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福本想直接將王越送回府邸了事,王越卻偏要去汪直的住處對酌一番。楊福擺擺手,謊稱疲累,正欲離開,王越嗖地一聲從腰間抽出劍來,直接架到楊福脖子上:“去不去?”
楊福嚇得一愣,脫口而出:“你這是幹什麼?”
王越方才閃閃的眸光暗了下來,噘起嘴,嘀嘀咕咕:“什麼嘛,以前不都是這麼玩的嗎?”他眼睛轉了圈,湊近楊福,笑道:“怎麼,被爺今日凱旋的英姿喝住,怕啦?”
楊福心裡尷尬得緊,王越同汪直私下難道便是這般模樣?他著實有些無從接受,理了理情緒,脖頸還貼著刀刃,雖然知道王越並不會對他動手,還是被迫點頭答應了。
王越樂呵呵地收回劍,拿手肘蹭了蹭楊福的腰,玩笑道:“是不是我離開你太久,你思念成疾,不高興了?”
楊福沒敢答話,用汪直式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心有餘悸地走在前面。
“今天這是怎麼了……”王越撓撓頭,跟了上去。
汪直的宮外私宅離王越的府邸極近,事實上,當初汪直選在此處建宅,有一半的緣由是因為王越,兩人意氣相投,關係之親,在朝中人盡皆知。
楊福與王越一同回府,王越就像回自己的地盤一樣,大喇喇地便進去了,直接朝膳堂的方向走,招呼府上的婢女道:“去,給我和汪大人上菜倒酒,這一路可餓死我了。”
楊福隨他一道坐下來,掩飾著心虛,籌劃著怎樣讓王越快些離開。
“咦,這是什麼好東西?從前好像沒見過。”楊福突然瞥見桌上的鬥彩小杯,上繪折枝牡丹,青彩相舞,縱然他不懂什麼品瓷,也能覺出這瓷器的精美。
“前日入宮時,皇上賞的。當時回來便入了膳堂,一直忘了收起來nAd1(”楊福道。
王越笑道:“你是聖寵依舊啊。”他用手指摸了摸如脂的釉面,忽而凝眉:“看到這個就想起了沈瓷姑娘,對了,一直沒有你的回信,她如今在哪兒呢?”
王越竟也認識沈瓷?楊福心中暗道一聲糟糕,回道:“她走了。”
王越驚訝道:“走了?她不是還擔著打碎了御瓷的罪名嗎,還能離開京城?”
“你在軍中,訊息不夠靈敏。你離開京城後,她被皇上封為督陶官,如今已在景德鎮上任。”
“她當了督陶官?”王越睜大雙眸:“你舉薦的?”
“是。”
“你懵了吧?”
“我沒懵。”楊福指了指王越手中的鬥彩瓷:“這便是沈瓷成為督陶官後,御器廠進貢的第一批瓷器之一。”
王越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瓷器上,長長嘆息一聲:“你舉薦她,我已經夠驚訝了。但我本以為,按你的性子,也不能放她走啊。”
聽王越的口氣,再結合之前皇上質問他的話,楊福已完全確定汪直對沈瓷有感情這件事,垂眸道:“這樣對她最好。”
“那淮王世子呢?”
“同她一起走的。”
王越一下子跳了起來:“你還記得,我走之前,你是怎麼跟我說不?”
酒端了上來,斟上,楊福拿起抿了一口,思忖片刻道:“記不清了……”
“當時說得那麼篤定,現在就不記得了?”王越有些激動:“你當時明明就說,就算沈瓷喜歡不上你,你也不希望她呆在朱見濂身邊啊!”
“這又怎樣?事與願違nAd2(”楊福說罷,還輕輕嘆了口氣。
他這一嘆氣,王越便也軟了下來,重新坐穩,以為戳中了“汪直”心底的創痛,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可回頭想想,又似乎覺得哪裡有些不太對勁。
王越看著楊福的臉,模樣還是從前的模樣,鳳眼狹長,眉峰凌厲,嘴脣削薄,可那眼神卻似乎與從前不同了。以前的汪直,總帶著一股倔強的傲氣,如今卻染上了閃避的意味。是因為提到了沈瓷嗎?還是發生了其他自己不知道的事?
王越正想著,忽聽屋外傳來腳步聲,衛朝夕聽說楊福已經回來,匆匆趕了過來,臨到門口,聽說膳堂內還有別人,又停下腳步,折了身準備往回走。
王越耳朵靈,聽見屋外交談的女聲,看向楊福:“外面誰啊?”
楊福覺得有些頭疼,一時解釋不清,恰好這時提到了沈瓷,便道:“沈瓷的朋友。”
王越更奇怪了:“沈瓷的朋友,怎麼在你這兒?”
楊福避而不答,只道:“等找到機會,我會把她送走的。”
楊福話音剛落,王越很自然地便站起身開啟門,對門外尚未走遠的衛朝夕樂呵呵邀請道:“幹嘛走啊?進來一起吃唄。”
衛朝夕腳步頓住,慢慢回過了頭,她之前已聽說過王越的名號,猶豫片刻,目光轉向楊福,見他輕輕搖了搖頭,拒絕道:“不必了,你們聊,我不打擾了。”
“別啊,你是沈瓷的朋友,我也是啊。”王越繼續盛情邀請:“你還沒用晚膳吧?剛好裡面有酒有肉,一起吃吧。”
衛朝夕不由踮起腳尖朝屋裡張望了一眼,聞著誘人的菜香,肚子裡像是有一隻饞蟲在蠕動nAd3(按她過去的章法,有人盛情邀吃,必定毫不猶豫便去了,可眼下事關楊福,她吞了吞冒到喉嚨尖的口水,忍著餓轉身走了。
“真就這麼走了啊?”王越頓感失望,坐回楊福面前,灌了兩杯酒,想起方才那姑娘張望的神色,不由問道:“不對,我看方才那姑娘的眼神,該不會是看上你了吧?”
楊福今日被王越幾次攪得啞口無言,此時聽他這麼一問,更覺身心疲累,乾脆猛地灌酒,一瓶一瓶下肚,最後往桌上一趴,裝作不省人事,懶得再回答一個字。
“酒量怎麼弱成了這樣?”王越敲了敲楊福的頭,見他仍不醒,出門招呼侍從把楊福送回房間去。一直守在門外的侍從圍了過來,王越跟在他們後面走了一陣,這才發現這些侍從與汪直以前身邊的人不同,再朝周圍掃了一圈,連府中各處駐守的護衛都換了小半。
汪直的私宅,下人原本便不多,王越曾經多次出入,大多能看得眼熟,可如今一眼望去,盡是不熟悉的面孔。王越心中一顫,再看了楊福沉睡的臉,只覺越看越陌生,他揉揉眼睛,再睜開,覺得自己似乎也有些醉了,由是,人也不幫著送了,匆匆說了告辭,轉身離開。
待王越走後,“醉酒”的楊福立刻清醒過來,他來到衛朝夕的房前,門沒上鎖,推開,正看見坐在窗前發愣的衛朝夕。
瞥見他進來,衛朝夕別過眼:“王越走了?”
“走了。”
“他可覺出什麼異樣?”
楊福搖頭:“王越是武將,沒有那麼多猜忌,我們只見過今日一面,應該不會立刻懷疑,多是覺得不對勁罷了。”他看向衛朝夕:“你吃過晚膳了嗎?”
“還沒。”衛朝夕說:“聽你說王越與汪直交好,我擔心出事,便一直等著。”
楊福點點頭,邊往外走邊說:“我叫人給你把晚膳送進來。”
眼見著楊福的腳就要跨出門檻,衛朝夕連忙喚道:“等等。”她追上去,站在離他僅有一寸的地方:“你不跟我一起吃嗎?”
“不用了,我方才已經吃過了。”他擡步,又往外走了兩步。
“楊福!”衛朝夕沒忍住,聲音頓時提高了幾個分貝,繞道楊福面前:“你為什麼總是躲著我呢?”
楊福汀,迴避著她的直視:“沒躲你,躲你的話,方才又怎麼會來看你?”
衛朝夕閉上眼,輕輕搖頭:“從我留下來到現在,兩個月了,你總不肯與我多說話。要麼懊惱我不該留下,要麼想著怎樣把我送走,無論我問你什麼,都是點到為止。你忘了,你從前還說,等你達成你的目的,你會來景德鎮找我的。你還記得嗎?”她眼裡無聲湧出淚珠,懸在睫毛上,隨時都會掉下來:“我在你心裡,到底算是個什麼?啊?”
楊福沉下一口氣,慢慢將目光轉向衛朝夕。她原本圓潤的臉如今有些消瘦了,下巴都變得尖尖的。她曾經奉行美食至上,可自從遇上了他,美食似乎沒有從前那般誘惑了。這“茶不思、飯不想”的滋味,是他讓她明白的。
他有些心疼,又覺得無奈,良久才慢慢道:“我記得。可那時……與現在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的?”
楊福繃緊肩膀,彷彿下定了決心一般道:“其實你喜歡的,未必是我……你如今跟著我,無非是因為當初我把你從東廠牢中救了出來。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救你的,根本就不是我呢?”
衛朝夕沒有絲毫驚訝,凡是輕巧一笑:“就因為這個?”輕笑中,漸漸有苦澀攀上來:“我早就知道了,在蒼雲山上看到你和汪直時,我就已經明白,在牢中救出我的人,是汪直,不是你。”
“你……”
“我雖然時常腦袋轉不過彎,可臨到那一步,也不可能想不到。”衛朝夕低頭道:“當時我在懸崖邊握住你的手,的確是想要救你們兩個人的。可是我沒有這個能耐,最終只有你一人活了下來。”
楊福哽道:“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留下來?”
“這還需要問為什麼嗎?”衛朝夕認真看他:“事到如今,我雖然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希望汪直死去還是活著。可有一件事,我是很清楚的。我心裡的人,是你,不是汪直。我並不想擾亂你的計劃,我留下來,只是想要一個答案。我怕我這一走,便再也見不到你了。”她輕聲哀求:“兩個月了,給我一個答案,好嗎?”
楊福心中一動,錯愕地擡頭,正正撞上她望過來的眼,渴望、期待、不安,都藏在裡面。而在這之前,他甚至一直以為,在她心中愛慕的,其實是救她出獄那個人……那雙滿含情誼的眼睛,因著他閃亮或黯淡,他亦不想再逃避,抓住了她的手。
“你等我,至多五個月,甚至五個月不到。若我能順利完成脫身,我陪你,陪你吃遍天下所有美食。”
這是他認識她以來,最為明確的一句答覆。沒有遮掩,沒有拖延,衛朝夕的眼淚在框裡打轉,盈盈閃閃,反握住他的手:“好,五個月而已,我等著你,一言為定。”
瓷骨
106 马车惊蹄
?带动马车的是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马夫长鞭一扬,马蹄声阵阵响起。
小王爷握住沈瓷的手:“方才同卫朝夕聊什么了?”
“也就问问她在狱中可曾受刑,吃了什么苦。”沈瓷舒了一口气道:“还好,东厂的人没有为难她,并未施刑。”
小王爷笑笑:“我看她精神头挺好,眼睛还发亮呢,不像是受了虐待的模样。”
沈瓷点点头:“她进去以后,也就被问过一次,一点没被逼。连她这个犯人,都觉得东厂问得过于敷衍,预想当中的酷刑完全没有。”
小王爷笑容还挂在脸上,却是渐渐僵住了,蹙眉反问道:“你说东厂审她审得敷衍?”
“朝夕是这么说的。”
“不对啊……”小王爷收回眸光,低声暗道:“东厂与西厂一样,都是只听命于皇上的特务机构,遇见妖狐夜出这样大的案子,应当无所不用其极地令嫌犯招供,卫朝夕居然没受什么苦,这是怎么一回事?除非……”
朱见濂身体一震……除非,东厂早就知道卫朝夕是无辜入狱,抓她进去,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可若是如此,这个幌子背后是什么呢,东厂到底想要什么?
东厂的目的,一定不在卫朝夕。一来,她没有什么威胁:二来,东厂也没有让卫朝夕直接顶包的意思。他们把她敷衍一般地关起来,就好像是故意等着汪直将她救出来,可东厂又怎么知道汪直会来救她呢?
想到此处,朱见濂背后霎地惊出一身冷汗。他心中盘算着的,东厂也有人盘算准了。这个局里的人,只有汪直可能是东厂最后的目的。而其中最关键的诱饵,就是他身边的沈瓷!
他指尖微颤,手不自觉握紧,沈瓷被他捏得发疼,轻嗔了一声:“小王爷。”
“小瓷片儿……”朱见濂缓缓抬起头,眸中有哀愁:“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nAd1(”
“什么事?”
“……”
烟尘自他们中间漫过,沈瓷看着他的眼睛,深暗而懊丧。
忽然,栗色大马长嘶一声,失控般地朝前疾奔而去。正在行驶途中的沈瓷和朱见濂猝不及防,身体一倾,因着惯力跌在冷硬的木板上。
大马如同发了疯一般,引着车不管不顾地朝前猛奔。一路行人惊叫,混乱不堪。车夫长鞭连甩,也丝毫没有作用。
“怎么回事!”朱见濂厉喝一声,试图出去控制住马匹,但刚撩开车帘,便瞧见一道黑影闪过,很快,便听见车夫跌落在地的呻吟声。
眼下,连控制住缰绳的人都没了,其他随从又已经被马车远远抛下。那黑衣人又朝朱见濂探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欲将他也向外扔去。与此同时,车内的沈瓷也觉出了意味,从身后拽住了朱见濂的衣。
千钧一发之际,朱见濂从黑衣人的动作中觉悟了这人的真实目的。黑衣人欲将朱见濂扔出车外,明显目的并不在他,那么所有可能性只剩下一个:他是冲着沈瓷来的!
朱见濂脑中电石火花般划过两个字:东厂!
情势已经迫在眉睫,朱见濂薄有武艺,与眼前之人相比,硬拼肯定不行。他当机立断,马上转身抱过沈瓷,顺着黑衣人的掷力,同沈瓷一同摔向泥地。
朱见濂控制着方位,让自己的背部着地,避免沈瓷承受这一击。他反应极快,在撞向地面的瞬间已经微蜷身体,抱着沈瓷接连向前三四个翻滚,卸去了力量,才薄了骨头。
黑衣人并未善罢甘休,见沈瓷也被朱见濂拉出了马车,立刻跳了下来,向滚在地上的两人逼近。
107 吾心已安
? 朱见濂试着站起身,但后背的创痛逼得他动作迟缓。沈瓷扶他起身,刚站稳又被他紧紧恰了手。
“别乱跑,这个人的目标是你。”朱见濂在她耳边说。
“我?”沈瓷难以置信,她能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如此大动干戈?
眼下来不及细问,此刻,两个人必须捆绑紧密,否则一个不留神,她就会有被劫去的危险。
围观的群众尚未分清状况,看见马车失控,纷纷躲在旁侧,不敢近前。
眼看着黑衣人越逼越近,朱见濂扫视周围,瞥见近处有一家瓷铺,门口支起一个木架子,上面稳稳当当摆着三排陶瓷,守着瓷器的是一个体格壮硕的男子,面无表情盯着眼前情形,全然置身事外。
“我们过去,你先去砸了那些瓷器。”朱见濂低声说着,果断将沈瓷护在身后,一同往瓷器方向迈了两步。
沈瓷很快领会到他的用意,看着满架子的瓷器,舍不得破坏,但情势已容不得她犹豫,猛地伸手过去就将架子腿拽起,往前猛地一掀。
那男子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满架子的陶瓷倾斜而下,落在坚实的泥地上,清脆的破碎声盈满于耳。下一瞬,火气立马便窜了上来,盯准了沈瓷不放:“你你你,不许跑!赔钱!”
他说完向瓷铺门口站着看热闹的大娘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她跑回店里搬救兵。
朱见濂动也不动,只将沈瓷拢在怀里,牢牢锁住。黑衣人疾步近前,很快已逼到他身边,一只手掐住沈瓷的胳膊,欲以蛮力将她从朱见濂的保护中扯出;另一只手狠狠击在朱见濂的背部,正是他方才着地的伤处。
朱见濂咬紧牙关,以臂膀与黑衣人的手抗衡。黑衣人没想到淮王世子对沈瓷如此维护,下狠力也没能把两人掰开nAd1(偏偏在执行任务前,他还被嘱咐不能动淮王世子,以免为此将事态闹大。否则,他现在真想一刀把朱见濂给劈了。
僵持没多久,方才被他打翻了陶瓷的男人带着一帮人过来围堵,对着沈瓷和朱见濂指指点点,声音尖利:“摔坏了瓷器不认是不是?你这什么意思?告诉你,今儿你就别想走了!”
朱见濂姿态未变,只冷静扬声道:“我们没钱,我们的钱都在旁边这个黑衣人身上。”
讨债的目光立刻转移,甚至有几个壮汉举起了木棍:“替他们还钱,不然都别想走!”
黑衣人被这帮人堵得心烦,长刀一亮,骇得周围人连退几步,愣了片刻反而被激发了斗志,再次蜂拥向前:“别以为我们好欺负,我们占着理呢!”说着便围得更紧,直把黑衣人挤得动不了身,。
若是撞上追杀弑命,普通民众只敢躲在一旁,生怕惹祸上身。但眼下事情演变成了赖账不还的闹剧,围观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
黑衣人耐心全失,再管不了这么多,抬起手臂,劈掌便朝朱见濂的后脑勺击去。朱见濂怀里屡沈瓷,躲闪不过,只觉脑后一沉,下意识再紧紧抓住了她,却挡不住意识渐失,无力地、无奈地倒了下去……
“小王爷!”沈瓷环住他的腰,瘦弱的手臂几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只得缓缓蹲下身,让朱见濂靠坐下来。她还没将小王爷放稳,眼前骤然一阵天旋地转,再清晰时,她已被扛在黑衣人的肩上。
眼见着这情况,瓷铺的壮汉一窝蜂上前拽住黑衣人的胳膊腿:“哎!你把他打晕了,要是还把这女人扛走,账就算在你身上了!你可别想走!”
“没钱!”黑衣人已被拖了太久时间,冷冷抛出这一句,眼中锋芒渗出:“再不放手,就全部杀了你们!”
旁人被震慑,见他手中寒刃泛光,果然慢慢放开nAd2(
黑衣人周围终于匀出了几分空间,还没来得及走,便掠空飞来了五道人影,以马宁带头,正是方才被疯马抛下的护卫们。
马宁一眼便看见倒上地上的朱见濂,登时目露愤光。他出手极快,长刃挥动,其余四人相辅,不多时响起布帛撕裂的声响。
黑衣人武功不差,但方才被一群人纠缠太久,此刻这五人又来势汹汹,终是气息不稳。再这样下去,恐怕不仅拿不到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他权衡利弊后,突然双手托起沈瓷,往前方正欲挥刀的马宁身上猛力一掷,惊得马宁立刻将刀甩在了地上,徒手想要接住沈瓷。
事发突然,人没能接住,但他抓住了她衣襟边角,好歹有了一个缓冲力,沈瓷跌落在地时,只不过落了点皮肉擦伤。
马宁欲上前扶起她,沈瓷连忙摆了摆手:“别管我,快,快小王爷。”
朱见濂仍是昏迷不醒,瓷铺的壮汉见马宁跟朱见濂一伙儿,面相又算是良善,再次撺掇着叫嚣起来:“赔钱!你朋友故意砸掉了我们一架子陶瓷,别想跑!”
马宁扫了一眼满地碎瓷,再回头看了眼沈瓷,见她点头,一句没多问,顺手便从兜里掏出一锭金子:“这都给你,够了吧?”
原本摆在路边木架子上的瓷器,就不是什么珍品,都是些用于日常家居的盘碗。不过,若不是这帮人拖着时间,他们也就不能及时赶过来了。
对方用牙咬了一口金子,顿时喜笑颜开,连声道:“够了,够了。”
马宁点点头,吩咐其余四名护卫,先将朱见濂和沈瓷送去最近的医馆。
沈瓷只受了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朱见濂头部和后背遭到重撞,但好在他应对得当,未伤到骨头,醒来后修养一阵,也没什么大问题nAd3(
不过,就眼下的情况,再去拜访汪直,已是不可能了。
朱见濂仍在昏迷,沈瓷已全然没了别的心情。稍微静下来,眼前便浮现出方才的情境。
小王爷以身体为盾,免她遭到伤害。
她一点一点看着他阖上了眼,浓深的眸光渐渐恍惚,失去意识之前,还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如同一块绸布般跌了下去。
若是黑衣人下手更重了一些,他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额头突然一股冷汗渗了出来,夹杂在热泪中,惊得她的皮肤一阵发颤。
他同她重逢以来,便是意外不断。虽有亲密,却无浓情。从前因着误解和羞赧未曾说出的话语,隔了京城与鄱阳的距离,总似乎带着那么点疏离。
他是她寄人篱下的主人,是她暗中惦记的妄念,是她几番命运的转折当他找到她,让她跟他一起走时,她几乎是立刻便答应了。只因她心里仍是有他的,虽然生涩,却从未忘记。
可她却一直拿不准,自己在他心里到底占了多少位置,直到今日。
她清楚,小王爷心里,还藏着话没同她说。但她不会催促,不会强求。从前,她害怕悬在手心的爱情一握就碎,如今,她心已安。
*****
卫朝夕自从出了东厂大牢后,心里便再没消停过。
一天以前,她还因杨福在醉香楼的不闻不问而失望透顶;如今,杨福在她心里已成了天神般的存在,解救她于肮脏囹圄之中,无所不能。
她坐立不安,颠来倒去,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溜出驿站去找杨福。
在那扇平实无华的木门前,卫朝夕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
叩门的姿势做到一半,又汀了。
她要同他说些什么呢?
那点小鹿乱撞的羞赧情绪,再一次膨胀起来,衬得她的脸颊发红。还在心中浮想联翩的时候,门却自己开了。
“进来吧。”杨福嗓子微哽,喑哑道。
说:
来给小王爷温柔地加点人气……
108 不虞之隙
? 卫朝夕嘴唇微张,很快便缩着身体蹿进了屋,眨眨眼看着杨福:“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在外面的?”
杨福背过身倒茶,不敢直面卫朝夕,只低声问:“你还来做什么?”
“我?我来谢谢你啊。”
杨福一怔。
“此处只有我们二人,你也不必遮遮掩掩。”卫朝夕巧笑嫣然,拍拍胸脯道:“我知你身份神秘,但没料到你竟有这样大的能耐。你放心,我保证我没有说出去,就连阿瓷问我,我都没泄露你的消息。”
杨福有些糊涂了。
他的确恳求过尚铭,不要对卫朝夕用刑,吃穿用度都善待她一些。就连尚铭原本打算让卫朝夕顶包的想法,也是因杨福的极力反对而放弃。
但毕竟是他将她送进了东厂大牢。
莫非这个傻大妞一点怀疑都没有?
杨釜过身打量她,幽静月华下,她的双眸清亮明澈,带着一抹玩笑意味:“怎么?现在没别人,莫非你还要说那日救我出狱的不是你吗?”她笑着看他:“虽然那日牢中光线很暗,你装得格外凌厉和傲慢,但我还是看清了你的脸,别想狡辩!”
“……”杨福沉默,卫朝夕如何出狱的细节,尚铭从未告诉过他。他只知道尚铭想把汪直引来,却没料到,汪直会亲自去东厂大牢接卫朝夕。
额头涔涔冷汗落下,原来,她竟是将救她出去汪直,当成了自己。
如此机缘,如此巧合,但若是有一个不小心,便会是全盘泄露。
他用手背抹了抹额间薄汗,心中挣扎一番,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的确是我nAd1(但是,这又怎样?”
“对你不怎样,但对我不同。”卫朝夕低语一句,手指揉搓在背后,鼓起勇气看向杨福:“我这一趟来,除了道谢,还想问一问……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杨福眼皮微跳,呆了好一会儿,脑袋有点发懵,半晌才别过脸,硬邦邦说道:“不过是略施薄力罢了……”
卫朝夕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面上神情,被他这句话刺激,又逼近了一步:“你在犹豫,你没说实话。”
她的情绪酝酿充分,那股不屈不挠的任性劲儿也跟了上来,多日积累的怀疑、感激、惦念融成一片,此刻凝成高点,激得她一头扑进他怀中,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口:“我虽然不懂狱中的条条框框,但也不傻。东厂抓捕的阵势那样大,救我出来必定需要一番周折。杨福,我不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就是想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救我?”
杨福眼中闪烁,霎时有千万种念头奔过。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卫朝夕时,小姑娘盯着他餐盒里的栗子糕,口水都快流了出来。她这样爱吃,莽撞,又一腔任性,以至于利用之时顺手拈来,完事儿后还傻乎乎地帮他数钱。
他想到这里,心中又是柔软又是歉意,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发。
卫朝夕身体微怔,感受到他的动作,双臂越绞越紧,直把两个人勒得喘不过气。
“你只问我为什么救你,却不问为什么你会被抓进去吗?”杨福终于忍不住问。
“同你有关吗?”
杨福眼神黯然,点了点头。
卫朝夕手软了一下,又飞快再次抓紧了他:“那也不管,反正最后是你把我救出来了。”
她只当杨福是想支开她,压根没相信这番话nAd2(
“傻姑娘。”杨福觉得心酸,捧着她圆润的可爱的肩膀,心里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里也开始隐隐约约惦念着这个姑娘呢?
他与她的相处,每一次都是风风火火,却又鬼鬼祟祟。一共也没见过几次,却这般荒诞不经地生出情愫。她在牢中之时,他屡次忍不住想要救她,但终究力薄,最后带她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可他不愿意拆穿这误解。
“如果,我是说如果……”杨福被卫朝夕的情绪染得激动,手中发丝柔滑的质感令他久已褶皱的心也展平开来:“如果有一日,我能够达成使命,功成身退,我答应你,一定去找你。”
“你还不知道去哪儿找我呢。”
“你同淮王世子一起来京,必定是在鄱阳了。”
卫朝夕摇了摇头:“不,我不在鄱阳。我在瓷都,景德镇。你记住了。”
“景德镇?”
“嗯。”
某些回忆袭上心头。杨福的手掌颤了颤。
“怎么了?”
“没什么……”仿佛被一桶冷水浇过,杨福方才的激动瞬间减退。他看了看窗外一轮弦月,觉得有些冷,伸手替卫朝夕拢了拢衣领:“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那方才你的话……”
“算数。”杨福犹豫了一下,将她略有冰凉的小手满满窝在自己的掌心,心里盈满了许多话还想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喃喃念着:“若我能功成身退……”
若他能功成身退,了结陈年旧仇,原本就计划去景德镇nAd3(因为在那里,还有一段他因他一时错手欠下的命债……
*****
卫朝夕从杨福那儿回到驿站以后,发现驻守的护卫突然多了几成。
“莫非是淮王又遇刺了?”鉴于上次淮王在驿站遇见刺客,还落了个多处骨折,卫朝夕首先便想到了这种可能。
她找旁人一问,果然是遇见了刺客,只不过对象并非淮王,而是沈瓷和朱见濂。
“阿瓷怎么样了?”卫朝夕慌忙问。
那驻守的护卫答道:“我当时并不在场,你去找沈姑娘看看便知,她现在在世子殿下房中。”
话音刚落,卫朝夕便急着跑走了。
朱见濂在**上沉沉躺了一整天,到此时才转醒。他睁开朦胧的眼睛,在烛火摇曳中看清了沈瓷的脸。她守在**前,一双柔夷握住他的大手,见他醒来,眸中泪光微闪:“醒了?小王爷?”
他恍然觉得时光倒流,似乎回到当初,她替他挡下梅瓶的重击时,他也是这般守在她的**边。
原来从那时起,他便已对她有了惦念。只是太过年少,不懂情谊,生生错过。
但好在眼下,还来得及。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幸好,你没被黑衣人带走。”朱见濂嗓音微哑,嘴唇发干。
沈瓷急忙从桌上倒了一杯温水,半扶起小王爷饮下:“是马宁他们及时赶到,才救下了我。”
朱见濂撑起身体,嘴唇润了几口水,还有些虚弱:“这些日子,你能不能听我的,尽量不要再出去了?若是一定要出去,同我说一声,我多派些人陪着你,可好?”
沈瓷温顺应道:“都听你的。”她想了想,又轻声问:“不过,我不明白,有什么人偏要冲着我来?我在京城并没有什么仇家,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实在想不通。”
朱见濂垂下眼帘,心说小瓷片儿你的利用价值太大了,可他没开口,丝毫都不想提及汪直,半晌后才慢慢道:“父王的伤渐渐好转,再等半个月就能启程了。在这之前,我会加派护卫,保你无恙。”
沈瓷补充:“还有你自己,也需注意。”
朱见濂点点头,捧起沈瓷手,若有所思:“现在我们这一行人,父王,你我,还有卫朝夕,多少都遇上了些麻烦。只是不知道,盯着我们的,是不是同一路人……”
他话音还未落下,门突然被推开,卫朝夕踩着小碎步跑了进来,开口便唤道:“阿瓷!”
卫朝夕走近,皱着眉从头到尾将沈瓷看了一遍:“你怎么样?伤在了哪里?”
“我没事。”沈瓷浅笑,指了指坐在**上的朱见濂:“只是小王爷受了些伤,需要调养。”
卫朝夕并不太关心朱见濂的身体,不过还是礼貌性地问:“世子殿下可还觉得身体不舒服?”
朱见濂转头看了一眼卫朝夕,见她发髻微松,面有尘土,鞋底还沾着些泥地上的淤泥,反问道:“卫姑娘这是从哪儿回来啊?你这刚出狱就到处乱跑,不害怕再出意外吗?”
说:
杨福不光是东厂的傀儡,他是有自己的原因才投靠东厂的。其实第一卷中隐晦地交代过杨福的身份,只是可能有点太隐晦了……我先铺垫一下,过几章就快小虐了哈……
109 随口一问
?卫朝夕微微一愣,偷觑了一眼自己鞋底尚还湿润的泥,牵强笑道:“就是在花园里瞎逛了两圈,踩泥地里去摘花了。”
“嗯。”朱见濂眼睫微垂,点点头,未再追问,似突然想起一般问道:“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一个姑娘家,之前怎么会去醉香楼呢?”
“觉得好奇,就想啊。”
“一个人去的?”
卫朝夕下意识想摇头,及时刹住了动作,手指在后背缠紧,看了看沈瓷:“原本是想叫阿瓷陪我一起去的,但她当时没回来,我就只好自己去了……”
朱见濂捏了捏沈瓷的手:“你们俩还有这爱好?”
“我可没有。”沈瓷低声辩驳。
朱见濂朗朗笑了两声,又问:“听说卫姑娘还会易容之术,去醉香楼时装扮得很像男人。你同她一起长大,是不是也会啊?”
他话是问的沈瓷,眼睛却盯着卫朝夕,清楚地看见她咬了咬下唇,喉咙微动,没说话。
卫朝夕心中已是九曲十八弯,万分后悔自己闯进了朱见濂的房间。若她早知会被追问,决计半步都不会踏进来。
沈瓷听着朱见濂语带深意,似乎是对卫朝夕有所怀疑,忙打圆场道:“朝夕从小爱玩,卫家老爷又管得严,多假扮几次便像了起来。至于我,向来没什么束缚,装扮起来就单薄许多。”
朱见濂想了想道:“说得也是,看她这性格,也的确如此。”
卫朝夕松了一口气,生怕不小心就把杨福泄露出来,点头道:“阿瓷说得对。”
朱见濂冲她招招手:“哎,你进来这么久,怎么还站着,那有凳子呢,坐下聊nAd1(”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过来看看阿瓷,正准备回房了。”卫朝夕担心自己毫无准备地说下去,指不定哪句话就把杨福给卖了,提起腿就往外走。
朱见濂将手中茶盖扣在杯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笑道:“卫姑娘别急,我还有话想接着问你呢。”
卫朝夕微微一怔,转过身:“还要问什么?”
“你别紧张,我只是想了解情况。”朱见濂声音温和,用手示意卫朝夕坐回来,才继续道:“我听说,你是以西厂暗桩的身份被救出的。可你在江西,西厂在京城,如何把你说成暗桩的?”
卫朝夕回缓过来,心里掂量着这事儿应该不会影响杨福,答道:“是三年前江西的刘晔一案,此事虽然明面上由刑部主审,但因为受贿官员过多,最后其实是落在了西厂手里。便是这件事案子,将我同西厂扯到了一起。”
“三年前,刘晔的案子是由西厂查的?”朱见濂神色微变,刘晔一案发生时,正是三年前的秋天,也是淮王在景德镇视察遇刺的时间。那时候,曾有侍卫说,刺杀淮王的人似乎是汪直……想到此处,他呼吸急促,张口便问:“西厂厂公汪直,当时可有亲自去江西查审?”
卫朝夕皱着眉头:“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只不过是照着别人教给我的话说而已。”
朱见濂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冲动了,渐渐平静,可一旁的沈瓷却来了兴趣:“小王爷怎么关心起汪直去没去江西了?”
朱见濂沉默片刻后斟酌道:“没什么,随口一问。”
卫朝夕趁着两人说话之际,打了个呵欠:“我有些乏了,想回去休息,世子可以放我走了吗?”
朱见濂终于松口道:“请便。”
沈瓷将卫朝夕送到了门边,嘱咐了几句关切话语后,脑中还是想着方才朱见濂特意问起汪直一事,心中嗔怪nAd2(不过,也正是因为此刻提起了汪直,她才觉悟过来,之前光顾着守候小王爷醒来,竟还未同汪直去道一声谢。
她若有所思,小步移到床边,瞧着朱见濂神色无虞,才开口道:“小王爷,今日本该去谢谢汪直的。既然因着事故没去成,我想……明日上午我还是再去一趟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好生休养,我让马宁带几个人陪我去,不会有危险的。”
话毕,朱见濂的脸便一阵发青,脖子一扭问:“你这是故意不想让我陪你啊?”
110 执子之手
? 沈瓷蹲在**边,握着朱见濂的手:“这不是想让你再好好休养一阵吗?”
朱见濂深看她一眼:“那如果我不许你去呢?”
沈瓷凝滞片刻后对他笑笑:“这怎么会,小王爷既然曾经提议让我去找他,必定也是同意礼尚往来的。”
“礼尚往来?”朱见濂轻嗤了一声:“我从未说过要同他礼尚往来。”
“那小王爷是想如何呢?”沈瓷开玩笑道:“不是礼尚往来,那难不成还是有仇必报?”
朱见濂身体微震,反问沈瓷:“我同他有什么仇?”
沈瓷眨眨眼,笑道:“别在意,只是感觉您一提起他便带着点火药味,随便说说而已。”
“我有火药味吗?”
“有的。”沈瓷肯定地点头。
朱见濂还觉得自己对汪直表现得太过客气了。
每次看见汪直,他都恨不得一把长刃挥过去。这一股冲动酝酿已久,却施展不出。
事情尘埃落定前,他还得沉住气。
“那若是下次有机会再见,我会对他客气些。”朱见濂说得心是心非。
沈瓷轻轻拧了拧袖口,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既然这样,明日我去看望汪直时,也代小王爷说一声谢。”
“不怕再遇到危险吗?”朱见濂皱着眉头:“你不害怕,我却是担心得紧。”
“总不能一直窝在驿站里啊。”沈瓷拍拍他的手,像是安慰一般:“我会小心nAd1(”
朱见濂心底仍是不愿意,但情势尚不能勉强。有些事情,他不能强求,唯有无奈接受。无论自己怎样痛恨汪直,卫朝夕一事,汪直终究是下了功夫的。
他沉默半晌,终于说道:“那让马宁多带几个人保护你。”咬咬牙,又补充道:“顺便把父王带到京城准备送礼的那颗黑珍珠拿去。”
“黑珍珠?”沈瓷微怔:“应当是非常名贵的东西了,小王爷是要送给汪直?”
“不然让你拿去干什么?”朱见濂揉了揉额角,心里掂量着,自己若是不出手,指不定沈瓷会准备些什么。他就要让汪直清清楚楚地看明白,这名贵的礼物是他朱见濂准备的,沈瓷没花一点心思在上面。
沈瓷见他待汪直如此大方,不禁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展颜一笑道:“好,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她站起身,欲要离开。
“等一等。”朱见濂突然制止道。
“嗯?”沈瓷转回身,望着他,询问的目光。
迎上沈瓷的眼,朱见濂顿了顿,他其实想问:汪直这么做,她对他的感激有多少?如果他趁此机会倾诉衷肠,她会不会有所动摇?或者,有所感动?
可是话到嘴边,他却是问不出来,别开眼,只道:“你不必替我同他道谢,我没有什么需要感激他的。”
原来是这事。沈瓷以为小王爷是好面子,轻轻一笑:“好,知道了。”
说完,再次提步,拉开了房门。
“小瓷片儿。”他再一次叫住她。
沈瓷僵了僵,觉出他不寻常的情绪,静待原地:“小王爷还有什么话想同我说的?”
“你……”他理了理气息,带着迟疑和郑重nAd2(慢慢地看向她,眸光如同深潭的碧水,似看进了她的心底:“你要记得,早些回来。”
沈瓷心中温软,走了回来,替朱见濂再掖了掖被角,微笑点道:“你好好休息,别担心,不会有危险的,有马宁他们在呢。”
她从外面关上门离开,风抚过,带起门帘微微飘动。朱见濂侧脸望着紧闭的房门,久久不动,心中泄下一声叹息。
*****
翌日清晨,沈瓷在马宁等护卫的陪同下去看望汪直。进入宅院,发现的第一件事,便是守护的侍卫少了许多。
她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愧疚,想到汪直如今被幽禁也是自己的缘由,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原本他不必沾染这件事,是她,利用两人之间的交情,才让汪直受到了皇上的惩戒。
“你就带着人在前院等我吧。”沈瓷同马宁说。
马宁拒绝道:“世子殿下吩咐了,不能让您单独行动。”
沈瓷犹豫了一下:“可……我这是同别人去道谢,总不至于聊天还带着这么一帮人,倒像是讨债了。”
“可是世子殿下吩咐过……”
马宁话还没说完,汪直的下属传话道:“我家主人说了,除了沈瓷,谁也不见。”
马宁只好闭口不言。
沈瓷入了后院,被引着走了一阵,见汪直立于庭中,正赏玩着池中金鱼。旁侧,迎春花开了几枝,嫩黄的花瓣,似苔枝缀玉,携着悠悠的暗香。汪直手里抓了把饲料,往池中一撒,便见无数金色聚集于一处,而他拍了拍手,将残余的碎料扫落,转过身,并不惊讶地看到沈瓷nAd3(
“我以为你会早些来看我。”他说。
开口竟是这一句,沈瓷微有意外,答道:“本来昨日该来的,路上遇见一点意外。”
“我听说了。”汪直长身玉立,目光扫过沈瓷:“看你精神挺好,没受伤?”
“兴许是刚入京时养伤太久,老天也不忍让我受伤了。”沈瓷提及从前在汪直私宅休养一事,唇边不由挂上浅笑:“汪大人的气色也好了许多。”
“我也没别的事儿可做,只能专心养着。”
他神情淡淡,沈瓷分不清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想了想,开口言道:“朝夕被救出一事,还要多谢汪大人。”
“不必言谢,你我也不是第一次见,用不着这般客套。”他期盼她来,已是许久,现在她来了,自己又不知该如何表现,字句都模糊成了一片,一问一答,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便是朝夕的谢意了。”沈瓷从袖中取出一件雕花木盒,递给汪直:“稍微备了一份薄礼,来得仓促,您将就着收下吧。”
汪直眼中一亮,看向那精致雕花的木盒,脸上多了些温柔的情绪,那双细长眉眼因此轻轻眯起,沾染了笑意。
他接过,毫不客气地径直打开,是一颗珍奇昂贵的黑珍珠。
沈瓷期待他目光中露出几许满意,却意外看到汪直的笑容僵在脸上,眸色一沉,眉间多了一道直立的皱痕。
他直接把木盒塞回了她手上。
“我不喜欢。”
沈瓷呆若木鸡,定定的望住他,哪有人这般拒绝收礼的?她僵住,半晌才问道:“怎,怎么了?”
“换一个。”汪直说:“换一个,要你自己准备的。”
“可这就是我准备的……”沈瓷话说一半便吞了回去,礼物虽是她送的,但的确是小王爷准备的,可这黑珍珠出了什么问题?难不成还能是假珍珠?又或是……某种她猜到却不愿说出口的原因?
风起了,空气中有细细尘埃浮动。沈瓷侧着脸去看枝上花萼,汪直眼里则看着她,只觉眼前女子真切非常,又疏离非常。一颗心也随着这寂寂刮在庭中的风,空了下来,凝了下来。
良久,汪直方开口道:“我不需要这样贵重的黑珍珠,空摆着也没用,还碍着我的眼。让淮王世子留着送别人吧,别往我这儿塞了。”
沈瓷无可奈何地颤抖了一下,她转过头来,汪直的眉目清清楚楚就在眼前,却又带了些云里雾里的味道。
他又说:“若真想谢我,就送给我一件瓷器,你自己做的。我要独一无二的。”
沈瓷迟疑片刻,低语道:“瓷器不也只能空摆着没用么……”
汪直眼神睨了过来:“你这不是道谢来的吗?我这都明确提出要求了,难道还要拒绝?”
沈瓷微微垂下了眼帘,轻语道:“昨日我刚答应了他,未防危险,不轻易外出的。”
她口中的“他”,指代不明,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汪直心底狠狠一疼,胸中似牵扯到某根经络,未痊愈的伤口又在暗处丝丝渗出血来。他按捺不住,一把抓过她的手,竟发现她的掌心在不停出汗。沈瓷方才的脸色还算平静,但被他抓住手掌的那一刻,脸色终究白了白,却没有惊讶,只是在他的掌握中瑟瑟发抖。
汪直突然想起了一个词:执子之手。
可眼前的情境,毕竟不是这句古老诗词中的含义。他如今握着的这双手,或许明日就握不到了;他如今眼前的这个人,或许明日便看不到了。他想起两个人共同度过的时光,想起驿站中那个处心积虑提醒他远离的淮王世子,想起自己被迫残缺的身体,不由无声一笑。
因他这一笑,沈瓷突然觉得难过异常。过往种种如浮影般再现,下一刻,已是明晰了然。她羽睫微颤,慢慢抬起头来看他,身体瘫软一片,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你猜到了吗?你猜到了吧。”他低低相问,似有鲜血从胸口处一股股涌出,连带着四肢百骸皆是酸麻,如饮狂酒。
111 冰火交织
? 沈瓷没有答话,细瘦的手腕被汪直攫住,心中像是有一捧冰水浇在炽烫的铁器上,霎时冷热相融,“呲”地汽化出一阵阵水雾,朦胧了她的眼,惹得鼻子微微发酸。
他离她这样近,反倒像是看不清晰。那双细长眉眼里,平日盛的是疏狂风华,今日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只觉他一双眼黑得怪异,亮得怪异。萧萧风声中,唯感到他握住了她的手,其余触觉统统都浅淡了去。
就在这一刻,在两人执手无言的这一刻,他异常想要留下她,想要在这诡谲变化的世事中索取一份稳定。哪怕只是堕入一场空梦,也情不自禁。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留下来陪我,好吗?”
他的嗓音喑哑,一个字比一个字更低,到最后便只剩下一口气,轻轻吹入她的耳中,挠得她耳根发痒,如同一声靡靡的叹息。
沈瓷的身体不禁颤了颤。
她的手心紧握成拳,时间久了也没有松开丝毫。汪直看了一眼,眉头微蹙,伸手过去将她的手指一点点掰开。沈瓷一怔,下意识想缩回袖中,却被汪直牢牢捏住了手腕。
但见她掌心之中,竟显出几道细细的血痕。
是指甲嵌入的痕迹,密密匝匝,触目惊心。
汪直的目光定住,透过这不深不浅的痕迹,仿佛看到沈瓷心中的害怕和缠斗。她将手指狠狠嵌入皮肉之中,将疼痛作为提醒,她怕说错一句话便会完全失去他,更怕不适的拒绝会对他造成伤害。她的手心不停出汗,却不敢贸然给出一句话,做出一个动作。那细密的血痕,是她对他感受的顾念,亦是于无声中对他的答复。
汪直的手心莫名疼了一下,一时间,他分辨不出现在是醒着还是梦里,分辨不出自己是想剖白还是含糊,更分辨不出她的心跳有没有为他加快哪怕只是半分nAd1(
此般情境,他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
时间凝滞半晌,慢慢地,汪直还是放开了她的手。
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哑下去:“不过是希望你能专门替我做件精美些的瓷器,总不至于拒绝吧?”他低叹一声,方才有关陪伴的一问,似乎从未发生,已然烟消云散。
没等沈瓷回应,他附在她耳边继续道:“我知你担心再遇到危险,淮王带来的护卫毕竟武功有限,我让西厂的人与你同道。我不喜黑珍珠,只想在你离开之前专门送我这么一件你亲手做的东西,就当做我帮了卫朝夕的谢礼吧。”
沈瓷无从辩驳,喉咙里空空荡荡,恍惚中好像失去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般。凝了半天神,才勉强笑答道:“好。”
此情难盛,别离在即,这样的要求,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汪直侧眸看向池中游鱼,即便再强作玉树临风的身姿,此刻也不禁带了些许狼狈的意味。
尴尬的沉默,沈瓷犹豫半晌仍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见汪直也全然没有再提之意,动了动喉咙,嚅嗫道:“汪大人,那……那我先回去了。”她说完,默默将装黑珍珠的木盒敛于袖中,又用拇指摩挲了一番掌心掐痕,刺痛犹在,只觉方才还是热得灼烈的疼,此刻却又染上了凌冰一般的凉。
“回去?”汪直轻轻反问了这一句,唇际勾起自嘲一笑,没有转过头来看她,目光聚焦在虚空的一点,点了点头:“好,那就回去吧。”
沈瓷垂下头,一口气压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来。她总觉得还应该再说些什么,但此般情境,两个人都不宜多语∵出几步,她又转过身,深看了一眼他的侧颜,屈膝为礼,在风声中缓步离去。
*****
“汪直没有收下黑珍珠nAd2(”沈瓷将镂空木盒递还给小王爷,神色倦倦。
朱见濂对此并不惊讶,只奇怪于这一趟回来,沈瓷的模样为何变得如此疲倦,低声问道:“累了?”
沈瓷缓缓点头,兴许是外面的寒气所致,她的脸被冻得有些僵硬,尤带着颤抖。朱见濂略一思索,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沈瓷坐了过来。
沈瓷踱步过去,刚一坐下,一双手臂便将她拥入温暖的怀抱中。
“外面天挺冷吧?”朱见濂从后环抱着她的腰肢,温暖的大手捧起她纤细冰冷的柔荑,传递出阵阵暖意。
沈瓷因他突然的亲密微微颤了颤,又的确觉得温暖,不多时闭上了眼,只安静休憩在他的怀中,应道:“今日天气回凉,本来已近春日,该是冰消雪融了,却不知为何冷得紧。兴许再回凉这么一两日,就全然入春了。”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衔住她的耳垂轻声问:“看你不光冷得哆嗦,声音气力也不足,可是不舒服?你昨日终归是受了伤,还是注意些好要不再差医师来看看?”
沈瓷摇摇头:“无碍,不过是胸口有些闷痛罢了,与那点皮肉伤无关。”
朱见濂皱眉道:“你总穿着宦官的衣裳,束胸多了,难免觉得压迫。如今驿站内多的是我们的人,不必拘礼过多。不如你平日换回女装,自己也轻松自在些,如何?”
沈瓷尝试吸了一口气,果真感到胸口紧紧绷住的裹布压迫得自己难以呼吸,松开口喘了两声,应道:“好。”感觉身体终于灵活了些,她顿了顿,小心开口道:“还有一事,方才未说完的。”
“嗯?”
沈瓷的音量低下来:“我想去瓷窑再呆几日。”
朱见濂眉头皱起:“之前不是说好了尽量别出去吗?”
沈瓷垂下眼睫,深知自己理亏,但她没法告诉他自己要替汪直去做一件礼物nAd3(这是她自己欠下的人情债,仅卫朝夕这一项便足以礼敬相待,更罔提他曾经种种帮助的情谊难偿。
她仍记得,今日瑟瑟风声之中,他问她:留下来陪我,好吗?
可恍然间,这句话却好似迷梦一般,再不被提及。她亦分辨不出,那到底是郑重相问,还是一时冲动?
无论如何,他在她临走之前提出的要求,是要她以精瓷作为谢礼。
这是她能做的,微不足道的一点偿还,权当谢意,理所应当。可是,她却不知,要如何将这据实告诉小王爷。
沈瓷想了想,解释道:“离我们回江西仅有不到二十日,最后还得均几日收拾行装,至多也就在瓷窑中呆十日。我有时无聊便过去待一会儿,每日都会回来。不然白日你忙着别的事,我也无聊得紧。”
“还有卫朝夕可以陪你呢,她一天到头也没事做。若是你觉得彩料昂贵,想要物尽其用,带回去便是。不过,你回去都赴任督陶官了,难道还会缺昂贵的彩料?”
“朝夕自然是要陪的,但也不至于时时刻刻。”沈瓷觉得自己的理由快要说不下去了,索性抬起头,看着朱见濂直言道:“我已决定要去,几日不制瓷便手生,我不能这样直接回去赴任督陶官。”
沈瓷性格中那种温柔的倔强,他再了解不过。因而,当她说决定要去,朱见濂便知道,没什么再能说服她。
而他亦有他自己的考虑。
诚然,他希望沈瓷留在驿站,多少更能安全一些。但同时,他现在做的许多事,都是她不应该知道的。越是亲近,越容易被撞破,与他而言,也需要自己的行动时间。
“你真是一刻都闲不下来,都已经被人盯上了,还不忘往外跑。”朱见濂微有愠怒,但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最终还是抿了抿唇,叹气道:“算了,一直留在驿站,也未必就全然安全。届时,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
*****
沈瓷依着朱见濂的话,在驿站里换回了女装。
晚膳之后,她陪着朱见濂在园中散步。一身宝蓝色织锦无花短襦,下身着一件浅色的藻纹绣裙,头发束起简单的桃花髻,只别了一枚银凤镂花的长簪。不一会儿,卫朝夕折了一朵小花跑过来,愉悦地替她别在发间。
躲在暗处已易容的杨福,本是奉东厂之命探看沈瓷的行踪,不想却看到她换回女装的模样。虽然他从卫朝夕那里,早已得知沈瓷是女子,但此刻细看才发觉,这张脸竟是如此熟悉。
他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呢?
杨福脑中电石火花般闪过卫朝夕的话。
——“不,我不在鄱阳。我在瓷都,景德镇。你记住了。”
——“阿瓷呀,她现在虽然扮成宦官,其实是个女子,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她家里曾经遇到变故,我们分开了两年,但再见面时,依然同以前一样好。”
他记得沈瓷的这张脸,这张他对其怀有歉疚的脸。他曾特意赶往景德镇打听沈工匠家人的下落,便是那时,知道了这个孤女的存在。
景德镇。沈姓。与淮王有关系。曾经遭遇变故。
丝丝缕缕串联起来,杨福完全可以确定,沈瓷便是当年那间瓷铺遗落下来的孤女。
杨福想到此处,不由身体一震,立马转过身离开,抑制不住心中的潮涌,疾步去向负责接头的酒家,告知他有急事,必须面见尚铭。<
112 静中生变
? 当日夜深,尚铭赶赴接头地点,杨福已等得焦灼不已。
“什么事,这样着急?”尚铭落座,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对杨福道:“坐下说吧。”
杨福却是没坐,直愣愣地站在原处。明明是微冷的初春,额上却丝丝渗出些汗来,开口便道:“尚大人,沈瓷不能动。”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尚铭的脸登时便有些难堪:“你这么急匆匆叫我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沈瓷不能动?”
杨福怕尚铭认为自己全因私心,暂且没把自己与沈瓷的关联道出,只慌乱道:“沈瓷不光深得汪直信任,还是淮王世子的红颜知己。您要利用她对付汪直,淮王世子也不是善茬,原本是可以与您结为盟友的人,莫因为沈瓷就坏了关系。”
“这点,我早就知道了。”尚铭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修长的指甲,小指微微翘起:“前几日劫马车那次,是我小瞧了她,以为派了一人去就能搞定,没想到淮王世子竟会舍命救她。下一次,不会再这么轻松了。”
尚铭语气沉沉,说到最后,已是染上狠戾之意。杨福手指微冷,见尚铭不为所动,无措之际,俯身到他的脚边,吞吞吐吐道:“尚大人,其实……其实我与沈瓷是旧识,还请您放弃之前的计划,总还有别的办法。”
尚铭眯着眼打量他,发出一声轻嗤,字字句句问得清晰:“杨福,是不是我之前太宽裕你,让你觉得什么要求都能跟我提了?”
杨福见他目如寒冰,大觉惊惧,颤声道:“在下不敢。”
“你怎么不敢?”尚铭声音凛凛,阴沉道:“之前颇费周折抓了一个卫朝夕,原本想着用她来顶包,妖狐夜出的案子也就顺理结了。偏偏你不许,还不得施刑,在牢里给她好吃好喝供着,最后还平平安安走了出去。我仁义至此,这不是因为你吗?”
杨福听他提及“仁义”二字,忍不住多嘴:“卫朝夕生性纯善,莫名被搅了进来,原本便与此事毫无关系……”
“既然拿了证据,没关系也是有关系,全看如何运作nAd1(哈,你拿这眼神看我什么意思?告诉你,莫说是我,就算是把卫朝夕从牢里带出来的汪直,只要情势需要,便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尚铭笑得森冷,双眸中透出一股狰狞。
杨胳唇抿紧,颤声道:“不管别人如何……请再给我最后一次宽裕,这沈瓷已是孤女,还是顾念着一点吧。”
尚铭不以为然:“既是孤女,才更不需顾忌太多。卫朝夕的事就算了,这沈瓷,莫非也是你的红颜知己?”
杨福垂眸不语,尚铭睨了他一眼,不悦道:“杨福,你最初说要投靠我时,可不是眼下这般态度。你今日匆匆把我叫来,若仅仅只是这番说辞,难道是故意想戏耍我?”
杨福一怔,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却不知话语该如何起头。
三年前,他凭着一腔不计后果的孤勇前往景德镇,却意外失手,被淮王的护卫一路追踪。也是运气好,他在逃亡路中偶遇两人,正是尚铭的属下。彼时,西厂已暗地接手江西刘晔一案,东厂因为受过刘晔贿赂,亦悄悄派人尾随,欲从中作乱。
尚铭的这两个属下,初初看见杨福时,皆以为是遇见了汪直。但那时的杨福,虽样貌与汪直相似,可行为举止、声音气势,都与汪直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一身厚实劲儿,是汪直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更何况,杨福的武功不似汪直般酣畅淋漓,寥寥几招博弈的阵法,便可见端倪。
两人并未踌躇太久,很快出手将逃亡中的杨福救下,此时,杨福已是精疲力尽,若不是这两人相助,决计无法逃过淮王的追捕。因而也可说,尚铭对他有间接救命的恩情。只是这份施救,是为了他的这张脸。
随后,两人得到授意,杨福被带入京城,送呈到了尚铭面前nAd2(
尚铭同他提出条件,他助尚铭除掉汪直,且在汪直死后暂替身份;而尚铭,则为他取掉淮王性命,不仅要淮王死,还要让他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这无疑是比让淮王单纯死去更诱人的结果。
杨福答应了。
整整两年的训练,杨福依照尚铭的要求,按汪直的饮食起居生活,模仿他的身姿、神情、音色……以及其余的一切。
原本敦厚憨然的声线变得狂傲冷峻,原本微有驼背的身形强撑得挺拔笔直,原本亲和厚实的神情变得漫不经心……因着生活习惯的近似,他与汪直的面目竟也越来越像。
慢慢地,他已不是他,而成了汪直的影子。
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才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比如,一年前在乡间蒲苇中装作偶遇朱见濂时,为了引他入局,杨福特地乔装了一番,而这乔装的憨样,竟是他原本的自己。
再比如,看着卫朝夕小眼发亮,满嘴喷香地啃着栗子糕、绿豆糕、枣泥糕等一切好吃的食物时,他的心也禁不住温柔,眼中点缀着熨帖的气息……
如今已是三年,他成了一个无法再做自己的人,事事都需小心谨慎。一面做着尚铭的棋子,一面做着朱见濂的棋子,周旋其间,如履薄冰。
一切,只为了心中那个目标,一个尚铭答应助他完成的目标。
可眼下,尚铭已是动怒,就在杨福晃神的间隙,手掌猛拍在扶手上,起身朝门外走去。
“尚大人,留步!”杨福慌忙制止,急急上前将尚铭拦住,额上冒着虚汗:“今日叫您前来,并非有意戏弄nAd3(而是因为,因为……”
他焦灼之下语无伦次,尚铭等了片刻,见他久久没“所以”出来,抬腿又要走。
杨福下意识拉住尚铭的衣袖,咬牙脱口而出:“是因为我今日发现,这个夹在汪直和淮王世子中间的沈瓷,正是当年我刺杀淮王不成,转而误杀之人的女儿!”
尚铭顿了顿,没了动作。
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句:“怪不得。”
杨福眼巴巴望着他,看不清态度,一颗心悬在空中。
尚铭道:“你考虑的东西和人太多,便会顾此失彼。前几日是卫朝夕,今日是沈瓷,如此下去,何时才能成事?”
“我孑然一身,并没有什么好顾念的,这是最后一次特例……我对这位沈姑娘已有巨大亏欠,不想再做伤她安危之事……”
“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尚铭语带嘲讽,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可以答你,不伤她安危。”
“当真?”杨釜忧为喜。
尚铭冷言补充:“没说不用她,只不过变一套方法而已。”
“……”
“我得到消息,淮王曾差人在京中,打听汪直在某段时日的动向。而那段日子,正是你三年前刺杀淮王的时间。”尚铭看向他,一双眼泛着幽粼粼的光:“由此可见,淮王当时将你认作了汪直,只是心中并不确定,派人到京城求证来了。这事儿后来不知怎么没了动静,想来应是淮王害怕汪直弄权,性命也无恙,便暂且放下。”
杨福听闻此言,浑身打了个哆嗦:“淮王不知我的存在,朱见濂却是知道的,会不会他已经开始怀疑我,或者一开始就是为了求证此事才将我纳入麾下?”
“怀疑有可能,但若一开始便是为了此事,他便不可能将你在身边养这么久,还想法设法把你带入京城。根据他入京后的种种迹象,也可确定,他是真的想杀汪直。”尚铭踱了几步,重新坐回椅子上,继续道:“退一步而言,就算他已经怀疑上了你,也是不敢确定,只能提防提防,毕竟为了完成他的事情,还不能同你翻脸。”
杨福颤声道:“可若是仅仅因为刺杀怀王未遂,就要除掉汪直,此举未免太过疯狂……朱见濂看起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这也是我想到的,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尚铭沉吟道:“更何况,如果只是想除掉汪直,需要你做什么?必定是希望你在顶替汪直过后,利用这个身份替他做一些事。他可曾告诉过你,之后要你做什么?”
杨福亦是沉思:“对啊,他能让我做什么呢?”
尚铭瞪了他一眼:“我若是知道,还问你做什么。”
杨福垂下头,不敢作声。
尚铭留着杨福,是为了稳定局势,免得汪直死后,皇上第一个怀疑到他头上。他得先稳住情势,再寻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契机,比如皇上派“汪直”带兵打仗,再让其消失在京城的千里之外……
可是朱见濂,又能让“假汪直”做什么呢?
尚铭无论如何也想不透。
但好在,两人除掉汪直的初步目标完全一致,虽不相识,也算是助力。
尚铭思忖半晌,丝丝缕缕理了个大概,终于又将话题扯了回来:“既然他们怀疑杀掉沈瓷父亲的人是汪直,不如将计就计,索性就让沈瓷把这当做真的。”
杨福眉心一跳,一股不安的预感窜出:“您的意思是……”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眼下这情势,你说让谁来杀汪直,最不费吹灰之力?”尚铭唇际划过一抹诡谲笑意,幽幽道:“自然是这位沈瓷姑娘了。”<
113 心甘情愿
?沈瓷身置瓷窑,面对眼前这一摊胚料,不知从何入手。
汪直的心境,她虽不敢多想,却也隐隐能够体会的。临别时一件亲手所制瓷器为礼,不可随意了事,亦不敢过于郑重。
随意,便没有用心。郑重,或许会在无意中附加了多余的情愫。
她便这样静静坐在辘轳面前,有时脑中想着,有时放空一片,隐隐地,仿佛觉得心里开了一个无数个小孔,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透过空隙缓缓流逝,味同失去。
她想到这儿,胸口微微发闷,深吸一口气,悠悠再看了一眼面前胚料。
突然便想到一种瓷器,与她此刻的内心如此相符。
玲珑瓷。
玲珑明澈,镂花梦影。于流逝中晶莹,浮梦往事皆似剔透。
若是说不够独特,便再于玲珑瓷中,添上斗彩技艺。眼下,斗彩的制瓷技艺还未外传。玲珑斗彩瓷,总该应了他口中的独一无二。
她沉下气息,就这样做了决定。
轮盘转动,如葱细指在旋转的胚料上揉捏提拉,慢慢让瓷泥在她手中流动成形。仿佛有阳光透过心中的罅隙照射下来,泛出点点莹白的光晕。
*****
杨冈从与尚铭面谈后,几日都处于强烈的内心挣扎中。
在尚铭的计划里,一步一步,逐渐击破,让沈瓷最后认定当初的杀父仇人就是汪直。而这一步步计划当中的关键,正是在杨福身上。
除此以外,还免不了要利用卫朝夕。
杨福思来想去,告诉自己,这其实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nAd1(借沈瓷的手除掉汪直,是最简单容易的方法。若非如此,按照尚铭之前以沈瓷为诱饵的计划,还会让她承受许多身体之苦。至于朝夕……如今的他,尚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
可是,沈瓷原本的杀父仇人,毕竟是自己……
杨福闭上眼,在两种不同的声音里来回穿梭。他忍隐负重蛰伏三年,为的便是尚铭当初许诺的一句话。既然还未让淮王身败名裂,便不能放弃。而汪直作为西厂提督,手中沾满的人命和鲜血必定不少,如此行径,便当做为那些死去的亡灵报仇罢……。
他以如此借口说服自己,终于心头一定。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便听到一阵敲门声。
两轻一重,是卫朝夕特有的叩门规律。
杨福心头一紧,忙收拾好心绪,打开了门栓。
刚刚透出点门缝,卫朝夕的小脑袋便凑了过去,待杨福抬起头时,眼前直愣愣地映着卫朝夕的脸,靠得那样近,近到他能够看清她脸上细细软软的汗毛。
杨福不由一怔,别过脸去。
卫朝夕却是全然没意识到杨福的怔仲,轻快地踩进了屋,手里拿着一个袖珍的小食盒,乐呵呵道:“我的好朋友昨晚做了点梅花董糖,特别好吃,我带来给你尝尝。”
杨福揉揉耳朵,有点不相信:“你还有把好吃的分给别人的时候?”
“这话怎么说的,听起来好像我多抠门似的。”卫朝夕佯装愠怒,下一刻便没憋住地笑了:“不过,你的话也没错,我以食为天,平素只有我抢别人手里好吃的,还真没怎么心甘情愿分给别人。”
她顿了顿,一双明媚眼中如凝秋水,看着杨福:“但是,若把对象换作是你,我心甘情愿。”
114 独一无二
?? 杨福被她一语击中,鼻子突然觉得有点疼,为了逃避她的话语,径直伸手拿过她手中的食盒,打开看了看,着实是色香诱人。
他随便挑了块放进嘴里,转移话题道:“你刚才说这是谁做的?”
卫朝夕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低低答道:“我的好朋友,阿瓷。”
杨福被这个名字提醒,心中立刻警醒起来:“哦,对,沈瓷,你同我提过的,她和汪直关系不错吧?”
卫朝夕撅着小嘴,步子拖沓着坐了下来,没说话。
“怎么了?”杨福问。
卫朝夕刚刚借着食物倾诉了衷肠,却见杨福半分回应也无,懊恼道:“我来看你的时候也不多,怎么总顾着转移话题?”
“我也不是无缘无故提起这位沈瓷姑娘。”杨福咬咬牙,朝她走近了两步,借着刚下定不久的决心,开口道:“上次你被东厂的人抓走后时,我看她是真心关心你,所以如今她有了危险,也想着提醒一下你。”
卫朝夕一惊,原本懊恼的心思刹那烟消云散:“危险?阿瓷有什么危险?”
“我记得上次汪直专门到驿站把她带走了吧?那可不是什么好人,身为西厂提督,嗜杀成瘾,恐怕沈姑娘会被他所牵连。”
“哎,这事啊。”卫朝夕摆摆手:“阿瓷同我提过汪直,说这人挺好的。民间的风言风语不能全信,更何况人家受皇命办案,也不一定是自己愿意为之。”
“我并非道听途说。”杨福正了正神色,掩盖发虚的内里:“我讲的是实情。”
卫朝夕见他神色郑重,转念想到杨福既然能够从东厂的监狱里把她捞出来,必定也有能力接触到一定内情,不由端正了表情,问道:“那你说说,实情如何?”
杨福照着尚铭告诉他的话说了下去:“诚然他是受皇命办案,但沾染的鲜血中难道没有无辜的人?而且,汪直原本是万贵妃的内侍,在西厂建立之前,他主要便是替这位贵妃娘娘做事nAd1(无论是宫中怀了孕的嫔妃,还是皇上临幸的宫女,甚至是皇上稍有属意的美貌女子,万贵妃都不愿轻易放过。而那时她派去了结对方性命的人,大多都是汪直。”
卫朝夕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女人他也杀?”
杨福点点头:“若实在因为对方家中权势没法下手的,也得想办法把龙嗣除去。”
卫朝夕嘴唇白了白,沉默良久后,小心试探道:“或许……那是因为他在万贵妃手下当差,被迫才如此的。他还救过阿瓷的命,听阿瓷说起来也不像是坏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便像是蚊子哼哼,连带着眼睫也垂了下来。
杨福见她如此神色,语气也放软了些:“或许真像你说的,他如今不再残害无辜的女子,待沈姑娘也是真诚。既然汪直于沈姑娘有救命之恩,她必定心中对他有所感念。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最好还是能给沈姑娘提一个醒,哪怕并不能改变些什么,也让她心里有个数。”
卫朝夕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恩情不能忘,但也不能让阿瓷全然信任。我得去告诉她。”
杨福得了她这句话,初步目标已是达成,就等着卫朝夕替沈瓷将这心理铺垫做好。他稍稍松下半口气,旋即又心虚地凝滞起来,伸手再拿了一块梅花董糖,酥脆的香甜漾在舌尖,却不知为何,竟品出了一丝涩的滋味。
*****
一周的强制幽闭结束后,汪直的身体亦差不多恢复无恙。
他听下属汇报,说现下沈瓷正在瓷窑,点点头,抽出佩剑在庭院中练了一阵,手还没生,可这过程却是索然无味nAd2(他精神不集中,练到一半,陡然没了气力,剑跌落在地,却不愿去捡,想了想,进屋更衣,还是决定去瓷窑看看。
春日抽条新绿中,他又看见了沈瓷。她手握刻刀,坐在院里的藤架之下。阳光照在她脸上,被藤架的阴影分割得支离破碎,一格暗一格亮地拼凑出她侧脸的容颜。
时光仿佛静止下来,年华凝固,温好无声。
他以前没发现自己竟也会这般诗意地去欣赏一帧静止的画面。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沈瓷的手微微一顿,转过头来,看见是他,眸中似有云雾缭绕,一时错愕,竟不知该以那句话起头。
汪直眼角微挑,也看着她,由远及近。
他十分不喜这般欲言又止的氛围,走了过去,看见她在手中的素瓷杯盏上,镂刻出一个个有规则的小米孔,两壁洞透,如同扇扇小窗。
“这杯盏,连水都盛不了吧?”汪直问她。
这样自然的开场,似乎已经忘记上次两人见面时说过的话。沈瓷松了一口气,手里心里都更自在了些许,展开一抹春阳笑意,答道:“汪大人在宫中,应当是见过玲珑瓷的,只是眼下仅是半成品,一时没认出罢了。”
她指了指素胎上的一个个米链的“玲珑眼”:“现在虽然看起来盛不下水,但上釉烧窑后,便不是这般模样了。雕刻完成后,先如同窗户糊纸一般,给这些小孔上一层特制的透明釉,然后再通体施釉。烧制出来后,这些洞眼便成了半透明的亮孔,明彻透亮,不洞不漏。”
汪直想了想,的确有些印象。宫中万贵妃日常用的碟碗,似乎的确有一部分,上沿有些半透明的小孔。他所见的玲珑瓷器多为青花,既有镂雕艺术,又显青花特色,既呈古朴、又显清新nAd3(水盛在碗中,阳光便透过小孔照射在桌面,粼粼还带着水的细纹,煞是精妙。
“这是给我做的?”汪直不由问。
沈瓷微笑,点了点头。
小孔刚好镂刻了一半杯盏,还剩下一侧并未雕出。汪直从她手中拿过素胎,转一圈玩赏了半晌,笑道:“剩下的一半我来雕吧。”
沈瓷犹豫了一下,玲珑瓷,只要一个孔雕刻失败,便是前功尽弃。不过,既然这礼物原本就是送给汪直的,加一些他自己制造的成分也无妨。她把手中刻刀递给了汪直:“你若觉得好玩,试试也无妨。”
大不了她重新再挑个素胎雕一次。
汪直接过刻刀,真的坐下来开始动手,拿刀在素胎上比划了两下:“握刻刀的手法对吗?这样,还是这样?”
“这样。”沈瓷的手搭在他的手指上,飞快地矫正了他的动作。
触感,清凉如玉,纤细如瓷。
汪直不自觉握住了她正欲抽离的手腕。
下一个瞬间,却又陡然松开了。
他并没有再被拒绝一次的愿望。
偏过头,似乎刚才只是一场错觉一般,重新将目光凝在素胎的小孔上。沈瓷也没再提,顺势抽回了手,便这样就此揭过了。
“不过是挖个洞而已,有什么可难的。”他轻嗤一声,不知嗤的是自己还是素胎,不再询问,只将手腕转动,在素瓷上缓缓雕刻,终于成功刻出了第一个孔。
与先前沈瓷雕刻得匀称流畅的小孔相比,汪直手下的雕刻,果然,奇丑无比。
汪直眉头蹙起,眼角是一个不开心的弧度:“我不刻了。”
沈瓷从他手中抽出素胎,仔细看了看:“难看是难看了点,但还难看得挺有特色的。”
汪直:“……”
她抬眼看了看汪直:“汪大人只刻一个孔的话,倒也有修正的法子,只不过,您是想继续要这件,还是我再雕一个新的给您?”
汪直想也没想:“我第一次雕刻,自然是要用我亲自刻过的。”
他早知自己雕刻出来必定不是什么精美模样,可依然坚持要如此。他不在意她送他的瓷器要多么名贵珍稀,只希望这瓷器能融汇他和沈瓷各自的痕迹≥然今后,沈瓷可能制瓷无数,但唯有这一件,是属于他和她的。
这才是独一无二。
【附图】
在百科上找了一件玲珑瓷的图片,可以感受下。手机不方便看到图片的亲们,搜索一下玲珑瓷也就知道这长什么样了。不过,这是青花玲珑瓷。和文中要做的斗彩玲珑瓷,还是不一样的。
玲珑瓷,是景德镇四大传统名瓷之一。其余三大分别是粉彩、青花、颜色釉。
115 再度倾轧
?? 汪直到瓷窑的时候,原本便不算太早。没过多久,日光稍暗,沈瓷看了看天色,说道:“我得早些回去了。”
“好。”汪直无奈应声,喉咙发干。
彼时,太阳还未落下,纵然两人都尽力维持平日的愉悦氛围,终归还是有那么点不同。
汪直看着她将雕刻完的瓷器放置妥帖,仍觉依依不舍。
自从她被皇上授命为督陶官以来,两人说话的机会便越来越少。每一次见面,不是有事相议,就是时间紧迫,话说不上几句,面目还没能看清,便又匆匆告别。他有时想起来,万分怀念她初来京城的那段时光,甚至后悔将她所制的瓷器送呈给万贵妃,若她能一直都是那个呆在画院的小宦官,只在宫中受到自己的庇佑,该有多好。
可事态已是如此,回溯不得,若是再来一次,也未必就能比现在更好。
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他就这样想着,却不知,更糟的一切,尚在以后。
*****
沈瓷在马宁等人的护送下回到驿站。
“今日回来得这么早?”朱见濂牵过她的手,又听马宁在他耳边轻轻附了一语,登时便明白了。
因为汪直去了,所以回来早了。
此番不寻常背后,是怎样一番曲折心思?
上次沈瓷同汪直道谢回来后,朱见濂便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今日如此推演,已隐隐猜到事由。
他一句也没有多问她。
只弯下身,轻轻将她冰凉的手捧在掌心,待捂得暖了,才开口道:“卫朝夕让你回来后去她房间找她,有事要同你说nAd1(”
沈瓷感觉心也好似被他温暖的手捧着,浑身上下一片纾解,不由笑着点头道:“好,我这就去。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朝夕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不说则已,一旦想说,便卯着一股冲动随时准备出口。若再让她继续等下去,该得着急了。
沈瓷同小王爷屈膝为礼,转身离开。待她走远了,朱见濂才将目光移向马宁:“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近日跟着沈姑娘的暗卫,除了我们的人之外,还有汪直的人。平素里并无任何风吹草动,应当也是为了保护沈姑娘。”
朱见濂冷冷一笑:“汪直还真是管得挺周到。”
马宁头皮一阵发麻,问道:“那您看怎么办?”
“能多一些暗卫保护,我自然放心些。”朱见濂背过手,沉吟片刻后说道:“不过,说来也奇怪,自从那日在街上马匹失控后,她便再也没有遭到过任何威胁。不知对方是已经偃旗息鼓,还是看她周边护卫过多无法下手?”
马宁答不上来,只说道:“无论他们放没放弃,照眼下这情势,想要劫走沈姑娘,都不是易事。”
“她不出门时,汪直派来的暗卫在何处?”
“一半仍在驿站附近,还有一半散去休息,大抵是轮着班的。”
朱见濂眸中泛起一丝凌冽冷光:“我之前还真是小瞧了汪直对她的心意。”
马宁是武人心思,摇首道:“我不懂,汪直既然是宦臣,您又何必有这般担心……”
朱见濂看了他一眼,从牙齿缝里慢慢蹦出几个字:“你知道对食吗?”
“……”马宁悚然一惊,支支吾吾道:“的确,的确听说过……”
朱见濂叹息一声:“我相信小瓷片儿,但我不相信汪直nAd2(看她今日的避嫌举动,想必她已觉出汪直对她的心意。她能当上督陶官,重回御器厂,是有汪直的举荐,但不一定是汪直的本意。既然我们料不准汪直之后还会做些什么,便要让行动需尽快。这几日她呆在瓷窑的时候,恰是绝好的进攻时机,你明白吗?”
“绝好的时机?”马宁细细想了想,汪直刚解除幽闭一天,皇上不会派给他太多事务,多半仍会住在他宫外的私宅,因而有迹可循;汪直抽调了一部分人去护着沈瓷,性格又是疏狂,自身的防范必定有所疏漏;汪直时常会去看望沈瓷,而瓷窑地处偏僻,只要在这条指定的线路上设下埋伏,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
马宁将这般条条缕缕理顺,眸中霎时一亮,抱拳恍然道:“明白!”
*****
那一头,沈瓷刚推开房门,便看见卫朝夕双手互相揣在衣袖中,皱着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步子里透着焦灼。
“朝夕?”沈瓷轻唤了她一声。
卫朝夕踩着小碎步迎了上去:“阿瓷,你可回来了。”
沈瓷见她语气急促,先拉着她坐了下来:“慢慢说,怎么了?小王爷说你有事找我。”
“是,是……我这正想着这事呢,就是不知道该怎样同你说。”
沈瓷轻声问:“和我有关?”
卫朝夕点头。
沈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温柔:“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听着的nAd3(”
“就是……就是你上次同我说过那位西厂提督,你说他生得身姿挺拔,风流俊美那个。”
沈瓷听着她此番形容,不由苦笑:“你的重点在哪里?”
卫朝夕手捶了一下大腿:“总之就是那个西厂厂公,阿瓷你得提防着”
她一股脑地把杨福的话原封不动地倒给沈瓷,又道:“纵然他办案时难免沾些鲜血,但若真的如此戕害无辜女子,实在不让人放心。”
沈瓷听完,嘴唇白了白,良久没有说话,半晌才问卫朝夕:“谁告诉你的?”
卫朝夕之前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喉咙一下子像被堵住了,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我是出去闲逛时,不小心听几个当官模样的人说的。”她有意回避此问,将音调拔高了一截,慌忙道:“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只想把这事告诉你。也没任何目的,你该如何相处还如何相处,就是心里多一层提防罢了。”
沈瓷早知万贵妃飞扬跋扈,在宫中亦听说过她残害女子之事,却并不知这里面许多都是汪直去做的。她想起自己曾经问汪直,万贵妃残害皇上子嗣是否是真,却没料到他原本怡然的神情陡然沉下,良久才轻轻吐出了一个“是”字。
那时并未在意,如今想起,方才拼接无误。
可她仍觉难以置信。
民间的风言风语再多,终归不在她真实的认知里。可如今,她最好的朋友特意来同她说了这番话,又恰与一段回忆不谋而合,着实令她打了个寒颤。
汪直是怎样的人,重要吗?她从不担心他会加害于她,也愿意对他报以信任,可若是……
沈瓷思绪混乱,只觉脑中的线绕成了一团,理不清晰。
*****
翌日,沈瓷照旧去了瓷窑,与此同时,朱见濂的计划亦开始蠢蠢欲动。从汪府到瓷窑,有一条偏僻的必经之路,他们便蛰伏于此,伺机而动。
汪直来看沈瓷时,总是随性而为,毫无规律,且往往是一人独行。即便上次在京郊受伤后,平日里会多带那么两三个人,但在寻她时,也总习惯性地把其余人撇下。
今日亦是如此。
念及沈瓷十余日后便要离开京城,他的步子又不自觉地朝瓷窑迈去◎日的话还没说完,这人,是见一天少一天。一旦离开,今生还有机会再见吗?
他这般想着,只觉胸中涌出一股悲凉,拉了拉马的缰绳,双腿一夹,马儿便撒开腿跑了起来。
一直跑到距离瓷窑不远处的一条偏僻之路,汪直突然感到周围异动。下一个瞬间,便见数十道黑影从房檐瓦砾后飞出,直朝他倾轧而来。
116 蚀骨冰寒
?? 风声破空而来,汪直迅速将腰上长剑拔出,临敌以待。
人数比他想象中更多,显然埋伏已久。汪直凝目闻声,一股肃杀之气出现在脸上。伴随着刀剑相交的凌冽寒音,在一片黑影之中闪动出一袭白光。
汪直左右轻闪,以剑护身,右手执长剑千回百转,携着劲头,朝四面的黑衣人挥去;左手仍紧拉马鞍,双腿猛地一夹,马儿受惊狂奔,欲从层层包围中突出。
领头的黑衣人见状,未有丝毫犹豫,一刀便斩断了马的前蹄。
骏马长嘶一声,倏然跪地,连带着汪直也倾身向下,险将跌落。他平静气息,迅速翻身跳下,足尖在地面打了几个漩,稳住身形的同时,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信号弹,迅速引爆。
信号弹一点反应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巧?
汪直这才感到气息紊乱,继上一次受伤后,他出门随身携带信号弹,却没想到,早已被人换成了一记哑弹……
他大伤初愈,动武过久,不多时已是面色惨白,为从突围中杀出,招招都是夺命之势。这队人的武艺亦不差,两厢缠斗,血光四溅,落在地面的积水之中,不多时便漾成刺目的红。领头的黑衣见汪直已是疲惫不堪,选准时机近扑而上,左手挥剑直入,右手突然抽出一把小匕首,倒持横划,直直相逼。
汪直一阵愕然,立刻收紧小腹,腹背受敌之际,但见匕首在半空中横飞过一个弧度,朝汪直的胸口掷去。他躲闪不及,只得以手为盾,两指夹住飞来的匕首,指缝间顿时血流如注。
未及缓和,又是两柄匕首飞来,左右夹击。
是谁?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地蓄谋杀他?
他横臂在前,护住自己的要害部位nAd1(飞旋的匕首打在他骨节,手松开,剑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痛极,仰头向后,无数朵乌云变成无数个虚影,渐渐看不清晰……
*****
沈瓷左手捧着素瓷,右手执起刻刀,只需再雕出三个“玲珑眼”,镂刻便能完成。她眼里看着昨日汪直胡乱刻出的小孔,心里想着卫朝夕同她说的那番话,手悬在空中良久,仍是没有动作。
于她而言,汪直是恩人,是挚友,就算这一切是真的,也无法抹杀她对他的感激。可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发现自己对他还称不上了解。
无法静下心,不如暂且放弃。
沈瓷扔了刻刀,起身在庭中踱了几步,捺不住心中思虑,披上外衣走出瓷窑。
她想从他那儿亲口得知,卫朝夕的话,只不过是谣传而已。她不愿在京城遇见的唯一深交之人,还需自己时时提防。
派遣在沈瓷周边的暗卫,也随着她一同移动。
待走到一段人迹稀少的道路,忽然听见前方拐角处传来刀剑相交的锐利声。
沈瓷脚步顿下,扶着墙角微微探出头去,还没有看清,便感觉数道人影从自己身后刷刷掠过,加入了纷乱的斗局。
竟是汪直派在她身边的暗卫!
此刻,她并未涉险,所有暗卫却为何倾巢而出?沈瓷心下一愕,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揉了揉眼,终于看清,那身置血红乱局的中间之人,正是汪直!
她眼见着他用两根手指钳住匕首,血液从指缝间不停涌出;而下一瞬,两柄匕首疾速飞出,从左右两侧分别朝汪直逼去。而他以臂相挡,筋疲力尽地朝后仰去……
“不!”伴随着沈瓷的惊叫,暗卫们已突出重围,杀到汪直身边,将他包围在中间,驱退重重进攻nAd2(
情势很快发生了逆转。
有沈瓷引来的暗卫加入,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汪直虽已昏迷,但暗卫将其护得严严实实,再难攻破。
“撤!”黑衣首领下了命令,其余人听命,从数个不同方向四散撤去。
那黑衣首领撤离的方向,正是朝着沈瓷。
沈瓷眼见着他带着两三人朝自己跑来,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便丢了性命。可多看了几眼,竟发现那首领的身形有些眼熟,再细细观察那露出的部分,左眼的眼角长了一颗痣。
她隐隐记得,马宁左眼同样的位置上,也有一颗痣。
沈瓷浑身一震,咬紧发颤的牙关,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从墙角跑出,挡在黑衣首领身前。
追赶的暗卫瞥见情况,忙要上前阻止。沈瓷微微抬手,示意不用,目光直视着黑衣首领。
那人看沈瓷突然出现,一时竟也顿住了脚,眸中大骇,急急倒退两步。
沈瓷从他这般反应中得到确切的答案,握紧手中石块,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问:“为什么?”
那人没有说话,睁大一双眼,反应过来就要绕开沈瓷继续逃。
沈瓷的手止不住颤抖,酸得快要拿不动手中石块,喑哑着轻叫了一声:“马宁。”
声音不大,只有两人可以听见。
那人的脊柱有瞬间的僵硬,没有回头,提着剑飞身跃起,很快湮灭了踪迹nAd3(
哐当一声,石块从沈瓷湿热的手中跌落,狠狠砸在冷硬的地面上。她的眼前一片飘忽,仿佛陷在一滩软泥,情愫在思绪的翻腾中千回百转,终究寥落成虚妄的一瞬。
“别追了。”沈瓷阻止了还要继续追赶的暗卫,黯然道:“还是先去救汪直,更为要紧。”
那几名暗卫对视了一眼,汪直令他们保护沈瓷的安慰,如今他昏迷不醒,自然便是听沈瓷的话了。
暗卫点头,未再追逐,返身回到汪直身边。沈瓷跟了过去。
“他怎么样了?”沈瓷低哑问道,可这低哑中透着焦急,听起来便有些撕心裂肺了了。
一名探过汪直伤势的暗卫答道:“除了指缝间的伤口外,并没有什么较大的创口。”
在如此攻击下,竟还不及上次伤得重。也亏得沈瓷今日突然想起去寻汪直,将他的暗卫及时引了过来,方才侥幸逃过一劫。
沈瓷下意识去看他的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清晰裂着两道伤口,正是方才他以手指夹剑所伤,隐隐透着嶙嶙骨头,看着颇为惊心。
她心痛之余,想起那下手之人,又对汪直多了几分愧疚。她从自己衣上撕开一条绸布,先帮汪直将伤口大致包扎了一番,轻柔动作间,竟见汪直的睫毛颤了颤,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打量了一番眼前情境,唇角微微一勾:“呵,我还活着呢?”
沈瓷大喜,忍不住泪光泛泛:“是的,没事了,让你受苦了……”
汪直静静看着她,片刻,轻笑道:“本是让我的暗卫保护你,没想到到头来是你带着他们来救了我……咳咳……”他胸口起伏,剧烈咳嗽。两名暗卫将汪直半扶坐起,纾了纾他的胸口,才稳定下来。
“你别说话了。”沈瓷忙道:“先回府去,我叫几个医师过来。”
汪直没管她的话,再次开口:“你怎么会来?”
沈瓷心中颤动,回避道:“先别问,稳定心神。等你缓过来,想问什么,我自然会答。”
将汪直送回府中后,医师开了药,称汪直此次并无大碍。而且因为他当时是右掌执剑,伤在左掌,不影响平日用手的习惯。
汪直闭上眼,长长抒了一口气:“两次捡回这条命,真是难得。”他看了看沈瓷,叹道:“当初救你一命,你现在还我了。”
“没有什么还不还的,救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暗卫。”沈瓷想起马宁的身影,想起小王爷对汪直的敌意,甚是愧疚,生怕哪句话不下心便泄露了情绪,拿起医师留下的药说道:“我去煎药,你先休息会儿。”
“煎药的事,就让下人去做吧。”
“不用,我来就好。”沈瓷坚持,逃一般地出了门。
今日思绪过于繁杂,在煎药氤氲升起的湿气中,她像是溺在晦涩的牢笼,欲言还休,于悲恸中彷徨。
小王爷,怎会对汪直下如此狠手?
是两人之间有什么未解的仇怨,还是因为——她?
一股若冰的寒寂霎时冻结了她的心,只觉四肢百骸都被冰封起来,动弹不得。
117 对食可好
?? 待药煎好,沈瓷盛了一碗,放在木质托盘里给汪直端去。
“这药熬得可真够久。”汪直看着她,几缕乱发垂了下来,脸色仍是不佳。
“熬得久一些,才有药效。”沈瓷朝前走了几步,见汪直左手已被白布牢牢裹住,暂且将药碗放在桌上,先将他扶了起来。汪直略略动了动手指,本想拒绝,又有些贪恋,终究还是任凭她的气息靠近,间隔着薄薄的衣料,若即若离地感受她指尖的温度。
她的手冷得如冰一般。
汪直皱起眉头:“怎么你的手比我这个病人还凉?”
沈瓷没想到这样他都能感觉到,默默低头,极力克制自己再去想今日小王爷的这般行径,平静道:“方才吓得不轻,体寒所致,过一阵便好。”
沈瓷扶他坐稳,从袖内取出巾帕,捧住略烫的药碗,看了一眼汪直的手,稍有犹豫。
仿佛看穿沈瓷心中所想,汪直瞟了她一眼:“我都成这样了,你难道还不能喂我喝药?”
沈瓷原本便是心有愧疚,听他这么一说,更觉对不住§唇动了动,还未开口,便见汪直朝她伸出了右手:“算了,我也不想一口一口慢慢喝下这么苦的药。”说罢将她手中药碗抢过,单手一饮而尽,如同豪迈饮酒一般,咕噜几声下去,最后皱着眉将碗递还给她。沈瓷顺势瞧了瞧,连碗底的药渣都被他喝得干净。
“苦。”他舌头微麻,只用一个字作了评价。
连带着沈瓷心底也觉得苦涩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汪直突然问。
“应是刚到未时。”
“哦……”汪直在心底默默盘算着她还会留在这里多少时间,自嘲笑道:“不知怎的,在你面前,我的狼狈就一桩接着一桩,这已经是第二次让你看见我这样了nAd1(”
沈瓷心中一动,轻声问:“听你这么说起来,似乎遇见我之前,从不曾狼狈过?”
“可以这么说。”汪直倚在身后的软垫上,悠悠叹道:“从前向来只有我杀得别人措手不及,顶多再被弹劾两句,没多久便又一切无恙。东厂尚铭虽然把我盯得紧,却也不敢贸然动手,却没想到,最近接二连三的受伤,今日还正巧被你看见了。”
沈瓷面色一沉,小心问道:“汪大人是觉得,今日之事是东厂所为?”
汪直蹙眉道:“开始我也以为这是东厂的把戏,可多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沈瓷屏住呼吸问道。
汪直道:“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只是感觉而已。东厂想除掉我,是为了独揽霸权,得到皇上更多倚重。但若是有所差池,所付出的代价更大。今日之事,距离上次京郊事件安排得太近了,若是东厂,应当会等风头完全过去再做,毕竟弹劾了这么些年,耐心还是有的。可我却觉得,这行事之人有些着急了,似乎是赶着要尽快完成任务般。”
沈瓷心擂如鼓,见汪直神色如常,似乎并未怀疑她同此事有何关系,这才稍稍定下了心,再问道:“那除了东厂,你心中可有怀疑的人选?”
汪直眼睛一闭,朝后靠了靠:“我树敌这么多,我怎么知道?”
沈瓷被他的话哽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方才你去熬药之时,我已差人去查了,也问了些当时的状况。行事之人心思缜密,黑衣人当中就算是被我杀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也都被带走了。他们必定在周边部署了隐藏之地,我有几个暗卫追上去,竟是没见着影nAd2(”他慢慢地说完,睁开眼睛,看着沈瓷问:“方才暗卫还说,他们要去追黑衣领头人时,是你叫他们不要去追的?”
沈瓷只觉一双手已然凉透,两腿忍不住打起颤来,她极力稳住心神,这才缓缓道:“我并不知那人是头领,只看见黑衣人从八方逃走,过于分散。如你所言,我当时看见已有几个暗卫追了别的黑衣人,我自己又没什么武功,若是此时再有一拨人袭击,便真无任何招架之力。我怕再有什么差池,便想着多留些暗卫在身边。”
汪直原本便没怀疑她,此刻听她口中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道:“防患未然,你做得挺对。”
沈瓷却仍是不敢擅动,背脊一阵阵发冷。愧疚与不安的情愫夹杂,甚至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恐惧,然平静的语气、歉意的声调似也掩盖不住心底的犹豫,只低低回了一个“嗯”的语气词。
“你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汪直突然又道。
沈瓷的神经再次绷紧:“什么?”
“其实方才那些,是谁动了手,查清有几何,都不是该同你探讨的问题,这些也不是同你说说便能解决的,反倒惹你忧思了。”汪直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有期待:“可我很想知道,你原本是在瓷窑的,为什么突然离开了。而且并不是去驿站那条道,你是来找我的?”
沈瓷想了想,答道:“是。”
“找我做何?”
眼下汪直受伤,沈瓷总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卫朝夕的话拿来问他,抿了抿唇,借口道:“你昨日雕坏了玲珑瓷的一个孔,我想到了补救的法子,却不知此法合不合你心意,特地来问问。”
“原来是这样。”汪直神色微黯,期待如退潮般散去:“你说说看。”
沈瓷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缘由,斟酌着说道:“能不能让我把你雕的孔再扩大些,刻成一个较大的水滴形状,居于纹饰的正中,便不显得奇怪了,反而能多些特色nAd3(”
“不行。”汪直回答得斩钉截铁,他原本便是想在她的瓷器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往后看见,也能忆及两人同行的场景,遂当下拒绝道:“我也不是什么鉴瓷高手,有点瑕疵不介意,就像昨日那样别变了。”
沈瓷倒没想到他会有这般回答,不过好在方才他提出的问题已是暂且避过。她稍稍舒了一口气,应了声“好”。
忽然一阵烈风刮过,冲开了原本虚掩的窗弦,冷风从缝隙里窜出,汪直鼻尖微痒,被激得咳嗽了两声。
沈瓷起身,替他将窗户关紧,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天色,雾蒙蒙的,是一片压抑的乌灰。
正似她心上布满的疑云。
那模糊不明却纠葛不已的心思,才从紧蹙的眉头上滑落,又堕入怯怕的心窝,越想越看不清晰,怎么都无法摆脱思维的桎梏。
她好不容易将时间挨到现在,以为自己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冷静下来,却仍是疑虑绕心,没有丝毫纾解。
不能再如此逃避,沈瓷想。她得回去,得当面问一问小王爷。哪怕成效甚微,也不能听之任之。
她关上窗户,走回汪直的身边同他说:“天色看起来不早了,汪大人,我还有些事,先回驿站了。”
“这么快?”兴许是受伤时的神经比平日虚弱许多,他暂且忘了平素里那股总是扬着下巴看人的疏傲,话语脱口而出,下意识将自己的手搭在沈瓷的手上,左手叠在右手之上,牢牢抓住她纤细的柔荑。
沈瓷微愕,反应过来的以后,却不敢挣脱。他左手两根手指的伤口,她仍是历历在目,生怕自己稍稍一动,便牵扯出他的一阵疼痛。
两人便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小心抬头,正巧遇见了对方的眼睛。这个瞬间,沈瓷看见了汪直眼中复杂的情愫,留恋、无奈、惊痛、彷徨,而须臾之后,这复杂中又闪过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光。沈瓷心中一悸,别过脸,已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尴尬与惭愧。
可汪直却没有放手,而是用那只受伤的左手,将她的脸又正了回来。沈瓷担心他的伤口,全无办法,忧心之下,不敢做丝毫反抗地随着他的手转过了脸。
她听见他略带嘶哑的嗓音,低低相问:“做我的对食,好不好?”
118 以心相剖
?? 沈瓷身体僵直,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汪直。待确定他的言语后,全然不知如何作答。
沉默许久,一语难言。
她期待像上次那般,不等她回应,汪直便自己将此事揭过。于是两人便可默契地当做从未发生过,不需有回应的尴尬。
可是这一次,等了良久,汪直却依然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定定看她,一字一句再重复道:“做我的对食吧。”
沈瓷在巨大的震惊中后退了一步,不经意触碰到汪直手指的伤口,听见他痛得“嘶”了一声,立刻定住,只得僵硬地维持着动作,任他捧住自己的脸,不敢再有丝毫偏移。
汪直从她惊讶的双眸中看见无措,却未再开口,只静静等待着她的答案。他经历过欲言又止,经历过出口便收,可是这一次,他偏要默默赌一回。睹她在亲眼目睹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后,能够发觉某种隐匿深处的情谊;又或者,不发现也好,就算她为了安抚他的伤情答应留下,原本的无情也是可以培养的。
强人所难,这原本就是他出的事。只是放在她身上,突然变得格外宽容了而已。
沈瓷好半天才从震动中回过神来,牵强勾起一丝笑意:“汪大人……是想让我今晚同您吃饭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汪直知晓她必定明白,不过是故意绕弯子而已≡己同眼前这人,如今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他不想让她再逃,哪怕这结果是残忍的,也不会比她离去后独自饮恨更糟。
心思如同菲薄的刀刃般锋利,他不想再去管什么朱见濂,管什么督陶官,管她的什么梦想和目标。沸腾的情绪连带着灼痛的伤口,将他的情绪推向不管不顾的方向,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他用未包扎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忽觉似乎太迟太晚,又抱着那么一丝残存的期望,字字句句清晰无比:“沈瓷,我想让你今后每顿饭都同我一起吃,今后每一段日子也同我一起过nAd1(这样说,你能听明白了吗?”
沈瓷愣怔片刻后苦涩一笑,玩笑口气道:“汪大人,您也知道,十余日后,我就得离开京城。这想法实在不现实吧?”
汪直看着她,认真道:“不离开,不就可以了吗?”
“这是皇上的旨意。”沈瓷轻声道。
“你还未赴任,一切并未成定数。”汪直眉眼挑起:“只要你留下,我会想办法。”
“可我不愿意留下,我想回景德镇。”沈瓷终于加重了语气,在他的步步紧逼下有些急了:“汪大人,我来京城,原本就不是为了新鲜玩乐,而是想在御器厂立住脚跟。我当初之所以入宫,为的什么,你也再清楚不过。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为了你留下来。”
汪直眸中混淆了一抹浑浊的苍白,咬牙道:“你在御器厂能完成的瓷器,怎么就不能在京城完成呢?”
“京城终归是风云密布之地,景德镇才是我的家乡。”沈瓷知汪直此时已成乱麻,耐心解释道:“景德镇条件得天独厚,上好的瓷泥、色料的矿物、精湛的工匠都汇聚于其。若是在京城也能完成,当初皇上何必把御器厂设在景德镇,在京城不是更方便吗?”
“这根本不是重点,你仍在回避。”汪直目光如炬,压根听不进她的解释,沉沉问:“那如果换作是他呢?”
沈瓷身体一僵:“什么他?”
“如果是他在京城,你会为了他留下吗?”
沈瓷从未听汪直这般提起过小王爷,在如此的情形,以如此的口气,半晌才别过眼,轻轻吐出一句:“这不一样。”
汪直身体前倾,再度相问:“怎么不一样?”
沈瓷倏然想起小王爷今日派马宁杀死汪直的举动,呼吸窒住,说不出话来nAd2(
汪直在她的沉默中,脊柱越来越硬,脸色越来越僵,到底哪里不一样呢?氛围沉滞,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便是两人身体的不同……
竟还是因为这样……
他霎时面如死灰,手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垂落,垂眸片刻后又豁然抬头,猛地攫住沈瓷的肩膀,种种情愫聚集在身体的一处,紧紧盯着她,那目光从她的皮肤浸入,豁开骨节,仿佛要看穿她整个人,要在她的缄默不语中探寻那么一丝残存的亮光。
那只受伤的手中重重施力,将沈瓷的肩膀越捏越紧。
两根手指受了伤,然而整个手掌的力量依旧强势。沈瓷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到,接着便感觉肩头传来了一阵剧痛,好像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一般。
汪直亦是大汗淋漓,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伤口有多么痛,她就有多么痛。然而他今日刚刚经历了逼仄眼前的死亡,那种永恒的消逝和深刻的无力那样清晰,致使他心中的焦灼达到顶峰。是,哪怕他和朱见濂不一样,他仍旧不肯因此而放松对她的逼迫。他恍恍惚惚的想着,这样的疼痛他们共同领受,这样的逼迫他们共同体会,会不会这样,她便能够理解他一些?
沈瓷生生地承受着他的力,疼痛难当之际,也只咬了咬牙,并未闪躲、这似是她的一种赎罪和挽回。小王爷置汪直于险境,差点夺了他的性命,她是放走凶手的那个人,至今仍为其遮遮掩掩,可这对汪直的信任是不公平的。她羞愧难当,如果这番施力能让他觉得好受一些,她甘愿承受。
此番僵持了半晌,她骤然发现汪直的额头已是大汗淋漓,眸中惊痛难耐,再偏过头,发现他左手包扎完毕的白布上已浸出了血迹,殷红浓深,不由扬声叫了一声:“汪直!”
他手中的力道汀,她以前从未直呼过他的名姓,都是“汪大人”一般的尊称,此时听她厉声叫出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反倒有一丝自嘲的欣慰nAd3(
沈瓷趁机脱离了他的桎梏,站起身,离他拉开两三米的距离,皱着眉头看他,厉声道:“你心里不痛快,我明白,发泄便发泄,也不该拿自己刚受伤的手出气,医师方才同你缝合包扎还费了不少工夫,特意叮嘱过近日不可擅动,你如今这般,这只手是不想要了吗?
汪直哼了一声,冷冷嗤笑:“反正我在你眼中已是残疾,不过再少两根指头,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瓷这才明白他方才在想些什么。
她念及此处,又觉言语被堵住,可眼下这情况,不说也得说,再不能沉默下去。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终于回应他方才的问题:“我同他三年前遇见,一起生活了两年,情愫虽然鲜有言明,但共同的经历并不少。当初我家庭遭遇变故,最无助的时候,默默陪在我身边的是他。我很感激汪大人,您的种种好处,我都记在心里,不能忘,不敢忘,一辈子都感念不已。汪大人若有什么吩咐,沈瓷必定万死不辞,但若是因此要以心相许……恐怕这颗心,已不是完整的了。”
她眸色闪动,弯下身体,朝汪直深深致礼,仿佛竭尽全身力气,低声道:“对不起……”
窗外已从乌灰变成墨黑,风撼动着窗棂,发出阵阵声响。他看着她,似有一条大江在心底浩荡流动≥然这江水流经了一路的千回百转,终归难以汇聚到最后的汪洋。而眼下,这江水似乎牢牢被黑暗与严寒湮灭覆盖,思念丢失了期盼,之后一路的蜿蜒似乎就丢失了凭借。
他喉咙沙哑,身体发冷,彻彻底底地问出,彻彻底底地明白,好半天,才开口再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朱见濂,没有你父亲的遗愿,也没有皇上的任命,那……你会不会为我留下?”
沈瓷定住,那一瞬,也不知她脑海中跃出了什么,轻启朱唇,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字:“会。”
仅这一个字,甚是安慰。然而,那些前提终归并不存在,这个答案亦没有什么用处。
汪直沉默良久,终于摆摆手:“你想走,便走吧。我也好一个人静静。”
沈瓷看他神色疲惫,缩回了被子里,背对着她当下。本想要再说一句“我还会再来看你”,又觉得无所适从。只低低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离开。
119 悲辛质问
? 沈瓷回到驿站,方踏入门槛,感觉已与今晨离开时迥异。
这迥异并非出自表象,驿站内仍运作如常,只是她的一颗心悬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怎样一番说辞。
她并未在庭院中看见小王爷,往常她回来,小王爷都会在前院等着她回来,可今日,庭中只剩谢了的梅花,干枝叉叶,树枝佶屈,花瓣早已凋零在风中,唯有枝干深处的一缕暗香,还在浮动绵缠。
沈瓷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谁也没问,径自便朝书房走去。
朱见濂果然坐在书房内,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做,只在案边燃了几柱香,一根又一根,他便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青色烟雾,似乎本就是为了专程等待沈瓷的到来。
“回来了?”他转过头看她,两眼之下隐是郁青颜色,颇显疲态。马宁负伤回来以后,已将沈瓷突然出现的情形告知予他。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之势,却因为她的出现,全面崩盘。
他只差一点点便可以为夏莲报仇,但这个阻拦的人,却是他最心爱的女子,他放在心上整整三年的人。
他无法对她有丝毫责怪,他不能,也不想≥有千般无奈在心底郁集,见到她的时候,也只有单薄的一句:“回来了?”
“马宁在哪儿?”沈瓷面无表情,淡淡问他。
她虽语气平静,朱见濂却不由身体一僵,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答道:“大概在外面。”
“哦?他一点没受伤?”
朱见濂似乎并没有否认的意思,点点头答道:“已经包扎好了。”
沈瓷见他如此态度,微微惊讶,他承认得这样快,倒让她顿觉举步维艰,片刻后才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说说罢,为什么?”
朱见濂抬起眼,窝下的郁青亦更加清晰,语气仍是从容镇定,反问道:“你想要听什么?”
沈瓷轻轻一笑,不乏嘲讽:“我想听什么,小王爷还不清楚吗?”
朱见濂看她片刻,不置可否,只说道:“你想听的,并不是在这个时机下,你适合知道的nAd1(”
“什么是我不适合知道的?”沈瓷朝他逼近了一步,眸带深意,索性将心中之事完全揭开:“小王爷是说,您想杀汪直,怕我有所阻拦,所以不适合知道?”
在这一刻,朱见濂几乎是要脱口而出了。告诉她汪直是他的杀母凶手,告诉她自己的顾虑和苦衷。可话头冒在嘴边,还是压了下去。
他不想让沈瓷知道,并非是怕她阻拦。更重要的是,汪直终归对她有救命之恩,他不希望她处于两难的夹缝之中。
恩是恩,仇是仇,这个道理他分得清≥然再怨恨汪直,也不愿将沈瓷的恩念搅入其中。那样除了让她陷在两难的痛苦中,并不会有别的成效。
朱见濂停了片刻,说道:“不要过于相信你看到的,你眼见的场景,并非是源头。”
沈瓷道:“我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今日才站在了这里。”她看了看他,试图引诱他说出口,开口道:“据我所知,小王爷您以前从未随淮王来京中觐见,又能与汪直结下如何仇怨?”
“不需碰面,也会结仇。”朱见濂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抓起她的手放在掌心:“你只管相信我便好,我有我理由,绝对不会戕害无辜。”
沈瓷摇摇头,将手抽出:“我今日瞧见了这番场景,要我如何相信?”
朱见濂一把攥住她抽离的手指,握得比方才更紧了几分,字字清晰:“我是怎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听闻此言,不禁抬起头来看他nAd2(还是这样浓深的眉眼,模样这样好看这样俊,可是又与从前不太一样,到底哪里变了呢?沈瓷想了想,似乎是自她离开淮王府以后,他的身材眉目便似乎渐渐脱去青涩之态,举手投足间颇有大气的风范,分明比从前更加多思多虑。
他是富贵安宁、衣食不愁的小王爷,为何竟有了这般改变?
她突然间发现,就算淮王如今卧床养伤,宫中亦没有多少事务,可来到京城后,除了陪伴自己的时间,她竟很少看到小王爷闲下来过。
他在忙些什么?此刻已是昭然若揭。
沈瓷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看得出她极力克制心中的颤动,再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汪直在京郊遇见的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朱见濂心头一惊,问道:“明明是妖狐夜出的连贯案子,怎么会想到是我?”
“京郊那一次,并不是真正的妖狐夜出。虽然朝廷对外宣称说死了两人,但其实不过掩人耳目而已。主使者并不像其他妖狐夜出的案子一般滥杀无辜,反是布下了陷阱等着汪直来入。我原本还奇怪这人如此做法的意义何在,但是将此事同今日所见联系到一块,自然便想到了。”沈瓷感到自己说完这番话,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淤泥般,想知道答案,又有些不想知道,好半天才低低再问:“是你吗?”
朱见濂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如同深沟巨壑般吞噬己心,他既不忍用真相让她为难,却也无法辩驳,太阳茓突突生疼,好半天终于吐出一个字:“是。”
是,他已经出手,不止一次。
而她和汪直竟一直以为,京郊之事是东厂所为nAd3(
沈瓷定住,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再难抑制心潮的起伏,一个是自己的恩人,一个是自己的爱人,两个人她都是打心眼里珍惜,可眼前如此寸步不让的对垒,让她的一颗心片片撕裂,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罅隙似乎都灌满了凉风,吹得她声音打颤:“一定要这样吗?到底能有什么仇怨,什么恨意,要让你这样去对他?上一次他半条命都快没了,这一次,若不是我及时赶到……”
“我宁愿你不要赶到。”朱见濂打断她的话:“我与汪直的仇怨,并非是聊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一个人做了事,就要承担其后果。他做了,理应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沈瓷脑中霎时浮现出汪直两指的伤口,森森的骨节从血肉中露出,不由哽咽:“我知晓他风评不佳,行迹有劣。可是……可是他做错了事,总有别的解决方法,不必非要赶尽杀绝的,对不对?”
“解决?如何解决?很多事,都是无法逆转的。”朱见濂只觉胸中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无尽悲辛。千回百转,千言万语,都在她半哀求半质问的话语中停滞。哪怕此刻碎身化如齑粉,也比眼下的煎熬来得舒坦。
他握紧她手的力度加了几分,明白今日若是再什么都不说,恐怕难以为继,闭上眼,慢慢道:“小瓷片儿,我只问你一句,换到你身上,若是你的杀父仇人出现,你会怎么办?”
沈瓷一时怔住,一滴冰冷的汗水顺着她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下,脑中顿时涌出千万思绪,不知应当是悲是喜,是惊是异。
“我会……”沈瓷顿了一顿,这个问题,从父亲遇害那一日起,她已想过无数遍。血海深仇,哪怕是误杀,也难以原谅。她唯一的亲人,便那般沉寂于别人的刀剑之下,再无法出现在人世间。若要她去同杀人凶手寻求别的解决办法,根本不可能。
她猛地从朱见濂的话语中觉出了什么,抬起头来看着他。
朱见濂已觉累得要命,无意间将脸一偏,涩然道:“推己及人,小瓷片儿,你能不能理解我一点”
沈瓷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喉头像是被哽住,满腔的义愤陡然化成了窒闷,在黏腻潮冷的空气中难以呼吸。<
120 身在局中
? “他怎么会……”沈瓷深感话语艰难,努力调均了气息:“他怎么会与你有血海深仇?”
“我也没想到,等到了京城,他竟是同你有了交情。”朱见濂眸光低垂,两弯眉浑如刷漆,那张俊朗如曜的面容此刻黯淡无光,靠近她,逼近她,鼻子几乎要贴在她的鼻子上,叹息一声:“那时候,我满京城的找你,考虑了几乎所有你可能在的地方,却万万没想到,你竟以宦官的身份被汪直安排在宫中。”
他的话题转化得不动声色,用鼻尖轻轻触碰她的鼻尖。沈瓷听他语气沉滞,不由心口微疼,一时竟忘了方才的问题,嚅嗫道:
“我那时……并不知你特意在找我。”
“你当然不知,那汪直呢?”朱见濂冷笑:“当时寻你,闹出这么大动静,汪直作为西厂提督,你觉得他会不知道?”
“……他大概并不知我与你的关系。”
朱见濂轻哼一声,嗤道:“姑且算他那时不知。那么,你从画院到了瓷窑时,我找人去画院打听,居然无一人知道你去了哪里。那时候刚刚去宫中寻过你,他总该隐隐猜到一点了吧?若不是他刻意隐瞒消息,会这样吗?”
沈瓷一怔,想起当时汪直的确带自己走得匆忙。她曾提出回去与画院的伙伴告别,被他拒绝,几句话便带她离了宫。
朱见濂眉锁深深,咬牙道:“这些话我早就想同你说,早就希望你能够远离他。可你那时却是听不进去的……你不知……”他深深看她,一只拳头狠狠抵住胸口,似要抵住那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疼痛:“你不知,每次眼睁睁看着你去寻他,我是怎样一番感觉……曾经试图拦下你,终究还是没有用……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在你眼中,自然是好的。可是于我而言,仇恨不共戴天,每每看你离开,我的心里……我的心里……”
他喉头一哽,再说不下去,只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久久不动弹,脸庞贴着她柔软的鬓发,有力的手掌环上她纤细的身体nAd1(
一霎那,过去的许多事拼接起来。他为何极力阻止自己去瓷窑,又为何在她的坚持下黯然妥协,都在此时找到了恰当的答案。
他之所以如此疲累,是因为既必须坚持自己的立场,又紧紧顾念到她的立场。他恩怨分明,不愿将自己的仇恨施加在她身上,在这样的境况下,竭力于两难中获取一道平衡,而结果,便只能自己默默去承受爱人与仇人站在一处的锥心之痛……
沈瓷额角的伤口隐隐牵扯出一阵火烧般的灼痛,然而无论身体如何疼痛,都抵不住心口那微微的撕扯,似乎有一条极细的线牵扯着那里,每一次心跳都带动起更深刻的触痛。
她感到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那般压抑两难的处境,那般眼睁睁的无奈和悄无声息的守盼。怪不得,怪不得她每一次回来,他几乎都会在庭院等待,此番隐藏的焦灼,最是悲凉。
轻轻地,小王爷的双手,沿着她的脊骨寸寸游离,一只向下揽住了她的腰肢,另一只却向上轻移,捧住了她的下巴。他微带颤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唇瓣,有些潮热,有些温暖,渐渐地,这热吻又变成了轻咬,将她柔嫩的唇瓣吮入,用牙齿摩挲,咬住深吻,带着埋怨,带着疼爱。
直到一丝带着咸味的泪水滴入沈瓷的嘴里,她才蓦然醒了过来。
泪水的滋味,苦楚而酸涩。
今夜她从一个梦魇堕入另一个梦魇,方才还是义愤嘲讽,此时却是悲凉无力。仿佛是从烈火跌入玄冰,丝缕之下,踩得步履维艰。
他们三个,谁人又不是身在局中?
沈瓷只觉胸口重重一跳,脑中已是一团乱麻,纾解不开,越绞越紧。她将双手抵在他的胸膛,装作喉咙痒痒地咳了两声,悄无声息地将他推开,好让自己混沌的头脑将今日发生的事再梳理一遍nAd2(
她全然不知自己应该怎样去做。
诚然如他所言,自己还是不知道来得更加轻松快活些,或许也能处理得更加游刃有余。如今,这层遮掩的纸在她的步步逼迫下拆开,情形便全然变得不同。
她是否应该为小王爷三缄其口,又或者该告诉汪直其中关节?
无论哪一种,都是得此失彼。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朱见濂本是在激动之下忍不住吻她,饱含情愫,心绪繁杂。此刻被她强行推开,这份失落便来得更加猛烈。他微微垂下了眼帘,好似牵扯到了某根敏感的经络,身体的深处隐隐生痛,从胸口抽疼到指尖。他低低问了一句:“汪直让你留在他身边的时候,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沈瓷愕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小王爷你……你怎么会知道……”
朱见濂原本还抱着一丝不确定的侥幸,听她此言,已明白印证了他的揣测,不由苦笑:“我猜的。”自从那日,沈瓷因为卫朝夕出狱一事去拜谢汪直后,他便已经觉察出来。再加之后来她在瓷窑中避讳与汪直的尴尬独处,更确定了心中猜测。
沈瓷为他这一笑难过异常,哽咽道:“我并未应允他。”
“可你觉得有愧于他,对不对?”
沈瓷一怔,沉默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朱见濂紧紧盯着她的每一寸表情:“那为什么不答应他呢?”
沈瓷更觉惊异,略带迷茫地看向他:“小王爷觉得我会答应?”
朱见濂神情未变,不作声,只是背在身后的双拳攥得紧紧,直将指甲嵌入血肉之中nAd3(
沈瓷浑身瘫软,慢慢闭上了眼,复又睁开,提起一口气看他,声线低婉,轻声道:“我这心里,已经有小王爷了啊……”
朱见濂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胸中那一道郁结的气息,终于散去了些许。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得清楚,你的有愧于他,只是出于恩义,并非别的。莫要在心里想得太多,反而变了质。”朱见濂看着她,悄悄用拇指抚了抚那掌心中的掐痕,目光中凝起郑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里蹦出来般:“你是清楚的吧?你拒绝他,是因为你心中的人只有我。只能有我。从过去到未来,都是如此。”
他的语气坚定,面容严肃,或许是看起来太过郑重,那言语之中的一丝颤抖渴求,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她也没有发觉。
沈瓷深深吸了一口气,凝在喉头,慢慢点了点头,垂下眸子,鼻腔里发出细细的“嗯”的一声。
书房内一阵静默。
这静默有些难堪,他亦不愿再给她时间将他同汪直的旧仇问得更多,颔首淡淡道:“回去休息吧。我让人送你。”
沈瓷回过神来,定住没动,总觉得像是少了些什么,半晌后终于想了起来:“我还是想不明白……您同汪直,怎会有如此旧仇?不知他当时是害了……”
她最后一个“谁”字还未问出口,朱见濂已抬手打断了她:“我今日太累了,不想再提。今后若是有机会,我会一一告诉你。”
他神色疲惫,又经历了方才那一番言语缠斗,确让沈瓷不忍再往下问。或许正如他最初所说,能够告诉自己的,也就只有方才那么一点点了。可哪怕只是这么一点点,也足够令她哑口无言。
这样的傍晚,天是暗灰色的,庭中的凉风嗖嗖刮过,吹起她的衣裾,把寒意灌入她的皮肤,她的血液,她的骨节。
沈瓷被小王爷派的人护送在回房的路上,只觉身前身后都是无垠的黑夜。她的眼睛被风刺得酸涩,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瑟瑟发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觉得冷。诡异的风声被身体劈开,蔓延,竟像是有人在暗暗饮泣。
她脚步迟滞,越走越慢,强自压住心中疼痛。待回到了屋子,关上门,终于难再遏制,将额头抵在门上,身体瘫软着滑下,慢慢地跪了下去。瓷骨
———————————————————————————————
正文完,您可以返回列表。
121 心仪之人
? 沈瓷离开后,朱见濂站在窗前,整个人定定静静,恍然间不知今夕何夕。他在心底隐瞒了这样久,今日终是无可奈何地说了出来。
天地岑静,似乎可以感受到黑暗蔓延的速度,连绵不断,此起彼伏。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直至隐入深沉的夜色,再看不见,这才合上窗户的缝隙,慢慢坐了下来。
小瓷片儿会做何选择呢?
他并没有把握,她会站在他这边,也并不认为她会一昧地去帮助汪直。可若是她想要两相平衡,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顾此失彼,她应该也是清楚的。
朱见濂正分着心,不想这时传来一阵叩门声,他神经略略一缩,问道:“谁?”
门外的侍从道:“世子殿下,王爷有事要同您说,烦您现在过去一趟。”
朱见濂现下实在疲累,太阳茓突突发疼。他揉了揉酸涩的额角,回绝道:“夜已是深了,父王需要好好休养,有什么事还是放在明天再说吧。”
门外仍是颤颤巍巍的声音,却异常坚持:“王爷专门叮嘱过了,是急事,请您现在就过去。”
朱见濂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面色如常,这才拉开门,问道:“什么急事?”
“小的也不知道,还请您亲自走一趟罢。”
朱见濂思及今日之事,不免惴惴,皱了皱眉头,一个决心,抬步朝淮王的住处行去。
*****
淮王并未缠绵榻上,而是披了一件貂衣坐在椅上,慢慢饮茶。见朱见濂入内,挥手让周围人尽数退下,斜倚而坐,示意朱见濂上前,说道:“这么晚了,你方才还在书房?”
屋内除了淮王所做的椅子外,唯有两把独凳,且都放在角落nAd1(朱见濂见状,料想淮王是没有让自己坐下的意思了,索性便坦荡荡站着,答道:“对,精神尚好,便随意翻了会儿书。”
淮王点了点头,突然问道:“最近你都在忙些什么呢?”
朱见濂胸口拧紧,笑道:“每日来同父王问安时,不都说过了吗?”
淮王无声打量了他片刻,方开了口:“今日府中的暗卫,你调动得不少啊,做什么去了?”
朱见濂心中一沉,却也早有预料。这一次的行动比京郊那次参与的人更多,虽然他选择的都是平日里最信赖的侍卫,但人多口杂,又加上淮王的身份压迫,当中出现了一两个守不住话的人,亦不算奇怪。
更何况,他此次原本是抱着必成的决心。当他发现汪直每次去见沈瓷时,都是单独行动,且路线偏僻,利于埋伏,当下决意出手。一旦他成功,便会用杨福顶替汪直,继续维持朝中关系。
所以,纵然考虑过淮王的质问,他也依然义无反顾地出动了可以信任的最大力量。
谁知,却是疏漏了沈瓷的突然出现。
“暗卫啊……”朱见濂“哦”了一声:“前几日同您说过,我和沈瓷外出时遇到了危险,所以多加了些保护,调动的人自然也多些。”
淮王冷笑,那冰寒的笑在他那张病容上显得格外刺眼:“保护一个姑娘,你动用这么多人,真当本王是病糊涂了吗?”他饶有深意地看着他,皱眉道:“何况你们刚遇上危险那几天不用,偏偏今日一窝蜂用了,这你又作何解释?”
朱见濂不知淮王到底对此事了解到什么程度,他让马宁牵头,却并未告诉暗卫,所刺杀之人的真实名姓。这些暗卫以前都未入过京,想必都没有见过汪直nAd2(
想来,淮王得到的信息也并不全面。就算知道他是蓄意刺杀,应该也没觉察到刺杀对象是汪直,否则,大概便不会冷静地坐在这里同他兜圈子了。
朱见濂思忖片刻,答道:“到今日才用,是因为昨日我才发现那人的行踪,竟是一直在沈瓷所在的瓷窑周边徘徊。我料想他这几日还要出手,便集结暗卫,埋伏周围,欲抢先一步,提前把对我和沈瓷有危险的人铲除。”
淮王一听,这事倒与暗卫线报告诉自己的情形差不多,但朱见濂这番话,他并不太相信。顿了顿,问道:“这人是谁?”
朱见濂只觉背后汗下,胡诌道:“我并不知他是谁,只是那日遇险,识得他的面部特征。”
淮王沉滞半晌,望了朱见濂一眼,也不知这话自己该不该相信,但此事无论如何,影响都是恶劣,态度万万不可软下,若是传进宫里,还指不定皇上作何感想。
“不事先告知本王,便欲擅自行动,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啊!”淮王微微将身体向前倾了倾:“怎么?以为自己这个世子做了一两年,就能完全掌控这些暗卫了?我在淮王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二十年,自然有人会清清楚楚告诉我你让他们做了什么。”
隔着一段空气的距离,可以清晰闻到淮王身上的药气。朱见濂垂目摧眉,端的是恭敬姿态,略略点头,完全同意的模样:“是,孩儿自然不敢同父王相比。”
淮王眯起眼审视着他,只觉在他这恭敬之中,紧张、提防、敷衍和漫不经心兼而有之,顿时心中不悦,嘲讽道:“说来,你挑人的眼光也是真不错,起码你挑中的那些,都未同本王直接报告,真是本王的好儿子。”
朱见濂嘴角抽了抽,姿态仍是有礼,却装得好像听不懂他言中深意,颔首道:“多谢父王夸奖。”
“哈?夸奖?”淮王见他竟如此厚颜,扬手便将手中茶盏扔了出去,滚烫的茶水洒了朱见濂满身,就连面上也溅上了点点茶汤nAd3(那片片娇嫩的青峰翠叶,便这样粘在他深紫的锦袍上,略有狼狈,又于狼狈中显出一种岿然的气度。
他丝毫没有躲闪,只看着淮王,颔首道:“此事是我太过急躁,昨日的决定来得太晚,且念及父王有病在身,不忍再叨扰您,还请父王宽宥。”
淮王看着朱见濂满身黏腻的茶叶,满心的怒气已发泄了几分,终于缓了缓语气,问道:“听说你们并未成功,那对方有没有发现袭击的暗卫是你指派的?”
朱见濂心中拿不准,若沈瓷告知汪直,便是发现了;若是不告知,应当没留下什么痕迹。可眼下情境,他只能答:“并未发现。”
淮王点了点头,闭上眼:“罢了,也是我管教不严。眼下本王的骨伤还未愈合,很多京中来往之事,不能亲自处理,还是少不了你的。”
听见淮王松口,朱见濂却不敢松懈,反觉心头更加沉滞,咬着唇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不过,惩罚还是要有的。”果不其然,淮王继续道:“你使用暗卫的权利,本王收回。你外出之时也不多,带上马宁他们四五个护卫便足够了。若有特用,需来同本王请示。这道命令,我已经同暗卫下达过了。”
朱见濂一愣。
没有了暗卫力量,无疑削减了自己大半的武装力量。就算能用其中的几个亲信,终归也是忤逆了淮王的命令,调遣困难。
可在这样一个称得上是轻巧的惩罚之下,他竟是无从辩驳。
“多谢父王。”朱见濂胸口沉闷,深深叩首,不由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淮王的骨伤还未长好,不能久坐,瞧着朱见濂并无抗命之意,心中稍微放心了些。摆摆手,道:“夜色已深,你回去罢,本王也要休息了。”
“那孩儿先退下了。”朱见濂退了出来,牙齿已将下唇咬出了深深的牙印。眼见着淮王的身体一日日好转,离京的日子亦是迫在眉睫,失了暗卫的力量,他要如何才能替夏莲报仇?
他伫立,目光落在庭中的风枝残叶,脑中隐隐冒出了一个词:东厂。
*****
汪直的伤将将调节了一日,便收到了皇上的诏命,要他入宫一叙。
汪直掐指算了算,自己幽闭了一周,结束后没两天便再次遇袭,的确是许久没有见过皇上了。比起从前天天在皇上跟前晃着,他最近着实很是懈怠。遂收拾了一番,入宫面圣。
“汪直,你脸色不太好啊。怎么还戴上手套了?冷吗?”皇上靠在塌边,看着汪直问道。
汪直觉得有点丢脸,将手背在身后,昂首道:“不过是手上生了些小疮,不太好看。”
“从前倒没见你长过什么小疮,就连冬日也未曾有过。”皇上想了想,道:“大抵是因为现下开春,有些过敏了。”
汪直点点头,顺应道:“我猜也是如此,多谢皇上关怀。”
皇上颔首笑着,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忽而凝眉,又问:“幽闭结束以后,怎么没见你来看朕,难道,是对幽闭之事心中有怨吗?”
“怎么会?”汪直做出困惑的表情,直言道:“在尚铭那群人的弹劾之下,皇上能只用一个周的幽闭压下,已是轻中之轻。我这些日子也是过得清闲,万分感念着您的决定。”
皇上的眉头舒展开来:“那你说说,这两天都在忙些什么?”
汪直微微一愣,这两日,他一颗心挂在沈瓷身上,有事没事就往瓷窑跑,还因此受到了暗袭。念及前日沈瓷的一番剖白,忽觉心如刀绞,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又想起,在临走之前,她低声却清晰的那个“会”字。
纵然那些前提并不成立,但因着这一个“会”字,可见……她终归还是对他那么一些感情的吧?
眼下这般绝好的机会,皇上亲自问起,必有关照,他真的要就此放她离开吗?
艰难地、慢慢地,汪直抬起了头,一种鬼祟的心思占据了他的头脑,开口道:“回皇上,我……我有了心仪之人……”瓷骨
———————————————————————————————
正文完,您可以返回列表。
122 情难自禁
? “哦?”皇上大为诧异,瞪大眼睛看着汪直,有些难以理解宦者那番情爱心思,犹疑地问道:“你是说,你有了心仪之人?”
“……对。”
“那这两日,你是都陪在这人身边?”皇上没想到从小养在他身边的汪直有一天也会说出这番话,虽然宫中太监不乏有娶妻之人,但终归和常人不同,不免有些好奇。
“也不全是陪着,但确实扰了些心思。”汪直背手负立,叹息一声:“她……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
皇上闻言,不由蹙眉:“这人不是宫中的?”
这问题让汪直犯了难,按理说,沈瓷如今在皇上的印象中是宦官,算是宫中人;可汪直从来没有给沈瓷入过宫籍,只是凭着喜好带了进来。他思忖片刻,回道:“她是西厂的人。”
“西厂的人为何会离开京城?难道是你自己派出去的?”皇上大惑不解,见汪直愁眉蹙额,大手一扬道:“你自己厂里的人,喜欢就留下啊,朕给你做主便是。”
皇上张口便应允,汪直却未有多少喜色。欢喜与悲哀两相抵消,又染上两分犹疑。
暗示也回避了,明示也拒绝了,现下出其不意的用一道旨意拴住她,她会认命接受吗?
汪直还在想着,却听皇上突然“咦”了一声,从头到脚将汪直扫视了一遍:“对了,你说这人是西厂的……那,到底是男是女?”
西厂除了分布在宫外的暗桩外,其余正式入编的人员都是太监。
汪直又愣了愣,对啊,沈瓷假冒宦官这事儿还未揭过,如今莽撞在皇上面前道出,便是有了欺君之嫌≥然以皇上对汪直的纵容,或许不会惩罚过重,但纵容终归是有额度的,很可能会因此牵扯出一堆麻烦事。
思及此处,汪直已经不再去想她是否愿意接受的问题,成功将心中的犹豫淡去,只思考着如何开口道出沈瓷的身份nAd1(
避重就轻,不失为一种逃避的方式。
那犹豫鬼祟的症结被刻意遮掩,汪直抬了抬头,复又微垂,索性先不考虑那么多了,开口坦白道:“其实,这人啊,皇上您见过的。就是上次在贵妃娘娘殿中,我带去的那人。她叫做沈瓷,不知道皇上还记得吗?”
“沈瓷?”皇上稍稍回忆几秒,很快想了起来:“是这个人啊,朕有印象。名字取得直白,那斗彩瓷甚合贵妃的心意,长得也是清秀可人,着实挺讨人喜欢……”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放低,目光不禁转到了汪直身上,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皱眉问道:“不过,你……竟是喜欢太监?”
汪直扁了扁嘴,争辩的**就在喉头,却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眼下说出沈瓷假扮宦官之事,多少会惹得皇上不快,还是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再慢慢揭开的好。汪直被皇上的这个问题憋得耳根发红,半晌,才厚着脸皮缓缓吐出四个字:“情难自禁。”
他说这一句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都咬重了音,羽睫垂下,凤眼微睨,末梢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说得皇上的心尖都颤了颤。
他本觉荒谬,太监喜欢太监,这算是什么事?可眼下,不由便满怀同情。说到底,身为宦官也是无奈之举,相互依偎取暖,大抵便是与正常人之间的“断袖”差不多罢。
可是,汪直身为西厂提督,若是传出此般轶事,比他娶妻还要劲爆,影响终归不太好……
汪直见皇上沉吟不语,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他开口,不由上前一步,腆着脸说道:“我对沈瓷,虽然比不上皇上对贵妃娘娘的深情,但也不见得会少多少。”
此言一出,立刻戳中了皇上的软肋nAd2(万贵妃比皇上大十九岁,容色自然比不上后宫里那些年轻鲜嫩的妃子,加之无法生育,一直被文武百官所诟病。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占尽了皇上几乎所有的宠爱,她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在世人眼中,这是不伦之恋,无从理解,但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她于他非凡的意义。
皇上的心软了下来,汪直的情况,不也与他有些相似吗?都是不伦之恋,旁人不解,可这份心情,皇上是理解的……
“好好好,朕明白你的心思了。”皇上站起身,走到汪直的近旁,用手扶住他的肩,目光里是理解和同情,看得汪直不由别过脸去。
可以说,遇上这样一个皇上,这般想得开,实在是汪直的幸事。换作别的,莫说成全,不重惩便是好的了。
“你方才说,沈公公很快就要离开京城……我想起来了,朕命他为督陶官,大概没剩几日便该去景德镇赴任了吧?”
汪直黯然点头:“正是。”
“你不希望他走?”
“当然。”
皇上忽而一笑:“朕知道你的心思了。特意在朕面前提起,无非就是想让朕收回任命,让这人留在京城,是吧?”
汪直见他神色温和,语态自然,已知此事十有**能成,诚实再答了一个“是”字。
皇上点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若想让他留下,你得替朕办妥一件事。”
汪直眉心一跳,立刻道:“不论何事,汪直必定竭力而为。”
皇上见汪直回应得如此急迫,顿时生出几分成人之美的满足感,笑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要你帮朕去物色一番督陶官的人选。”
汪直松了一口气,顿觉轻松:“皇上放心,这事儿便交给我了nAd3(”
“也不能随便塞个人就过去,无论是让官员还是宦官担任,都得精挑细选,就算赶不上沈瓷,也不能差得太多。”皇上念及此,甚觉惋惜,叹道:“你知道,万贵妃相当喜欢瓷器,朕也因此对御器厂格外关注。沈瓷是个好材料,那日所见的斗彩瓷,至今想起,仍令朕惊叹不已。对从前的督陶官李公公,朕早就不满,本觉得让沈公公去做督陶官再合适不过,哪知他同你还有这番关系。”
汪直听他语中明显有不舍,也不愿退步迂回,只垂首道:“劳皇上烦心了。”
皇上再叹息一声:“朕虽然惋惜,但相比起来,你跟了朕这么些年,有了心仪之人,朕总不能不成全吧。”
汪直心念一动,胸口似涌出了一股感激的热潮。皇上曾经给过他诸多荣宠,但唯在这一刻,这份感激使他忍不住伏下身体,深深叩首,道:“谢皇上!”
“好了,起来吧。”皇上虚扶他起身,捏了捏他的肩膀:“话说回来,既然你俩心中有情。那日我提出让她去景德镇赴任时,她看起来为何那般开心,立刻便接旨应下?你也不吭声,没把这层关系告诉朕。”
汪直的额头**的,沸腾的心情过后,霎时被提醒,像是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是,她做梦都想回到御器厂,她并不想留在京城,可是,他却不能这般告诉皇上,只模模糊糊地道:“那时,我还未同她道明心意……”
“那现在说清楚了吧?你俩这次可得商量全了。”皇上笑起来,露出眼角的鱼尾纹,想起自己同万贵妃的这些年,纵然阻碍重重,但因着对彼此的深情不变,也都过来了,不由对汪直真切地谈起了心路:“今后,哪怕有再多人非议你们的宦官身份,只要你们二人同心协力,便没有过不去的坎。所以,凡事得要两个人商量好,莫要再出现让朕收回成命的这般情形。”
“是。”汪直点头,淡淡应下,心中倏然升起一阵悲凉。他知晓,自己是不能同沈瓷商量的。他以万贵妃作为理由,打动了皇上;可他同沈瓷,毕竟不是两厢情愿。
现下,她甚至还不知道,她已注定无法回到魂牵梦绕的景德镇。
“沈公公这督陶官的任命,朕先不撤回。等你找到接任者,再一同把罢免和任命的旨意颁了。免得还未找到继任者,这职位看起来空空,御器厂那帮人又心乱了。”皇上道:“时间不多,你好生物色。得在沈公公原定的离京之日前敲定此事,保证下一任督陶官顺利赴任。”
汪直咬咬牙,迫使自己从悲凉的感受中抽离出来,只去体会沈瓷即将留下的欣喜,再次叩首:“汪直明白,必定精挑细选,办妥此事。谢皇上成全!”
皇上笑得欣慰:“行了,快回去把这消息告诉沈公公,莫让人等急了。”
汪直背脊僵硬,应声退下,刚走到门口,又被皇上叫住:“对了。”
他只得又折返回来,听皇上道:“文武百官的蹴鞠赛快到了,朕还记得你去年的精彩表现,今年可不得缺席啊。”
“这是自然的。”汪直毫不含糊地应了下来。
皇上满意颔首,挥手示意汪直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对身旁的御前太监道:“在京中的藩王还有谁?哦,福王,淮王,让他们干干呆着也不行,也一同来参加吧。对,我差点忘了,淮王受伤了,那便让淮王世子来好了,也是一样的。”瓷骨
———————————————————————————————
正文完,您可以返回列表。
123 举步维艰
? 这御前太监领了命,不多时便出了宫。告知了福王后,又来到了淮王所居的驿站。
朱见濂带着人出来迎接,沈瓷身着宦者衣饰,原本是打算去瓷窑的,恰好在临门时遇见朱见濂,便同他一起停了下来。
“皇上让我来,是请淮王世子出席一年一次的文武百官蹴鞠赛,就在后日。”御前太监道:“本来也该请淮王的,但皇上考虑到淮王身体有恙,便叮嘱着让我邀请您去。若是淮王身体好转,不妨也去瞧瞧。”
朱见濂摇首道:“父王虽比之前好转许多,但仍是不宜移动,还是在家休养的好。”
“那便祝淮王早日康复了。”御前太监笑得灿烂,看着朱见濂道:“淮王世子的身子骨瞧着真不错。其实啊,正式的蹴鞠赛结束之后,还有一场简短的即兴赛,届时王公贵族或者文武百官都可随性参与,一球定胜负。凡参与者,皇上都是重重有赏,比对正式比赛的兴致还高。这是皇上近几年蹴鞠赛新定下的规矩,淮王世子届时若有意,也可试试。”
御前太监的话说得周全,朱见濂见状,心下明白了几分,示意身边侍婢塞了两锭金子在其手里,道:“劳烦公公跑一趟了。”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御前太监顿时笑得合不蚂,将金子收入袖中。原本到这里,就该离开了。谁知他一抬眼,不经意看见了站在朱见濂身后的沈瓷。
“哟,沈公公也在这儿呢?”御前太监兴致甚高,脱口而出。在汪直带着沈瓷面见万贵妃时,他是见过沈瓷的,此番在淮王府遇见,不由好奇:“沈公公在淮王这儿做什么呢?难道是汪公公有事要交待?”
提到汪直,朱见濂不由面色一沉,朝沈瓷看去。
沈瓷亦是微微一怔,觑了眼小王爷的神情,略微尴尬道:“我与淮王世子早就相识,并非汪大人的指派。”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nAd1(”御前太监不以为意,笑道:“既然沈公公在淮王世子这儿,有件喜事,想来您还不知道,我先在这儿道声恭喜了。”
沈瓷听得迷糊:“什么喜事?”
那御前太监见淮王世子在此,也知晓两个太监相恋这般禁忌的话题不宜提起,只笑了笑,走近沈瓷,在她近处模糊道:“汪公公今日已经入宫面圣,皇上同意了。”
他自以为已说得足够明确,却不知沈瓷全然一头雾水:“同意什么了?”
与此伴随的,还有朱见濂锐利而冷凌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御前太监被看得浑身一抖,又不知自己是哪里说得不恰当,已是消散了方才的好兴致,不愿再多说。他拢了拢袖中的金子,一边慢慢离开一边答道:“小的便不多说了,还是让汪公公亲自告诉您吧。”
沈瓷被他这不痛不痒的回答挠得心中痒痒,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又迫于小王爷在身旁,不宜擅动。
自从朱见濂道出与汪直的血海深仇后,她便尽力避免在他面前提及汪直,怎奈何,就连御前太监也将她和汪直绑在了一起。
“汪直入宫同皇上说了些什么?”待御前太监走后,朱见濂转过身问她,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也不知道。”沈瓷愁云惨淡,看向朱见濂的眼睛:“是真的不知道……”
朱见濂挑了挑眉:“一点都猜不到?”
沈瓷无力地摇头:“全无头绪,不过……听方才那人说起,终归是喜事,应该不太坏。”
朱见濂嗤了一声:“那是他的喜事,不是你的。”
沈瓷缄默,垂下眼帘,潮涌般的无力再次袭来nAd2(
“现在你要去哪里?瓷窑?”朱见濂沉吟片刻,见沈瓷却是并无头绪,语气放柔了些,又问。
“是的。”
“那我让马宁带几个人同你一起去。”朱见濂握着她的手,温厚的掌心摩挲着她冰凉的小手,说道:“我的暗卫权利被父王收回了,保护你的人手没有从前那般多☆近京城不太平,你自己也要万事小心。”
沈瓷抬眼看他,见他神情认真,并不似说笑,心中竟突然觉得窃喜。朱见濂使用暗卫的权利被收回,是不是意味着他很难再对汪直发动袭击?她原本便陷在两难之中,如此这般,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明白了,我会小心,也会早些回来的。”沈瓷轻声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方才给御前太监塞金子的侍婢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朱见濂用眼角余光瞟了眼她,拍拍沈瓷的手背,道:“去吧,有什么事记得同我说。”
“嗯。”沈瓷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冰冷的皮肤已近回暖,松开,翩然而去。
待目送沈瓷走远了,朱见濂才将那气喘吁吁的侍婢唤了过来:“问了?”
“嗯,问出来了。”侍婢答道:“我说我是沈公公叫来的,想知道皇上是如何同意的。他原本还要推辞,但我说沈公公心情急迫,片刻不愿耽误,又塞了一锭金子,他这才说的。”
“不错,问法还算得当。”朱见濂压住自己忐忑的心情,严肃问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侍婢面露难色,偷偷瞅了一眼朱见濂,咬唇道:“他说,汪直在面圣的时候,告知皇上他有一心仪之人,便是沈瓷。汪公公请求皇上收回督陶官的任命,让沈瓷留在京城。皇上不忍拆散他们,最终……同意了nAd3(”
朱见濂浑身一震,抿唇不语。
风起云涌,云涌风动,潺潺的细流飞速聚集,在心头汇聚成滔天巨浪,狠狠席卷而来。
一道圣谕,便似一纸诀别。汪直够狠,够恶劣,爱慕不成,竟动了这般掠夺手段。他丝毫不怀疑沈瓷参与过这件事,因为再没人比他更清楚,沈瓷绝不会放弃回到御器厂的机会。就算她对汪直真的有意,也不会。景德镇是她的家乡,制瓷是她的执念。若要让她呆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只依附于汪直一个人,无疑对她是痛苦的。
汪直还是不够了解她罢了。
“皇上既然同意了……那么,可有颁发相关旨意?”朱见濂喉咙干哑,艰涩地问。
“皇上说,等汪直寻到合适的新任督陶官时,再一同下发罢免和任命的旨意。此外,今后还会在京城给沈瓷安排个差事,以方便他们在一起。”
还未公开旨意?如此看来,还有迂回的余地。
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便是早日解决汪直,让杨福顶替上去,便能保证沈瓷回到江西。可是先前两次失败的经验让他意识到,解决汪直,并非易事,更何况……现在沈瓷已经知情,一旦她决定暗中阻挠,此事更是举步维艰。
若要赶在汪直挑选出新任督陶官之前,他至多还有十日,或许,连十日都不足。
这般冷透心扉的滋味,这般从双臂蔓延到内心的惶然,这般不可付诸言语的惊痛和绝望,默默由他独自吞咽。他在心里默念,汪直,汪直,这两个字,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
时隔两日,沈瓷终于将玲珑瓷上的小孔镂雕完成,就连汪直胡乱戳的那个孔,也被她轻轻用刻刀磨得圆润,且据此设计出一幅画,主体为缠枝石榴花纹,茎叶行云流水,花心托起那枚独特的小孔,两相点缀,倒也不突兀。
她在一个个小孔上施以特制的透明釉,待用青花勾勒出底部图案后,再通体施釉。如此,便可进行第一道烧窑。
她将瓷胚装入匣钵,刚刚送入窑炉的中心,转过头一看,汪直已站在她身后。瓷骨
———————————————————————————————
正文完,您可以返回列表。
124 金丝鸾钗
? 她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有一瞬间的慌乱,又很快平定下来,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汪大人。”
“刚才入窑的,是准备送我的礼物?”
“嗯。”
“那我是来晚了一步。”
沈瓷顿了顿,声音轻轻:“不急,得入窑两次的。”
汪直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抑制住翻涌不停的心思,细细看了看沈瓷,从她刻意回避的目光中窥见闪躲,勾起唇角笑道:“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怎么感觉今天你这么慌呢?”
“哪有,只是有些累了……”
沈瓷面色沉静地别过头去,心里却道,又怎么能不慌呢?上次两人那般不欢而散,她又意外得知小王爷同汪直之间的旧仇,今日再见,已不似从前坦诚畅快的滋味。
静默片刻,汪直突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京城?”
“大约还有十日。”沈瓷牵强笑笑:“离开前肯定会把给你的礼物做好,放心好了。”
“十日……”汪直不由重复一遍,他要在十日之内,找到可以顶替沈瓷的新任督陶官,还要让皇上觉得满意,时间略微紧迫。不过,想到今后沈瓷就能陪在他的身边,又于焦灼之中,泛出点滴欢喜的滋味。
他并不打算在此时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自然是隐瞒得越久越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已经留在了他的身边。到那时,他自会竭心尽力地待她好,以弥补他的擅作主张。
“我今日来,是想要送你一件东西。”汪直并不打算让尴尬持续下去,出口打破了沉默。他从怀中拿出一件形状瘦窄的漆盒,中央雕了几枚初绽的梅花,周围衬着的两组竹叶中贯穿了一叶芭蕉,倒是显得精致nAd1(
他将漆盒递给沈瓷,双眸定定看着她,蕴着不安,蕴着期盼,道:“打开瞧瞧吧。”
沈瓷一怔,恐慌和羞愧同时涌上来,惹得手心微微发疼,但终究还是伸出手,打开了盒盖。
一支金丝凤鸾钗。
钗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脖颈伸长,仰首向天,羽翼为赤色五彩,每个细节都雕铸得精巧细致。
沈瓷却是不敢多看,若是在他表明心迹之前,她或许还会大大方方地收下,但如今情势,却似乎变了味,令她不敢妄动。
“为何送我这个?”沈瓷抬头,看向汪直,顺势阖上了手中盒盖。
“不为什么啊。”汪直也不知自己该用一个怎样的由头,这金钗在他心中算是件定情之物,可他却不能如此告诉沈瓷。他顿了顿,见沈瓷目光有疑,想了半天,这才答道:“你的瓷器连皇上和万贵妃都万分青睐,送了我一件,我也得回礼不是?”
沈瓷嘴角抽了抽,苦笑道:“我如今每日做宦官打扮,压根用不上这个。”
“会有用得上的时候。”汪直心道,等她确定留在京城,他总会寻求时机揭开她的女子身份。他再将漆盒推了推,道:“你且收下吧,至于戴不戴,便是今后的事了。”
他的眸中有光,眉宇间添了一道深深的沟壑,看得沈瓷一颗心慢慢坠了下去。近旁,窑炉的温度已是升了起来,红光从缝隙里渗出,越来越亮,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映得明明晃晃,忽近忽远。
沈瓷的手紧了紧,犹豫片刻,突然绽出笑容,大方将漆盒放入袖中:“明白的,礼尚往来嘛。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地收下了。”
汪直这才暗暗懈了一口气,仰头看天,唇边却不自觉挂上了一丝舒心的笑容,本是魅惑的细长眉眼中点缀了些许柔和的光,修长的手指在背后交错相握,倒也显得舒坦亲切nAd2(
沈瓷看着他,这个人,这双手,他真的做过卫朝夕说的那些事吗?又曾经是以何种手段伤害了小王爷周边的人?她不自觉将手伸入袖中,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漆盒上的梅花镂雕,眼前微微一黑,只觉得窑炉腾腾的火光都暗了一下。
“……汪大人。”沈瓷轻轻唤了他一声,怕自己临阵反悔,未等他转过脸回应,便迅速说道:“我有一事,想要问您……或许太过唐突,可若是不知,我心中难安。”
汪直蹙眉道:“你说。”
“……”沈瓷咬了咬下唇,在脑中反反复复地斟酌言语,深吸一口气,试探问道:“汪大人可还记得,有一日在宫中,我曾问你……万贵妃残害皇上嫔妃之事是真是假?”
汪直不由面色一黯,半晌回应:“……记得。”
“那时候,你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沈瓷嚅嗫着,料想这番话问出后,若是真的,两人的关系必定再打折扣;可她毕竟还抱着那么一丝希望,万一是假的呢?万一只是别人误会他而已呢?这点小小的期盼使得她终于问出,抬眼道:“我知道在你还未成立西厂时,是万贵妃手下的人,总是想要问一问……你有没有,也曾经得到万贵妃这样的指令呢?”
汪直背脊僵硬,心中不可遏制的作痛,整个人顿时被寒冰冻住。他其实并不害怕别人问这个问题,但如今这问出的人是沈瓷,一切便大不一样了。
他的嘴角抽了抽:“怎么问起这个了?”
沈瓷轻轻摇了摇头,坚持道:“能不能先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汪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瓷看着他的眼睛,一颗心越来越沉,越坠越深,恳求般地求证:“没有的吧?或是就算提出,你也没有去做的,对不对?”
汪直听了她后面这番话,更觉痛楚,仿佛是一只被拿住了七寸的毒蛇,自知理亏,唯有用恼怒来遮掩破碎的心nAd3(他猛地转头,指了指沈瓷:“你心里没我,便拿这件事来做挡箭牌吗?”
沈瓷怔住,被他的一句反问堵得说不出话。
“人是我杀的,但并不是我想杀的。是我动的手,可下命令的人不是我。你看,我听命于主,过得并不那么逍以在。可是这又怎么样?沈瓷你说说,我待你如何,我伤害过你吗?这些事同你有半点关系吗?你这般问起,难道是觉得我有可能提着剑来杀你吗?”他心里越慌,语速越快,苍白的面容上泛起潮红,嘴唇发颤。
沈瓷被他这一长串话惊了一跳,不由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袖中的漆盒摔了出来,盒盖弹开,露出里面的金钗。
“你退什么?怕我吗?”汪直上前两步,从地上拾起跌落的漆盒,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目光定定看着盒中的金钗。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用意本在定情,眼下却是刺目。
沈瓷回过神来,敛去面上惊慌神色,可说的话却仍是生涩:“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问一问……”
汪直声音干涩,语气执拗:“现在你问完了,满意了吗?然后呢?”
然后?沈瓷也不知然后该如何。但从他亲口承认的那一刻,她的确有些相信小王爷的话了。
或许,之前也隐隐是相信的,只是不如眼下来得猛烈。可她同时也明白,汪直身为宫中宦官,总归有些不得已的立场。他既然敢承认,她便相信他本不愿如此杀戮。
她抬头看他:“我还是那句话,你的恩情我不会忘,我也是真的将你视为挚友,并没有改变。我只希望你是真的不得已,而且……如果可以,今后请不要再这样做了。”
汪直汀了。
他从她的言语中捉住一个词:今后。
听起来,似乎并无任何恩断义绝的意思。
他看了她许久,终于走近,将她覆在颊上的两缕碎发顺到耳后,道:“若我答应你,今后再不这样做,那你可愿继续陪伴我?”
沈瓷想了想,没弄清他口中的“陪伴”是何种陪伴,便将他的话作了改动,答道:“你仍是我在京中唯一的好友。”
汪直皱着眉头笑了一下,没有纠正。一时间再无任何话可说,只再掸了掸漆盒上的细灰,再次递给沈瓷:“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的背还有些僵硬,略带狼狈地离开,留沈瓷独自站在原地。背后,是窑炉冲天的火光,汹涌窜起,映红了半壁天空。瓷骨
———————————————————————————————
正文完,您可以返回列表。
125
? 汪直前脚刚迈出瓷窑,朱见濂后脚就到了。他报上名号,向守门那人打探汪直今日是否来过,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安。不等通传,径直便走了进去。
沈瓷刚将汪直所赠的金钗敛入袖中,侧眼便瞥见朱见濂急匆匆走进来,面上是极为罕见的焦虑神情。
“小王爷,你怎么来了……”
她话音刚落,便被一双大手拥住,跌入了他温暖的怀中。
“幸好你还在。”他将脸贴着她柔软的发,虽已尽力控制,声音却仍是隐隐带着一线走调。
沈瓷一直站在窑炉附近,脸上被映得火烫,此刻被朱见濂带入的冷风一吹,思维渐渐清明起来。她觉出朱见濂的异样,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我还能去哪儿呢?”
他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微微拥紧了怀中人儿。
沈瓷静了静,又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朱见濂慢慢直起身,但见她眼眶微红,原本澄澈的眸子如同被风吹皱,竟像是不久前激动过。他清了清嗓子,纵然心里翻江倒海,声音出口时已显平稳:“刚才我问守门那人,说是汪直方才来过了?”
沈瓷面上略略变了颜色,回过神后,轻轻“嗯”了一声。
“他可有同你说了什么?”朱见濂迫切问道。
沈瓷倏然想起方才同汪直的对话,在维护无辜人命和取得万贵妃的信任之间,汪直选择了后者,从此仕途顺遂,而在她的立场,却不能多说些什么。那个基于信赖提出的问题最终被他的答案搅碎,连带着她的心也揉成一团。
她心中叹了口气,摇头道:“并未说什么特别的。”
“真的没有吗?”朱见濂盯着她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轻而缓慢:“他难道没有告诉你,他已同皇上请旨,罢免你督陶官的职位,让你一直留在京城吗?”
沈瓷浑身一震,双眸陡然睁大:“你说什么?”
“你听清楚了的nAd1(”小王爷见她如此神色,已明白她的确尚不知晓,对汪直的怨恨又多了几分,不由一讪道:“我原本担心汪直不等圣旨下来,便着急先把你带走了。现在看来,他倒是更聪明些,沉得住气,大概要等到尘埃落定再告诉你。”
“他怎么能这样……”沈瓷陷在巨大的震惊中,话语轻飘飘的,仿佛刚刚出唇,便融化在了空气中一般。她神思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抬头蹙眉问:“小王爷方才说,圣旨还没下……那么,你是怎样知道的?”
朱见濂只反问道:“还记得今天早上御前太监同你说恭喜吗?”
沈瓷恍然,怪不得,怪不得今晨那人说了这么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如今醒悟,方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滋味,比刚才亲口确认汪直杀害无辜更为酸涩。
“不行,我不能让他这么做!”沈瓷身体紧绷,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好似都在战栗,她握紧了双拳,相互击锤,扬声道:“我得去找他!”
“我陪你去。”朱见濂也有此意,虽然他心中已有打算,但若是汪直能在沈瓷的劝说下自己放弃,倒也算省了一桩心思。
两人乘着马车到了汪直的府邸,沈瓷执意独自进去,上前叩响了朱红的大门,朱见濂则呆在马车内等她,同时命护卫撑足精神,以备不时之需。
门被打开,守门人认识沈瓷,一见她便笑了:“是来找汪大人的吗?大人现下不在,今日要去宫里,这几日忙,大概都不会过来。”
沈瓷只觉头脑一阵嗡响,只好道:“我能留个口信吗?若是他过来,请告知我,我有要紧事要同他说nAd2(”
“好,小的记下了。”
沈瓷脚步虚浮地回到马车,不经意抬眼,便与朱见濂相互对视。她坐稳,听见车轮的辘辘声响起,空气沉默得像是要粘黏在一起。
朱见濂方才已听见门口侍从的言语,并不需再多解释什么,往她的身边挪了挪,拾起她的手握紧。
沈瓷心中疲累,微微向内倾过,将头枕到了他的胸上,犹豫良久,轻轻问道:“汪直眼下去宫中,是因为忙着物色新的督陶官吗?”
朱见濂沉吟片刻:“大概是的,他时间紧迫,需要寻一个人来代替你。”顿了顿,又鼓励一般地补充:“虽然在那闭塞的宫里,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人能有足够的实力代替你。”
沈瓷的声音仿若漂荡荡的枯叶,好半天才着了地:“那若是皇上真的下了旨意呢?我又能如何?”
“不会的。”朱见濂未有犹豫,果决答道:“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只要你不愿呆在京城,就算是圣旨下了,也总有办法。”
她闻之动容,把脸埋在了朱见濂的锦袍之中,深深嗅着他身上温厚的气息,这样好闻,这样安稳,情绪一瞬平静下来。
“你从前不是总想我抓到小紫貂的那一片山林吗?现在是初春,太冷了,等到了夏日,天气更暖和些,草木也更繁盛,我们就去那里。还有月瓷坊,你走了以后,便一直闲置着,回去我们好生经营,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从前在江西的日子,我们都没好好过,我又怎会让你满心郁郁地留在京城?”
他虽说是在和沈瓷说话,却更像是自语,到了最后,已有几分下定决心的铿锵意味。平素里那双深深静静的眸子,眼下却亮了起来,灼灼闪耀,像是两簇燃烧着的小小火苗nAd3(汪直的逼迫如此之切,反倒激起了许多逝去的美好。
沈瓷听他言语,几欲落泪,闭上眼偎在他的怀中,轻轻答了一句:“好。”
----------------------------------------------------------------------------------------------------------------------------------------------------------------------------------------------【十二点了,然而今早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耗时更久,所以还没写完这章,先把前面一段发出来。这一章剩下的一部分,磨铁的亲们请在12:50再刷新一下。我会补全的。不会重复收费的。麻烦大家啦~~~~】--------------------------------------------------------------------------------------------------------------------------------------------------------------------------------------------------------------------------------------------------------------------------------------------------------------------------------------------------------------------------------------------------------------------------------------------------------------------------------------------------------------------------------------------------------------------------------------------------------------------------------------------------------------------------------------------------------------------------------------------------------------------------------------------------------------------------------------------------------------------------------------------------------------------------------------------------------------------------------------------------------------------------------------------------------------------------------------------------------------------------------------------------------瓷骨
———————————————————————————————
正文完,您可以返回列表。
128 希冀万一
?汪直回到府邸,守门人迎了上来,见他一脸青红颜色,顿时惊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汪直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朝内室走去。行了一段路,发现那人竟还跟在身后,不由暴躁,不耐烦斥道:“还跟着我做什么?滚回去!”
那人颤颤巍巍,犹豫片刻,大着胆子道:“回大人,沈……沈瓷来过了。”
汪直这才回过神,睨着眼发问:“她来过?什么时候?”
那人见汪直终于有了反应,暗暗庆幸自己说出来是对的,舒了一口气道:“大约在昨日哺时。”
“昨日哺时?”汪直皱起眉头想了想,声音似喃喃低语:“那时我才刚从瓷窑离开……她这么快找我做什么?”沉吟片刻,抬首问道:“她可有说些什么?”
“她说她有急事,让您回来后,知会她一声。”
在汪直的印象中,沈瓷似乎没有遇见过会让她着急的事。她总是不疾不徐,惊慌一瞬后就镇定下来。
想到在太医院门口朱见濂说的那番话,汪直猛然醒悟。既然朱见濂已经知道了他在皇上面前请旨留下沈瓷,那么……沈瓷也应该知道了吧?
他一个趔趄,连忙扶着廊柱,一种被拆穿的无所适从令他站立不稳,喘息连连。
“汪大人,要不,我知会沈瓷一声,便说您回来了?”
沉默持续了良久,就在那人以为汪直已经默认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冷冷道:“不需要。”
“啊?”
汪直下一瞬便暴躁起来:“听不懂吗?我说不需要!”
那人闻之胆颤,哆哆嗦嗦应道:“是是,那小的这就退下了……”
“滚!”
汪直停在原地,心底深处翻转出无尽的窘迫与悲辛nAd1(她这样快就知道了他的目的,还如此急切地想要商谈,不是拒绝是什么?再算上今日朱见濂同他说的那几语,他有何颜面在此时见她?
她纵然再不愿意,再多挣扎,也得先留下再论。他的想法不会变,因而她的诉求必定得不到回应,如此,再多商谈,只不过是无用功而已,只会显得窘迫。
他不想面对她,也不敢面对她,唯有选择回避。
哪怕明知无望,也可藉此,希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
窑炉仍是沸火滔天,沈瓷仅在晨曦时去看了看,顺带同把桩师傅说了会儿话,临到日中,便回到了驿站。
卫朝夕早已等了她许久,一看见她便扑了过去。
“阿瓷,你去哪儿了?”卫朝夕扯着她的衣袖:“早晨醒来,你不见了,朱见濂也不见了,谁都找不到。”
“我去了瓷窑,小王爷入了宫,今日有蹴鞠赛,他去随便看看。”
卫朝夕舒了一口气:“怪不得,大概是我今日心里不安,什么事都疑神疑鬼的。”
沈瓷轻轻替她理了理衣领,又顺手将她颊上的一丝乱发别到而后,笑道:“你平日不是喜欢赖床吗?怎么今天好像起得还挺早?”
卫朝夕没有回答。
沈瓷嗔怪,抬起头,竟正对上卫朝夕焦灼的眸子,嘴唇张了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问道:“怎么,有事?”
卫朝夕别了别嘴巴,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嗯……的确有事……还是必须得告诉你的事儿nAd2(”
125 蹴鞠之见
卫朝夕正欲睡下,突然听见屋外一阵响动,趿着鞋下床,小心翼翼地把眼睛贴在窗缝间看,忽觉飕飕的凉风从后颈灌入,下一瞬,一只手从后面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惊了一跳,张嘴便要尖叫,还未发声,便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一股温热的气息从耳畔漂来,轻轻吐出四个字:“别怕,是我。”
卫朝夕辨出杨福的声音,僵硬的身体霎时懈下防备,伴随着他松开的手,立刻激动转身,恰看见他经过易容的脸。她微微一愣,很快想起去醉香楼那夜,杨福也是这般装扮,不由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看见他鼻尖微微歪斜,终于实打实地确定是他,一下子扑过去,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居然会主动来找我,我……我真是太开心啦。”卫朝夕一双眼亮得如同明媚春水,满脸都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伸出一个手指头比在杨福面前:“这是头一次呢,头一次你主动来找我。”
她的喜悦越是单纯,杨福心中便越是不忍,用手掌将她伸出的手指包住,压低音量道:“小声点,我这次来,是有事情要告诉你。”
卫朝夕嘟起嘴抱怨:“有事才来找我,那要是没事的话,你就不来啦?”
这姑娘的关注点总是这样出其不意,一句话就把杨福刻意制造的严肃氛围搅得变了味,不知下一句话该如何接上。
好在卫朝夕也不是真的生气,憋了一会儿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逗你的呢,木头。”
杨福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还是经不住笑意,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似乎唯有同卫朝夕在一起,他才能有些许放松的情绪。
卫朝夕拉着他坐下,一盏飘忽的烛火立在两人中间。她兴奋难掩,从桌下的小屉里拿出几份糕点,一一摆在桌上:“饿不饿?吃吧nAd1(”
杨福皱眉:“怎么三更半夜你房间里还有这么多吃的?”
卫朝夕理直气壮:“我怕夜里饿。”
“你这么能吃,怎么都不见胖?”
卫朝夕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扬起下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天生丽质。”她两指夹起一枚如意果,喜滋滋地含在口中,味觉舒坦了,这才想起来问:“哎,你方才说,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来着?”
她倾着身体看他,眸光晶莹,不染尘埃。杨福心神一动,一股难以克制的温柔情愫蔓延开来,如同沉陷的泥沼,引他自甘堕入。
意识到这一点,他顿时打了个激灵,别过脸,强迫自己不再看她。
卫朝夕嗔怪着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啊?问你话呢。”
“我听见了。”杨福将情绪修缮了一番,被卫朝夕这么一搅合,即将出口的话都变得艰难无比。
但他终究还是说了,咬咬下唇,歉意与谎言一同从牙关里迸出:“我今日听到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卫朝夕挤挤眼,刚从轻松的氛围切换过来,还当他要讲笑话,嘿嘿笑着:“什么事呀?说来开心开心。”
杨福面无表情,严肃道:“这事儿不开心,同你的朋友沈瓷有关。”
卫朝夕立马便不笑了。
“阿瓷,阿瓷她又怎么啦?”她声音迫切,想了想,又问:“难道是与上次我们说的那个汪直有关?”
杨福颔首:“正是。”
“怎么回事?”卫朝夕开始充分发挥想象能力:“难道……是汪直杀惯了女人小孩,这下准备对阿瓷动手了?”
“并非如此nAd2(”杨福别过脸,眼前霎时浮现出三年前,景德镇沈氏瓷铺里,那满地的鲜血和破碎的瓷片。他紧了紧拳头,无声地吸入一大口气,继续道:“不是准备下手,而是三年前,两人便有所关联。”
“不可能。阿瓷告诉过我,她是入京之后才遇见了汪直。”卫朝夕辩驳道。
“这话不是我说的,三年前的事,你跟我解释没用,我只是把我听来的告诉你而已。”杨福立刻撇清干系,道:“我问你,你既然是沈瓷从小长到大的好友,可知道她在三年前遭遇的变故?”
“知道。”卫朝夕钝钝点头,想起当年,仍是心有余悸。
杨福看她恍惚的神情,顿生怜惜,脑中隐隐冒出两分放弃之意。他立马将念头打住,硬着头皮道:“原本,汪直是想刺杀淮王的,却没料到沈瓷的父亲突然挡了过来,这才失手杀错……”
“你的意思是……汪直之所以同阿瓷亲近,是因为他当时错杀了她的父亲?”卫朝夕大为震惊,忆及沈瓷对汪直的种种好感,不由在手心捏了一把汗:“那汪直到底是想斩草除根,还是想要弥补过失?”
杨福皱着眉摇了摇头,心想言多必失,只迂回答道:“这些我就不知道了,我听到的东西十分有限,但这源头却是可靠的。”
“源头?”卫朝夕微有怀疑:“三年前的旧事了,怎会如今突然提及,你是听谁说的?”
“淮王。”杨福说出早已想好的答案:“三年前,淮王的人就在追捕中看见了刺客的脸,正是汪直。只是到了今日,我才得知。”
淮王是事件的直接参与者,说的话颇有可信度,卫朝夕歪着头想了想,终归还是相信了杨福,真把他方才的话听了进去。
登时,汪直在她脑中已成了一副狰狞危险、面目可憎的模样,禁不住磨着牙斥道:“……汪直谋杀皇亲国戚未遂,为何现在还能逍遥法外?淮王既然知道,又怎么不见丝毫动静?”
杨福叹息一声,心中已是不愿再说,却仍要配合着卫朝夕:“汪直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与他对峙还不知谁输谁赢nAd3(淮王……或许是在等待一个汪直失宠的契机。”
卫朝夕手指绞成一团,又霍然松开:“淮王要如何,我不想管,我担心的是阿瓷……她还不知道这件事……”
杨福鼓励道:“对啊,她是你的朋友,你不能让她蒙在鼓里啊。”
卫朝夕被杨福的话语煽动,握拳道:“说得对,阿瓷有权利知道。”话音刚落,语气又软了下来:“可是,她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看起来虽然若无其事,瘦瘦小小的,但临到认真时,却固执得很。我担心……担心她一时想不开要替她父亲报仇,反倒会被汪直所害……”
这其实也是杨福所担心的,他已经亏欠过沈瓷一次,不想再亏欠她第二次。但思维斗争之后,终归还是自身的目标占了上风,再次引诱卫朝夕道:“沈瓷是个聪明人,不会轻易做出莽撞之事。倒是不让她知道,才更加危险。此事没有万全之策,你大可权衡下来,到底如何做,才是利大于弊。”
卫朝夕此时已是焦灼不定,顺着杨福的话一想,果真觉得有道理,勉强点了点头道:“现在已是半夜,她必定已经歇下,且容我再想想。”
杨福见她神色已是动容,再劝便显得刻意了,只在最后叮嘱道:“莫要拖得太晚了,没多拖一日,危险便会增加一分。”
“嗯……”卫朝夕已是心乱如麻,浅浅应了一声,也再没心思与杨福打趣。她目送他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离开,又坐了良久,这才起身灭灯,钻进了自己的被子里。
辗转反侧,一夜难眠。好不容易折腾睡着了,第二日醒来,却发现已是日上三竿。
沈瓷已经离开了。不仅是她,连带着朱见濂,也都不在驿站了。
*****
一大清早,沈瓷便同朱见濂上了马车。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的蹴鞠赛,因着皇上都喜爱,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纷纷到场,场面甚是热闹。
沈瓷陪朱见濂行到了宫门口,便调头去了瓷窑。朱见濂则带了几名亲信入宫,在几名宦者的引路下到达蹴鞠赛场,座列前排。
座位前有一张长台,水果茶点样样不缺,有上次入宫觐见时认识的官员前来寒暄,朱见濂一一应对,不知从何时起,对这些已是游刃有余,分寸拿捏得很是妥当。
他正与福王世子说话时,眼角突然瞥见不远处的一道熟悉的人影。宦者衣饰,却是双手负立,姿态挺拔,还是那副眼风微微向上飞的傲慢,似用眼白看人一般。朱见濂转过头细细看去,才发现那人也正正看着他,两人中间隔了几张长台,那目光却恨不得化为利刃,一刀一刀朝对方狠Сhā过去。<
127 近身厮斗
? 汪直的情绪并不掩饰,越是对视,眼中的锋芒便越是尖锐,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朱见濂沉着脸看他,在汪直有意的挑衅下升起一团火,掩藏在幽粼粼的眸光下。他的新仇旧恨,都与汪直紧紧关联,而眼前这人竟是丝毫不懂收敛。
朱见濂握了握拳头,提步便要朝汪直走去,被一旁的福王世子拉住:“去哪儿啊?皇上快到了,别乱窜了。”
“我很快便回。”朱见濂说完,再欲前行,却听周围人声骤然清静,他转过头,正看见皇上的车辇徐步行来,紧接着一道拖长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朱见濂只好汀脚步,站在自己的座位旁,与众人一同参拜。
不多时,正式的蹴鞠赛便开始了。在这之前,各方队伍已经角逐多场,而能让皇上和百官亲自来看的这场,便是最终的夺魁之战了。
比赛相当精彩,满场的叫好声中,却有两人心不在此。
汪直的位置虽是西厂提督,但座位依序安排在皇室成员之后,一抬头便能望见朱见濂的背影。但见他与周围人寒暄得体,辗转有余,偶尔在与人对话时,半边脸转过来,往汪直这儿瞟一眼,暗流在深处汹涌流窜。
汪直想不通,这人到底用了什么把沈瓷牢牢迷惑住。明明放她独自一人入京,又跟过来穷追不舍,总还拥有失而复得的机会。而汪直自己,莫说失而复得,连“得”的滋味都未尝过。同是爱着一个女子,他的境况却远不如朱见濂,凭什么啊?
汪直眉眼挑起,想要把朱见濂看得更清,看清他这副俊朗皮相下的叵测心思。他瞧得清晰,朱见濂方才本是要过来的,这正合了他的想法,只不过皇上突然驾临,没能成功。
没关系,他们还有对垒的机会。
这机会很快便来了。
决战结束,皇上兴致甚好,重重赏赐了魁首队伍,趁着热情高涨,又展开了即兴赛,在座的官员皇亲皆可参与,皆是重重有赏nAd1(
规程宣布完毕,皇上的眼风瞥向汪直。汪直会意,二话没说就上了场,背着手盯住朱见濂,狭长的眉眼带着一丝轻蔑,便似挑衅的邀约。
朱见濂吹了吹手中清茶,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重重将杯盏跺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声响,果断迎战。
多人蹴鞠是需要团队合作的事,对于即兴组来的队伍,必定混乱。因而,即兴赛采取的是双人鞠,两两对峙,多组同时进行,可自行选择对手。
福王世子也参加了,他方才坐席的位置,就在朱见濂旁侧,两人聊得不错,此刻便朝他发出邀约:“咱们俩试试?”
朱见濂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只将目光凝在一处,攥着拳头向前走去。
两人四目相对,周遭一切嘈杂褪去,只成了模模糊糊的背景音。
福王世子自讨没趣,只得再去寻他人对阵。
每组一个鞠球,放在对垒的两人中间。令官手执一柄小红旗,向空中高高扬起,汪直与朱见濂对视一眼,便立即向着中间那球直冲而去。
汪直率先跑到球前,飞起一脚,鞠球便以猛烈之势朝朱见濂砸去,挑的位置还是在脸上。朱见濂反应极快,立马侧闪两步,用缓冲鞠球的冲力,将球控制在了自己脚下,又带着球朝汪直的球门跑去。
情况便是在这时失去控制。
朱见濂带着球,汪直从前方围堵过来,突然伸手捉住了朱见濂的臂膀,猛力朝外一拧,紧接着一脚踹在他的小腹,拼了狠劲,没留丝毫余地。他这番动作严重违犯了规定,可因为来得突然,众人只顾掩嘴惊呼,竟是没反应过来nAd2(
说时迟那时快,朱见濂顺着他用力的方向转了身体,薄了手臂,却没躲过那一脚猛踹,小腹重重一击,整个人向后跌在了地上。
他按捺着腹中疼痛,迅速起身,眼里火光冒出,直朝汪直扑去。两人都顾不上鞠球去了哪里,近身撕缠,扭做一团。
没有刀剑,只有拳头。两个人斗得你死我活,都拼了全劲,眼睛红得快要瞪出血来,如同仇恨满溢的兽,每一回厮打都是冲着对方的性命而来。皇上开始还饶有兴致地看着,渐渐觉出不对劲,站起身连声喝止。
那两人谁都没听到。
直到裁判官看皇上快要龙颜大怒,这才集结了几个人上前,把两人强制分开。
他们的比赛自然是终止了,两人的脸都是皮开肉绽,青红一片。朱见濂小腹出血,手臂脱臼;汪直后脑勺磕了个洞,那两根包扎上的手指被折了骨头。两人都是一副惨象,却还拿眼死死瞪着对方。
皇上本欲责问,结果看到这两人的模样,连责问的心情都没了。摆摆手,不耐烦地让人先把他们送去太医院,一派好兴致都被破坏。
鲜少有人猜得出,西厂提督与淮王世子是如何结下了如此深仇大恨,竟是忍不住在皇上面前撕斗起来。明眼人瞧见,最初是汪直率先动手,若要惩罚,也必定更为严重。不过,好在汪直深受皇上宠爱,因而连带着两人的罪责,皇上都没有再追究。
朱见濂和汪直都被送入太医院,脸上身上缠满厚厚的纱布,一身药水味。两人分别被各自的马车送回去修养,结果临跨出太医院门口时,又遇见了。
挑衅的氛围已经过去,两人又都已是一身伤痕,精疲力尽,竟是没有再打。冷冷地,朱见濂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你最好早点放弃让沈瓷留在京城的想法。”
汪直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愣了片刻后讽刺一笑:“有本事你自己去同皇上求赐婚啊,你那世子妃的位置,她能坐得稳吗?”
“又搬出皇上,你除了靠皇上的恩宠而活,还能如何?”朱见濂嗤笑一声,凛凛看向汪直:“没了皇上,我依然是我;但没了皇上,你能是什么?”
未等汪直回应,他又摸了摸下巴,补上一句:“哦……说得不全对,没了皇上,你还有万贵妃做靠山nAd3(”
汪直身体绷紧,又生出朝他嘴上打一拳的冲动,可两手都被纱布束缚得紧紧,不远处的人又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俩,只得作罢,轻哼了一声道:“你犯不着在这儿冷嘲热讽。你若是全然有信心得到沈瓷,今日又怎会气急败坏地同我打起来?说到底,还是知道你自己无能为力。”
他说到最后,重重强调了“无能为力”四个字,可说出口,却觉更加无能为力的是他自己,爱慕不得,竟只能以单方面的意愿将她强行留下。
朱见濂眸中泛出寒光,盯着汪直道:“我今日同你斗,只有一半是为了沈瓷,还有一半……大概你杀过的人太多,已是记不起来了。”
汪直抬了抬眼,不由问道:“你在说谁?”
“死在你刀下的无辜女子,难不成你还一个个记得她们的名字?”朱见濂敷衍回答,今日已是撕破了脸,再强装和谐,谁都觉得虚伪,正色道:“新仇旧仇,今日我且当做与你一同算了算。你若是有自知之明,就该明白,沈瓷是不可能跟你留在京城的,早些放手吧。”
汪直反唇相讥:“那也比做你的世子妃来得更好更轻松。”
朱见濂微微一笑,言语却是愈发锥心:“你哪来的自信说出这句话?你一个宦者,又能给她些什么?”
汪直双唇抿紧,气得浑身发颤,右拳捏紧,正欲不管不顾地再同他厮打一顿,脑中突然电石火光般地闪过一串念头。
怪不得。
怪不得沈瓷特意问他,杀害后宫女子之事,到底是真是假。若是朱见濂真的同他有旧仇,是不是早就告诉了沈瓷。而她,其实是朱见濂派到自己身边的间谍……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汪直不由惊得冷汗淋漓。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对劲。若是沈瓷真要配合朱见濂加害于他,那日他在瓷坊附近遭遇埋伏时,沈瓷便不会出现……若是那样,自己现在便已是命殒黄泉。
这原本的巧合,被汪直这般串联起来,心中不由一阵悸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着流。他没了心思再与朱见濂对嘴,身体趔趄着上了马车,不一会儿,车轮掀起一阵尘埃,恍恍惚惚离去。
朱见濂看了看汪直离开的方向,心中的沉滞却丝毫未减,反倒感觉压迫得近乎窒息。一旁的侍从过来,扶着他走向马车,还未踩上踏板,却突然被一个跑过来宦官拦下。
那宦官伏低身体,鞠躬为礼,拿出腰牌呈到朱见濂面前,道:“我家大人听闻淮王世子到了宫中,不知可否请您前去一叙。”
朱见濂瞟了一眼那腰牌,椭圆形的紫光木檀上,清晰刻着两个字:东厂。
【小注】
蹴鞠起源于战国时期,唐宋时期极其兴盛,明朝时仍广泛流行。既可以两人对打(称为打二),也可以多人同场比赛,被视为中国古代的足球运动。
“鞠”最早系外包皮革、内实米糠的球。
129 会面东厂
??
“什么事?”沈瓷见卫朝夕神色有异,不由也凝重起来。上次她这般神情时,正欲同自己说起汪直嗜杀一事,而今日她眉目间忧思更甚,竟像是比上次还要严重几分。
卫朝夕凝目盯着自己足尖前方的一小块阴影,磨磨蹭蹭了许久,才慢慢才视线移到沈瓷脸上:“那个,那个汪直……”
“怎么了?”沈瓷的音调不自觉提高。
卫朝夕心想反正早说晚说都得说,一咬牙,出口的话却还是直哆嗦:“汪直,很可能就是当初在景德镇,杀害你爹爹的那人……”
这番话钻进沈瓷的脑中,顿时空旷一片,她回过神来牵强一笑:“朝夕,你开玩笑呢吧?大白天的说这个,一点都不好笑。”
“我没跟你开玩笑。”卫朝夕见沈瓷这时候竟还顾着笑,顿时有些急了,一把抓过她的手,将杨福同她说的话一股脑塞给了沈瓷。
沈瓷静静听着,一句没Сhā嘴。从震惊,到愤怒,再到悲哀,渐渐地,觉出了一些不对劲。
近日,她周围的人似乎都同汪直扯上了关系。小王爷就不必说了,但是朝夕一个天天只顾着吃喝玩乐的女孩子,为何会两次特意来告诉她同汪直有关的事?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