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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闺中助兴

第十九章:闺中助兴

后院里不时传来惜月的惨叫声,殷氏面寒如霜:“殷逐离!”她方踏前一步,冷不防身边檀越接住了她,右手在她睡|­茓­轻轻一拍,稳稳地将人接在怀里:“老夫人?老夫人?”

他连声唤,殷大当家吩咐下来:“姆妈身体不适,檀越,先送老夫人回房,唤柯大夫。”

檀越会意,自是同丫环将殷氏送回了听涛阁。席间静无人声,她笑意如旧:“逐离治家无方,令各位见笑了。逐离在此敬各位一杯,聊表歉意。”

周遭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立时便举了杯,场面一时热闹如常。后院惜月被绑在长凳上,不知何时嘴里被塞了布条。众人均是大户人家,哪家没有打死过个把下人的,当下有那好热闹的前去围观。

足有碗口粗细的长棍,一杖一杖地打在血­肉­之躯上。因是杖毙,施刑者都用了全力。不多时惜月衣裳渐红,挣扎与惨哼由强至弱,到最后每一棍都带起横飞的血­肉­。惜月仍是被四肢紧绑,渐渐地鼻里口里眼睛里都渗出血来。她抬头望定了殷逐离,一脸怨毒,殷逐离仍是含笑相望,眉宇间隐隐透出煞气,一刹那的神情,竟然像极了位及人臣的曲天棘。

一百八十杖之后,惜月面如金纸,鼻间再无气息,殷逐离挥手:“拖出去丢掉罢。”

沈小王爷也混了过来,殷逐离返身捂住了他的眼睛,声音极轻:“别看,看完你又害怕。”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她举止温柔,对那沈小王爷乃是万般宠爱的模样,再想想方才的决绝,更是胆寒。

惜月直到临死前的一刻都不敢相信殷逐离真的敢打死她,到底郝大总管心软,命人以薄棺将她收殓了,临了说了一句话:“明明尚有活路,你又何必提及唐先生……”

惜月同殷家签的是死契,即终身卖身殷家,那时候大户人家,打死个把奴才,再正常不过。但殷大当家打死了殷老夫人的贴身丫头,这意义又有不同。

众人都知道,富贵城这次是真的变天了。

晚上,众宾客散尽。殷大当家在祠堂罚跪。殷氏还没醒来,唐隐一手握了鞭子,半天终是没有打下来,却只气得手抖:“你师父的气量,就小到连一个丫头的一句话都禁不起了吗?!”

殷逐离抬头看他,仍旧嘻皮笑脸:“师父君子胸襟,怎么可能计较这点小事。不过逐离倒是早存了打杀她的心,让她把眼睛长在头顶上!”

唐隐恨铁不成钢,有心痛殴她一顿,又担心她成亲在即,伤了不好。思了半晌,终是丢下一句:“罚跪三日!”

殷逐离看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他作了她十八年的教习先生,第一次这样重罚她。

殷逐离在祠堂跪着,唐隐轻易不动怒,但一怒就不好哄。是以晚上她是铁定没饭吃了,要跪上三天三夜,她想想都觉得前途灰暗。

二更时分,正跪得无聊,祠堂门悄悄打开,一个人影钻了进来。殷逐离回头便看见沈小王爷,他仍是着淡杏­色­的袍子,夜间天冷,外面加了素­色­的披风,自烛摇影曳间行来,生生的一副美人图。

殷逐离略带了笑意:“你如何来了?”

沈小王爷自解了披风,手里还捧了个油纸包:“混蛋,爷就想着你肯定要跪惨了,快来吃东西。”

殷大当家自然不会客气,过去拿了那纸包,里面是一只烤­鸡­,她在一旁大嚼,沈小王爷四处看了看:“这就是你们殷家的祠堂?倒是比宫里的承天阁还气派!”

殷逐离咽下一大块­鸡­­肉­,不断拍打自己胸口:“祖宗住的地方,能不气派么?我说你不带酒也带点水啊,笨蛋,噎死我了……”

沈小王爷怒瞪:“有得吃已经不错了,还敢嫌东嫌西!”

殷大当家啃着­鸡­,又碰碰他:“好渴,九爷,给找点水。”

沈小王爷不搭理,殷大当家拿脸蹭他:“好九爷,给找点水,回来给你唱曲儿。”

殷家祠堂不准外人擅入,沈庭蛟之前从未来过,是以对这里也不熟,但见她似乎真噎着了,他只得出门碰碰运气。谁知刚一出门,便见前方一人行来,来人自是也望见了他,顿时停了脚步,半晌转身欲走。

沈小王爷识得他,忙追了上去:“唐先生,你……”

唐隐不待他说话,弯腰从食盒中拿了壶酒递给他,随即转身离开。沈小王爷见他快步前行,似有不悦,而擅闯殷家祠堂本已有错在先,他也不敢再追上去。望望手里的酒壶,他心中惊诧——这师徒二人,得多有默契啊!

回来后殷逐离喝着小酒,他在她旁边的蒲团上坐了,不多时便有些无聊:“你不是说唱曲儿吗?”

殷大当家伸手揽了他的腰,随手捡了两根­鸡­腿骨,在酒壶上试音。沈小王爷嫌她手上油腻,拼了命地往外面钻,她却轻声唱:“我将你纽扣儿松,我将你罗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咍,怎不回过脸儿来?”

那骨头敲击酒壶,声音轻且脆,节奏轻快明朗:“软玉温香抱满怀,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她带着一身酒气,­唇­似乎触在他耳边,搔得他痒痒,“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

唱罢,她在他腮间狠狠亲了一口,沈小王爷这才回味过来,想起刚才的唱词,他火冒三丈,立时便从她怀里脱出身来,站起身拿脚踹她。殷逐离在地上滚了一滚,只是笑。沈庭蛟气得不得了,又上前狠狠踩了她几脚方怒道:“这是你们殷家的祠堂,你对着满堂祖宗唱的什么­淫­词秽曲!”

殷逐离趴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们殷家的祖宗,非一般祖宗。你想啊,他们在此寂寞了这么多年,说不定早就盼着听点艳词情曲儿呢。再说了,食­色­­性­也,活不活都好,谁还没点需要啊?”

“你!你你你……”沈庭蛟只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你这个不孝子,自家先人都亵渎!”

殷逐离以手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仍是笑不可抑,神­色­却透了那么一丝郑重:“孝之一字,不是只嘴上说说的。”

四月下旬,殷大当家嫁期将近,富贵城上下无不为此事奔忙。殷逐离自然也闲不得,那位九爷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让他筹备亲事,简直就是给人送上门去的肥羊。

偏生那位何简先生又小气吝啬得过了分,彩礼寒碜得让郝大总管都没脸提了,他还一脸理直气壮:“郝大总管,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九爷,便是福禄王府的许多陈设,也还是殷大当家暗地里补贴了许多方才置下的。如今这彩礼就算是送得再重,还不是羊毛出在……呃,啥身上么。”

这话听在殷大当家耳朵里,她却也只是笑:“虽是趣话,也是实话。”

这天夜里,柯停风正在院里晾晒需要­阴­­干­的药材,冷不防殷大当家走了进来。他对殷逐离素来态度冷淡,只因当年欠下了富贵城一笔巨债,不得已屈身殷家,也可算是以身抵债了。

不过殷家也未曾亏待他,这些年他所需的一应药材,皆是殷家供应,日子久了,养熟了,他也就懒得走了。

此时见到殷逐离,他也不起身,只撩了撩眼皮:“何事?”

殷逐离在周围转了一圈,良久才含笑道:“蒙古……咳,柯大夫,你看过不了多久本大当家就要出嫁了,而九爷他……你也知道的,他身子柔弱,所以我就想来找点,嗯,闺中助兴的药什么的。”

柯停风额前降下一排黑线,仍是医者治病的口吻:“只不知是助九王爷之兴,还是助大当家之兴?”

殷大当家轻咳一声,就有些个含糊:“这有区别么?”

柯停风晾好金银花,用水净了手才进到房中,不多时拿了个瓷瓶递到她手上:“一次一粒,以酒送服,不可配茶。药­性­甚温,但助兴也够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霸王的惩罚

第二十章:霸王的惩罚

五月初八,殷大当家嫁入福禄王府,成为福禄王正妃。

福禄王是个闲王,在朝中并无实权,但毕竟是皇室贵胄,且殷家又是大荥国商,场面自然不小。但因有之前曲凌钰嫁入宫中的前例在先,殷逐离自然也控制着陪嫁,其场面虽隆重,却不超出沈庭遥册后的排场。

那时候的人对嫁衣格外讲究,闺中女子的嫁衣一般都是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而福禄王妃自有礼服。但殷大当家明显不想这么做——殷大当家与福禄王妃成亲时所穿的嫁衣,不说这件嫁衣本身,就是其绣样、仿版,绝对能大赚一笔。

是以她着了一身火红的烟霞云锦,其上以金线绣孔雀、流云,花纹繁复却不显累赘。

衣袍右侧自胸前向下所有的衣料全部收拢,合成一朵牡丹,褶皱若云纹,将胸形裹得完美无缺,既勾勒出身材的玲珑曲线,避免原本嫁衣的臃肿,又不减其雍荣华贵。

不用说,这自然是云天衣的杰作,从绘样到刺绣,再到衣上每一个褶皱都由他一手完成。

头上喜帕是绣的祥云百合,意寓百年好合,帕脚的流苏末端缀上了琉璃珠,偶尔脚步一移,灯火辉映,珠光偶尔一现,如若流影。

殷逐离自小交游甚广,不免也沾上了些江湖气,如今殷氏被禁在听涛阁,这诸般事宜皆由她作主,是以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她将一应虚礼都俱减去,只在外人面前作作样子就行。

是以婚期前夕的上头之礼,“好命婆”依规矩端来莲子、汤丸、红枣等祭品,燃烛上香,令她拜天的时候,她左手捏了个红枣往嘴里一丢,右手拿银勺搅了搅碗中的汤丸,大大咧咧地道了句:“我不喜欢甜食,撤了吧。”

“好命婆”啼笑皆非,还欲再言,却是被郝大管家给请了回去,也免去了一应不必要的折腾。

头上凤冠太过沉重,她扶着清婉前去拜别唐隐,唐隐面­色­沉静如水,只简单交待了几句便令她去往听涛阁辞别殷氏。殷逐离自然是没有去,听涛阁的大丫头换作了月桂,护院看得严,殷氏目前行动并不自由。

殷逐离是个想得开的人,怎么说也是大喜的日子,何必去讨人嫌?

殷家的一场起嫁酒宴一直吃到黄昏时分,九王爷前来迎亲,他肤­色­如玉,穿了紫皂蛟纹的朝服,玉带束腰,头戴通天冠,庄重威严的亲王朝服穿在他身上又是另一番俊美无俦。

他的肌肤如淬玉一般地白,骑在马上时晚风扬起衣袂,更显得单薄削瘦。一路行来,他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略掩了目光,无悲无喜。

小何知道自家爷骑术不佳,一路小心地随在马旁,生怕出了岔子。

花轿一路到达殷家大宅,殷逐离任清婉和媒婆虚扶着入了轿中,那一身嫁衣红得血脉贲张,围观者私相议论、赞叹之声四声,殷大当家心下略宽——看来今年天衣坊嫁衣的款式绣样可以卖个好价钱了。

沈庭蛟不见殷氏,侍女领着他拜别唐隐之后,他接殷逐离回福禄王府。看着她入轿,沈庭蛟清冷的眸子也被那一身喜红映上一抹亮­色­。

福禄王府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殷逐离视物不便,落轿后由盛妆幼女领出,跨过红漆鞍,步上艳红的喜毡,被沈庭蛟以红绸牵引向前,听得四周贺喜之声不绝,她心中暗笑:这可真成了牲口了。

因沈庭蛟大婚,王上特赐何太妃出宫一日,今日她也是盛装打扮,又因未经辛劳,容­色­妍丽如二八少女。沈庭蛟牵着殷逐离到堂前,不多时便听外间负责迎客的家奴高声道:“曲天棘大将军前来贺九王爷大喜——”

隔着喜帕,她也未回头,曲天棘入得喜堂,自然与众人又是一番寒喧。他素来不喜结交朝臣,近日前来道贺,倒是颇出人意料。能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人­精­,此时自然便有人暗地里琢磨。

堂上何太妃抬眸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番不咸不淡、进退得体的寒喧。

相比之下殷大当家倒是省事许多,今日前来道贺的多有八方巨贾,但她作为新嫁娘,不便见客,都由郝大总管和何先生帮忙打理应对了。

二人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挽着,行三跪、九叩、六升拜之大礼,她心中恨得痒痒,幸而盖着喜帕,面上不显。

待二人拜过高堂,终于送进了洞房。她生平第一次进洞房,自然也有一番新奇。微掀了喜帕,入目皆是一片喜红,红­色­的纱帐、红­色­的牙床、红­色­的喜被,上面还放着许着莲子、红枣、桂圆等喜果。

墙上贴着艳红的喜字,桌上盛喜饼、果点的碟盘俱都装点了红绸,果然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模样。

她也不用人扶,径自在床边坐了下来,又吩咐侍立一旁的清婉:“你出去嘱咐何先生一声,九爷酒量不好,让他挡着些。”

清婉应了一声,转头出了洞房。外间她传了殷逐离的话,众人又是一番哄笑,只围着沈庭蛟嬉闹不休,急得何先生慌忙挡酒。到底何简心细,想着殷逐离这大半天粒米未尽,又令厨房暗里做了两三样酒菜给她垫垫。

此举甚合她意,她坐在桌前喝着小酒吃着菜,临末时自腰间掏了那个小瓷瓶,将内中药丸掏了两粒纳入口中,就着半盏清酒咽下去。

因着春宵一刻值千金,沈小王爷在外也没耽搁多久,不多时便由媒婆领着入了新房。

沈庭蛟酒已过量,但总算有何简拦着,只是微醺。待挑了喜帕,喜娘上了酒,仍是以红绸相系,令二人交杯而饮,倒无什新奇之处。殷逐离接了那酒,与沈庭蛟交臂而饮。

喜娘将二人衣摆相系,又说了一堆吉祥话,终于是退了出去。

外面人声渐渐安静下来,时而龙凤烛微爆烛花,满屋喜­色­将二人脸颊俱都染上了烟霞,人面胜桃花。

沉默了一阵,殷逐离起身去摘头上凤冠,语声如常:“累吗?”

那凤冠甚是复杂,沈庭蛟起身替她解开盘发:“还好。”

她将凤冠搁在妆台上,卸了一身珠玉钗环,拿鹅胰皂就着清水净了面,这才转身缓缓走近沈庭蛟。她长发如丝般披散一肩,红装逶迤,缓步行来时如同误入凡尘的妖魅­精­灵。

沈小王爷不自觉退后了一步,低头去解自己的衣扣:“时辰不早了,歇了吧。”

“嗯。”殷逐离低头,替他解开繁复的系扣,将那吉服脱了弃置于地,拉开锦被将他抱到榻上。沈庭蛟着了白­色­的里衣,见她眸中深沉若水,有片刻的忐忑:“逐离?”

“嗯?”殷逐离缓缓脱了身上艳红的喜服,仍是沉静如水地答他。

沈庭蛟微张了­唇­,一时却也无话可说,殷逐离也上得榻来,以手撑在他枕边,俯低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他:“何事?”

沈庭蛟仰面躺在榻上,只觉得陷入了一片红­色­的汪洋,殷逐离靠得极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那眸子紧紧地盯着他,令他莫名地不安,像是一只小动物面对猎食的猛虎。他微咽了口水,如玉的脸颊犹带酡红,眸似点漆,鼻若琼花,­唇­瓣更是饱满丰盈,这般微咽,喉头一动,勾人心魄。

殷逐离左手以肘相支,离他更近一些,他瑟缩了一下,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带着异于寻常的湿热,纯净温暖。他莫名地觉得有些紧张,殷逐离以鼻尖轻触了他的脸,右手缓缓解开他里衣束腰的丝绦。

他肌肤近乎透明地白,触感光滑柔­嫩­,如同锦绣山庄特等的烟霞云锦。殷逐离指腹游离,时而略略碰触,他便微微颤抖,黑­色­纤长的睫毛颤若蝶翼。殷逐离伸手去解他腰间长裤的系带,他突然伸手,犹豫地拉住她的衣袖,待她目光看过去时,他红­唇­微张,半晌却松了手,闭上眼睛侧过脸去。

那一副欲拒还迎、任君采撷的温顺模样,­色­香味俱佳,如若最鲜­嫩­美味的珍馐。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药死了才好!

第二十一章:药死了才好!

偌大喜房安静无声,只余彼此的呼吸萦绕耳旁,殷逐离抿了­唇­,俯身吻住了沈庭蛟的­唇­。沈庭蛟略怔,半晌终是缓缓环住了她的颈项,默然回应。

这样的亲吻,于二人并不是第一次,殷逐离略微加了些力道,沈庭蛟低吟了一声,亦发了狠与她吻在一处。殷逐离手渐向下,沈庭蛟的长裤亦是富贵城锦绣绸庄的主打款样,殷逐离脱得没有半点障碍。她将衣物俱都随手丢弃在地上,手触进去,沈庭蛟畏寒般瑟缩了一下,终是任她握在手里。

她轻揉慢捻,待他也意动,方支起身子坐将起来自脱衣物。

沈庭蛟仍仰躺在床上,她坐在他膝上,脱得一派坦然,全无半点娇羞之态。身上嫁衣已去,再脱去红绸的里裙,便显了一件胭脂­色­的抹胸,她将长发掳到胸前,双手向后摸索着繁复的系带,很快将背后的缎带解开。沈庭蛟眸­色­渐深,喉头微动,轻咽了一口唾沫。

殷逐离将那抹胸也弃在地上,方弯腰捧了他的脸:“九爷,来。”

沈庭蛟呼吸渐渐急促,双颊染霞,眸若浸水,不自觉地伸手触摸眼前最柔软的所在。蓦地双手被握住,他抬眸,殷大当家笑得一脸无谓:“今天九爷想必是累了,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言罢不待沈庭蛟说话,她已经掀了锦被与他盖好:“睡吧。”

沈庭蛟似乎也略略松了口气,乖顺地躺下,殷逐离捡了榻边衣挂上侍女早已备好的寝衣,也不避讳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换了,顺手熄了烛火,只余壁上悬珠散发幽光。

上得榻来,她拖了半边被子,也径自睡下。

沈小王爷睡觉安分,一直一动不动,她却也无其它动作,半夜相安无事。及至丑时,突然有人敲门,殷逐离当先惊醒:“谁?”

门外却是清婉,听其声音透了些焦急:“大当家,家里出了点事,檀越哥来请您回去一趟。”

殷逐离披衣坐起,身边沈庭蛟也坐将起来,神­色­是好梦惊醒后的懵懂:“怎么了?”

殷逐离将衣裳扣好,回头将他压下去,在他腮畔亲了一记:“无事,我出去看看,你且继续睡。”

沈庭蛟便躺下去,任她将被角掖好,看着她匆匆出了门。

新房的门被掩好,脚步声远去,渐渐地一星半点声响都没有了,榻上沈小王爷拥被坐起,目光幽深若寒潭——到底哪里出了纰漏呢?他缓缓打量自己全身上下,衣襟散乱,幽暗的珠光下肌肤散发着如玉般温润的光泽,莫非……仍是太过主动了?还是她欲擒故纵?

不,方才拥吻时她体温正常,眼神清明,便是心跳也未曾加快半分,明显是未动情,最后的遮掩更可见其思路清晰。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殷逐离随檀越快步出了福禄王府,脸­色­­阴­沉:“何事?”

檀越牵了老三过来,半晌方道:“先生……先生夜间回来,不知何故身受重伤,郝大总管命我前来通知大当家。”

殷逐离不发一言,打马前行。

赶回殷家大宅时正是丑时末,殷逐离也不顾老三,下马便往归来居奔去。唐隐喜静,是以归来居只有一个叫暖玉的丫头伺候,平素也都不在院里。此刻房里倒是掌了灯,房外站着柯停风的两个药童。她冲进房内便见到浑身浴血的唐隐躺在榻上,不省人事。柯停风坐在榻边,不住地替他止血,半晌方抬头冷声道:“关门!”

殷逐离随手关了门,轻轻走近榻边:“怎么样?”

柯停风声音冷淡,面前眼前汹涌而出的鲜血,连气息也未乱一分:“死不了。”

殷逐离方长吁了一口气,见旁边放着一柄沾血的佩剑,她持将起来细看,剑柄上刻着一个字——曲。她脸上却是带了三分笑意:“师父每年必与这个人比武,屡败屡战,原来这个人就是他么?”

柯停风替唐隐缝合着伤口,那伤处极是狰狞可怖,他头也不抬,语声冰冷:“愚蠢。”

殷逐离眼中笑意更深,轻声地叹:“是啊,他征战沙场二十余年,论杀人,还有谁比他更擅长呢……真傻。”说完,她立时又想起一件事来,“蒙古大夫,你给我什么药啊一点用都没有!”

柯停风手下不停,额上却也见了汗:“本就是助兴之药,若本无兴致,如何相助呢?”

殷逐离自腰间取了丝帕替他拭汗,语声鄙夷:“庸就庸罢,还找那么多理由……”

柯停风瞪了她一眼,仍是取了药极快地撒在唐隐的伤口上,唐隐痛哼了一声,仍是没有醒过来。殷逐离就有些心疼:“轻些!”

柯停风也不管她,自取了药纱就替唐隐裹伤口,手法娴熟之至。

待伤口包扎完毕,他起身欲走,也知殷逐离没有离开的意思,逐扬声道:“先守着他,我去煎药。”

殷逐离点头,见他将出门,突然出声:“真没事?”

柯停风自知她­性­子,声音虽冷淡,态度却肯定:“无事。”

柯停风出得房间,他的习惯比殷逐离好,随手就带上了门。殷逐离在榻边坐下来,唐隐脸­色­虽苍白,呼吸却平稳,料想已无大碍。她略略放下心来,不时去探他的额头,见并无高热,不由就地持了他的手。

唐隐的手骨节粗大,因长年习武,掌心、指腹多有旧茧,殷逐离将其放在双掌中缓缓摩娑,心头竟然升起一阵奇异的­骚­动。似蚂蚁爬过一般,有些痒,却又够不着、搔不上。

她心头暗惊,忙放了那手,见他­唇­际­干­涩,自倒了杯热水吹凉,待温度适宜了便送至他­唇­边:“师父?喝点水吧。”

她声音极轻,唐隐仍是无反应,微蹙眉忍着伤处的痛楚。他生得俊朗,眉目英挺,平日里总是稳重自持、清高孤傲的模样,与人大多乃君子之交,淡泊如水,这些年也就与殷逐离亲近些。

殷逐离这个家伙本就不是个好人,以往在唐隐面前调皮虽调皮,却还不敢逾礼。而今唐隐神智不清、动弹不得,而她又­色­欲薰心,当下便含了口水,轻轻地渡到他的­唇­间。唐隐失血,­唇­瓣­干­涸,温度也高于往常。她轻轻将水渡进去,心里的蚂蚁爬竟然变成猫搔一般。

­唇­齿之间的交缠渐深,她呼吸有些沉重,仍小心地避过他的伤处。那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梦就这么成真,她握了他的手吻遍其上每一条纹路,想着第一次握剑、第一次写字、第一次骑马……

那么多的第一次,都是这双手牵着引着,转眼间竟也过了这么些年。

门外轻微响动,柯停风端了药进来,见她模样,冷着脸轻咳了一声。见她神­色­异样,柯停风更是没有好脸­色­:“你从来没有听过‘遵医嘱’这三个字么?”

殷大当家右手握拳拢于­唇­际,轻咳了一声:“别搞这种不温不火的,来点强烈些的。”

柯停风将药汤凉在一旁,冷淡如常:“烈药伤身,殷逐离,值得吗?”

殷逐离似笑非笑地将他迫至墙角,一手撑在他身侧的墙面上,目光玩味地看他:“难道你还怕本大当家以后不能勃-起?”

“……”柯停风决定回去就给她个十来瓶,药死了才好……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美人垂死

第二十二章:美人垂死

及至天亮,殷大当家一直守到唐隐醒来,侍候着他用罢早餐方才记起福禄王府中的九王爷——大婚次日要进宫谢恩。唐隐自是不留她:“为师无碍,你自去忙吧。”

殷逐离又嘱咐了柯停风一番,经过听涛阁时叫了月桂,又问了殷氏的近况,知她甚好,也便没再进去,径直策马赶回福禄王府。

彼时九王爷已经收拾停当,见她回来仍是扯了她:“昨夜何事?”

殷逐离不答,挽了他回卧房:“清婉,更衣。”

清婉拿了福禄王妃的朝服欲替她换上,见九王爷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微红了脸。倒是殷逐离一脸坦然,自解了衣扣,任她更衣。

待梳妆完毕,门外车驾已经备妥。殷逐离扶着沈小王爷上了马车。五月的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他的手却微凉,殷逐离将他揽到怀里,因已成亲,倒是没了往常的顾忌:“冷吗?”

沈小王爷摇摇头,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车壁,昏昏欲睡的模样。殷逐离探了探他的额头,不觉有发热的迹象,便将他拢过来靠在自己胸口。他抬眸,四目相对,二人俱都一怔。但殷逐离这个人,有她在向来不会冷场,她埋头在他额间轻轻一啄,轻轻拍拍他的肩:“睡吧,到了叫你。”

沈庭蛟略点头,闭目小睡。

马车在皇城外停下来,二人入内谢恩,自又是一番繁礼。及至午时,沈庭遥设家宴,一行人在玉兰苑用膳。曲凌钰­性­子直率,同殷逐离自是无多余的话,何太妃也表现得甚为冷淡,倒是傅太后热情些,拉着殷逐离说了好一会子话。

一桌人各怀心思,待席罢,沈庭遥借山东、河北两地蝗灾、向殷家借粮为由将殷逐离召至御书房议事。

殷逐离自是不能驳他,起身离开。沈庭蛟原是去椒淑宫陪着何太妃的,但何太妃一向严厉,二人之间也并无多话,是以他很快便出了椒淑宫,在外面四处溜达。

他虽然是闲王,毕竟也是王爷,宫中也无人拦他。

而沈庭遥召殷逐离自然不是去御书房,五六月份正是繁花争艳的季节,牡丹、天竺葵、四季海棠争奇斗艳,二人沿着白石小径行至蓬莱池边。

沈庭遥解了池边榕树下停泊的一叶扁舟:“陪朕泛舟么?”虽是邀请,更等同于皇命。殷逐离负手望了他一阵方笑道:“王上有旨,草民自是不敢不遵。不过今日既然是入宫谢媒,王上与草民泛舟湖上,不带九爷……似乎与礼不合吧?”

彼时莲叶接天,荷花含蕾待绽,暖暖的风贴着水面而来,挟裹着淡淡花香。沈庭遥回望他,面上淡去了笑意,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好不容易得在一起,能不提这些扫兴的事么?”

殷逐离终不再言,举步登舟。他神­色­方才缓和下来,自划了浆,往莲叶深处行去:“这一身礼服碍眼得很,以后能不穿便不穿罢。”

他语气­阴­沉,殷逐离自然觉出,是以并不激怒他:“草民遵旨。”

见她神­色­疏淡,沈庭遥眼中终是现了一丝痛楚之­色­:“逐离,你相信朕一次,就这一次,可好?”

殷逐离抬眼望着舟下浩瀚烟波,入目间碧梗千行、荷叶如潮:“王上何出此言?王上贵为天子,岂是草民可以质疑的。”

见舟行渐远,彻底没入荷中,附近再无他人耳目,沈庭遥停了摇桨的手,缓缓靠近她:“逐离,朕也是身不由己。你殷家祖训,女子不为妾,朕不是有心,也是……”他抬手,指腹滑过她的脸颊,“但是朕一直在努力,你相信朕。”

殷逐离抬眼看他,隐隐觉出他有几分可怜,神­色­却依然淡漠:“王上邀草民前来,就是为了念叨这些?”

“不,”沈庭遥继续行舟,“前方有一处安静的所在,你定然也会喜欢。”

蓬莱池边,百花摇曳,草木蔽影,一人作了后宫嫔妃的打扮,正匿于一株海棠花畔拨枝而窥。待池中舟行不见,她回过身来,惊觉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然站了一个人,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打量她。

“庄妃娘娘,”来人轻启檀­唇­,声若珠玉,“方才在看什么呢?”

庄妃这才省过神来,面上惊慌之­色­渐褪:“原来是九王爷,臣妾失礼了。”她对这位九王爷柔弱的九王爷倒是不怎么放在眼里,见到是他,心中倒是松了口气。

沈庭蛟立于海棠花下,肌肤莹白通透,眉目淡若烟雨,­唇­却饱满丰盈,紫­色­的朝服穿在身上,更显得单薄削瘦。庄妃年纪亦不大,当下心神便有些不稳。

她原本急着想将此事告诉曲凌钰,想不到王上同福禄王妃之间竟然这般不清不楚。曲凌钰­性­子单纯,又仗着其父的势力,专宠于后宫。若是知晓此事,怕足以闹个天翻地覆。倘若帝后不和,倒是其他人的机会……

但此时她却有些不舍得走了,只定定地望着一片花海之中的沈庭蛟。这般品貌,如同九阙谪仙,却又带了说不出的­阴­柔,凄绝艳绝,令人心生毁灭的欲-望。

沈庭蛟半晌才抬眸迎上她的目光,开口时音­色­仍清冷不染半分尘俗:“庄妃娘娘为何如此看着本王呢?”

他缓缓近前,艳­色­勾魂摄魄。庄妃只觉得他每走近一步,自己心跳就加快几分,而那沈小王爷犹自不觉,倾身靠近了她方柔声唤:“庄妃娘娘?”

庄妃惊惧之下就欲后退,冷不防他伸出手来,那手软柔,五指修长,指尖略带了浅红,骨节均婷,不见一丝瑕疵。她察觉此时这沈小王爷有异,但心中被这一抹柔艳所迷,任他伸手摘了自己发间的金钗,长发如水般倾散在肩头。

她脸颊红晕渐重,正欲开口,眼前一抹金­色­的流光,她不可置信地抬头,见那沈小王爷仍是­唇­角带笑,眼中温柔欲滴:“庄妃娘娘,本王与王妃初婚,感情不稳。凌钰又是个直率的­性­子,今日之事如若传扬,必闹得人尽皆知。”他的声音带着化不开的浓情蜜意,字字温柔缱绻,“本王是个闲王,既得罪不起皇兄,又惹不得王妃,如此……您又何必令本王为难呢?”

庄妃张了张口,喉头却只有咯咯之声,鲜血自喉头喷涌而出,浸透五指,滴落花间,艳若海棠。她倒在地上,一手捂着咽喉,一手颤抖着向他伸过来。他似乎见不得那般血腥,微蹙了眉,缓缓后退一步避开,庄妃在花间挣扎,美人垂死,别有一番凄美.

半晌终于再不见动静,沈小王爷倾身轻掸纤尘不染的衣摆,倚立花海时如同花中­精­魅。他在花间站了片刻,见她确已气绝,方弃了手中金钗,自出了花丛,沿着白石小径四处寻人。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大当家种草莓

第二十三章:大当家种草莓

蓬莱池中又有岛,名作蓬莱仙岛。殷逐离随沈庭遥泛舟而至,抬眼一望,只见岛上翠竹环绕,花团锦簇,更有黄花鸢尾临水而生,硕大艳丽的黄花如蝶似燕般醉卧于绿叶之间,掩映着渺渺碧波,清丽隽雅。

踏足其间,如同徜徉花海。

殷逐离微怔之后,仍是淡然:“难得王上日理万机,竟然还记得小民好这黄花鸢尾。”

沈庭遥自系了舟,伸手揽在她腰间:“你的点滴,朕从不曾忘记。”

殷逐离斜睨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他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隔着衣袖握了她的手臂:“陪朕上去走走。”

殷逐离知他为人,略皱了眉仍是与他上得岛来。沈庭遥一身淡金­色­的便服,身材高挑­精­壮。传闻圣祖皇帝沈晚宴在位时,东宫早逝,后宫主位长虚,沈晚宴对何太妃本是万般宠爱,当时所有人皆以为他会立九皇子沈庭蛟为太子。

后来不知何故,何太妃突然失宠,沈晚宴不声不响地立了长子沈庭遥为储君,更册沈庭遥之母傅贵妃为后,令群臣好一阵猜疑。

此后何太妃便尽敛了锋芒,一直幽居椒淑宫,虔心向佛,连带九皇子沈庭蛟也不常在宫中走动。针锋相对的时候积了些旧怨,傅贵妃一朝得势,成了后宫之主,九王爷呣子便过得艰难。宫人见其失宠,自是可欺,俱都不将这呣子俩放在眼里,日常供应经常短缺,弄得椒淑宫如同冷宫一般。

何太妃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自然也就经常拿九皇子撒气。

九皇子身子本就不好,以往仗着沈晚宴宠爱,药材不缺,御医每日问诊,倒还不觉得。如今医药一停,便更加虚弱起来。也幸得结识了殷逐离,时而补贴,坷坷绊绊地也走了过来。

及至沈庭遥继位之后,宫中五位皇子,两位被幽禁,一人坠马而死,一人遭贬谪,只有这位柔弱又不成气候的九王爷仍旧封了亲王,留在长安,虽无职权,却也富贵清闲。何太妃的境况也才略微好些。

殷逐离同沈庭遥一路行至岛中心,见其上一间木屋,造形­精­巧。檐前几串骨制的风铃随风低语,和着鸟语花香,淡去宫闱纷扰,唯剩云卷云舒、花落花开,忘却了尘寰。

总不好叫他失望,殷大当家面上带了丝笑意:“此处倒是可媲美广陵止息了。”

沈庭遥握了她的手,与她步入小屋,里间陈设也极简单,屋中设一矮几,左边设琴案,上置一方文武七弦琴,墙上挂手工编织的挂毯,旁边还放了一张美人榻以供小憩。此刻二人入内,孤男寡女,这榻便显出几分暧昧的意味。

殷逐离随他在矮几边坐下来,见桌上有茶具,也便摆开来,拿了旁边火石准备烹茶。沈庭遥静静注视她,半晌方道:“一直见你腰间系笛,却从未听你吹过,今日能为朕破例吗?”

殷逐离轻抿­唇­角,勉强算是一笑:“恐怕是要令陛下失望了,逐离并不会吹笛。之所以一直系笛,不过是因为此物乃恩师所赠,不敢稍离。”

沈庭遥也不勉强:“那么朕为逐离抚琴。”

殷逐离自是不能推辞,他在琴案旁坐下来,开始抚琴。

沈庭遥音律造旨自是非同一般,而若论宫、商、角、徵、羽,殷逐离也是个行家。但她这个人从小到大应对各种主雇,习惯了逢场作戏。即使是最痛恨的事,也早已不可能现半分不耐之­色­。戏作久了,真正能够打动她的东西便极少。

是以不论面前的琴声是空灵幽绝,还是魔音穿脑,她都能作一个最优秀的聆听者。你瞧着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是认真细致,实际上她的心思或许根本就不在此处。

待一曲终了,她的茶也晾得差不多了。捧着杯到沈庭遥跟前,沈庭遥接过茶盏茶搁在案上,倒是握住了她的手。

粗粝的掌心摩娑着自己手背,殷逐离仍是笑得云淡风轻:“陛下,昨夜草民有事离了一趟福禄王府,陛下应当知晓吧?”

沈庭遥目中隐现赤­色­,缓缓将她拉至身前,以­唇­轻吻她的五指:“嗯。”

殷逐离神­色­仍淡然,无所谓愿或不愿:“所以草民与福禄王并未同房,倘若陛下今日要与草民鸳鸯露水,草民自是万分荣幸。只是九王爷的­性­子,王上您也是知道的。只怕明日他便不会同草民甘休。”她­唇­角勾了浅浅的笑意,看得沈庭遥心若火灼,话却字句切中要害,“倘若草民与九王爷闹不和,岂不辜负了王上指婚的这番美意呢?”

沈庭遥目光几番闪烁,良久终是放开了她的手:“逐离,朕不会委屈你太久的。”

殷逐离抽回手,仍是替他添茶续水,二人听琴品茗,再无过分举动。

直至申时末,二人自蓬莱仙岛返转,沈庭蛟已经寻了许多时刻,沈庭遥又例行公事地训戒了二人一番,终是放他们出了宫。

二人出得宫门,上了马车,沈庭蛟仍是有些倦怠。殷逐离看他­精­神不济,揽了他在怀里,扬声吩咐赶车的檀越:“晚间让柯停风过……”

她突然想到唐隐的伤势,顿住了下面的话。沈小王爷微垂了眼帘,浓长的睫毛合下来,留下淡淡的­阴­影,似乎也并未留意,她俯首在他如玉的脸颊轻轻一吻:“檀越,直接去殷家大宅吧。”

外面檀越应了一声,扬鞭策马,马车往殷家大宅驰去。

丹枫阁。

柯停风替沈庭蛟把了脉,仍是一番旧话:“九爷这是胎中带来的毒,无药可治,只能将养。今日倒是无碍,柯某开两帖药便是。”

九王爷便有些不乐意:“不是说没事,为何又要开药!”

柯停风知道这里谁说了算,也不理会他,仍是埋头写药方。沈小王爷抬头去看殷大当家,殷逐离在他脸颊轻轻一拍:“要听话。”

柯停风无视二人亲昵之举,令药童前去抓药,便收拾药箱出了丹枫阁。

殷逐离任他在自己房中歇息,本想去看望唐隐,但看看榻上的沈庭蛟,又暂搁了这想法。因着昨夜陪伴唐隐一夜,今日又同沈庭遥几番应付,她此时也颇有些疲累,当即也掀了锦被,上得榻来。

沈庭蛟微靠墙一侧缩了缩,她倒是将他拢了过来,一手穿过颈间揽在他腰际,任他枕在自己臂间:“陪我睡会。”

沈庭蛟一动不动,听耳畔呼吸声渐浅,他也渐渐朦胧,脑海中画面零碎,一会是何太妃冷漠的脸,一会是庄妃的血,最后是那一个半时辰,殷逐离同他的皇兄携手登舟……

他迷迷糊糊也睡不踏实,又不敢稍动,只怕扰着殷逐离。幸得不多时,外间有个叫叮当的丫头端了药进来。殷逐离被她惊起,自己接了那药碗,仍令她下去了。

偏生沈庭蛟是最怕吃药的,此时见那碗中浓涩的药汁,眉头已经先皱了一半。殷逐离带着浅淡的笑意,拿银勺在碗中搅了搅,倒是十分耐心:“过来,我喂。”

他缓缓张口,只一口美眸里便现了雾气。殷逐离也只是叹气:“这柯停风的药,什么都好,就是味道欠佳。”

沈庭蛟顾不得许多,当即缩进了被子里,再不肯喝第二口。殷逐离唤了几声,最后略含了一口药汁,将他摁在榻上,以口渡了过去。他先时还反抗,殷逐离反压了他的双手,每喂一口便是一番­唇­齿交缠。罗帐低垂,光线略暗,他的­唇­本就红若涂丹,其景香艳。

待一口一口将那药汁全部喂完,殷逐离始才搁了药盏。沈庭蛟只觉得嘴里苦得厉害,心肺似乎全都呛进了这药气,­唇­边亦沾了些浅褐­色­的药渍,眸中雾­色­更重。

殷逐离俯在他身上,拿丝绢替他拭脸,半晌他突然开口,轻声道:“逐离,其实你并不喜欢本王,对不对?”

殷逐离便是一怔,尔后又笑骂:“屁,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老子喜欢你。就你自己猪油蒙了心,一门心思全放在那个曲凌钰身上。”

沈小王爷仍是犹疑:“可是你……昨夜你都……”

殷逐离眸­色­深深,半晌方勾了一抹浅笑:“原来九爷胡思乱想,就是为了这个……”

殷逐离借丝绢拭­唇­的空隙拈了两粒药喂进自己嘴里,伸手去解他腰间的玉带。回来得匆忙,他仍穿着紫皂蛟纹的亲王朝服,罗帐烛影中,只见雪肤红­唇­,更觉­色­若桃花。

她将其衣裳半解,笑容邪佞:“这世间怎会有九爷这般姿容的男子。”沈庭蛟侧脸避过她伸过来的手,脸颊染霞,抿了­唇­并不言语。

殷逐离却起身,将罗帐钩起,又拉了烛台过来,令光线更明亮一些。沈庭蛟有片刻无措,她仍将之压在榻上,指腹细细抚过那美玉般晶亮通透的肌肤,偏生沈小王爷周身都是极细­嫩­的,最是容易留下痕迹。

殷逐离瞧着有趣,一路细吻,就留了一身红痕,暧昧娇艳。沈庭蛟挣不过她,只得任由她胡来。殷逐离在他肩头轻咬了一记,见得那红痕如白玉上误点了的胭脂一般,美得不可言说,心中却难起半分涟漪,她心中苦笑,面上倒是不显半分。

这般纠缠了约摸一刻,果然那药效比先前明显甚多,她呼吸渐渐急促,心中一阵灼热。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谁强了谁

第二十四章:谁强了谁

沈庭蛟能感觉到她的变化,她自解了身上繁复的礼服,沿着他的胸腹一路吻下去。沈庭蛟闭着眼睛,想着下午她与沈庭遥登舟的一幕,想到那一个半时辰里二人可能做过的事,心里说不清是怒或憎,­唇­际的苦涩都不觉得了,小腹像是升起一团火。

连欲-望都变了形,他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这时候不能动,他时间不多,绝不能因一时冲动在这时候坏事。他紧抿着­唇­,腹下烈火越烧越旺,而她仍是吻着不相­干­的所在。

沈庭蛟忍到全身都痛了,但有了上次的变故,他控制着不去触碰她,待实在忍不得了,方犹豫地握了她的手,欲-火遮了美眸,他一再克制仍是将那手引到自己已然将要胀裂的所在,红­唇­开合,却只闻喘息。

殷逐离微微一笑,仍是吻落如雨,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红痕。微微地刺痛带着奇异的搔痒,激得魂魄都有些荡摇不属。他银牙紧咬,仍是逸出细碎的呻吟。

殷逐离此时方抬头,右手握着那已然暴怒跳动的所在,她脸上亦现了桃红,眸子如同隔了一层水光,他能感觉到她骤然加快的心跳,但她还能调笑:“九爷,虽然您身子骨削瘦,但是该大的地方还是不小的。”

沈庭蛟哪料她还能说出这等浑话,当即便涨红了脸:“你、你……”

殷逐离哈哈一笑,冷不防对准枪口,就这么坐了下去。沈小王爷接下来的话就说不下去,只长吸了一口气,再不能言语。

长躯直入,破开了屏障,在未曾有过行人的曲径中艰难前行,仿佛被那滚烫的温度所灼,沈庭蛟额际的汗沾湿了墨一般浓黑的长发。他迫切地想要更深入一些,双手几次想要把住她的腰,却终究只紧紧攥了锦被一角,腰身略抬,身子往后仰,露出一段美好的颈项。

血珠沿根滚落,沾在他紫­色­的亲王朝服上,殷逐离的呼吸也略显粗重,烈药燃烧着理智,倒也不觉得这样的交媾有多艰难。异样伴随着轻微的疼痛,但这点痛楚比起“鞭一百”来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是以并未打扰她的“食欲”,沈庭蛟是亲王,如今怎么着也该纳有妻妾,但他自幼身子不好,且又受尽冷落,宫中一直也没张罗这事。殷逐离倒是送过他一些艳姬、清倌,但他也都只是嗅了嗅,没怎么动。是以及至如今方第一次尝试这鱼水之乐。

其间甘美令他几乎瞬间丢盔弃甲,他喉头微动,终于忍不住哑声道:“逐离……用力些,乖,用力些……”

初次尝欢,经验不足。沈小王爷很快就败下阵来。殷大当家仍旧卡着凶器不放,她面上春红未褪,汗珠如清露布满了蜜­色­的肌肤,胸前峰峦伟岸,此时居高临下般望他,眸­色­亮得可怕,声音却透着促狭的笑意:“你说怎么办吧九爷。”

沈庭蛟心中便是一阵激荡,本已垂头丧气的败军之将又抬了头,跃跃欲试。殷大当家俯身在他胸前的致命处轻轻一吮,声音喑哑:“世人赞曲大将军战无不胜,怎知我们九爷也是一员悍将。”

沈庭蛟连气都生不起来了,血­性­一起,他只想把那些曲意奉承都先暂搁一旁,将眼前这个骄狂浪荡之徒压在身下狠狠­操­弄一番。但抬手的片刻理智仍是将欲-念强压了下去,他红­唇­都咬出了血,终于只嘶声道:“快些。”

细碎的呻吟隐隐逸出罗帐,外间侍候的叮当自是不会进来打扰。沈庭蛟汗出如浆,几次伸手都默默紧握成拳。药­性­有些激烈,殷逐离下手便失了轻重,指尖偶尔划过他的肌肤,留下殷红的血痕。

他虽痛哼,却也并不抗拒。

二人一番纠缠直到戌时末,郝大总管寻来,始收了云雨。殷逐离整好衣装,又替沈庭蛟也穿戴周整,这才传了檀越:“先送九爷回府,记得将柯大夫开的药方也带上。”

檀越应了一声,自侍候沈庭蛟回府。

郝大总管这边自有为难事。长安北门旁有一家药房,也是富贵城的产业,但主事的却是殷逐离的堂叔殷朔。以前有殷氏在他还不敢放肆,如今殷氏受制,他自然是想将这药房分将出去,是以也不把郝剑放在眼里。

这些日子更过分,连账目也不上交了。殷家是个大族,自然旁系宗亲也多,以往殷氏当家本已有人不满,何况如今换了殷逐离。

是以他这般一带头,便有一拨子人开始观望。

郝剑虽然总管富贵城所有产业的大小事务,但碍着这层关系,总不好与他难堪。殷逐离倒也没有为难他:“本大当家近日都在忙同九王爷的亲事,倒是疏远了自家人。后天在王府设宴,你……就以九王爷的名义通知下去,让长安各商铺的主事都前来赴宴,也算是同九爷亲近亲近吧。”

郝剑自是应下,他毕竟是个外姓人,这些事还是殷逐离亲自出面比较妥当。

沈小王爷随檀越一并回了府,只觉得身上粘得厉害,准备沐浴。下人自是备了香汤,他却有些为难——这一身痕迹若让人瞧见,怕是够他们闲嗑牙一阵。

他摒退了伺浴的丫头,何先生见他脸­色­不佳,也不敢让他单独沐浴,只得替他除了外袍,不期然瞅见他一身痕迹,他心中一滞,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最后看见他身上有几处破了皮,不由得拿了药膏替他敷上。

“九爷,在下瞧着殷大当家也不像个不明事理的,你若实在受不住,且跟她说一声儿。又何必……”

沈庭蛟以水:“何先生,我与她已经成婚,只怕不日皇兄必对我下手,我时间不多。她能同我这般便是好的,总得教她站在我这边才好。”

何简抹着药,只觉得那莹白肌肤上的红痕如同抓破了美人脸般刺眼:“可是九爷,不管怎么说您也是男人,大当家怎么能……”

沈庭蛟竖起一根玉琢冰雕般的指头,轻轻地摇了摇:“她喜欢主动,本王便被动;她喜欢­干­净的男子,本王便为她守身如玉。先生,我同她相交十余年,对她可谓再清楚不过,她的禀­性­,绝不似你想象得那么好,切不可放松了警惕。可笑皇兄一片痴心,还以为她一颗心全在自己身上,只怕她心中早已笑破了肚皮。所以莫说只是这些,”他指指身上暧昧的痕迹,­唇­边绽放一丝笑意,“只要她有意,本王舍命。”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明年咱还去

第二十五章:明年咱还去

次日下午,殷逐离仍同郝大总管核算上半年各铺面盈余及成本涨跌,沈小王爷是个闲不住的,便闹着要出去逛逛。殷大当家也由着他,只嘱了他的长随小何,令他看牢九爷,一不可寻衅滋事,二不可饮酒过度。

小何自是连声应下,跟着沈庭蛟出了门。

待他出门,殷大当家也站起身来:“郝总管,这些账目你且同各位账房们算着,本大当家回一趟殷家大宅。”

郝剑是个七窍玲珑的人,怎会不明白她是要前去探望唐隐,忙不迭应了下来。殷逐离也没什么要准备的,牵了老三便赶回殷家。

而这时候宫里却不大太平,先是庄妃娘娘下落不明,宫人四下找寻,竟在蓬莱池边找到她的尸首,已然死去多时了。

沈庭遥自然震怒,即刻着人严查。但当日只有福禄王领着福禄王妃入宫谢恩,沈庭遥自然心中有数,殷逐离自是没有下手的时间,况且这庄妃与她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也没有杀人的动机。

而福禄王可以直接略过。沈庭遥曲指轻扣御案,这个弟弟素来柔弱,莫说杀人,便是杀只­鸡­怕也是吃力的,何况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杀害宫中嫔妃才对。是以他直接就吩咐了下去:“福禄王和王妃就不用查了,从宫内之人入手。”

如此一来,线索全断。一桩宫闱秘案翻来覆去,竟也没查到谁头上。

殷逐离还没进到归来居,便见着柯停风板着脸出来。二人一碰面,柯停风倒是松了口气:“可回来得好,中午的药他到现在还不肯喝。”

殷逐离闻言皱了眉,便他身后果有童儿捧着药盏,里面药汁也不见少。她接了那药盅,淡淡道:“我去吧。”

归来居仍是冷清,及至殷逐离进去,暧玉方才点了灯。殷逐离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唐隐会喜欢呆在黑暗里。

推开门,便见唐隐仍躺在榻上,这一次伤势严重,他短时间内怕都不能动弹。见到殷逐离手上的药盅,他轻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你如何来了?”

殷逐离在榻旁坐下来,见他端正自持之态,想起前日那个深吻,不由面上一红,轻咳了一声:“师父,您也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可以学我们家九爷呢?快把药喝了。”

唐隐看着那药盅里深褐­色­的药汁,额上也冒了几条青筋,又念及这次刺杀又功亏一篑,不由便自恼:“无用之体,不医也罢。”

“话可不能这么说,”殷逐离以药勺搅了搅药汁,厚重的苦味弥漫开来,“这次伤要好不彻底,明年师父可怎么去呢?”言罢她突然兴奋起来,“说起来,师父您这可也算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了!”

唐隐被她调侃得心中火起,忍不住就怒瞪了她一眼,她却舀了那药汁喂过去:“喝了吧师父,养好了身子,明年咱还去!”

唐隐端着师父的架子,也不好过于失态,只冷哼了一声,张嘴含了一口药汁,苦得整个眉头都皱起来。殷逐离只得将整个药盅都递到他­唇­边,他长吸一口气,倒是将药一饮而尽。

殷逐离自腰间的纸包里拿了一片糖,不待他张口便塞到他嘴里。唐隐只觉得口中一甜,那苦意竟然慢慢散尽。只是心中的颓唐却怎么也驱不散。

十九年了,他每年必行刺曲天棘一次,屡战屡败。而这次一战,他的身手又­精­进不少,让他觉得无望。

碧梧的仇,当真永世难报了么?

殷逐离看他神­色­,笑意直达眼眸:“师父,味道如何?”

唐隐强自振作,不希望这些情绪影响到她:“尚可。”

殷逐离便了然:“连师父都称赞的东西,必定是不错了。”她再抽了一片喂到唐隐嘴里,才接着道,“怪不得老三这么喜欢。”

唐隐呸地一声将糖吐在手里,右手握了桌上的短笛就欲抽她,心中那一点颓唐都被怒火燃尽:“敢拿老三的糖来喂师父,你这个逆徒!”

殷逐离自是已经跳离了他的攻击犯围,仍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师父这话就不对了,老子云天地间万物皆为刍狗,既然皆为刍狗,那老三能吃的东西,师父如何就吃不得?”

唐隐更怒:“放肆!”

殷逐离立刻低眉顺眼地站好:“逐离错了,即使万物皆为刍狗,师父也定然不是刍狗的。”

唐隐手中的短笛在床沿上敲了敲,发出极空洞的声晌,却终是拿她无法,不由笑骂了一句:“个混帐东西!”

门外暖玉闻声也忍不住弯了嘴角——这唐先生­性­子素来古板,遇到大当家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

而千倾富贵坊,沈小王爷的情况就不好。他本是来这里赌几个小钱的,这里的主事是勾钱。勾钱自然是不敢坑他——他一输钱就会不高兴,他不高兴,大当家就会不高兴,大当家一不高兴,大家都甭想高兴。

是以沈小王爷每每缺银子了就会到富贵坊拿点……好吧,是赢点儿。

而朝廷文武大凡好赌的都知道这不成文的规矩——要想吃饭免单,跟着沈小王爷。要想赌钱不输,跟着沈小王爷。要想嫖霸王妓,跟着沈小王爷。

是以这次他一进到富贵坊,立时就有人迎了上来,一个自然是勾钱,另一个却是曲天棘的次子曲怀觞。他见着沈小王爷倒是亲热:“九爷,倒是好久不见了。”

沈庭蛟同他兄弟二人本就是幼时玩伴,便与他把臂而行:“前一阵子听说你在万年县将押运的官银给丢了,如今无事了么?”

曲怀觞提起这事还郁闷:“万年县一向太平,本将军往返不下四五十次,还第一次遇上敢这般明目张胆劫道的,幸得家父出面。”

提起曲天棘他却是又敬又畏的,立马便转移了话题:“不提这些扫兴的事儿了,来,下注下注。”

沈小王爷买了小,该桌所有人都跟着他买小。庄家擦了擦额上冷汗,最终仍是开了个小。

归来居。

殷逐离令暖玉传了饭菜,因唐隐有伤在身,饮食皆以清淡为主。

唐隐不得起身,殷逐离命人将桌子拉近,自盛了荷叶碧粳粥,以勺子喂给唐隐。唐隐觉着姿势怪异,伸手过来接碗,她却是避开了他的手,语声也颇为郑重:“师父有伤在身,还是莫拘俗礼才好。”

唐隐只得任她一口一口喂食,她挟了个水晶冬瓜饺喂他,举止可称温柔:“若是有一天,逐离死了,师父也会这般年年追着仇家为我报仇,多好。”

“莫要胡言!”唐隐抬头,见她只打量自己裹了药纱的伤处,心中一软,不由放缓了语调,“大当家已抱得九爷归,岂非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何必这么酸溜溜地讲话。”

殷逐离深深回望他,半晌仍舀了粥喂过去,谈笑从容:“是啊,不过要我们家九爷为我报仇……咳,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唐隐想想也忍不住露了个极浅淡的笑意:“九爷的­性­子,与你也算是绝配。除却他,不论换了谁同你都难以相处。”

殷逐离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若是换了个师父这样­性­子温和的,逐离自然也会谦着让着。”

唐隐当即便黑了脸:“胡闹!”

声音大了些,似牵痛了伤口,他深吸了一口气,殷逐离忙搁了碗筷,拉开薄被去看他胸前的伤处。见没有血渗出来,她略松了一口气,仍是伸手四下轻探:“疼么?我去叫柯停风。”

唐隐这时已经缓过来,仍是不敢动,见她神­色­关切,也轻声道:“不必,为师无恙。以后不可作此玩笑,你已嫁作为­妇­,自当谨言慎行,这般言论若听入旁人之耳,成何体统!”

其实……也不是所有的话都是玩笑的,师父。只是些许赘言,不过妄念,提之无益。殷逐离垂了眸子,不敢再触他之怒,只低眉顺眼地应了。

晚间,殷逐离仍回福禄王府,沈庭蛟却是被曲怀觞扶回来的,见他一身酒气,显然是醉得不轻,殷大当家便有些不悦。

曲二公子也笑得有些抱歉:“遇见几个旧友,九爷推脱不过,一时多喝了几杯,王妃切莫见怪。”

殷逐离自他臂间接了沈庭蛟,仍是揽在怀里,又吩咐了下人准备醒酒汤,这才回头看他,声音似另含深意:“总归是一家人,你也该劝着他些。”

那话太过郑重,曲怀觞一怔,殷逐离却已径自抱了沈小王爷回房。

曲二公子也是个聪明人,但任他反复琢磨也没想透这句话的意思。

晚间回府,他不敢问曲大将军,只得拐弯抹角地问其母魏氏,岂料魏氏只听了殷逐离这个名字已经悖然大怒,几乎将他打将出去。

而少年心­性­,对此些阵年旧事总是好奇得紧,曲二公子越发想要弄清真相。他沿着花园小径行走,不多时便见前方一人标枪般笔直地站在听雨楼前,楼中灯火灿然。

想是父亲又在与朝中重臣商议大事,再看看门前那个人,他突然眼睛一亮——曲福,他跟父亲那么多年,父亲的事,哪还有他不知道的?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有眼无珠(补齐)

第二十六章:有眼无珠

殷逐离令下人准备了热水,将已然醉得不省人事的沈小王爷洗了个­干­­干­净净,用白­色­的袍子裹了放在榻上。何简端了解酒汤进来,沈小王爷酒品不错,喝醉了就睡觉。殷逐离拍拍他的脸,柔声道:“先醒醒酒,不然明早要头痛的。”

沈小王爷闻得耳边嗡嗡人声,十分不耐地将头埋到薄被里,不多时已发出均匀的酣声。殷逐离无法,只得将那汤搁了:“九爷怕是要睡到天亮了,先生若无他事,且下去歇着吧。”

何简对她还是放心的,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殷逐离握了卷书也上了榻,正翻着《货殖列传》,沈小王爷贴过来,她轻叹一声,将他拢来靠在自己胸口,轻轻拍拍他的背,仍埋头翻着书页。

曲福是曲家的家将,自幼跟随曲天棘,如今已是曲天棘的佩剑将军,曲府中便是魏氏也不敢将他当成下人。

见到曲怀觞,他倒是执礼甚恭:“二公子,老爷正在谈事,公子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曲怀觞自然是无意进去,只拖了他往曲府伴月亭行去:“福叔,我有件事问你。”

伴月亭靠近听雨楼,曲福在亭中还未坐下来,曲怀觞已经开口:“福叔,我听说福禄王纳妃之时,爹也去参加喜宴了?”

曲福点头,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曲怀觞心里疑惑更重:“爹平素从不与朝中诸臣往来,对九爷更是疏远得紧,缘何九爷纳妃之礼,他就去了呢?”

曲福一滞,他却又紧跟着问:“福叔,爹与那福禄王妃,可是有什么渊源?”

曲福的面­色­却突然严肃:“二公子,此话今日属下当作没有听见,日后公子也切莫再提。”

言毕,他转身仍回了听雨楼前,曲怀觞的好奇之心却已被完全勾起。可是他问遍了曲府上下所有的家奴,竟然无任何人知晓殷、曲两家之间的半点牵扯。

二更时分,曲天棘歇在魏氏的屋里,魏氏将今日曲怀觞提及殷逐离之事略略提了一番,他将一双金锏压在枕下,也不见别的表情,只翻身睡了。

“你是何人?”

“在下曲天棘,来者可是殷大当家?”

“我约沈晚宴在此相候,他为何不来?”

“因为在下前来,同我家主上亲自前来……无什区别。”

小河,流水,游鱼穿梭,水草丰茂。

“起先本大当家以为领兵作战者皆为草莽武夫,得见曲将军,方知此念之狭隘。也难怪阳昌侯对曲将军另眼相看。”

“殷大当家谬赞。平素只闻士、农、工、商,都说商人一身的铜臭,而今看殷大当家,却实在是令曲某汗颜。”

“呵,我们也别再互相贴金了,待他日殷某穷途末路之时,曲将军手上金锏能留情一分,殷某已当感激不尽。”

“殷大当家助我主上起兵讨伐庸主,兴我大荥盛世,功在千秋,如何竟出此言呢?”

“藏宝图自然是可以交给你,但是此物之后,碧梧与殷家如何栖身?阳昌侯总得让殷某放下心来才是。”

“这有何难?本侯座下曲将军乃本侯心腹爱将,殷大当家也是见过的。论人品、才貌,无不是人中之龙。本侯一直苦恼人间女子如何能配我这虎威将军,而今日一见殷大当家,却觉二人竟是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此安排,殷大当家应可感本侯之诚意几何了吧?”

“曲将军,碧梧是商人,商人对政事并无兴趣。只要阳昌侯予我殷家一席之地,殷家上下定然永感恩德。但自古君威难测,日后的事,始终吉凶难料。倘你我真心相待,待天下大定,他即使动了杀机,他既杀不动我,也杀不动你。所以还请将军谨记今日盟誓,万勿相负。”

“殷……夫人且宽心,你我既已成亲,自然便是一家人。天棘定不负夫人。但北昭大军不日将至,粮饷的事……夫人还需着紧。”

“这两张是藏宝图,将军可先启出一处,以解眼下燃眉之急。”

眼前场景突然转暗,那些虚与委蛇的浓情蜜意散尽,头颅带着热血飞溅,染红了视野。

“原来你早有妻儿,你一直在骗我?”

“自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殷大当家,对不住。”

“不必客气,殷某自己识人不明,怨不得旁人。不过曲将军,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殷某腹中还有你的骨血,你今日杀气凛然地闯进来,是要杀我么?”

“……殷大当家,对不住。”

“曲天棘,你同我数月恩爱,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我身怀有孕,行动不便之时?”弯起的­唇­角,眉眼间不惊轻尘的笑,不见任何悲伤或愤慨。一笑过后是冲天大火,曲天棘只看见一片浓烟中那个人笑意浅淡:“五月初八,我同九王爷成亲,你要来讨杯水酒么?”

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曲天棘骤然坐起身来,外面更鼓连敲了五下,已是五更了,他汗湿重衫。

次日,殷大当家于福禄王府设宴,宴请富贵城长安地面上各铺面的大主事。殷朔、殷全等人虽然仗着身份并不把郝剑放在眼里,然九王爷的面子还是要略略给些的,是以来的倒还齐全。

除却福禄王完婚以外,府中诸人都是第一次准备这样的家宴,难免忙碌紧张。幸得郝大总管是个妥贴的,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将菜­色­、席位等定了下来。

只是对那殷朔,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大当家,这殷朔论起来也是和老夫人一辈了,如果堂上争执,怕是失了身份啊。”

殷逐离素手磨墨,轻声道:“那就不同他争执啊。”

郝剑皱了眉:“可是他若主动挑事……”

殷逐离抬头看他,仍是淡然一笑:“那就不让他挑事啊。”

郝剑还待再言,半晌终是躬身退了下去。

沈庭蛟自然也没有出去,陪着她在书房里翻阅账本。开席之前,郝剑将众人俱都请到了书房。好在这福禄王府的书房够敞亮,百余人站着也还勉强凑合。

殷大当家揽了沈小王爷高据案前,眼前几摞账本高高叠起。她神­色­倒是温和:“近几日一直忙着与九爷的亲事,疏乎了大家。今日终于得空,是以请各位前来聚聚,也算是同九爷见见面。”

她话刚落,人群里一个人却是一声冷哼。殷逐离仍是含笑:“开席之前呢,本大当家想听听诸位铺子里目前的情况。郝大总管。”她向郝剑示意,郝剑略一躬身,仍是主持会议。

首先点到的是云天衣几个,他们可算是殷逐离的心腹,大家都心中有数,是以有问必答,毕恭毕敬。而殷朔几个人自是不大在意——就算她嫁入了皇家,沈庭蛟也不过是个闲散王爷,他们虽不愿得罪,可也不惧他。

殷逐离自是将各人神情看在眼里,也并不在意:“朔叔,你也谈谈西街几家大药房的情形吧。”

殷朔冷哼:“你还记得我是你叔。”

殷逐离面带微笑,他终是冷声开口,神­色­倨傲:“今日未带账本,收支盈余什么的,我可记不……”

住字还未出口,殷逐离突然握了桌上的一方砚台,劈手砸了过去。这一下子来得突然,便是郝剑也吓了一大跳,那殷朔更是反应不及,登时被砸了个正着。

殷逐离下手不轻,再加之那砚台质地坚硬,众人只闻一声闷响,那殷朔已然头破血流、晕头转向了。

这样一受伤,他原本倨傲的气势瞬间荡然无存,身后众人立时­色­变。沈小王爷也是一惊,殷逐离面上淡去了笑意,冷眼一扫全场,众人皆低了头不敢与她对望。她却无多话,面无表情地把玩着黄玉镇纸:“继续。”

那殷朔倒在地上,满头满面地血,已然昏迷不醒。他这一闭嘴,其它人却是再不敢造次,挨个老老实实地将盈余收支俱都上禀了。又命了随身的小厮前往家中取账本,立时送至福禄王府。

殷逐离直到众人都禀过了,方示意郝大总管将不省人事的殷朔带下去。这场宴吃得是苦痛无比,众人皆埋头咀嚼,整个花园里灯笼高挂,却是一个人声也无。

殷朔醒来时天已将亮,周围环境陌生,只点了一盏油灯。他左右一观望,却只檀越在房中的圆桌前按剑而坐。

“大当家嘱我带几句话给你,如今富贵城表面富甲天下,实则险如垒卵。倘若上下一心,尚可保至少十年安稳。如果内部分裂,则覆灭就在顷刻。”他为人憨厚,便是带话也是一字不漏,“大当家示意,如果朔叔要活,日后还请三思而后行。倘若朔叔求死……”

他以拇指轻顶剑柄,露出半寸冰冷的剑锋:“檀越即刻成全。”

回房时清婉替殷逐离更衣,沈小王爷还小心翼翼,殷逐离回头看他,一脸疑惑:“你怕什么?”

沈庭蛟左右仔细打量她:“你……不生气了?”

殷逐离朗声一笑,挥手摒退了清婉,亲自替他更衣:“我根本就没生气。”

沈庭蛟换了宽松的白袍,长发如瀑般垂落腰际,丰神如玉,当真是奇葩逸丽,淑质艳光。见到她打量,他却微红了脸,径直上榻,钻到了薄被里。殷逐离心下也是好笑——这九爷如何能生得这般风采,举手投足,竟是处处都可了她的心意。

如果……如果不是有人先他一步……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九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杀人诛心

第二十七章:杀人诛心

曲家旧时的仆从,大多被遣散,留下来的除了曲福以外,就没有超过二十年的。曲二公子查得都快绝望了,突然峰回路转,找到一个曲家被遣回老家养老的旧仆。

其人已经很老,但往事倒还记得一些:“二少爷是问殷大当家啊……”他努力回想了一番,终于记起一些零碎的片段,“当年圣祖皇帝其实是没有钱粮起兵的,但北昭那个圣武皇帝抄没了富贵城殷家。殷大当家为了救族人的­性­命,向圣祖爷投诚,助他起兵推翻北昭,建立了大荥王朝。”

曲怀觞颇有不耐之­色­:“这事谁都知道,说重点。”

该仆已老得满脸皱纹,记­性­倒是不差:“我记得当年是二公子出生不久,老爷在涪城又娶了一房妻子。老爷倒是没说那位夫人的身份,但私下里有些有点见识的也认得她,据说她就是富贵城的殷大当家殷碧梧。”

他再吃力地想了想:“当时老爷同新夫人十分恩爱,成亲后不久,新夫人就给了老爷两张藏宝图,老爷献给了圣祖爷,圣祖爷带兵前去启出,方才筹得粮饷,一路打到长安帝都,终于改天换地,也成了大荥王朝的开国之君。”

曲怀觞也有些愕然,《大荥史录》上可没这么记载:“殷大当家同我爹成过亲?”

老仆却很肯定:“千真万确,当时府中各人都有领到新夫人的赏钱,十两重的银元宝。”他用手比了比,神­色­笃定,“后来新夫人有了身孕,老爷就不常外出,整日里陪着夫人。当时府里下人大多是临时换的,也没有人提起老爷的元配。及至几个月后,新夫人开始有些显怀了,老爷突然将新夫人的随侍全部杀死。那一天府里的血染得地板都猩红一片。”

他神­色­中仍甚为惊恐:“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爷却提刀闯进了新夫人的院子。大家都说老爷疯了,有不少人都偷偷逃命了。可后来,突然圣祖爷派人前来,令老爷留新夫人一命。”

曲怀觞听得一头雾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老仆却略透了几分得意:“二公子这话要是问旁人,断断是得不到答案的。当年因府里的奴仆大多逃走了,小的只能自己引了那传信的亲兵进到新夫人的院子。那亲兵告诉老爷,只说新夫人给的第二张藏宝图是假的。那地方根本就没有宝藏。老爷悖然大怒,新夫人却一直在笑。”

“‘曲将军,两份藏宝图殷某可是交予你手的,倘若今日殷某横死,你猜沈晚宴会不会动动脑筋,想想真正藏宝图的去处呢?再者,殷碧梧这个人,向来眦睚必报,你若将我交给沈晚宴,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他是你伪造假图,意图私吞宝藏呢?’”

老仆忆及旧事,将曲天棘的神态倒是学了个六分:“当时老爷很生气,就说了句……‘根本没有第二份藏宝图,你一直在骗我!’新夫人虽然伤重,却仍是在笑,‘我骗你?曲将军,那谁又骗了我呢?你若要缚我去见沈晚宴就快些,黄泉路上,殷某敬候将军。哈,不过将军携妻儿老幼,想必也定然是走不快的,免不了又要殷某久等。’”

说到这里曲怀觞却是有些明白:“史实上只记载了殷氏一门助沈氏起兵,何偿提到这样的互相猜疑算计。殷碧梧掐准了钱粮,令圣祖皇帝有钱起兵却无钱治国,再加之内忧外患、连年战乱,朝廷捉襟见肘、处处受制,不得不留殷氏一家荣耀至今。不对啊,那殷逐离……”他突然明白过来,脸­色­大变,“殷逐离就是当年殷碧梧怀的那个孩子?那——那她岂不是——”

老仆不是很明白:“老爷杀了圣祖皇帝派来的亲兵,放走了新夫人。新夫人这一走就再也没有下落。殷家只说大当家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再没有她的消息。”

曲怀觞却是心知肚明:“她若逃回殷家,殷家岂敢声张?必是瞒着她的消息了。只是如此算来,殷逐离竟也是我们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了……”他又想起那日,殷逐离似一语双关的那句话——总归是一家人,一家人……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她与九王爷大婚之时,一向懒与结交朝臣的父亲才亲自前往道贺?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那父亲缘何又要瞒得这样紧?这些年她对父亲似乎并无半点怨恨之意。也是,子不言父过,她就算再怎样终究也流着曲氏一族的血,父亲未免也太小心了些。曲家如今已是如日中天,如果再认了这个妹妹,曲家还要什么没有?

半个月后,小麦丰收。王上沈庭遥应合民意,准备前往皇陵祭祖,特带曲大将军及其二子护驾随行。沈庭蛟是个闲王,平素里本身也无事,自然是要一并前往的。殷逐离虽然繁忙,但这是她嫁入皇室之后的第一次祭祖,也是推脱不得。

一行人都在为这次祭祖做准备,殷逐离回了殷家大宅,找柯停风备些药材。沈小王爷身体不好,她寻思着准备得妥当些总归无错。

柯停风正视她,神情冷淡:“殷逐离,你虽是曲天棘的骨血,却始终是碧梧十月怀胎所生。当年她身受重伤逃回,其实已知天命,她生不如死、度日如年,不过只是为了产下你。”

说这话时他突然想到当初,那个人淡然道:“我是活不得了,你得把我肚子里这个救活了,好歹总也活了一个,不枉殷某千辛万苦逃亡一场。”

其实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心中却倏然一痛,他神­色­却仍冰冷如初:“你为人子女,不能复仇已是不该,如今却当真要去拜这沈家的列祖列宗么?殷大当家,你站在沈家陵园时,不妨想想当初以命换你的殷碧梧。倘若你真拜得下去,未免令天下人齿冷了。”

殷逐离抬头打量他,那目光太过玩味,他别过脸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也喜欢我母亲?”是笃定的语气。

柯停风冷哼一声,竟是破天荒地没有否认。殷逐离双手搭在他肩上,笑意由浅渐深:“我说你怎么就在殷家一呆这么多年呢,乖乖,我母亲当年欠了不少风流债啊。”

那容颜太过相似,柯停风有些紧张,伸手想要挣脱她的桎梏,她却一手托了他的下巴,笑容邪艳:“柯停风,别说我现在没有能力杀他,就算有,我也不会。你知道为什么吗?”

柯停风仍是不肯看她,她低声一笑,素手滑过他的脸颊:“杀人诛心啊我的柯大医师。好了,配药吧。你不用担心,到了皇陵,殷逐离肯定拜得下去,哈哈哈哈。”

长笑声中,她扬长而去。柯停风这才注视她的背影,年岁太长,长到他混淆了殷碧梧和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先把裤子穿好

第二十八章:先把裤子穿好

次日,听涛阁侍女来报,道殷氏偶感风寒。殷逐离匆匆赶往殷家大宅,殷氏见到她却是气得七窍生烟,将她上上下下辱骂了一通,­精­神头竟又大好。

问过柯停风,知道只是小恙,殷逐离始才放心,又顺道探望了一番唐隐,也不久留,自回了福禄王府。

府中诸事都已准备妥当,何简先生却忧心重重:“九爷,此去怕有危险。”

沈小王爷今儿个­精­神不错,在园中画了一副姹紫嫣红的春意图,闻言却是含笑:“如若不去,便是抗旨,难道就不会有危险么?”他搁了笔,见四下无人方才轻声叹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

往下还欲再言,小何快步行来,他止住话头,扯了丝绢拭手。

“王爷,王妃回来了。”阳光渐渐盛了,沈庭蛟命人将矮桌上的画收了,院外殷逐离快步行来:“九爷,这么大太阳您又在院子里­干­什么呢?你们这帮奴才也是越来越不像样,竟然就放任着主子在大热的天儿这样曝晒。”

赶来的下人便有些诚惶诚恐。沈庭蛟声如金玉:“不怪他们,今日你怎的回来得这么早?”

殷逐离上前揽了他,他不打算出府,只穿了一身素锦的薄衫,丝带束腰,长发高束。因晒得久了,光洁如玉的脸颊现了些胭脂红,额际也出了一层薄汗,身上微苦回甘的苏合体香更重了些。

殷逐离将他带回房里,家奴忙不迭送了消暑的酸梅汤,又换了房中降暑的冰雕。殷逐离仍有些不放心,嘱小何道:“叫个大夫过来给爷看看。再有下次,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

小何自是小心翼翼地应了,一溜烟儿地去请大夫。

沈庭蛟任殷逐离抱在怀里,房中­阴­凉,倒也不觉暑气:“不过就是画了副画,哪有那么严重。”

殷逐离也不同他争辩,自取了那酸梅汤喂他,语带薄责:“老的小的,就没一个让人省心!”

见她不悦,沈庭蛟不再多言,只乖乖地含了那银勺里的汤汁。他­唇­瓣本就饱满丰盈,在汤汁浸染下更是艳­色­欲滴。殷逐离替他拭去­唇­角的残渍,心中一软,语气也和缓了些:“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就该多顾着些。莫非病痛之时,旁人还能代你难受么?”

沈庭蛟抬眸看她,他本就坐在她怀里,目光所及,见其扣得严丝合缝的领口,及薄衣下起伏的山峦,下腹便是一阵发热。殷逐离瞅见他目光便是一阵恼怒,拿了汤匙便敲他的头。偏生他对自己的王妃最是拿捏得准的,也不躲闪,就任她敲了个正着。

真敲到头上,殷逐离又有些心疼,伸手替他揉了揉,见他眸中欲-火不褪,似带了丝哀求神­色­,她轻声叹气:“九爷,你这是白日宣­淫­。”

话毕,却是将他抱到榻上,周到地闩了门,

因临时起意,药是肯定没那么快见效了。殷逐离隔着衣料握着他的巨物,他低哼一声略挺了腰身。殷逐离弯腰同他吻在一处,他恐她不够情动,轻喘着不着痕迹般地加以撩拨。而眼前人眼神依旧清明,他略略皱了眉,心中也是困惑,眼神更迷离了些。

殷逐离将巨物往径口引了引,实在­干­涩难入。她下榻寻了杏油,抹在巨物之上。沈庭蛟咬着牙,忍着些许痛楚再入。这次顺利了些,可是他能感觉到她并不在状态。

殷逐离也痛,心里比他更憋屈:怎么回事,难道老子竟然天生就是个­性­-无能?

……

即使如此,她也不想败了他的­性­-致,最终以手令他发了出来:“九爷,过几天替你纳个妾吧?”

沈庭蛟还在余韵中,面如桃花,闻言他睁开眼睛,一脸怒容:“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要纳妾?!”

殷逐离压在他身上,咬咬他的耳垂晓之以理:“你堂堂一个福禄王,怎么能一房妾室都没有呢?还是你喜欢小倌?瑶琴快到年纪了,要么我帮你把他赎出来?”

沈庭蛟狠狠地将她自身上推下来,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不是不想再应付本王了,就想找人来应付!”

见他一脸委屈,殷逐离忙揽了他:“哪有的事!”

沈庭蛟气得直踹她,殷逐离握了他的足踝,他足上肌肤更是细腻得近乎透明,隐隐可见其中蓝­色­的血脉。足上指甲修剪得整洁­干­净,趾尖略带了玫红,此时微微蜷着,如若含苞未绽的木芙蓉。

她忍不住轻吻了一记,轻声哄劝:“好了好了,不纳妾,不纳妾。”

沈小王爷仍是气鼓鼓地模样,还大声吼:“也不买小倌!”

殷逐离抚着他的玉足,衣袂半掩下隐隐可见玉腿尽头那雄伟的物什,她语声肯定:“嗯,也不买小倌!”

沈小王爷仍有些将信将疑,气咻咻地吼:“你敢背着本王纳妾,本王抄你全家!”

“啧……”殷逐离咂了咂舌,“好,我的九爷,你说什么都好成不成?来,先把裤子穿好,总得穿好裤子才能去抄草民全家罢……”

而及至夜间,沈小王爷果然是有些不好。殷逐离本是抱他在怀里睡觉,半夜时方察觉他有些低热,她是个警觉的人,当下便唤了大夫。顿时府中又是一阵忙乱。

但即使是病中,第二日祭祖的行程却是不能耽搁的。是以第二天一大早,殷逐离已经将沈庭蛟唤起来。他仍有些昏沉,任侍女服侍着穿戴整齐,随殷逐离上了马车。

病中的他很粘人,殷逐离也有些放心不下,自是小心看护,一路不曾稍离。

因王上亲往,祭祖的队伍声势浩大,一路鼓乐喧天。百姓更是沿途看热闹,道路两旁拥堵不堪,沈庭遥的亲卫更是个个谨小慎微,时刻注意着周遭动静。

车行不多时,车帘被人挑起。殷逐离抬头便见到曲家的二公子曲怀觞,见沈庭蛟仍在昏睡,他倒是笑了笑:“我同大哥赛马,王上说大当家的骑术也是了得的,令我前来请大当家一并热闹热闹。”

殷逐离并不领情:“你平素也这样一声不吭,随便撩人帘子么?”

曲怀觞打了个哈哈,忙放了帘子,仍在车外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殷逐离将要答言,怀中沈小王爷握了她的手,欲言又止,略带了些委屈的神­色­。殷逐离便扬声道:“王上好意逐离心领,但九爷今日身体不适,殷某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外面曲怀觞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去远了。沈庭蛟在她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沉沉地睡了。

马车渐渐行至郊外,因事前准备充分,道路倒是平整。殷逐离撩了车窗的帘子看着外面,见一片农田。时而有农夫劳作其间,不时对这一路华丽的长龙投来好奇的目光。

道两旁皆布满沈庭遥的亲卫军,个个手持长枪,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样。

殷逐离本就是个坐不住的,加之昨夜也未曾睡好,车里呆久了,难免也就有些个困倦,正打着哈欠,车外传来人声:“参见福禄王、福禄王妃。”

沈庭蛟也被吵醒,殷逐离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抚,扬声问:“何事?”

“回禀王妃,王上有令,请王上出外,同诸臣子一并伴驾。”

殷逐离略显犹豫,终于还是答言:“你且回禀王上,我这就去。”

来人走远,她在沈庭蛟脸颊上轻轻一吻,轻声道:“这次可推拒不得,我尽早回来。你先睡着。”沈庭蛟略略点头,却仍是握了她的衣角。他一生病就特别粘人,此时脸颊还带着病中的红晕。殷逐离本就怜他,此时心中竟也生起几分不舍:“我叫小何进来陪你。”

沈庭蛟一怔,却是摇头:“不必,我等你回来。”殷逐离欲走,他扯了她的衣袖,“不要小何。”

殷逐离哧笑:“那就叫个美人进来陪你吧。”

不容他推拒,殷逐离出了马车,径直唤了清婉:“你觉得九爷怎么样?”

她神­色­淡然,不见喜怒,清婉不明白她的意思,半晌方答:“九爷一表人才,­精­韵律、擅丹青,是顶顶不错的。”

殷逐离微微点头,忽又低声道:“把他搞定,我扶你作他侧妃。”

清婉虽跟她日子甚久却也被唬了一跳:“大当家……”

殷逐离不容她再说,伸手自腰间递了个小瓶给她:“非常时期,可不择手段。去吧。”

清婉不知所措地接了那药,她自小便陪在殷逐离身边,对她可谓是十分了解,如今也颇有些不懂了:“为什么呀大当家?”

殷逐离令擅越牵马,半晌方感叹:“旱路难行啊。”

清婉一头雾水。

第二十九章:谁是情敌?!

沈庭遥同曲凌钰并肩策马并行,身后跟了太师曲天棘、天策上将傅朝英等十数人。殷逐离如今是福禄王妃,品阶可也不低,是以排在曲凌钰身边。曲凌钰对她自是百般看不顺眼,她也不在意。

“今日大荥能有如今的太平,全都仰赖诸位爱卿。今日朕心情甚佳,就以十里为限。谁能先策马赶到十里外长亭,朕重重有赏!”

队伍中一片应和之声,殷逐离看看曲天棘,他一手握了缰绳,并不开口劝谏。殷逐离只得开口:“王上出行在外,安危总是最为要紧,如此分散人力……怕是不好吧?”

沈庭遥看向她,笑容倒是柔和了些:“朕莫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帝么?”

殷逐离不再答言,倒是这时候曲大将军开口:“王上,臣年事已高,且有护驾重责在身,就不参与这赛马一事了。”

沈庭遥略点头算作应允,殷逐离同曲凌钰一道,她仍是落后曲凌钰一个马头,曲凌钰冷哼:“本宫不占你这便宜,你且上得前来。”

殷逐离苦笑一声,也不违逆她,就上前与她并头,曲流觞同曲怀觞自然也在队伍里,大荥素来倡弓马骑­射­之风,群臣中不乏个中好手,此刻俱是屏气凝神,只待那令官一声令下。殷逐离回头看看沈庭遥,却见那一身帝王朝服的人也在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

令官一声鞭响,所有的骑士都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曲凌钰求胜心切,更是不断地扬鞭策马。殷逐离有心让她,毕竟她现在是皇后,一国之母,何必开罪呢?

是以她顶多就算凑个乐子,令旁人看起来并不像是放水而已。

而行至中途,她突然脸­色­一变——沈庭遥刚才那笑……莫非此次赛马是假,他想趁机截杀沈庭蛟是真?

“驾!”她调转马头就往回奔,曲凌钰却是一把拦住她:“想跑?!”

殷逐离无心与她纠缠,一鞭敲在她的马头上,那马长嘶一声将曲凌钰吓了一大跳。殷逐离不待她说话便喝了一声:“有人行刺王上!”

情急之下,她声音极大,周围已有不少人听见。见她往回奔,众人虽将信将疑却也俱都跟随。不多时,沈庭遥的仪仗队已远远在望,果是一片混乱的景象。

殷逐离无暇他顾,就欲奔往沈庭蛟的车驾。沈庭遥却已看见了她,略一示意,袭击王师的黑衣人上前缠住了她。远处檀越亦同人缠斗在一起,清婉护着沈庭蛟已出了车驾。

福禄王府本就无多少随侍,此刻已是险象环生。

殷逐离已腰间短笛格开横来的刀剑,这些杀手虽然也是高手,但一则沈庭遥有命不许伤她,二则她身手也是不弱,几番交手下来,竟也有突围之势了。

沈庭遥眉头略皱,微曲天棘微微示意。曲天棘自身边家将手中接了弓,自取了三枝羽箭,瞄准沈庭蛟方向的刺客。殷逐离本就注意着沈庭遥,见状顿时魂飞胆丧。

曲天棘戎马半生,岂会不擅骑­射­?《大荥奇人录》中称其一百八十步内箭无虚发,其臂力比及那传说中辕门­射­戟的吕布还要强上几分。

似乎注意到殷逐离的目光,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淡然,无波无澜。殷逐离咬牙,一举格开诸人,以短笛策马,老三与她已有默契,顿时发了狂一般往前冲。

曲天棘­唇­边露了一丝笑意,戏谑般地微微摇头,指间用力,弓弦拉满。殷逐离却没有抢到他身边,她突然夺了曲流觞手中弓箭,挽弓搭箭,箭锋所向,竟然是策马而来正与敌混战的曲凌钰!

曲天棘目光微凝,她手中弓弦亦满,父女二人就这般无声对恃。众人只见二人举箭踌踌,哪知其中凶险。

混战在继续,檀越独挡数名刺客,颇有些吃力,殷逐离手中箭不离弦,扬声唤:“九爷,过来。”

清婉护着沈庭蛟一路行至马前,殷逐离伸手带他上马,人揽在怀里始才松了口气。曲天棘却收了弓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见他开始追击刺客,殷逐离安抚般吻了吻沈庭蛟的额头,自腰间掏了块糖喂到他嘴里。沈庭蛟含了那糖,见前方混乱之势,只垂眸不语。

骨­肉­兄弟,被幽禁的幽禁,横死的横死,他示弱十余年,而这个兄长最终留下他,亦不过是为了让他迎娶殷逐离,弄个兄死弟及……

这就是皇家,妻妾相争、尔虞我诈、手足相残,每个人都在演戏。

沈庭遥暗暗咬牙,他本是想趁乱除了这个弟弟,怎料殷逐离人虽离去,留下的两个奴才身手居然都不弱。眼见得今日无法得手,他向傅朝英略点头,傅朝英会意,连呼三声“护驾!”

这是原先约定的暗号,黑衣人边杀边退,竟也逃脱了。沈庭遥略略安抚了众人一番,假意命着傅朝英追凶。一场好戏,也就这么匆匆散了场。

至申时末,队伍终于行至西郊皇陵,陵旁自有行宫,专供帝王祭祖歇息之用。经过下马石时众人皆下马步行,见前方陵园奢华宏伟,自是将圣祖皇帝的丰功伟绩又赞扬了几番。

殷逐离也望着那皇陵,却是含笑默听。钟磬之声远远传来,庄严肃穆。

皇家祭祖,历来最是繁琐。因时辰已晚,诸人俱在行宫中暂住下来。殷大当家正在沐浴,暗地里唤了清婉侍浴,顺便探查情况:“如何?”

清婉悲愤地摇头:“警觉得很,任何酒水、果品都不吃。连个手都不让奴婢碰。”

殷逐离任她搓着背,闻言也是笑:“找什么理由,终归还是你自己没本事。”

清婉也是一脸委屈:“奴婢就差脱光衣服给他看了啊!”

一句话说得主仆二人一并笑出声来。正笑闹间,外面有人行了进来。清婉忙不迭出得屏风,却见来人正是沈小王爷。

“王爷……王妃正在沐浴,要不您稍等片刻?”清婉将话说得小心翼翼,这位九王爷却不领情:“本王的王妃沐浴,莫非本王还看不得么?”

殷逐离闻言失笑,隔着屏风朗声道:“看得看得,不过九爷,这一趟可是为着祭祖而来的,小心被旁人看见又要参你有违礼法。”

他哼了一声,径直踏到了屏风后,听得里间水声,清婉倒是不好进去了。

沈小王爷坐在浴桶旁边的矮凳上,一下一下地替殷逐离搓背,沈庭蛟虽体质弱,却胜在聪颖,对人体|­茓­位更是了解得通透,他有意讨好,按压之下力道也­精­准。

殷逐离甚觉受用,眯了眼睛趴在桶沿上:“我的九爷,您这手功夫若是在广陵阁,不消三个月定然艳名远播。”

沈庭蛟俯首在她肩头咬了一口,力道不轻不重,惹得她低哼了一声,方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竟然找个丫头来勾引本王!”

殷逐离舍不得他停手,当即便一脸严肃正经:“谁?哪个丫头好狗胆,竟然敢勾引我们家九爷?明天就找人丫子将她卖出去!”

沈庭蛟冷哼了一声,仍是顺着她的脊背一路按压。她背上满是交错纵横的伤痕,此时大多都已淡去,呈淡淡的白­色­。沈庭蛟有时用指腹轻轻描蓦,她便回头望他:“你要是想吐的话让清婉给你递个痰盂?”

沈庭蛟气恼,举掌在她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水珠四溅,她大笑着重又趴在桶沿上:“继续继续。”

指腹摩娑着润泽的肌肤,沈庭蛟缓缓吻在她的后颈,银牙轻咬,殷逐离动了动脖子,很是惬意。他伸手进到桶里,修长的指尖沾了滑腻的香汤,若有若无地触碰她浸在水中的肌肤。

心中却是初次**时那紧凑的曲径,火热的温度。有着这香汤润滑,不知又是怎生**的光景……

他心中念动,下手却缓慢。只轻轻地探过水中傲人的峰峦,半个脸几乎都贴到她背上。舌尖轻舔着她背上淡淡的疤痕,以渐渐急促的呼吸向她暗示自身的需求。

在将要触到目标的时候手腕被握住,殷逐离回头,他眼中­阴­柔犀利之­色­顷刻间变成急­色­模样。

一个优秀的捕猎者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收起利爪,让猎物觉得他并不危险。这方面九爷无疑是个行家。

殷逐离眼中厉­色­渐散,将他的手捉到­唇­边亲了一记:“水凉了。”

沈庭蛟一脸委屈地挣脱了手,她朗笑一声,唤了清婉进来为她更衣。沈庭蛟出了屏风,在桌前坐下来,五指徐徐按在桌上,如玉般晶莹通透。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家伙心里有人。可是这个人是谁?相识十二年,她对他终于放下了防备,可是对这个人始终没有提过半个字,连夜间梦呓也是不曾。难道她心中仍是恋慕着皇兄?或者是广陵阁的瑶琴?还是常年跟在她身边的檀越?郝剑?云天衣?唔,想想上次庆功宴上那件诡异的披风,甚至曲天棘也有可能!

他拧了眉,食指沾了茶在桌上画圈。要猜情敌,而殷逐离又是个交游广阔的家伙,实在是难为了他九爷……

第三十章:朕想这样很久了

因是祭祖,沈庭遥带出来的都是亲信重臣,是以夜间仍是在正殿与众人共同用膳。膳食较之过往可称是简单,且祭祖期间戒歌舞声­色­,难免就有些冷清。

但帝王在上,自是不能冷场的。席中人互相寒喧、没话找话,倒是一番和谐之态。殷逐离同这些重臣交情就少了,毕竟她是商贾,士农工商,商人在当时地位本就不高。如果不是大荥穷困潦倒,一个商贾想要嫁入皇室,实在是可笑了。

而这里随便揪一个出来都是从二品的朝廷大员,故此她同这些人也无话好说,即使是有话也得私下里说,不然成官商勾结了。倒是沈庭蛟与诸人谈得来——他毕竟是王爷,而且自七岁起他就在富贵城挂殷逐离的账,也算是交了些狐朋狗友。

诸人敬沈庭蛟之辞,无非就是取了个贤王妃。酒过半旬,殷逐离似有了些醉意,含笑道:“若说九爷娶了个贤王妃,那九爷您可定要敬曲大将军一杯。”

诸人闻言俱都一怔,曲天棘不喜结交朝臣,此刻正在自斟自饮,听得这话,蓦得抬头望过来,目光锐利。殷逐离却不受他气势所迫,笑意如酒,甘美温醇:“若非曲大将军,又哪来逐离呢?真要论将起来,九爷同曲大将军,也算是翁婿一场。”

殿中一片寂静,连带沈庭蛟都是一怔,曲天棘杯中酒斟满犹自不觉,溢出了大半。

许久之后,沈庭遥强笑道:“福禄王妃醉了,且送她下去歇息吧。”

沈庭蛟只是起身,殷逐离也不闹,半推半就地任他扶了出去。一场酒宴就在沉闷中散了,沈庭遥独留下了曲天棘。

“怎么回事?”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令语态和缓。

曲天棘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纸包不住火。当年的旧事尽管他隐藏得极好,但殷家都可以打听到,又如何瞒得住沈庭遥?

是以他心一转,已决定坦白:“回陛下,当年臣奉先帝之命,确实曾与殷碧梧有过夫妻之实。先皇本有意除去殷氏一家,但……但情势所逼,为防再添动乱,一直留其至今。先皇曾应下微臣,道此事永不再提,是以并没有对陛下提起。”

沈庭遥脸上带了些笑容,他知道此时无论如何不能同这位大将军翻脸:“先帝太过谨慎了,曲大将军一片赤胆忠心,如今又是朕的岳丈,朕又岂会因此些小事而对将军产生介蒂呢?”

曲天棘焉能不知他的心思,仍是毕恭毕敬地道:“王上,那殷逐离虽是微臣骨血,但自幼与臣没有半点来往,况且若认真讲来,微臣与她尚有杀母之仇……”

沈庭遥没有任他说完,淡笑道:“将军放心,朕省得。”

夜间,沈庭遥借口出来散散心,令黄公公私下相约福禄王妃。黄公公去过一次,回来却十无奈:“王上,王妃醉了,现在还在昏睡,晚间……怕是出来不得。”

沈庭遥也是无法,自憋着一口气恨得牙痒。

殷逐离倒在榻上,是真的在昏睡。沈庭蛟将她摇醒:“你真是曲天棘将军的女儿?以前怎的也没听你提过?”

殷逐离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我以前也没喝醉啊。”

沈庭蛟再问,她却再不吱声,自抱着薄被睡了。

殷逐离是真的睡着了,梦里­阴­暗寒冷,牛皮的长鞭沾了水,打在身上别有一番质感,那个时候她还很小,还会争辩:“他这样的人,不过玷辱了殷家的姓氏。姆妈,你即便是打死我,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殷氏的声音隐在皮鞭里,似乎也沾染了水气:“他怎么着也是你的亲叔叔,你怎么下得去这样的狠手!孽障,跟你那恶毒的父亲一个样!”

后来稍微长大了一些,也渐渐知道其实并不是自己的错,这样的责打,不过只是这十多年仇恨的渲泄。只是依旧想不明白,她从来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于是也难免顶嘴:“可我不光是曲天棘的女儿,我也是你姐姐的女儿!如果你恨我,为什么你要养我?我到底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仇人?你们到底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仇人?!”

谁的手轻抚过额头,黑暗中有人声音醇厚温暖:“逐离,世间凡事,且看得失,莫问因果。不管她再如何,终究也将你养大成|人了。她同碧梧姐妹情深,难免怨恨难抒。你没有错,从来就没有。”

“师父?”

“嗯?”

“你为什么不恨我?”

“因为师父是男子,男儿报仇自有报仇的方式,不能欺凌弱小、迁怒旁人。在师父眼里,你是殷逐离,是碧梧的女儿,是师父捧在掌心里、放在心尖尖上的徒儿,再无其他。”

那时候的他那样年轻啊,举手投足间仿佛都敛聚着日月星辉、天地光华。

沈庭蛟拭过她的额头,她握了他的手,睡相恬淡安稳,梦中的呓语都轻快悦耳:“我知道我是谁了,我知道了。”

及至次日,沈庭遥开始祭祖。程序十分繁杂,每个陵寝都需祭祀。众臣均站立两旁,听礼官宣读那歌功颂德的祝文,无聊得紧。曲天棘不时打量殷逐离,殷逐离自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却仍是微笑颔首,十分得体地回应。

群臣自知道二人关系之后,也有那多事的想探知更多一些的,都被曲天棘冷冰冰地瞪得缩回头去。曲二公子对此十分不解:“爹,我们多个妹妹也不是什么坏事啊,况且殷家……”

“闭嘴!”曲天棘喝了一声,他便吞回了剩下的话。

“曲将军又何必如此恼怒呢?”殷逐离不知何时换到了他身后,语声仍带笑,“不过一句酒话,将军若是不喜,大可不听便是了。”

曲天棘突然很厌恶将军这个称呼,冷声道:“叫我太师!”

殷逐离轻声一笑,倒是顺从:“曲太师,不管你多不愿承认,逐离身上始终也流着你的血,这总是不争的事实。我从没见过我的母亲,可我总算还能见到你。”她声音渐低,旁边诸人自是伸长了耳朵细听,“曲太师又何必视我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呢?”

曲天棘逼视她,想从那张与记忆中的人酷似的脸上看出几分真实的意图,可她只是笑着。不过双十的年华,已经那般从容:“你到底想做什么?”

“嗯……”殷逐离认真地想了一阵,“曲太师,若哪日得了闲,本王妃想去曲家的宗祠祭拜一番。”

曲天棘低声回了她三个字:“不可能!”

殷逐离倒是自动无视了他的怒­色­,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世事难测嘛,哪来可不可能呢。”

第一日祭祖完毕后,黄公公前来请福禄王妃前往正殿议事。众人只道哪里又发生了灾情,俱都诚惶诚恐。

而正殿,沈庭遥一脸怒容:“你同曲家,是什么关系?”

殷逐离含笑望他:“王上说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啊。”

沈庭遥握了她的手腕,力道也失了分寸:“你也是曲天棘的女儿,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朕?!”

殷逐离腕间已现紫­色­的掐痕,笑容却不减半分:“王上要娶的终归只是曲天棘的女儿,姓殷或者姓曲,名逐离还是凌钰,有什么关系呢?”

沈庭遥见她神­色­冷淡,心中积火难耐,忍不住搂住她的腰,用力一扑,将她压在矮几上。

殷逐离只觉那­唇­贴在她脸上,心里不由一阵恶心。平日里同沈庭蛟玩闹惯了倒不觉得,此时沈庭遥这般压上来,她杀了他的心都有。但手向腰际探了几次,终究还是理智压下了冲动。

沈庭遥肖想她有些日子了,此时哪里还按耐得住,当即就去解她的衣裳,还在她耳畔低喘着道:“逐离,你先从朕一次,庭蛟那边,很快朕便设法解决。”

殷逐离握了他的手,纵是再三忍耐也现了怒­色­:“祭祖期间,当禁女­色­笙歌,陛下这么快就忘了么?再者,草民现在总归是福禄王妃,王上这般若叫人看去,成什么样子!”

沈庭遥却已忍不得,一手将她摁住,另一手就顺着腰际摸索着衣带。腿间物什已抵在她腰间。殷逐离心中一阵作呕,却知今日必难善了。但若是将他得罪狠了……他终归是天子,而殷家再富有,不过也是商贾。用族人的­性­命去拼这个人荣辱,不值得。

她几番犹豫,他已经顺着衣襟抚上了她的腿,喘息声更重了些:“逐离,朕想这样很久了,”他隔着衣料狠狠地撞了数下,声音里透着快意,“每夜都想这样压着你,听你叫……”

殷逐离不答,只冷冷地看他,五指握成拳抵在他肩上。

沈庭遥,你且记着今日。待他日风水轮流,殷某定会将你千刀万刮、寸寸凌迟,以雪今日之耻。

第三十一章:“叔叔,你是我叔啊!”

第三十一章:

沈庭遥迫不及待地解去身上衣物,又俯身去解殷逐离的衣扣。见她仍是冷淡的模样,他心中积火更甚,眸子都泛了些赤­色­:“你和庭蛟,没得过趣么?”他在她脸颊亲吻了一记,殷逐离咬牙,强忍着胃里一波又一波的恶心。

沈庭遥看不出来——她已经习惯了伪装,每一个表情都不露于形­色­。

“别怕,你会喜欢的。”他俯身去吻她的­唇­,她偏头避开,声音仍冷淡:“时辰不早了,王上要弄就快些吧,怕不多时,皇后要找来了。”

沈庭遥解了裤带,露出那早已坚硬如石的伟物,引了她的手去触碰,她咬了­唇­隐忍,甜腥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沈庭遥见她­唇­角血珠,颇有些心疼地伸手去擦:“逐离,别这样。做上两次你会爱上这滋味的。”

见她毫无反应,他伸手去解她长裤的系带,正值此时,黄公公的声音响起:“九王爷,王上同王妃在里间谈事,你不可硬闯!”

沈小王爷明显不买账,在殿门口就高声囔:“皇兄!皇兄!你看这狗才竟然敢打我!”

那黄公公很是委屈:“我的九王爷,小的怎么敢打你。只是王上真的同王妃在里间谈事,你且待奴才入内通传一声成么!”

沈庭遥喉头动了几动,见外间实在闹得狠了,方万分不甘地起身整装。殷逐离亦将衣裳系好,胃里仍一阵一阵地难受。

沈庭遥待情绪平复了一些方道:“你在外面吵什么,进来吧!”

沈庭蛟这才匆忙进来,手里提了只花里唿哨的鸟儿:“皇兄!今日臣弟在外面捕了只鸟儿,特取来献给皇兄,皇兄看这花­色­,看这尖尖的小嘴儿……”

沈庭遥哪有心思看什么鸟嘴儿,冷着脸狠狠瞪了他一眼方沉声道:“时辰不早了,朕今日也累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话说,径直出了殿,往寝宫行去了。

沈庭蛟很无辜:“多好的鸟儿啊,皇兄怎的就不感兴趣呢?”见殷逐离脸­色­不好,他上前握了她的手,“逐离?你不舒服么?”

殷逐离突然推开他,冲出殿外,扶着外间荷池的栏杆吐了个天昏地暗。沈庭蛟一直站在她身后,如玉般的五指扣进朱漆圆柱中,指甲翻起,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痛楚。

殷逐离吐完了方才回头看他:“好了,回去吧。”

回到房里,殷逐离打发清婉备了热水,仍是沐浴。沈庭蛟挽了袖子:“洗好了本王再替你按按。”

殷逐离拍拍他的脸:“乖。”

这一通澡却洗了很长时间,待水都快凉了,清婉再三催促,殷逐离方才起身。她披了白­色­的袍子上得榻来,沈庭蛟却还没睡:“躺好。”

殷逐离俯卧在榻上,他仍是替她按压着|­茓­位,从头上开始,细腻周到。殷逐离闭上眼睛,竟真有些昏昏睡意。

“太晚了,睡吧九爷。”她模糊道。沈庭蛟揉着她的肩颈,声音温柔:“逐离先睡,本王不困。”

殷逐离便当真先睡了,那个梦,久已不曾作过。

“小畜牲,你不过是曲天棘那个畜牲的种,你却以为自己是什么!”衣帛撕裂的声音,压在身上的人那么重,山一般不可撼动。

“叔叔,你是我叔啊!”

“所以今天就让叔叔好好疼你吧……曲天棘号称战无不胜,他的女儿玩起来不知是何滋味,哈哈……”

一双手带着粘腻在肌肤上游离,她睁大眼睛,只看见那个人仇恨而­淫­猥的笑。舌尖毒舌般撬开贝齿,她的手几经摸索,探到腰间的短笛。然后便是温热的血,她尝到那铁锈般的腥甜,内脏受创,他嘴里的血如泉般喷涌。伤处的猩红也顺着短笛的空管滑落下来,沾了一手、一袖、一身。原来不管这个人是善是恶,他的血都是红的,都那么温暖细腻。

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无数次进出同一个身体,血­肉­骨屑飞溅在她脸上,地上的人早已没了气息,她只是麻木地重复同一个动作。

叔叔,我到底是曲天棘的女儿,还是殷碧梧的女儿,你到底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仇人?!

八岁那一年,她杀了殷碧梧的弟弟,自己的亲叔叔,年纪太小,做了坏事也不知道隐藏,被鞭一百,带着重伤跪了三天三夜殷家祠堂,却奇迹般的没有死。

无父无母的人,若想活下来,至少总得比旁人扛得住些。

只是噩梦的滋味很不好,梦里每每都是那粘腻的血,那以后她就不杀人了。

沈庭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她眉头微蹙,睡得并不好。他的手仍在流血,连带着殷逐离的衣袍上也沾了些。他却不以为意,只在她身边躺下来,将脸贴在她胸口,一下一下地听那沉缓的心跳。

一直到半夜,殷逐离醒来,见他小狗似地趴在自己胸口,爱怜地将他抱上来枕在自己臂间:“好好睡,不然明天该落枕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一片懵懂,瞅着真是可爱可怜到了极点。殷逐离忍不住在他­唇­际轻啄了一记:“时辰还早呢,继续睡。”

他模糊地答应一声,仍是贴着她,安静地睡了。

城郊的夏夜,蛙虫之声喧杂。殷逐离揽着他,再难入眠。师父,你此刻在做什么呢?在临溪水榭的桃树下吹笛?在书房临帖?还是­干­脆就什么都不做,在归来居的楼阁上看月亮?

其实……我实在是、有点想你啊……

至寅时末,殷逐离起床,小心翼翼地穿衣,未惊扰沈庭蛟。

行宫坐落在郊外,因大荥国力不济,一切从简,并不见什么奢华的陈设。殷逐离出了房间,时辰尚早,月满回廊。

行宫引了活水,她信步闲游,一路行至整个行宫水源尽头,见流水如练般沿石而下,在瀑前形成一方清亮透澈的石潭,周围藤蔓摇曳、花草丰茂、水珠四溅,倒是个清凉惬意的好去处。她在旁边打了一套长袖拳,身上很出了些汗。此时见潭水清凉,而四下又无人,难免便起了些顽­性­。

索­性­便跳到石潭边,借着潭水洗了手脸。洗完她尚且不满足,遂又脱了鞋袜,将足也浸入这潭水之中。正觉尽兴,冷不防深草碧树间一声轻咳:“福禄王妃,今日只怕众人都要喝你的洗脚水,过分了吧?”

殷逐离转过头,凝目一望,方见花影下一人独坐,旁边还有一壶酒,姿态倒是惬意。她也不客气,当下便重又穿好了鞋袜行将过去:“逐离生于商贾之家,难免欠缺教养,倒是让曲将军见笑了。”

言毕也不待对方答言,她在其身边坐下来,拿了那酒壶,壶嘴儿对着自己一倒,半壶酒已然下肚:“将军在此坐了很久了?看来昨夜将军也睡得不好。”

月光迷离,月下人影也模糊不清,曲天棘想起很久以前、曲家旧宅,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带着浅淡的笑意:“看来昨夜将军也睡得不好。”

他有些后悔当年没有下手杀了她,殷碧梧死了,二十年后又回来了,站在他面前,同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出手如电,­精­准地扼住她的咽喉,将她摁在花下,凛冽的杀气四溢开来,“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那又怎么样?你能怎么样?”

殷逐离静静望他,不挣扎,也不言语。他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以至于她腰畔的短笛硌着了他。

“不管你怎样恨我,你身上流的始终是我的血!就算你回来,又能如何?”他五指渐渐用力,分不清身下的人是谁,心底却是当真动了杀机。这并不是一时冲动,他一直清醒——反正已然负债,莫若杀了这个债主,岂非一了百了?

她的面­色­渐渐发青,却仍不挣扎,太容易得手,曲天棘眼中惊疑之­色­方起,只觉那短笛突然弹出利刃,自右肋刺入,若非他避得及时,此刻这冰冷的细锋怕是已刺穿了他的肺叶。

他松了手,殷逐离一阵轻咳,声音喑哑却仍然带着笑:“很敏锐的反应,十二年前我用这个方法杀过一个人,一个身手比当时的我高出很多倍的人。他没有你聪明,恶心了我半辈子。别动曲将军。”

曲天棘顿住不敢动,那剑锋很窄,但无疑锋利无比,她此刻只要略略一动便能要了他的命。他能忍得这样的痛,却不想死在这里。

殷逐离也不急,任他撑在自己身上,她单手描蓦着他的眉宇,他实在是个英俊的男子,殷逐离语声低微:“很小的时候,我想过你的样子。想过很多次,我收集过记载你平生事迹的书本,我一直想,如果我在你身边,兴许过得会不那么坏。”

曲天棘敛着眉不答话,他不愿承认这个人的身份,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既然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又何必回头?何必再假惺惺地心生恻然?

她的声音徐徐响在耳畔,清悦沉缓:“后来我长大了些,我知道一个人的甘苦不是靠别人给予的。所以曲将军,从那时及至今日,我再没有恨过你。”她握着那知笛,却仍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你信吗?”

曲天棘垂眸看她,他开始有些相信了,若她心中有恨,此时完全可以取他­性­命。殷逐离将手按在他的肩头,“将军,你知道男儿的胸膛为何生得这样宽厚?男人的肩膀,又为何这样坚实么?”她以半截衣袖轻轻拭去他额上的汗水,语声低柔,“是为了守护他们的家国妻儿。所以将军,这样的事,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第三十二章:九爷的妾

一场祭祖大典足用了三天时间,回返时本是风日晴和的天气突然下起了雨,殷大当家被迫困在马车里。沈庭蛟倚着她,蓦地发现她颈间的掐痕:“你……”他伸手撩开她的领口,“怎么了?”

殷逐离握了他的手置于­唇­际亲了一口:“前天晚上你作梦给掐的。”

沈庭蛟不信:“怎么可能!本王睡觉从不乱动的!”

殷大当家佯怒:“难道还能是我自己掐的?!”

沈小王爷就有些狐疑,良久拿手比了比,他又开始鼓气:“这手比本王的手大如此之多,怎么可能是本王掐的?!”

殷逐离听罢也拿自己的手自勒着脖子比了比:“一样吗?”

沈小王爷摇头,殷大当家便理直气壮:“那你凶老子­干­嘛,又不是老子掐的!”

沈小王爷语塞,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呢?

也托了这场雨的福,曲天棘不用骑马,没人发现他的伤势。黎明之前、花影之下的事,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次日,福禄王府,殷逐离欲回一趟殷家大宅,沈小王爷也正要出去,殷逐离唤住他:“红叶派人过来传信,说是瑶琴今晚初-夜竞投,晚上我过去捧场,你去么?”

沈小王爷本就在狐疑这个埋藏得如此之深的家伙到底是谁,闻言哪里还有不去的,当下便答应下来。殷大当家却又道:“据说那曲二公子也是此道中人,九爷如果方便,把他也约上吧。”

沈庭蛟不清楚她的意思,但总算知道她和曲天棘的关系了,这般算来她与曲怀觞也算是兄妹,多走动走动也应该,自是没有拒绝之理。只是他还有点不明白的地方:“曲流觞要一并叫上吗?”

殷逐离回眸看他,语笑嫣笑:“曲大公子不好这个,不必了。”

殷家大宅。

殷逐离直奔归来居,临溪水榭的荷花开了一池,暗香盈袖,令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唐隐仍靠在树下,那桃树已是枝繁叶茂,碧叶间隐隐可见毛绒绒的青果,煞是喜人。

树下一方矮几,几上置茶盏,还有几包鱼饵,唐隐于池边安然垂钓,见到她也无甚讶­色­:“那祭祖本身就严肃枯燥之事,这一趟可是闷坏了。”

殷逐离在他身边坐下来,许久不见一条鱼上钩,不由有些坐不住:“这……师父这实在不能怪你的垂钓之术,定是郝剑太吝啬了,偌大的荷池,竟然连鱼也舍不得多买几条。买得少也就算了,居然还天天都喂得这么饱,令我师父一条都钓不到!”

唐隐微勾了­唇­角:“贫嘴。其实垂钓不是真的就非要有鱼上钩,垂钓的乐趣只在于期待,你一直期待下一刻就会有鱼咬钩,便不会觉得时日难挨。”他抬眸看看殷逐离,笑意温和,“不过你还年轻,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时节,这些道理不需要懂。”

殷逐离与他坐得近,她不愿意他这般说话,这样的话似乎他已经很老,而她还很小一样。她蹭过去抵着他的背:“也可以先听着,等我老了,也这么打发时间。”

唐隐伸手摸摸她的头,那手略带了些粗糙,抚过耳际的轮廓时有轻微的刺痒:“你和师父是不同的,等你老了,会有儿孙绕膝、良人相伴,无暇垂钓的。”

殷逐离低笑一声,不再说话。

殷逐离没有时间在归来居久呆,账房里还有许多账本在等她,一些新到的绣线、布匹、药材什么的样品也需要她一一过目。不多时,王府里有下人来报:“王妃……方才王爷送了个人回来,说是……”下人吱唔半天方道,“说是九爷新纳的小妾。”

殷逐离饶有兴趣:“很好啊,九爷倒终于是想通了。”

下人却哭丧着脸:“王妃您还是回府看看吧。”

殷逐离赶回福禄王府,何简已经是怒发冲冠了,指着小何就喝斥:“说的什么胡话,九爷就算是要纳妾,那也不能纳这么一个……”

“一个什么?”殷逐离声音含笑,一脸喜­色­,“只要是个活人,怎么样都可以。先生就不要责备小何了。”

“王妃。”何简施了一礼,却仍是炸毛,“可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她她……”

殷逐离四下里张望:“还是个女人,这说明我们九爷正常嘛,先生有何……”下面的话倏然打住,面前出现一个人。

果然是个女人,也没缺胳膊少腿儿,五官也还正常。

殷大当家沉默了半晌方转头看何先生:“这……这就是九爷要纳为妾的女人?”

小何一脸悲痛,何简一脸绝望,但二人都点了头。殷逐离半晌才回过头来,努力让自己脸上带笑:“请问……您贵庚啊?”

对方垂眉顺眼,似是小户人家出生:“回王妃,我今年四十有六了。”

殷逐离从上至下打量她,这要说驻颜有术也就罢了,偏偏她还特显老,那松驰的皮肤、那脸上的雀斑,那纠结的白发,这别说四十有六了,就是说六十有四她也能信。可是这这这……我们家九爷就喜欢这个?

这癖好、也太特别了些……吧……

殷逐离默然,许久终于转向小何:“怎么回事?”

小何抹了抹一头冷汗:“王妃,今日九爷邀曲二爷去富贵千倾坊斗蛐蛐,门前这­妇­人揪住自己儿子哭闹,九爷就出了三十二两将这­妇­人买了下来,说是要纳为妾。”

千倾坊是个赌坊,因其乃富贵城名下产业,众赌徒为图个吉利,又称其为千倾富贵坊。而今日不巧,沈小王爷与曲二公子堪至赌坊门口,便见一个老­妇­正拖着一青年男子,纠缠不休,引了无数街坊围观。男子不厌其烦,狠狠一脚将她踹开,径自往千倾坊行去。

­妇­人哭天抢地,引得周围众人更是议论纷纷,她儿子原本是个屠夫,其父早逝,以往辛勤下来每日也还有些盈余,一家日子过得尚可。自从迷上了赌博,便天天往这千倾坊跑,输了媳­妇­,卖了儿子,他母亲也落得只能乞讨度日。而他今天把房子也给卖了,得了银子便匆匆来到千倾坊,准备翻本。

沈小王爷闻知事情经过,只气得火冒三丈,上前扶起了地上恸哭的老­妇­:“普天之下,竟有这等事情!来人,去把那混帐东西给爷揪出来!”

小何是他的长随,也是有些身手的,何况见是沈小王爷,勾钱自然要多加照抚。那青年男子很快就被逮了出来,他面上虽有惧­色­,仍是­色­厉内荏:“大人,小民并未犯法,所有银钱皆是自家财物,大人何故拿我?”

那­妇­人一见他,啼哭更甚。沈小王爷瞪了他半晌方道:“你家房子卖了多少银两?”

那男子倒是不敢造次,忙跪在地上:“三十二两银子,这是有卖房契约的大人。”

沈小王爷穿了件绛紫­色­的长袍,贵气逼人:“区区三十二两银子,怎够你翻本呢?”

那男子倒不料他会这般讲,当下便愣在当场。沈小王爷逼近他,嘴边露了丝笑意:“爷娶你母亲作妾,再给你三十二两银子,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那­妇­人亦被惊住,男子颇有些踌蹰:“这……官爷,古往今来,岂有儿嫁母的道理呢?”

沈小王爷丝毫不以为意:“你卖儿、卖妻,又如何卖不得母?何况三十二两白银,你这老母还有别人会出这样的价钱来买么?还免了你日后的奉养之责。”

男子想了一阵,终是抵不过银钱的诱惑:“好!”

沈小王爷也不顾­妇­人的哭闹和周遭看客的讥笑,当即掏了三十二两银子扔在男子面前,然后他神­色­变得一本正经:“爷既然娶了你老母,便算是你爹了吧?”

“……”男子正五味杂陈地捡银子,闻言不由一僵。沈小王爷狰笑着靠过去:“即使爷是你爹,自然能打得你吧?”

言罢不待对方回言,他立时将人摁在地上,身后勾钱和小何怕他吃亏,忙将男子四肢按住,任他将人一顿痛捶……

他边捶还边吩咐差役:“将爷新纳的妾室带回爷的王府交给王妃,对了,把爷的这个儿子也一并带回去,爷要好生教导……”

殷大当家以手抚额,不忍再闻:“你是何人?”

那­妇­人也有些畏惧:“回王妃,民­妇­张齐氏,长安人士,丈夫张英早逝,有个儿子叫张青。”

殷逐离挥挥手:“带往水晴苑歇着吧。”

而及至夜间,广陵阁,殷逐离见到这个张青,她毫不怀疑他肯定是个屠夫,生得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白日里也不知道被沈庭蛟如何收拾了,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此刻见到殷逐离,他倒是学乖了,直接就上前跪地拜了三拜:“母妃!”

殷逐离自认为也经过一些大风大浪什么的,但这一声母妃叫出来,她仍是浑身一哆嗦。

第三十三章:广陵聚散

时值盛夏,广陵阁灯笼高挂,灯火辉煌。殷大当家看着眼前孔武有力的“儿子”,觉得浑身发冷……

好在那边沈小王爷已经过来:“逐离。”他亲热地挽了她的胳膊,“你怎么才来,都快开始了!”

话未落,那边红叶已经在叫屈:“哎哟九爷,您这说的什么话,大当家不来我敢开始吗。您可不带这么害我的!”

广陵阁本就热闹,这般一言语,可集了许多目光过来。殷逐离抬手止住她的话:“行了,开始吧。”

六个舞台俱铺着红­色­的地毯、缕花的薄纱低低垂落,呈花瓣状散开,独留出中间那一方月光似的白,那是水晶经其下强光照耀而散发出的柔光。灯火渐暗,帷幕仍垂,琴音渐起。

曲是古曲平沙落雁,初时极轻,仿若晚风抚过水面,众人必须屏息去听,顿时广陵阁所有的声响都被压了下去。座无虚席的大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帷幕徐徐拉开,台上的人衣白若雪,黑发柔顺地垂落腰间,修长的双手在琴弦上游弋。那角度太过巧妙,柔光中人羽化若仙,根本看不清眉眼。但正是这半遮半掩,令人愈发心醉魂驰。

平沙落雁曲调平缓清悦,在他指下更如云停雨歇,颇有“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美妙意境。可惜衣冠满座,听琴者谁呢?他目光扫过台下,在正中略作停留。

殷逐离这一桌居于正中,是个最好的位置。因为她同沈庭蛟一并前来,红叶并没有安排侍席的美人。沈庭蛟同曲怀觞喝酒,时不时也偷眼打量她,她仍是带着浅淡的笑意,说不上喜恶。

“如果……”他迟疑地凑近殷逐离,“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本王也可以考虑把他买下来。不过就只能听听曲,别的想都别想!”

殷逐离转头看他,他多喝了几杯,双颊染霞,眸子水光欲滴。

殷逐离笑意邪佞:“别的……是指什么?”沈庭蛟怒哼一声,扭过头去。她将他揽过来靠在怀里,下巴抵在他发际,语声极轻:“其实此生能得九爷相伴,殷某已是三生有幸,再不作他想。”

沈庭蛟一怔,不由抬头看她,她­唇­角微勾,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明知道这个家伙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可是那晚,沈小王爷心情莫名地好。

这厢二人你侬我侬,那边瑶琴一曲已毕,台下已有人开始询价,台上的人儿十指按在琴弦上,垂眸而坐,不言不语。风过帘栊,撩动纱幔,他肩头微动,竟有几分可怜。

红叶看了看殷逐离,见她仍不发话,只得开始喊价,初价五百两银子。曲怀觞也凑个乐子,报了个六百两。他对此没报什么希望,也不能去拼价——曲家家教甚严,曲天棘对子女一向十分约束,他不敢妄为。

殷逐离自是没有­干­预竞价的,沈庭蛟同曲怀觞饮酒,心思却有一大半在她身上——看来也不是这个瑶琴,他妈的这家伙到底是谁?!

他自个儿正沉思,那边曲二公子已然开口:“这瑶琴的琴弹得虽妙,却总也难及我们九爷技艺高超啊。”

他这话一出,旁边有些个人已经开始附和,沈庭蛟不愿听这些人奉承,窝在殷逐离怀里,懒懒地不愿动弹。殷逐离担心他身子又不爽利,仍是探了探他额头,觉得并无异样方才开口:“说起来,倒是很久没听我们家九爷弹琴唱曲儿了。”

沈小王爷对前面那个“我们家九爷”甚为受为,半晌方起身,不负众望地登了台。瑶琴是个知情识趣的,当即起身退至一旁。红叶不敢怠慢,令人换了一方焦尾琴。

他撩衣摆在琴案旁坐下来,略略试了音,方轻拨琴弦。曲子是黄公绍的青玉案,灯光暗,他绛紫­色­的衣袍掩映着流光,身后是一片无暇的白,仿佛花开成雪。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这本是女子的唱词,他的声音轻柔婉转,如同春日破冰的溪涧,“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许是酒已过量,完全不用曲谱,他随意抚着琴,微微抬眸,却只是望向座中的殷逐离,猫儿一般慵懒,红­唇­轻启,同样的背景,举手投足间却是迥异的风情:“春衫著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

周围无人言语,他玉琢般的指尖抚过琴弦,微闭目反复哼唱:“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美人微醺,风华绝代。殷逐离突然明白为何贵妃醉酒那出戏会成为经典,也能理解当初,李隆基为何意乱情迷。

其实美人不过是一张皮,而风情不会完全着于皮相,那只是一个眼神,一种姿态。

他旁若无人般抚琴自唱,每一指仿佛都撩在人心上,那琴音似也渗了酒,惹得人醺醺欲醉。红叶暗自悔恨:“这可跌了瑶琴的身价了!”

殷逐离见各­色­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实在不成样子了,只得起身行至台上:“九爷,你醉了。”

他紫­色­的衣裾散开,肤若美玉,闻她轻唤,方才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水**滴。殷逐离将他抱在怀里,柔声哄劝:“先歇歇好么?”

他略略点头,柔若无骨般偎依在她怀里,一旁的瑶琴默然站立,一直冷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绝望的惊痛。

下得台来,殷逐离苦笑:“曲二公子,九爷醉了,不知能否劳烦二公子将他送到后院歇息呢?”

曲怀觞一怔,他虽孟浪,却也不笨,这里如此之多的人手,岂会劳烦他送呢?但殷逐离自作此说,肯定另有旁的话要说,他点头应下,倒是扶着沈小王爷,一路去了后院。

殷逐离只低声对红叶说了一句话:“今日广陵止息不招待外客。”

二人先扶沈庭蛟在后院的房里歇下,有张青和小何在外守着,殷逐离也不担心,便引着曲怀觞一路进了广陵止息。

步下翡翠长阶,曲怀觞又吃了一惊。此刻外面正是二更时分,此处却是亮如白昼,空中十轮金乌齐现,照得整个广陵止息草木生辉。他疑惑地看向殷逐离,引路的丽人提着珊瑚灯退了下去,殷逐离将他引到门口:“何必惊讶?我说过,我们是一家人。”

曲怀觞狐疑:“大哥同你也是一家人,为何只约了我一人?”

殷逐离浅笑不答,只轻轻击掌,草丛中隐隐现了大折花蝉翼纱的裙角,曲怀觞凝目望去,只见一个人,一个女人。薄纱轻覆了妙处,不知是何材质的亮片反­射­着光,人若虚拟。

经过喷泉,曲怀觞目光一凝。池中也有丽人,有男有女,却只披了一方半透明烟罗纱,舞姿妖娆无比。他虽出生大家,到底家教甚严,几时见过这般光景。正要发问,殷逐离却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带着魔魅般的盅惑:“今夜,你就是这广陵止息的帝王。”

回到后院,门前只有张青一人,见到她立时便拜倒:“母妃。”

殷逐离嘴角抽了抽,摸了摸鼻子方道:“起来。”

张青正欲起身,冷不防她突然抽了腰间短笛,那笛尾弹出一尾短刃,寒芒一现,直奔了他喉头。她动作太快,张青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刃锋在他喉间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待反应过来,他一ρi股坐倒在地上,又爬起来忙不迭磕头求饶:“母妃饶命,母妃饶命!”

殷逐离目光几转,终是收了兵器:“起来,见你掌上厚茧,还以为你有些功夫。”

那张青只是磕头不止:“小人以杀猪为生,终日用刀,是以手上有厚茧。但自幼家境贫寒,武艺是没地方学的。”

殷逐离不再追究这个问题:“小何呢?”

张青又是一阵猛磕:“方才九爷有些口渴,小何去传茶水了。”

殷逐离略略点头,转身进了房门。

榻上沈庭蛟浅眼,见她进来方支起身子,青丝铺满肩头,艳­色­倾城:“逐离,我头疼!”

殷逐离将他抱在怀里,扬声命张青传广陵阁的愈大夫,又低声责备:“谁让你喝那么多酒来着。”

不多时,小何便领了侍女过来,端了解酒的汤药。愈大夫架子比柯停风小,来得自然快。把了一阵脉也十分肯定:“大当家,王爷只是饮酒过量,不妨事。只要晚上小心些不着凉就好。”

殷逐离遣退了诸人,解衣上得榻来。沈庭蛟贴过来偎进她怀里:“你同怀觞去哪里了?”

殷逐离拍拍他单薄的背:“好好睡,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

沈小王爷气得酒往上涌,举手便捶她:“本王是你的夫君,是夫君!!”

“嗯嗯……夫君,是夫君。”殷逐离将他压在身下,自耳际的轮廓一路舔啃,沈小王爷一直不安分的东西就抬了头。

第三十四章:大当家的怪癖

这一晚的夜­色­似乎特别好,月光透过窗棂,投落斑驳的光影。殷逐离握着那正在挑衅叫阵的“敌将”,俯首吻在他颈间。沈庭蛟轻哼了一声,音­色­低迷,衣襟已散,隐约可以看到玉­色­的胸膛。殷逐离手斜挑入衣,在薄衫下游走,指腹摩娑着肌肤,带起刺痒惊悸。

沈庭蛟有些困惑那指尖到底施了什么妖法,不过稍加拨弄,已可以令他神魂澹荡,他呼吸渐渐急促,试探­性­地伸手解殷逐离白­色­的里衣。殷逐离略略犹豫,没有拒绝。

他努力放轻动作解着那并不繁复的系扣,由下至上仰望着她的脸,那脸庞不若一般女子的婉约,线条略显刚硬,­唇­角微微上翘,总是似笑非笑的模样。此刻她任他解衣,眸中并无勉强之­色­。很好,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当衣裳剥落,月光依稀,人隐在黑暗里,有些话也比较好说出口:“逐离,你喜欢我么?”

“嗯——”殷大当家明显在考虑,“九爷,您再唱个曲儿,没准殷某会更喜欢你的……”

沈庭蛟皱着眉,被她逗得欲罢不能,却仍是不敢置信:“现……现在唱曲儿?”

殷逐离吻在他胸口,语带盅惑:“来啊。”

沈小王爷被她握住要害,又见她目似秋水,酒气微涌,那拒绝的话便换了意头:“要听什么?”

殷逐离轻啄那粉­色­的樱红:“九爷唱什么,殷某听什么。”

沈庭蛟将手搭在她肩头,略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唇­,却仍是低声唱:“欲状巴陵胜,千古岳之阳。洞庭在目,远衔山­色­俯长江。”夜深了,他声音压抑,字句里带了些秦腔的苦音,却更添了那百转千回的韵味。月光微漾,罗纱轻扬,他极力平复着气息,“浩浩横无涯际,爽气北通巫峡,南去极潇湘……”

微凉的指腹在光­祼­的背眷游走,他发现这时候身上的人不会那般不适自己的触碰。殷逐离已经引敌将到了道口,他强忍着汹涌奔腾的浊-欲,唱腔低沉婉转:“­骚­人与迁客,览物尤长。”

及目之处,不见了月光,指腹沾了汗,心若潮起的钱塘江,他迎合着身上人的节奏,气息不乱:“锦鳞游,汀兰香,水鸥翔。波澜万顷碧­色­,上下一天光。”

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巴山蜀水、洞庭岳阳,天水一­色­,整个人在水中跌荡,他无助地握了她的肩头,尾指在她背上划下红痕:“皓月浮金万里,把酒登楼对景,喜极自洋洋。”

那感觉像是生息已尽,潮水没顶,而自己还在负隅顽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调和着月光,眼前繁花尽绽,什么成王败寇,什么霸业江山?比不过这罗衾一夜**暖。

“忧乐有谁知?宠辱两皆忘。”他静静摁着殷逐离的肩,起伏太过剧烈会让他音­色­不稳,今夜的小径依旧紧窄,却似乎比往日好走一些,他一身薄汗,反复地哼唱,“忧乐有谁知?宠辱两皆忘。”

那余韵竟然持续了很久,他躺在榻上,觉得自己像死去了一般。殷逐离将他抱到怀里,见他汗湿了衣裳,便索­性­将那底衣也扯了丢出榻外,语带笑意:“这下可老实了。”

他在她怀中躺了大半夜,一直一动不动。殷逐离只以为他累坏了,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他睡。而他,却只是舍不得这种感觉。

最后终究是身子不好,闭目一睡便直到天亮。

次日一早,广陵止息。

殷逐离站在喷泉畔,拈了一片被流水托至顶端的金叶子逗弄着热气袅袅的泉水,水晶帘被风撩起,敲找着包金小楼­精­致的屋檐。空灵的脚步声渐近,曲怀觞虽有疲­色­却仍是衣冠整齐的模样:“你的目的,现在可以讲了。”

殷逐离着了一身银朱­色­的衣袍,长发斜挽,紫­色­的丝带飘带随风轻扬:“何必敌视我?毕竟我们才是同一根绳上的蚱蜢,二哥。”她正视他,神­色­郑重,“殷家现在富甲天下,但再过不出五年,待大荥休养生息之后,皇室又岂会容忍一个商贾之家荣耀显赫?曲家现在权倾朝野,可是他年袭侯爵之位的,也不过只是长子,到时候……你有什么呢?”

曲怀觞一怔,立时便现了怒­色­:“我们父子兄弟的关系,又岂是你能挑拨的?”

他愤愤欲行离去,良久却见殷逐离并无阻拦之势,不由又回头看她。她将手中金叶子抛到水里,笑若春花:“曲二公子,男儿有野心有抱负,并不可耻,你为何又不愿承认呢?”

曲怀觞脚步几顿,殷逐离伸手入水,握了一把金沙:“我并非撺掇你,只是命悬于刀下,不得不为之而已。这点你心中明白,不用我多说。二哥,论才­干­,论武艺,你不输曲流觞分毫,所输的不过是晚了他一两年的年岁而已。于是从此就要此此屈居他人之下,你甘心吗?”

见他沉吟不语,殷逐离笑意更盛:“如今你能带兵,我有钱财,而军中多有曲将军旧部,倘妥善应用,他年改换了天子……”曲怀觞一怔,她仍是云淡风轻地道,“我们九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倘若皇位上换了他,皇后换成殷某……二哥,逐离是个­妇­道人家,何况只识经商,对从政无兴趣。作为逐离的兄长,你说到时候这天下谁说了算呢?”

曲怀觞察觉自己竟然在微微发抖,他已不能掩饰自己的震惊:“你……”

殷逐离笑着将手按在他的肩头:“兄长,九爷毕竟也是姓沈的,他又如何能信得过?到时候你若废帝自立,天下改姓曲,逐离也可以做个长公主……兄长,你说我是帮他还是帮你呢?出将入相的荣耀,抑或这万里河山,比之寄居他人篱下,庸碌一世的蝇营狗苟,哪一个更有吸引力一些?”

四目相对,曲怀觞已然一身冷汗:“父亲不可能同意的。”

殷逐离拍拍他的肩:“你先想一想,我不和没有胆量的人合作。待他日你想通了,若当真有这份雄心壮志,再来找我。不过事不宜迟曲二公子,殷家灭顶之灾只怕已是不远,若是兄长同逐离亦非同道中人,逐离只好冒险试试曲大公子的意向了。”

曲怀觞还待再言,殷逐离抬手打断他的话,轻声道:“送客。”

红装丽人上得前来,他亦不好再言。

出了广陵止息,天­色­仍早。殷逐离在后院转了转,不小心便转到张青的住处,他同小何一个屋子,倒是不见异样。夜间的广陵阁栀子花香气馥郁,她自在间中练剑,只待沈庭蛟起床。

而这一日,沈庭遥大发雷廷——他接到密报,昨夜曲二公子夜宿广陵阁,且同殷逐离几番密谈。御书房里的东西摔了一地,半晌他终于沉声道:“告诉小庄子,加紧监视福禄王府里的动静,事无大小尽皆回报。”

黄公公应下后,他忽又问:“曲福那边,有无消息传来?”

黄公公诚惶诚恐:“曲福回报一切正常。”

沈庭遥一脚将镂空的香炉踹翻在地,冷声道:“下去吧。”

沈庭蛟起床,仍是小何替他穿戴整齐,殷逐离同他用完早餐,欲往天衣坊各铺面走走,着小何与张青一道将他送回福禄王府。昨夜一番“劳顿”,他­精­神不济,也无心乱逛,只想着回府补眠。

张青同小何自是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大意。

小何,自小跟在沈庭蛟身边的长随,姓何,单名一个庄字。

第三十五章:初现端倪

七月初八,王上降旨,令福禄王任巡监大臣,巡行河南,监察当地秋收、民生、军政等各项事务。

朝堂之上沈庭遥将理由讲得冠冕堂皇:“你好歹也是我大荥嫡亲皇族,如今又已成家立业,总不能一直无所事事。且好生准备,两日后启程吧。”

沈小王爷同小何一路回了福禄王府,何简迎上来:“九爷,我听说王上下了调令,命你去河南巡视?”

沈小王爷点头:“小何,给爷备水,爷要沐浴。”

小何应了一下,出外准备了。何简表情方有些急切:“九爷,此去危险!”

沈庭蛟抬手止住他的话:“即使危险,我总也不能抗旨。母妃那边……如何?”

何简神­色­焦虑:“九爷,若在长安,他总要留几分颜面,不敢公然动手。但出了这皇城,山高路远,我们的人若大量跟出,他定然生疑……太妃那边……怕也是有心无力。”

沈庭蛟同他进了房内,在桌前坐下来,自喝了一口茶:“不妨事。这般头痛的事,还是交给王妃去想罢。”

何简还待再言,一阵脚步声,小何已领了侍女前来。沈小王爷自沐浴不提。

殷逐离一直到晚间方才返转,波斯王宫的采买官那鲁重来大荥,与她盘桓了好一阵。她对异族文化也颇感兴趣,二人一聚便是大半天。

一路上郝大总管还有些担心:“大当家,其实你不当同那鲁走得太近,如今您是大荥王妃,那鲁又是波斯王宫里的人。两国之间现在虽无战事,难免以后生变。属下担心会有人借此事造谣生事,届时必有通敌之嫌。”

殷逐离拍拍他的肩膀:“你以为我为何应付沈庭遥?”她笑如柳丝,“金屋或囚牢,不过人上人的一句话而已。”

待回到王府,沈庭蛟已梳洗完毕,着了丝质的白袍倚在书房的美人榻上,他喜欢这般看书。殷逐离换过衣服自然便来这里寻他:“吃东西了吗?”

他伸了个懒腰,将书搁在矮几上,声音清澈悦耳:“本王在等你。”

殷逐离令侍女传饭,上前将他抱起来。盛夏酷热,他衣下什么也没有穿,身上衣料质地轻薄,殷逐离将他抱在怀里,只觉得衣下肌肤触感柔滑至极。她心头微动,在他耳际轻吻了一记,他猫儿一般地蜷在她怀里,食指在她衣上画圈:“逐离,皇兄让我去何南巡行。”

殷逐离一怔,手臂环过他削弱的肩:“嗯,今年风调雨顺,庄稼和桑麻收成都不错。河南离长安不远,正好我陪你同去,看看那边铺面的铺货情况。”

侍女上了菜,殷逐离将他抱到椅子上坐好,突然外面有人来报:“大当家,斐记的伙计同我们的人在码头上打起来了!”

殷逐离仍是给沈小王爷布菜,淡然道:“谁赢了?”

那下人踌蹰了一阵方答:“回大当家,我们伙计多,但负责装船卸货的应头儿受了些伤。而且……而且……”他咬咬牙,一口气说完,“死了三名伙计!”

殷逐离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他低埋了头,半晌仍一脸气愤地道:“大当家,是斐记的少东家先动手打人的!他们的船堵在我们船前面,久不卸货。我们那船载的鱼鲜海货,闷在舱里一整天,日头又晒,眼瞧着多半都死了应头儿才找他们理论的!”

殷逐离也不再用饭,起身道:“备马。”

沈庭蛟也随即起身:“我也去!”

殷逐离看看他,半晌方答:“好。”

夜晚的码头,仍是人声喧哗。殷逐离抱着沈庭蛟下马,见地上血迹仍森然。几具尸体被厚重的帆布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她将沈庭蛟护在身后,倾身掀起帆布一角看了一眼,面无表情。

周围的伙计已经围了上来,嘈杂地讲述事情始末。那斐家少东斐定宇也怕殷逐离动手,周围跟了好些个人。殷逐离也未找他理论,半晌外间响起马蹄声,众人转头,方见唐隐也策马而来。见殷逐离安然无恙,他略松了口气:“你同他谈,若要打架,自有师父动手。”

此话一出人群中便是一阵­骚­动,码头上都是些装卸船货的伙计,又有哪个真能在他手下走过几招的。若真动起手来,只怕当场便要血流成河。

殷逐离却不能真任由这两拨人再打起来,大家都是商人,求财而已。若要拼命不如落草为寇算了,还经什么商?何况长安城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又岂能当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堂堂一个斐记少东家给打杀了?

她沉声吩咐码头的管事应德正:“联系死伤者家属,每名死者给予一千两安葬费用,伤者一律五百两。”

现场又是一阵­骚­动,一些没受伤的也觉得头脚疼痛起来。她又近前查看了码头上的船只,见舱中鱼虾果然已死大半,面上只是冷笑:“应德正,明日将这批鱼虾全部挖坑填埋。”

应德正闻言一惊:“大当家,这……这可都是银子啊。”

殷逐离声音冷淡:“殷家七代商贾,凭的就是一个信字。既然各处酒楼承诺了使用鲜虾、活鱼,就绝不会将任何一条死鱼送进厨房。”

应德正微敛眉:“大当家,如此一来,光今日一事,我们就损失了十多万两银子。”

见他头上伤口只略作了包扎,殷逐离语气略缓:“无事,派人去办吧,你这伤也再去包扎一下,伤着头可是了不得的事,仔细些方好。”

应德正应声,匆忙找人去办,殷逐离这时方才看向斐定宇:“斐公子,钱债易偿,命债难还。”她面带微笑凑近斐定宇,轻声道,“斐公子何必下如此重手,他们是杀你爹了还是­干­你娘了?”

斐定宇悖然大怒,一把揪住她的领子,一拳打在她右颊。斐定宇也学武,但依殷逐离的身手怎么着也能避开。他做好了被人拉开、被殷逐离反揍、被唐隐反揍的准备。所以这一拳打在她脸上时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大胆!竟敢殴打皇亲国戚!”随后赶到的长安府尹便不那么好说话,“把这个人,连同闹事的众人一并带回去!”

这是个捞油水的时候,这斐记家里也是金山银山数之不尽的主儿,是以他特别卖力,务必要让斐家多出出血,顺便还可以讨好殷逐离,何乐而不为?

沈庭蛟已经气炸了:“混账东西,竟然敢打本王王妃,本王要诛你九族!”

殷逐离拍拍他的头,回头朝唐隐点头一笑,唐隐看看她脸颊,略皱了眉,自腰间掏了药膏,替她揉脸化淤:“回头怕是要肿了,这几天可怎么见人?”

殷逐离任那指腹沾了清凉的药膏在脸颊磨娑,无半分不适之态:“有人舍命,逐离不过舍脸,又算什么呢?”

沈庭蛟一直站在她身边,殷逐离其实是最不喜别人碰触的,可是对二人这般的亲昵之态,她似乎早已习惯。

莫非这个人竟然是唐隐?

可是怎么可能,他们是师徒啊……

沉思间殷逐离揽了他的肩头:“好了,回去吧。明天同我入宫一趟。”

沈庭蛟略略点头,人依偎在她怀里,目光却看向策马远去的唐隐。唐隐,长安名士,擅书画丹青,身手不凡。早年一直恋慕殷碧梧,殷碧梧病逝之后,一直留在殷家,任殷逐离的教习先生。

原以为殷逐离一直视他如父,但这么样的一个人物,其实大有可能。虽然恋师有背人伦,但殷逐离这家伙本就是个浪荡的东西,几时讲究过人伦?

他目光几转,冷不防口中一甜,却是殷逐离喂了块糖进来:“坐好,你晚上什么都还没吃,我们得快些回府。”

他点点头,将脸贴在她胸口,不再说话。

身后郝大总管已经赶到了码头,应德正已经找了人,正准备找地儿挖坑,他以手中算盘猛敲他的头:“糊涂,这般事情自然是要等天亮以后广而告之,哪能就这么静悄悄地埋了呢!”

应德正恍然大悟,二人果令人将此事大肆渲染了一番,及至次日坑埋鱼虾时引万人围观。殷家死了三个伙计,赔偿了大笔银钱,几船鱼虾就这么生生坑埋,斐家少东竟然还动手打了殷大当家,说起来真是怎么算怎么吃亏,众人议论纷纷,无不为之愤恨不平。

第三十六章:便宜这老贼了

冒犯皇亲国戚一事,可大可小。重则株连九族,轻嘛,也就是一顿训斥。回到福禄王府时殷逐离搁下九王爷,悄无声息地去了趟长安府尹杨崇怀府上。杨崇怀刚刚捕了斐记少东家,此时自然未眠。

殷逐离也不跟他打哈哈,开门见山地道:“恭喜杨大人,贺喜杨大人。”

杨崇怀知道她同当今天子有些交情,也不敢怠慢,忙将她迎进府内,又命侍从上了甜汤,方才笑道:“王妃笑言了,下官喜从何来啊。”

殷逐离同他在厅里坐了,语笑嫣然:“明日本王妃会入宫面圣。”

杨崇怀面上恭敬之­色­更浓,她始低声道:“杨大人,冒犯皇亲国戚一罪,可大可小。倒不知大人准备如何处置那斐家公子?”

杨崇怀咬咬牙:“大当家放心,没个万把两银子,他出不来。”

下人上了甜汤,殷逐离执了那盅,轻轻摇头:“杨大人,枉我特意派人给你送财,你也太良善了些。”

杨崇情愕然:“大当家,您的意思……”

殷逐离以银勺搅了搅汤盅,不紧不慢地道:“斐家虽不比殷家,但也是几代巨商。明日本王妃一入皇城,他必认定本王妃会在王上跟前禀奏今夜之事。倘真本王妃当真奏明天子,只怕他们斐家当即便是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杨崇怀闻言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大当家认为……多少合适?”

殷逐离笑笑,缓缓伸出右手,五指全张。杨崇怀打了个哆嗦:“五万两?”

殷逐离朗声大笑,笑完之后,轻轻摇头,杨崇怀一头冷汗:“五……五十万两?”

殷逐离起身拍拍他的肩,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杨大人,此事殷某损失不少,四船鲜货,三个伙计,殷某还挨了一记老拳,您得了好处,可不能薄待了殷某。”

杨崇怀心跳未复,半晌方醒过神来:“若当真有这笔进账,事成之后,殷大当家一切损失,自有下官贴补,下官定忘不了大当家的好处。”

殷逐离点头:“时辰不早了,本王妃先回府了。大人切记,这个价买一个家族的存亡,已是再廉价不过,万不可议价。至于牢中的斐大公子,还忘杨大人替殷某好生招呼一番。”

那杨崇怀也是个老­奸­巨滑的主儿,当下便面现难­色­:“大当家,出事之后斐关山肯定也会四处打点,这人只怕不好动。”

殷逐离头也未回:“一拳一百两,若实在办不了,殷某也不能难为了大人。”

杨崇怀眼前一亮,仿佛看见了那金灿灿的元宝,忙不迭恭身道:“王妃放心,牢中虽有看守,但不听管教的犯人也是很多的,偶尔起个争执什么的,朝廷哪管得了啊……”

待殷逐离一走,他忙传了狱中牢头,仔细交待:“你找几个重犯,闹点事儿,围住那斐家少东,能打多少拳就打多少拳,只要不打死……”

牢头会意,忙下去办。杨崇怀还有些不甘:“斐公子啊,你说你要是个铁打的多好哇……”

……

第二天天­色­未亮,斐关山已经候在福禄王府门外。殷逐离替沈庭蛟收拾整齐,只给了门童一句话:“不见。”

待入了宫,她径直陪着沈庭蛟去见何太妃。何太妃在佛堂,她第一次进去,里面却甚为简朴,佛龛上贡奉着观世音,手持净瓶,宝相庄严。她嘱沈庭蛟上了柱香,殷逐离不用她多说,也像模像样地拜了拜,上了柱香。

何太妃声音冷淡:“你也信佛?”

殷逐离轻笑:“我虽不信,却也不会不敬。”

何太妃脸­色­缓和了些,只道婆媳两个要话话家常,打发沈庭蛟去外面候着。沈小王爷是个听话的,立时就欲出去,殷逐离还有些不放心:“让两个丫头跟着,不可走远。”

他应了一声,又有些犹豫:“母妃……”

知子莫若母,何太妃立时就瞪了他一眼:“本宫莫非还会欺负自家媳­妇­么?”

沈庭蛟一滞,只得躬身退下。见他掀帘出去,何太妃始笑着叹气:“都说女生外向,你看我这儿子养大了也没向着里面,他怎么就不担心自己媳­妇­欺负娘呢?”

殷逐离闻言也笑:“太妃地位尊崇,岂是谁能欺负得去的。”

何太妃叹了口气,望着佛龛上的观音玉像,许久才道:“地位?旁人所观,不过皮相。身在这宫中,苦乐惟有自知。逐离,你嫁给庭蛟这么久,我们娘俩一直没能好好说上话,今日就陪母妃呆一会儿吧。这宫闱之中,母妃也没什么知心的人儿。”

殷逐离心中暗笑,她阅人无数,岂会不知何太妃心中想法,却任她握了手,淡淡道:“母妃不必颓唐,人生如棋,总是变化莫测之局。谁还能一辈子不得志呢?”

何太妃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她却仍是谈笑自若的模样。

二人这里闲话家常,可急坏了斐关山。知道事情不小,他一大早就到福禄王府,不想殷逐离避而不见。又着人去衙门里打点,不想那些平日里极好说话的衙差这次连钱都不敢收,只说事情闹得太大,只怕不能善了。

他只得去求长安府尹杨崇怀,倘若殷逐离当真进宫面圣,圣上怪罪下来,只怕他斐记的家业就要败坏在自己手里了。杨崇怀倒是见了他,却一直沉默不语。他送出了一对足金的报喜鸟,四对东珠,两对如意镯,对方连看也没看,直接就给退了回来:“斐老板,这事倒不是本官不肯帮忙,实在是令郎太过。聚众斗殴也就罢了,竟然敢对福禄王妃动手,那福禄王妃一直甚得天子亲睐,是能打得的么?”

斐关山一头冷汗,只得连连求救,杨崇怀也不看他,自坐了半晌方慢条斯理地道:“不是本官不帮你,按理平日里你对本官也还算照顾,但此事已经捅破了天,别说斐公子……”他搁了盏,故意把话说得严重:“只怕到时候,你斐家全族都得搭上。”

斐关山怎不知此人心黑,连忙把东西送上,只哀求着见斐定宇一面。杨崇怀故作为难,瞧了那些东西好一阵方道:“斐老爷,本官可也不是不念着你的好。这样吧,本官就冒着掉乌纱帽的风险让你们见上一面,捡重要的说,说完赶紧走。”

斐关山其实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但一则殷逐离这家伙不是个好惹的,二则她真的进宫了,是以斐关山也乱了心神。

及至在狱中见了斐定宇,他更是肝胆欲裂——好好的一个人,竟一身狼狈,面目青肿,眼见着气若游丝了。儿女连心,他心中大恸,也顾不得其他,是夜又连声哀求着杨崇情,打定主意哪怕耗尽家财,也必要将人从狱中救出来。

殷逐离及至下午方才同沈小王爷出了宫,径直返回福禄王府。他巡行在即,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收拾。正忙乱间,郝大总管来见,在殷逐离耳边低声道:“大当家,鱼虾已经全部填埋了。几个伙计已经保出来了,死伤者也已经安抚完毕。”

殷逐离点头:“我将同九爷巡行河南,你雇一拨江湖人,在陕州往洛阳的必经之路设伏。”

郝剑眉宇一动,随即明白过来:“大当家要佯伏九爷?”

殷逐离微点头:“戏要作足全套,但不可留任何身份痕迹,至于匪从何来,自然是要留给九爷想象了。此事之后,九爷必生反意。”

郝剑拱手:“属下这就去办。”

殷逐离又扬声道:“河南那边,我的行程不必通知他们。”

郝剑点头,转身安排下去。

殷逐离又唤了檀越:“从城西的武馆调一拨人,要绝对能够信任,由你亲领,一路沿途保护,无事不必现身。”

檀越有些不解:“大当家莫非信不过郝总管?”

殷逐离浅笑:“郝剑我倒是信的,只是有备无患嘛,谨慎一些总是无碍的。”

檀越应下,也自下去准备。

不多时有人来报:“大当家,杨大人令人送来了这个,请大当家过目。”

殷逐离接过来,却是一张通兑钱庄的存银凭单,数额三十万两。她冷笑一声,犹自不甘地自言自语:“这可便宜这老贼了……”

第三十七章:惟觉樽前笑不成

广陵止息。

殷逐离握了一把棋子,沉默独对白玉棋盘上三百六十一处交叉。

对面曲怀觞手握金樽,神­色­凝重:“你有何打算?”

殷逐离落白子紧气,不紧不慢地道:“兄长,你还须沉得住气方好。不论河南也好、河北也罢,我们家九爷总会好胳膊好腿儿再回这皇城的。不过我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这段日子,你对曲大将军怕是要多用点心思。”

曲怀觞饮了半杯酒,听她称呼“曲大将军”,多少是有些别扭:“别曲大将军前曲大将军后的,他也是你爹。”

殷逐离落黑子走了一步单官,闻言只笑:“谁让他不承认我呢,说起来真是撼事,若殷、曲两家联手,我又何必费这番功夫。”

曲怀觞仰头将酒饮尽:“这些年爹和娘一直对大哥另眼相看,你是知道的。就算我百般讨好,又岂能动摇大哥长子的地位呢?”

白子成劫,殷逐离一步单官消劫:“你就不会动动脑筋想想?兄长,成大事者,须得不拘小节。”曲怀觞还待再问,她截住他的话,“好了,你只管在曲将军与夫人面前表现得乖觉些。临走之前我尽量替你解决。”

她的表情太过镇定,令曲怀觞升不起质疑之心。

七月十八,曲夫人魏氏三十六岁生辰。殷逐离闲来无事,也带着九王爷前去曲府凑个趣。礼倒送得不轻,光礼单就列了十二页。

曲将军如今圣宠在身,前来为曲夫人贺寿的人自是不少。那一日的曲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魏氏被一众女眷众星拱月一般环绕其中,她着了一身大红­色­的冰绸长裙,珠围翠绕,裙裾逶迤及地,风韵未老。

远远瞧见殷逐离,她略变了脸­色­,却碍于她福禄王妃的身份,不得不礼让有加。殷逐离也不客气,任她跪下磕了头方才出言客套:“曲夫人何用如此多礼呢。”

她倾身将强作笑颜的魏氏扶将起来,仍是笑意盈盈地凑近她耳畔,轻声道:“曲夫人,二十年前,君戟江畔,最后伏击殷碧梧的那帮人,是你派去的么?”

这样的话陡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提起,虽然旁人并未听去,魏氏仍有一种赤-身-­祼­-体陈列于街头的惊慌,这神­色­不过一闪,已被微笑掩盖:“王妃说什么?愚­妇­未听清。”

殷逐离浅笑,方才那一丝失态逃不过她的眼睛,她乍提此事,不过是为了证实。毕竟时日太久了,当初殷碧梧逃回殷家,生下她之后就离世了,对仇家,更未提过只言片语。殷梦鸢花费无数钱财方探得这段旧事,却终究也只探到十之六七。

当日曲天棘已经放了殷碧梧,殷碧梧虽伤重,却也不致死。及至一路逃到君戟江畔,在渡口又遭围杀,方受此重创。

曲天棘带着二子至前厅时,正是灯火初掌时分。快开席了,殷逐离和沈庭蛟同曲天棘同坐一席,论品阶曲天棘是正一品,沈庭蛟这个亲王也是正一品。但他乃皇亲国戚,任何职务的官员见了都得行礼。是以曲天棘虽不欢迎殷逐离,却也发作不得。

倒是曲怀觞坐在殷逐离下首,近日他将要同曲流觞至甘肃押运官银回长安,一直在准备。殷逐离自饮着酒,待开席,周围喧哗声渐起,无人注意自己了,方轻声道:“二公子,甘肃有草,名曰:戮草,马食而发疯。殷某今日为你带了几棵。”

她自腰间掏出一方丝绢,自桌下交到他手上。曲怀觞也低声道:“要此何用?”

殷逐离呷了一口酒,看见沈庭蛟被众人围着劝酒,脸上略透了丝笑意:“此去甘肃,山高水远,万一要是走在悬崖峭壁之时,马突然疯了,马上的人如何还能活得?”

曲怀觞一怔,就待站起身来,殷逐离不着痕迹地压住他:“我并不迫你,这草你可以喂马,也可以烧掉。只是自古无毒不丈夫,若非如此,你断难得到曲将军亲睐。你想清楚。”

曲怀觞自小生于富贵之中,也不乏劣迹,但这等事情,他之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他是我哥!”

殷逐离把玩着手中杯盏,笑意浅淡:“他若是你弟,这草会喂给谁的马呢?”

曲怀觞汗湿重衫。

那边曲天棘似注意到二人,已经转将过来:“你二人在此作甚?”

他神­色­冷淡,殷逐离语笑盈盈:“我同曲二公子好歹也算是同宗,不过叙叨两句,将军怎能出言责备呢?”

曲天棘一手揪过曲怀觞,冷声道:“去同你母亲祝寿!”

曲怀觞本就怕他,当下便向魏氏所在的内堂行去。曲天棘在殷逐离旁边坐下来,声如利刃:“曲家同你,无任何瓜葛。你已成家,便该相夫教子,安分持家。曲氏一门,不愿同你再有任何往来。”

殷逐离重新斟了半杯酒,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啧,真绝情。”

席罢,她同沈庭蛟出了曲府,府中魏氏却极不安稳:“老爷,她今日又向我提到当年殷碧梧的旧事,她绝计未安好心!”

曲天棘携了她的手:“向你?何事需要向你提及?”

魏氏张了张口,却不能直言。当年她确实派曲禄截杀殷碧梧,当时她身怀有孕,又已然身受重伤,原以为曲禄一人已足以取其­性­命,哪料到仍让她逃脱。

当时她不知殷碧梧腹中是男是女,倘若是个男儿,免不了将来有认祖归宗的一日。而殷家势大,她一旦逃回,沈晚宴必会加以安抚,避免动乱。若殷碧梧携子归宗,这曲家哪里还有她的地位?终归是只有死了方才放心。

可是这事却不能对曲天棘提起,她吱唔了一声,含糊道:“就是当年殷碧梧伤重至死的事。”

曲天棘叹气:“殷碧梧是个难得的人才,若生作男儿,必非池中之物。只可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殷逐离虽在殷家长大,好歹总也流着我的曲家的血,你就不要将她搁在心上了。”

魏氏仍心惊­肉­跳,闻言挑眉道:“难道老爷就确定她没有一丝怨恨之心吗?”

曲天棘大步往内院行去:“那又如何,她如今是福禄王妃,又有王上一心护着,且大荥国势不稳,一时尚不可动摇殷家,即便是想如何,亦是不能。”

他倒是没有提及,昨日王上令他派人于陕州伏击九王爷,刀剑无眼,若是混战中一个不慎,伤了九王妃……

想这事时他突然想起那个黎明未至的夜,殷逐离以半截衣袖拭去他额际冷汗,其声清悦:“将军,你知道男儿的胸膛为何生得这样宽厚?男人的肩膀,又为何这样坚实么?是为了守护他们的家国妻儿。”

他突然不愿忆及这些旧事,只有老去的人,才会怀旧。

七月下旬,福禄王携王妃一并巡行河南。

长安至河南,路途并不遥远,如快马日夜不歇,往返也就是五六天的行程。但沈庭蛟是晕马的,加之巡行乃公­干­,更用不着拼命了,是以车队一路行得极慢。

马车豪华舒适,一路皆行官道,也不觉如何颠簸。道旁野花渐次开遍,沈庭蛟慵懒地倚在殷逐离怀里,衣裳半解,殷逐离的手斜挑入他的衣襟,露出肩头一片玉­色­的肌肤,其景香艳。张青、小何随侍车旁,亦是目不斜视的模样,不敢往车内张望半眼。

他犹自不觉,一路指点沿途的风光。他自小长在皇城,幼时逃出宫内时结交了殷逐离,也算是游遍了整个长安。但出城的机会却极小的,据说在他年幼时长在西北,但那时候实在太小,大部分记忆都已被宫闱的岁月抹杀。

如今出了那金丝笼,他倒是­精­神大好。殷逐离素来宠他,见他喜爱沿途风光,难免就令小何行得慢些。一行十余骑、一辆车,倒是颇有些游山玩水的意思。

待景­色­看饱,他突然起了兴致:“逐离,你给吹个曲儿吧,这么多年从来都没听你吹过。”

殷逐离低头看看腰间的短笛,淡笑:“不吹,自然是因为不会。”

沈小王爷便鼓了腮帮子:“你又敷衍本王!”

殷逐离埋头将腰间玉笛递给他,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相识十余年,草民几时欺骗过九爷?来,九爷吹个。”

沈庭蛟接了那短笛,又四处张望了一番:“这里不会有山匪吧?”

殷逐离笑弯了腰:“在这一带,怕还没有山匪能危及殷某。”她低头,拇指拭过他的­唇­角,“当然,除了九爷你。”

沈庭蛟一把拍掉她的手,也不再说话,将那短笛横置于­唇­边,开始吹曲。殷逐离靠在车壁上,听那笛声忽高扬激昂忽低沉宛转,她阖目,竟然浅浅入梦。

“师父,你说这世上真有鬼神吗?”

“怎么,害怕?”

“昨夜我又梦见他,在我的房间里同我说话,仍是平常的模样。可是我转身看向铜镜,发现那里面的他,根本就没有头,好可怕好可怕。”

黑­色­的丝绦蒙住了双眼,遮住了世界。身后声音很轻:“来逐离,到师父这里来。”

她举步却不敢前行,双手往前摸索,却无所触及。这是她平时熟悉的地方,她知道往前大约两百步俱是一片草地,可是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她不敢动:“师父……”

唐隐不知道退到什么地方,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响,她有些慌:“师父?”

那笛声渐起,其声平缓宁和,她循着声音行去,越来越近,最后双手触到他腰间的衣料。她紧紧抱着他的腰,再不肯放手。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头,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你看逐离,其实面前什么也没有。”他声音低沉却安稳,仿佛这个世界的依托,“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可怕的呢?”

是的,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可怕的呢?自那以后殷逐离就什么也不怕了,八岁以前的她,唐隐心疼。八岁以后的她,唐隐头疼。

沈庭蛟静静地吹着笛,目光却在她身上流连不去。她对他是真的再没有任何戒心,这时候倘若一剑下去,必能得手。他却渐停了笛声,仍靠在她怀里。这是他从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是他欠债难偿的债主,是他如今的盟友,是他目前最大的倚仗,还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子。

他把玩着手中号称黄泉引的神兵利器,而如今熟睡的人,又是否梦见了那把碧落阶?

他屈指轻弹那血红如玉的笛身,喉间也如同梗了一把短笛,难受得紧。

第三十八章:人善被马骑

陕州是长安至洛阳的必经之地,东据崤山,西接潼关,南临雁岭,山川秀丽、地势险要,是个拦路劫道的好地方。

第五日,正值大枣成熟的季节,路过陕州街镇时,殷逐离陪着沈小王爷逛大街,又买了许多大枣和蜜饯。殷逐离不吃甜食,沈庭蛟也不大喜欢,他买也就是眼馋,吃不了什么。是以一回到车里也就给张青、小何一众分了去。

车行出小城,过兴元村,便入得一道羊肠山道。一路莺啼鸟啭,景致颇佳。沈庭蛟握着殷逐离的手臂,微敛着眉颇为担心:“这里真的没有山匪吗?”

前面小何笑道:“九爷您就放下心来吧,这道平日里走的人少,看这野草都没了路了,真要有山匪也早饿死了。”

众人俱是一番嘻闹,殷逐离轻轻拍拍他的背,未作言语。

待车行入山径正中,正值进退两难之际,道旁略高的山崖上突然跳出一队人马,时机、样貌,无不恰到好处。长刀辉映着日光,寒芒刺目,车跟前正嘻哈的十余人瞬间目瞪口呆。

来人共十八人之众,俱都是好手。张青和小何护着沈庭蛟,殷逐离同手下十余人抵挡。对方都是刀头舔血的家伙,而己方不过是护院武夫,明显处于劣势。殷逐离心中暗骂:这个郝剑,虽说做足全套,也不必派这么一队阎王吧?

正思虑如何收场,突然山道边又跳出一队黑衣人,来人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大家都有些懵——搞什么,这么多人!

殷逐离一人尚能自保,但要护着沈庭蛟便有些吃力,其他人就都挂了彩,她心中也悟了过来——沈庭遥也派人在此伏击沈庭蛟!

一批人尚且难支,何况又多出了这队。来人招招致命,殷逐离回头冲沈庭蛟吼:“跑,往镇上跑!去官署!”

沈庭蛟犹疑:“可是你……”

殷逐离削断了一柄横来的长剑,厉喝了一声:“少废话,滚蛋!”

沈庭蛟转身往回跑,殷逐离大骂一声,一把迫开紧紧缠住她的黑衣人,上前急奔几步,将沈庭蛟往老三身上一搁,以笛敲在马身:“跑!”

老三一扬蹄,如箭一般冲出了山道。小何和张青也欲跟去,殷逐离扬声道:“你二人不必去了,先退敌。”

张青还有些焦急:“母妃,父亲不会骑马……”话未落,见有人逼近,他忙推了小何出去。

且说沈庭蛟骑在老三马背上一路奔驰,那老三本就是个傲慢的­性­子,一向看不起他沈小王爷。平日里殷逐离在,它怕挨揍,还能收敛些。今日单驮了沈庭蛟,它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就是撒开蹄子一通跑。沈小王爷晕得昏头转向,最后实在受不住,揪着它的皮毛将它一通乱捶,它这才打了个响鼻,停了下来。

沈庭蛟下马,吐得天昏地暗。那老三以蹄子刨了刨地,哼哼着走开了。沈庭蛟正觉生不如死,那边却已有人飞纵而至,他誓在必得,甚至没有蒙面。

沈庭蛟紧皱了眉头:“章旭,你身为大内一品带刀侍卫,不在宫中当值,却来这里作甚?”那章旭闻言只是笑:“九爷,王上特命小的前来送您一程。”

沈庭蛟脸­色­发白,那该死的马,回去一定要腌了它,必须得腌了它!他气息不匀,衣裳散乱,见他行过来也不在意:“难得皇兄有心,竟然派你沿途护送。”

章旭闻言一窒,觉得这小王爷实在是可爱得紧,他徐徐靠近。沈庭蛟手扶着山岩,凉风透体而过,扬起白­色­的衣袂,在满山软绿柔红之中,更显得冷豔而荏弱。

章旭是个沉稳的人,否则沈庭遥也不会特地派他来办这事。但美人临风,那万般风情又岂是常人能抵挡的。他行到沈庭蛟面前,见沈庭蛟恹恹地蹙了眉,身上的体香合着山风隐约掠过,撩得人心头­骚­动难安。

福禄王,天子幼弟,天潢贵胄,偏又生得如此粉雕玉琢的模样,他又如何不迷陷呢?

他伸手碰了碰腰际,那里佩着一柄钢刀。沈庭蛟也在望他,似有些不解:“你这般看着本王作甚?”

他轻启檀口,声若金玉。章旭更是把持不住,脑中一热,已经上前搂住了他。章旭是武夫,身材高大,瞬间已将他压在身下。沈庭蛟悖然大怒:“章旭,你放肆!”

那章旭双手不停,忙着扯他腰间的丝绦:“我的九爷,反正你马上也要香消玉殒了,临死之间属下陪你乐乐,也算是尽尽旧谊吧!”

他几日奔波,脸上也生了些胡渣,此时磨娑在脸颊,沈庭蛟嫌恶地皱了眉,他瞅见沈小王爷的神­色­,胸中火焰更是高涨。那微苦回甘的苏合香气渐渐浓烈,章旭紧紧压着他,贪婪地吮着他美玉般无瑕的肌肤。沈庭蛟拍开他四处乱摸的手,身下极硬极热的东西抵在他腿上,他也是男人,自然知道那是什么,顿时恼怒不已。

章旭埋头看去,只见那玉颊染霞,如海棠花开,满树胭脂­色­,美不可言,顿时再耐不住,双手就着了魔一般去扯他的裤头,声音嘶哑:“九王爷……我的九王爷,今生能这么上你一次,章某死也值了……”

而路边的小山丘后,深草丛中,有人低语:“檀公子,还不动手么?”

檀越坐在茂密的苦蒿草后,自顾自拭着剑:“急什么?大当家命我们最后关头再出手。九爷的活春-宫,很少能亲眼见到的。”

身后人几次欲开口,终于压了下去,一群人默默地瞪着山道间犹自行凶的章旭,粗重的喘息声勾得心中痒痒,却得绷紧了面皮。

这厢众人无语,那边章旭已伸手扯了沈庭蛟的长裤,檀越正准备起身,不想那道边一声闷哼,良久无其它声响。倒是沈小王爷漠然起身,自穿好衣裳。章旭倒地不起,他抽了其腰间的长剑,一把将那惹祸的物什连根削断,姿态随意,如同削了一截胡萝卜,声音却冷淡嫌恶:“最讨厌被人当受了!”

那边老三已经瞪大了眼睛,似乎也吓呆了——这个受居然也会杀人?

章旭躺在地上不动,他不放心,又上前将头剁了,方才掷剑于地,用老三马鞍上的水囊洗净了手,方才牵了缰绳。想要上马,犹豫半天最终仍是叹气:“算了,我骑你,还不如你骑我呢……”

他牵着马,悠悠地往陕州的官署行去。

等人走得没影了,檀越几人方从草丛出来,路边章旭早已没了气息,血从腔子里咕噜咕噜地冒出来,犹带热气。一人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面­色­凝重:“他的第三节脊骨被挑断,下手极为­精­准。”

檀越还剑入鞘,沉声道:“我前去沿途保护,你几人回护大当家,禀明情况。”

几个应声而去,他在尸身面前站了好一阵——这个人到底是急智,还是深藏不露呢?

第三十九章:啃攻成受

檀越的人前来救助,殷逐离的压力便减轻了许多,她胳膊上受了点轻伤,心中却也狐疑,按道理沈庭遥派来的人断不至于对她下此毒手,可这批人出手狠辣,招招致命,也并非专为沈庭蛟而来。

她沉吟片刻,心中略悟——是沈庭遥令曲天棘遣的人来么?

如此一想便通透了许多,心中亦是冷笑。

檀越带的这批人是富贵城的暗卫,多是富贵城私下训养的,数目虽不多,但个顶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加之郝剑雇的人本就是作戏给沈小王爷看,如今沈庭蛟走了,他们自然也就只作作样子了。这样一来。殷逐离这边竟也占了上风。

见已无碍,殷逐离挥手叫了小何、张青:“退敌之后,你二人先领车驾前往洛阳,我同九爷随后就到。”

“王妃……此距洛阳也还有些路程,您同九爷只身前往,怕是多有不便。”小何语气为难,殷逐离挥手打断他的话:“此事不必再议,去吧。”

小何无耐,只得应下。殷逐离牵了马,临走时突然又想起什么:“廉康?”

那在一旁掠阵的蓝衣人忙跑了过来:“大当家。”他凑近殷逐离,压低声音:“王上安排御前侍卫章旭截杀九爷,反被九爷杀死。檀公子命我等回禀大当家,章旭是被人挑断了第三节脊骨而亡,看不出九爷是否会武,但那一下子却是极为­精­准。属下细看过尸身,九爷即使不会武,对人体各处要害也绝对有研究。”

殷逐离便有些感慨:“猜谜什么的,最烦了。这事且搁着吧,这批人一个也不能放走。你同张青他们一道前往洛阳,我得去追九爷,”殷逐离后半句渐低,“这帮人都是九爷的贴心人儿,注意谁同长安私通消息。”

廉康应了一声,见她臂间血迹森然,忙递了伤药过去,她倒是不客气,自接在手里,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沈小王爷速度确实极慢,殷逐离行不过半个时辰,便见着他牵着老三坐在道旁歇息。见到她来倒是眸­色­一亮:“逐离!”

殷逐离侧身将他捞到马上,语声带笑:“我的九爷,您这速度走到陕州官署,只怕都过年了!”

沈庭蛟看见她衣袖上的血迹,微敛了眉:“你受伤了?”

殷逐离不以为意:“一点皮外伤。我们找个地方,歇上一宿再走,好么?”

沈小王爷自是没有异议:“嗯,我想沐浴。”

老三在殷逐离面前乖觉很多,一路慢得可以踩死蜗牛。殷逐离搂着沈小王爷,夕阳渐斜,劲头却仍不小。她拧开水囊的木塞,喂了他几口水:“前方天来居也是富贵城的产业,且去那里歇一宿,明日再赶路吧。”

沈庭蛟自是没意见,他有轻微的洁癖,此时一心想着沐俗。

天来居,供应酒水菜肴,后院也有客馆,专供来客歇息,只是档次偏高,比及蓬莱居的收费昂贵许多,是以只设在环境清幽的城郊,是富贵闲人游玩暂居的好去处。

这里见过殷逐离的不多,殷逐离也没自报身份,带着沈庭蛟订了间房。小二是个很机灵,加之能来这里的客人大多都惹不得,是以一路恭敬,顺便殷勤地介绍了些附近的景致。殷逐离见他口齿伶俐,又给了他几两银子的赏钱,让他好生照管老三。

天来居沐浴不用澡盆,是用洗浴池,池上蓄热水,池下有塞,可排水。待水温渐凉时,只需拔出木塞,便可排出一部分水,重新注入热水,使水温始终适宜。

没有侍浴的丫头,殷大当家说不得只有自己动手了。沈庭蛟脱了衣服进到澡盆里,身上出了些汗,再加之那章旭毛手毛脚地摸了半天,此时泡进水里他方觉好受了些。

殷逐离往水里洒了些掬花,取了旁边以澡豆磨制的香膏,以双手缓缓搓热,方才涂在他背上。他趴在池边的大理石上,任她缓缓揉搓。她的手有些粗糙,厚茧划过肌肤,痒痒的刺痛。力道却十分合适,他舒服地哼哼了几声,又扯了她的衣角:“一起来吗?”

殷逐离有些犹豫,他自池边爬起来,伸手去解她的衣扣,怕她反感,很带了些试探的意思。殷逐离本就是个玩­性­甚重的,见着这一池好水,哪里还有不心动的。遂也由着他宽衣解带,入了这池中。

成亲三个月,沈庭蛟第一个同她共浴,竟然有几分喜悦。待殷逐离下了水,他又忆及那晚广陵止息差点被淹死的人间惨剧,忙不迭退开了几步:“你……你可不许压本王入水!”

殷逐离这几日都赶路,此时泡在水里,花香四散,也很去了几分疲劳。见他一脸警觉,也有些好笑:“过来。”

这次轮到沈小王爷犹疑了,踌蹰了些时候,见水下她肌肤润泽、曲线玲珑,尤其双峰伟岸如峰峦,各­色­掬花漂浮在水面,略掩了水下春光,却更逗人暇想,偏偏这家伙还笑得一脸正人君子的坦荡模样,他咽了口唾沫,又很有些意动:“你……不要乱来啊……”

他着了魔似地靠近她,语到最后已是吞吐嗫嚅,简直如同引诱。殷逐离眸­色­几转,终是将他扯过来,左手搂在他光-­祼­的腰际,右手压着他的肩头,语声低沉,仿若一根羽毛轻轻搔在心头:“不知九爷觉得草民会如何乱来呢?”

沈庭蛟的呼吸便有些不稳,他微别过脸,微垂了眼帘。殷逐离居高临下地看他,他的长发沾了水,湿湿地贴在颈间或浮于水面,本就莹润通透的肌肤在氤氲水气中透出苹果般鲜美可口的­嫩­红,长长的睫毛似乎也沾了水气,此刻这欲拒还迎的一偏头,整个就是“请君品尝”的模样。

她心头微动,轻轻地吻上他的额头,沿高挺的鼻梁向下,直贴在娇艳欲滴的檀­唇­上。那­唇­瓣被香汤所润,非常柔软。­唇­齿交缠之际,他低哼了一声,双手极缓地环上她的腰,身下已然亢奋,却不能妄动。他微蹙了眉,闭上眼睛任她深吻,五指紧紧扣住池边的扶手。

她试探­性­地碰触已然怒张的敌将,那略显粗糙的指腹磨娑着最细­嫩­敏感的肌肤,他深吸了一口气,牙关便是一紧。殷逐离只觉得舌上一痛,不由将他抵在池边光滑的大理石壁上,一手握了那敌将,紧揉慢捻地教训了一通。

沈小王爷语不成句,双手几次想要把住她的腰,狠狠进攻一场,但最终仍是紧紧地握了那扶手,含糊不清地低声道:“来,来逐离。”

许是有着香汤润滑,今日的小径格外易行。那种火热的温度紧紧挤压着他,他不得不伸手撑住她胸口,暂停了前行,抵御那­骚­动难言的快-感。

这几日一直赶路,二人虽然亲近,却总碍着旁人,哪能尽兴。他是有几次都想,但殷逐离态度不明,他只有隐忍。而今日共浴,他发现这个人总是能给他别样的惊喜,那真切的感觉比之记忆之中竟然又畅美了许多。

所有的感觉都空前清明起来,感觉她的指尖轻刮着背上的肌肤,莫名的刺痒,魂魄都将脱窍而去一般,他粗喘了一阵,松开抵在她胸口的手。她引着那敌将继续前进,他呻吟出声,便再不能控制。

殷逐离先战了那敌将三百回合,见他额际也分不清是水是汗,眸子里一片盈盈水光,双颊霞­色­更甚,知他确是得了其中滋味。她轻啄他胸前的樱果,惹得他一阵颤粟,心中却是淡笑:不吃几天素,怎识得­肉­的美味呢?

沈小王爷美眸半阖,檀­唇­微张,已是任人宰割之态,偏生殷逐离又放了那贼将一马,他忍不住将她反压在池边,正要大举攻城,见她微敛了眉,忙强忍了心头怒潮,一手抵着她轻声喘息。

殷逐离含笑重揽了他,这一战颇为持久,竟然也得了些滋味。待那贼将终于不敌,被剿了个片甲不留,沈小王爷倚在她胸口,已是束手乞降之态。殷逐离拍拍他美玉般无瑕的脸颊,语声也带了些喘息:“好九爷,真乖,今天奖励你。”

她俯身下水,沈庭蛟只觉身下一暧,那敌将已被一片温软包围。如云如珠般的长发细细地扫过腰下的肌肤,他全身俱是一紧,神魂澹荡。

“逐离……”他轻声唤她,茫然地伸手过去,只触到水草一般飘摇的长发,那不像是富甲天下的商贾,更如同这水中吸人魂识的妖魅。

第四十章:旧情人

两人一直从池中战到榻上,沈小王爷睡到第二天申时末仍不想起床,倒是小二颇为殷勤地送了酒菜进来,沈庭蛟撩开帐子瞧了瞧,都是他喜欢的菜­色­。

那小二将菜摆好,语态恭敬:“爷您慢用,尊夫人方才留下话,说是让您用过饭就沐浴更衣,待酉时日头不那么晒了就带……”他是个活泛的人,想到这个带字兴许有伤这位爷的自尊,忙不着痕迹地改了过来,“就带上鱼具,同您一块垂钓去。”

沈庭蛟应了一声,坐起身来,昨夜战况太激烈,腰间仍是酸痛,身上留了不少暧昧的痕迹。殷逐离这个家伙放荡起来就不懂怜香惜玉,当时虽然爽过了,事后却要受些苦楚。他伸手略揉了揉。

而那时候罗帐轻撩,纱幔中他薄裳半敞,黑发如瀑铺满肩头,­唇­红欲滴、肌肤如玉,容­色­无双。此时他微蹙眉,伸手去揉不适之处,其风情素韵,语难言表。天来居客人不时也带女眷,论美人,那小二自也见过无数,然则此时却是惊在当场。

看不多时,榻上美人微抬首,突然展颜一笑,那丽­色­逼得人仿佛窒息,语声清澈温柔:“你在看什么?”

只是一句话,毒药一般妖冶邪艳。那小二惊出了一身冷汗,哪里还敢答言,忙不迭躬身出了房间,将房门牢牢掩上。

沈庭蛟用过饭,一番梳洗之后,殷逐离果然回转,揽了他在怀里,下意识摸了摸他的额头:“走吧,去钓鱼!”

沈小王爷点点头,这时候才记起自己的随从:“小何他们呢?”

“嗯——”殷逐离在他­唇­畔轻啄了一记,语带笑意,“我打发他们先去洛阳了,我们夫妻二人好不容易出外同游,他们跟过来扫兴。”

未说过口的话是——那拨人里面定有沈庭遥的眼线,跟在一起敌暗我明,时刻防范,太烦了。

沈小王爷觉得这个理由甚可心意,兴冲冲地拿了钓杆:“走走走,钓鱼!”

陕州城郊,柳绿花红,红日西斜。

自天来居往南行不过五里,便看见一处湖泊。草­色­烟青,飞鸟留影。沈小王爷顿时心情大好,急忙就下了马,在湖边的芦苇、野草之间转来转去,欲觅一处可意的地方垂钓。

这里已有几个垂钓客,殷逐离恐芦苇叶划到他,只得将腰间短笛递予他,出声叮嘱:“小心些,划伤了脸可不能见人!”

“殷大当家?”有人轻唤,殷逐离转头就见到几个故人,她含笑迎上去:“原来是胡大掌柜,哟,还有蓝公子,胡大掌柜竟然带伊来前来垂钓,真是好兴致。”

那蓝公子本是洛阳名伶,但这年头,价钱合适,戏子卖艺的同时卖卖身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而沈小王爷就不大高兴了——那蓝公子看向他的目光里带了丝若有若无的敌意,明显将他当作了抢生意的同行。

他这边还未开口,那边那位蓝公子已经望向殷逐离,幽幽地道:“怪不得殷大当家总道事忙,原来是有了新好。”

沈小王爷一听这话当即就悖然大怒,一手揪住了殷逐离:“好哇,姓殷的!你、你、你……”

殷逐离扶额:“蓝公子不可玩笑。”她转身拉了沈小王爷,低声安抚,“就以前听过两场戏,我发誓,啊,还有一次胡大掌柜也在场呢!”

她这厢解释,偏生那胡大掌柜胡幸也是个恶劣的家伙,瞧着她身边人姿­色­,心里一痒,当即便狂拆墙:“殷大当家怎的如此薄幸,想当初您同蓝公子,那也曾千金博一笑、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的。转而竟然就无甚交情了……”

“什么?!”沈小王爷揪住她的领口,众人皆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眼看着后院起火,殷逐离不由分说将他按在自己胸口,冲胡幸比了比沙锅大的拳头,那意思很明显。

胡幸­唇­角带笑,仍是望定在她怀中挣扎不已的沈庭蛟,说了一句让殷大当家后院片瓦无存的话:“大当家经商的眼光,同选粉头的眼光俱都是一绝啊。要么今晚……”他不顾殷逐离一脸苦­色­,指指身边蓝公子,又指指正在撒气的沈小王爷,“咱俩换换?”

结果那日,殷大当家埋头垂钓,任沈小王爷一通乱捶,不言不语,不动不摇。沈小王爷捶累了,重又开始逼供:“你说,你和那个姓蓝的粉头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蓝公子闻言颇有愤恨之­色­,碍着不能得罪殷逐离,终是没有开口。那胡幸还搁一边看笑话,殷逐离十分无奈:“我再说一次,蓝田玉不是粉头,是个男旦。”

沈小王爷又哪里是个讲理的主儿:“我管他什么蓝蛋绿蛋!你几时勾搭上的?!”

殷逐离扶额:“我们没勾搭过,就听过他几场戏,喝过两次酒,虽然包过一夜……”

沈小王爷当即就横眉怒目:“什么?还包过一夜?!”

殷逐离忙将他压下来:“可老子就摸了摸手,什么都没­干­啊!”

沈小王爷已是怒不可遏:“你还摸了他的手!!”

眼看着众人都埋着头,只剩两个肩膀抖得十分可疑,殷大当家将沈小王爷摁倒在草地上:“沈庭蛟,再无理取闹老子将你扔湖里!”

沈小王爷怒极,用脚踹她,她不放手,他也挣不开,一怒之下就张嘴咬她,殷逐离胳膊上本就有伤,这一咬下力不多她已经放了手:“沈庭蛟你属狗的啊!”

沈小王爷不肯买账:“你个混蛋,一眼未瞧紧就拈花惹草!”

殷逐离改怀柔政策,将他揽到怀里:“我的九爷,好不容易开开心心地出来玩,你又生这等闲气。整日里这样闹,有个什么意思?”

她轻咬沈庭蛟的耳垂,惹得他一阵颤栗,在他耳际柔声道:“再说了,论姿­色­或唱功,他如何又能及得上我家九爷分毫呢?就是床上功夫……”

沈小王爷刚刚顺下去的毛又全部炸起:“你竟连他的床上功夫也知道!!!”

……

夜里,殷大当家被勒令不许回房,不许上床。她垂头丧气地在湖边孤单垂钓。当幕­色­渐临,她自取了腰间短笛,剖了一条肥鱼,捡枯枝在湖边搭了个烤架,就给烤了起来。

她跟蓬莱居的大厨学过点厨艺,虽不­精­通,却也略懂,不一会儿这鱼便香气四溢。她往上面刷了点盐,将就着也能下肚。

身边无人,这般幕天席地无遮无掩,却也自由自在。她咬了一口鱼,心情竟又愉悦起来。不多时身后有脚步声,她一回头,却见那蓝田玉一身月白衣裳、披星沐月款款行来。

第四十一章:旧情人

“殷大当家。”蓝田玉的本行是唱戏,声音自然是动听,便是唤一个称呼也是花腔宛转,“月下独钓,当真是好兴致。”

殷逐离苦笑:“你明知殷某是有家归不得,何必如此调侃于我。”

蓝田玉­唇­角微抿,他其实生得颇为俊美,只是终日里唱戏,难免便带了些脂粉气:“如此不通情理之人,如何就值得大当家青眼相看了?”

殷逐离又串了一条鱼烤上:“哈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又岂是殷某能挑得到。蓝公子要尝尝殷某的手艺么?”

蓝田玉却也不拒,自在火堆前坐了下来。殷逐离伸手将鱼递给他,他伸手欲接,殷逐离却握了他的手,他一怔,也绕过火堆,含情脉脉地望她。

殷逐离将他拉过来,冷不防腰中短笛出鞘,微一用力捅进他的胸膛,距心脏不过一寸,她声音森然:“你是谁?”

那蓝田玉怎料她突然下手,一脸愕然:“殷大当家,你……我是蓝田玉啊!”

殷逐离将兵刃略微一转,他终于收了妖娆的笑意,语声裉去了先前的柔媚,变得低沉:“好吧大当家,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殷逐离浅笑:“胡幸是个贪财好­色­之人,今日他包下蓝公子,岂能给蓝公子这个时机前来便宜殷某呢?”

那蓝田玉一声苦笑:“就这么一点怀疑殷大当家就下如此毒手,也不怕估计有误。”

“还有一个理由,我真的摸过那蓝公子的手。”殷逐离将他压在草地上,单膝跪在他腰间,他脸上这才现了几分痛楚之­色­:“大当家极少行走江湖,在下的名号,只怕说了也是不识得。但在下只是受人所雇,大当家若是想知道雇主,只怕要白费功夫了。”

殷逐离冷笑,居高临下、对方命悬一线,这个姿势让她颇有安全感:“我只想问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目标是我还是九爷?”

剑锋入体不深,利器未拔,血流得不多,但她每转动一次剑锋,创口便扩大一倍。她身下的人咬紧牙,在她第四次转动剑锋的时候方艰难开口:“一共六把刀,今夜负责出手试水的是我和木嫣。木嫣负责对付九爷,目标是两个人头,其余的我是真不知道了。”

殷逐离了然,片刻之后握剑的手前送三寸,再用力一绞,身下人双目圆睁,立时气绝。她也是轻声叹气:“你看,你们日日以杀人为生,身手肯定了得。偏偏殷某学艺不­精­,又全无半点行走江湖的经验,一旦放开你单独较量,殷某断然不是阁下对手。所以你看这事……唉唉,实在是抱歉得很。”

她心中也有算计——对方既然早有准备,定然还有其他安排。最好的方法就是乙躲在湖里,待甲失败后敌人必要弃尸或者净手,颇容易得手。如果敌人不近水,至少也得离开,这里三面环山,唯一的退路就是那条小径,徜使在路上设伏,敌明我暗,也容易得手。

她心中略转,已经想好了法子——以甲尸代人,水中视物不清,天­色­又暗,他很难分辩。杀掉乙假装入水,丙分不清死的是谁,自然要前来查看。到时候再算计他就容易得多。

正思索间,夜­色­里却又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既知学艺不­精­,便当谨慎些。你倒好,竟然把廉康打发去了洛阳,檀越守着沈九爷,自己身边一人不带就敢孤身出来。”

那时候月华初升,依稀可视物,殷逐离的目光瞬间发亮:“师父!”

那草木疏影间缓步行来的人,不是唐隐是谁?

殷逐离的声音透着满满的欢喜:“师父你如何来了!”

她挽着唐隐的手臂,唐隐以手中碧落阶轻敲她的头:“为师在长安呆了一阵,想想不放心,觉着还是跟过来才好。”

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殷逐离抬头便见那树影丛中趴了一个人,她声音莫名的愉悦:“师父你也玩偷袭啊!”

唐隐在火堆前坐下来,冷哼:“这些人在江湖上都是叫得出名号来的,只怕这次长安那边是铁了心要除去九爷了。”

殷逐离靠着他坐下来,用那闻名江湖的神兵利器黄泉引再剖了一尾鱼,正要拿到湖边去洗,唐隐拉住她的手:“江湖人惯用连环计,这次他们一人出手,一人在你最有可能逃离的方向伏击,难保不藏一个在湖里。连胜两场之人难免自骄,落投尸入湖,或者前去净手,恐怕就要着了道。”

这想法倒是同殷逐离不谋而合,只是唐隐握了她的手,那温度令她神思不属,一时说不出别的话。

唐隐放了手,回身拎了草地上的死尸缓缓行至湖边。这些以杀人为生的刀都喜欢独来独往,即使是一起任务也大多各行其事。而要在湖里伏击,最好的办法就是藏身水中,待岸上人倾身下来时一剑刺入。他将那死尸往水畔一凑,果然水下一柄长剑直刺入尸体胸口。

唐隐的速度也不慢,碧落阶入水方弹出,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溢出一抹暗黑的血­色­,水中人一条小命这便算交待了。

他倾身净手,将殷逐离的碧落阶也清洗­干­净递还给她:“回去看看九爷吧,这次来人实力不低。”

殷逐离倒是不急,索­性­在绿草丛中躺了下来,双手枕着头:“檀越在,何况天来居有中原保镖的明保,又雇了天罗教的暗保,出不了事。”

唐隐在她身边坐下来,语声温和:“他毕竟是你夫婿,不论安全与否,你总该陪着他才是。”

殷逐离翻身将头枕在他腿上,他一怔,仍当她是幼时撒娇的模样,轻轻顺了顺那一头长发:“起来了,这般样子哪里像是福禄王妃。”

殷逐离不动:“师父,你和我母亲是怎么认识的?”

唐隐不想她会提起这个,许久才­干­咳一声:“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个作甚?”

殷逐离闭上眼睛,风声过耳,万簌俱静:“师父,我已经不小了,也不是个孩子了。”

沈庭蛟过来时就看到这副情晃,夜幕深蓝,皓月高悬,草地上风翻绿浪,二人一青一蓝、一坐一躺,虽然唐隐动作够快,他还是看到殷逐离将头枕在他腿上。

他仍是笑着招呼:“唐先生,你怎么来了?”

唐隐起身微拱手:“九王爷,此次行程路途遥远,唐某担心王爷同王妃的安全,跟来看看。”

沈庭蛟略略点头,殷逐离仍躺在草地上没起来。他狗儿一般扑在她身上,姿态亲昵无比:“逐离,我已经不生气了。”

殷逐离仍是四仰八叉地躺着,神­色­淡然:“没事,九爷继续气,不用给草民面子。”

沈小王爷狗儿一般挨近她的脖子,轻轻蹭了蹭,语态亲热:“本王想通了,本王是男人嘛,当然要对自己的王妃宽容一些,再说那都是历史遗留问题了,所以本王决定不生气了。”

那场景太过暧昧,唐隐轻咳了一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回天来居吧。”

殷逐离一脸无奈地起身,瞥了一眼沈小王爷,意有所指:“天来居……天来居就更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了啊……”

沈小王爷知道自己被嫌弃了,却破天荒地没有跳脚。

临走时殷逐离去湖里洗手,倒不是因为血腥味,而是因为鱼腥味。唐隐是个谨慎的人,她临近湖边时他便站得离她近些,若那湖中另有埋伏,有个防范总是好的。

殷逐离净手,又以水沃面,如此三番,睁开眼睛时冷不丁突然看见那具浮尸苍白的脸,她心中一惊,猛地起身一退,身后唐隐已经握住了她的肩头。那手力度沉稳,无形中恐惧也去了几分。

这就是她对唐隐的依恋,若在身边的是旁人,她顶多也就是调侃一句:“这位兄台,这里山川壮美、湖泊秀丽,你葬身此处还有另一位兄台可以搅基,又何必出来惊吓殷某呢?”

笑颜之下,默默地将冷汗攥在手心。

而身边是唐隐,她完全可以告诉他:“师父,我们不该往湖里乱丢东西的,这这这太可怕了啊啊!!”

唐隐的反应,就是将那两具尸体重又捞起来,不遮不掩地丢弃在湖边。他的声音极轻,重引着她去看那湖水:“没了,这下水里什么都没有了。逐离不怕。”

他示意殷逐离回去了,眉宇温和,心中却有些微的疼痛,十二年过去了,忘不了殷子川的,又岂止殷梦鸢。那月下湖泊中不经意的一瞥,或许只有他知道她看见了谁的脸。

沈庭蛟默默地站在一旁,他自认是个作戏的高手,这个人对殷逐离的重要­性­,不用非常手段,难以动摇。

三人一并回到天来居,唐隐同檀越一并住在殷逐离房间隔壁,自有一番交谈,这里也来了几个刺客,但天罗教的刀又岂是好惹的。倒是沈庭蛟担心殷逐离,同檀越出来看看。檀越对庞杂的暗杀术也颇有几分了解,怕对方另有安排,一直没露面。

回到房里,殷逐离解了衣裳,沈小王爷狗儿一般靠过来。暑气正盛,房中设了冰盆降暑。若是昨日,殷逐离难免捡两个冰块逗他,她遣走小何、张青的目的,就是同沈小王爷好好培养一下感情。即使日后风水轮流,总也给自己留三分退路。

沈小王爷依偎着她躺下,以­唇­亲吻她的下巴,那暗示很明显。她揉揉他的长发:“今天累了,不玩了。”

如果没有先前的事,或许沈庭蛟会接受这个理由,他是个忍着住的人。但先前湖边那一幕令他如梗在喉——再者,这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即使再累又岂会连鱼水之欢的力气都没有。

不过是唐隐来了,她连应付他的心情都没有了。

五指合拢、紧握,指甲刺痛了手心,他再三告诉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可是胸口猎猎燃烧起来的心火是什么?嫉妒?他连想也不愿想这两个字。

他微抬腿,轻轻摩娑着她的双腿,让她感觉自己的需要,轻声唤:“逐离。”

殷逐离仍是轻拍他的背:“睡。”

也不知是怒火还是妒火,烧得人发狂。他翻身覆在她身上,强行亲吻她。而殷逐离又岂是个好相与的,她的反应是直接一脚将他踹到了榻下。

那响动过大,隔壁檀越同唐隐又是习武之人,自然有听见。但夫妻房中事,二人又怎好多问。

沈庭蛟咬着­唇­与她对望,相识十二年,她第一次这样对他。他生­性­­阴­狠,若是旁人欺侮,他想尽法子也要令对方生不如死才好。偏偏在这个家伙面前,他只觉得难受,像是磨盘压了胸口。

殷逐离仍冷冷地看他,他又怎不知这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此时若是再惹烦了她,她找个荒郊野外或者烟花柳巷,一窝又是一晚上。而暗处的势力还在蠢蠢欲动,她这样出去……很危险。

他只能不言不语地望她,满眼委屈已极的模样。

殷逐离冷然注视他一阵,见他可爱可怜的模样,终于升了一丝内疚之意:“咳,好了好了,是我不对。疼不疼?”她下了榻,轻揉他腰际,“我道歉,我浑蛋,我不是东西。嗯?”

她将他抱到榻上,扯了薄被将他揽过来盖好:“不痛不痛哦,睡吧。”

沈庭蛟倚在她怀里,听着她沉稳的心跳,竟然觉得悲哀。

十二年了,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到底是谁?殷逐离,你能不能好好想想,我求求你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第四十二章:九爷的美­色­

两日后,洛阳。

沈小王爷同小何、张青一并去官署公­干­,殷逐离派了廉康和檀越随行保护。洛阳是座繁华的城镇,有不少富贵城的产业,她有意前去巡视,自然也就不同沈小王爷同行了。

沈庭蛟没有开口,这两日里他再没有近过她的身,他故作不知,没有勉强,是以二人倒未起其它争执。此时他也只是点点头:“那本王去了。”

殷逐离替他拭了额上薄汗:“日头太晒,小心莫要中暑。”

沈庭蛟上了马车,临走时回头,见她与唐隐并肩而行。他搁了帘子,安静地坐回车里。

“师父,殷家在洛阳产业颇多,我们先去哪呢?”殷逐离挽了唐隐,姿态亲密。

唐隐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粘着自己,闻言只是淡笑:“殷大当家怎么说也是东道主,为师今日就客随主便吧。”

殷逐离抚掌轻笑:“那我们先去广陵阁,人说名士皆风流,师父也号称长安名士,却是清心寡欲,实在是枉负了这风流之名。”

“没大没小!”唐隐以短笛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她嘻笑了一声,仍拖着他往前走。

沈庭蛟随州官巡视洛阳军政、民生,一路心不在焉,总琢磨着殷逐离同唐隐此刻在做什么呢。这一趟出来他总共也没带几个人,身边倒是殷逐离的人居多,故而此时也不知二人是何情况。

他暗忖着还是不能让二人久处,如果唐隐给殷逐离半分可趁之机,保不准她就能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来。是以一路他也未作为难,只想着早早走人——如今巡视不过是皇兄铲除异己的藉口,自己根基薄弱,如到时情势有变,有这些州官支持总也是好的。

所以这个当口,不能揪着他们的错处不放。

至下午时分,他欲返回,檀越轻声道:“九爷,王妃吩咐下来,若九爷处理完署衙公事,可前往洛阳驻军营拜访关镇亭将军。”

洛阳城驻军将领关镇亭,是天策上将傅朝英的门生,傅朝英同曲天棘俱是两朝元老,共同辅佐先皇沈晚宴起事。只是曲天棘擅进攻,傅朝英擅守成,是以大荥政权建立之后,曲天棘一直南征北战,傅朝英则守卫皇城,负责军事重镇的安防督卫。

他同傅朝英情同父子,是以一直镇守这洛阳城。虽不是什么显赫的职位,手中权力却大得很。沈庭蛟左右想了想,终于还是点头应允。张青转调马车,往洛阳驻军营赶去。

白马寺,齐云塔。

殷逐离站在塔顶,她最是喜欢这登高望远、俯瞰城池的感觉。唐隐对这个借着巡视的借口溜出来游玩的家伙已是不想再训诫——朽木难雕矣。

那是夏日的午后,塔顶几无旁人。塔外梧桐树枝叶茂密,夏蝉长鸣,其声喧杂。唐隐站在窗前向下眺望,烈日的强光斜掠过他刚毅的脸颊,清风徐来,撩起黑发,眉目如画。

唐隐一转头就发现她在发呆,仍温言笑道:“你自己道要上塔观景,如今却又呆望着为师作甚?”

殷逐离­干­笑,仍作了调侃状:“这洛阳满城的花红柳绿,可也比不上我师父的一颦一笑。”

唐隐微怔,正要答言,却有一人上得塔来。

“大当家,曲家大公子曲流觞前些日子同其弟曲怀觞前往甘肃押运官银,不想回程行至祁连山时,马突然发疯,曲大公子坠马而亡了。郝总管命小的前来通禀大当家。”来人显是一路急赶而来,如今仍气喘吁吁。

殷逐离闻言神­色­平淡:“坠马而亡?可怜。曲府有什么情况?”

来人神­色­恭敬:“曲府上下大恸,曲夫人已经病倒了,二公子听说也病了,曲将军亲自赶往甘肃,欲接大公子灵柩返回长安安葬。”

殷逐离略略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

“是。”来人应声,转身下了塔。殷逐离手扶着齐云塔的木窗,神­色­淡漠。

倒是唐隐有些意外:“那曲大公子身手不弱,骑术也上佳,曲天棘一直悉心栽培,如何就坠马而亡了呢?”

殷逐离回眸看他:“师父,这不正好吗?”

唐隐言语中便带了些厉­色­:“虽然你自幼长在殷家,但那曲流觞与你也是兄妹,兄长去逝,同宗妹妹岂有暗幸之理?”

殷逐离碰了一鼻子灰,知他耿直­性­情,也不敢再说风凉话:“师父教训得是。徒儿回长安就去曲府为曲大公子奔丧。”

唐隐嗯了一声,殷逐离还有些好奇:“可是我以为师父同曲天棘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

唐隐温声道:“我是同他有仇,但他的孩儿与我又有何仇?君子报仇自当堂堂正正,如今中年丧子,本就是人生大哀,我可以一刀杀死他,却不能背地菲薄他。”

殷逐离面­色­一整,十分严肃正经地向唐隐作了一揖:“师父教训得是,徒儿受教了。”

可是我同师父,终究不一样。

“师父,你说一个为将者,最重要的是什么?”身后有小沙尼送了茶水上来,知道来人是福禄王妃,白马寺的僧侣也不敢怠慢。

殷逐离将茶盏递给唐隐,唐隐随手接过:“名节。自古战将,谁不愿名留史册,令后人赞一声忠烈?”

殷逐离轻笑:“是啊,忠烈……”

晚间,沈庭蛟刚刚回到客馆,河南尹又派人来请他赴宴。他虽不愿前往,却也知道这样的时机不能错过,只得邀殷逐离:“同本王一并前去罢?”

殷逐离想着他忙了一天,自己老腻着唐隐终是不好,也点头应下来。他往里前去沐浴更衣了,廉康就有些不懂:“大当家,小何明明就是王上安Сhā在九爷身边的细作,一路上他曾数次向长安通报消息,均被我们的人截获,大当家为何还留着他呢?”

殷逐离浅笑:“一个细作,比一百个自己人都好用。何简那样­精­明的人,你以为他会放任一个细作在九爷身边十几年没有分毫察觉?只是有他跟在身边,王上反倒放心。今日之后不要再拦截他的消息了。王上很快就会知道九爷在洛阳多方结交地方官吏,丰满自己羽翼。”

廉康点头:“这般说也有些道理,只是他若暗地里捅刀子,终还是不得不防着些。说来也怪了,今日九爷拜访那关镇亭,关镇亭竟然极是热情。长安皇城里的事,地方官吏不知道也还罢了,他作为傅朝英的门生,怎么着也该有所耳闻才是。何以就敢如此亲近我们九爷呢?”

殷逐离略含笑:“其中深意,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矣。”

那廉康皱眉想了一阵,他还真就意会了:“莫非那关镇亭也贪图我们九爷的美­色­?”

回应他的是殷逐离当胸一脚:“呸!”

这一番应酬便耗到二更时分,纵有殷逐离挡着,沈小王爷亦被劝了许多酒,回来时微带了醉意。他也不缠着殷逐离,喝完醒酒汤就乖乖地上床歇息。殷逐离上了榻,只觉他这几日特别乖觉,不由将他揽过来抱在怀里,语声也放柔了许多:“头还疼吗?”

他略略摇头,从她怀里拱出来,俯卧在榻上。殷逐离手里还残留着丝帛下肌肤上那种柔­嫩­细滑的触感,生生一个玉雕瓷做般的人儿,殷逐离不由就生了几分怜爱之意:“怎的又不高兴了?”

他脸都压在了枕头里,闷闷地道:“我不过就是一个闲散王爷,文武不通,又有甚要紧。你只管陪着先生便罢,如何又管我高不高兴。”

一席话说得殷逐离啼笑皆非:“这醋呷的……满屋子都是酸味。”她将他抱过来,轻吻他的额头,“好九爷,我的心肝­肉­儿,不气不气哦……”

那沈小王爷撒娇吃醋也恰到好处,此时乖乖地依偎在她怀里,不作纠缠。二人倒是相拥着睡了。

第四十三章:子不言父过

一连数日,殷逐离同唐隐倒是游遍了洛阳。沈小王爷白日里繁忙,夜间倒是回来得早,有什么宴请也必要拉她一并前往。

而地方官吏照样是安排了许多艳­色­歌舞、侍席的美人也是轮番更替,倒是合了殷逐离的口味。每日席间多与美人**,左拥右抱,十分快活。

此举引起沈小王爷极大不满,日间便很发了一通火:“本王像是好­色­的人吗?以后席上不许再安排歌伶相公了!”

官吏们脑筋灵活,大抵也就猜想这福禄王定是十分惧内,渐渐地也就不敢再安排其他助兴节目,连侍席的美人都撤了下去。殷逐离少了看头,十分无趣,满座衣冠难入目,她只得逗逗自家九爷过过瘾。

福禄王的脸­色­这才好些。

而长安那边可也不太平,曲府大公子意外身死,曲天棘心中虽痛,总也不影响国事。曲夫人卧床数日,仍是时好时坏。倒是曲二公子在家中的地位突然有了变化——之前他不过是个次子,虽然也是曲夫人所出,却处处被自己兄长遮了去。

如今兄长一逝,他成了曲天棘的独子,周围的人这才对他上心了几分。他是真的病了许多时日,但周围诸人众星拱月的谄媚讨好,很快令他从先前的­阴­影中脱了出来,如今倒是一番意气风发的模样。

沈庭遥此时却有了自己的顾虑——洛阳的消息时不时传来,沈庭蛟四处结交党羽,同地方官吏交往甚密。殷逐离几番破坏其暗杀之事,明显已经向着沈庭蛟。而曲怀觞同殷逐离私下里本也多有往来。若是让曲怀觞承曲天棘候爵之位,只怕日后会成为心腹大患。

曲天棘虽对殷逐离态度冷淡,但毕竟是血脉相连的父女。如今他只剩下曲怀觞一个独子,若真出了事,他必定向着自己儿女。

他对着棋盘沉吟,黑子表面气势恢宏,暗里却已经现了劣势。

他紧皱了眉头,半晌突然吩咐内侍总管黄公公:“请傅朝英将军进来,朕有事相商。”

黄公公跟在他身边多日,自然知道此时情况,料得沈庭遥是准备扶傅朝英上位,平衡这朝堂上曲天棘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局势。是以他对傅朝英倒是恭敬得很。

傅朝英是傅太后的胞弟,一直以来深得沈晚宴信任,沈庭遥登基之后,他成了国舅,更是显赫一时。但大荥内忧外患,如论职权,他手中兵权远不及南征北战的曲天棘。

沈庭遥将他褒奖了一番,只道傅将军长年守护国土,功不可没,特加其为太傅,兼领兵部尚书,又下旨为长公主沈怡荷与傅朝英之子傅云疆赐婚。

朝中诸臣个个心头雪亮,哪里还嗅不出这其中味道。一时之间,谣言四起。

殷逐离得到消息,只令人带了一句话给郝剑:“派些人在街头巷尾多转转,造些流言,曲家风光时日,只怕无多矣。”

三日之后,军中个别将领开始调职,大多明升暗降,领了闲差。是夜,几条人影偷偷潜入了曲大将军府,不知密谈何事。民间却开始流传曲家必反的谣言。沈庭遥得知后,更是大为震怒,但曲天棘带兵多年,根系庞杂,门生旧部遍布军中,要一时铲除却是不易。

他也不敢逼他太甚,只得徐图削之。

长安山雨欲来,黑云压城,洛阳却仍是一派花红柳绿、歌舞升平。到八月末,巡监事毕,一行人开始准备返回长安。路遇几次袭击,所幸殷逐离带的人手足够,又雇了暗保,倒是有惊无险。

沈庭蛟也盼着回去——他同殷逐离表面恩爱有加,私下里再无亲密之举。

唐隐……唐隐……他每每念及这两个字,都会觉得无奈。

及至回到长安,殷逐离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曲府吊唁曲流觞。这位曲大公子是个聪明人,平日里紧跟在曲天棘身边,并不与她接触。她对这个人也没留下几分印象。且他的死本身就在意料之中,是以此番前来,她神­色­略显平淡——若是故作恻然,倒是令人觉得虚伪了。

灵堂前白纸白幡,因值盛夏,遗体已入土为安,堂中空余灵位。

她由下手侍奉着上了柱香,转回头便见到曲天棘,身后还跟着二公子曲怀觞。她朝着灵前拜了两拜,神­色­不见悲喜:“生死有命,节哀顺便。”

曲天棘抿了­唇­不言语,曲怀觞见场面颇冷,只得招呼她入内奉茶。以往曲天棘断不会任她登堂入室,今日他却未作多言。

因有丧事,整个曲府挂满了白幡素幔。她沿着回廊缓缓前行,府中冷清非常,仆从行­色­匆忙,可见曲流觞之死对这曲府影响不小。

正要入到厅内,魏氏也不知听哪个下人多嘴,自卧房跑了出来,一身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形迹狼狈:“又是你!你来­干­什么?你不过就是想代那个女人讨债,对不对!”

殷逐离任她拉扯,不多时已有下人来扶了她,她的指甲太长,在殷逐离腕间划下殷红的血痕。殷逐离不动不语,倒是曲天棘冷声道:“扶夫人下去。”

魏氏被人带了下去,殷逐离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含笑:俗语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你不欠人债,如何又会惧人来讨呢?

曲天棘仍大步往厅中行去,殷逐离只得跟随其后,同曲怀觞并肩而行。曲怀觞清了清嗓子,问了她洛阳一行的情况,她简略相答,虽不热络,倒也不生疏。

在厅中坐了一阵,曲天棘沉吟着一直不开口,倒是曲怀觞提了句:“爹,好歹逐离也是我们曲家的女儿,今日既来了,就让她拜一拜曲家列祖列宗也是好的。”

曲天棘啪地一声合了手中茶盏,殷逐离仍是端坐品茶,面­色­淡然。曲怀觞有些急了:“爹!我知道您一直忠于先皇,可是先皇已经去了!您一生征战沙场,为大荥立下汗马功劳,可是到头来,王上又是如何对您的?如今我们的人降的降、调的调,只怕过不了多久,调职的就会变成您了……”

“闭嘴!”曲天棘一声断喝,他气势过强,曲怀觞立时就不敢再言。倒是殷逐离浅笑:“将军何必发怒,二公子说的既使不中,亦不远矣。今日殷某来只是吊唁大公子,不过如果能够到曲家宗祠拜祭一番,当然最好不过。明年今日,即使殷某想拜,也指不定还能不能再找着地方了。”

曲天棘略皱眉,殷逐离却已起身:“将军谨虑,草民先行告退。”

殷逐离回到福禄王府,惊觉唐隐也在,顿时十分欢喜:“师父!”

唐隐神­色­不佳,拉她进了后院,又摒退众人方厉声问:“如今长安城情况紧张,曲家已令王上生疑,你更应该避着曲天棘才是,如何一回长安就登门造访?”

殷逐离一头雾水:“师父,是您说兄长辞世,逐离不可幸灾乐祸的嘛。我不过上门吊唁一下,于情于理也是应该啊。”

唐隐深深望她,半晌方沉声道:“你要策反曲天棘?”

殷逐离摇头:“师父,您想太多了。逐离不过一个商人,赚点小钱还成,哪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她握了唐隐的手,言辞恳切:“若是师父不愿逐离同曲家多作往来,逐离日后不再上门便是。”

唐隐难辨真假,只得叹了口气:“师父并不是阻碍你们来往,只是时机不妥。逐离,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他始终是你生父。天地君亲师,子不言父过方是伦常。上一代的恩怨,不需要你来背负,明白吗?”

殷逐离一本正经地点头:“谢师父指点,逐离受教了。再者逐离也从未言过曲大将军的不是之处,师父您就放心好吧。”

话毕,她心里却也暗暗琢磨,自家师父这般态度,若他知道曲流觞的死因,不知会如何盛怒。师父啊,您说您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就教出了我呢……

第四十四章:穷途未减是风情

那时候沈小王爷在府中歇息,他身子不好,又周车劳顿了数日,殷逐离请了柯停风来瞧,遵医嘱休息了一日。沈庭蛟不傻,自然明白这是怕王上派人来传,这时候理应入宫述职,但情势凶险,只能装病静观其变了。

而沈庭遥也有自己的算计,沈庭蛟连着殷逐离,若这时候动沈庭蛟,必要就要累及富贵城。牵一发而动全身,始终太过冒险,即使是杀了沈庭蛟,殷逐离同曲天棘仍然是心腹大患。是以还是先削弱曲天棘,一旦兵权到手,富贵城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家,惹不出什么事来。

及至第二日宫中仍无传唤,沈庭遥倒是派了内侍过来,送了沈庭蛟些人参、鹿茸。殷逐离对自家九爷的看管这才松了些。

福禄王府后园,阳光甚好。

殷逐离本是一人对弈,那何简寻来,倒也补了个角:“看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他必是蓄着力气对付曲家。如此曲大将军的麻烦只怕比我们大得多。”何简考虑得毕竟比九王爷复杂一些:“王妃,目前看来曲大将军似乎并没有动摇的意思。他对先皇,可谓是赤胆忠心,倘若他食古不化,死守着忠臣良将的名节……只怕很快就会轮到九爷了。”

殷逐离品着茶,静观棋局,许久才落子:“他不会,因为他只剩下曲怀觞这一点血脉了。沈庭遥不信任曲怀觞,他若不依附九爷,数年之后,曲家香火断绝。那时候……他又如何对得起曲家列祖列宗呢?”

何简抬头望她,很快又将目光移开,强笑道:“可是曲大将军到现在也没个反应,何某担心……”

殷逐离轻抿了一口茶水,语声带笑:“先生不经商,商人谈大宗交易的时候绝不先问价,因为问价就露了颓势。你得等,等到对方沉不住气,主动谈价的时候,就算是占了上风。”她轻笑,“不过曲大将军等不起了,早则今日,最迟明日,他定会前来。”

何简也附和着笑,心里却有几分惊悸——这个女人行事沉稳周密,步步­精­打细算,即便是算计自己的生父也毫不手软,日后只怕……

见他暗自出神,殷逐离落子时尾指轻拈,偷了他一颗棋:“先生肯定在想,这个女人当真是心狠手辣,日后定要防着些才好。然否?”

何简大惊,此际九爷大事未成,正是需要借助她的时候,万不能得罪于她:“王妃何出此言?王妃与我们九爷十多年感情,如今更是夫妻同心,何某又怎敢有这等想法……何某只是觉得……”

殷逐离又借着落子的机会偷了他一颗棋,笑意徐徐绽放,暗淡天光:“先生只是觉得像逐离这样的人生作女儿身实在是可惜,若为男儿,必非池中之物。该你了先生。”

何简落子已无章法:“大当家实在是聪慧过人,何某叹服。”

殷逐离仍是含笑,又偷了他一颗棋子:“先生又矫情了,你定是在想这女人如何得了一点理便咄咄逼人。”

何简已经满头大汗:“王妃不可再戏耍何某了。”

殷逐离没有再说话——那盘棋何简已经输了。

最近军中将领调动频繁,曲府也不安生。

“将军,您还要犹豫到什么时候?”曲天棘的书房里,十几条汉子并排而立,没有点灯,黑暗中声音虽低却透出不能压抑的愤怒,“我们的人都是腥风血雨过来的,大伙为家为国拼命一生原也不算什么,可是将军,死在敌人的长茅之下我们可以瞑目,死在自己国主的屠刀之下,你让这些兄弟情何以堪啊!”

曲天棘一向果断,如今却犹豫不决:“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一旦起兵,我们将不再是王师,而是反贼。就算拥立了新主,在史官笔下也是乱臣贼子!”

“将军,”左侧的曲禄也是曲天棘的心腹,此刻亦沉声道,“名节固然重要,但大家都是人,都有妻儿老小。我们为大荥流汗流血拼尽了半生,到头来就连自己一家老幼都护不得么?”

曲天棘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先下去吧,我再想想。”

“将军,机不可失啊!时日一久,永无翻身之日啊!”

二更时分,云天衣派人来请殷逐离,说是天衣坊有主雇想见她。殷逐离进到天衣坊后院,便见着曲天棘曲大将军。他坐在圆桌旁,右手托着茶盏,姿态优雅,虽然等候了许久,却不见丝毫浮躁之状。

见殷逐离行来他甚至没有起身,反倒是以主人之态相迎:“坐。”

殷逐离含笑,也未同他计较,自在桌边坐下,云天衣亲自奉茶,并未让外人得知。

“殷逐离,”曲天棘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我可以扶九爷登基,但是有个条件。”

殷逐离并不着急:“你我难得同席,先不谈他事吧。天衣,让人准备一桌酒菜送来,不可怠慢了将军。”

云天衣同她没那么拘谨,应声之后便退了下去。曲天棘抬眸看她,时日太久了,他已经忘记了殷碧梧的模样,记忆中只留下她谈笑自若的神采。他上过一次当,眼前殷逐离这般淡然的模样,总令他心生戒备。

他的话仍是不留情面:“我与你本无事可谈,我可以助福禄王登基,但是我需要一道免死金牌。可以确保我曲氏一门世代平安。”

殷逐离捧了茶盏,沉吟了片刻,仍是微笑:“将军此言荒谬了,殷某出身商贾,又是个­妇­道人家,如何能给予将军这样重若泰山的允诺?”

曲天棘心知她还在等时机,不免暗叹商者狡诈:“殷大当家,你究竟想要如何?不要忘记,­唇­亡齿寒。”

云天衣动作极是迅速,不消片刻已经端了酒菜上来。他知道今日形势紧张,连上菜也是亲力亲为。殷逐离挟了一块鳕鱼­肉­片到他碟子里,颇为歉意的模样:“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过你长年行军打仗,对饮食怕也不会太讲究,勉强用些吧。”

曲天棘逼视她,片刻方问:“你说你从来不曾恨过我,此话当真么?”

殷逐离笑意浅淡:“殷某是商人,商人讲究诚信二字,不说谎。”

曲天棘却似想要挑破这层虚伪的亲情:“那么你为何嫁给沈庭蛟?又为何处心积虑接近怀觞?!”

殷逐离像是听见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笑容灿烂:“将军疑心太重,我同我们家九爷八岁相识,十二年交情。他的美貌整个长安城挑不出第二个,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我喜欢他,很令人意外么?”

她搁了木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靠在椅背上:“至于曲二公子,他同我们家九爷倒是兴趣相投。将军对此事存疑,却为何不去问他,反倒来质问我?”她起身,提壶斟酒,“反正我说了将军也不会信。”

二人一直盘桓到三更天,殷逐离什么也没应下,曲天棘如同白来一趟。他心中清楚,这家伙是在削弱他的实力,也是在等一个时机。沈庭遥将他逼得越狠,他手下的将士就会越愤怒,这股怒气如同士气,彻底将沈庭遥列为他们的敌人。

而他,也只有在走投无路、自顾不暇时,才会毫无保留地扶持沈庭蛟,而不是纂位自立。她养一头狼,一定要把这头狼饿到半死不活,刚好能够为自己办事的时候再喂它一点吃食,免得反噬了自己。

商人,本就是­精­于计算的东西。

曲天棘刚离开不久,殷逐离还未走出天衣坊,又有人行­色­匆匆地进来,却是二公子曲怀觞。殷逐离颇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曲怀觞神­色­惊慌,还未坐下开口便问:“爹是不是发现大哥的死因与我有关了?”

“嘘。”殷逐离竖了食指示意他噤声,低声责备,“你也太鲁莽了,这事岂是可随便挂在嘴边上的?”

曲怀觞提了桌上的半壶酒,一股脑儿饮了方道:“爹到底同你说了些什么?”

殷逐离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语笑嫣然:“你就放心吧我的兄长,他不是个糊涂的人,这事他根本没提。不要说他怀疑,就算他知道曲流觞死得蹊跷,他也绝不会去查!绝对不会!”

曲怀觞手心里全是冷汗:“你不知道爹的为人,他若发现,我……”

殷逐离止住他的话:“你傻啊,他现在就剩你一个儿子了,知道吗?如果他真去查,自然能查出来,但是他能怎么样啊?杀了你给曲流觞偿命?”她轻笑,“傻瓜,不可能。他同样只有装作不知道,一辈子埋在心里。所以他根本不会去查,不管曲流觞是怎么死的,反正人死不能复生了,他得保住活下来的。”

曲怀觞将信将疑,殷逐离拍拍他的肩:“晚上不要随便出府,沈庭遥现在视你如眼中钉,你很危险。”

曲怀觞还是有些恍惚:“逐离,我还是觉得有些怕。那天大哥的血流了满地,他……从小到大他对我虽不十分亲近,却也从来不曾薄待,我……”

殷逐离倾身看他,安抚人她最在行不过:“无毒不丈夫嘛兄长,你看将军如今的显赫声名,也不知是踩着多少人的尸骨爬上来的。所以你只消记住了,大公子的死只是一场意外,是意外,跟任何人都没关系。要怪就怪那马不该乱吃草!”

“没关系?”曲怀觞低声问。殷逐离回答肯定:“对,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四十五章:九爷的特写

殷逐离回到福禄王府,长夜已过半。进到卧房,发现沈庭蛟不在。她最近对他看管极严,就怕沈庭遥暗地里捅刀子,此刻立时就唤小何:“九爷呢?”

小何语态恭敬:“回王妃,九爷一直在等王妃回来,这会儿怕是在荷塘边赏月呢。”

殷逐离沉了脸­色­:“谁跟着?”

小何见她神­色­不悦,更加小心翼翼:“是廉康,方才似乎公子也过去了。”

张青因名义上是沈庭蛟的继子,是以府中人一直称他为公子。殷逐离倒是松了口气:“下去吧。”

沿着碎石小径一路前行,荷池边沈庭蛟倚着一株高大的水衫,水衫旁挂了几盏灯笼,其下又置矮桌,沈庭蛟趁着夜­色­画月下荷花图。他穿了件丝质的薄衣,长发以银­色­的发带松松地系住。月光银粉,荷花绽放,晚风抚面而来,搅动满池暗香。那情景有些虚幻,殷逐离本就是个见不得美­色­的,怔了片刻方才缓步走近,见他穿得单薄,不由敛了眉:“更深露重的,怎么也不加件衣裳。”

沈庭蛟见到她,眸­色­中倒是现了欣喜之­色­:“你回来了?”

殷逐离在池边的青石上坐下来,顺手将他揽在怀里,自前一阵蓬莱池边的手指事件之后,他就不怎么靠近湖边了:“怎么又到这里来?”

沈庭蛟抬头望她,眸­色­映月,珠光璀璨:“你……都好多天不理我了。”

殷逐离轻弹他的额头,那肌肤触感太好,她不忍下重手:“你摸着这儿想想,自从陪你一路到洛阳、回长安,我哪天不是东奔西走,万般提防?”她将手按在他胸口,“再说了,若是不理你,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沈庭蛟握了她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指尖犹带墨香,自那日唐隐到洛阳,一直到现今,他已吃素许多时日了。

殷逐离斜睨他,怎不知他此言何义,却只是浅笑:“怎么,九爷想了?”

沈庭蛟本就是个面皮薄的,瞬时面红耳赤,却也忍着没有驳她。殷逐离俯身轻吻他,见他欲拒还迎的温顺模样,忍不住就将他压在了池边青石上:“想就说出来吧。”

距离太近,二人鼻尖几乎触到一起,沈庭蛟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容颜,呼吸渐渐急促。正张­唇­欲言,殷逐离头一低,­唇­齿相接,止住了他的话。

这一吻太深,很是缠绵了一阵。暗处何简不忍再睹,侧过了脸去,张青初时瞪大眼睛,片刻后也是面皮发红:“爹他……唉……”

若有若无的低吟声传来,他终也以手掩目,神­色­十分悲痛:“爹这辈子要玩过母妃……不容易啊。”

一向不喜他的何简这次竟然也没有反驳他,兀自沉吟不语。

见沈庭蛟气息散乱,殷逐离方才重又支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告诉我九爷,你想什么?”

沈庭蛟长在宫中,虽然后来不得宠,但好歹也是皇子。除了殷逐离以外,也算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了,言行举止俱是优雅的贵族作派,况且他又没有纳妾,对男女之事所尝不多,本就羞惭,此时哪里说得出来?

殷逐离见他神­色­,便有心调戏:“说啊。你想殷某做些什么?”

沈庭蛟双颊染霞,艳若桃花:“我……逐离……”

殷逐离自青石上起身,整整衣摆欲走:“既然九爷没有其它想法,殷某自回房安歇,就不打扰九爷赏月了。”

沈庭蛟正是意动之时,哪能任她就这么走,当即又扯了她:“逐离……”那些粗俗不雅之语,他实在说不出口,“我……我想要。”

何简听得满面黑线,他作为沈小王爷的授业恩师,教了他琴棋书画,教了他诗词韵律,就是忘了授他一些对付女人的本领。

殷逐离见逗得他差不多了,方将他抱在怀里往房中行去,路过小径时冲­阴­影中的二人打了个手势,那意思很明显——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该­干­啥­干­啥。换句话说就是……都给老子滚蛋!

回到卧房,天气炎热。殷逐离将沈庭蛟放在榻上,倒了杯热茶凉着,回身取了腰间碧落引将他的衣带悉数挑断。利刃贴着肌肤而过,寒意浸骨,沈庭蛟有些紧张。但也知道此时在她身边绝对安全,倒是沉住气没有乱动。

衣裳的碎片蝴蝶般落了满榻,沈小王爷衣不蔽体,胸前的朱果两点若隐若现,一副鲜­嫩­可口的模样。他心中暗恨——该死的这个家伙从哪里学的这么多花样!日后总要好好教训一番、严加管教方好……

殷逐离倒是没有留意他心中所想,随手从冰盆拈了冰块,沈小王爷只觉敏感处一凉,思路便开始分散。

他妈的这到底是谁教的?难道唐隐竟然还敢教她这个?!他深吸一口气,五指紧紧握住白­色­绣鸳鸯百合的床单,那冰块沿着胸口一路向下,所有的注意力都凝结在它一路行过的地方。最后当它亲昵地碰触已举枪待进的贼将时,沈庭蛟忘记了要追究这手绝活的来处。

殷逐离又捡了块碎冰含在嘴里,俯首决定给那耀武扬威的贼将一点颜­色­看看。沈庭蛟紧紧握住她的肩头,随她的节奏缓缓配合。察觉冰块渐融,她转身取了桌上热茶,含了口茶再度俯身,沈小王爷经历得本身就少,经不住这样的刺激,刹时语不成句:“殷逐离……就这么死在你身子下面,本王也愿意啊……”

其实这方面的东西……多学学也是可以的。沈庭蛟不由自主地攀附着她,不知眼中所视何物。脑海中仿佛无数烟花在君戟江上空绽放,天空与碧水花开两重,美得让人落泪,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殷逐离以杯中残茶漱了口,知道这番耗损了他过多体力,也不再勉强他。沈小王爷勉强还算有点良心:“你……呢?”

殷逐离整好衣装,命人收拾了榻上衣片,又侍候他躺下,替他掖好薄被方道:“心肝儿,离开长安许多日子,堆积不少事,账目什么的还好,进货、甩货却是耽搁不得。九爷先睡。”沈庭蛟欲再言,想想她的­性­子,终于没再多说,乖觉地闭上眼睛。

殷逐离进到书房,夏夜静谧,院中偶有蝉鸣。她看了一阵各铺面的进货计划,坐得有些累,正巧清婉送了茶点进来,她始起身走走。见外间矮桌上沈小王爷已画成的月夜荷花图被下人给收了进来,顿时有了兴致,题打油诗一首于其右上角,诗曰:

你嗔我时,瞧着你,只当做呵呵笑;

你打我时,受着你,只当做把情调;

你骂我时,听着你,只当把心肝来叫。

爱你骂我的声音儿好,爱你打我的手势儿娇。

还爱你宜喜宜嗔也,嗔我时越觉得好。

清婉是知她­性­子的,见状不由笑破了肚肠:“大当家,这要让先生看见,定要罚你抄《女戒》的!”

殷逐离搁了笔,越看越美:“师父啊,什么都好,就是认死理。”

清婉递了丝帛过去任她拭手,半晌悄声问:“大当家,您喜欢九爷吗?”

殷逐离一怔,敛眉思索了一阵,答得十分坦白:“我不知道。”她凑近清婉,又笑得十分暧昧,“不过前些日子本大当家说过的话依然算数,你什么时候把他搞到手,我扶你作他侧妃。想清楚哦,别看他现在是个闲散王爷,有朝一日鱼跃龙门,也未可知。只是那时候要上位就难了。”

她说得郑重,清婉不由红了脸:“大当家,九爷除了您……不把别人看在眼里的!”

正谈笑间,沈小王爷着了件单衣,青丝披了满肩,就这么行了进来:“逐离,本王睡不着,陪你一起看账本吧。”

殷逐离摇头叹息:“心肝儿,我是想睡没得睡,你是能睡不想睡,这世道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话是这般说,她却仍是将他揽到怀里,清婉便不好意思久呆,施礼出了书房。

殷逐离看册子极细,但速度也快,一目十行,尚能过目不忘。沈庭蛟窝在她怀里,靠着她胸口昏昏欲睡,天­色­将亮了,她也有些疲惫,见沈庭蛟睡得沉,也不惊扰他,径自将他抱到书房供小憩的美人榻上,与他相拥而卧。

在她怀里,沈小王爷无甚睡意,见她似睡着了,也就一动不动,只怕扰她睡眠。到天­色­渐亮,郝剑推门进来,撩开帘子见二人模样,心中也是一惊。沈庭蛟示意他噤声,略打手势令他退了下去。

他倒是会意,搁了帘子,收了书桌上她已然批阅的账目、进货明细等,轻手轻脚地掩门离开。

这日下午,福禄王府捉住细作一枚,原因是他看到福禄王画的月下荷花图,又听人念了旁边题诗,不由对同伴赞道:“我们家王爷对王妃可真是好啊……”

话毕,被捉住暴打,众家仆怒曰:“二柱子在福禄王府做了半年工,怎么可能不知道府里情况,这诗一看就知道是王妃题的!”

结果经一番拷打,这厮还真是冒充二柱子混进王府来的。

……

第四十六章:来者不善

两日后,曲天棘第三次同殷逐离密谈,这次倒是没了任何要求——他的部将几乎都被削去了职权,领了份闲差,甚至有些平日里不知收敛的被翻出了旧账,弹劾、下狱者大有人在。曲天棘自身或许不惧,但他曲家就剩下这一点血脉,他必须为曲怀觞日后打算。

殷逐离虽然不可靠,但总得先解了眼前燃眉之急。

军人讲情义,主帅虽然调职,旧情仍在。他若登高一呼,颠覆王权并非妄想。可殷逐离仍在拖延。她对着棋盘发呆,如今沈庭遥还保留着两分颜面,战事一起,他要做的第一次事,必然是捉拿殷氏全族,断绝反军粮饷供济。

而殷氏一族数千人,就算护得再周全,要想不损一人,谈何容易。更何况此事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她不得不深思熟虑、步步为营。

广陵止息,羊皮地图铺展在玉案上,丘陵平原尽收眼底。殷逐离以手指天水郡:“这里有先祖曾埋下的一处宝藏,”她望向曲天棘,笑意顿起,“正是当年家母换掉的那张地图所指的位置。二十余年,物似人非,唯将军仍然风华正茂,实在是令人感慨万千。”

曲天棘面­色­微沉,对她的调侃全不理会:“天水郡例属陇西,陇西一带有我部驻军十万之众,其中金城县城防更是固若金汤,倘若据陇西起兵,虎视长安,则大荥天下,指日可定。”

他语态镇定,波澜不惊,心中却有些惊疑——这处宝藏所在的位置,竟然如同算准了大荥会有今日一般。

殷逐离也在仔细看那地图,周围数十名将领都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并不将她看在眼里,但苦于粮草都需殷家提供,不愿得罪而已。

殷逐离沉吟了许久,手缓缓按在玉案上:“一切完备,但总感觉略欠声势。”她转目看向曲天棘,“若是将军再拟一道先帝遗诏,就称沈庭遥弑父逼宫,名位不正,逆天而行,伦德败坏。此谣言一出,不论真假,可令民心向背,也算是师出有名。”

提到先皇,曲天棘面­色­略沉,半晌仍是轻声叹道:“罢了。”他食指微曲,轻扣了扣桌上的羊皮地图,又似不经意地道,“只是若战事一起,王上必定要制住殷氏一族,你倒是可以随我同行,这些族人怎么办?”

殷逐离含笑:“成大事,岂可无牺牲呢?”

这话倒是颇令曲天棘意外,他眼角略瞥过殷逐离,不再说话。

待曲天棘一行人出了广陵止息,郝剑便止不住担忧:“大当家,曲将军这句话倒是说得不错,倘殷家倒戈,沈庭遥如何肯放过殷氏族人呢?”

殷逐离抬眸看他,半晌方笑道:“郝大总管,殷家并没有倒戈,只是殷逐离心生反意而已。若是在以往,沈庭遥定会屠戮殷氏全族,但现今他的敌人已经太多,他顾不过来。我若一走,殷家还有姆妈,姆妈与曲天棘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何肯助他?此刻她恐怕早已连我也一并恨上了,自然是要鼎力相助于沈庭遥的,沈庭遥同她示好还来不及,又如何会仓促之间诛杀殷家?”

郝剑恍然大悟,随即又失声道:“大当家同老夫人争执不和,就是为了给王上一个分裂殷家的机会?!”

殷逐离轻扣玉案,郝剑发现她身上真的流着曲天棘的血,二人不经意间的神­色­姿态,惊人的相似。

此时殷逐离却现了些为难之­色­:“我明面上的心腹必须带走,否则定有杀身之祸。如今真正令我为难的,就是如何说服师父同我一并离开。他­性­情刚直,宁折不弯。要同曲天棘合作,寄人篱下以保­性­命,哪怕只是暂时­性­的,也没有可能。而他若留下,沈庭遥必会挟他为难于我。他为人清高,岂可受小人之辱。”

她以手支额,现了些许疲惫之­色­:“只是能屈能伸的道理,与他怕是无用。”

福禄王府,沈小王爷也不得闲。秋高气爽,碧空如洗。院中秋菊泼泼洒洒开了满园,天光正佳,他调素弦,弹一首四面埋伏,琶琵的曲子以古琴弹来,竟全然不失韵味。

何简在廊下听了一阵,待一曲终方轻声道:“九爷,方才廉康来传消息,王妃让我们收拾一番,同曲大将军一并先行退出长安,前往金城县暂驻。”

沈庭蛟轻拨琴弦,五指修长温润,那琴声似乎自指间流淌而出一般:“好啊。王妃呢?”

何简略微犹豫:“据说回了殷家大宅。”

沈庭蛟面上现了一丝笑意,不见平素在殷逐离跟前的风情,­阴­柔妖娆中透着狠绝:“她必是去看望唐隐了。”

那声音如若金玉四溅,他低头,铮地一声拨断了琴弦,食指被划破,血顺着修长的指尖滑落,滴在碧­色­的古琴上。他微敛了眉,只呆呆地望着那血珠,半晌又笑得柔若江南烟雨:“沈庭蛟,你却瞧瞧这成什么样子。”

殷逐离确实在临溪水榭陪着唐隐,唐隐仍在些垂钓,秋阳仍带着未尽的暑气,两株桃树叶已微黄。狭长的枯叶被秋风一撩拨,转着圈儿落在湖中。月季开得颇有几分得意,俏皮地往水中探了头,投下一片如火般浓烈的艳影。

“想说什么?”唐隐头也没回便知道她心中有事。殷逐离仍是浅笑:“师父,你看你闷在长安城这么久了,这秋日风光无限好,我们一同出去走走可好?”

唐隐这才回头看她:“如果为师没有老糊涂的话,我们半个月前似乎才从洛阳返回长安。”

殷逐离­干­咳了一声,腻到他身边:“可是徒儿想邀师父出外踏秋么。”

唐隐搁了钓杆,感觉她的发梢掠过脸颊,微微的刺痒:“你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

殷逐离再贴近他一些,他身上很温暖,那肩膀很坚实,让人觉得安全:“师父,逐离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但是你先应允我不许生气。”

唐隐笑容和煦,那眸子望向一池碧水,映出一汪湛蓝:“你说。”

殷逐离不由握了他的手,他微滞,却未收回,语仍含笑:“能令大当家如此扭捏的事,只怕会令为师左右为难。”

殷逐离努力理顺思路,将想法最委婉地表达出来:“师父,如今长安形势紧张,若不寻对应之策,九爷只怕命在旦夕。而曲家……”她几经思索,声音渐低,“您也看到了,曲大将军如今也是自身难保,我想让九爷倚仗曲家。九爷虽无职权,却是皇族嫡出的血脉,曲大将军若扶他上位,一则自保,二则……”

果不其然,未待她说完,唐隐已经变了脸­色­:“果然,你当真是为了策反曲天棘。”他抽回了握在殷逐离掌中的手,语声微愠,“这天下本就是有德者居之,你要扶持谁为师也不想多言。闲言不叙,说明你今日来意吧。”

见他神­色­,殷逐离靠在他肩头低声叹气:“师父说了不生气的。”

唐隐重又执了钓竿,远远地抛钩:“告诉我你今日来意。”

殷逐离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起身:“日后再说吧,师父,逐离先行退下了。”

夜间,殷逐离心中烦躁,也不想回府应对沈小王爷——她怕自己又对他发火。红叶在广陵阁留了一间客房给她,也没有派人伺候,上完茶水果品便退下了。

她倚在窗口,自取了腰间短笛,吹一曲《渔樵问答》。终究是少年心­性­,笛声中没有唐隐的那种平和淡然,但她其实也不是不会吹笛,那不是个多复杂的玩意,只是……据说殷碧梧是喜欢吹笛的吧?

前人已经出神入化的东西,后人何必再效仿?

但这时候她心情很差,而四周又无人,她掩耳盗铃一下子又有何不可?

夜间,沈庭蛟带了张青出福禄王府,众人见惯他夜间出府,也不以为意。他一路到了殷家大宅,宅中自是无人敢阻拦他,暖玉倒是告诉他殷逐离极高就外出了,他点头,却仍是循着白石小径一路到了临溪水榭。

拱月形的门口,他止步转头吩咐张青:“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打扰。”

张青点头称是,他方举步入内。

时辰尚早,唐隐果未歇下,自在临溪水榭练剑。见他进来倒是拱手:“九爷,只怕你是来得不巧,逐离下午时分已经外出了。”

沈庭蛟的笑颜柔中带媚,隐没在浅淡暮­色­中:“本王今日来此倒不是寻逐离而来,若是不打扰,本王想同先生叙谈一番。”

第四十七章:师父不是你的神

唐隐有些疑惑,他同沈庭蛟虽然也算旧识,但一向话少。他虽不道旁人之恶,却也总觉得这位九爷未免太柔弱了些。大好男儿作女儿之态,是他所不喜的。是以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二人有什么话需要叙谈。

但他仍是温言道:“九爷请讲。”

在池边的长凳上坐下来,沈庭蛟甚至没人下人进来奉茶:“今日逐离可有前来请先生一道离开长安?”

唐隐觉得有些意外:“逐离今日确有来过,但唐某未听她提起。”

沈庭蛟心中便有数:“先生有所不知,曲大将军已调兵马,欲从金城起兵,但皇兄手中有御林军六万,眼下情势紧急,我们必须离开长安,随曲将军一并退至金城县。”

唐隐敛了眉,神­色­严肃:“九王爷,眼下形势唐某大致能揣测,但唐某同曲天棘尚有血海深仇未及清算,绝不会为个人安危倚立曲家墙下,你同……王妃一并,随曲天棘退出长安城吧。”

沈庭蛟­唇­角含笑:“先生若不走,本王的王妃如何肯离开?”

唐隐被这句话噎得面红耳赤:“王爷此话何义,唐某同王妃不过师徒一场,而王爷同她却是结发夫妻……”

不待他说完,沈庭蛟已经打断,语声颇带了自嘲:“本王何义,只怕先生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吧。”他起身,语带质问,“她对你的情意,你当真丝毫不知么?”

唐隐右手握了腰间短笛,欲言又止。沈庭蛟步步紧逼:“世人皆道你长情,可是你敢说事到如今,你心中唯一记挂的只是殷碧梧大当家,你敢说你没有对本王的王妃动过一丝情念吗?你悄悄挥霍着她的感情,面子上却严持师徒的情义,像你这种背伦悖德的无耻之徒,也敢号称君子?”

唐隐右手紧握碧落阶,骨节发白:“我没有!”

沈庭蛟走近一步,目光如刀:“没有?今日她来寻你,你明知道她想说什么,你偏偏连提也不许她提!你真的不清楚她做了些什么吗?唐隐,你觉得曲流觞的死真的是意外吗?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十二年受殷家上下礼遇,却到底教了她些什么?”

唐隐目光茫然,沈庭蛟心中颇觉解恨:“你明知道你若留下来,他日我皇兄必以你要挟于她。可是唐隐,你考虑的却是一己私仇!你有没有为她考虑过半分?你留在殷家二十几年,真正为她做过些什么?似你这种自私自利之辈,如何配为人师?”

唐隐微微后退,他极少与人争执,到此时竟也无法反驳。沈庭蛟逼视他,目光中带了些许嘲讽:“你明知她已嫁作人­妇­,可瓜田李下,你有过半分避嫌之意么?那夜天来居湖畔,你当本王什么都没有看到么?”

唐隐心中一惊,事关殷逐离的名节,他不能含糊:“那夜我同王妃什么也没做!你……”

沈庭蛟却不欲再言:“本王有眼睛,自己会看。你敢摸着良心告诉本王,本王的王妃从来没有爱过你?”明明只是为了刺激唐隐,他不知怎的,胸口竟真的有几分难受,“你敢说你心中对她从来就没有过半分臆想吗?”

唐隐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只是睡梦中的脸已经重叠,他分不清是殷逐离还是殷碧梧。人的记忆力其实很脆弱,不可能将一个人的面貌牢记二十年仍清晰如昨。

沈庭蛟大步离开,出门时张青仍守在门旁,他眸­色­略沉,夜­色­中衣白如雪,艳­色­无双:“有人来过么?”

张青微点头:“暖玉来过一次,我打发走了。”

沈庭蛟挥手:“走吧。”

张青还有些犹疑:“九爷,唐先生他……”

沈庭蛟回眸看他,­唇­边溢了一丝笑意:“怎么,你以为本王将他杀了?”他笑意更明艳了些,灿若春花,“本王如何能动手杀他,不过君子欺之以方……走吧。”

次日,殷逐离回到福禄王府,沈庭蛟正同张青斗蛐蛐,见她忙嚷:“逐离,快过来帮本王教训这个屠夫!”

殷逐离失笑:“九爷,你既认了他为继子,又岂可再称他为屠夫。”

这般言语,她仍是走到二人跟前,倾身看那两只蛐蛐搏命。沈庭蛟俯在她背上,下巴靠在她肩头:“你昨夜又歇在哪儿了?我去殷家你也没在。”

殷逐离拿了日菣草引二蛐蛐相斗,答得轻描淡写:“昨儿个广陵阁有事,我在那边歇下了。深更半夜,九爷不好好睡觉,寻我作甚。”

九爷被这理所当然的语态气得跳脚:“你是本王的王妃,你道本王寻你作甚!”

殷逐离见他又要闹将起来,忙不迭将他揽在怀里:“我当然知道我是九爷的王妃了,九爷乖啊,看蛐蛐,啊,看这只黄|­色­的好厉害!”

沈庭蛟便颇有得­色­:“哼,那是。擅斗蛐蛐的高手都知道‘赤不如黄’么,他这只如何是本王的对手!”

殷逐离眼也不眨就奉承:“那是,哪只蛐蛐是我们家九爷的对手啊,我们家九爷打遍蛐蛐无敌手!”

“这还差不多。”沈小王爷点头,尔后又觉得哪里有点……嗯,微妙的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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