非把脸猛然埋进她的颈窝。
初七只觉得有那么冰凉而微湿的液体,从颈子里慢慢地滑了下来。
她咬住嘴唇,泪水都跟着掉下来。
倏然,肩上却突然一阵剧痛!
白子非竟然张开嘴巴,朝着初七那白晰细嫩的肩膀就咬了下去!
“不忘就不忘!初七,你要记住,这是我给你的烙印。无论几生几世,无论来生前世,只要让我看到这印迹,我就知道这会是你!”
啊——
好痛!好痛!好痛!
他的牙齿几乎要陷进她的肉里,她觉得自己的血都顺着他的齿缝涌了出来,可是这种痛,这种几乎要刻进心底的痛,几乎要烙在骨头上的痛!还有他说出的话,几生几世,来生前世……不会忘记!她绝不会忘记!
就在初七疼得几乎难以忍受的时候,白子非突然抬起头来,一下子捧住初七的脸庞,嘴唇深深地就压了下去!
初七怔住。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吻她。
虽然从三岁那年,他就不停的想要吻她,可是种种事件,都无法成功。只是反过来被她抢吻了他好几次,可是今日,今日终于让他敞开心胸,可以再吻她一次吗?
他的气息,他的嘴唇,他的一切一切,把她完全的笼罩……即使是神仙那又如何?即使是违背天庭那又如何?只要他在,只要他握着她的手,他触着她的唇……这会是永远……永远……永远!
可是!
初七猛然一怔!
他的嘴唇,在那么依恋,那么细密,那么小小心心的描绘过她的嘴唇之后,竟然慢慢地感觉到,这个吻,变了味道!她几乎觉得有一股气,从他的腹中传来,正在慢慢地吸着她的唇,仿佛……仿佛要从她的腹中,把那枚仙丹给吸出去!
不!不要!不要!
她不想吐出那枚仙丹,她不想被他吸走!
一旦失去,他和她之间最后一丝的联系,也会全部化得干干净净!她不想失去混世丹,她不想连这最后一丝都要失去!不要!不要!白子非!不要!
“不要!”初七猛然大力地推开他!大叫出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白子非被她大力推开,那吸力仙气却依然还在。初七只觉得腹内有一把热火在燃烧一般,竟顺着她的喉管,一路向上,终究脱出她的嘴唇,啵地一声,有一枚如火焰般通体火红的丹丸,就这样脱出了她的身体!
卡嚓!
啪!
轰!
混世丹现世,天地变色!滚雷在天空中炸响,乌云在半空中翻滚!凌景溪的溪水变得火红,翻腾的浪花拍打着金叶船。船身已经摇摆得几乎要倾覆过去,简直已经风雨飘摇,天崩地裂!
白子非伸手拿过那颗火红的仙丹,只对着初七苦涩地笑了一笑:“记得我说的话。初七,幸福去吧。”
“不——!”初七大吼一声,整个身体因为突然失了仙丹,立刻那么软软地跌落在地板上。
可是眼前的他,眼前的他,却只留给她一个浅淡而苦涩的微笑,然后……
如星芒般,悄然消逝……
“不——不——不要走!不要!子非——不要!”初七跌倒在地上,全身无力,却痛哭失声……
凌景溪溪水大震,漆黑如墨的天空滚滚变色。
豆大的雨珠,从半空中噼哩啪啦地掉下来,打在已经无力的她身上,如同刀割一样的疼……
但再怎样的疼痛,也比不得她心里的那处疼。
取走的混世丹,消失的白子非。
她的心被剜空了,空成了那么一个,那么巨大的一个空洞……
这样的心,又怎么去幸福,怎么去幸福……
大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瓢泼而倾盆。
雨雾里,那个全身湿透的女子伏在金叶船的船头,悲恸痛哭……
成亲
天色,亮了。
蒙蒙的,有细细薄薄的白雾,在晨曦中飘荡。
窗外枝头的布谷鸟,又在细细的吟唱。
这个世界,如此真实,如此踏实,如此清澈,如此平静。
这是人间。
最普通,最平凡,最正常的一个清晨。
什么神、仙、妖、魔、鬼,都像是那风雨飘摇的夜里,一个荒诞而遥远的梦。
扇子般的长睫,微微地扇动一下,那双水灵灵清澈澈的眼睛,终于张开了。
云净舒坐在初七的床边,看着她有些苍白而虚弱的脸,忍不住轻轻地迭起眉:“初七,你醒了。”
初七眨着长长的眼睫,清清亮亮地望着这个世界。
她自己的房间。
粉红色的纱帐,淡白色的窗帘,月牙色的衣被,飘着墨香的书柜。身边坐着那个名满天下的朱砂
公子,剑眉星目,英俊非常。
这个世界,多么踏实而真切,仿佛,早就应该如此命定。
云净舒看着她眸光转动,却不言不语,不由得担心的问:“初七,你还好吗?是不是还觉得哪里
不舒服?”
初七眨眨眼睛。
“云公子。”她的声音,沙哑而幽暗,“我们……成亲吧。”
云净舒微微地迭了迭眉,那粒如血般的朱砂痣,微微地闪着星子般的光芒。
言家大喜。
虽然言初三没了漂亮如仙的美娇娘,但名满天下的朱砂公子云净舒和武林超级侠女言初七要喜结良缘,还是惊动了武林,震动了天下,搞乱了江湖,弄碎了人心。
言大老爷可是得偿心愿,言家终于可以办一场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红红火火的喜事了。所以言大老爷真是乐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一直指挥着几个儿子在言家进进出出,重新粉刷房屋,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充满了一片喜乐洋洋的气氛。
江湖风情小报那个守了NNNNNN久时间的狗腿记者,终于有空捉住言家大老爷,伸出手里卷成的报纸喇叭,对着言大老爷采访道:“言大老爷,初七小姐和云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乃是怎么的看法?什么感想?对他们的恋爱经过,给做一个详细的介绍呗?”
言大老爷一听到小报记者的话,立刻红光满面,面条泪潸潸:“素的!这素偶们言家最大最喜庆的一桩事!初七和小云在一见钟情,再见倾情,三见痴情,携手并肩,互帮互助,热情洋溢,杀怪除魔,情深意重,芳心暗结,情丝绵绵,难分难舍,柔情似水,海誓山盟,私订终身,天地变色,人间同庆,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人山人海,甜蜜非常……”
言大老爷这一口标准的四字词,说得小报记者是眼冒金星,嘴冒红光……居然还有这样来介绍的,言大老爷也不是等闲之辈啊!可怜他手中的毛笔,已经跟不上言大老爷的节奏,一边飞快的写,一边就朝旁边的侍丛捧着的砚台上去蘸墨汁。这个心急的,差点没一笔戳进侍丛的嘴巴里去。
言家大院门外,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言家的后院里,却清冷而孤寂。
那汪湾湾的水音池,那条长长的水音廊,他曾经就在这里走过,就在这里歌唱,还在这里和白四喜对着她大大地演出了一场搞笑的“□”戏。
那呻吟之声似乎还响在她的耳边,仿佛她只要朝着那边看过去,那粗粗的石红柱下,便还会有一个白衣白袍的男人回过头来,对着她咧开嘴巴轻轻地一笑:
“初七,难道……你就不想做点什么吗?”
她伸出手去。
她想。
她想握住他的手。
她想投进他的怀中。
她想把这一切都定格到永远。
可是,叮咚!
水音池里突然落入一颗小石子,有鸟儿振着翅膀,扑啦啦地飞走。
水音池里,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但那层层叠叠的波光里,却只有着她一个人孤单单的身影,和那么落寞的表情。
她在廊下坐了下来。
没有心思挽上的长发,乌溜溜的像云朵一样的滑下来。长长的发梢浸到了池水里,一片一片,一点一点,一波一波的波光,就这样慢慢悠悠地荡开去……
像是一场梦吧?
真的像是一场梦。
踏在这样的土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真的是做了一场长长久久的梦,从三岁那年就开始的一场梦。
那个白衣白衫,天神一般出现的男人,自她看到的那一眼,就已经从天上跳进了她的心里。即使她不言,即使她不语,她却一直深深地知道,她是那么那么地喜欢着他。只是,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是那样不安的,总是想着要离开,总是想着最终不过是要放弃。于是他想要吻她,她便不给,即使他怎么诱惑,怎么哄骗,她都不会给。她知道,那仙丹没了,他,也就会像云朵一样消失了……
可,终究还是散了散了。
初七抬起头来,望着只隔了一垛墙壁的白家。
白府非常非常的安静,自从那一夜之后,仿佛像是被施了魔咒,全部陷入了沉睡一样的宁静。或
许,只有他还在这里,府里的人才觉得自己活着,只有他的笑闹声音,才令这个世界,充满了灿烂与彩色……
只是,再不可能了,再不可能。
她微微地闭上眼睛。
长长的发梢,在水波里,静静地飘荡。
有个人轻轻地弯腰,从那水纹里捡起她的长发。湿湿的水珠,像眼泪一般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初七的发根被牵动,猛然张开眼睛。
水音池那清澈的水面上,站着白甲星芒的君莫忆。
初七的眸光闪了一闪。
她与君莫忆的交情不多,但一直怨恨着他那么冷酷无情地收走了三哥最心爱的人。可是渐渐的,他仿佛也有了些改变,在白子非被抓走的时候,他一直站在金叶船的船尾,那么默默地守着舱内的她。在那样的风雨飘摇里,他独自的背影,还是给了她莫大的安慰。虽然她并不会对他道谢,却依然会把这一切,埋到心底。
只是她现在更不愿意看到他,他的神力神芒神仙,只要看到他,就会令她不自觉地想起那个被迫离去的人。
初七从他的手中抽回自己乌亮的发,慢慢站起身来。
君莫忆站在水音池的池面上,脚踩着那悬空的水波,看起来是那样的高大而星芒必现。
“言家在办喜事?”
“嗯。”初七点了点头。
“你……真的要嫁给云净舒?”
“嗯。”言初七依然只是一个字。
不知为何的,君莫忆突然觉得有一把火在心内烧,那日在凌景溪上,他们的拥吻缠绵,悲情痛
楚,他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一下子从水面上跳过来,伸手握住初七的肩:“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改变了?当初不是你曾对我说的吗?人世间的牵绊,你和他之间的牵绊!那是驻在命里的情,那是抹不去的缘!可是怎么这么快就可以改变了?你就可以去嫁给别的男人了?!”
初七被君莫忆握住肩,被他又大又厚的手掌拑得生疼生疼。他的摇晃也把她摇得几乎头晕目眩,可是她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所说出的那一句话:“因为……是他让我嫁。”
君莫忆恍然,刹时倒退一步。
“他要你嫁,于是你便嫁?他要你忘,于是你便忘?这还是你曾对我说的什么真爱真情,又还是什么神仙两界永远都不会有的情吗?!你们在耍我,是吗?你们在骗我,是吗?!”
初七看着有些吃惊,有些愤怒,还有些不解的他,竟淡笑着又摇摇头。
“你知道,当痛到不能再痛,伤到不能再伤,泪流到不能再流的时候,能够做什么吗?那么就是
把他的名字刻到自己的骨头上,即使下辈子,下下辈子再相逢的时候,也不会把他忘记。但是现在……现在我要听他的,我要把自己幸福的嫁,我要他在上天,好好地看着我,怎样幸福的生活下去……即使今生不能,那么,我可待来世……来世……再相遇。”
初七说完这句话,竟悄然地笑了一笑。
然后脸上带着一抹那么淡然的浅笑,就那么轻轻地转身。乌亮的发,淡淡的裙,像是转开了一朵盛开的花朵一般,芬芳而去……
反留下君莫忆,怔怔地伫在那里。
不能忘,而待来世……这真是可笑,他和她之间,又哪里还能待何来世?这个傻丫头,以为听他的话,就是不会忘记他,还以为只要熬过了这一世,那么便还可待来世……可是她哪里知道,他还有什么来世……而且,她竟然说,要他在天上,好好地看着她幸福的生活下去?
在天上?在天上?!
君莫忆猛然张大眼睛。
原来,言初七……根本不知道!
* * * * * *
初七。
天色刚蒙蒙亮。
言家已经是敲锣打鼓,一片热闹非常的景像。
隔壁的白家却紧紧地锁上了院门,整个院子仿佛都静悄悄的陷入了沉睡,没有一个人走动。
言小蓝、言小青、言小绿正在绣楼上给初七梳妆,几个丫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初七挽着头发,Сhā着花朵,好像同样没精打彩的模样。初七坐在窗前,微微地侧身向着窗外望去。那里是他曾经进
进出出的地方,如今却只剩下被扎了红色蝴蝶结的行者阿黄,笑眯眯地坐在那里。
看到初七向着窗外望过来,行者阿黄还对着初七小姐热情地“汪汪”了两声。
这让初七的心情,更是落入了谷底。
当日他骑在那墙头上笑,被阿黄追得团团乱跑,捂着ρi股又叫又跳……原来,那竟是那么快乐的日子。有他,这个世界仿佛才有了色彩,才有了欢乐。
“哎呀。”言小绿叫了一声,不小心被手中的花朵给刺了一下。红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初七转过身,看了她一眼,“要小心一点。你们几个怎么也心不在焉的,发生什么事吗?”
言小绿抬起头来就嚷:“大家明明都不开心嘛,四喜都说白公子……”
言小蓝不等她说完,抬脚就狠狠地朝言小绿的脚丫上跺了一脚!
“啊——”言小绿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没撅倒过去。
言小青连忙笑嘻嘻地对初七说:“小姐,你别听她的,她胡说八道呢。今天是小姐大喜的日子,
还是快快梳妆打扮好,开开心心地出阁吧。小姐,你看这样可好?”
小青把初七转个身子,铜镜里映出她被高高挽起的乌云长发,斜Сhā在云髻里的大朵牡丹花,叮咚
作响的金色环佩,摇摇转转的珠钗步摇。从未作过这样盛妆打扮的初七,穿上火红的嫁衣,涂上淡淡的胭脂水粉,再挽起这高高的发髻,真真美得顾盼生姿,风波流光。
初七望着镜中的自己,几乎都不认识了。
或许每个女子都梦想着自己有这样风光大嫁的一天,可是,假如对面的那个人,却不是你所想念
的人,那又该如何面对?难道真的只是盖上红盖头,便假装看不到一切的,如此进行下去?
可是,即使闭上了眼睛,看不到眼前,那个名字却依然梗在心底,挥不开,也抹不去。
那明明是……刻在骨上的名字。
初七闭上眼睛。
“七小姐,准备好了吗?良辰已到,云公子要来接亲了!”楼下突然传来二哥的叫声。
初七顿时就从回想中惊醒过来,短短地应了声:“嗯,就来。”
她抬起头来又朝镜中的自己看了一眼,然后对小青小绿她们说道:“走吧。”
三个丫环面面相觑了一下,终还是抬起手来,把那大红色的红盖头,盖到了初七的头上。
锣鼓宣天,鞭炮齐鸣,宾客迎门,人山人海。
言大老爷满心欢喜地坐在高堂上,身边的喜烛映着他红光满面的脸庞,笑盈盈地看着前面,那一对牵着大红绣缎的绣球一起走来的碧人。
这才真是人间绝配,这才真是珠连碧合,这才真是叫羡煞旁人啊!
他最疼爱的金瓜女儿言初七,配上名满天下的朱砂小云公子,这样得意的亲事要去哪里再打着灯笼才能找到?言大老爷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再想着来年他们给他添一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天才宝
宝……哈哈,言大老爷笑得几乎连下巴都快要掉下来啦!
初七盖着红盖巾,身穿着火红色的大红嫁衣,拉着一条长长的丝缎绣球,就那么慢慢地跟着云净
舒朝着宾客满门的大堂里走去。
每走一步,她的心便沉一沉。
每迈一步,她似乎就已经离那过去越来越远。
过了今日,她真的要成为云净舒的妻,那些神仙妖魔的梦境,也将会被永远永远的锁进记忆中……只是……只是他呢?他呢?真的就如此舍弃,真的就……
初七走到门槛处,来不及抬脚,生生被拖地的长裙,绊了个趔趄。突然有双手从前面伸过来,一下子就握住她。
“小心。”云净舒低低的声音,从半透明的红盖巾下传过来。
初七抬起眼睛,看到面前的他。
今日他也是一身红衣红装,更显得他脸颊白晰若瓷,眉目英朗。那颗印在眉心的红痣,亮得如同
天边的星子一样,光芒四射。
初七忽然明白了白子非为何一直把自己推给他……只有他和她一样,是人间的凡人,只有他还能像神仙一样,有能力保护她……他真的是她在人间成双成对的不二人选,倘若有心的话,他们真的能够比翼双飞,幸福永远……
可是……倘若已经没有了心呢?
忽地,初七还没有迈过那门槛,却觉得自己的另一只手腕被人狠狠地握,接着有人在她的耳边,那么清晰地说道:
“言初七,你不能成亲!”
谁?!
初七怔然,猛地回头。
透过影影绰绰的红盖头,初七竟看到君莫忆,就站在她的身侧。他用他那双冷漠中带着一丝冷酷的眼神,狠狠地瞪着她:
“这亲,你不能去成!你以为白子非那个家伙已经回到天上去了吗?你以为他拿了混世丹,就能完整复命了吗?!我告诉你,根本不可能!天帝对他大怒,本想革去他的仙修,令他重新修练成仙,但是他却为了救你,宁愿脱了仙骨,此世永不再为仙!而且武仙人已经把他送去烈狱,从此之后的一千五百年,他都要在烈狱里最烈的魔焰池里受尽折磨!”
“什么?!”初七听到君莫忆的这句话,狠狠地大吃了一惊!
她猛然掀开自己头上的红盖头,那张娇好的面容立刻就露了出来。
众宾客看到新娘子竟然自己突然掀开了盖头,都大大地吃了一惊。可是他们谁也看不到君莫忆,只有初七一个人能看到施了隐身法的他。
“你说他……”初七吃惊地瞪着君莫忆,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自己耳朵里所听到的一切。
君莫忆看着她,表情微冷:“我是不明白你们这些所谓的牵绊,所谓的真情,我只知道,他现在正在受尽折磨,而你却在和别人吹吹打打的成亲!即然真爱,难道不该终一吗?我来告诉你这些,是要你自己做出选择。我会在后院的水音廊下等你,这婚礼要不要继续下去,就看你自己。”
君莫忆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初七整个人都怔在那里,大大的眸子里,满是那样吃惊的表情。
云净舒不知道她怎么了,更是吃惊地望着她:“初七,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言大老爷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已经生气的嚷了起来:“言初七,你疯了!今天是你们成亲的大日子,你别又给我搞出什么夭娥子!小青小蓝,快上去把她的盖头盖上!”
言小青和言小蓝连忙朝着初七跑了过来。
初七站在那里,只愣了短短几秒钟。
她忽然转过身子,就像是猛地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朝着云净舒淡淡地一笑。
“云公子,对不起。初七欠你的恩情,来世一定还给你。今生……就此拜别。”
云净舒的心头猛然一跳!
初七对着他浅浅的一笑,竟伸手扯掉自己头上的红盖巾,立刻转身!火红的丝缎就像是云朵一般
地从半空中飘然而落,而那个清秀美丽的女子,也如此悄然而去……
“初七!”云净舒猛然伸出手去,想要再握住她的手。
但最终,掉进他掌中的,不过是那一片……火红的云……
太傻
“啊——!”
一声,几乎可以透彻云宵的惨叫。
金色的光芒,从后背里穿过去,如同剥皮去骨的刀,一点一点的移动,一点一点的疼痛。
没有血,没有肉,却比钝刀割肉更疼更难以忍受。
仙家的惩罚,就是这样穿透你的肌肤,剥掉你的仙骨,令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几千年来修练的仙修仙骨,一点一点地剥离出你的体内。从此之后,仙不是仙,神不是神,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从此之后,空空身体,就在这不尘不世之间游移飘荡……
金光闪过!
一段如白玉般的仙骨,一下子就从白子非的后背里被抽离出来!
“啊!”白子非痛得大叫一声,扑地一下面朝下地倒在地上。
剧痛的汗珠落在沙泥地上,一滴一滴地,汇成了小河。
一身红衣的初七猛然捂住嘴巴,不能相信地看着水音池里,那一片令人揪心彻骨的画面。眼泪已经狠狠地冲进了她的眼睛,迷蒙得几乎让她看不清眼前的景像。
君莫忆瞪着那扑倒在地的白子非,浓重的眉宇已经完全拧在了一起:“每个仙人身上有284根仙骨,他现在才被抽了七根,等那些仙骨全部抽完……”
也许,已经跟死人无异。
君莫忆没有把这话说完。
但初七的眼泪,已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但你若觉得初七只能这样默默地流着眼泪下去,那么,便真的错了。
初七抬起手,只用手背悄悄地抹去脸上的两颗泪迹,便那么郑重地向君莫忆开口:“如何能救他,告诉我。”
君莫忆一听到她这句话,顿时一惊。
这个女子,果真与世间的凡女完全不同。凡是有人听到神仙妖魔之类的词句,便已经会吓得躲去远远了吧,这个女子,求竟丝毫不惧那些什么烈狱神仙,折磨痛楚,只向他开口的第一句,就是要如何救他?!这真的让君莫忆对她刮目相看,这个女子,果然是能让神仙都一见钟情的。
“你想要救他?那又谈何容易!烈狱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是你们凡人根本无法想像的。那里是神仙的地狱,妖魔的天堂,凡人根本无法踏进去,倘若一脚踏进去,那么便将万劫不复,永无生还……”君莫忆皱起浓眉。
初七却直直地看着他,连一丝害怕的表情都没有,脸上甚至还带着七分的坚毅:“请你,送我过去。”
君莫忆一听到她这句话,立刻大惊般地直瞪着她。
“你难道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听到了。”初七的表情,却是那么平静。“请你,送我过去。”
君莫忆瞪着眼前的言初七,看着她一身红衣,晶亮如星子的眸子里有着那样灿烂的光华,一身红衣不像是那出嫁的嫁衣,反而像是那烈狱里的火焰,正在跟白子非一样,在烈火中炽烈的燃烧着。君莫忆突然觉得心内很是震撼。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表情,这样令人羡慕的爱。
“我不能。那烈狱是神仙都下不去的地方,除非孤魂野鬼,才会被关进那里。”君莫忆望着她,“那里的折磨,无论再有什么样的深情,也会被吓退的。言初七,地狱烈狱,那里不相信什么爱情和眼泪。转世轮回,一向是凡人最痛苦的事情。”
“折磨?吓退?转世转生……”初七望着君莫忆,竟淡淡地笑了起来。“天君,难道你忘记我三哥和嫂嫂吗?即使转生几世,即使为妖为魔,只要能等待着爱人的回归,即使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那又如何?”
突然提起言初三和蝶落,君莫忆的脸色忍不住一凛。
那个为了最爱的人殉情跳下百回崖的女子,为了不忘记最深爱的人,所以宁愿把灵魂交付给妖魔,化身成妖怪的女子。守了一千年,只为守到他转世重生,只为守到再与他再见相逢。这样的爱,即使生死轮回那又如何?这样的爱,即使烈焰折磨,那又如何?
“蝶落……”
“曾经我一直怨恨你,那么无情地收了嫂嫂,不过,我知你也是为我三哥好。但是天君,有时候,即使你用法力隔断了两人,却依然隔不断他们之间的深爱。倘若来世,三哥再与嫂嫂相逢,我想,即使是妖是魔,他们也会永远在一起的。”初七认真地对君莫忆说着。
君莫忆听到初七的话,却有些若有所思。
他微微地摊开手掌,似有一些星子般的光芒,从他的掌心跃出:“你们真的以为,我是无情的把蝶落杀了妖身,收了妖魂?其实,我只不过帮她脱了妖骨,送她的魂魄再去转世轮回了。现在她应该在一个幸福的地方,正在慢慢成长。终有一天,她会再和言初三相遇,那时的他们,一定会有着一个幸福的未来。”
君莫忆的这话,到是令初七大吃了一惊。
“你……没有收了嫂嫂的魂魄?”
君莫忆摇了摇头。
“我虽不懂人间情爱,但也不会那样无情。他们真心相爱,却无缘真心相守。我只不过顺水推舟,送他们一路前行。”
初七的心,忍不住微微地一暖。
一直以为君莫忆真的那样冷酷无情,对待嫂嫂,那样无情。可是没有想到,他竟是帮了嫂嫂和三哥,令他们再不必受人妖殊途的困挠。
初七看着面前的君莫忆,心内竟生出三分的敬佩之情来。谁说大天君冷漠无情,不懂人世间最温暖宝贵的东西?即使是一直冷漠,一直无情,却还是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散发出最温暖的东西……君莫忆,哪如他的名字,莫失、莫忆……
“天君,我替三哥,谢谢你了。”初七对他点点头。
君莫忆反倒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那些事就过去了。只是眼前,白子非脱了仙骨,就会被押到烈狱,那里我也下不去,该如何去救他?”
“天君是说,只有孤魂野鬼,才能进得了那烈狱吗?”初七对着他,慢慢地眨眨眼睛。
君莫忆突然觉得从脊背上窜过一道冰冷。
从那双晶莹闪亮的眸子里,他似乎立刻就感觉到了什么。
“言初七,你不能……”
“初七!”
君莫忆的话还没有说完,从初七的身后突然传来云净舒的声音。
初七转过身去。
那个同样和她一身红衣红装的男子,就站在她的身后。
今日,本该是他大喜的日子,本该他与她牵手成亲,共入洞房的时刻。可是此时,他却和她一同站在这清冷的水音廊下,任凭这一身的红衣映红了脸庞,却映不红那颗明明相对,却难以相携的心。
只是云净舒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却是格外的平静。仿佛那些喧闹的人群,争吵不休的言家兄弟,都被他远远的抛在了脑后。初七那么美丽的脸孔,艳丽的嫁衣,都没有刺痛他的眼睛。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往日一样轻声地问:
“出什么事了吗?”
远处的君莫忆看到他,心内也微微地惊一下。
他自来到这尘世间,遇到的总是些奇人奇事。不言不语的言初七,英俊风流的云净舒。这样的人,注定都不会是人间平凡的人。白子非还要他们相携去幸福,那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初七回身看到云净舒,脸色微微地红了一下。
“云公子,今日……”
“不必说那些。”云净舒大气地把手一挥,“你只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初七面色一凛。
她和云净舒之间本就有些奇怪的默契,就像那时云门的惨事。这一次,他即不问,她也不答。只悄悄把手指向着那水音池下一指——
那个扑倒在地,汗水淋漓,疼痛入骨的仙人景像,就立刻映进了云净舒的眼中。
云净舒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
“白兄……怎么救他回来?!”
君莫忆眨眨眼睛,这云净舒果然想法与初七相同,完全不想白子非与他是何等关系,只想着如何把白小仙给救回来。
“无法可救。”
“怎么可能?!”云净舒瞪大眼睛,“你不是号称守护上三界的巡使天君吗?怎可能会有你都救不了的?”
君莫忆皱皱眉头,“我是守卫上三界的天君,可是那烈狱在阴鬼司的十九层练狱里。被发到那里的,不是恶鬼就是十恶不赦之人,要在那里受烈焰灼烤之苦,令其为生前所做恶事,一点一点地偿还血债。这样的地方,神仙怎么可能下去?更不要说凡人……那个地方的可怕,远远超出你们的想像。只要进入一点,就一定会被那漫天的火焰,炽烈的温度给烧成碎片!”
云净舒刹时怔住。
白子非被发去的,竟是那样痛苦的地方。
烈焰灼烤,却又无法死去,只能日日夜夜在那样的温度下惨叫,在那样熊熊燃烧的火焰中灼烤!这简直是最惨烈的极刑,完全可以把恶鬼都烧到痛楚发疯境地的极刑!
“如此,怎么办?!”云净舒忍不住低头看去。
水音池里的影像,已经火红了一片。
被生生剥去仙骨的白子非,已经痛得昏死过去。
但那行刑的仙官,却还是用金光刀,一点一点地剔除着他的仙骨,一点一点的,从他的身体里,割出那像是白玉一般的仙修神骨来……白子非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冰冷下去,而那些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上一点一点地冒出来……
也许,看不到割断仙骨时所流出的鲜血。
却能感觉到,那痛彻心肺,挖心断肢般的痛楚……
君莫忆皱起眉头,已经不忍再多看一眼。
神仙剥掉仙骨,如同凡人被生生地开膛挖心一般。
真怀疑他是否还能撑下去,是否还能受得了那烈焰的折磨……也许,这一条仙命,真的就要交待到那里了……
这个白小仙,真的……太傻了。为了不使初七受惩罚,为了她在人间时,不受病痛折磨,宁愿以自己的仙命,来换她的平安……
是太傻了吗?
这两个人,白子非,和初七。
云净舒都不忍再看下去。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初七,却轻轻地迭了迭眉头。
她微微地拍了拍云净舒的肩:“云公子,刚刚我在堂上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一定要记得。”
云净舒一皱眉。
“请你代为照顾家父。还有初七欠你的,下辈子,定会偿还。”
初七那么冷静地对着云净舒说完这句话,脸上甚至还带着浅浅的微笑。
云净舒突然觉得有些莫明的感觉。
君莫忆也刹时转过身来。
“天君,你说,凡人和神仙,都到不了那里;那么,倘若变成鬼,便一定可以见到他,是吗?”
在这两个男子都没有意识到初七的想法时,初七却突然抽出云净舒挂在腰间的配剑,那柄闪着银光的追月流星剑,刹时就刎上了她白晰而纤细的脖颈!
噗——
赤红的鲜血,溅出三丈以外。
“初七!”
“初七!”
君莫忆和云净舒全都大叫一声!
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言初七!
这个纤细而沉默的女子,为了去救受难的心上人,竟然选择了最惨烈的一种方式!她以自刎结束自己的生命,以飘渺的鬼身去追随与他!
一身红衣的言初七,刹时就倒了下来。
冰冷的追月流星剑,从她白晰的颈间滑落在地。
赤红色的鲜血,像是绽开的血莲一般地缓缓散开,映衬着她已经闭上眼睛的绝美容颜,让人稀嘘,令人感动……
君莫忆望着死去的她。
也许,真的太傻。
你我相约到百年
人生,就是一场梦。
神仙,也不过是一场更没有意思的梦。
孤单,寂寞,清冷,除了可以比人间看到更蓝的天,摸到更细如丝的云,嗅到更清澈一点的空气,神仙,还剩下什么呢?
白子非仰面躺在地上。
似乎觉得有温暖的光从天空中照下来。
就像是初七那双清澈而晶莹的大眼睛,当静静地望向他的时候,就会有着这样暖洋洋的感觉。
初七……初七……初七……
一想起她,就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似乎只要伸出手,就能握住她……握住那最后一丝温暖。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会如此感激自己曾在那个时候遗失了那枚混世丹。原来真的当全身的仙骨都被剥去,断了全身的仙修之后,才觉得身体是那么的轻盈,那么的健爽,那么的……不曾后悔自己曾在人间十五年。
十五年。
这长长久久的岁月里,每天都有着她的身影,她的名字,她的清澈,她的微笑。当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的时候,只有这个名字,这个笑脸,还那么深深地刻在心底里。没有了仙骨,脱掉了一身的仙修,身子忽然变得轻飘飘了,忽然觉得离那人间,也更近了……
“喂,起来!装什么死。”
不知道是什么人,突然抬起脚朝着他的大腿猛踢一脚。
那温暖清澈的光芒立刻就消失不见,初七那浅然的微笑,也倏然消失。只有从脱了仙骨的腿上传来的剧痛,提醒着他这个世界无情的现实。
他没有离人间更近,他现在,离人界、神界仙界都更遥远了。
他掉进了阴鬼司,即将被送到连鬼魂都不愿意去的那个无限恐怖的地方——烈狱。
那里是惩戒恶鬼的地方,那里是燃烧九世恶人的地方,那里是让生人变死,死人变活,生死都无法自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整日被烈焰焚烧的最可怕的地方。
白子非忽然沧桑般地笑了笑。
旁边的两个手拿铁链,有些不耐烦的阴司狱卒狠狠地一拉手里的链子:“别想装死!快点赶路!那鬼地方爷都不愿意去,你还以为你现在是神仙,拿我们这些小狱卒不放在眼里?不给你点好果子吃就已经便宜你了!快走!”
阴司狱卒手里的铁链猛然一扯,白子非刹时就觉得双肩剧痛!
这是阴司狱卒们给恶鬼的特别招待。
好人的鬼魂,他们会好路好引的带着去转世投胎,对待恶人恶鬼,他们便会用锁魂链直接穿透皮肉,直接扣在你的锁骨上,让你只是稍稍一动就痛得死去活来,只是微微呼吸就会觉得锁扣直压在喉管上,那么连最轻的一丝空气通过,也会是那么要了命的疼痛。被这样锁住,谁还敢逃走?谁还敢不从?
白子非被他们扯痛锁骨,已经剧痛得连呼吸都几乎要麻痹了。这种痛,也许比不得仙官给他脱去仙骨的时候,但那是不流血的痛,现在这扣在锁骨上的锁魂链,却是让他像个凡人一样的痛。他只要呼吸,就会流血,他只要移动,就会剧痛。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血浸湿了衣衫,滴下他的脚步。
可是,他的心内却不知为何,有着一点点的欣喜。
欣喜着他终于再也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神仙,欣喜着,他终于和她一样,变成了最普通,最普通的凡人。
凡人,凡人啊!
他曾多么羡慕着这个名衔,羡慕着这个身份。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云净舒一样,变成一个真正的凡人。那样就能留在她的身边,牵她的手,和她永远。
白子非忍不住就抬起头来,朝着上面的天空望了一眼。
阴鬼司的天空,永远都是黑暗的,赤红的,血污的。
没有一点晴朗,一丝蔚蓝。
可是白子非的唇角还是忍不住都要向上勾起来,现在的她,应该听话的和云净舒去大婚了吧?她应该穿着火红的嫁衣,戴着风华绝代的凤冠,涂抹着淡淡的胭脂,那样娇艳,那样美丽,那样清澈。她会是全天下最美丽的新娘,他真的好想看她一眼……即使那不是自己的新娘,他却还是想要再看她一眼……
“快走!”狱卒不满了,又朝他吼了一声,猛然一拉手里的锁链。
白子非吃痛,被他拉得猛然就向前直跌过去。
赤红色的血,从胸口上滴下来。
一路上,就这样跌跌撞撞,踩着血迹斑斑的脚印,一路向着那烈狱直行而去。
不知行了多久,痛了多久,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忽然之间,远远列队而行的鬼魂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竟是那高高耸立的奈河桥上,有一团幽碧的绿光闪过!
“啊——”
众鬼魂大叫着闪避一边,排得整整齐齐的队伍突然就惊恐地散开,甚至有些尖叫着直冲到桥下去,连那碗白白的孟婆汤都泼洒了一地……惊得老态龙钟的孟婆连声惊叫,想要抓住那些洒了忘魂汤的魂魄,却又根本没有办法。
那高高的奈河桥,刹时都混乱成一团。
押着白子非的两个狱卒,看到那边已经乱成这样,不由得也跟着大叫一声:
“该死的,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捣乱?”
“快去帮忙,让那些没有喝汤的魂过了桥就不好了!”
两个阴司狱卒牵着手里的铁锁,拔腿就朝着奈河桥上跑过去。
白子非被他们扯得生疼,不得不也跟着他们跑到那桥上去。
狱卒没上桥,就在那里大声嚷嚷:“是谁人这么胆大包天,敢在阴司界里大闹?”
“你们这些小魂,快快归队!那个在这里喧哗的,难道不想转生了?!”另一个狱卒抽出腰间的还魂鞭,啪地一下子就朝着那些乱了队形的魂魄们抽过去。
本是想让它们快快归还平整的,哪知这样的鞭子一抽过去,那些已经慌乱悲恸的魂魄,更是乱作了一团。
一时间,奈河桥上,尖叫声,叫嚷声,鞭打声,乱作一团。
可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
一阵冷风吹过。
竟传来一阵猎猎风响。
奈河桥上,一袭洁白如雪的白色长巾,迎风飘扬。
长巾之上,以红色的鲜血为墨,巾角飘扬,那赤红的字迹也缓缓展开:
你我相约到百年。若谁九十七岁死,奈河桥上等三年。
白子非蓦然站住。
任凭那狂跑上桥的狱卒不小心拖紧了手里的锁魂链,生生地把他猛然一拽,差点没把他那两条脆弱的锁骨给拉断。
血,已经把他的前胸完全浸湿。
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了。
只是那么怔怔地站在那里。
看着那长长飞扬展开的血书白巾,听那冷风中猎猎声响。
混乱的人声渐渐远去。
高高的奈河桥上,手持碧幽神剑,身穿火红衣衫,面色微微泛着透明,身形飘渺得如同一缕芳魂。那个人,站在桥顶上,对着他抿起嘴儿,嫣然一笑。
噗——
白子非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直接脸朝下,咚地一声栽倒在奈河桥上。
初七。
他竟看到了……死去的初七!
那个天下最傻最傻的丫头,为了见到受罚的他,竟……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你还好吗?”
那一缕芳魂,直接奔到白子非的身边,想要伸手扶起他。
那两个慌乱的狱卒,根本看管不住那纷乱的鬼魂,不由得气得大叫:“呔!小鬼魂,你本该听命顺从转世投生,为何在此作乱?!快快归队,饶你不罚!”
初七哪管那两个家伙,伸手就拉起扑倒在地上的白子非,哪知才一扶起他,便大吃一惊。
只见得他的胸前已经被血渍完全浸透,那鲜红的血迹凝结成块,紫红色的印迹那么触目惊心地令人心痛非常。甚至连他平日里一直嘻笑的唇角边,也有着点点的血滴不停地涌出来。
初七一下子就捧住他,“子非!白子非!你醒醒……你……你怎么……搞成这样……”
刚刚还那么威风八面地站在奈河桥顶上玲珑八面的微笑,现在却看到受了如此重伤的他,眼泪都快要猛然跌落下来。
白子非听见她在叫他的名字。
有一瞬间,真的觉得是在做梦,梦中有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温暖,可是却觉得那只是遥远了,永远也不能再相见的遥远……可是,奈河桥上,那猎猎飘扬的白巾,白巾上以鲜血写成的长字……那个人儿高高站在桥上,对他嫣然一笑。
白子非刹时张开眼睛!
竟真的看到言初七那双水雾灵灵的大眼睛,正直直地对着他!
白子非的心头猛然一跳,眼泪差点要夺眶而出。但刹时他又大惊失色,一下子抓住身边的初七:“丫头,你疯了!”
没错,她疯了!
现在的她,明明就是一个飘渺的魂魄,如同那日在盘云山上,她只是那样一个飘渺的魂,却死死地守在他的身边,想要保他的平安。可是那盘云山上,她只是魂魄离体,肉身尚在人间;可这里却是阴鬼司,除非死了的人,魂魄才能进入,不然这个地方,连君莫忆那样的天神都是完全无法入内的!
言初七这个丫头,她竟然出现在这里,那么……那么她一定没有了肉身,一定……已经死了!
“我疯了?我也不知道。”初七对着他,眸光晶亮,“我只知道,我要来救你。”
“你怎么能救得了我?”白子非看着她,心内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又是惊喜,又是心痛,又是难过,又是哀伤,“你这个傻丫头,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即使来了,又能如何?为何不听我的话,好好的留在人间,和云净舒成亲,永远……”
“永远幸福,是吗?”初七对着他眨眨眼睛,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凤钗和身上火红的嫁衣,“我已经听了你的话,嫁过了。但幸福不幸福,只有我自己知道。但是,我一定要来救你。这人界仙界,除了我,谁还可以留在你的身边?”
“可是初七!”白子非捏住她的手,她可知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没了肉身,她将来就只能是这飘渺人世的一缕孤魂啊!
“没什么大不了的。”初七却无比大气地一挥手,“人也好,仙也好,魂也好。只要能在你身边,变成什么我都不怕。”
白子非瞪着身边的言初七,真的无言以答,泪珠,都似要跌落下来了。
这个女子,他拼了命的想要保护她平安,她却也为了他,舍了命的要来救他。十五年的人间,却给了他一千五百年都无法修来的缘。
这份情,让他无法开口,无法面对。
“小鬼魂,快快归队!”
两个阴司狱卒看到他们相扶在一起,已经气愤不已了,只把手一抬,硬生生的锁住白子非胸骨的铁链又狠狠地荡过来!
“啊!”白子非吃痛,差点一口鲜血吐出来。
初七已经眼疾手快,不等他们真的把锁链生生地拉回去,已经手起剑落!
咔嚓!
两声脆生生的响声,初七手里的那柄碧幽剑,已经猛然就砍断了那两条扣住白子非的铁链,当地一声溅起一片火花。
两个狱卒拉了一个空,差点摔倒。
没想到那锁魂链收回来,只剩下两个空空的锁扣。
“小鬼魂,你竟敢砍坏锁魂链,胆子太大了!今天爷爷们就要把你抓回去,让你永世不得超生!”两个狱卒见她胆子越来越大,不仅大闹奈河桥,还敢挥起剑来!气得直冲过来,就想要抓回初七和白子非。
初七却眼明手快,一下子拉起白子非,“我们快走!”
白子非已经脱了仙骨,初七更是一缕轻魂,他们挽住手臂,刹时就一下子飘出好远!
白子非痛得捂住胸口,被初七猛然拉住,这时刻竟有些慌乱了:“我们要去哪里?”
“管去哪里,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初七挥一下手中的碧幽长剑,“即使上天庭下地狱,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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