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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瓷骨 > 152 五月为期

152 五月为期

她不是不信任朝夕,却更不愿意接受她所言之事。

待卫朝夕气息不均地说完,沈瓷才静静发问:“这件事,你是亲耳听到淮王说的?”

“嗯?”卫朝夕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先前听杨福讲时,倒没想起这茬,现下又不能把心上人交代出来,否则必定会引起后续更多牵扯。她吞吞吐吐,紧了紧袖中手帕,言道:“我是不小心偷听到的……”

沈瓷眼神一瞥,见卫朝夕的手已探入袖中,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nAd1(沉下心中的浮躁,说道:“朝夕,自你们入京一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你甚至还进过东厂大牢,我担心……你是不小心搅进了一滩浑水,被人利用了。”

卫朝夕迟疑了一下,杨福会利用她吗?那般好看的眉眼,厚实好闻的气息,那点神秘的­色­彩更是锦上添花,早已将她那点冲动稚拙的少女心俘获。

退一步而言,哪怕是他被利用,她也心甘情愿。

可现下并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她仍是担心沈瓷,搓搓手心道:“阿瓷,我们先不论这事,就说上一次我告诉你的消息,你觉得是真是假?”

沈瓷一时哑然,叹了口气道:“……的确,是真的。”

“既然上次你都相信是真的,为何这次偏要逃避?汪直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当初接近你,说不定原本就抱有目的!”

“这次同上次,怎么可能一样……”沈瓷嘴­唇­发白,上一次,她虽是失望,却终归感激汪直待她的好,两人的关系并未改变什么,但这一次……

沈瓷别过头,闭上眼道:“这番话太过荒谬,我……我不相信,不能相信。”

卫朝夕凑到她身前:“就因为他救过你,你就不相信他对你另有所图吗?说不定他就是因为欠你的,才假意出手救你,用心可谓险恶!”

“他待我是真诚还是假意,我能够感觉得出。”沈瓷脊梁处渗出丝丝凉汗,她强撑着身体,整个人看起来硬邦邦的:“淮王的房间离你极远,你不会没事跑到他房外去偷听。空口无凭,并没有什么依据,谁都不能仅凭揣测给他扣下这般罪名……”

卫朝夕此时经过沈瓷方才的话,也多了几分怀疑,不敢再下定论,她犹豫片刻,咬着­唇­说道:“我……我当时可能也没太听清楚……不过,汪直确实有这样做的可能­性­,你想,他连女人和婴孩都杀过,做出此事也并不奇怪……阿瓷,你还是不要太相信他为好nAd2(若是……若是你还有疑虑,便去问问朱见濂吧,淮王若是知道,他应该也了解一二。这事儿是真是假,朱见濂给你的消息,总该是可靠的……”

这番话,等于变相承认了并非她自己亲耳听见,只是沈瓷已经来不及深究此处。她的脑袋像是交织着盘根错节的树根,一团乱麻,又突然被轰的一声炸平。

卫朝夕这番话,让她潜藏在心底许久的疑惑再次冒出,小王爷与汪直的旧仇,到底是为谁结下?

小王爷的母亲,也就是前王妃李氏,早就于多年前死在淮王府,那时候汪直还不过是个万贵妃身边的小宦官,西厂也还未成立,平素连出宫的机会夜没有。因此,小王爷口中被汪直戕害之人,不可能是李氏。剩下的亲人,便是淮王了……

莫非小王爷是因为汪直刺杀淮王未遂,才对他痛下杀手?

不,看他咬牙切齿的神­色­,绝对不是未遂这般简单。

那么……难道,小王爷其实是想为她报了杀父之仇?

这样的念头冒出,就连沈瓷自己也被缠绕到呼吸艰涩。情绪似已迁转过万水千山,将她一把推搡入噩梦。她甩了甩头,在小王爷回答她之前,决意不再思考,可那窸窸窣窣的碎念,仍不受控制地冲击着她的脑海,引得身体阵阵颤抖。

卫朝夕伸手环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背,无声安慰。

沈瓷却是不愿沉溺于此,从她的怀中离开,用手背搓了搓眼睛:“小王爷回来了吗?”边说边挪动脚步,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嘴里喃喃念着:“不行,不行。我要去等着他回来,我要亲口问他……”

卫朝夕追了上去,挽住沈瓷的胳膊,陪她一同等着。

按理说,小王爷早就该看完了蹴鞠赛,可是眼下,日昳已过,却迟迟不见他的踪影nAd3(沈瓷候在前庭,神情愈发凝重,清丽的眉目染上沉滞的纹路,那纹路亦刻在她的心上。青灰­色­的天空下,浑浑散出一种­阴­冷冷的静默,几只燕子低空疾飞,在展羽振翅间,发出的刺穿空气的尖锐声响。

*****

朱见濂从太医院离开后,并没有回到驿站,而是在东厂宦官的引导下,穿过曲曲折折的巷道,去了宫外一处装修­精­致的酒家。

尚铭在这里等他。

走到一扇落地的推门前,身边的宦官进去禀报,不多时,便听里面一个带着娘气的男音扬声道:“世子请进。”

朱见濂被人引了进去,这才发现尚铭长得一点都不瘦弱,甚至还可以用魁梧来形容,因而那娘气的声线更是显得违和。

尚铭抬起头看向朱见濂,佯装惊讶:“世子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模样?”

朱见濂之前同汪直打得厉害,此刻脸上青红未消,煞是惹眼,但气度却是不减,窥不见丝毫狼狈:“我为何成了这般模样,难道尚公公会不知道?”

东厂与西厂一样,同是直接听命于皇上的特务机构,今天的事众人瞩目,他压根不信尚铭不知。更何况,若不是看见他同汪直斗得那番拼命,尚铭又怎会邀他坐在此处。

尚铭脸上浮起一丝会意的微笑,伸手邀朱见濂坐在对面:“淮王世子,久闻其名,今日得见,果真是不凡。”

朱见濂颔首致礼:“不敢当,尚公公才是名声远扬。”

尚铭细细一笑:“再是如何远扬,也终归是皇上的奴才,比不得世子你潇洒。”他挥挥手,示意周围人退下,缓缓为朱见濂斟上一杯茶,兰花指微微翘起。

朱见濂原本便不喜宦官,此刻见尚铭这般做派,心中顿时闷得慌。他装镊样地端起茶杯,嘴­唇­连茶汤都没碰到,便停在手中:“不知尚公公如此迂回请在下来此处会面,所为何事?”

“我所为何事,世子难道猜不到?”尚铭看着他:“若是猜不到,您今日也不会来了。”

“既然如此,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朱见濂将茶杯拍在桌上:“尚公公对汪直有何想法,还请明言。”

“淮王世子果真是爽快人。”尚铭抚掌笑道:“虽是初次见面,却令尚某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朱见濂心道谁同你一见如故,嘴上已将话题带回了主线:“大概是因为我们对汪直的态度相仿。”

尚铭点点头:“朝中皆知,东厂与西厂职能相近,争锋相对。原本在从前,西厂这机构压根不存在,只因皇上对汪直的宠爱,才另设了西厂,而近些年,风头竟是快要盖过东厂。这些,想必淮王世子也有所耳闻,便不需我再多说了。”他顿了顿,眼睛看向朱见濂,嘴角不自觉地微弯:“不过,我倒很是费解,淮王世子怎会与汪直结怨,甚至不惜在蹴鞠场上大打出手?”

这正是尚铭一直不敢轻易与朱见濂结盟的原因,因为看不明他的动机,便掌控不了他的意志。可是今日,在观赏了那两人近乎野兽般的厮打后,他终于下了决心,邀朱见濂结盟。

共同的目的,确凿的仇恨,这或许便足够了……

朱见濂听他此言,不由笑了笑:“尚公公这话问得太早些了吧?今日你倒是看见我大打出手,可我还不知,你到底做何打算.”

...

130 孑然一身

??

尚铭原本也没对他如实相告抱有希望,此时听他反问过来,并不意外,说道:“世子莫见怪,我只是随口一问,大概没把意思表达清楚。我其实是想问,您同汪直之间的仇怨,淮王可有参与?”

朱见濂淡淡道:“此事不需他知晓。”

尚铭点头,此事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入京以来,淮王并无动作,甚至在入宫觐见时主动与汪直言好,不似有为难之意。反倒是淮王世子朱见濂,将杨福收为己用,甚合尚铭的心意。

因而,在藩王觐见典仪结束之后,为了让朱见濂有更多时间,尚铭派手下­精­锐去往驿站,将淮王骨折重伤,两月内不宜移动,顺理成章地帮助朱见濂留在京城。

至于后来,皇上派护卫加强驿站保护,免得淮王再遭刺杀,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尚铭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而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看错朱见濂。

“好,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你我知道便可。”尚铭道。

“我还有一问。”朱见濂扬起下巴,审视着尚铭:“尚公公之所以邀我前来,不会仅仅是因为我今日同汪直打了一架吧?”

尚铭翘起兰花指,抬手饮了一口茶,慢慢道:“我知道,淮王世子已经出手过了。”

“你知道?”朱见濂心中一惊:“你怎会知道?”

“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法子。”尚铭自然不会把杨福供出来,轻轻将杯中的茶花吹起,笑道:“我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现在淮王收回了你动用暗卫的权利,所以眼下,单凭你自己,很难再扳倒汪直。不过世子放心,就算我知道这些,也不会往外说出去。”

“尚公公果然神通广大。”朱见濂硬了硬头皮,对尚铭的戒备又多了几分nAd1(不过,正如尚铭所言,眼下单凭自己的力量,的确很难对汪直造成伤害。他需要与尚铭结盟,就算前路是荆棘陷阱,也须得如此。

尚铭掩嘴,声音细长:“世子客气了,我总得有些本事。否则,怎么敢贸然邀请默默呢。”

朱见濂迂回道:“尚大人既有如此能耐,我不知还能帮上你什么,倒像是个添麻烦的。”

“世子这话便说得过了。”尚铭道:“若是汪直出了什么差错,皇上第一个就是从东厂问起。所以,若非有必成的把握,东厂不宜露面,不过,可在背后助世子一臂之力。”

朱见濂冷冷一笑:“说到底,就是把我推出来当靶子,你在后面坐享其成?”

尚铭翘起小指晃了晃,配合着摇头的动作道:“并不是这个道理,如果世子您愿意,其实也可坐享其成。”

朱见濂倒对他这说法感到新奇:“我们两人都做到幕后,那么事情谁去做呢?还请尚公公明言。”

尚铭以手掩­唇­,颇有深意地看向朱见濂:“我听说,汪直看中了世子身边一个叫做沈瓷的姑娘,对其颇为宠爱,将她扮作宦官留在宫中,甚至当初保出卫朝夕,也是这人的功劳。若是……”

“不必再说了。”朱见濂只听了一般,立刻打断了尚铭的话:“如果尚公公想拿沈瓷来做筹码,我并不认为我们还有任何合作的必要。”

“世子何必如此固执,放着好好的捷径不走,偏要铤而走险。”尚铭道:“哪会有正常的姑娘会喜欢宦官呢?既然这位沈姑娘心中有您,顺带利用利用,于我们任何一方,都无损伤。”

若说之前,沈瓷在街道上遭遇劫难,朱见濂只是怀疑东厂的话,那么眼下,他已经可以实打实地确定:当初惊乱马车的黑衣人,就是东厂所派!

原本,他念及东厂自那以后再无行动,尚有合作的可能­性­,但如今看来,已是全无必要了nAd2(

朱见濂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果决道:“她不会这样做,我也不会让她去做这件事。她的手­干­净,不应该沾上任何鲜血。让她去求汪直救卫朝夕,已是我最后悔的失误。如果利用沈瓷就是尚公公的谋略,你我之间,再无话可说。”

他说完转身就朝外走。

尚铭没想到他反应会这样大,开始还以为朱见濂只不过是变着法谈条件,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他明显急需东厂的助力。可走得远了,朱见濂依然没有丝毫留恋的表现,尚铭这才确定他不是说着玩玩,连忙站起身追了出去。

“世子殿下,有话好商量。”尚铭那张褶皱横生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笑意:“方才提出的不过是一种方案,还有其余方案可以选择。您今日既然来了,哪有空手回去的道理?”

“就算还有其余方案,可尚公公却把此法摆在首位,恕我难以接受。”朱见濂眉头紧蹙,指了指自己身上包裹的纱布,不太乐意地同尚铭拱了拱手:“尚公公今日邀我前来,是我的荣幸,只不过我重伤在身,实在没有­精­力久谈,还请公公谅解。”

尚铭敛了笑意,盯着朱见濂看了一会儿,斟酌片刻,说道:“也好,世子可回去好好想想。除了方才所言,终归还有别的法子,我相信东厂会是世子最好的助力,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朱见濂“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乘上马车,毫不留恋地离去。

尚铭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以手遮腮,噙着一抹诡笑:“距离淮王离京还有八日,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我们很快就会合作的……”

*****

朱见濂身置颠簸的马车,­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令他恹恹闭上了眼,竟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睡着了nAd3(

似乎是很长的梦境。

夏莲温柔关切的触感,父王­色­厉内荏的逃避,秋兰吞金梗塞时空洞无助的目光,汪直站在蹴鞠赛场上的挑衅神情,还有小瓷片儿,他的小瓷片儿,那徘徊于两难之中的痛苦纠葛……

沉沉的负荷压在他的肩上,难以进,更不可退。他也想回到当年同沈瓷初遇时那满嘴胡诌、风流自成的少年郎,可过去已经过去,他决计不能同淮王一般得过且过,对心爱之人被杀的真相视若无睹。因而他选择了这条路,势单力薄,孤独无垠……

可这却是他必须做的。

手握紧,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行路,孑然一身,不可声张。他以为自己应该习惯了,可心底,还是渴望得到那么一点理解和陪伴。

从前,他以为沈瓷是他的陪伴,是他孤独行程中的那束光,可眼下看来,这想法着实过于奢求了。

他懂得,她有她的立场,夹在两个人之间,恩义情谊都不可负。

他不怪她。他只是,觉得有些孤独罢了……

小王爷是在黄昏的末梢回到了驿站,夕阳耗尽了最后一丝残血,将天空拢在昏暗中。

他进门,入院,刚拐了个弯,就看见了站在回廊里的沈瓷和卫朝夕。

沈瓷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听说了朱见濂同汪直在蹴鞠赛场上大打出手的事。此刻亲眼见他脸上绕着纱布,身上缠着绷带,满腔的话语顿时被噎了回去。

他们面对面站着,看向对方,说不出一句话。

卫朝夕见状,拽了拽沈瓷的衣角,知趣地先行离开。朱见濂冲沈瓷点头,微微转身,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沈瓷跟了进去。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想说的话,只是开口无比艰难,需先用沉默做铺垫。等了这样久,沈瓷之前的焦躁已经褪了大半。她帮朱见濂褪去外衣,挂在架上,又银炭点燃,将屋里温度提了些许,这才在朱见濂旁侧坐下来。

“还觉得冷吗?”沈瓷问。

朱见濂没有抬头,似可以掩藏那一脸难堪伤痕,只慢慢问:“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

“如果是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妨告诉我。”

沈瓷咬咬­唇­,握住他的手,放低了身体,抬起眼看他:“一年前,我离开淮王府的时候,曾经拜托过小王爷,若是今后查到在景德镇刺杀之人的蛛丝马迹,请一定要告诉我。您还记得吗?”她的话平淡无奇,却似乎每个字都像是裹着血从牙关里迸出般:“现下……我想问,当初拜托小王爷的事,可有任何消息?”

...

131 昭然若揭

??

朱见濂霎时抬起头,仔细看看她。沈瓷眼圈发红,夹着肩膀,脖子微微缩在衣领里,眼里藏着挣扎,看起来可怜又心酸。

并不像是心血来潮的突然发问。

在她临走之前,朱见濂的确答应过,一旦有消息便会告知她。因而此刻在沈瓷迫切的眸光下,只得叹了一声气,答道:“……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沈瓷仍然看着他,突然说:“是汪直吗?”

“什么?”

她慢慢重复,一字一顿:“当初在景德镇想要刺杀淮王的人,是汪直吗?”

“谁同你说的?”朱见濂想起方才守在沈瓷身旁的卫朝夕,皱紧眉头。

沈瓷没回答他的话,向前倾了倾身,声音都变了调,再次问道:“告诉我,是汪直吗?”

朱见濂一时难以回答。

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淮王的好几个秉­性­醇厚的护卫,都在景德镇的追捕中瞥见了刺客的脸,且认定了就是汪直。可朱见濂却觉此事尚有争议,尤其是在他遇见了杨福后,对刺客的身份更有疑虑。

他曾一度怀疑过杨福,不过那时,杨福一身憨傻气息,不似习武之人。而在景德镇刺杀的人,武艺至少算中上,否则也不可能从众多护卫的追捕中逃出那样远。

因而,在将杨福接回鄱阳后不久,朱见濂派马宁前去试探。

明月高悬的夜,杨福正在庭中漫步,马宁自屋檐上冲下,疾剑飞去,直朝杨福胸口刺去。并不是多复杂的招式,若有刺客的身手,早该听见风声,从而轻易躲开nAd1(可是,直到马宁的剑近在咫尺,杨福才似有觉察,满眼惊惶地转身,眼睁睁地看着剑刃刺入自己的肩膀,愣着没有挪动。

并不似习武之人。

更何况,与汪直相比,杨福看不出任何刺杀的动机。如果没有其他相似之人,那么在这两者中,汪直无论是动机上还是武功上,都比杨福更有嫌疑。

可是……即便朱见濂对汪直恨之入骨,此时此刻,却依然无法肯定地说出一个“是”字。

沉吟半晌,朱见濂低低道:“有护卫当时看过刺客的脸,的确长得像是汪直,但也只是像而已,不能全然肯定。今后,若是查清楚了,我会再告诉你的。”他说完,立刻逃开她的眼睛。

逃开,并非是为了这个问题本身,而是他感受到了她异常汹涌的情绪震动。那双眼睛隐隐含着泪光,愤怒、惊痛、狼狈、怜惜、质疑,种种情绪复杂交织。而他突然间意识到,这份震动是因为汪直。

身上的伤口再痛,也不比她此刻的眼神更令他摧心折肝。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情愫,他已明白,她是在乎汪直的。

沈瓷望着他的每一寸表情,将他回避的眸光收入眼底,脸­色­惨白,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无奈咽了回去。静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并不知有杨福的存在,所谓样貌相仿,已是更进一步的证据。而他的回避,更像是不愿让她深入了解。

只是,她宁愿就像眼下这般,让心中还存下一丝希望。

哪怕,这希望已是愈来愈单薄。

从朱见濂房中出来后,沈瓷发现卫朝夕竟还等在外面。看见沈瓷出来,连忙迎上去,担忧道:“他怎么说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沈瓷眼前似乎绕着一道道黑影,摇头道:“他也不确定nAd2(”

卫朝夕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抓过沈瓷的手,激动道:“不是这样的,我,我刚刚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嗯?”

“我在东厂狱中时,狱中的内线教我,让我说自己是在三年前江西刘晔一案时成了西厂的暗桩,算来,那段时间同刺杀发生的时候很相近。汪直既然是西厂提督,那时候完全有理由在江西!”

沈瓷抬起头,慢慢看向她,努力将脑海中的片段拼凑起来:“我想起来了,你出狱过后曾经提起过此事。当时小王爷受了伤,我们三人都在他的房间中,小王爷听你说了如何离开监狱的过程后,还特意问你:刘晔一案难道是西厂主审的……”她说到此处,身体一震,惊道:“小王爷他竟是知道!他早就发现了……”

卫朝夕点点头,凝神道:“而且,偏偏是在西厂到江西查案时发生刺杀,汪直有充分的理由不呆在京城,还可在查案时隐姓埋名,无人知晓他的行踪。”卫朝夕捏紧拳头,语气恨恨:“连汪直的面容都看到过,难道还有假不成?我就不明白,朱见濂明明这样讨厌汪直,方才为何还要包庇!”

沈瓷身子一软,几乎快要摔倒,忙扶稳卫朝夕的肩。似有一股浓酽的痛袭来,渗入血液之中,汩汩流经并侵染了全身,无从躲闪。她的眼神近乎疯狂,身子发抖,模糊中听见自己喃喃自语:“我早该明白的,小王爷怎会告诉我汪直是凶手,他大概是怕我以身犯险……眼下,已是他能透露的最多信息了。可是,汪直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卫朝夕从未看见沈瓷这般疯狂模样,那黝黑的眼渐渐幻成了血红颜­色­。沈瓷越想越觉悲哀,脑中无数道惊雷闪过,只觉四肢百骸都快要裂开一般。那满地的碎瓷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血泊中躺着父亲的尸身,死寂的,痛彻的。

“阿瓷,阿瓷,你怎么了?你可别想不开啊……你若是心里难受,我去找朱见濂,让他过来陪陪你nAd3(”卫朝夕说完,便要去室内找朱见濂。

沈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慢慢道:“别去找他,他不希望我知道,我也没什么事。”

卫朝夕看着她灰白的脸,嚅嗫道:“你真的没事?”

“嗯。”沈瓷脸上浮起一丝虚弱而怪异的笑:“不必担心,我很好很好,我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

沈瓷离开后,朱见濂沉默坐了良久,才吩咐马宁道:“今晚夜深时,同我去见杨福。”

马宁望了眼朱见濂满身的伤痕,想要多说一句劝阻,但见他神­色­异常严肃,又将劝解的话压了下去,只答了一个“是”字。

夜半时分,朱见濂和马宁出了驿站,来到杨福暂居的住处,同行还有六名护卫,跟在他们身后,隐于暗处。

杨福的睡眠向来很浅,今夜被门外的声响惊起,忙不迭爬到门口去看,瞧见朱见濂站在门外,吓得身体打了个冷战。愣了片刻,忙回去套了件规整的外衣,将门打开,请两人进来。

“世子殿下深夜造访,有失远迎,还请见谅。”杨福拱手为礼,颔首道。

朱见濂轻轻一笑:“这么晚还来打扰杨兄弟,没关系吧?”

他的语气虽然平和,杨福却不由打了个冷战,硬着头皮道:“世子所为何事?”

朱见濂看了他一眼,慢慢踱到他身边,仿若不相识般地上下打量了杨福半晌。突然转身拿过马宁手中的剑,用剑梢击了击杨福的膝弯,坐下平静看他:“跪下,我今日要审你。”

杨福膝盖一软,顺势便跪在了地上,不敢抬头。

“说罢。”

杨福战战兢兢道:“小的不知,世子要我说什么……”

朱见濂瞥了一眼他,轻声道:“当初将你接回鄱阳,我是真的想要用你。如今还没用上,我便到了你这儿审问,你还觉得我只是想要套你的话不成?”

杨福慌乱不已,好半天才静下来,咬着牙道:“杨冈觉没有做过伤害世子的事……”

“你伤害了我身边的人,等同于伤害我。”朱见濂也不想再同他绕弯子了,手指轻轻搭在桌沿,略带嘲讽问道:“说说看,你和东厂是什么关系。”

杨福脸­色­发白,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挣扎着:“不认识东厂……”

朱见濂脸上勾起一抹玩味笑意:“汪直都查不到的事,尚铭这个局外人却知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最有嫌疑。”

杨福垂首,鼓起胸中勇气道:“不明白世子是如何把我跟东厂联系在一起的,告密的可能­性­有很多,任何一个参与的暗卫都有嫌疑,不知您为何偏偏把这矛头对准我。”

“是,可能­性­是挺多,你也没有直接参与,本不该头一个便想到你。可是,是你自己把自己推了出来。”他盯着杨福,一笑道:“需要我提醒你吗?卫朝夕是多单纯的姑娘,最是好骗了吧?”

杨福只觉身后的冷汗流了满背,话题谈到此处,想来朱见濂已对他的行径知道了个**不离十,已经没什么好再争辩的了。

杨福感到悲凉又窘迫,好半天问了一句:“是朝夕告诉你的?”

“不,她什么也没说。”朱见濂道:“只是我一直怀疑她被人利用,今日又为了一句质问陪着沈瓷在门口等了我老半天,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他笑了笑:“卫朝夕是个贪吃好­色­的小姑娘,能让她这般相信的人,皮相必定不差。再结合先前东厂之事,将怀疑锁定到你身上,又有何难?”

杨福牵强苦笑:“所以,世子仍只是推测……”

“但你方才已经承认了,不是吗?”朱见濂站起身,剑柄仍握在手中,朝杨福身上点了点:“你还有什么想争辩的?”

杨福咬着牙:“没有……”

朱见濂心中沉沉叹息一声:“你最初接近我,便是因为东厂的指令?”

杨福迟疑了一瞬,答道:“是。”

“尚铭早就培养过你了,所以你才能学汪直这样像,对不对?”

“是。”

朱见濂再笑了笑:“他送你到我身边来,是为了什么?”

杨福此刻已经绷紧了神经,冰冷的剑梢每拍在他身上一下,身体便颤抖一下,他一边打探着周围的情势,一边答道:“最初只是试探,后来确定了世子想要杀汪直后,便是想要合作。”

“他倒是放心,让你在我身边潜伏这么久。”朱见濂紧盯着那张同汪直一模一样的脸,愈发恨得牙痒痒,别过脸去,说道:“还有一个问题,三年前的九月,你在哪里?”

杨福根本没在意他的问题,就在他瞧见朱见濂别过脸后,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已经蓄势待发,瞅准了时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朝马宁挥去,施展轻功便往外逃。

他竟是会武功的!

马宁一个闪身,还是猝不及防地擦伤了手臂。他来不及痛,立刻追了上去,但杨福的武艺比他想象中更高。原来,从前那次有意的试探,杨福竟是强忍住内功,生生在肩上受了那一剑,以此消除朱见濂的部分怀疑。

杨福轻功甚好,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进去。但好在朱见濂早留了后手,除了马宁外,还有六名护卫暗暗守在屋外,在杨福冲出的那一刻,立刻将他擒住。

杨福极不安分,奋力还想挣脱。朱见濂已下了令:“给我打晕了,别让他再乱动。”

话音刚落,马宁便拿着青铜剑梢朝杨福的后脑勺挥去,只听“砰”的一声,杨福睁大了眼,继而像一块软软的绸布倒了下去……

“绑起来,关进黑屋严加看守,不许让其他人知道。”朱见濂吩咐道。

“是。”马宁应声,指挥两个护卫将杨福抬起,趁着夜­色­送去了一处偏僻的黑屋,是朱见濂为了以防万一早就准备好的。几人用麻绳将杨福五花大绑,确定他无法挣脱后,又将他的嘴堵上。

朱见濂不放心,跟着他们一同到了此处,待料理完杨福回到驿站,已是晨光熹微,浑浊的天幕隐隐透出一丝光芒。

他在沈瓷的房外伫足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是没有进去叫醒她。天­色­尚早,她昨日应是累了,且让她再多休息一阵罢。

“等沈瓷醒来,务必同我禀报一声。”他吩咐了下人,折身便回了房间。

此时此刻,他尚且不知,沈瓷早已不在房中。她同他一样,趁着夜­色­深时偷偷溜出了驿站,谁也没告诉,只带着心中的孤勇与决绝而去。

...

132 晨光熹微

?沈瓷疾步行走在街巷,道路都垫上了夜­色­,悄无人烟,只有月光灯光朦朦胧胧,映出她单薄的影子。

她去了瓷窑。

夜里,烧制的瓷器出现紧急状况,也并不稀奇。沈瓷借口自己有事,很顺利便进入,从晾晒的架子上找出她给汪直所做的那一件,伸手细细摩挲着瓷面上的纹路。

本欲送给汪直的斗彩玲珑瓷,已经入过一次窑,青花的图案烧制得非常成功。加之石榴花的五彩部分已经绘制完成,剩下的,便是二次入窑了。

第二次烧制所需的温度低,时间也短,沈瓷本想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眼下,已是等不及了。

若这礼物是一种偿还,就以此为他们之间的恩义画上句除此以外,剩下的,便是狰狞的现实了。

修胎,装匣,入窑,燃柴,她竭力把每个步骤都做得稳稳当当,却掩不住心中的伤怀与愤恨,一恍惚便能看见汪直的模样。那细长的凤眼染上了诡谲的意味,一个眼风挑起,似千万条寒芒,冷得她全身发抖。

灼灼的窑火燃烧起来,烈焰与玄冰的滋味在心头交融。沈瓷突然间觉得这长长的一夜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只看见窑炉中的火星偶尔蹦出,发出“嘶嘶”的声响,愈发凄凄催人绝望。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临到晨光熹微,沈瓷才熄了火,在窑炉冷却的当口,去了汪府。

叩门,仍是前几日的那个守门人,他将沈瓷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问道:“又来找汪大人啊?”

沈瓷面无表情地点头:“他在吗?”

守门人想到昨日提及沈瓷时,汪直那不耐烦的面孔,已不敢轻易回答,只说道:“汪大人还在休息,等会儿醒来可能还要入宫,不确定有没有时间。”

沈瓷神­色­不变,平静道:“送他的礼物已经烧制结束,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开窑nAd1(汪大人上次说错过了入窑的机会,眼下出窑,特地来请汪大人见证。”

“等汪大人醒来,我会转达的。”

“好。”沈瓷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赘词,转身便走了,不愿在此处多呆片刻。

她相信,汪直一定会来的。就算他今日不来,总躲不过明日。朔风烈烈,发出尖锐的哨声,她整颗心都像是浸泡在血­色­里,在暗流涌动下执着地跳跃。

*****

另一边,汪直静静听完沈瓷托别人转达的话,久久没有言语。

若说她是为留在京城一事而来,又为何会叫他去瓷窑?难道当真是为了让他亲眼看见瓷器出窑的过程吗?

他沉吟半晌,终究还是站起身,穿好了外衣和长靴。

还是见吧,等留她在京城的圣旨下来,早晚都得见。他已物­色­好了一位新任的督陶官,虽然丝毫不会制瓷,可为人踏实,也算是能够交差了。

可是今日的他,已没了昨日的自信。

沈瓷爱慕着朱见濂,自己又曾杀害过朱见濂的亲近之人,沈瓷会不会成为朱见濂刺向自己的刀,帮助他除掉自己?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努力肃清自己的思维,想着那日沈瓷带着暗卫来救自己的场景,才终于沉下了心,迈步出门。

汪直到达瓷窑的时候,沈瓷的双手已带好护具,准备开窑。看见汪直到了,浅浅一笑:“你来了。”

133 窑变诡谲

她的笑容看得汪直心头一松,同时又颇觉惊讶。她难道一点都不生气吗?还是自己看花了眼?

“你稍微等一下,我叫两个窑工过来。”沈瓷说。

汪直不由叫住了她,试探问:“你是专程等着我来才开窑的?”

“这是自然。”

汪直盯着她看了片刻,渐渐有欣喜浮动上来,颔首道:“你去吧。”

沈瓷很快叫来两个窑工,没有祭拜窑神,便坚持开了窑。以往每一次开窑时,无论窑炉内的瓷器是名贵或平凡,她都会潜心祭拜,请求窑神保佑。可这一次,她压根已经不在乎成品如何,甚至隐隐希望这是个失败品,哪怕在制作之初,这件瓷器的确花费了她不少心思。

汪直看着眼前窑门大开,隐隐觉得缺少了一个环节,却又想不起来,很快便将此抛到脑后。不一会儿,沈瓷用长长的钳子将沾满灰烬的匣钵取出,放在了汪直脚下。

冷却的时间并不是特别充分,取出来的时候有些急了。手指碰到匣钵,还有温热的触觉。沈瓷清了清匣钵上的余灰,抬起头来看着汪直:“猜猜成品是什么样?”

汪直怔忡片刻,有些期待,心跳都快了几拍:“这哪猜得中。”

沈瓷脸上笑眯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火候但凡有所偏离,­色­泽便是另一番模样。”她把后半句话掩了下去:更何况,此次冷却的时间还不够长,连窑神的庇佑都没求。

沈瓷伸手揭开了匣盖,手上垫了方巾,慢慢将瓷器捧出。

缠枝石榴花斗彩玲珑瓷。

待看见出窑的成品时,不仅汪直愣了,沈瓷自己也愣了。

青蓝­色­的茎叶之上,石榴花一片火红,如同泣血的哀鸣,渲染得极尽艳丽nAd1(花瓣翩飞,锦绣绚烂,那火红的颜­色­亮得刺目,直人透不过气来。层层叠叠的花片似流动在洁白的瓷面上,明灭翻转,壮烈如冰雨,如烈焰,如浮生梦散。而那每一片火红花瓣的边沿都好似没了尽头,颜料肆意点染,泼洒开去,连带着原本光洁的白­色­瓷底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如同大海怒涛溅起的浪花,不规则地逸散开去。而那一个个雕琢出的玲珑小孔,便如渗透的关节,承载着透明易逝的关要。

沈瓷迟疑地望着手中瓷器,沉默半晌,慢慢吐出两个字:“窑变……”

所谓窑变,是因温度的变化使其釉­色­突变,成品不可预料。由火­性­幻化,自然而成,是窑火的神秘造化。

沈瓷也未曾料到,此次烧制而出,竟是这样一片火红灼目的景象。孤冷妖冶的石榴花烈烈盛放,朱红彩釉与青­色­底釉隐约互动,幻化出斑斓魅惑的­色­彩,凛凛散发出一种极致的韵味。

流光溢彩,亦令人心生胆颤。

“窑变,窑变了!”一旁的窑工神­色­惊异,手指着瓷器发颤,声音尖利:“窑神发怒,这可是极其不祥的妖物,必须马上砸碎了深埋!快,快!”

物反常为妖,对于窑变瓷器,往往都是立刻砸碎。

沈瓷冷冷瞥了窑工一眼,那人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威慑,不由住了嘴。

沈瓷一动也没动,全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目光转向汪直。

但见他目光凝然,直直望着这件窑变瓷器,恐这般浓烈的灼艳,只可刹那开尽。然而这天然奇异、缤纷诡谲之美,又深深地震颤着他的心。

窑变之器,永远不可能再有人能复制第二件。

这便是真正的独一无二吧?

沈瓷问:“汪大人觉得,这件窑变的不祥瓷器该如何处置?”

她欲在临别之时送给他的礼物,竟在天意之下成了所谓的不祥妖物nAd2(

时也,命也。

她将心中的一腔悲愤融入瓷中,拾火纵情,瓷上纹饰泼洒野逸,与往常缜密清奇的画风形成鲜明对比。

大抵也是想用此般纠葛的怆痛,清算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恩义。

沈瓷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回应,突然笑了笑,欲将手中的瓷器递给方才叫嚣着要砸碎瓷器的窑工。

还未递出,手腕突然被捏住。

“这说法太荒诞,什么窑神发怒,都是胡扯。”汪直从沈瓷手中夺过瓷器,这是她特意为他做的瓷器,再是诡谲,也不可否认它的绚丽­精­美:“别砸,我很喜欢。”

沈瓷松开了手,任他将手中瓷器夺取,浅笑还留在脸上:“汪大人能喜欢,我也不算白忙活一场了。”

一旁的窑工还欲说些什么,但汪直已经发了话,不敢再做争辩,悻悻离开。

汪直修长的手指触上瓷壁,顺着柔润的曲线轻轻抚下,温热的手指与清凉的瓷面触碰,激起一股奇妙的喜悦。

这原本是临别的礼物,可如今,他即将留下她,同时又得到了这独一无二的窑宝,怎能不觉得愉悦呢?

可是……她不是已经知道他同皇上请旨的事了吗?怎么还能笑得如此平静?

暗香疏影,风动檐铃,两个人各有心思,短暂沉默。

最后是沈瓷先开的口:“前日,我也去找过汪大人,您可知道?”

她的言语甚是平静,汪直方才的喜悦却尽数褪下,手心里全是汗nAd3(

该问的,终究是逃不过。

他点头:“知道。”

可令他惊讶的是,沈瓷并没有任何为难的神情,淡笑道:“汪大人是因为怕我的质问,所以回来以后,也没派人告知我,是吗?”

她这神情让汪直琢磨不透,更何况,此刻她应该做的,难道不是请他收回念头吗?怎么反倒将关注点放在这般无关紧要的问题上。

他的思维还没理清晰,沈瓷又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讶。

“我可以留下来。”她的神情缥缈,声音低而清晰。

汪直一时以为他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沈瓷你这是……”

“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这一次,她抬起头来看他,白如玉琢的手指轻轻搭在他怀中­色­彩诡谲的瓷器上,重复道:“我说,我可以留下来。”

一瞬间,难以抑制的狂喜涌了上来。汪直只觉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眼前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惊喜,一时竟觉手臂发软,差点没捧着手中那灼灼红艳的玲珑斗彩瓷。

无数话涌了上来,他想问,她为什么愿意留下?因为终于意识到心里有他吗?他和朱见濂的位置,到底谁更重要一些呢?这些问题在喉咙尖上堵得发慌,可张开嘴,却什么都没敢问,害怕她一回答,幸福的梦境便会一触即碎。

风还在吹,但沈瓷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变。­唇­角勾得轻轻浅浅,若不是细看,并不会发现这笑容中的僵硬。

“我盯了窑炉一整夜,现下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她说。

汪直对于她突然的转变还没反应过来:“回哪儿去?”

沈瓷看着他:“你说呢?”

这次汪直听明白了,脸上的笑容再没了拘束,一下子全然打开,他先拉了拉她的衣袖,还觉不够,又顺势恰她的手,光洁细腻的触感激得他心中一阵荡漾:“好,好,我们这就回去。”

沈瓷没拒绝,但是在上马车的时候,状似无意地将手抽了回来。

马车一路颠簸,不多时,便到了汪直的私宅。

因为参与了开窑,沈瓷的衣裳沾了些灰。从前她在这里养伤时曾有自己的房间,此时汪直将她带回了这里,嘱咐道:“想着你会留在京城,房间是几天前便收拾好的。里面给你备得有衣物,先把这身脏的换下来吧。”

沈瓷愣了一下,走入这间她曾经居住了几个月的屋子,摆设布局依旧如初,就连给她配的丫鬟也还是过去那个。

可是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了。

从前她初入京城,他是从江上飞来的翩翩白衣,将受伤的她收留在此,她将他视作救命恩人;可眼下,离别京城之际,他的白衣却似染上了血红颜­色­,每一处都是狰狞,而他已成了她的杀父仇人。

难以言喻的痛楚再次袭了上来,那样悲哀,那样决绝。站在这过去与现在汇聚的地点,前尘往事轰然倒塌,眼泪堵在腺体里,只剩下哽咽。

丫鬟念着今日汪直高兴,也觉喜庆,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红衣,转过身道:“沈姑娘换上这件可好?”

沈瓷连忙将喉中的哽咽压下,瞥了一眼衣裳,是女装。

她明晓汪直的用意,点头,从怀中掏出他送给她的那支金丝凤鸾钗。

未几,沈瓷换好衣裳,从房中走出。汪直等在外面,侧过脸来看她。

一身绯红的锦衣,缠枝花罗的质地,绣着海棠春燕的纹饰。她的肩膀依然瘦窄,穿上这艳丽的红,带着一种娇媚的清秀。她许久没有着女装,额上贴一朵淡梅花钿,梳了一个扁圆状的桃心髻。

髻边Сhā了他送她的那支金丝凤鸾钗。

钗头的鸾鸟仍是展翅欲飞,而不同的是,那两股坚硬的钗尾,已被打磨得十分尖利。

【小注】

关于窑变的描述,引自《景德镇陶录》:“窑变之器有三:二为天工,一为人巧。其由天工者,火­性­幻化,天然而成……;其由人巧者,则工故以釉作幻­色­物态,直名之曰窑变,殊数见不鲜耳。”

另,大家千万别误认为窑变一定是好的。窑变的成果,一是窑病,二是窑宝。大多都是窑病,釉­色­黯黄有裂纹;唯有少数窑变成品,可称为窑宝,天然奇­色­,罕有得之。

此外,虽然在现代啊,窑变瓷器是收藏爱好者的争相追逐之物。但古时候,窑变极少发生,而且产生的化学反应很复杂,古人不明白,只视为窑神发怒,当作不吉利的象征。&lt

134 夕阳西下

? 汪直心中惊喜,今日如同做梦一般,一切尽是峰回路转。他期待她换回女装已久,而眼下,看着沈瓷身着久违的女装,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窈窕纤细的身体包裹在绯红­色­的锦衣中,自是喜不自禁。

他没往前走,等着沈瓷缓步行来,才将眸光完全放在她身上,说:“瓷器我已经收好了。”

沈瓷看着他,问:“汪大人不担心窑变的瓷器会带来不祥?”

“我从来不信这些,当初出了妖狐夜的案子时,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

沈瓷静了片刻,幽幽道:“我也不信妖魔鬼怪,却是信吉凶之兆。”窑变的时机如此恰好,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暗示。她把头抬得更高了些,便能感受到髻上的金钗在轻轻晃动,神经又凝紧了几分。

汪直以为她是害怕,拍了拍她的肩:“担心个什么劲,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忌讳,道听途说而已。”

沈瓷没回话,展颐一笑,连带着额上的花钿也微微颤动。

汪直在她这一笑下如沐春风,两个人离得近,他能闻到她衣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从鼻腔灌入心里,念及她往后都会陪在他的身边,心念一动,胸腔那股燥热愈加浓盛,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沈瓷趔趄着跌入,下意识想要挣脱,又被汪直一把按住。她往后退不了,索­性­往前将尖尖的下颌用力抵住他的肩,憋着心中的一口气,在汪直看不见的死角,眼神凌厉。

汪直感觉到她的反抗,并未置理。此刻,她的心跳在他的怀中,呼吸在他的耳畔,是如此真实的拥有。哪怕明知自己给不了她平常的夫妻生活,哪怕她必定会因嫁给自己遭受旁人的冷嘲热讽,哪怕除他以外她在京城孤苦无依。但因着这一刻,这样的贪恋,他不得不庆幸,将她留在京城是对的。

只要拥有她的陪伴,哪怕会因此毁掉她现在的人生,又有何妨?他会竭尽全力给她另外一种新的人生nAd1(更何况现下,甚至连她自己,也是愿意留下的。

汪直闭着眼,深深嗅了嗅她发间的气息,幸福已不能更多了。他漾在喜悦里,缓缓睁开了眼,蓦然看见眼前两条尖利的钗尾,从她乌黑茂密的发中探出,在日光下泛着寒芒。

一颗心慢慢往下沉。

他算是半个武人,对利器敏感非常。若当初自己送给沈瓷时,钗尾便是如此锋利,他必定会有所觉察。可她头上这件,分明是自己亲手赠予她的,为何要在后来将钗尾打磨得如此锋利?

他松开了沈瓷,怀抱彻底放空,风吹过来,夹杂了一丝冷。

他想着她今日的种种举动,先前只顾着惊讶和高兴,如今再看,才发现她浅浅笑容之下,还藏着结结实实的恨。

方才的喜悦瞬间一扫而空,原来所谓的峰回路转,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

她为了什么而来?

为了她心里的那个人吗?

这几日的猜想似乎成了现实,自己杀害了朱见濂身边的人,而她为了朱见濂,假意留下替他报仇。

若非如此,汪直找不到别的理由。

可是,她为了朱见濂,当真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汪直看着她平静得有些僵硬的脸,顿时觉得心如死灰,又在灰烬中,残留一丝希冀的火光。

他看着她,突然开口:“一会儿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嗯?”沈瓷一怔,很快道:“我昨夜在瓷窑一晚没睡,有些累了,要不我们改天再去吧?”

汪直轻轻摇头:“可是我今日特别想带你去nAd2(”

他语气坚持,沈瓷只好问:“那你想去哪里?”

“苍云山。”汪直鼻翼作酸,又狠命忍了下去,说道:“你先好生歇着,等日跌时分,我们再出发。”

苍云山东面有一座悬崖,从前每年都会不慎摔下几个人,加之植被不多,风景平平,近年来行人越来越少。若不是偶有登高望远之人到临,几乎快成了一座孤山。

汪直为何突然要和她一起去苍云山?沈瓷觉得古怪,可细细再想,反倒觉得此事颇有益处。荒山野岭,人烟稀少,更不需顾忌什么,或许还能借悬崖掩盖。

她于是点点头,说好。

两人各怀心思,都不由在胸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

日跌时分,汪直如约来寻沈瓷。她出来时,衣裳仍是之前那件,但鞋子换成了适合登山走路的软底鞋,他抬头看了一眼,她的髻上仍别着那一支尖利的金钗。

他无比希望是自己多心,可眸中所剩的光,还是不禁更黯淡了。

“走吧。”汪直的脸上撑不出笑意,侧过脸对沈瓷说。

两人上了马车,其余仅有一名车夫和六名护卫。马车疾行,从宽阔的道路到颠簸的小道,行到苍云山脚下,汪直拉着沈瓷下了马车,对车夫和护卫叮嘱道:“在这儿等着。”

护卫皱眉,抱拳道:“汪大人,近日不太平,这苍山地势险峻,入口又不止这一处,在下怕有人借此机会对您不利,还是让我们跟着您好。”

沈瓷的心微微提起,却见汪直摆摆手道:“不,我想和沈瓷单独待着nAd3(”

汪直眼底有罕见的寂寥神­色­,护卫见状,拱手为礼,只好答:“那我们就在此处等着,悬崖峭壁,您和沈姑娘还请小心。”说完,将之前备好的盛水的两个陶瓶递给了汪直,便安静地退了回去。

两个陶瓶携带起来不太方便,汪直将小的那一个递给沈瓷。

她用手掂了掂,又推了回去:“我还是不带了,原本登山就已经挺累。太沉,拿不了。”她指了指汪直手中的陶瓶:“若汪大人不嫌弃,喝你的水就成。”

汪直望了沈瓷一眼,喉咙动了动,点点头无声应允,将小的陶瓶扔回马车,将沈瓷的手拽在自己手里,沿着山道一同向上行去。

苍云山地势陡峭,有好几次,两人临爬到悬崖边上,汪直就站在峭壁旁侧,定定站住,转头看一眼沈瓷,却见她目不斜视,毫无动作,仍旧保持着登山状态,似乎毫无将他推下山的意识。

只有两三次,她口渴了,找汪直要水喝,停下来,也没有多说什么或多做什么。

这般一直到了山顶,沈瓷放着几次大好的机会没用,依旧没有做任何对汪直不利的事。这令他一时怔忡,有些弄不明白她的想法了。

要么,今日都是他的多心;要么,是她对他已经恨之入骨,推下山崖已不足以泄愤,偏要亲自动手才行。

可这仇恨他的人应该是朱见濂才对,他想,如何也不该到如此程度。

沈瓷的体力不如汪直,登上山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缓了一阵,又找汪直要了一次水。仰起头来饮,细小的水珠沿着光洁的脖颈往下滑,慢慢游离到锁骨,滑到衣内。

汪直深吸一口气,赶忙别过眼,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光已是渐渐收敛,太阳临近西山,将远处青山的轮廓清清楚楚地勾勒而出。再等一会儿,应该便可看见夕阳西下的壮丽景致。

“汪大人今日,是专程带我来看夕阳的吗?”沈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他的身后,将陶瓶递还给了他。

“一半的原因是夕阳,还有另一半。”汪直说。

沈瓷笑笑,心里打鼓,没问那另外一半是什么,只等着他一会儿自己说出。

临高望远,可以看见京城的天空被夕阳染上了血红­色­。夕阳映在山下的一道江水之上,金光闪闪,好像这山这水是由无数的碎金填成,晃得人睁不开眼。艳丽的红霞,荒寂的山峦,粼粼的水面……着实美得惊心动魄。

这夕阳暮景,结合此刻的心境,汪直觉得心里堵得慌,不禁旋开陶瓶的盖子,饮下一口水。

135 绝境之豫

若在平时,汪直大口大口地饮下水,并不会多想什么。可是今日,沈瓷的每一个举动都被无限放大,他接过她递来的水,慢慢灌入喉中,隐隐觉出略带咸涩的不同滋味。这味道很淡很薄,若不是特别留意,压根觉察不出。汪直恐是自己的汗水不慎混入口中,猛地转过头去看了沈瓷一眼,恰对上她望过来的眼神,眸中的紧张一览无余。

这一瞬,方才那点若有若无的咸涩突然变得无比浓郁,从舌尖到心上,皆是苦涩冰冷的滋味。

趁着他方才转过身时,她在水中放了些什么?是毒药吗?

沈瓷没料到汪直会突然转过头,不由一怔,片刻后回过神来,试探问:“怎么了?”

汪直看着她,那一身明亮艳丽的绯红落在目光里,都成了朦胧冰冷的颜­色­。他手中还捧着盛水的陶瓶,突然对她笑了笑,说:“没事,我很好。”

话音落下,又将陶瓶凑到­唇­边,仰头再狠狠喝下几大口。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站在朱见濂那一边。然而缘有因果,他在狠心杀掉那些跪地哀求的无辜女子和嚎啕大哭的初生婴孩时,其实也想过会有受到报复的一天。当初他是可以选择的,然而为了得到万贵妃的器重,他选择了用其他人的血路铺就了他如今的权势。谈不上后悔,但也并不觉得自己冤枉。

可他仍是心痛,最后这个来惩罚他的人,竟然是她。

她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来的吧?

咸涩的水灌入,升起灼烧的刺痛感,从喉咙到胃,再到每一寸神经,皆翻转出不可抑制的无限悲辛。夕阳的残血将天地尽笼其中,身形也化作一张剪影,随着越来越稀薄的日光,不停跌落。

沈瓷看着他喝下,将袖中的小药瓶用力捏紧,背脊站得僵直,没有说话。

喝得足够多了,他放下手中陶瓶,冲她勾了勾手:“站得那么远做什么?过来nAd1(刚才说了,除了看夕阳,还有另一半事要告诉你。”

沈瓷的嘴­唇­白了白,目光怪异地看了眼汪直,小步挪了过来。

汪直觉得身体微微热了起来,手指像是被绊住,勾手的时候,已有些麻木。他看了眼沈瓷,又看了眼红霞万丈的天空,问:“这儿的夕阳好看吗?”

沈瓷面无表情:“好看。”

“能记住吗?”

“……”沈瓷犹豫片刻,咬咬牙答道:“能,当然能。”

汪直细细看她的表情,明明站得离他这样近,感觉却这样远。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自己整条手臂都已经僵硬,想要伸手把她拉得更近一些,却举不起来,只能笑着看她:“为什么突然改主意,又愿意留下来了?”

沈瓷抿着­唇­,垂在衣角的手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等了好一会儿,掐准了药­性­已差不多发作,才慢慢说:“原本是不想留下的,但你的命还在这里,我走不了。”

汪直已料到这才是实话,然而此刻听她亲口说出,仍觉万箭穿心。他的手脚越来越麻木,渐渐地,连站立的力气都失尽,顺着身后粗壮的树­干­,软软跌坐在地上。

沈瓷身体颤抖地蹲了下来,并没有扶住他,只是与他平视,眸中薄薄蒙了一层水雾,轻声说:“我在水里下了毒。”

汪直麻木地笑了笑:“我知道……喝下第一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沈瓷一愣,一串泪水禁不住掉落,声音哽咽:“那为什么还要喝下去?你很快……就会死在这里。”

汪直想要抬手去碰一碰她眼角的泪水,他想,这是她为他留下的眼泪,她终究是为他流泪了nAd2(可他的手臂抬不起来,四肢的每一寸肌­肉­都好像失去了知觉,但那一双眸子里,瞳仁异常清亮,清晰映出沈瓷的倒影,仿佛要穿过她似的。他大口喘着粗气,笑道:“这样也好。你原本便不想留下,我也不愿放你走。我死了,两个人都自由。你说……是吧?”

沈瓷眼中的泪水更盛,她看着汪直,种种感情在心中击撞相碰,心似双丝,又何止蕴着千千结。她只觉心跳得厉害,嘴­唇­发抖,咬咬牙,终于问出了在心中已徘徊了整整一日的问题:“既然发现了,怎么不问为什么?你清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冀,想听他说不清楚,想让他告诉自己,那些证据都是巧合而已。

可是汪直只是看着她,平静而悲哀:“我清楚。”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我的手早已沾满鲜血,是时候偿还了。”

沈瓷绝望地闭上了眼。

她希冀的最后一抹希望破碎,他早就知道她是为了报仇而来,他早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事已至此,连他自己都已经承认,当年的真相还有什么不清楚?

方才水中所投的,并不是致命的毒药,只不过是令人暂时四肢僵硬、身体无力的药物而已。事关弑父之仇,她不敢随意问出,害怕一旦提前泄露,便再也寻不到报仇的时机。唯有将两人逼到这般绝境,这般一旦她确认了,仍有力量报仇的境地,才敢问出她在心中抵死纠葛的问题。

可他的回答,再一次令她失望了。

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沈瓷脸­色­煞白,艰难地将手绕到髻后,轻轻抽出金丝凤鸾钗。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滑过她纤细的肩,携着发间的冷香,直扑入汪直鼻中。泣血的残阳将最后一抹红凝在她的­唇­上,鲜艳得如同凄厉。

汪直以为自己很快便会死去,但是没有nAd3(他的手脚无法动弹,意识却仍旧清晰,还能说话。他看着她手中泛着寒芒的金钗,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我刚才还在想,纵然我罪有应得,也不愿意让你亲手杀我;可现在,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你会记得今日的晚霞,也会因此记得我……永远都忘不掉……”

沈瓷凄然,慢慢将金钗尖利尾部抵在汪直喉间:“杀了你,西厂的那帮护卫不会放过我,这之后……我也不会记得你太久了。”

他还能够感受到钗尾的冰凉,看着她,努力调均了气息:“别忘了,这是苍云山,悬崖峭壁,失足跌落一个人并不稀奇……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回到江西……我同皇上请的旨还未正式下达,你依然,依然可以是督陶官……”

沈瓷只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那抵在他喉上的金钗,颤抖良久,竟是如何也刺不下去。

她原本以为,将自己置于此种绝境,待他承认之后,凭着一腔愤怒与仇恨,必定能够鼓足勇气杀掉他。可真到了这样的时候,听着他这样的话语,手却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绊住,握得发酸发软,依然无法狠心刺下。

汪直已闭上眼,长长的羽睫颤动,满脸悲伤神­色­。他越是平静地任她宰割,她越是觉得心中震颤。手中的金钗只要再往前一刺,便可夺了他的­性­命。可她还是无法如想象中那般果决,哪怕面对在心中默默恨了三年的杀父仇人,哪怕已在心中无数次演练过复仇的场景,可临到关头,却依然犹豫了……

她强迫自己想起那满地破碎的瓷片和鲜血,想起爹爹永远沉睡的面容,咬咬牙,在手中加了力道,闭上眼刺了下去……可刚一感觉到皮­肉­的阻隔,便不由发出一声哀叫,颤抖地将手抽了回来,望着汪直脖颈上出现的两个细细血孔,有微弱的血­色­缓缓渗来。

沈瓷头疼欲裂,浑身发抖,松开手,抱住头,身体瘫软地跪向了地面。&lt

136

?高速谷粒网

朱见濂是临近午间才发现沈瓷不见了。

他左等右等,眼见着天­色­已经大亮,沈瓷却依然没有走出房间。他最初还以为是她昨夜失眠所致,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忍不住敲了敲她的房门:“小瓷片儿?”

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他猛地撞开门,视野之中一片清静,再急匆匆地往内室走,床榻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早已没了人。

朱见濂心中大骇,怀着一丝侥幸,冲出去就找卫朝夕。可出乎意料的,卫朝夕房里也没人。

一旁的丫鬟战战兢兢道:“卫姑娘是两个时辰之前出去的,也没说去哪儿,就是脸­色­不太好……”

两个时辰前,他早已命人守在沈瓷房前,嘱咐一旦她醒来就通知他。可卫朝夕既然是两个时辰前才离开,可见不是同沈瓷一起了。

沈瓷会去哪里?卫朝夕又会去哪里?

朱见濂心中一凝,想到昨夜沈瓷对他的质问,迈开步子就往外走。哪知刚一到前庭,便看见卫朝夕失魂落魄地走了回来,神­色­游离,连带着脚步都是漂浮的。

朱见濂心中焦躁,声音也不禁高了几个调:“­干­什么去了?”

卫朝夕被他这声惊了一跳,语言都没吐利索:“我……我……”

朱见濂一把攫住她的衣领:“说,沈瓷去了哪儿?”

卫朝夕双目陡然睁大,反问:“阿瓷不见了?”

朱见濂看她神情,料想她是真的不知,沉下一口气,双目仍紧紧逼视着她:“昨晚她从我房里出来,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卫朝夕皱着眉头,不敢轻易答话nAd1(

朱见濂不耐烦地晃晃她,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再这么隐藏下去,她会有危险的!你要是还把她当好友,就给我照实说!”

他神情狠戾,容不得半点置疑,卫朝夕被他这么一吼,这才缓过神来,在脑中飞速想了想:“我……我告诉她,当时汪直完全有行凶的时间,因为当时江西的刘晔一案正是西厂主审的……”

朱见濂紧了紧拳头,汪直本就嫌疑极重。但他很少离京,偏偏那段时间西厂还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去江西,的确让人有理由相信汪直便是沈瓷的杀父仇人。即便朱见濂已经知道杨福的存在,也觉得汪直的嫌疑更重。

可是昨夜,杨福刻意掩藏武功一事暴露,又将事情蒙上了一层新的迷雾。

对了,杨福?他想到这里,不由看向卫朝夕:“你今日清晨出去,是想去找杨福?”

卫朝夕身体一震,嘴­唇­苍白,吞吞吐吐地还想掩盖:“谁,谁是杨福……”

“不用在我面前装,我都知道了。”朱见濂冷冷道:“别找了,他是东厂的人,就是他把你送进东厂大牢的。在京城还有最后几日,你给我安分点,别再乱惹麻烦。”

卫朝夕的瞳孔顿时放大,不禁倒退一步:“你胡说!如果是他害我进了大牢,又怎么会来救我!”

方才,卫朝夕的确是去找杨福去了◎夜的事总令她觉得心头不安,辗转反侧了一夜,还是决定去问问杨福。可是她在外面叩了半天的门,依然不见他的踪影,又在附近百无聊赖地寻了两圈,这才回了驿站。

朱见濂听她此言,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轻嗤一声道:“救你的人,根本不是杨福nAd2(”

“你胡说,我亲眼看见……”

朱见濂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卫朝夕的话:“不必多说,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他心里念着沈瓷,懒得再同卫朝夕解释,只扔下了这一句,转身拂袖离去。

卫朝夕被他几句话说得嗡头嗡脑,还想追上去细问,身边的侍卫已拦住她:“世子还有事要办,卫姑娘请回房休息吧。”

“我就想再问他两句话。”

侍卫神­色­不变,手依然维持着请的姿势:“请卫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卫朝夕想着沈瓷还不知去向,也自知理亏,虽是万个不情愿,手指焦躁扭捏着,还是转身回了房间。

朱见濂估摸着沈瓷必定是找上了汪直,不顾昨日刚刚脱过臼的左臂,带上还能自由调动的十余名护卫,跨上骏马,长鞭一扬便要出发。

马的前蹄已然抬起,前方却突然多了一排八人,站得整整齐齐密密匝匝,挡在朱见濂面前。

“世子殿下,王爷有急事要同您说,请您回去罢。”

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节点,淮王居然也凑了上来。眼下,沈瓷独自在外,尚且不知是否身处险境,朱见濂哪有心思再同淮王周旋。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他扬起的长鞭只停顿了一瞬,旋即朝马尾用力一扫。压根不打算停留,直朝不远处那堵人墙冲去。

马声长嘶,加速奔腾,离人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而,眼前的人竟是没有丝毫溃退的意思,手挽着手,一动不动nAd3(朱见濂分了心,这才看清这八人是跟随淮王多年的­精­锐,忠心不二,唯命是从。

想必是不可能让开的。

快马极速,即将冲过眼前的人墙时,朱见濂到底还是迟疑了一下,不愿冲力伤到眼前这些人,勒住缰绳降下了速度。

便是趁这时,八人一齐拢了过来,将朱见濂围在中央,其中一人挥剑斩伤了马蹄,将朱见濂请了下来。

“世子殿下勿怪,小的也是没办法。王爷下了死命令,要我们务必现在将您带过去。”

朱见濂语气不耐:“有什么事偏要现在说?我忙着呢!”

“怎么,如今连我也请不动你了?”

一个厉然钝重的声音传来,朱见濂身体一顿,转头看去,正是被人搀扶着出来的淮王。

“父王。”朱见濂草草抱拳,唤了一声。

“你可真是出息了。”淮王指着他,颤抖着点了点:“昨日你同汪直在蹴鞠场打起来的事,如今都传遍了,当真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眼下还要出去找事,休想!”

朱见濂昂首道:“不是找事,而是事关沈瓷的安危。您若是执意不许,就请恕我违抗父命了。”

他说完比了个手势,身后十余名护卫已摆好阵势,两方对峙,迅速陷入箭弩拔张之势。

淮王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朱见濂,气得浑身发抖:“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朱见濂平静道:“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是你,心爱之人遭受危险,做不到袖手旁观。”

这话进入淮王耳中,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血淋淋地划开了他心中那道尘封已久的伤口。这伤口刺痛了他,灼伤了他,逼得他额头青筋暴起,挣开身旁人的搀扶,手指着朱见濂:“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抓回去!”

侍卫应声而动,与此同时,朱见濂身后数人也迎了上去,挡在他的面前。

“请父王见谅,我本不想如此的。”朱见濂说完,迅速拉过护卫的一匹马,准备跨坐上去。

但是已经晚了,淮王这次是动了真格,就在朱见濂刚牵过马的那一刻,之前被淮王从他手中收走的暗卫倏然窜出,将朱见濂呈环形包围,也夺去了他手边的马。

无路可行,无路可进。

眼前是黑压压的逼仄之势,朱见濂一颗心往下沉,想到沈瓷如今还行踪不明,只觉此时分秒难耐,恨不得Сhā翅飞去。

确定朱见濂被包围得紧实,淮王朝前走了两步,眯着眼看他:“现在呢,终于有时间了吗?”

*****

朱见濂被淮王关进了书房,四周派满了侍卫看守。淮王称要让他好生学习书中仪礼,明晓轻重,出入都需看守。在京期间,不允许朱见濂再擅自行动。

不过淮王忽略了一个人,马宁。

朱见濂早在发现沈瓷不在房间后,就立刻派马宁出驿站寻找,他自己则先去了卫朝夕房中打听情况。也幸好是这样,如今朱见濂被关,还有马宁可以在外获取消息。

他忧心如焚,反复在房中踱来踱去,眼见着日光西沉,思绪千迴,却唯有如今万般煎熬。

今夕的红霞格外壮丽,如同饮了血一般,变幻莫测的流云穿梭其间,如同火红的波浪,在整片天空掀起轩然大波。书房外的枝桠上听着几只寒鸦,凄凄的悲鸣声,勾勒出他此刻焦灼又悲凉的心情。

然而,在这凄艳残喘的天幕下,坐如针毡的却远不止他一人。

尚铭从探子那里得到情报,沈瓷今日入了汪直私宅。可临到日跌,两人双双乘马车离开,且沈瓷还穿了一身女装。其中一个探子先去同尚铭禀报,而另外一个则尾随而去,竟发现马车最后停在了苍云山脚下,赶忙以最快速度回来禀报尚铭。

尚铭大喜,觉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立刻派人去将杨福唤来。

可是,哪里还有杨福的踪影?他所住的屋子里余有打斗的痕迹,血液还没­干­透,据时间推测,打斗发生的时间,正是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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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 尚铭气得上火,好不容易等到汪直去了苍云山的机会,却在关键时刻不见了杨福。培养了他这么些年,偏偏到用的时候出了岔子。

尚铭命下属在附近分散寻找杨福,自己则坐在杨福的屋子里四处观察,忽见桌上摆满了各式糕点水果,放置得整整齐齐。

尚铭记得,杨福并不爱吃这些,更没有将东西收拾妥当的习惯。

显然,还有人来过这里,而且,很可能是个女人。

尚铭在脑中迅速盘算了一趟,很自然想起了卫朝夕。当时东厂准备让卫朝夕背黑锅时,正是杨福极力阻止,还请求不要对她施刑。

尚铭站起身,兰花指微翘,沉吟道:“该去找找这个卫朝夕,或许她还能知道点事儿。”

这时候,驿站内所有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朱见濂身上,对于身置后院的卫朝夕,倒是没什么人关注。尚铭足尖一点,施展轻功从墙头翻下。他潜伏暗探的经验不少,没费什么功夫便寻到了独自在房中踱来踱去的卫朝夕。

卫朝夕脑中正是一团乱麻,一面担心着沈瓷的安危,一面惦念着杨福的去向。从朱见濂方才的话来看,他已经知道了杨福背后的人,之后又对杨个了些什么呢?

正想着,她的嘴突然被身后一双手捂住,整个头锁在尚铭的臂弯里,被勒得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想要叫,却丝毫发不出声,脸­色­因为缺氧微微泛青,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耳畔传来:“问你点事,别乱叫,否则我的刀可不留情。”

卫朝夕连忙点头,感觉一道冰凉的薄刃架到了自己脖颈,吓得双腿发软,连头也不敢点了,僵着脖子道:“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杨福在哪儿?”尚铭问nAd1(

卫朝夕心头微颤:“我哪认识什么杨……”

话还没说完,脖子上的刀刃又紧了一分:“给我说实话。”

事关杨福,卫朝夕强压下哆哆嗦嗦的情绪,也难得硬气起来:“我说的就是实话。”

“还想瞒着?”尚铭将刀刃抵在卫朝夕的皮肤,绕到了她的面前,轻蔑地笑了笑:“可惜了杨福还总替你说话,如今他生死不明,你便是这般置身事外的。”

卫朝夕登时睁大了眼:“什么意思?生死不明?”

“他屋子里有打斗过的血迹,大约是在昨日深夜,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他遇到这样的事却没来找我,不是被人掳了去,便是身负重伤来不了。”尚铭说。

卫朝夕紧紧盯着尚铭,越看越觉得眼前这张脸似曾相识,想了老半天,终于恍然:“你……我在东厂牢狱中看到过你!你是东厂的人!”

“记­性­不错。”尚铭一个斜斜的眼风送过去:“废话少说,我知道你同杨福郎有情妾有意,可你力量单薄,人又愚蠢,若想找他,就把所有你知道的蛛丝马迹告诉我。”

卫朝夕瞪他:“你说谁愚蠢啊?”

尚铭右手仍握着刀,别过头,故作悠闲地看着自己左手修长的指甲:“再不抓紧时间,就真的是愚不可及了。”

卫朝夕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敛下气息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尚铭抬眼看了看她:“就凭我知道他的存在。”

卫朝夕喉头一哽,面对他这般理由,竟是说不出话来。

杨福如同一个飘忽的暗影,隐匿于不为人知之处,见不得人,现不得身nAd2(卫朝夕虽不了解他的底细,但也从窥听中知道他是个双面细作,鲜少在人前现身。

而眼前这个人,知道杨福的存在。不仅如此,还知道杨福同她暗有接触……既然朱见濂说杨福是东厂的人,和眼前这个人属于同一阵营,那么,他应该是不会害杨福的吧?

卫朝夕抬起头看他,方才还是惶恐的眼中微微泛着光,开口道:“我的确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谁?”

“朱见濂。”卫朝夕道:“他让我不要去找杨福,说我不会找到他。还说,他已经知道,杨福是东厂的人。”

尚铭饶有兴致地看了卫朝夕一眼:“你信了?”

卫朝夕蹙眉:“什么意思?我不该信吗?”

尚铭心道,既然信了,便该知道当初她进东厂大牢与杨福脱不了­干­系。便是如此,这姑娘还心心念念着杨福,当真是个痴女。

他想至此,不由以手掩­唇­,发出一声尖利的笑,遂收掉手中匕首,拍了拍卫朝夕白生生的脸蛋,道:“你这姑娘,还真是蠢到不可救药了。”

说完,不等卫朝夕再做任何回应,便如来时飞身离去,无影无踪。

*****

东厂厂公尚铭突然到驿站拜访,着实让淮王吃了一惊。

东厂如今的势头虽不如西厂,但同样是只听命于皇上的特权机构。尚铭是宦者不错,可在朝中也称得上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淮王不敢怠慢,即刻吩咐人将尚铭请进来。

“尚大人光临,有失远迎。本王身体未愈,不能亲自迎接,还望见谅。”

尚铭揖手为礼:“淮王说笑了,今日是尚某唐突拜访,希望没有扰了您的休息nAd3(”

“哪里的话,上次觐见时没来得及同尚大人多说些话,本王一直心有遗憾。”淮王同尚铭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几语,这才开口问:“不知尚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尚铭之前已打听到了朱见濂同淮王发生的冲突,明白不能硬闯,这才专程打着拜访的幌子先见了淮王,捻着手指蹙眉道:“说来惭愧,本来为这事儿,是不好打扰淮王您的,奈何我心中实在担心,总觉得还是来看看才好。”

“尚大人但说无妨。”

“前日令公子入宫时,我与令公子相谈甚欢,本约定今日午时再叙,可不知为何,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近京中不太平,我担心令公子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特地来看看。”

淮王脸­色­一凝:“他与尚大人午时有约?”

尚铭肯定地点头:“令公子如今还在驿站吗?”

“在是在,只是……”

“在就好,我这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尚铭打断了淮王的话,长长呼出一口气,那壮硕的身躯配上娇柔的姿态,看着甚是别扭:“既然他在,不知尚某可否见上令公子一面?”

淮王的背脊僵了僵,想了一会儿,道:“小儿昨夜感染风寒,受不得凉,眼下没法见客。待他病愈,在离京之前,本王再带他亲自拜访尚大人。”

他自觉这推脱之辞已说得够明确,也够讲理,哪知尚铭却依然坚持:“既然令公子病了,那我就更得去看了,好歹表个心意。淮王请放心,进出时我会注意不让风透入,绝不会对他有害处。”

“可是……”

尚铭语中已有些不耐烦,再次打断他的话:“没什么可是的,还请淮王派个人带我过去。”

淮王无奈,权衡利弊,那­色­厉内荏的本质又凸显出来,点头道:“好吧,请尚大人稍事休息,我叫人带您过去。”

淮王撑起身体,退到屋外,吩咐下人道:“快,迅速将世子从书房移到卧房去,最好有个病样子,别冲撞了东厂厂公。”

他在门外伫足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这才带了个下人重新进屋,冲尚铭笑了笑:“尚大人,请。”

*****

淮王自然是不会亲自带尚铭过去的,只将人送出了房门,便再次叮嘱侍卫看好朱见濂。

下人带尚铭到了朱见濂的卧房,一开门进入,果然见朱见濂倚在榻边,可那脸上哪有病容,反是­精­力旺盛,躁动不安,满脸都是呼之欲出的焦灼。

尚铭看了眼带自己过来的下人:“还站着­干­什么?出去。”

那人却还杵在原地不动:“王爷吩咐过,怕您一会儿迷路,让我再带您回去。”

尚铭眼白一翻:“那就去外面等着,别在室内晃。”

那人咬着牙,还是没动。

朱见濂也知晓尚铭前来必是有事,或许还带来了沈瓷的消息,眼见着这人在眼前耗着,也不由提高了音量:“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哪这么多废话,我同尚大人说话,你难道也要听不成?”

说完,大步便跨了过来,一把拧过那人的衣领,朝门外推了出去。

屋内只余下朱见濂和尚铭两人。

139

?朱见濂的思维顿时炸开,汪直同沈瓷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到这等荒山野岭,沈瓷对京城地势不熟,应当不会主动提出来到苍云山。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汪直发现了沈瓷的企图,转而先行报复,将沈瓷推下了悬崖。

这念头倾轧而下,朱见濂“噌”地一下站起身,几步跃至汪直身边,攫住他的衣领,一个倾身,迅速将一把尖锐的匕首抵在汪直的脖颈,声音狂躁而嘶哑:“说,沈瓷在哪儿?”

汪直没想到苍云山上还有别人,一时竟没注意朱见濂从身侧袭来,他迟滞了瞬间,迅速从思维中抽离出来,别了一眼脖颈上的刀光,背脊微凝,待看清了朱见濂的脸,转而不要命地揽过朱见濂的肩膀,迅速将他的身体拉近自己,两人一同跌在冷硬的荒石上。朱见濂的刀还抵在汪直的脖子,汪直顺着倒下的力,带着朱见濂顺着山势滚了下去。

朱见濂被汪直带着滚下,手中的刀原本岿然不动,可在岩石的磕碰中被压迫,不经意划破了汪直的肩膀。他稍稍一抬眼,才发现下方便是悬崖,再如此下去,恐怕两个人都会命陨黄泉。可汪直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眼里发红,咬牙切齿,大有一副两人同归于尽的阵势。

朱见濂眼见着悬崖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汪直却把他拽得紧紧不肯放手,情急之下,趁着他在上势时,将匕首一把抽出,右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Сhā在坚硬的岩石中,左手卡住汪直的臂膀,控制着不再继续滚下。

终于停了下来。

此刻离千尺深渊,仅有一步之遥。

汪直试图再用力将朱见濂掀下,没成功,僵持了一会儿,全身的肌­肉­反而放松下来,摊开手,仰躺在悬崖边上。他定定看了朱见濂一会儿,好像终于安静下来,眼中的妒火与愤恨却丝毫不减。朱见濂为避免再次被他带下,单膝稳住身形,钳住他的胳膊,眼中的血红越充越浓,已是近乎咆哮:“你把沈瓷怎么了?!”

“哈哈哈哈……”汪直突然笑起来,先是鼻腔里的几声闷哼,接着咧开嘴狂笑,笑得浑身发抖,战栗不已nAd1(他拿手指着朱见濂的鼻子:“你问我啊?你不知道她跑来找我是要­干­什么的吗?哈哈哈哈,你还问我怎么了……”

朱见濂被他夸张的笑声逼得狂怒,抡起拳头打在他的鼻梁上,拖着他的衣领半拽起来:“所以你对她动手了?你杀了她?”

汪直脸上还是笑着,可这笑却渐渐涣散,眼神也变得更加迷离。他像是回答朱见濂的话,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你看这儿地势多好。”他指了指身侧一步之外的悬崖:“我就想,若是她从这儿掉下去,该是多好的事。她再也不会来找你,再也不会替你来杀我。我得不到她,我想把她留下来,可她不愿意啊,她还要成为你的刀,刀尖对准的却是我,是我!”他瞳孔突然睁大,额头上经络暴起,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似笑非笑:“我想啊,如果她的命在这里结束,这样,这样……她便是我的了……”

朱见濂浑身发抖,­阴­冷潮湿的风钻进他未紧闭的衣领,渗透到每一寸血液的冷。汪直每说一个字,他心中的绝望便多一分,肝肠寸寸齐断,直到痛苦已胀满头脑,他再也无法忍耐,扔掉手中的匕首,双手紧紧掐住汪直的脖子,往死里用劲,他要亲手杀掉他,连武器也不愿凭借,愤怒着嘶吼:“你,你这个疯子!”

汪直被掐得喘不过气,脸­色­渐渐染上窒息的紫­色­,嘴角战栗着,却还死死盯着他,慢慢吐出话来:“你……让她来杀我……不成功……怎么一开始……不自己来?”

“我没想让她来!”朱见濂两眼红得充血,脸­色­却苍白一片,如同一只愤怒的兽,悲哀又绝望:“你杀了我母亲,现在还杀了沈瓷,我今日若不让你偿命,我便不是朱见濂!”

“你母亲?原来如此……”汪直睁大眼睛看他,又垂落阖上,心中更是肝胆俱裂的疼:“你没让她来,那便是……便是她自己要来的……她竟是……自己要来杀我的……”

朱见濂已是悲绝,怒吼道:“你是罪有应得!”

汪直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喉管却已被死死卡住,再吐不出一个字nAd2(有那么一阵,他已经心灰意冷,不再做任何反抗。可当意识渐渐涣散开来,渐渐黑暗的视野只余下一点白­色­的亮光,他突然浑身一怔,本能地双目圆睁,在最后一丝光亮中迸发出力量,抓住了朱见濂掐在他脖子上的手,以全力抗衡。他到底是习武之人,姿态虽处于劣势,却仍能与朱见濂搏上几分,终于感到脖子上的力松了些许,能够喘上一两口气。

两人扭作一团,如同绞丝的麻花,相互对峙。

汪直残余的力量终究有限,再加上之前沈瓷下的药还未完全消除影响,不多时,便再次感到意识和力量逐渐消解下去。模糊,模糊,一切都几乎混沌之际,突然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尖锐而焦灼的女声。

“住手!朱见濂你快住手!”

紧接着,眼前有一团人影扑过来,直接撕向朱见濂。汪直感到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双掰扯的手,娇­嫩­柔软,正拼尽力气将朱见濂推开。

是沈瓷吗?是沈瓷回来找他了吗?他方才……是真的很想与她同归于尽,让她永远属于他。可是他药­性­未散,浑身无法动弹,又或者,就算他能够动弹,也不一定真的下得了手……

他还清晰记得,她离开时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今日我下不去手,不代表我不恨你。你救过我,我没忘,但从今往后,我们二人之间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他那时凄然一笑:“不是说……不是说愿意留在京城吗?”

沈瓷眸中闪烁着凄厉的光,一字一顿地道:“要让我留下,除非……把你的命留下。”她别过眼,声音冷得如同千年不化的玄冰:“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我怕我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话音未落,脚步已开始移动,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在天地枯山间凝成一个小小的点,寂寥的背影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中散尽,随之而来的,便是惘然的暗夜了……

那么眼下,是她回来了吗?她为何还要回来?是为了救他,还是再在他的心上Сhā一刀?

汪直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nAd3(

他看清了面前的女子。

140 一朝夕顾

? 这女子芙蓉秀脸,蛾眉圆眼,正是闻讯赶来的卫朝夕。

在驿站时,卫朝夕得知尚铭要去寻朱见濂,想必是与杨福的消息有关。她按捺不住,跑到朱见濂的卧房外偷听,奈何四周守卫重重,她近不了身,却发现领尚铭进出的丫鬟正趴在门上偷听。卫朝夕等她带尚铭离开后,立刻窜上前,塞了全身的银两,想从丫鬟处打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丫鬟觉得自己听来的消息并没有什么用处,腆着脸收了银子,便同卫朝夕说,两人多次提到了“苍云扇”这个词,想来是京城达官贵族的消遣之物,别的便没有什么了。

卫朝夕问不出别的,只反复在心里再琢磨着“苍云扇”。丫鬟对京城的情形不了解,只当那两人说的是扇子,可对于卫朝夕这种整天在京城吃喝玩乐瞎逛的人来说,很快便联想到了地方——“苍云山”。

且不管这猜测是对是错,事关杨福的踪迹,卫朝夕没有迟滞,当下借了一辆马车,指挥着车夫朝苍云山行来。

临到山脚,卫朝夕还看到了一辆停守的马车,七八个壮汉围在附近,正朝山上眺望。这情形让卫朝夕更加坚定她的猜想,遂果断绕路,从另一条山道攀上了顶。

然而,刚一从崎岖的山石中探出了头,便看见朱见濂把“杨福”往死里掐的场景。她急得几步跃来,也没在意这两人离悬崖仅有一步之遥,挡在了汪直身前。

汪直抬头看了看卫朝夕,有几分熟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霎时,隐隐期盼的愿望落空,整个人又再次颓了下来。想来也知道,沈瓷已是放出了决绝之语,又怎会为他再回到此地?只怕,是恨不得与他生死不复相见了吧。

他失望地别过眼,可眼前女子却不停不休,一面掰着朱见濂的手,一面试图拽起汪直:“别打了,别打了!朱见濂你给我放开!”

她见汪直已是脸­色­发紫,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精­力空前爆发,居然将朱见濂推开了nAd1(

“你疯了?”朱见濂像看怪物一般盯着她。

卫朝夕将半个身体都挡在汪直身前,两臂张开,脸上还是一副梨花带雨的凄楚模样,保护的架势却分毫不让:“你不能伤害他!我不允许你这样害他!”

“让开!他刚才杀了沈瓷!”朱见濂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地吼叫着,这声如沉雷,翻滚涌动,似乎随时可能劈出震怒的闪电。

卫朝夕愣了愣,转过头来错愕地看向汪直。

眼下离得近,汪直的神智清醒了几分,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姑娘他从前见过,当时沈瓷拜托他去东厂救人,从牢里捞出的正是这姑娘。

她叫什么来着?卫什么?

他虽未与她说过几句话,但此刻也知晓这人是在帮他,清醒了几分,辩驳道:“我没有。”

朱见濂迟滞片刻,声音都在发颤:“你没有?”

汪直看着他为此惊痛不已,竟有几分莫名的快感,半撑起身体,重复道:“我没有,她自己离开了。”

卫朝夕立马转过头对朱见濂叫道:“你看,他都说他没有了!你还揪着他不放做什么!放开,离远点!”

朱见濂被她的话一激,手中的力量反而再次收紧:“就算沈瓷没事,我的旧仇还没同他算­干­净。这仇,放不了!”他指着卫朝夕,斥道:“最后说一次,你,给我让开。”

卫朝夕被他的声音吓得一颤,回眸看了眼自己身后的“杨福”,气血上涌,脖子一拧,咬牙道:“我就不!除非,除非你把我和杨福一起杀掉!”

汪直正奇怪着这位卫姑娘为何如此袒护自己,乍然听到她说了一个“杨福”的名字,且听口气,显然是把他当做了杨福,不由蹙眉问道:“杨福是谁?”

“你被掐糊涂了吧?”卫朝夕急躁地别了他一眼:“杨福不是你,还能是谁?”

这回,朱见濂和汪直都怔住了nAd2(

自卫朝夕出现以后,朱见濂就一直担心她会不小心抖出杨福,后来见她拼了命地维护汪直,已觉事情不妙。

现在好了,怕什么来什么,他眼见着汪直的表情渐渐变得怪异诡谲,想要将卫朝夕拉开。可这姑娘不知道今日哪来的蛮劲,愣是不撒手,逼得急了,竟是一把抱住汪直:“你别想把我支开!他就算不能为你所用,也不该死啊!”

“卫朝夕!”朱见濂再也忍不住,怒斥道:“你眼瞎了吧?这个人哪是什么杨福,是汪直!”

此言一出,卫朝夕顿觉自己拥住的身体一片冰寒。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脑中如同有一根线,将丝丝缕缕的线索串联起来,可一时未能想得透彻,只将迷茫的目光移向了汪直。

脸还是那张脸,多了些青青紫紫的伤肿,可仍辨得出熟悉的五官。然而,面前的那双眼冰冷孤傲,看着她,像是全然在看一个陌生人。

杨福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卫朝夕剧烈地甩了甩头,试图从猜忌的思维中清醒过来。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呢?这是杨福!这一定是杨福!

她尚在万般纠葛之际,却听耳畔传来汪直清晰而冰冷的问句:“说清楚,杨福是谁?”

卫朝夕再次怔忡。

汪直见她没反应,整个身体还紧紧地抱着他,情绪逐渐不耐,一把将手伸入卫朝夕的发间,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撕扯:“说,杨福是谁?杨福是什么人!”

卫朝夕的发髻被打乱,一头青丝泻下,在汪直的撕扯中愈发单薄战栗,却还不死心,挡在朱见濂和汪直中间,咬着牙紧紧坚持,一双泪眼睁大,惊痛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nAd3(

朱见濂着实看不下去,因着此处临近悬崖,又不敢让东厂的众暗卫贸然加入他们的推攘。环视四周一圈,他捡起方才扔在地上的匕首,朝那只撕扯着卫朝夕头发的手刺去。

距离只在方寸之间,刺破在即之时,卫朝夕却突然觉察,瞳孔霎时睁大,来不及思考,用自己的手,握住了锋利的刀刃。

如同裂帛般的清厉之声,刀锋划开了皮­肉­,溢出汹涌的血光,在距离汪直手背仅有半寸的距离,被迫停下。

朱见濂从未想到,如卫朝夕这般平日胆小贪吃的女子,竟会做出这般举动。

刀极锋利,卫朝夕看见刀刃滴下的血液,起初竟恍若未觉,待沉滞的钝痛缓慢浮上来,瞬间便觉四肢百骸都被抽离­干­净,连呼吸都如百万芒刺齐齐扎来。

“啊——”卫朝夕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在渺无人烟的悬崖边,久久回荡。手中的血液正是新鲜,可映在暗沉的夜­色­中,却是可怖的殷紫,看起来刿目怵心。可这算不得什么,比伤口更痛的,是她那颗挣扎无助的心。那把匕首好像不是刺在手上,而是绞在她的五腑六脏,激得一颗心都像是要从喉咙里吐出来,在迷惘的对峙中不知归途。她本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天真贪嗔,冲动任­性­,然而此刻,她竟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将她的整个身心都浸泡在冰冷的咸水里。

汪直一怔,撕扯的动作终于停下,望着卫朝夕血淋淋的小手,嘴里­干­巴巴的,说不出话。

他与她仅有一面之缘,这一刀,想必她是为了那个所谓的“杨福”而受的吧?

这个杨福,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卫朝夕以身相挡,朱见濂刻意掩盖,绝对不是不小心认错这般简单。

汪直的疑虑,在下一瞬便得到了解答。

蛰伏在山顶不远处的杨福早就听见了卫朝夕的声音,迫于马宁的阻拦,只得躲在远处。他咬着牙,沉默敛声,静静听着山顶的动态。他听见她把汪直当成了他,听见她对“假杨福”的拼命维护,也听见了汪直对她的怒吼。他蹲在树木山石的掩护后,垂下眼帘,沉默着,忍耐着,克制着自己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直到他听见卫朝夕那声凄厉的尖叫,终是按捺不住,全身上下激起一股不可抑制的震动,不顾马宁的阻拦,心急如焚地站起身狂奔,冲动之下悔愤惊痛交加,直直奔到了山顶,一把拽过蓬乱狼狈的卫朝夕,抱在了怀里。

马宁没拦住杨福,也跟了上来。此时视野一片开阔,再没了任何遮掩。汪直看了看杨福,再看了看睁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的卫朝夕,突然大笑起来。

141

? “原来,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哈哈哈哈……”汪直死死盯住杨福的脸,几乎相同的容貌,虽然气质全然不同,但粗粗晃过,的确难以分辨:“真是像啊……连我自己都快分不出来了。”

杨福的出现,转移了汪直放在朱见濂身上的注意力,目光逼视,朝杨福一步步逼近。

杨福几个趔趄,揽着卫朝夕往后退。卫朝夕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木然地往后退了几步,头发方才被汪直撕扯得零乱不堪,瞧上去甚是狼狈。她微微抬眼,看看汪直上挑的斜眼,再看看身后隆自己的人,双目紧蹙,眸有忧思,身上有股好闻的厚实气息,这才是杨福,这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两相对比,汪直便如同怪物一般,令她害怕不已。眼见着那怪物一步步逼来,她不停地往后缩,未预料到身后石块,不小心跌在了地上。

朱见濂恐汪直又要对卫朝夕下重手,示意马宁挡在了汪直身前。杨福则赶忙将卫朝夕护在身后,支着她跑得远一些。

汪直脚步稍稍定住,目光徐徐转向朱见濂:“朱见濂,你真是煞费苦心啊,竟是找来了这样一个人。看来,此番入京,你原本就是为了杀我的?”

朱见濂正­色­道:“今日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若你当初能对夏莲和其他无辜的女子有几分怜悯,如今也不会遭此报复。”

汪直抬眼看了看他:“所以,之前两次袭击,欲取我­性­命的人,不是尚铭,而是你?”

事已至此,朱见濂也没了继续隐藏的必要,颔首道:“正是。”

汪直冷然一嗤:“你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因为我杀了夏莲吗?如果当初我拒绝,万贵妃也会让别人去处理。若是万贵妃知道你还为当初杀掉了王府一个婢女而斤斤计较,必定会给你些颜­色­尝尝。”

朱见濂见他不仅对此全无悔意,甚至还冷嘲热讽,不由勃然大怒:“万贵妃又如何?杀人偿命,本是律法所定,你手下沾染了如此多鲜血,早该粉身碎骨,抬出万贵妃也无从更变nAd1(”他咬牙沉声道:“更何况,她是不会有机会知道的!今日我既是在此,你便休想下山!”

“杀人偿命……”汪直轻轻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静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随之低了下来:“沈瓷一开始,便是为了让我偿命,才来接近我的吗?”

朱见濂见汪直再次提及沈瓷,不由怒道:“根本不关她的事!不要总把她牵扯进来!”他握紧手中匕首,恨恨道:“我不是你,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她头上。她根本不可能留在京城,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今后更不会,你别再继续痴心妄想!”

他的言语灌入汪直耳中,如同振聋发聩,逼得他胸口郁结已久的一口气迸出:“你说我痴心妄想?我沦为痴心妄想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你从中阻挠!如果没有你,她至少会愿意留在京城。”

朱见濂屏气看他:“不,她不会。就算没有我,她也一定会回到御器厂,你根本就不懂她。”

汪直方才遭受了沈瓷和杨福的打击,如今又被朱见濂戳痛了心思,眼下的情绪便如张满的弓,力道绷在弦上,咬牙切齿地僵持着,到一个临界点,突然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直朝朱见濂扑了过去。

马宁见状,忙赶来救场。然而,沈瓷之前下的药­性­,此刻已是尽数消退,汪直武艺高强,此时又有不管不顾之势,马宁和朱见濂一个不察,竟是被汪直夺过了匕首,架在朱见濂的脖子上。

情势急转直下,再度倒转。而东厂派来的暗卫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良久,本想争取置身事外,然而看到此刻情形,明白他们若是再不出现,今日的机会恐怕就会白白流失。

更何况,尚铭走之前曾叮嘱过,不能让朱见濂死在这里。今日驿站的事办得捉襟见肘,淮王必定猜到是尚铭放走了朱见濂,留下的线索也不少,此时若是朱见濂出了差错,尚铭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东厂的暗卫,从隐蔽处探出,快速围住了中间几人nAd2(

“果真是有备而来啊,没想到你被淮王禁了暗卫,还有这么多帮手。”汪直恶狠狠地盯准了朱见濂,狭长的凤眼眯起,手中的刀猛力一紧。

朱见濂全无惊惶,神­色­坦然,淡淡笑道:“你今日就算杀了我,你也逃不掉,他们不是我的人,根本不听我的命令。若想用我来威胁他们放你一条生路,完全不可能。你自己犯下的孽,是逃不掉的。”

汪直微微抬眼,扫了一圈眼前黑衣人蓄势待发的架势,的确与之前朱见濂派出的暗卫招式不同。他甚至凭敏锐的直觉一眼判断出,这当中有四五人是宦官……

十有**,都是东厂派出的人了。

他并未惊惶,也未再确认,靠近朱见濂耳边道:“这些不是你的人,我相信。不过你却是猜错了,我并不想用你的­性­命威胁他们,更不会杀你。”

朱见濂眉心微凝,又觉汪直靠得更近,气息几乎呵进了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清的声音耳语道:“杀了你,无论我有没有活下来,沈瓷都会恨我一辈子。那么我在她心里,在她心里,就真的一点位置也没有了……”

他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喑哑下去的,到最后,已不觉带了颤音。他抬头审度了一圈四周的东厂暗卫,方才与朱见濂搏斗时所受的伤已是疼痛难忍,情知自己今日大概是真的熬不过了。眼前的暗卫个个内力深厚,都是调教多年的好手,这么多人将目标放在他一人身上,显然已是做好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准备。

如今,没有王越会来救他,更没有沈瓷可能突然出现……他的心在情势的分析中愈发决绝,一瞬间既是悲辛无尽,又是癫狂燥热,近乎病态地在朱见濂耳边急促地说:“可是你知道吗,她的金钗已经到了我的喉咙,却依然收手了。她是不想杀我的!她是不愿杀我的!”

他的­唇­角无声勾出一丝狡黠的笑:“你想想,若是她知道你偷偷跟踪她到了苍云山,亲手杀掉了她不想杀的人,杀掉了她还惦念着情义的人,你们,还可能在一起吗……”

朱见濂浑身一颤,眼下他同沈瓷重逢不久,中间略过了一大段她初到京城的时光,的确是他所不能控制……汪直所言,确实不假……

然而,杨福之所以存在,便是为了暂时代替汪直的生活,以免除他和尚铭的嫌疑nAd3(若是朝中的“汪直”活得好好的,谁又会去追究汪直的死呢?

想到这儿,他放心了一些,可转瞬神经立刻一凝。

等等,难道……

汪直哈哈一笑,狰狞无比:“朱见濂,既然今日,我已必死无疑,便也不会让你好过!”

他话音未落,朱见濂便感到匕首从自己脖子上飞速划过,那力道很轻,只不过擦伤了皮­肉­,可便是这一闪神的功夫,汪直已迫上了站在一旁的杨福。同时一只手探入怀中,飞速摸出藏在衣里的东西,抽出尾端。

一条紫­色­的烟雾拉长,在天空发出一声惊响,于暗夜之中炸开一朵浑浊的云雾。

他竟是放出了信号弹!

山脚还留有护卫,因着汪直命令护卫不得打扰他和沈瓷,一直没上山顶,至多也是在半山腰上等待命令。

此令一发,再也没了容许拖沓的机会,必须速战速决!否则,若是再有一队武艺­精­强的护卫Сhā手进来,或是目睹了真假汪直的存在,便是全盘皆输!

刻不容缓,东厂暗卫同马宁一齐发力,向汪直袭去。汪直的白衣已染上斑斑血迹,却将杨福死死地扣住,厮打纷乱中,与杨福锁成一团,根本不顾剑雨落下,只朝一个目标艰难行去。

“他要把杨福带下悬崖!拦住他!”朱见濂终于看明白了汪直到底想做什么,一旦他与杨福同归于尽,没了之后可以代替他身份的人,皇上势必会追查下去。此刻,汪直的护卫正向山顶赶来,要逃得毫无踪迹,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届时,他杀了汪直这一事,便会暴露无遗。

然而,汪直要的还不止这些。他要让沈瓷恨上朱见濂,要在两人之间种上一颗坚固的心结,就算他死了,也绝不让朱见濂好过!

“谁允许你长了一张这样的脸!谁允许的!”汪直一个劲把杨福往悬崖带:“今日我即便没有退路,也要拉着你同我陪葬!”

杨福空有轻功,此时被汪直锁住手脚,硬是施展不开。他努力瞪着手脚,被迫惊惶地一路下移,又时不时有暗卫的刀误刺到他的身上,不久便已是­精­疲力竭。

东厂的暗卫如何也分不开杨福和汪直,耳听见不远处已有护卫的铁靴之声靠近,索­性­不再试图将两人分开。任凭汪直带着杨福逼近崖边。

他们今日的任务是除掉汪直,杨福需要尽量薄,但若实在保不住,汪直的护卫撞上来,还有朱见濂可以顶住责任……

抱着这般想法,东厂暗卫眼见着撕缠的两人跌下山崖已是势在必行,竟是齐齐收手,索­性­坐视不管了。

汪直和杨福凭着一股惯力向前,掠过崖边,身体腾空,向万丈深渊坠下……

生死一线之际,突然,一只手从崖沿上探出,一把攫住了一侧衣领。

142 破碎星辰

? 杨福的身体仍在空中,却并未继续往下落。他抬起头,竟看见朱见濂趴在崖沿上,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领。

而汪直紧紧抱住杨福的腰,仍没有放下的意思。

时间仿佛都在此刻静止下来。

下一瞬,一阵裂帛声响起,杨福骤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徐徐下坠,是衣裳在两人的重量下缓缓裂开。朱见濂抓住他已是极费力,更没有力量将两人拉上去,三人悬在崖边,朱见濂和杨福拼命坚持,腰下还有一个汪直拼命捣乱,抓着杨阁摇右晃,脚尖踢在崖壁的岩石上,一块不小的石头脱离岩壁滚落下去,听不见丝毫回响。

风声呼啸,朱见濂右手抓着杨福的衣领,左手伸了出来:“抓住我的手!”

杨福愣了一下,呆呆抬起头来看他。此时时间紧迫,多耽误一刻,被汪直护卫当场瞧见的几率就越大。朱见濂若是放着他和汪直不管,其实还有跑掉的机会,若能顺利离开,今日之事便与他并无直接关系。但他此刻把时间用在这里,几乎便注定了他无法全身而退。

手中的衣领裂口越来越大,朱见濂见杨福仍在犹豫,不禁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手!”

杨福战栗得浑身发抖,木然地伸出手去。汪直见状,左手仍锁着杨福的腰,右手狠狠捶打着杨福的背脊,直痛得他浑身瑟缩,却不敢做出稍微猛烈的动作,只下意识地将手往回一缩,朱见濂却在这时向前探身,握住了他的胳膊。

两人的重量攥在一人手中,他力量有限,只能咬牙坚持,却无法将两人拖上来。

杨福动了动自己的腰,汪直仍想法设法地在他身上制造伤痕,只得痛苦地抬眼看向朱见濂:“我还有许多夙愿未能达成,但我死前只有一个请求……”

朱见濂打断他:“说什么呢!你少乱晃,抓稳了。”

杨福摇摇头,汪直暴躁的拳头落在他身上,痛得他龇牙咧嘴:“没有办法的,你拉不动两个人nAd1(汪直抓得紧,我甩不开他……你,你还是快走吧,现在走还可能瞒得住。我只请求你,带着朝夕,让她平安回到江西。”

朱见濂牙齿一咬:“少说这些没用的,闭嘴!”说罢又再次施力。

方才被东厂暗卫一同带入隐蔽处的马宁,此时也看到了这头的情形,推开东厂暗卫的手,直朝朱见濂奔来。他架住朱见濂的腰,从后予他助力。卫朝夕也奔了过来,不怕死地趴在崖边,拉住了杨福的另一只手。

“木头,木头你别担心,我们这就拉你上来。”卫朝夕泪眼朦胧,小小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灌入了力量,与朱见濂一人一手,再加上马宁在身后的助力,竟将悬崖下的人渐渐提了起来。

铁靴声仅有几步之遥,汪直的躁动也停了下来,只紧紧扣住杨福的腰,一点点往上移。

东厂的暗卫呆不住了,再如此下去,今程的任务或许全部泡汤,不仅如此,还惹来了汪直的护卫。在心底飞速盘算了一遭,东厂暗卫的头子从隐蔽处飞身而出,宁可被瞧见,也不能错失这个除掉汪直的绝佳机会!

拉扯的三人此刻都是全副­精­神,无力分心,杨福的胳膊肘已落在崖沿上,而汪直挂在杨福的腰上,指甲嵌在杨福的皮­肉­里,只需再往上一点,就可脱离危险。

暗卫头子便在这时候杀出。

挥剑,斜切,锋利的剑刃凶狠地钉在了汪直的大臂上,在他的皮­肉­里旋着拧了半圈,之后斜着豁开,血液奔涌而出。

汪直一只手垂落,很快,另一只亦复如是。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哼,汪直向后倒去,终于松开了杨福的腰。他的眼睛瞪着朱见濂,还想要说些什么呢?

然而他已没了说出的机会,风声在耳边剧烈作响,他身体悬空,不停下坠,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如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nAd2(

这一切其实早有注定。

或许是从沈瓷将那支锋利的金钗架在他的喉咙时,他便失去了负隅顽抗的力气。

又或许,是自他选择用伤人­性­命来讨取万贵妃的欢心时,便已料到权势的高峰下,终有付出代价的偿还。

他的自私和贪念向来不减,从前恋慕权势、好大喜功,而今强夺爱情、求而不得。可就在耳边簌簌呼啸的风声中,他累了,也困了,血债太多,思念太沉,如此这般,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暗夜闪烁,无数的星挣破黑暗探了出来,如同细碎的泪花,向黑夜更深处蔓延。

他伸出手,离天际的星光越来越远……

*****

杨福被救上来的时候,汪直的护卫正巧赶到。

他们眼看着三人从悬崖边上拉起了“汪直”,几人之间似乎并无冲突,当即握紧了剑柄,却不知是否应该出手。

杨福仍喘着粗气,两只手各扶在朱见濂和卫朝夕的肩上,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此言一出,护卫手中剑随之松了几分。

“汪大人。”护卫揖手为礼:“我等看见信号,急忙赶来,不知大人是要我们……”

杨福刚从悬崖边上脱身,此刻还有些发愣,虽经过了三年训练,但毕竟从未真的尝试过汪直的生活。

朱见濂不动声­色­地紧了紧他的手臂,正按在他的一处伤口上,不由“呲——”了一声,神智终于清晰起来nAd3(

杨福站稳了身体,徐徐转头看向汪直的护卫,努力做出下巴微扬,眼神下睨的神态,冷然道:“没什么事了,下山,回去。”

护卫一愣,看了看杨福身上的斑斑血迹,不由讶异道:“您的衣裳怎么换了,在下记得,您出来时穿的是件白绸中衣……”

杨福心中慌张,不由再看了朱见濂一眼,稳了稳神­色­,学汪直的语气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也关心,你们可真是管的宽啊。”

“在下不敢。”护卫忙道,瞟了杨福身边的其余人:“那这些人怎么办……”

杨釜头看了看朱见濂,眼神复杂:“世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朱见濂点头,两人避开众人,行至稍远处。

“今日,多谢世子搭救。”杨福道:“东厂的暗卫不肯救我,必定是以除掉汪直为第一任务,至于保不保我,尚铭并未同他们交待。”

朱见濂并未领受他的谢意,只平静问道:“你不是宫中人,为何要替尚铭卖命?”

杨福摇首:“我并非为他卖命,而是他承诺了我需要的。这是交换条件。”

“你需要的是什么?”朱见濂问。

杨福微怔,苦笑着摇头:“我还不能说。”尤其,不能同朱见濂说。

朱见濂轻嗤一声:“那你将我叫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单纯地表示感谢?”他将杨福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平静道:“你如今已是汪直了。”

“我知道。”杨福颔首,深吸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慢慢道:“世子今日的救命之恩,杨福记得。这一年在鄱阳,世子待我亦是宽厚。为表谢意……之前您需要我做的事,在我完成了自己的事情后,我会做的。”

朱见濂蹙眉:“你是指……万贵妃?”

杨福点头,抿了抿­唇­,语带愧疚:“还有沈姑娘的事。她若是不愿意,便不需留在京城。我会以汪直的身份在皇上面上奏请,由沈姑娘继续担任督陶官。”

朱见濂眸­色­微微亮起,声音却仍是低沉:“你竟还知道汪直强留沈瓷的事,看来之前还真是小瞧你了。只不过万贵妃一事,风险太大。你已骗过我,我又如何能再相信你。”

杨福未置可否,咬­唇­道:“我与尚铭合作,有我自己的原因,并不是只能听从他的号令。今日世子的救命之恩,我总需想办法偿还。”

朱见濂认真看了看杨福,沈瓷的事情,对于如今的杨福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但有关万贵妃的计划,他着实不愿信任杨福,虽说他之前的确有利用他杀害万贵妃的计划,但事已至此,他能给予这个人的信任,实在是太过有限。

“嗯。”朱见濂淡淡应了一声,别过头,没做任何评价。

杨福心领神会,同朱见濂一齐往回走,对守候的护卫道:“各走各的,下山吧。”

护卫看见这两人并行的情境,还有诸多不解。汪直明明是同沈姑娘上了山,为何眼下的女子却换了一个人?还有多出来的朱见濂、马宁和东厂暗卫的头子,方才在山顶究竟发生了什么?话到嘴边,却已不敢再问,只听命开道,同杨福朝山下走去。

卫朝夕看了看杨福,眼睛还不由自主地瞟向汪直落下的位置,仍觉匪夷所思。再听这群护卫纷纷称杨福为汪直,手脚更不知往哪儿放。她清楚,现在身边的这个人才是与她熟识的杨福,可两人对比起来,她愕然惊觉,将她从东厂大牢里捞出来的,不是杨福,而是汪直。

卫朝夕有满腹的话语想要问,此刻却不能。她看着杨福突然变了一种语调和神情,已清晰的明白,这才是他不能见人的真正原因。

可是,杨福变成了汪直,这便是她和他的结局了吗?

“等等!”卫朝夕唤住刚迈出步子的杨福,抬步赶上,喘息道:“我要同你一起走。”

143 真假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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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推荐: 杨福脚步一顿,不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卫朝夕。

“我跟你走,好不好?”卫朝夕脚步挪近了几步,重复问了一遍,眼中似期盼,似恳求。

杨福的手心不知不觉已浸了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底乱窜,他想要走过去问一问她,既然知道他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为何还要跟着他?她难道不知道连他自己都是如履薄冰,步步险峻吗?

感动的潮水渐渐便将他的整颗心充盈起来,但说出口的时候,依然是不客气的话:“你谁啊?跟着我­干­嘛?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这的确是汪直向来的态度,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卫朝夕抿起薄­唇­,没有再争执,只定定站着,声音喑哑,问朱见濂道:“他这一去,是不是凶多吉少?”

“他若是能处理得当,便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那汪直呢?真的汪直,会回来吗?”

朱见濂踱到崖边,再探头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悬崖:“他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

从今往后,汪直已去,唯剩一个万贵妃留待筹谋。

东厂的暗卫早就悄然离去,朱见濂惦念着沈瓷的去向,对马宁道:“快些下山,去找沈瓷。”

马宁犹豫道:“沈姑娘会不会已经……”他的目光看向了悬崖。

“不会nAd1(”朱见濂边走边道:“汪直方才只说他想将沈瓷推下悬崖,却并未说已经推下,再加上卫朝夕来时他明确说了没有,沈瓷应该只是离去罢了。”

三人一同下了山,卫朝夕上了马车,朱见濂却是不肯进去,只坐在车前板上车夫的位置,道:“此程距驿站尚有一段距离,单凭脚力很难走完,加之夜深天暗,沈瓷很有可能就在附近,若是进了马车,我怕看不清。”

便如此行着,每到沈瓷有可能藏身之处,朱见濂便停下来提着灯盏看看,马宁为防卫朝夕出事,便守在原地。眼下,临到一处清泽的池边,朱见濂再次停伫。

“我去看看。”他拨开丛叶,四处观望,方才停了多处还不见人影,此时不免有些发慌。他将灯盏举在身前,将周边都照了一圈,终于在树木的掩映后,发现了恍惚无言的沈瓷。

她躺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仰头望着天空星辰,一动不动。

“小瓷片儿。”他轻声唤她,口中莫名染上些许酸楚,心中却泄下一口气。还好,她仍安然无恙地在这里。

沈瓷嘴­唇­­干­涩,反应了好一阵,才慢慢转过头来,目光的焦距逐渐清晰,终于借着灯光看清了他的脸。

似乎有什么紧绷的东西突然松懈下来。

如同脚踩的薄冰变成了厚实的地面,又如握住了池边唯剩的一株救命稻草。

一颗悬空的心终于着了地,想要依靠,想要倾诉,想要发泄。

“小王爷。”她一开口,声音便难以克制地染上了颤抖:“我真没用,真没用。三年……三年里明明无数次想起,都下定决心要杀掉他的。可没想到临到头,我居然下不了手,我居然无法给我爹报仇!”

朱见濂抱住她,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抚了抚她的背,将她揽入自己怀中,无声安慰nAd2(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沈瓷仰起头,泪痕挂在颊间:“汪直说他如今已经找到了可以代替我的督陶官,我怕我真的走不了了……”她喃喃念着,突然抓住了朱见濂的衣袖:“小王爷,你带我走吧,一定要带我回江西,好不好?我不想困在京城,我不能留下来!”

朱见濂握紧她的手,试图用掌心的温热暖一暖她冰冷的身体,正­色­道:“好,我答应你,我们回江西。”

“不知道汪直会不会让皇上继续下那道圣旨,若是无从更改……就算是偷偷带我走也好……”沈瓷长叹一声,浑身的力量好似被抽走:“我已是无法为我爹报仇了,唯有将他的遗愿完成得更好……就算不能回御器厂,也绝不能留在京城……”

朱见濂眼下还无法告诉她汪直已死这件事,脱下自己的外衣替她披上,再次承诺:“别担心,汪直留不下你。再离开之前,你不需再搅合别的事,就安安心心等着我的消息,我带你回去。”

沈瓷倚在他的怀中,像是放下了心,可心中的矛盾纠葛却是停不下来。她厌恶自己对仇人下不了手,却全然无可奈何。她觉得好累,疲惫得连眼都睁不开。今夜星辰绚烂,如同暗夜被扯破的伤口,虽无霁月,却有凛风,吹到脸上身上,竟浑然不觉,只想沉沉睡去……

*****

一行人回到驿站,朱见濂刚将沈瓷送回房里,不出意外,淮王已在等着他。

“你还知道回来。”淮王双眼瞪得鼓鼓,问道:“尚铭把你带出去的?”

朱见濂如今已没什么好顾虑的了,点点头:“对。”

“你……”淮王见他毫无悔意,怒气更盛,指着朱见濂的鼻子道:“你老实交代,你们做什么去了?”

“寻沈瓷去了nAd3(”

“本王要听实话!”

“您看我把沈瓷都带回来了,这就是实话。”

淮王一拍桌:“胡说!尚铭怎么可能帮你去寻沈瓷?”

“这便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了。”

淮王攥紧拳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上一次朱见濂派暗卫去刺杀某人,这次尚铭还亲自出面把他带了出去,这其中有什么共同他们能有什么共同的目的?淮王忽然脑中一道­精­光闪过,瞳孔放大:“是因为汪直?你们要合力对付汪直?”

事情已成,否认毫无意义,朱见濂没有说话。

淮王死死盯住他的眼,神情变得越来越灰暗。他想要吼叫,气力却不足≡从他受伤以来,对全局的控制便日渐减退,尤其朱见濂已有了自己的主张,他便愈发感到自己是老了。对于这个儿子,心疼责骂之余,还有诸多无可奈何。卯足了劲想要质问,出口却只剩下一句:“为什么?”

话未出口之前,他其实便已经知道答案,只是还抱着这么些期盼,想要再确认一遍。

朱见濂看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夏莲。”

“你都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淮王瘫坐,他早该猜到的,却明白得太晚了。陈年旧事是一把血刃,他为了自保竭力淡忘,却始终抹不去曾经狰狞的血迹。他也是恨的,只是这恨与其余比起来,是可以舍弃的。他自己可以忍气吞声、­色­厉内荏,但面对血气方刚的长子,他已没有办法阻止,已没有能力阻止。哪怕将朱见濂关起来看押,也还能来个尚铭过来Сhā手。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蔓延他的周身,无计可消除。

沉静良久,朱见濂突然抬眸问道:“为什么?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对夏莲下毒手?”

淮王闭上眼,长叹一声,泪水顺腮滚落,良久,才缓缓开口:“六年前我入京觐见,带着夏莲。皇上见她美貌,夸赞了几句……那时,万贵妃的幼子刚刚夭折,且往后都不能再生育,对皇上身边的女人草木皆兵,便派汪直替她四处打探消息,汪直便将皇上对夏莲的评价告诉了万贵妃……于是,就……”

他说到这里不由哽咽,眼前不由浮出夏莲的音容笑貌。绿衣白裳,丹­唇­蛾眉,那一肌一容仍是旧时模样,在他波动的泪眼中明灭,妍丽依然。

她是他最初的爱情,可他却无能为力。身份的天壤之别,他的内荏本质,已注定了两人的有缘无分。直到后来,原王妃李氏不能生育,而夏莲刚好怀有一子,便将朱见濂过到了李氏名下,为嫡长子。

朱见濂沉下气息,喑哑道:“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她被无辜杀害,你却没有任何动作,装作全然不知,这算什么?”

“若对方只是普通人,我必会追究到底。可是……”淮王再次叹息一声。

朱见濂对淮王深感失望:“不论是什么人,当初既然欠下了这笔债,就该还。”

“你明白什么?整个淮王府的面子不要了吗?惹了这两人,万贵妃吹吹枕边风,汪直再用西厂随便造一堆证据,淮王府又如何立足?”

朱见濂道:“这不是你畏惧强权,连提也不敢再提的借口。如果当初……”

“够了!”淮王气得浑身颤抖,不敢再听下去。他从来都觉得当初避而不提的决定是对的,此刻被朱见濂这般失望的眼神凝住,竟也觉得心中懊恼。故意回避这个问题,攥紧拳头抬眼看着朱见濂:“你便告诉我,你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牵扯到淮王府?”

朱见濂想了想,冷漠道:“也许不会。”

“也许?”

“凡事并无绝对。”

淮王认真看着朱见濂镇定的神­色­,那镇定之中,甚至还藏着一份轻松,不由蹙眉:“你这般轻松,难道是因为……汪直已经不在了?”

朱见濂心中已有努力,忿忿答道:“汪直还在不在,不是很容易就能了解的事情吗?何必问我。”

听这语气,显然汪直仍在,并不畏追查了。

淮王已是琢磨不透朱见濂的心思,心想既然汪直无恙,应是还能制止事态的发展,叹了一口气,说道:“眼下还有三日离京,这三日,你就呆在驿站,驿站之外谁来了都不许见。”

朱见濂一丝犹豫也无,点点头,顺从地答了一个字:“好。”

淮王更辨不清眼下是何种情形,没问出什么,又怕继续说下去会再次提及夏莲,只觉身心疲惫,靠坐在椅后,挥手让人将朱见濂带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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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似梦非梦

?沈瓷在浑浑噩噩中做了一个梦。

许多年前,同样是春意初至的时节,柳枝青翠,黄鹂轻鸣,她和爹爹还在沈氏瓷坊,他手把手教着她拉坯,或是执着画笔,在光洁的瓷面上勾勒出纹。爹爹说:“闺女,你比我有天赋得多,若是能跟着技艺­精­纯的师傅,必会有所成就。”她摇摇头,笑得明媚:“我不跟着别人,我就跟着爹爹,去哪儿都跟着。”爹爹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得柔软,画面是静谧美好的,光从棚架上透出,照在爹爹的脸上,苍老又温暖。

过去的一幕幕,一场场,因其太过温柔美好,而将现实衬得愈发狰狞。她在梦里笑了,又突然意识到这只是梦而已,结痂的疤痕又被揭起,这才发现内里的伤口从未愈合,汩汩流出痛苦的脓血,五脏六腑如同被剧毒侵蚀了般。爹爹还说,制瓷人的情感,会流露到手中的瓷器上,就像孩子遗传了父母的一部分身心特质,虽有自然造化之力,但这份特质的遗传,更是无法忽视。

一个人的心境,决定了所制瓷器的风格。

而窑变,便是失控。

眼前似乎浮现出一片火红的石榴花,泣血般的哀鸣,刺得眼都睁不开,只觉一团烈焰灼痛了迷离的眼,明灭翻转,刻骨的怨恨便含在里面,随时可能躁动翻起,可又好像有一股力量压抑着,在残阳血红下,逼得尖利的钗尾烁烁泛光。

举着金钗的手疼痛欲裂,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发,没有一处不觉惶惑。她下了狠心,猛地刺下去,喷出的血液“砰——”地一身爆开,溅了她满身,便这样被惊醒了。

睁开眼,朱见濂正坐在床边,见沈瓷醒来,轻轻拭了拭她额头的汗:“怎么了?”

沈瓷的胸口仍是起伏不定,极力克制自己飘忽的神思,缓缓抬头,喑哑了声音:“……做了个梦。”

“嗯?”

“……梦见汪直死了nAd1(”

朱见濂拭汗的手一顿。

“我杀的。”沈瓷又说,眼神涣散在空气中。

似一阵凉风拂面而过,朱见濂静了一会儿,柔声对沈瓷道:“你太累了,不宜多想,好生休息吧。”

“或许吧。”沈瓷呆呆坐着,脑中如有一种虚空的清明,抬起头来望着他:“你为什么不问?”

朱见濂眉心微蹙:“问什么?”

“你今日在苍云山下找到我,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在那儿?”她见他沉默,追问道:“你知道我是去做什么的,对不对?”

朱见濂迟疑片刻,终是颔首承认:“我知道。”

沈瓷身体一软,不敢看他的目光,向后微倾过去:“你不怪我?”

朱见濂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处境,不怪你。”片刻后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觉得难过。”

灯烛有些暗了,摇摆不定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揪心的压抑。他低头看她,顺手她颊上的两缕碎发顺到耳后,顺着她的轮廓轻滑下来。他忽然发现,她额上那道月牙形的伤口依然明显,孤零零地挂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相书上说额上有疤的人命运多舛,那她如今波折起伏的人生,或许便是因着当初为自己挡下的一击。他想到这里,皱着眉头笑了一下,说道:“我入京之前,以为你莫名获罪,倍受打击,我若出现,必能成为你的依靠。可是到了以后才发现,其实一切早就同我想象的不同了。”

145 奈何纷扰

? 沈瓷为他这一笑难过异常,微微垂下眼帘,看见他的手微伸可及,不由轻轻碰了碰,脸上顿时变了颜­色­:“怎么烫成了这样?”再看他双颊发红,脖颈上竟还有一道细长的刀痕,急道:“这是哪儿怎么回事?有人伤你?”

这刀痕是汪直跳下悬崖前留下的,朱见濂摆摆手,不愿提及:“无妨,伤得并不重。”

“可是……”

“小瓷片儿,听我说完。”他看着她的眼睛,不知何故,眼眶竟有些发红。莫名的悲辛与喟然交融在一起,那些能告诉她的,不能告诉她的,统统化为哽在他喉头的一根弦,绷紧了,锋利的,割得喉咙涩涩发疼。

沈瓷抬头,撞上他的眼睛,明亮而沉默,心里不由微微一热,惶惑地开眼去,想要下榻寻找药物替他敷上,却感到自己的手被他握紧,听他道:“我是真的没事,要紧的是你。就算是为了我,也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他看着她苍白的病容,又是心疼又是酸楚,她遭遇家变后,便不爱多言,好不容易终于拾得了几缕亮­色­,又在矛盾踟蹰中遭遇如此心劫。

他是真的想要将所有尽数交付予她,可两人之间如今横亘了一个汪直,有些话便成了缄默。从前她是他的名义上的小宠,虽然并未敞开心扉,但相处是坦然的、暗流下涌动着温柔情愫;可如今执手相握,中间却因为汪直,隔了太多枝枝蔓蔓,不敢说,不可诉。他胸口疼得厉害,无法拆去这纷扰杂陈的哀伤,似在蔓草繁生的旷野经历了一场暴雨,悄无声息地心痛胆寒、抱臂号啕,喉咙艰难地动了动,低声道:“小瓷片儿,我心里其实是害怕的……”

沈瓷听他声音竟是微微发颤,向来从容忍耐的小王爷,此时竟有了些惶惑的神情,他的手掌发烫,握住她如同握住一道捉摸不定的光晕,心下一滞,说道:“别害怕,汪直若是想要我的命,之前有的是机会,既然他没动手,便说明我没有­性­命之忧,你不需担心他会找我寻仇。”

朱见濂却是摇头:“我并不是害怕这个。”

沈瓷见他今日不同以往,对方才她的问题也避而不答,迟疑再问:“那你是……怕他从中阻挠,没有办法带我离开京城吗?”

朱见濂仍是否认:“不,我答应了带你回家,就一定会的nAd1(”

“那……”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中的滚烫却分毫未减:“我真正害怕的,是你纵然回到了江西,心却放不下。”

“……”

“京城遇见你以后,便是波折不断。还没同你好好说上几句话,还不了解你心中所想,事情就变了一遭。我时常不知如何才是对的,怕见不着你,又怕见着了你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从前以为暗藏情愫的时光很难熬,现在才知,那并不算什么。”他眼中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更害怕,她知晓了今日所有事情的真相后,会待他疏离。怕汪直若真的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会因愧疚而回避他……他眉心凝成了一个“川”字,心里也拧得发疼。

静了一会儿,沈瓷伸出手,轻轻抚平了他眉心的痕迹:“我的心能去哪儿呢?”她的心不知为何泛起一阵酸楚,喉咙哽咽:“除了你这里,我还能去哪儿呢……”

朱见濂不由动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小瓷片儿。”

“嗯?”

“你别走。”

“我不走。”

“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都别离开,好不好?”

沈瓷从他的言语中觉出不对劲,抬起眼看他:“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朱见濂心中叹息,言道:“只是时局不定,不知未来还会有何种争端nAd2(”

沈瓷再定定看了他片刻,却没有点头,再问道:“你是想说,回江西以后淮王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至多一小部分担心罢了。”朱见濂开口道:“重要只在,你和我,其余,都不太重要。”

只这一句,沈瓷的心跳陡然停滞,喉腔里空荡荡的,抬头看他的一双眼黑得发亮,心中似有一根弦砰砰震动,急忙垂下眼帘道:“顺其自然罢。先等待这三日过去,离开京城再想别的。”

或许是因为她挂念着他滚烫的体温,或许脑中还回荡着与汪直的争执恩怨,或许她也不知话题深入下去该如何作答,遂握住他的手道:“你是不是发烧了?叫医师来给你看看,应该早些休息才好。”

朱见濂深深看她,知晓她眼下想要静养,颔首起身:“你也是,再等我两三日,都会好起来的。”走到门口,又觉言语未尽,不禁转过身,正瞧见她静静望着他,一双眼澄清寂静,心头凝紧,忍不住转身往回走,重重抱紧了她。

发间香气馥郁,灯烛明明灭灭,他紧紧拥着她,说不出话,叵测的未知与模糊的恩怨交织在一起,可这纷扰思绪,又怎能用一语诉尽。

*****

杨福随同护卫回了汪直的私宅,至此,他已有了全新的身份。

这是尚铭三年来一直培养他所做的,后来到了朱见濂身边,也做着同样的准备。可纵然如此,临到跨进了汪直的地盘,代替了汪直的身份,他依然觉得不安。

自己原本只是一个影子而已,为了叵测的目的潜伏至今,突然有这么一天,不需再活在黑暗里。他是别人的棋子,却是心甘情愿的棋子,不仅如此,他还需利用如今的身份,践行自己的目的。

杨福愣愣坐在房中,正想着,突然听见敲门声nAd3(

他挺直背脊,整理了一番状态:“进来。”

门打开,侍从毕恭毕敬:“汪大人,张公公托人来问,您明日何日入宫,定下了他赴任的日子,可别忘了告诉他。”

杨福一愣,不由反问:“张公公?”

“您忘啦?就是您新选中的督陶官,不是说要给皇上一个交代吗?”

杨福想了一会儿,弄明白这是汪直之前准备代替沈瓷去往景德镇的人选,点头道:“嗯,我想起来了。”他学着汪直的手势,小臂向斜一挥:“告诉他,不必记挂着这事儿了,好好做从前的职务吧。”

侍从一愣:“您的意思是……他不用去江西了?”

“正是。”

“那皇上那边……”

杨福心里一拧,噌噌窜上不安的感觉,硬着头皮道:“皇上那里,我明日自会去说。”

随侍闻言,躬身告退。杨福恍恍惚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表情十分僵硬,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咧开嘴笑了一下,皮肤却像是抽搐着,只挤出一个难看的弧度,似嘲非嘲。

次日,杨福前往皇宫。

昨日事发后,尚铭一直未曾露面,为了避嫌,杨福也没去找他。如今不同往常,在众人看来,他已是汪直,便是在尚铭的敌对面。

下了马车,杨福一路高度戒备。头一次面圣,言行举止都需小心得体。据尚铭告诉他的,汪直在皇上和万贵妃面前并不拘礼,但也比在常人面前收敛许多,其中分寸,还需他自己把握。

行至皇上所在的暖阁外,宦官进去通报,出来对杨福道:“汪大人,进去吧。”

杨福点头,一步步迈上台阶,他腿脚发软,头脑嗡嗡作响,走到暖阁门口,脚步忽而一滞,深吸一口气,这才提步进入。

皇上正批阅着奏章,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汪直来了?刚好,你来看看,东厂刚把妖狐夜出的案子给结了,朕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这事儿之前你也负责过,替朕看看。”

杨福肌­肉­绷紧,强作镇定地接了过去,刚把奏章捧在手里,便听见皇上“哎——”了一声。

他手一哆嗦,差点把奏章掉了下去,赶紧抓住,定定站着。

皇上皱着眉头看他:“怎么了?”

杨福顺了顺语气:“皇上方才哎了一声。”

“哦?这就把你吓到了,你胆子可是愈发小了啊。”皇上笑笑,不在意地摆手:“我就看你这几天似乎是瘦了,­精­神也不太好,倒有些萎靡了。”

杨福迟疑片刻,正思索着怎么答话,便听皇上再问:“是不是还因为那个沈瓷的事?”

杨福扁了扁嘴,­干­巴巴答道:“是。”

皇上未觉有异,只当他是忧思心切,劝慰道:“放宽心,你们俩的事朕不反对。朕的开明,你是明白的。”他稍稍一顿,想起了什么:“对了,朕听上次你差人汇报说,新任督陶官已经找到合适的人了,怎么样?能同沈瓷一样好吗,会制瓷吗?”

杨福念及此行的目的,顺势问道:“皇上便对沈瓷如此满意?”

“那是自然,不仅是朕,万贵妃对他制的瓷器也很满意。朕之前都想过了,要整顿御器厂,便需要一个真正懂瓷的人,最好还让朕信任过。沈瓷满足所有的条件,若不是因为你,朕都想让他提前上任了。”皇上悦心一笑,却见杨福微有踟蹰的模样,问道:“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

杨福不敢抬头,慢慢说:“臣想……”

“你什么时候开始自称臣了?”皇上打断他,饶有兴致问。

杨福想起尚铭的叮嘱,额上不由冷汗直冒,改口道:“我想……既然皇上如此中意沈瓷,便让她继续担任督陶官,不需再另寻他人了。”

“嗯?”皇上蹙眉:“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杨冈然不知道汪直上次是如何说的,但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沈瓷既然有这个资质,自然该为朝廷效力的。”他稍稍抬眼,见皇上岿然不动,继续道:“重要的是,她自己也是想去景德镇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和梦想,若是强留她在京城,她也不快乐。”

皇上半眯着眼睛看他:“那你呢?”

杨福微怔,嚅嗫道:“我……我……”他咽了口唾沫:“上次是我冲动失言,这几日我好好想了想,还是不能强人所难。”

“可你前日才告诉我,你已经物­色­好了新的督陶官人选。”

杨胳­唇­发­干­,喉咙像是打了结,在皇上怀疑的目光下,背脊已是冷汗一片:“之前……是我还没想得明白。既然沈瓷志在景德镇,我便不该阻拦。更何况,皇上您对沈瓷如此满意,若是她成了督陶官,应是能做出贵妃娘娘喜爱的瓷器,我又怎能武断地将沈瓷留在京城,让皇上继续为御器厂忧心呢……”

一阵安静。

皇上的手有规律地叩击着桌面,一声一声,响得人心中聒噪,良久,才慢慢问道:“这是最终的决定?不再改了?”

杨福声音低沉:“是。”

“你心里真是像你说的这么想的?”

“是。”

皇上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悠悠道:“汪直,你今日同往常不太一样啊。”

“……”杨福的手在背后暗自握紧。

“朕从未想到,从你嘴里竟会说出这番话。”皇上轻笑:“你倒是难得为了别人的意愿妥协。也难怪,从前朕提出让沈瓷做督陶官时,他一口答应,你却一脸为难,今日总算是明白了。”

杨福勉强笑笑。

皇上看他神­色­勉强,道:“怎是这般表情?难道……他根本不喜欢你?”

皇上问上了瘾,杨福更觉尴尬。他之前虽未明确知晓沈瓷和汪直的关系,看也能从种种事件中看出一二情愫,可沈瓷分明已经有了淮王世子,其中的关系便叵测起来。此时,面对皇上这般直白的问题,他进也不是退了不是,压根不知如何回答,手足无措之际,出口道:“皇上说笑了,寻常人家的姑娘,又怎会喜欢我这般宦官呢……”

皇上的瞳孔霎时睁大:“姑娘?”

146 吞吐应对

?杨福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竟是说错了话,搅着舌头想要圆谎:“我的意思是,连姑娘都不愿意同宦者一起,更别提其他人……”

皇上定定看了杨福片刻:“汪直,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啊。你可知道私自让女子扮作宦官混入宫中,该当何罪?”

杨福身体一震,当即跪地。汪直和沈瓷之间的内情,他是不知的,如今龙颜震怒,骇得不知如何是好:“臣……臣……是臣口误,表达错了意思,还望皇上息怒……”

皇上虽忆不清沈瓷的样貌,却也隐隐记得那日见她的眉清目秀,音­色­温润,确有女子之态,再加上杨福吞吞吐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蹙眉道:“是女子还是宦者,把人叫来验验便知。来人!”

杨福喉头哽住,背上已是冷汗淋漓。眼见着皇上已吩咐人欲去检验,再按捺不住,俯首道:“请皇上恕罪……之前臣……臣并不知她是女子……”

皇上眯着眼看杨福:“这么说,她当真是女子了?”

杨福吞吞吐吐:“并非刻意隐瞒皇上,实在是……臣也是这两日才知晓的。”

皇上没立刻再问,将杨福上上下下扫了一圈:“今日你的言行举止,着实怪异。”

杨福身体一僵,方才只顾着慌张,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汪直在皇上面前,不会如此拘束,更不会因一语不和而胆战心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狂躁的心跳,慢慢站起身。

皇上看着他,决定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说吧。”

杨福稳了稳心神,估摸着皇上对沈瓷的了解也不多,斟酌道:“皇上可还记得,之前被东厂误关入大牢的西厂暗桩,也就是那个叫卫朝夕的女子?”

“有点印象nAd1(”

杨福咬牙编道:“沈瓷同她是知交好友,因此相识。西厂探查妖狐夜出一案时,沈瓷也帮衬着做了一些事,只不过她一直以男装示人,并未透出女子之身。至于后来,我带她入宫,的确是因为她制造的瓷器­精­美非常,想讨贵妃娘娘的欢心。”

皇上紧蹙的眉头微微放松了些:“这么说,你并不知情,是沈瓷刻意瞒你?”

“倒也没有刻意相瞒……前几日,她将真实情况主动告诉了我。”杨福道:“我已查过,沈瓷身家清白,绝无犯上之心,还望皇上息怒。”

皇上静默片刻,指了指杨福:“若这人不是你举荐上来的,凭她未入宫籍潜入宫,朕早就拿她是问了。”

杨福暗暗舒了一口气,又听皇上道:“不过,你既然喜欢她,当真不准备将她留在京城?”

杨福摇首,竭力揣摩着汪直的口吻道:“不了,我不想再强人所难,她想去御器厂,便让她去吧。”

皇上摆摆手,道:“就算你让她离开,朕也不可能再命她为督陶官。”

杨福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朕为什么?”皇上不满道:“你倒是说说,大明朝,何时出过女督陶官了?”

147 险获任命

? 杨福倒吸一口凉气,听皇上语气果决,竟是吐不出话来。正欲领命,忽然听御前侍卫通报道:“皇上,贵妃娘娘来了。”

“哦?”皇上抬了抬眼:“让她进来吧。”

“是。”

不多时,万贵妃袅袅娜娜地迈步进来,手上抱着那只懒洋洋的大白猫,微醺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臣妾参加皇上。”万贵妃微微屈身,瞥了眼杨福道:“汪公公也在呢。”

杨福想起尚铭的叮嘱,说汪直同万贵妃的关系,比同皇上更甚,甚至当初汪直被任命为西厂提督,也与万贵妃的指点分不开。

他朝万贵妃揖手为礼,便听皇上道:“正说着,贞儿你便来了。”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指了指杨福,笑道:“这个汪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上次带给你的那个叫沈瓷的宦官,居然是个女子。”

“女子?”万贵妃凤目挑起,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抚摸着白猫的皮毛:“女子扮作宦官,可真是新鲜事。她有何企图?”

“绝无任何企图,当时,是我安排她进宫的,只想着用她做的瓷器讨贵妃娘娘的欢心。而当时,我并不知她是女子。”

万贵妃思忖片刻,基于对汪直的信任,并未怀疑什么。

杨福垂头想了想,既然万贵妃对汪直心有偏袒,再合计着汪直惯常的­性­格,决定再为沈瓷争取一番,连忙道:“虽是女子,但确有制瓷之才。督陶官最重要的事,应是监督御器厂制出最­精­美的瓷器,进贡皇家,有所成就。之前的督陶官便是因为对瓷器一窍不通,又不肯钻研,才让皇上和贵妃娘娘产生诸多不满。”他微微侧身,又朝万贵妃颔首道:“更何况,女子更能知晓贵妃娘娘的心意。若是能让贵妃娘娘开心,出个女督陶官又何妨?”

万贵妃道:“你今日说话,倒是细致得很nAd1(”

杨福身形再次一僵,偷偷抬起眼来看万贵妃,恰好撞上她看过来的眼睛,盯着杨福,若有所思,片刻后粲然一笑:“我就说呢,怪不得她做的瓷器都是些小巧­精­致的,虽有大气,却也沾了秀气,原是­性­别使然。既然是汪公公信任的人,在宫中也没什么动静,本宫便暂且信你了。”

皇上转过头看万贵妃:“爱妃的意思是……”

“皇上。”万贵妃挽住淮王的胳膊:“男人和宦官哪能把握得了女子的喜好?以前没出过女督陶官,不代表如今不能出。只不过是个督陶官的职位,又不在京城,影响不了朝政。开了这个先例又如何?”

“这……”

“皇上……”万贵妃倚着皇上的手臂,语带娇嗔:“贞儿可不愿下次进贡上来的瓷器,还是前几次那般模样。”

皇上总是迁就她的,没过一会儿,终是妥协:“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诏命依旧,让她依然以宦官的身份上任,就别提什么女子了。”

“这怎么行?”万贵妃气­性­上来,倒是倔强得很。她自己涉政不少,时常参与朝堂之事,此刻听了皇上的话,竟觉不服:“为何女子不可以,我不就是女子吗,做个督陶官而已,又何须遮遮掩掩?再者,瓷器本就是­精­巧雅致之物,女子担任,并不为过。若是后来被人揭发,那日子可更难过,还不如从一开始便杜绝。”

皇上整顿御器厂,原本就是为了讨万贵妃的喜欢,如今听她都说到这份上,想想御器厂的事项也应当交由万贵妃决定,遂应允。

万贵妃觑了杨福一眼,顺势道:“依臣妾看,督陶官这等小事,就不烦陛下­操­心了,汪公公有心,便交给他料理好了。”

杨福得到皇上准许的眼神,立刻应下,终于松了一口气nAd2(想来,若不是凭借皇上和贵妃对汪直的喜爱,此事恐怕难以善终。

“好了,此事便依你们了。”皇上拢了拢万贵妃的发,又目光转向杨福,道:“还有一事,你先把刚才掉在地上的奏则捡起来看看。”

杨福这才想起方才被他掉落在地的奏则,里面记录的,正是东厂对妖狐夜出一案的破获结果。

此事杨福也有参与,他再清楚不过,妖狐夜出其实是东厂一手造出的谜案,为的便是扰乱民心,同时让汪直的能力在皇上心中打下折扣。同时,也隐隐帮助朱见濂寻得了刺杀汪直的机会。

只是眼下,杨福已成了汪直,他还需要倚靠东厂的势力实现自己的目标,自然不能把这些抖出来。

“朕总觉得这当中差了些什么,这案子之前是你负责的,你且看看,是否有问题?”皇上道。

杨福认真读了一遍,既不能供出尚铭,又不能显得自己无能,更何况东西厂争锋相对,肯定是应该挑挑刺的,便学着汪直的语气说道:“有几个地方的确看起来有漏洞,不排除东厂有故意找人顶包的可能­性­。不过,这些还需要时间核实,我都记住了,定会细查到底。”

“好,那就这样吧。”皇上又将杨福上下扫了一圈,似乎也觉得“汪直”今日有些变化,不过念在沈瓷即将离京,只当他是难舍心上人,便也没想太多。

杨福行礼,道了告退。还没来得及转身,万贵妃怀里那只一直懒洋洋的白猫突然睁开了双眼,瞳孔瞪得闪亮,直视着杨福。那双幽粼粼的猫眼盯着他看了半晌,越来越警觉,骤然长长地“喵——”了一声。

杨福骇然,加快了脚步退下。到了宫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后背尽是汗湿,腾腾升起不安的气息。

*****

当日申时,沈瓷收到了谕旨nAd3(

她惴惴不安,这一纸文书,决定了她是去是留,甚至……是生是死。

她不觉得汪直会放过她,她对他下药,他趁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赐死她,或许是有可能的。

可她相信小王爷,他说会带她走,他说会同她远离京城合格是非之地,她相信的。

她跪下,静静等待着宣判,朱见濂同她一起。

听着宣旨的太监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待听完了,更如同做梦一般。

她不仅被任命为督陶官,还是以女子的身份!

是汪直真的妥协了,还是小王爷从中安排?她念及此,心里又是一阵刺痛,暗暗看了眼小王爷,深呼吸。

太监将手中的任命交予沈瓷,道:“恰巧后日淮王返回江西,沈姑娘既与淮王相识,大可一同走。”又裂开一个笑容:“贵妃娘娘对姑娘的瓷艺深有赏识,汪公公也极力促成,这才破例许您为女督陶官,姑娘莫要辜负了娘娘的期望啊。”

沈瓷听了汪直的名,身形一滞,半晌才回过神颔首:“是。谢公公提”

朱见濂将她的反应瞧在眼中,迅速接话道:“行,后日一早,我们一同离开,必定将你安全送回景德镇。时间不多,还是快些回房收拾东西罢。”

说罢,朱见濂塞给宣旨太监一块银子,送走了对方。沈瓷回房间收拾东西时,还如同身置梦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不像是汪直的作为,莫非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

她想要问一问,却又不敢,只先让朱见濂离开,自己待着静一静。繁冗的思绪压下,她有些头疼,正惴惴着,突然听见门被推开,一抬头,正看见卫朝夕站在门边,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阿瓷。”卫朝夕轻唤了一声,喉咙已是喑哑:“阿瓷,我来同你道别。”

隔壁老王

148 云里雾里

“道别?”沈瓷蹭蹭站起,见卫朝夕眼神恍惚,脸­色­像是铺上了一层灰,没有丝毫光彩,不由担忧:“朝夕,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卫朝夕鼻子一酸,使劲摇头:“没……没谁欺负我。”

沈瓷拉着卫朝夕坐下,握住她的手,轻语道:“那你好好的,道什么别呢?”

“我想再京城呆一段。”卫朝夕声音哽哽,话说得有些艰难:“我已经思考了整整一日,这趟你们回江西,我就不同你们一起走了。”

沈瓷听得莫名其妙:“这怎么行?眼下已经比预计呆在京城的时间长了许久,你爹该急得不行了。若是我回去了,卫老爷还不见你,那该怎么办?”

卫朝夕垂下头,咬咬牙,复又抬头道:“是我辜负了爹爹的期待,可是,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再多呆一阵,或许最终也不会得到结果。但若是就这样离开,我……我不甘心……”

沈瓷看着她:“你不甘心什么?”

卫朝夕张了张嘴,咽下一口水,却没说出话来。

从苍云山下来时,朱见濂曾经叮嘱过她,今日山上之事,绝对不可告诉沈瓷,否则,将会给杨福招来杀身之祸。

卫朝夕对沈瓷,向来隐瞒甚少,但唯独在关系到杨福时三缄其口。卫朝夕想要告诉她汪直已死,她不必再担心打击报复,可如今的朝堂之上,还有个“汪直”坐镇西厂,若是细纠起来,杨福恐怕会陷入危局。

临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卫朝夕轻吸一口气:“总之我在这里,还有未了的心愿。阿瓷你也不必再问,若是这心愿能达成,以后我自会告诉你。若是不能……也省得说了。”

她说得云里雾里,沈瓷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正­色­看她:“不行,我不同意nAd1(”她语气坚定,试图说服卫朝夕:“你是小王爷带到京城来的,他便有责任将你带回景德镇。你若不回去,就是他的过失了。更何况,从京城到江西,路途遥远,山匪又不少,你不同我们走,今后自己回去,危险也是不可知的。”

沈瓷深知,卫朝夕胆子小,断是不敢独自上路的。可她低估了卫朝夕的决心,只见卫朝夕抿了抿­唇­,低声道:“今后的事,今后再说,或许那时,我会有其他办法的……”

“朝夕!”沈瓷有些无奈了,语气也不由加重:“你犯什么傻?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去,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我怎么能放心?”

“我犯傻?”卫朝夕眼皮抬起,道:“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去的,是你,不是我。你难道以为是汪直放你走的吗?你以为是他突然转­性­了吗?”

沈瓷神经一紧:“你知道些什么?”

卫朝夕别过头去。

“你知道什么?”沈瓷凑近她,清楚看见卫朝夕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她离她更近了一寸。

“我什么都不知道!”卫朝夕“嗖”地一下站了起来,语速飞快,眼睛胀得红红的:“什么都别问我,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留下来,我必须留下来,我绝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离开,最后变成毫无瓜葛!”

沈瓷被卫朝夕激动的情绪惊了一跳,她激动之下的这番话,听起来突兀无比,却又不似胡言乱语。沈瓷正欲追问,卫朝夕已慌乱抬步,快速推门离去。

149 缄默无声

? 朝夕这是怎么了?她突然提起汪直,莫不成她的留下还与汪直有关?可在沈瓷的印象中,这两人并不熟络,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沈瓷琢磨不透,推门出去寻小王爷。当下要紧的事,还是要尽力劝朝夕与他们一同回江西,这样才较为安全。

“小王爷,朝夕打算不随我们离开,自己留在京城。”沈瓷入了朱见濂的房间,道:“我担心她的安全,又怕她意气用事,能不能在临行前派两个人盯住她,免得她再乱跑?”

朱见濂听了,却并不惊讶,苍云山上,卫朝夕对杨福的袒护已是明晰,做出这等决定,并不意外。朱见濂对此早有预料,平静道:“她若是执意想留,我们也拦不住,便让她留下吧。”

沈瓷顿感意外,皱眉道:“这京城还有什么值得她留下的,你怎会放任她如此?再者,她留下了,你同卫老爷如何交代?”

朱见濂叹息一声:“我也想让她同我们一起走,但是,只怕她自己不甘心,不愿意走。”

这话与方才卫朝夕告诉她的如出一辙,沈瓷思忖片刻,抬起头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她试探着问:“难道……朝夕在京城,有喜欢的人了?”

朱见濂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是谁?”

“我不知道。”朱见濂快速撇开话题,又道:“卫朝夕怎么来的京城,你我都知道。若是她真的想留下,你就算把她强行带到车上,中间偷个缝她也能溜回来,没用的。我们总不可能把她五花大绑在车上吧?”

沈瓷想想,也觉得卫朝夕若是倔起来,自己也拦不住:“那怎么办?把她一个人放在这儿,我不放心。”

“依我看,若是能劝她离开,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我留下两个护卫保护她,若是她之后想回江西,路上也能安全些nAd1(”

沈瓷想了想,点头道:“如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我再想办法劝劝她,最好的法子,还是先将她安然无恙带回江西。”

朱见濂上前,将她皱起的眉头抚平:“别光想着她,眼下我更担心的是你。”

沈瓷摇头轻笑:“我还能有什么事,皇上的任命都下来了,总不至于还有什么差错。”

她笑容中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嘴角扯了扯,有些僵硬,朱见濂敏锐地觉察到了,却没说,只轻轻抱了抱她,情绪沉淀在心底。

过了好一会儿,朱见濂才放开沈瓷:“好了,去吧,再过一日便要离京,别漏了什么东西。”

沈瓷的神思仍有些飘忽,点点头,被朱见濂送回了房间。静坐半晌,隐隐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却只是一闪而过。从前多次和卫朝夕相处时,她都是欲言又止,当初卫朝夕被搅入妖狐夜出一案,真的只是偶然吗?

念及此,沈瓷再坐不住,起身赶往卫朝夕的房间。

哪知推开门,一个人影都没有,只剩下飘飘荡荡的帘幕,在空中飘荡。

*****

卫朝夕与沈瓷道别后,担心会被阻拦,慌忙回屋拾掇了重要的东西,没来得及整理好,便一团抱着跑了出去。

她要去找杨福,可杨福如今在哪里呢?从前简陋的小屋早已空空荡荡,两人唯一的相会之所已是人去楼空。

她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的关联,却也清楚,那个她所熟识的杨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世人眼中的汪直。

汪直又住在哪里呢?或许她在离开之前,应该问一问沈瓷,可眼下她不能回去nAd2(或者,她害怕只要自己一回去,那已经下定的决心便会溃然崩塌,她怕自己承受不了这决定带来的后果。

既然西厂提督时常入宫,那便在宫门不远处等他吧,一天,两天,总能等到他。

这样想着,卫朝夕便默默守在了宫门不远处。也亏得她运气好,杨福从皇上的书房退下后,又去了西厂,因此卫朝夕不过等了二三个时辰,便瞧见了骑马出宫的杨福。

此时的杨福,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经历了初次面圣的慌张,他已慢慢找到了几丝当初训练时的感觉,尤其是方才在西厂走的一遭,看着跪地请安的宦者,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便窜了上来。

若是再面圣一次,他相信自己的表现必定会比方才自然许多。

下巴扬起,背脊挺拔,眼风斜斜向上飞起,他便以这样的姿态出了宫。刚迈出宫门,不出杨福的意料,果然有人候着。那人穿着平民服饰,可杨福认得他的脸,便是负责他与尚铭通信的使者。那人使了个眼­色­,杨福便明白,是尚铭要见他了。

昨日为了避风头,尚铭没同杨福联络,大概是今日得知他已面圣,等不及要询问。

他轻轻颔首,同身边人借口说自己还有事要查,便扔下其他人,默默跟在尚铭的信使身后。

不远处的卫朝夕一看这情形,顿时手足无措,街上的人不少,又是在宫门处,她不敢当众疾呼,舔了舔嘴­唇­,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杨福身后。心道他应是要回住处,如此,自己也能知道他住在哪儿。

可没想到,杨福七拐八拐,在巷子里穿行得甚是曲折,中途还下了马,换成步行。卫朝夕见杨福身前还有一人,一直没敢上前,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跟到两人进了偏僻处的一座酒家。

她实在太累了,拖着疲惫的身体,也想要进酒家里坐一坐,还没跨入门槛,便感到自己衣领被提住,整个身体都悬空起来nAd3(抬眼一看,正是方才领着杨福进入酒家那人。

“你是谁?”那人面­色­带煞,瞪着凶狠的眼睛:“说,谁派你来的?”

“我……没谁……”卫朝夕缩了缩脑袋,被那人吓得一颤,眼神瞥见杨福正上楼的背影,蓦然憋着气大喊:“哎!嗨!我在这儿!”

杨福上楼的脚步一顿,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卫朝夕辨不清应该如何唤他,只好省去称谓喊道:“是我啊!我,我在这儿!”

杨福回过神,立刻转过身,便见卫朝夕像是一只被拧在手里的小鸟,蹬着手脚无助着。

“放下她。”杨福奔了过去,欲从那人手中拉过卫朝夕。

那人后退一步,对杨福摇头道:“刚才我们一路过来,这女的便一路跟着,鬼鬼祟祟,还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我早就想出手了,一直忍到现在。”

“这是误会,误会。”杨福忙道:“她是我朋友,我们认识的。”

闻言,那人的手捏得更紧,几乎要嵌入卫朝夕的­肉­里,语带嘲讽:“怎么?你当上了西厂提督,不放心我们大人,背后还要带个通风报信的?”

手劲越来越大,卫朝夕觉得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不由痛得惊叫了一声。

“不,绝非如此!”杨福以手相阻,音调都高了几度:“我真不知她在后面跟着,可她绝不是谁派来的人,只是来找我的而已,你先放下她,放下她好吗?”

那人全然不听,手中的力毫不松懈。

卫朝夕的惊叫亦更加刺耳。

杨福听不下去,上前便要动手抢人,拽住卫朝夕的胳膊朝自己身边拉。奈何对方寸步不让,两相胶着,再混入卫朝夕的阵阵痛叫,一片­鸡­飞狗跳之势。

“­干­什么呢,这么吵。”

一道尖利的声音劈开争吵,三人转头看去,正看见尚铭扶在梯上站着,微眯着眼看向他们。

“尚大人,这女的一直跟着我们过来,恐怕不怀好心。”那领路人道。

杨福也抢白道:“尚大人,这姑娘绝对没任何心思。您认识她的,正是之前妖狐夜出案子里被带到东厂的卫朝夕姑娘。”

尚铭没做声,将目光移到卫朝夕身上,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是卫姑娘啊,当然认识的,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呢?”

杨福忙Сhā嘴解释:“她一定是……”

“闭嘴。”尚铭瞥了杨福一样,又笑眯眯地看向卫朝夕:“我问卫姑娘呢。”

卫朝夕的嘴­唇­哆嗦着,看了看尚铭,又转向杨福,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我来找他……”

“找他做什么呀?”尚铭仍是笑眯眯的。

卫朝夕舔了舔嘴­唇­,兴许是被方才的情形吓怕了,垂着脑袋轻声说:“我在京城还没待够,想问他能不能留我多呆些日子……”

话音未落,杨福立刻打断了她:“你说什么胡话!该走就走,谁会留你!”

“哎呀。”尚铭看也没看杨福,仍盯着卫朝夕,笑道:“想留就留下来啊,他不留你,我留你。”

杨福浑身打了个寒颤,他多次对卫朝夕的袒护,已让尚铭觉察到她对他的重要,这下好了,人质自己送上门,以卫朝夕的命为筹码,若是杨福办事不周,她的­性­命也难保。

杨福心里一阵捶胸顿足,眼泪都快要急出来,卫朝夕却浑然不觉,摇了摇头道:“不,我希望他能留我。”又低声补充道:“若是他丝毫不愿留我,我……我便真的走了……”

“我根本不想留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杨福飞速吐出话语,说完一抬眼,便撞上尚铭锐利的眼睛,勾视着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杨福舌头打结,哽得说不出话。尚铭见杨福仍旧保持沉默,手摸到腰上,慢慢抽出腰间那把锋利的匕首,一寸寸,一节节,刺眼的刀光只是逐渐透出,便如同放在杨福的喉咙上,一点一点凌迟着他。

尚铭抽出了刀,慢慢举到卫朝夕身后,捏紧了,看着杨福的眼神愈发锋利,露出狰狞的笑意。

“好!”杨福攥紧了拳头,话是回答卫朝夕的,眼睛却一刻不离尚铭的手:“好!你留下,留在我这里!”

朝向卫朝夕背后的刀,终于收了回去。

尚铭瞥了眼领路来的那人,尖声道:“哎呀,还抓着卫姑娘­干­什么,可别把人弄疼了。”又看向杨福,笑道:“既然卫姑娘的事是误会,汪公公,接下来,该谈我们的事了吧?”

杨福心里长叹一声,无奈点点头,叮嘱卫朝夕道:“在这儿等着,别再乱跑了。”

随即随尚铭上了楼梯,临到拐角处,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颗原本便沉重的心,似乎又压上了一块巨石。

******

沈瓷临到出发的清晨,也没能等到卫朝夕。

自卫朝夕草草收拾行李离开后,便再也没回来,派护卫在城里寻不到,连个消息也没有。

距离启程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沈瓷心急如焚,眼见着车队就要启程,卫朝夕若再不来,恐怕就真的赶不上了。

“姐姐,这是有人要我给你的。”一个信封突然递到了沈瓷面前。沈瓷一低头,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沈瓷伸手接过,展开寥寥一看,是朝夕的笔记。

“这是谁给你的?”她问小乞丐,对方却早已趁她方才拆信的空档,一溜烟地跑了。

沈瓷追过去,没寻到踪迹,只得仔细看手中的信,简简单单,只有十一个字:一切安好,不必等我,祝顺利。

她是真的不打算来了。

沈瓷愣愣看着这几个字,说不出况味几何,心中的担忧无处可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朱见濂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来不及再等了,走吧。护卫我已经留了三人,若是寻到她,今后自然会护送她回江西。”

沈瓷点头,把手中的信递给朱见濂:“好,走吧。”

坐上马车,滚滚的车辘声响起,一声一声,如同碾压在人的心上。

沈瓷轻轻掀开帘幕的一角,忍不住朝窗外看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扫过人群里的一张张面孔。两道的人群熙熙攘攘,汪直也在这群送别的人当中吗?她既觉得他会来,更害怕他会来。恩恩怨怨似都在浮尘中漾开了,迷了她的眼,连带着心里也狠狠一抽。

“你还好吗?”朱见濂替她围上一条披肩:“冷?”

“不冷,我没事。”沈瓷浅笑,长长舒出一口气:“真好,终于能回去了。从我到京城的第一天起,我就想着怎样离开,如今得偿所愿,我怎会不开心?”

朱见濂道:“我没说你不开心的。”

沈瓷微微一愣:“是吗?”

她侧过头,目光游离在窗外,渐渐觉得模糊了,车轮的辘辘声响个不停。京城数月,如梦一场,她得到了些她想要的,也失去了些曾经珍视的。

慢慢的,她将帘幕合上,如同合上那双张望的眼,缄默无声。

【第三卷,薄如纸,完】

150 初为陶官

? 连日的细雨淅淅沥沥,带着些清爽,但下得久了,便觉得时间都在细雨中一分一秒地浸染过去。日光太瘦,思虑太挤,颠簸的行程之后,终于迎来了雨过天晴后的第一段光线,夹杂在袅袅的瓷香间,倾泄而下。

景德镇,百转千回后,她又回到了这里。

心绪的变化其实不可言说。

那连绵已久的细雨,使得呼吸间都沾染了些柔弱无骨的潮湿气,又在阳光筛滤下,渐渐晒­干­。御器厂里的人,已听说新的督陶官抵达了景德镇,原本还纷纷庆幸李公公终于离开,但一听说这新来的督陶官是个女子,顿时议论纷纷。

迎候的人等在御器厂外,淮王虽不愿朱见濂多加逗留,但好歹沈瓷也是皇上亲命的督陶官,便多停留了些时间。

朱见濂陪着沈瓷一同下了马车。

沈瓷虽是以女子之身担任此职,可着装依旧是简练的中­性­装扮,不施妆容,瘦窄的肩膀下,竟也透出了几丝男子英气。

众御器师看到这副装扮,先是没认出来是她,待看清了,不由交头接耳:“这是沈瓷?怎么会是她?”

沈瓷面无表情,并未开口,反倒是朱见濂上前了一步,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半圈。

有明眼人认出这是淮王世子,当即躬身道:“恭迎世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后面的人听了,亦是躬身,一时间,尽是满场恭敬的声音。

朱见濂笑着,似不经意道:“小王我奉皇上的旨意,一路陪同沈姑娘到御器厂,相谈甚欢。送到这里不过路过而已,今日行程繁忙,停留的时间不久,若之后有机会,我来找沈姑娘的时候,再来御器厂详看。”

寥寥几语,既是推辞,又将他同沈瓷的关系在众人面前拉近了一大步nAd1(

这是在为她出到御器厂撑底气了。沈瓷偏头看了看朱见濂,胸有暖意,心领神会。

众人已听闻这位新任督陶官制出了惊艳绝伦的斗彩瓷,再想到沈瓷在离开景德镇之前制出的素三彩,倒也都有钦佩。如今还多了淮王世子的支持,方才那点惊叹的嘘声渐渐消弭下来。

待人群安静下来,很快有人上前将沈瓷和朱见濂迎入厂内,沈瓷摇了摇头,没顺着那人的指引,只将目光锁定住站在人群最前端的一人,走上前,轻轻福身,颔首道:“徐尚先生。”

“回来了?”徐尚伸手虚扶她:“自你入京后,已消失了小半年,我还以为你遭到什么危险。没想到峰回路转,你竟是以督陶官的身份回来,实在奇妙。”

“受先生赏识之恩,曲曲折折后,才有今日。”

“回来就好。”徐尚先生摸了一把胡须,想了想,眼中顿时泛光:“你是因为将瓷器呈给了万贵妃,才得以任命的?

沈瓷有一瞬的犹豫,道:“可以这么说。”

徐尚先生更是激动:“听说,这斗彩,意为釉下青花与釉上彩相互争艳斗奇。名字取得好,可我还没见过这瓷器什么样呢。”

徐尚先生也是个痴人儿,不关心她是如何当上督陶官,只专注于瓷器。沈瓷笑笑:“不着急,我这不回来了吗,很快您就知道了。”

徐尚先生点点头,沈瓷转过身看向朱见濂:“你呢?”

朱见濂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我本想陪你,但父王身体未愈,还是要先回鄱阳的。等安顿好了,我便来找你。”

沈瓷的拳头微微一紧,神­色­黯了一分:“什么时候回来?”

淮王对她的不满,她心中是清楚的,只怕小王爷这一回去,便不知何时再见nAd2(

周遭的人不少,朱见濂不便多说,看着她的眼睛:“相信我。”

沈瓷眸子闪了闪,点头道:“好,我等你。”

“留两个丫鬟照顾你,你自己也要保重。”

她又点了点头。

淮王那头催得厉害,朱见濂也就来给沈瓷撑撑场面,见周围的人并没有什么难为她的意思,又有徐尚先生的关照,便依依不舍地离开。

此次回到鄱阳,还有一件大事。淮王府的大小姐朱子衿已到了出嫁的年纪,淮王心里拟定了几个许配的人选,准备今年便把婚事定下来。

杜侧妃和朱子衿,因为之前的事禁足良久,就连淮王和朱见濂入京述职这段时间,也只限制在自己的宅院范围内。然而,要筹备朱子衿的婚讯,便意味着必定要解除这母女两的禁足,或者,至少解除朱子衿一人的禁足。

这对朱见濂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不介意杜氏觊觎世子的位置,但因为秋兰的死,敌对已是必然。

听闻淮王回府,久未梳妆的杜王妃又振作了­精­神。她将蓬乱的发盘成髻,一身碧­色­云雁细锦,可那目光,似乎并未因为禁足而冷静反省,除了嫉恨,反还多了一丝狂躁。

杜氏整理完仪容,见朱子衿还­干­­干­站在原地,道:“你还愣着做什么?收拾收拾自己,这两日你父王必定会解除你的禁足。”

“为什么?”朱子衿疑道。

“王爷该替你寻良配了。”杜氏蠢蠢欲动,咬牙道:“你自由了,我们才能想办法对付朱见濂nAd3(”

朱子衿轻轻摇头,毫无兴致:“他如今是世子,身边的防范少不了,不好对付的。”

杜氏轻哼一声:“我也没说要直接对朱见濂。我虽然被关在这里,但大消息还是灵通的。王爷带去京城的护卫告诉我,朱见濂同沈瓷好了,而且沈瓷现在也回到了江西,就在不远的景德镇。杜氏恨恨道:“就算我抢不过朱见濂,也不能让他好过。”

“沈瓷?”朱子衿不由打了一个机灵。从前两人一同学画时,沈瓷便夺了她的风头,后来又在杜氏病重时同朱见濂巧笑嫣兮。她想起这个人,就好像有根刺卡在喉咙里,虽不致命,却总挠得喉咙痒痒。

两人正商议着,忽然听见屋外有人声。不出所料,正是淮王派人前来,唤朱子衿前去。

杜氏急切地凑上去:“那我呢?王爷可曾提到我?”

“请您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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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王越归京

? 得知皇上召見時,楊福正陪著衛朝夕吃糕點,栗子糕、綠豆糕、豆沙卷、蜜餞棗擺了一排,剛要下嘴,忽然得知被召入宮,連忙換了衣裳出門。

一進入殿中,便見皇上把玩著手中的一盞鬥彩小杯,釉­色­青白,瑩潤如脂,外底繪一折枝牡丹,以素彩勾邊並用青花繪出脈莖,又在葉間填上綠彩,花瓣間填黃彩,­精­美可人。

楊福伏身請安:“參見皇上。”

皇上轉過臉看他:“許久都不見你了,聽說最近你西廠的事也不怎麼管,都在做些什麼?”

放手西廠的事務,是尚銘給楊福的指示,短短兩個月,因為楊福的刻意閒置,東廠迅速崛起。就連皇上親自指示楊福去核查妖狐夜出的結果,楊福也只草草回答說自己的調查結果與東廠完全一致。

皇上對於東廠的處理結果,仍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既然“汪直”都予以認同,便照著尚銘呈上來的結果處置了。

尚銘對此較為滿意,對楊福的信任也多了幾分,楊福便趁此機會,再次提出自己替代汪直的條件。不久之前,尚銘已是應允了。

他的條件是什麼呢?楊福垂下頭,沉聲應道:“回皇上,近日,臣在調查。”

皇上來了興致:“最近重要的案子都是東廠在查,還有什麼需要你親自調查的案子?”

楊福咬牙,慢慢道:“我發現了一些線索,似乎……有人想要謀權篡位……”

皇上面­色­大駭,聲音都高了幾度:“謀權篡位?誰這麼大膽子?”

楊福想了想,決定先不把話說開,只鋪墊道:“如今只有幾封書信交往的證據,應是某地藩王所為,具體是誰,我正在調查。”

他說完,便將事先偽造好的書信遞呈給了皇上,是尚銘派人偽造淮王筆跡所書,不過為了真實可信,心中並未表明淮王的身份nAd1(

“這字跡……看著有些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皇上氣得聲音都在發抖,怒道:“不論是何人,此事必須嚴查!”

楊福立刻應下:“臣必會竭盡全力!”

雖然近日“汪直”的表現讓皇上並不滿意,但因著長久以來的偏愛,皇上對汪直的話還是相信的,甚至很慶幸他能夠調整狀態,重新拾起事務。

“最近東廠的表現讓朕十分滿意,西廠卻日漸式微。此事若是全權交給你,你覺得,朕能夠放心嗎?”

此事正是楊福蟄伏已久的目的所在,他毫不含糊地答道:“請皇上放心,此事臣必定嚴查,絕不讓­奸­人威脅到皇上的地位。”

皇上肅然點頭:“好,不要讓朕失望。”

楊福信誓旦旦,正欲退下,又聽皇上言道:“剛好,後日,王越便回京了,朕知曉從前的案子他幫了你不少,這次也可以讓他協助你調查。”

楊福心裡頓時狠狠往下沉了一下:“王越?他從大同回來了?”

“早幾日便啟程了。他這次立了大功,朕正準備好好獎勵他。”皇上道:“不過,朕本以為,你們一直保持著聯絡。”

王越的確同楊福聯絡過幾次,可楊福縱然神態言行能夠模仿汪直,字跡卻不能。他從小顛沛流離,並沒有什麼學問,筆頭上的功夫,不敢輕易對王越做出迴應,都是由尚銘手下經過字跡訓練的人代筆。更何況,尚銘曾經告訴過楊福,憑他如今的偽裝,一般人都瞧不出端倪,但在朝中,有一個人是很難瞞得住的。

這人,就是王越。

王越與汪直交情甚篤,無話不談,旁人亦不知他們二人相處時是怎樣的狀沶Ad2(因而,楊福倒是希望兩人的相處越疏遠越好,可這疏也還不能過了界,否則同樣會引來人懷疑。

楊福硬著頭皮應道:“臣之前,已聽聞他大勝歸來,卻不知他後日便會入京。”

“你現在知道了。”皇上一邊說,一邊命御前太監將自己手中把玩的鬥彩瓷賞給楊福:“今日叫你來,本是想與你一同欣賞這次御器廠呈上來的­精­品。你舉薦的人不錯,也是因為當初有你放棄沈瓷,才有這幾日萬貴妃的歡心。這鬥彩瓷是此次呈貢的上佳之品,賞給你,好好去辦我交給你的事。”

楊福手捧著這盈盈可握的瓷器,青­色­為底,五彩爭豔,只覺手心燙得厲害。他想起沈瓷,又想起朱見濂在懸崖邊上救他的那一命,不由愣了愣,將手中小杯緊緊握住,退了下去。

*****

楊福一回到府中,開門便迎來衛朝夕關切的目光,急急衝上來問道:“怎麼樣?皇上為何突然召見你?”

楊福揉揉太陽­茓­:“大概是這次御器廠的瓷器終於讓他滿意了,順帶便想起了我。”

“御器廠……”衛朝夕的聲音低了下去,喃喃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

楊福擡眼看她:“怎麼?想家了?”

衛朝夕咬咬脣,下巴收緊,沒答話。

“一開始便叫你別跟著我,是為你好。”楊福看了看院落周圍,大多已布上了尚銘的眼線,攜著衛朝夕走了幾步,低聲道:“如今我想把你送走,只怕會被尚銘阻攔,恐怕是行不通了。”

“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我也不想走。”衛朝夕倔道,這些日子,楊福總沉浸在沒將她送走的懊悔情緒中,卻不願提及兩人之間的情愫。她氣呼呼地轉過頭,靜了一會兒,又軟下來,回頭輕聲喚他:“楊福……”

“嗯?”

“我還是不明白nAd3(”

“不明白什麼?”

衛朝夕道:“你原本便不是宮中人,何必要趟這灘渾水?若說是為了名利,可如今你把一切權利都讓給了東廠;若說是為了風光,做太監又有什麼風光;你連自己都不是了,如今冒著生命危險,是為了什麼?”

“別說了。”楊福別過眼:“現在還不到你應該知曉的時候,眼下你只需要安安心心呆在這裡就好,尋到時機,我便會把你送走。”

衛朝夕抿脣:“你說得倒是輕巧,可是,我總擔心……總擔心……”

“擔心什麼?”

衛朝夕的聲音細如蚊蠅:“擔心……汪直,其實還沒有死。”

楊福一怔,下意識答道:“不會的。蒼雲山的懸崖掉下去,生還的可能­性­太小了。”

“可能­性­小,也是有可能的。”衛朝夕急切道:“之前尚銘派人去懸崖下搜尋,也沒有找到屍體,不是嗎?”

“懸崖下有一條小河,或許屍體是被河水沖走了。”

衛朝夕仍不放心:“那萬一是沖走後,被人救了呢?”

“……”楊福沉默了片刻,出言安慰道:“別想了,你我都親眼看著他摔下去。已經兩個月過去,依然沒有任何訊息,不要嚇自己。”

衛朝夕洩了一口氣:“或許吧……”

“如今最讓我擔心的,其實並不是汪直的屍首沒有找到。”楊福背過手,慢悠悠地踱了兩步:“我最擔心的,其實是後日,王越回來了……”

*****

後日,城門。

王越帶領的士兵還未入城,便聽得陣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鎧甲相磨,兵器搗地,氣勢恢宏,鏗鏘有力。

皇上在城門處設了儀仗,為王越接風洗塵,以慶祝他擊退韃靼之功。在兩列步兵的夾道中,王越身穿鎧甲,一騎而來,陽光照在鎧甲之上,泛起明晃晃的光,更顯得他整個人魁梧有力,銳氣逼人。

號角陣陣,鼓聲隆隆,楊福站在接風的官員中,看到王越凜凜威風的模樣,不由心頭一緊。

看上去,這王越並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漸漸地,號角與鼓聲低了一些,直至消弭。王越的駿馬已行至接風的官員面前。然而王越卻不急著下馬,反是停在此處四處張望,那目光盯溜溜地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後定在了楊福身上。

“哈哈,小汪汪!”王越眸光一閃,翻身下馬,直接就將楊抚了出來,笑眯眯的:“這麼久不見,胖了一點哈。”

這模樣,與他方才進城時的肅穆模樣大相徑庭。楊福想起尚銘的叮囑,在人前,汪直和王越並不多話,雖是好友,但說話卻有些爭鋒相對的意味,於是瞥了一眼王越,穩妥迴應道:“你倒是好,打個仗都沒變化。”

王越哈哈大笑,伸手拍拍楊福的背:“走,今晚咱哥倆去喝幾杯。”

楊福沒忍住,下意識地偏了偏身體,閃開王越。

王越沉浸在凱旋的喜悅中,也沒在意,很快恢復了笑容,一把攬過楊福的肩,兩人便這麼勾肩搭背地離開了。

走著走著,王越突然開口:“咦,我怎麼覺得你好像矮了一點啊?”

“有嗎?”楊福竭力掩飾內心的慌張:“久了沒見,你感覺錯了吧?”

王越嘟嚷著:“從前搭著肩,似乎不是這個高度……”

楊福的肌­肉­都似乎僵硬了,又見王越粲然一笑:“一定是我變高了的緣故,哈哈。”

“哈哈哈……”楊福也扯著嘴角配合笑了起來,心中想的卻是,王越這人,今後能躲多遠便躲多遠,否則,縱然他訓練三年,也很快便會露餡。

152 五月为期

? 楊福本想直接將王越送回府邸了事,王越卻偏要去汪直的住處對酌一番。楊福擺擺手,謊稱疲累,正欲離開,王越嗖地一聲從腰間抽出劍來,直接架到楊福脖子上:“去不去?”

楊福嚇得一愣,脫口而出:“你這是幹什麼?”

王越方才閃閃的眸光暗了下來,噘起嘴,嘀嘀咕咕:“什麼嘛,以前不都是這麼玩的嗎?”他眼睛轉了圈,湊近楊福,笑道:“怎麼,被爺今日凱旋的英姿喝住,怕啦?”

楊福心裡尷尬得緊,王越同汪直私下難道便是這般模樣?他著實有些無從接受,理了理情緒,脖頸還貼著刀刃,雖然知道王越並不會對他動手,還是被迫點頭答應了。

王越樂呵呵地收回劍,拿手肘蹭了蹭楊福的腰,玩笑道:“是不是我離開你太久,你思念成疾,不高興了?”

楊福沒敢答話,用汪直式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心有餘悸地走在前面。

“今天這是怎麼了……”王越撓撓頭,跟了上去。

汪直的宮外私宅離王越的府邸極近,事實上,當初汪直選在此處建宅,有一半的緣由是因為王越,兩人意氣相投,關係之親,在朝中人盡皆知。

楊福與王越一同回府,王越就像回自己的地盤一樣,大喇喇地便進去了,直接朝膳堂的方向走,招呼府上的婢女道:“去,給我和汪大人上菜倒酒,這一路可餓死我了。”

楊福隨他一道坐下來,掩飾著心虛,籌劃著怎樣讓王越快些離開。

“咦,這是什麼好東西?從前好像沒見過。”楊福突然瞥見桌上的鬥彩小杯,上繪折枝牡丹,青彩相舞,縱然他不懂什麼品瓷,也能覺出這瓷器的­精­美。

“前日入宮時,皇上賞的。當時回來便入了膳堂,一直忘了收起來nAd1(”楊福道。

王越笑道:“你是聖寵依舊啊。”他用手指摸了摸如脂的釉面,忽而凝眉:“看到這個就想起了沈瓷姑娘,對了,一直沒有你的回信,她如今在哪兒呢?”

王越竟也認識沈瓷?楊福心中暗道一聲糟糕,回道:“她走了。”

王越驚訝道:“走了?她不是還擔著打碎了御瓷的罪名嗎,還能離開京城?”

“你在軍中,訊息不夠靈敏。你離開京城後,她被皇上封為督陶官,如今已在景德鎮上任。”

“她當了督陶官?”王越睜大雙眸:“你舉薦的?”

“是。”

“你懵了吧?”

“我沒懵。”楊福指了指王越手中的鬥彩瓷:“這便是沈瓷成為督陶官後,御器廠進貢的第一批瓷器之一。”

王越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瓷器上,長長嘆息一聲:“你舉薦她,我已經夠驚訝了。但我本以為,按你的­性­子,也不能放她走啊。”

聽王越的口氣,再結合之前皇上質問他的話,楊福已完全確定汪直對沈瓷有感情這件事,垂眸道:“這樣對她最好。”

“那淮王世子呢?”

“同她一起走的。”

王越一下子跳了起來:“你還記得,我走之前,你是怎麼跟我說不?”

酒端了上來,斟上,楊福拿起抿了一口,思忖片刻道:“記不清了……”

“當時說得那麼篤定,現在就不記得了?”王越有些激動:“你當時明明就說,就算沈瓷喜歡不上你,你也不希望她呆在朱見濂身邊啊!”

“這又怎樣?事與願違nAd2(”楊福說罷,還輕輕嘆了口氣。

他這一嘆氣,王越便也軟了下來,重新坐穩,以為戳中了“汪直”心底的創痛,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可回頭想想,又似乎覺得哪裡有些不太對勁。

王越看著楊福的臉,模樣還是從前的模樣,鳳眼狹長,眉峰凌厲,嘴脣削薄,可那眼神卻似乎與從前不同了。以前的汪直,總帶著一股倔強的傲氣,如今卻染上了閃避的意味。是因為提到了沈瓷嗎?還是發生了其他自己不知道的事?

王越正想著,忽聽屋外傳來腳步聲,衛朝夕聽說楊福已經回來,匆匆趕了過來,臨到門口,聽說膳堂內還有別人,又停下腳步,折了身準備往回走。

王越耳朵靈,聽見屋外交談的女聲,看向楊福:“外面誰啊?”

楊福覺得有些頭疼,一時解釋不清,恰好這時提到了沈瓷,便道:“沈瓷的朋友。”

王越更奇怪了:“沈瓷的朋友,怎麼在你這兒?”

楊福避而不答,只道:“等找到機會,我會把她送走的。”

楊福話音剛落,王越很自然地便站起身開啟門,對門外尚未走遠的衛朝夕樂呵呵邀請道:“幹嘛走啊?進來一起吃唄。”

衛朝夕腳步頓住,慢慢回過了頭,她之前已聽說過王越的名號,猶豫片刻,目光轉向楊福,見他輕輕搖了搖頭,拒絕道:“不必了,你們聊,我不打擾了。”

“別啊,你是沈瓷的朋友,我也是啊。”王越繼續盛情邀請:“你還沒用晚膳吧?剛好裡面有酒有­肉­,一起吃吧。”

衛朝夕不由踮起腳尖朝屋裡張望了一眼,聞著誘人的菜香,肚子裡像是有一隻饞蟲在蠕動nAd3(按她過去的章法,有人盛情邀吃,必定毫不猶豫便去了,可眼下事關楊福,她吞了吞冒到喉嚨尖的口水,忍著餓轉身走了。

“真就這麼走了啊?”王越頓感失望,坐回楊福面前,灌了兩杯酒,想起方才那姑娘張望的神­色­,不由問道:“不對,我看方才那姑娘的眼神,該不會是看上你了吧?”

楊福今日被王越幾次攪得啞口無言,此時聽他這麼一問,更覺身心疲累,乾脆猛地灌酒,一瓶一瓶下肚,最後往桌上一趴,裝作不省人事,懶得再回答一個字。

“酒量怎麼弱成了這樣?”王越敲了敲楊福的頭,見他仍不醒,出門招呼侍從把楊福送回房間去。一直守在門外的侍從圍了過來,王越跟在他們後面走了一陣,這才發現這些侍從與汪直以前身邊的人不同,再朝周圍掃了一圈,連府中各處駐守的護衛都換了小半。

汪直的私宅,下人原本便不多,王越曾經多次出入,大多能看得眼熟,可如今一眼望去,盡是不熟悉的面孔。王越心中一顫,再看了楊福沉睡的臉,只覺越看越陌生,他揉揉眼睛,再睜開,覺得自己似乎也有些醉了,由是,人也不幫著送了,匆匆說了告辭,轉身離開。

待王越走後,“醉酒”的楊福立刻清醒過來,他來到衛朝夕的房前,門沒上鎖,推開,正看見坐在窗前發愣的衛朝夕。

瞥見他進來,衛朝夕別過眼:“王越走了?”

“走了。”

“他可覺出什麼異樣?”

楊福搖頭:“王越是武將,沒有那麼多猜忌,我們只見過今日一面,應該不會立刻懷疑,多是覺得不對勁罷了。”他看向衛朝夕:“你吃過晚膳了嗎?”

“還沒。”衛朝夕說:“聽你說王越與汪直交好,我擔心出事,便一直等著。”

楊福點點頭,邊往外走邊說:“我叫人給你把晚膳送進來。”

眼見著楊福的腳就要跨出門檻,衛朝夕連忙喚道:“等等。”她追上去,站在離他僅有一寸的地方:“你不跟我一起吃嗎?”

“不用了,我方才已經吃過了。”他擡步,又往外走了兩步。

“楊福!”衛朝夕沒忍住,聲音頓時提高了幾個分貝,繞道楊福面前:“你為什麼總是躲著我呢?”

楊福汀,迴避著她的直視:“沒躲你,躲你的話,方才又怎麼會來看你?”

衛朝夕閉上眼,輕輕搖頭:“從我留下來到現在,兩個月了,你總不肯與我多說話。要麼懊惱我不該留下,要麼想著怎樣把我送走,無論我問你什麼,都是點到為止。你忘了,你從前還說,等你達成你的目的,你會來景德鎮找我的。你還記得嗎?”她眼裡無聲湧出淚珠,懸在睫毛上,隨時都會掉下來:“我在你心裡,到底算是個什麼?啊?”

楊福沉下一口氣,慢慢將目光轉向衛朝夕。她原本圓潤的臉如今有些消瘦了,下巴都變得尖尖的。她曾經奉行美食至上,可自從遇上了他,美食似乎沒有從前那般誘惑了。這“茶不思、飯不想”的滋味,是他讓她明白的。

他有些心疼,又覺得無奈,良久才慢慢道:“我記得。可那時……與現在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的?”

楊福繃緊肩膀,彷彿下定了決心一般道:“其實你喜歡的,未必是我……你如今跟著我,無非是因為當初我把你從東廠牢中救了出來。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救你的,根本就不是我呢?”

衛朝夕沒有絲毫驚訝,凡是輕巧一笑:“就因為這個?”輕笑中,漸漸有苦澀攀上來:“我早就知道了,在蒼雲山上看到你和汪直時,我就已經明白,在牢中救出我的人,是汪直,不是你。”

“你……”

“我雖然時常腦袋轉不過彎,可臨到那一步,也不可能想不到。”衛朝夕低頭道:“當時我在懸崖邊握住你的手,的確是想要救你們兩個人的。可是我沒有這個能耐,最終只有你一人活了下來。”

楊福哽道:“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留下來?”

“這還需要問為什麼嗎?”衛朝夕認真看他:“事到如今,我雖然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希望汪直死去還是活著。可有一件事,我是很清楚的。我心裡的人,是你,不是汪直。我並不想擾亂你的計劃,我留下來,只是想要一個答案。我怕我這一走,便再也見不到你了。”她輕聲哀求:“兩個月了,給我一個答案,好嗎?”

楊福心中一動,錯愕地擡頭,正正撞上她望過來的眼,渴望、期待、不安,都藏在裡面。而在這之前,他甚至一直以為,在她心中愛慕的,其實是救她出獄那個人……那雙滿含情誼的眼睛,因著他閃亮或黯淡,他亦不想再逃避,抓住了她的手。

“你等我,至多五個月,甚至五個月不到。若我能順利完成脫身,我陪你,陪你吃遍天下所有美食。”

這是他認識她以來,最為明確的一句答覆。沒有遮掩,沒有拖延,衛朝夕的眼淚在框裡打轉,盈盈閃閃,反握住他的手:“好,五個月而已,我等著你,一言為定。”

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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