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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金主,请上当 >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中午,曲府又派人来催了一次,情势紧急,已不能再等。

殷逐离正苦思对策,外间有丫头来唤:“大当家,殷家大宅来人,说唐先生请大当家回去一趟。”

殷逐离略整了衣裳准备出门,对于唐隐的话,她一向都是奉若圣旨的。沈小王爷仍然画着他的画,眉目清冷,不见喜怒。

回到归来居,唐隐仍在临溪水榭,秋阳高照,日光稀薄,金­色­的光线自浮云间探出头来,他的青衫洗得有些发白,却那般妥贴,阳光零落满襟,衣袂生辉,令整个人气质清冽如若回荡在深山溪畔的月光。

殷逐离行至他身前,他以一个很悠然的坐姿坐在水畔,笑容温雅:“师父是不是令你为难了?”

殷逐离摇头,他抬手轻抚她的长发:“逐离,师父一直不同意你与曲家为敌,也并不全是顾念着你与曲天棘的父女情分。”

他极少提起曲天棘,殷逐离抬头,见他眉宇间皆带了浅淡的笑意,和煦若三月春风:“师父只是想着,日后你若有难处,他身为人父,总也会照看着你。”

殷逐离在他面前一向柔顺:“师父的顾虑总有道理,不过逐离,不需要曲家照看。”

唐隐微颔首,目光却看向那片碧水,若有所思:“是的,到今日,师父发现我的徒儿,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看顾。”

殷逐离与他比肩而坐,语声含笑:“是的,只要师父在身边就好。”

唐隐摩娑着她的长发,那动作太过温柔,令人生出一种地久天长的错觉:“逐离,其实师父一直有话想对你说,这些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殷逐离蓦然起身:“我突然想起天衣坊还有点事,师父,我先走了。”

唐隐握住她的手,令得她重新坐下来:“逐离,你刚出生的时候碧梧曾经嘱咐我,令我带你离开殷家,好好看护你。”他发现自己还能记得那日殷碧梧的几句话,心情略好,“我明知道你在殷家过得不好,却仍是念着私仇,任你在这里长大。我发誓要报仇,偏偏力有未逮,一直拖延到现在。细想这二十年,为师真是羞愧难当。”

“师父!你最近看婉约词么,怎么也学会悲春伤秋了,那些酸溜溜的文人愁绪,学不得。”殷逐离捡了颗石子,在水面斜打出长长的水漂,其声清悦:“如果不是你,殷逐离不知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唐隐握了她的手,那温度令殷逐离有片刻的无措,他的神­色­却如同牵着一个孩童:“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太多,令我们师徒二人关系亲密默契。”他笑意无邪,“有时候师父甚至分不清站在面前的是碧梧还是你了。但是逐离,师父不是你的神。师父只是你的一段过去,一段回忆。”

那幸福来得有些突然,顷刻间又烟消云散。殷逐离抬目而望,他的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海眼,表面温柔,内里激流凶险。她只是站在海眼旁边的少年,玩耍时投了一颗石子,却连带自己也随之投掷了下去,连一根发丝也浮不上来。

她上不了岸,只能苦笑:“师父,这些话留待日后再说吧。现在……你暂时同我离开长安好吗?”

唐隐沉静地望她,眉宇间笑意不减:“好。晚间留下来陪师父吃饭么?你我久已不曾同桌用饭了。”

殷逐离双手仍在他掌心,那温度令她神魂皆迷:“徒儿遵命。”

第四十八章:一片伤心画不成

福禄王府,廉康进来传话:“九爷,王妃说她今儿个有些事,晚些回来。”

沈庭蛟不以为意,略略点头。至晚间,宫里竟然有一个人潜了进来,他对福禄王府似乎也挺熟,径自就在书房找到了沈庭蛟,语声严厉:“你若离开长安城,你母妃怎么办?”

见到他沈庭蛟似乎也不惊讶,神­色­间完全褪却了那种柔弱,双目华光灿然,浅笑顾盼风情之外竟透了些肃杀:“我母妃自然只能交与你了,还能如何?”

那人似乎有些气急,声音中却带了些训斥之意:“你……你若离开长安,王上必怪罪你母妃,为人子者,就为了一个皇位,就可以置自己生母不顾?!你可知何为孝道?”

沈小王爷食指在宽大的书桌上虚划,笑意微漾,如同清风掠过碧波:“抱歉,本王从小无人教养,不知孝为何物。倒是令国舅爷见笑了。”

来人被噎得一滞,又悖然大怒:“沈庭蛟,无论如何,傅某绝不允许你离开长安半步!”

沈庭蛟神­色­疏淡,不见喜怒:“国舅若真心不愿本王离开长安,大可现在就取了本王人头献给皇兄。若错失了这时机,曲大将军兵强马壮,国舅如何于万军阵中留住本王呢?”

来人双手紧握成拳,沈庭蛟却是起身,那夜他穿了一件霜­色­的薄衣,身姿单薄却挺拔,语声带笑,温言软语却透了些许讽笑:“我真不明白,太上皇和国舅爷与你有什么区别?父亲,你看见曲天棘的下场了么?”

来人一滞,沈庭蛟双手压在他肩头:“当然了,本王同王妃不同,至少我与我的父亲,没有杀母之仇。”他承继了何太妃八分美貌,又旁添了两分英气,这般微微展颜,确如天人之姿,“王妃怕已然知晓你我的关系,这次离开长安,她对如何安置母妃,全然未提。父亲,本王若留在长安,皇兄必不能放过我,所以走是一定得走的,至于母妃嘛……哈哈,就拜托父亲了。”

殷逐离同唐隐一同用饭,唐隐喜欢清淡的菜­色­,偏偏殷逐离是个无­肉­不欢的家伙,是以大厨房倒也没忘记照顾她的口味。唐隐仍是帮她挟菜,言语间透着关切之意:“离开之后,你姆妈如何安置?”

他好不容易松动,殷逐离心中欢喜,答得也就仔细:“姆妈同我不和,长安众人皆知。我若一直,沈庭遥必会利用她重揽殷家事务,不论胜败,至少殷家不会有灭族之祸。”

唐隐点头,挟了一块昭君­鸡­到她的碟子里:“只是徜若福禄王当真登基,他就能容得下殷家吗?”

殷逐离略微犹豫,又打了个哈哈:“天下事哪来绝对呢?只是如果功成,大荥起码再有二十年穷困潦倒,他就是想动殷家,也必有顾虑。即使失败,沈庭遥顷尽国力讨伐曲大将军,必然令国库再度空虚,足可换殷家二十年平安无虞。”

唐隐叹气:“你算得倒是周全,只是一旦失败,谁来保你的­性­命?”

殷逐离起身替他斟茶,语声含笑:“既是豪赌,岂惧输赢呢?不过若是全无把握,逐离定然不会坐这个庄,若是我所估不错,也许……”她沉吟片刻,话说得含蓄,“也许曲大将军这支军队,根本就用不上。”

唐隐微怔,转而又摇头:“师父年纪大了,看不穿你这些花花肠子。不过这一走,何太妃岂不危险?”

殷逐离摇头:“何太妃……哈哈,谁让她苛待我们家九爷,她的生死,逐离才不愿过问。”

一餐饭吃到戌时,殷逐离命暖玉替唐隐打点行装,又派了檀越前往曲府通知曲天棘,约定了明日启程,暂离长安。敲定了这事,殷逐离心情大好。但她是个谨慎的人,绝不允许中途再出什么变故:“师父,今晚我们手谈一宿吧,师父也可以顺带考教一番徒儿的棋艺才是。”

唐隐微笑:“昨日就要离开殷家了,你若有暇与为师手谈,不若再到殷家宗祠祭拜一番吧。”

此话一出殷逐离便是一脸痛苦之­色­:“我讨厌跪祠堂!”

唐隐摸摸她的头,神­色­怜爱:“师父答应,最后一晚了。”

殷逐离垂头丧气:“虽是讨厌,不过若师父开口,就算是把祠堂跪穿我也得跪啊。”

那是殷逐离第一次这般郑重地沐浴焚香,殷家七代巨贾,富贵得久了,祖宗也比别的人家多得多。她出生之日便丧母,这些牌位之上的人更是绝大多数都未曾见过,实在没什么感情。

不过她神­色­仍极为庄重:“各位祖宗,我都不想求你们保佑了,不过姆妈平日里对你们总也算是不错,香火什么的一直也多有供奉。此去一别定是数月光景,大家若在天有灵,留着保佑姆妈身体健康,平安长寿罢。”

她不敢念出声,恐唐隐听见又要被罚。唐隐站在灵前,目光却望向下方的殷碧梧,兀自沉吟。

殷逐离跪这牌位也是轻车熟路的,对此她颇有些谓叹:“虽然论孝顺我不如我姆妈,但是若论跪得次数长短,这满堂祖宗怕也是不如我的。”

唐隐闻言不由哧笑:“贫嘴,这殷家列祖列宗,哪个有你顽劣。”

殷逐离往他身边亲昵地蹭蹭,言语间颇有得­色­:“列祖列宗在上,顽劣一说逐离不敢独自居功,这还得多亏了我师父教导有方!”

唐隐拿碧落阶敲了敲她的头,语声无奈:“跪就好好跪,多话!”

殷逐离不敢再贫,忙挺直腰身,端正跪好。唐隐微微后退,她不由回头:“师父?”

唐隐却出了祠堂,仍是上了屋顶。笛声渐起,在空旷静谧的夜里漾开,仿佛也沾染了诗意,温润了夜­色­。殷逐离心中一片宁静,她抬眸望向贡台上的牌位,殷碧梧三个字以隶书篆写,端正肃穆。

她对这个人其实完全没有一点印象,唯一的牵连,也就是她从来不过生日。因为她的生日,是这个人的祭日。

她瞅着左右无人,伸手去描蓦那牌位上的字迹。耳畔笛声不歇,唐隐坐在房顶,那蝴蝶瓦在夜­色­中青灰一片,目光所及无边无际。

“唐隐,梦鸢­性­情偏颇,子川更是个不着边际的,这孩子留在殷家,必然受苦。哈哈,临到事了,我竟无人可托。惟有劳烦你代我照看。”那时候殷逐离那么小,却从出生起就不怎么哭,抱在怀里也安安静静,一声不吭。殷碧梧的声音带了些虚弱却仍透着百变不惊的淡泊,“我之所以将她托付给你,只有一点要求,唐隐,不要报仇,不管是她还是你。你这冲动的­性­子,总得改改才好。”

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人浅笑着逗弄怀中的婴儿:“可怜的。让我和她单独呆一阵吧唐隐,细细想来,我这个为人母的,实在汗颜。”

笛声渐止,殷逐离抬头:“师父?”

唐隐的声音低沉醇厚:“嗯?”

“怎么不吹了?”

“你听了师父这么久的笛子,今夜吹给师父听好不好?”

“这……不好吧?万一各位祖宗以为我是在庆祝他们死了怎么办?”

房顶传来笑声,清朗如涤荡着临溪水榭的月光,殷逐离自取了腰间短笛,横置于­唇­边,吹那曲《梅花引》,初时唐隐若有若无地合奏,随后就静静聆听。

当夜­色­褪尽,九月的晨曦透过窗棱,金灿灿的光泼洒在金砖地板上,巢中的鸟儿也被这明艳的黎明惊醒,叽喳着出外觅食。殷逐离渐停了笛声:“师父,我们该启程了。”

屋顶久无回音。她蓦然起身,跪得太久,膝间僵硬,她不管不顾,奔出祠堂。阳光迷了眼,入目一片金黄,那屋顶空无一人。

她奔入归来居,没有人知道唐隐的去向。郝剑从未见过她这般可怖的神­色­,只得低声劝慰:“先生可能是先行离开了,大当家稍安勿躁,属下这就派人去寻。”

殷逐离不管不顾,自冲入唐隐居室,唐隐的行装暖玉已准备妥当,他什么也没带。

她蓦然想到什么,面­色­大变:“备马,立刻备马!!”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牵了老三,拼命向曲大将军府一路狂奔。原来九月的清晨已经这样寒,阳光虽灿烂,却无半点温暖。

晨间,沈庭蛟也被何简惊醒:“九爷,曲大将军派人来请王妃,说是曲府昨夜诛杀了一名刺客。”

“刺客?”沈庭蛟不耐,“难道还要本王护卫他曲府的安全不成?”

何简凑近他,神­色­凝重:“恐怕必须得劳动九爷一趟才行。这刺客,是王妃的教习先生唐隐。”

沈庭蛟耸然而惊:“唐隐?刺杀曲天棘?他……不好,若他未死,逐离必同曲天棘翻脸!”沈庭蛟披衣而起,­祼­足而奔,“速速备马,快!”

何简命下人备马,转而安抚沈庭蛟:“九爷,徜若他有闪失,王妃同曲大将军,怕要拔刀相向啊!我们还得早作准备方好!”

沈庭蛟摇头:“不会。商人­精­于计算,若是活的唐隐,她会拿所有去换,若是死的……她不会。”

殷逐离直接策马至曲府大门,甚至不待门童开门,她翻墙而入。映入眼底的是唐隐,他静静地躺在阁楼之下,荷花池边,身下的血一路蜿蜒,鲜艳欲绝。

她止步庭前,时值初秋,清晨的风卷着梧桐树的落叶宛转盘旋,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不知是什么地方有些空渺的钝痛,视线猩红。

曲天棘同诸人却已经等了她许久:“逐离,”他第一次这样直唤她的名,“来得正好,这人许是沈庭遥安Сhā在你身边的­奸­细,今日得知你我举事,竟然动手行刺。不如就以其首祭旗,预祝九爷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钝刀划过心间,记忆已血­肉­翻卷。他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证明,唐隐、从来没有爱过殷逐离,从来都没有。

他笑着说师父不是你的神,师父,只是你的一段过去,一段回忆。

所以往昔你对我的好,全部都不算数了么?

在众人的目光中,殷逐离举步向前,绕过了那具冰冷的尸身,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稀薄的阳光,带着云淡风清的笑意,她轻轻地说:“很好啊。”

第四十九章:弃我去者不可留

裙裾擦过已冰冷的妄念,沾了殷红的血。殷逐离缓步走向曲天棘,曲天棘本已警惕着她的出手,她却只是站在阶前,双手拢于袖中,笑如昙花。

头颅被割下,腔子里咕噜咕噜地往外冒血,犹带热气。身边是众人的欢呼,其声震天:“必胜!必胜!”

沈庭蛟跨入庭院便见到这场景,那一日秋阳普照,梧桐落叶零星,满目血­色­。殷逐离垂首立于庭中,容颜如雪。心中似乎也灌满了这粘腻的鲜血,滋味难言,他快步上前,握住殷逐离的手,轻声唤她:“逐离?”

“嗯?”殷逐离语声浅淡,九月的天暑气未尽,她的手却一片冰凉。沈庭蛟莫名地有些心疼:“别难过。先生他……”

殷逐离轻轻摇头,截断了他的话,语声极低,惨淡的笑意中透着深重的自嘲:“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永与愿违。”她转头,声音如若被冰封的清泉,“将军,诸事已毕,逐离静候佳音。”

话落,她转身出了曲府,踏过那汪血泊离开了曲府,目光汇聚之处,只余下鲜血淋漓的足印,渐行渐浅。

沈庭蛟跟着她行出了曲府,仍是伸手与她五指交握,殷逐离神­色­中带着从未有过的疲倦,声音不怒不喜:“九爷,让我一个人走走好吗?”

沈庭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他和殷逐离不一样,虽然从小也历尽艰难,但他从未全心全意地依赖一个人。他不明白什么痛能肝肠寸断,他不能感同身受,但是他听清了那句“永与愿违”。

他站在原地,看殷逐离孤身前行,殷逐离走得不快,朝阳将她的身影拉得斜斜长长。那时候朝露还未散,而一些人已经永远遗落在了这个清晨。

沈庭蛟不由回望曲大将军府,张青站在他身后,见他神­色­不快也有几分困惑:“恭喜王爷去一心腹之患。”

沈庭蛟许久才回眸,许久方悻悻开口:“本王只想让他走,没想让他死。……再没有比他更残忍绝情的男人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愤怒什么,转而又笑道,“不过他死了也好。”

殷逐离往前走了一阵,回头时发现沈小王爷远远地跟在身后,她行他随,她停他亦停。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她终于转身:“­干­什么?”

沈庭蛟答得忐忑:“我……我想跟着你。”

殷逐离微勾­唇­角,露了一个笑意,眼里却仍清冷:“九爷想让我欢喜?”

沈庭蛟点头,那时候阳光渐盛,金­色­的光芒打在他身上,令人目眩,殷逐离向他伸出双手:“过来,九爷。”

沈庭蛟行至她面前,冷不防被她一把抄到肩上,他闷哼了一声,她已经快步向前奔去。

耳畔只余风声,她用尽了全力奔跑,沈庭蛟本就不能经受颠簸,他忍着胃里的难受,咬着牙不说话。四周人烟渐少,杂草丛深。他甚至疑心殷逐离知道了唐隐的死因,要杀他泄恨了。殷逐离却寻了个山坳,将他掷在枯乱的深草中。

他来不及说话,殷逐离已经覆身上来,她的声音有些暗沉:“来九爷,你不是说想让我欢喜吗?”

衣襟被粗暴地撕开,裂锦声不绝,茅草划破了他细­嫩­的肌肤,地上的石子草茎硌得他有些痛。他仰躺在草丛里,有些不在状态——方才一阵颠簸,胃里翻腾欲吐,幸得晨间来得匆忙,未用早餐,此时腹中空空如也,吐无可吐。

殷逐离也解了衣裙,有些急切地逗弄他:“九爷今天雄风不振呢。”

阳光透光深树乱草,光茫直照,沈庭蛟略眯了眼,血气上涌,他自伸了手逗弄自己,语带轻喘:“只要你想,本王随时随地都行。”

殷逐离模糊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只是那微凉的­唇­覆上来,舌如灵蛇,他近乎痴迷地与她交缠,久无反应的贼将终于怒发冲冠。

完全没有技巧,殷逐离迫敌深入,沈庭蛟低呼了一声,那紧致火热就那么紧握着他,他银牙一咬,殷逐离的­唇­上便溢了血。那血腥味在­唇­齿间散开,殷逐离的目光亮得几乎滴出水来。

沈庭蛟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比平日里热情许多,但他顾不上问。枯败的深草乱的形迹,殷逐离长发松散,青丝披满了肩头。沈庭蛟仰面躺着,碧空万里,阳光浸染了大地,她的额上汗珠密布,目光迷蒙若醉。

“殷逐离……”他无意识地唤她,耳中什么也听不清。那清秋雁鸣、枯木野草他都再不能感应,他紧紧抓着殷逐离的手臂,也不管那力道轻重。

殷逐离目光颠狂,粗喘与呻吟交织在一起,汗落如雨。

正抵死缠绵间,远处有人高声唤:“九爷?母妃?”

是张青。

沈庭蛟正值紧要关头,眼看就要不支,殷逐离却握住了那贼将:“不许。”

沈庭蛟紧紧咬着­唇­,他不忍败殷逐离兴致,又有些胆心张青寻过来,那个人是没什么脑子的,不知进退。殷逐离却全不在意,只当未闻,仍是再迫了那贼将孤军深入。

沈庭蛟浅哼了一声,也顾不得张青了,满目秋­色­融化成一片,耳闻得张青越来越近,感觉心也随着他的脚步声叠荡不已。潮水即将漫过警戒,每一个细微的磨擦都仿佛折磨,他咬牙坚持。

身上的人五官略显刚毅,肌肤亦不似一般女子的柔­嫩­,他曾在梦中想过许多遍——这样的人若是压在身下,该是何等美妙的滋味?

这样一想,他再不能坚持,顿时溃不成军。殷逐离又如何肯这般放了他,她俯身以衣襟清理了那贼将,重又百般挑衅。耳闻得张青已在十步开外,沈庭蛟压下异态,勉强开口:“张青,别过来。”

那边张青听得他声响,更是急忙就想靠近,沈庭蛟被殷逐离紧紧压在身下,那敌将又整军待发,他低哼了一声,大声喝:“站住!”

张青被这一声惊住,不敢再前进,听声音不对,他是个粗人,也没往深里想:“母妃?母妃你在吗?”

殷逐离听若未闻,只是俯身继续磨枪,尔后再次交战。沈庭蛟汗已湿透了衣衫,视线中出现亮得可怕的光点,他尽量平复呼吸,令语声正常:“无事,你先回去。”

张青仍在犹豫,只恐二人出了什么意外。沈庭蛟自身难保,如何又顾得上他。他站了一阵,一咬牙,仍是准备过去看个究竟。幸得身后一人赶来:“张青!我家唐先生出了何事?”

却是郝剑。张青仿佛得了大救星,忙不迭奔过去,指向那丛可疑的深草:“郝总管,九爷和母妃在里面老半天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过去看看九爷也不许!”

郝剑只看了一眼,面上便泛起一丝红晕:“人家夫妻二人一起,你管何事!还不快走!我家先生现在何处?”

声音渐远,沈庭蛟松了口气,再一低头,发现自己衣裳上血迹森然。哪里来的血?他心中一惊,忙不跌起身,见殷逐离右腕不知被什么划破,剧烈的动作加快了血液的流动,血染了一片秋草。

他起握了她的手,第一次怒喝:“殷逐离!你不想活了!”

殷逐离似乎这时才发现这处创口,她望着那鲜血好一阵,突然展颜一笑,沈庭蛟终于听清楚了那模糊的一句:“弃我去者不可留。”

她撕了一处衣角,极利落地包扎那伤处。唐隐,像你这样的腐儒,满长安遍大街都是。你哪一点值得我殷逐离另眼相看?你要死只管去死,哪一点值得我殷逐离伤痛?承认爱我就那么耻辱,二十年相依相伴,抵不过一段思念。

唐隐,我绝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我绝不会为你损半分心神,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扎好伤处,却怎么也不觉得痛。朝阳渐烈,鲜血渐凝,衣襟凉透。

其实……不爱就不爱么,何必去死呢……

那深草蔓延处荒无人烟,殷逐离缓缓闭上眼。

好了师父,我们讲和吧,我不生气,你也回来好么……

第五十章:智者千虑 ...

第五十章:智者千虑

当天夜里,曲天棘旧部领两千兵马佯攻长安北门,待城门火起,殷逐离护着沈庭蛟带着一­干­心腹同曲天棘一行数十人杀出长安西门,直奔天水而去。

大荥清平四年九月,大将军曲天棘率旧部于陇西天水郡起兵,拥立福禄王沈庭蛟为新主,宣诸将联名弹劾之请折,谓当今王上沈庭遥弑父夺位、迫害兄长,在位四载,内薄恩德,外无建树。以天道选贤与能为由,迫其逊位别宫。

此书一出,天下哗然。

沈庭遥更是震怒,不顾诸臣劝阻,征兵二十万用以平乱,大荥上下人心惶惶。

烽烟再起。

曲天棘待殷逐离的态度已有所转变,他甚至默许了曲怀觞称她为妹妹。殷逐离自然知道这示好是为了什么。

“将军麾下,现在总共聚拢了十二万人马,沈庭遥有二十万人之众,将军不担心么?”殷逐离跟在曲天棘身后,诸兵士正在安扎营寨,军中一派忙碌之象。

曲天棘命哨探前去查看情况,神­色­安之若泰:“沈庭遥不过守成之辈,谋略浅薄,资质平庸,若真要交战,不足为惧。只是后续粮草,你需着紧。”

他心中也觉得好笑,仿佛时光回溯,他同殷家的女人总是提到钱粮。只是如今对殷逐离的看法又有不同。以前她不过是个商贾,整里日食山珍海味,着绫罗锦衣,坐拥万贯家财。表面看着风光无限,其实也不过仰仗前人大树而已。

然她嫁给沈庭蛟便出他意料,按理,她一个女人,沈庭遥待她亦算不薄,即便是迎娶了凌钰,对她始终也未曾放下。她若识相一些,好好地入了后宫,作个妃子。

凌钰不论品­性­、机智都逊她太多,待沈庭遥平衡了朝中势力,她耍点手段混个皇后也不是不可能。即使沈庭遥削灭殷家,殷家家业落败,她绝对能荣华一世。将来若有子息,弄个太后当当更是易如反掌。

可她偏偏嫁给了毫无背景的闲王沈庭蛟。若说是图这个母仪天下的凤座,值得费这般周折么?

曲天棘缓步前行,殷逐离紧跟在他身边,目光望向匆匆来去的兵士,她对这营中生活倒是颇感兴趣。

“殷逐离。”曲天棘语声竟然难得的温和,“待会同怀觞一并去看望你的母亲吧。”

殷逐离转头看他,半晌回过神来:“曲夫人?她在何处?”

曲怀觞扯了她:“看看,我就说爹肯定还是会认你的。走吧,兄长带你去拜见母亲。”

殷逐离任他扯着,却是浅笑:“你确定曲夫人会乐意见到殷某么?”

曲天棘不以为意,许久方才下定决心一般,缓缓道:“可你终究是曲家的血脉,总要认祖归宗的。”

见二人行远,曲禄目露担忧之­色­:“将军,那唐隐同殷大当家情同父女,属下真不明白您为何……”

“为何?”曲天棘转头迎向无垠日光,语带谓叹,“自然是剪除她的依傍,那唐隐恨我甚深,跟在她身边,终成祸患。她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一个死人放弃将要到手的天下大业。失去自己最喜爱的东西,凌钰会哭闹不休,流觞会断然割舍,怀觞很快就会发现新的最爱,偏生她……殷梦鸢这样的人,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孩子?唉,若怀觞有她三分聪颖,我何必劳心至此。我已骑虎难下,日后……都视她为四小姐吧。”

身后众将领应下,他面上此时方现了一丝忧­色­。

彼时曲夫人正在帐中歇息,过了这么些日子,她虽仍不能提起曲流觞,但伤痛随着时日渐长,总算也淡去了一些。服侍她的都是曲府的旧仆,帐中摆设也是她以往用惯了的东西,并未因行军匆忙便影响她的起居,可见曲天棘对她,一直非常上心。

殷逐离进来时她正在喝药,曲怀觞亦是怕触她之怒,忙就乖顺地拜了下去:“母亲,父亲命孩儿带妹妹来向母亲问安。”

言罢又扯着殷逐离的衣角,示意她也跪下。殷逐离仍是站着,带着笑意略略欠了欠身。她本以为魏氏必大发雷霆,不料她只是搁了药碗,神­色­间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态,许久方冷声道:“你总归是老爷的骨­肉­,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既然认了祖宗,以后就随曲姓吧。”

殷逐离笑如春水,不卑不亢:“夫人,殷家待逐离,好歹也有生养之恩,逐离这姓是不打算改了。劳烦夫人费心。”

魏氏脸­色­一变:“殷逐离,你好歹也是个女子,看看都学了些什么规矩!”

曲怀觞眼看二人又要闹不快,仍向前几步讨好地替自己母亲捶肩:“逐离!”

魏氏冷哼,这曲府从来她都是主母,她习惯了趾高气扬。殷逐离笑意盈盈,话却噎死个人:“曲夫人,原来曲府的规矩,就是见了王妃仍端坐不起?曲夫人的规矩,还真是特别。”

魏氏本想先灭了她三分威风,竟忘了她还顶着一个福禄王妃的头衔。她起身,心头又是一阵恼怒:“你如今还端什么王妃的架子!就连你们王爷还不是要靠着我们家老爷庇护!若没有我丈夫,他们沈氏能有今日的大好河山吗?若真说起来,也是你们家王爷感念我们曲家的恩德!”

殷逐离笑容玩味:“说得好!尤其是最后一句,”她凑近魏氏,语笑嫣然,“可是当年若不是殷碧梧,将军纵有万夫不挡之勇,能一路扫平天下吗?”魏氏一怔,她笑容不减,“你又是怎样报答殷家的恩德的呢曲夫人?”

“你!”魏氏有些气急败坏,她讨厌殷逐离无形中高高在上的姿态,却又拿她无法。若不是昨夜曲天棘反复叮嘱其中厉害,她早已命人将这个女人给轰了出去。

殷逐离倒也知趣:“夫人还在病中,逐离就不打扰了。来日方长,夫人好生养病吧。”

她转身出了营帐,曲怀觞又追出来:“逐离,母亲的脾气一直就是这样的,你别同她计较。”

殷逐离望向他,倒是和善了许多:“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同她说不到一处,还是不说的好。”

曲怀觞有些犹疑:“你是不是……还恨着父亲当年的事?”

殷逐离抬眸望他,半晌拍拍他的肩,朗声而笑:“兄长,你还真是可爱,哈哈。”

沈庭蛟如今算是三军名义上的主人,如今住在主帐。殷逐离回去时他已梳洗完毕,他自幼多病,起得略晚些。倒是殷逐离习惯了每夜睡三个时辰,再多也睡不着。故而每每晨练之后再返转,正好陪他用饭。

“曲将军在催你钱粮方面的事了吧?”沈庭蛟穿了一袭杏绿­色­的长衣,料子没有往日的考究,然而正所为粗服乱发不掩国­色­,那衣在身上亦现了迫人的华贵,说不上谁衬了谁。

他刚沐浴完毕,发间还滴着水,殷逐离摒退了左右,拿毛巾替他擦拭:“九爷,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沈庭蛟自是配合的:“何事?”

“殷某记得曾听人说过一桩深宫秘事,十多年前,宫中有一个妃子,一直甚得君王宠爱。”殷逐离在矮凳上坐下来,任他趴在自己腿上,持毛巾的手轻轻揉着他的黑发,“后来因受人所嫉,污其与朝中一名大将军有染。甚至直指她的皇嗣亦非君王所出。”

沈庭蛟一怔,殷逐离语声不停:“先皇大为震怒,虽百般寻找未经证实,却仍将这个妃子连同这名皇子一并弃置深宫,再不过问。”

沈庭蛟努力放柔自己的声音:“你想知道什么?”

殷逐离低头吻吻他的脸颊:“我一直有些疑惑,倘若这位妃子是冤枉的,她为何不证实自己的清白,却要蒙受这不白之冤呢?”

沈庭蛟咬咬­唇­,半晌方道:“或者她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吧。”

殷逐离点头:“若当真要证实,滴血认亲之类的法子总得试上一试。可是她没有,那么只能说明——或许这名皇子当真不是先皇所出。而先皇身边重臣,有机会接近其家眷的不多,要么就是曲将军,要么就是傅国舅。”

沈庭蛟这回连惊讶之­色­都收了去,猫儿一般懒洋洋地趴在她腿上:“那又如何?”

殷逐离拿了木梳,轻轻替他梳理着长发:“其实这不难猜,这位妃子落难之后,最大的受益者是傅太后。如果我是傅太后,我要嫁祸敌手,当然不能朝自己弟弟下手,是以只好栽给曲将军了。但曲将军对妻子一向忠贞,先皇也定是有这方面的疑虑,只将这妃子放逐冷宫。真是个有趣的故事。不过我的九爷,你不会是真的想等曲将军打下这大荥江山吧?”

沈庭蛟很喜欢她这般不轻不重的力道,惬意地哼了一声:“本王听王妃的。”

殷逐离点头:“眼下虽然胜负难分,但是毕竟这一番起兵就是窃国。日后就算您再怎么英明神武,史官笔下,难免记你我一个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沈庭蛟蹭了蹭她:“这个本王也晓得,可是眼下形势,必然只得这般了。”

殷逐离摇头:“我的好九爷,您想啊,这时候长安皇城里的王上必定将曲将军视作了心腹大患,集中了全部兵力前来巢灭他。那么皇城兵力,必然空虚。”

沈庭蛟悚然而惊,猛然起身看她,她神­色­不变,语笑盈盈:“万一不知哪里突然窜出几百上千个兵士,王上一个不小心死于乱军之中,您就是唯一的皇族血脉,是承继大统的不二人选了。”

“你……”沈庭蛟几番压制,方平复心中激荡,“王妃不是想要曲将军应敌,只是想吸引皇兄全部注意力,然后……杀了皇兄?”

殷逐离在他额上亲了一口:“我的九爷,何太妃稳居宫中不动,沈庭遥虽已擒下她,却迟迟未杀,这其中定有人在周旋罢?过几日我会鼓励曲大将军继续招兵买马,宫中那位没多少脑子,不日必定再向天水增兵。长安布防不足,必要调御林军充数,宫中守卫必将形同虚设。这个人能够接近何太妃,地位必然不低……多了不说,抽调几百个忠勇的兵士,擒杀一个人……不难吧?”

沈庭蛟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亦也有一番计较:“王妃,这个人……同皇兄的关系也非同一般,这般的事,怕他不肯。”

殷逐离却显然早有计较:“杀,他定然不肯。可是皇宫里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百姓如何知道呢?”她凑近沈庭蛟,语声极低,“九爷只消令他暗擒住宫中那位,以假尸示人,承诺事后放他一条生路。这个人,想必会考虑。若他仍不允,九爷可以何太妃安危同他再作计较。如今沈庭遥恨你甚深,定不会再留着何太妃,他能挡一时,挡不了一世。数次之后,沈庭遥定会对他生疑,若到那时……”

沈庭蛟的长发开始­干­了,他眯着眼任她亲吻自己的额头,心头却是惊悸——她诱劝自己离开长安之时,就已经想到用何太妃为饵,再度策反傅朝英了么?

一个人太聪明,实在是很难让人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要出去,发的有点匆忙哈.上章的分分还没送完,朕回来再送.挨只嘴嘴,不知大当家会怎么对付曲将军...>_<

JJ这个贱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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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峰回路转 ...

第五十一章:峰回路转

长安城的军队来势汹汹,不到半月双方已经历大小四次交锋。曲天棘麾下军士悍勇,沈庭遥兵数众多,双方一时胶着不下。

沈庭蛟常陪殷逐离在城头观战,那场景悲壮凄美,十月金菊开了满地,朱阳洒金,血­肉­合着风沙,呼喊响彻云霄。殷逐离与他并肩而立,笑意黯淡了如画江山:“沈庭遥开始调御林军过来了。”

沈庭蛟点头,他毕竟在宫中长大,这些军队他能识得:“本王会秘密送消息给……给宫里那个人。”

殷逐离将他半拥在怀里,这城头不是个安全的地方,流矢无眼,她绝不能让沈庭蛟在这时候发生任何意外:“再等一等九爷,沈庭遥越是征兵征税,对你越有好处。如今大荥本就国力未复,他再强行劳役,必惹民怨。待民心向背之时他突然死去,百姓只会拍手称快。届时九爷临登大位,必得万民期许。”

沈庭蛟垂了眼,有一句话未讲——对殷家也有好处,大荥的国力损耗越大,越需要倚重殷家。殷家以财保命,以命博财,一代复一代。他们顷轧于乱世,并不望国泰民安。可是……逐离,如果本王期许的,是一个万民安泰的太平盛世,又将如何?

十月下旬,王师平叛的军队增至二十五万大军,曲天棘以十四万兵马将其阻于陇西天水郡。殷逐离调拨的粮草十万石已将损尽。殷逐离计划前往金城启出宝藏,以供军队钱粮周转。曲天棘在前方指挥作战,不能和她同往,命曲禄沿途保护。

众人都心知肚明,与其说是保护,不如道是监视。曲天棘心中也有计较——他扣下了九王爷,名义上自然是九爷乃军中拥立的新主,不能亲往。实际上也是怕了这宝藏。虽然目前殷逐离没必要玩什么花样,他却总担心再生变故。

临走之前,沈庭蛟亲自为殷逐离送行,不知道真假,他挺舍不得殷逐离这么离开。殷逐离替他系好身上的披风,不经意挡住众人视线,语声极轻:“长安那人……可靠吗?”

沈庭蛟有些顽皮地眨了眨眼:“不可靠怎么办?”

殷逐离低声道:“若不可靠,檀越还在长安,我会让他入宫一趟,但危险太大,且若宫中无人接应,即使沈庭遥身死,那黄金座椅未必也会轮得到你,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取。”

沈庭蛟心下巨震,面上却不露声­色­:“不必,那人可靠。”

殷逐离便点头:“此处离长安城,快马大约仅需一日一夜,三日之后,一旦沈庭遥死讯传来,你于帐前挂红缨一缕,廉康会护送你连夜赶赴长安。檀越会于途中接应。”

沈庭蛟心头不解:“你不回金城了吗?”

殷逐离轻啄他的脸颊:“陛下,臣妾在长安城内等你。”

沈庭蛟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发现在殷逐离面前,他很喜欢问问题:“那万一皇兄早有准备,计划失败呢?”

殷逐离揽了他单薄的肩,往怀里略略一拥:“臣妾会另为陛下铺路。记住陛下,你不是想联同叛将曲天棘犯上作乱,乃是受他挟迫时不得已之举。他举兵起义,是为了谋夺沈氏江山,不是为了什么拥立新主。”

沈庭蛟还在怔愣,她已翻身上马,郝剑跟在她身后,向沈庭蛟略行一礼,二人被千余人簇拥着,渐渐走远,她怀抱的余温未散,沈庭蛟心中竟然有些说不清的依恋。他韬光养晦这么些年,对殷逐离更是处心积虑,处处投其所好,时间太久了,有些分不清是戏里还是戏外。

身体是很容易习惯一个人的,只是这么片刻的分离,大事将成之际,他竟然贪恋这儿女情长。

身后曲天棘明显注意到他的神情,暗叹这九爷非成大事之辈,并未将他放在心上,只是为了牵制殷逐离,还得将他看紧些方好:“九爷,此去金城县不过两日路程,九爷先回帐中歇息吧,三日之后,王妃大抵也能传回消息了。”

沈庭蛟略略点头,随他进了主帐。

殷逐离同曲禄带着千余兵士往金城进发,一路无话。直到殷逐离带着诸人欲进栖云山时,曲禄终于有些疑惑:“四小姐,恕属下冒失。如今已是十月,栖云山气候寒冷,我们所带御寒之物不足,此时进山,怕是不妥。四小姐可否将藏宝图予属下一观,或有捷径也未可知。”

殷逐离神态于疏淡中带了无形的倨傲,连马也未下:“曲禄,说起来殷某也要唤你一声叔叔。只是这图已经毁了,原因我想不用我多说吧?”

曲禄语塞,当年旧事他知道一些,明白殷家对曲天棘一直多有提防,也不好再强辩:“可是四小姐,为了您的安危……我们是不是先请示一下将军,入山之后,若有意外,属下怕担当不起。”

殷逐笑把玩着手上马鞭,语声带笑:“可以。不过将军的粮草,只怕支持不了许多时候了。”

曲禄心中何偿不知,但冒然入山,他心中略有些犹疑,殷逐离只得再添一把柴火:“御寒之物可令郝管家采买,我们且入山看看情况,若是实在不能行进,再告诉将军也不迟。”

曲禄一想,也只有这般了。遂派了两个小兵跟随郝剑在附近采买衣物,一行人随殷逐离入山而去。

沈庭蛟在曲天棘的大营里,他倒是无忧无虑,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偶尔在营中四处转转也当是游山玩水。初时曲天棘还派人严密看守,后来就只留了几个兵士照料起居,军中由着他转悠,懒得再防备了。

上午又有人来报,说是九王爷不惯宫中饮食,曲天棘闻言只是摇头——这么样的一个人,当真能成大事吗?

夜间,沈庭蛟在帐中磨墨,绘春-宫图,那新奇热辣的姿势,血脉贲张的曲线,看得伺候他的几个兵士鼻血横流,他还跟人分享经验:“你们知道女子最喜欢哪种姿势吗,这个你们不懂,本王王妃是个在行的,可惜现在不在……”

几个兵士听得心火大涨,知道他是个好唬弄的,当下便忽悠他,说去厨中看看宵夜,他自然是催着人:“赶紧去赶紧去,爷正好饿了!”

几个兵士急吼吼地跑出去,自然是寻着几个营妓去了。沈庭蛟持笔蘸墨,那营帐位置、兵力布防在纸上渐渐分明起来。他擅丹青,纵然是这样枯躁的山势图,在笔下也添了几番灵韵,不逊于那春-宫图。

这般一直呆到三更时分,有人偷偷潜进来。

沈庭蛟抬头便看到廉康,他递了夜行衣给沈庭蛟:“王爷,长安城秘密传来消息,沈庭遥遇刺身亡了。属下奉大当家之命,特来迎王爷回朝。”

沈庭蛟点头,廉康又道:“大当家留下话,说是曲大将军是个谨慎的人,即使表面对王爷放松了看管,也不得不防。故此王爷可先诱小何出营,他本是王上安Сhā的细作,随我们到此就是迫不得已。他对长安情形一概不知,若是得了这营中重要的军情,肯定是要逃回长安的。他冒然离开,曲大将军定然将他捉住,那时候警觉­性­必会大大降低。王爷再要出逃,就容易多了。”

沈庭蛟仍是言听计从状,声东击西,倒是符合殷逐离的行事风格。

殷逐离随曲禄入山,行了约一日光景,天气有些寒冷。突然前面现出一黑衣人,身影远远一掠,诸人都是一怔,随即大喝。殷逐离策马追击,曲禄心中大急,忙不迭也策马其后。那黑衣人看似越来越近,却怎么也追不上,一瞬间已行出四五十里。曲禄不由大声喊:“四小姐,穷寇莫追!”

殷逐离未回声,自策马狂奔。山间道路难行,千余人许多都已落在后面,郝剑选的这匹马却实在是擅行山路的,脚力非同一般。

耳畔全是风声,两边景象不清,二人双骑一路向山下君戟江边奔逃。曲禄这时方知不对,这殷逐离不像打算追人,倒是那黑衣人似在为她带路一般!

他情知上当,殷逐离打算逃走,不由暴喝:“放箭­射­马!”

但彼时能跟上来的兵士本就不多,山林草木横生,骏马又狂奔不止,哪能­射­得中。殷逐离同一身夜行衣的郝剑直奔君戟江边,一艘船已经横在眼前。她弃了马,一手扶了郝剑,提气一跃,正落在船舷上。

那船本就未抛锚定桩,人一上船,立刻扬帆前行,片刻不留。曲禄追至江边,看茫茫绿水,亦只得望江兴叹。

殷逐离冲他远远挥了挥手,自入了船内,红叶舒红袖替她斟酒:“大当家,这一趟可走得够久的。廉康传书,道已接到九爷,正返回长安。”

殷逐离轻抿了口酒,红叶的酒温得不比九爷差,入口香醇甘冽,冷暖恰好,无可挑剔:“长安那边打点好了么?”

红叶点头:“长安城如今已经乱了套,传言沈庭遥被乱军所杀,国舅傅朝英找到他时,只余下一具面目难辨的残尸,幸得身上穿着龙袍。那些官员个个都乱了套。”

殷逐离浅笑:“傅朝英么……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不想写这些算计,很伤脑筋,但是必须得写,因为不写就白了.

抚摸,好在终于写完了,下章开始,九爷和逐离的对手戏要开始了~~~~>3<

四十八章的分分已经全部送完了,大家查看一下,没收到的吱声.因为所剩的JF不多了,后面的就是长评肯定有分分,中评有分分哈~~~挨只嘴嘴~~~~

今天看看能不能再更一章,战斗­鸡­的感冒开始好转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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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书被催成墨未浓 ...

第五十二章:书被催成墨未浓

十月下旬,长安城。沈庭遥宾天一事再不能相瞒,礼部尚书拟了讣闻,昭告天下。沈庭遥年纪尚轻,宫中虽有两名皇子,却均非正宫所出,再加之俱都年幼,并未立储。这是件甚为尴尬的事,前些日子他们还视沈庭蛟为乱臣贼子,为平息叛乱一事绞尽脑汁,今日沈庭蛟就成了大荥王位的不二人选。

但殷逐离平日里和长安城这帮官吏关系甚佳,为商之道嘛,与官府多加走动再所难免。此时她在广陵止息再次密秘设宴,红叶甚至连殷梦鸢都未作知会。

这一番相谈甚久,那广陵止息本就是个富贵之地,那贝母珍珠迷了眼,便是清高儒生到了里面也都失了底气——拥有这样实力的王妃,宫中纵有年幼的皇子,又如何能同福禄王抗争呢?

玉案上菜肴丰盛,殷逐离语带笑意:“这些年殷家一直承蒙各位大人眷顾,这份恩情殷家上下铭感五内。这杯薄酒,且敬各位大人。”

在座的大都是有些眼­色­的,也有那方正君子,自认不能与这二人同流合污的,殷逐离也俱都请了来,只说事关大荥黎民百姓,更关乎大荥国运。故而这些人到得不情不愿,也不是很给面子。

殷逐离也不计较,自­干­了杯中美酒,眉眼间笑若春水:“新皇初丧,今日歌舞闲娱就免了,殷某请各位大人前来,实有正事相商。”她也不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曲大将军如今正在天水屯兵,虎视长安,十五万雄兵呐,逐离想请问各位大人有何应对之策。”

众人倒是颇觉意外,傅朝英未表态,那兵部尚书董越已经开口:“殷大当家这话唐突了吧,这曲大将军若不是仗着有你殷大当家一路支持,供应粮草,他如何作战?”

殷逐离点头:“董大人所言甚是,若不是曲大将军挟持了我们家九爷,逐离又何用耗此钱财呢?”

这话一出,诸人均是一阵­骚­动,殷逐离轻声叹息:“诸位大人,你们认为一个将军,费尽心血打下了天下,真的可能还政于大荥沈家吗?况且如今形势已明,若两相厮杀,大荥必将山河破碎,生灵涂碳。九爷仍仁慈之人,又岂会为了一把座椅做此不忠不义之事?”

诸人交头接耳,唯傅朝英直视殷逐离,殷逐离含笑回望他,举杯遥敬:“再者,各位大人,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留有子嗣,你们要扶持殷某也无话可说。但是一幼龄稚子,学语尚不能,能够抵挡曲大将军的十五万铁骑吗?徜若长安城破,九爷同殷某早已生死无惧,诸位怕也是难保朝夕。傅国舅,这里您资历最老,您觉得呢?”

这一番话说到了点子上,诸人都望向国舅傅朝英,傅朝英转了转姆指上的班指,语声­阴­沉:“先皇已然宾天,若九爷确是受了曲天棘的挟持,那么他确实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之选。待九爷承位之后,再进军铲平曲天棘一众叛贼,亦算是报了先皇大仇,免大荥百姓灾苦。诸位觉得如何?”

这时候诸人本就没有什么主心骨,他此话一出,自然附和的人占了多数,这件事竟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沈庭蛟由廉康和檀越一路护送入得长安城时,前方已然一片坦途。傅朝英率了朝中文武亲自前来相迎,他今日穿了紫­色­的亲王朝服,那一番龙章凤姿,同以往少了三分­阴­柔,多了五分尊贵优雅。见到傅朝英,他低声问了一句:“我母妃安好么?”

傅朝英点头,转而又用了臣子对储君的礼仪:“九爷请。”

红­色­的地毯铺出长长的道路,长安百姓都盼着有一位明君能够阻止眼下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沈庭蛟踏足其上,迎着众人的目光一路行至车中,仪仗车驾俨然已是帝王之仪。车内却是空的,他左右望了一阵,终于开口:“王妃呢?”

天子车驾之中,傅朝英也略减了一分拘谨:“她去接何……何太妃了,九爷,微臣马上就要称你为陛下了,你娶了一位了不起的王妃。”

沈庭蛟闻言莞尔一笑,举止从容:“人生在世,总该有一些幸事。”

殷逐离在刑部大牢,何太妃虽然被关在这里,但因着傅朝英的照料,过得倒是不差。牢中铺了地毯,里侧有榻,甚至垂了素­色­的帘幔。帘幔之后竟然还设了佛龛,她仍是轻敲着木鱼,诵着不知哪一段经文。殷逐离啧啧有声:“看不出来国舅爷竟然也是个长情之人。”

何太妃闻言略有尴尬之­色­,转而又淡然:“老身看男人的眼光,向来比殷碧梧好得多。”

说这话时她浅浅一笑,身着水红­色­的襦裙逶迤及地,黑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粉黛不施、钗环未戴,一身清丽中透着难言的妩媚。同为女人,殷逐离亦不由叹服。

这世界上有两种女人,前者柔不禁风,驱使男人做事;后者刚强独立,事事亲力亲为。同人难同命,谁也没有资格鄙视谁。

这般一想,她倒是释然,倾身盈盈一拜:“儿臣恭迎母妃回宫。”

何太妃这次弯腰扶起了她,语声带着长者的慈爱:“走吧吾儿。”

回到椒淑宫,殷逐离令宫人侍候何太妃沐浴。那边张青已经行了过来:“母妃,父亲吩咐若您回来,即刻请您到御书房叙事。”

殷逐离点头:“走吧。”

御书房,诸臣都在,按理殷逐离需回避,但她本就不是个拘泥于礼数的人,也就直接行了进来。众人也是见怪不怪了——事实上她若避开大伙才觉得奇怪呢。

沈庭蛟看见她,面上总算带了三分温柔笑意:“逐离,来。”

殷逐离行至他身边,身边的黄公公颇有眼­色­,当即便置了一座椅在他书案旁。殷逐离坐下来,众人方继续方才话题,却是在选定登基的日子。

沈庭蛟与她五指相扣,他的笑仍然温柔,却透着沉稳的风采,语声倒是带了问询之意:“逐离觉得哪天合适?”

殷逐离看了看礼部选出来的日子,随手指了最近的十月二十六:“天水战事刻不容缓,登基之事不宜耽搁,就这日吧。”

诸臣又是一阵唠叨,无非就是定年号、太后封号、祭天地宗祖、裁衣等等琐事,细小却繁杂无比。沈庭蛟倒是坐得住,听取了诸臣意见方朗声道:“如今叛贼未除,国库空虚,登基一事,一切从简。年号待本王同王妃商议一番,改日再定。”

诸臣侍候沈庭遥惯了的,哪还看不出他的逐人之意,立时便跪拜退了出去。待诸人退走,他方转身将殷逐离抱入怀里,殷逐离不是很习惯这个姿势,他心中清楚,只以手揽着她的腰,再无进一步动作:“逐离,你好像不开心?”

殷逐离看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他言语间仍然温柔,但举止却是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往日的柔弱再不复见。她心中犹疑,表面却不露声­色­,静静地任由他揽着:“陇西战事,王爷打算如何应对?”

对她的心思,沈庭蛟其实甚是了解,当即便允诺:“本王自然是听取王妃的意见。但是逐离,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倘若招安于他,大荥­干­戈立止,你在朝中……也算是有个依靠。就算当年殷碧梧大当家是因他而死,二十余年了,还要再耿耿于怀吗?”

殷逐离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玩味:“九爷此话有趣得很,不过逐离是个商人,别的不敢说,不过欠债还钱这点道理还略懂。只要人活着,不管年头再久,终究也是要还的。王爷说得不错,二十几年了,其实我是没必要报仇的,沈二爷虽视江山重于一切,对殷某也还算有几分情意,殷某若是依附着他,不论如何,半生富贵是不缺的。”她拈了他一缕青丝在指间把玩,言语含笑,“我师父没必要复仇,他本就是书香世家,人品才学都名动长安,什么女人娶不到?何必独独就惦记一个逝者?甚至,我姆妈也是不必仇恨的,她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若是依从皇室,即使殷家祖业凋败,她自己却仍不失为长安贵族。”

她语声渐渐郑重:“可是九爷,生身之恩无以为报,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再为她做点什么。”

沈庭蛟略带了些无奈之­色­:“逐离,你有没有想过,大荥建国数十年,一直内外征战,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天下太平,又何必为了一己私怨……”

殷逐离含笑打断他:“陛下,您是想说何太妃同傅太傅未必肯用兵是吗?”她凑近沈庭蛟,语声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陛下,金城县的宝藏你当真以为我在哄骗曲将军吗?”

沈庭蛟面­色­大变,殷逐离仍是靠在他怀里,握了他的手轻轻一吻:“曲禄一时发现不了,但千余人在栖云山,迟早会找到。您已失信于他一次,您觉得曲大将军拥有了这批宝藏,还会再相信或者说再接受您的招安吗?”

沈庭蛟起身欲出门,殷逐离仍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先前我曾提供给曲大将军二十万石粮草,是从金城县内调拨的,金城县不是个多富饶的地方,一共能有多少粮草?曲大将军即使发现了宝藏,然城内粮食已然紧缺,他有银钱也必从陇西其它城镇调拨,这便是作战时机。陛下此时出兵,大有胜算。若是再过些时日……”

沈庭蛟怒火骤起,转身回来将她摁在椅上:“混蛋!你整日里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你早就想到本王继位有可能招安曲天棘,对不对?!”

殷逐离任他按着,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竟然又略复了从前的风情,她眉眼间都带着笑:“九爷,您该自称朕了。”

沈庭蛟恨极了她这没心没肝的模样,扬手想打,半天又放了手,小腹里突然窜起一股邪火,他也不打算出门了:“来人,将殷逐离给朕绑到龙床上!”

第五十三章:血债血偿

十一月十六日,曲天棘十五万军士,约有七成中毒,浑身乏力,虽不致命,然则要挽弓打战却是再无可能。

沈庭蛟令傅朝英强攻天水城,掳获军马兵械无数。曲天棘带四万残部退守金城,然人数太少,终不能抗衡。

十一月三十日,金城城破。那一日殷逐离站在城头,战士的血漫过长街,杀声震天。沈庭蛟与她并肩而立,轻握了她的手:“逐离,最后一次了好吗?”

城头风大,殷逐离解了身上的披风,细心地替他披上,倾身系着系带:“恭贺陛下江山一统。”

不多时,傅朝英亲近上了城头,语声凝重:“王上,曲天棘已被困,他……他想再见王妃一面。”

沈庭蛟握紧殷逐离的手,冷声道:“他武艺深不可测,如今想见本王王妃,又是想耍什么花招么?”

殷逐离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背:“陛下,再不会有下次了,就让臣妾送他一程吧。”见沈庭蛟仍有担忧之­色­,她复又笑道,“他如今人在何处?劳烦太傅设神箭手八百名将他团团围住,即使他欲作困兽之斗,本王妃也不惧他。”

傅朝英眸中异­色­一闪,殷逐离已然洞悉,她为人本就多疑,若是这傅朝英存了别的心思,八百名弓箭手,她此去怕不是为曲天棘送行,而是陪葬罢。若让他得手,黄泉路上,曲天棘还不笑她个彻底?

傅朝英下去安排了,她也不吱声,自牵了沈庭蛟下得城去。

那时节曲天棘负手站在天水城的天水阁中,都说英雄末路最是令人嘘唏,他却不显狼狈之态。见到殷逐离前来,眼中似乎还带了三分笑意:“你来了?”

那语态不像是问候殷逐离,倒像是招呼久违的故人。

天水阁又临天水湖,雕栏画檐,低调而奢华。园中竟然也种了两棵梧桐,时值秋末冬初,黄叶零落一地,池中残荷徒剩了枯败的梗叶,为这­精­致的楼阁添了几分萧条之韵。

殷逐离牵着沈庭蛟走近他,傅朝英本秘密下令连她一并击杀,如今一看情势,忙重新传令。

殷逐离不大喜欢这秋景,那一日她着了福禄王妃的礼服,比往日看来相对着调一些:“曲将军,别来无恙。”

曲天棘苦笑:“二十年,你步步为营,就是为了今日么?”

殷逐离站在跟他五步之遥的地方,眸­色­清冷如秋:“曲将军,不论多少年,欠债还钱,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曲天棘点头,面上并无愧­色­:“你做得很好。但是逐离,当年之错,皆在为父一人,放过觞儿和凌钰吧。”他求人的时候也不见低声下气,只令人谓叹,“毕竟都是血脉至亲。”

殷逐离声音带笑,目光却冰冷:“曲大将军,您老了,以前您在我面前,从不以父亲自居。”

曲天棘神­色­黯然:“兴许吧,人哪还能不老呢。”

“可是曲将军,”殷逐离言辞若刀,字字锋利,“细看您这一生,为将不忠,为人不信,为夫杀妻,为父弃女。像您这等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徒,如何称吾父呢?”

回应她的是曲天棘的沉默,她的声音并无怒意,平静得如同无风的天水湖:“能做个交易吗,曲将军,”她抬头与他对望,笑若春花,“我应承你,对曲怀觞和曲凌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曲天棘点头,那是个战将,穷途不减傲骨,唯目光中带了些许暖­色­,像是和自己幼小的爱女定一个约定:“条件是什么?”

殷逐离含笑凑近他,踮着脚在他耳畔轻声道:“日后如果碰到我师父,告诉他,我爱他,要背着我母亲,悄悄告诉他。”

曲天棘听罢,对唐隐的死因便明白了七八分,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幼稚的秘密,­唇­角带着笑:“好。”

两个人难得凑得这么近,却也是最后一次,殷逐离眸中也带了两分温暖之­色­:“其实,八岁之后,我再也没有恨过你。”

因为八岁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过你。

“曲凌宵。”曲天棘似想起了什么旧事,声音中竟带了三分温柔,“怀着你的时候,碧梧同我给你起的名字。”

殷逐离缓缓后退,轻握了沈庭蛟的手:“可惜我终究还是用不到。曲将军,再见。”

她牵了沈庭蛟转身步出了天水阁,裙裾扫过秋叶,身后箭矢如雨。

殷逐离在天水阁前站了一阵,语声疏淡:“叛将曲天棘已伏诛,悬其首于长安城头,以正天下视听。”

诸将领皆围过来,争相道贺,何简亦浅笑道:“恭喜王妃大仇得报!”

殷逐离转头看向那楼阁,神­色­带着笑,语声却黯然:“大仇得报?”她低声叹,“是大仇得报,也是家破人亡……先生,逐离何喜之有呢?”

那言语太过落寞,众皆语塞。

而远处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吼叫打破了这沉静,殷逐离抬头便见到魏氏,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两个押着她的兵士,向这边跑来:“天棘!”

那个时候她太狼狈,钗环俱乱,哪还有半点往日的高贵之态。她跑出一段路,很快被围在殷逐离与沈庭蛟身边的将领踹倒在地,那只手却死死握了殷逐离的衣角。

有军士递了檀盒过来供殷逐离过目,里面装着即将悬于长安城头的首级。

魏氏目眦欲裂,指间被衣上的缀饰划破,鲜血淋漓,她语声恶毒如同厉鬼索命:“殷逐离,我恨你!恨你!”

殷逐离倾身看她,目光玩味:“像我恨你一样恨我吗?”她伸手抬起魏氏的脸,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曲夫人,您令我幼年失母,我令您中年丧夫,很公平不是吗?至于曲流觞,我算在利息里边了。”

那手握得太紧,军士攥不开,欲举刀砍来,殷逐离倾身,带着笑将那五指缓缓掰开,所有人都听到骨骼断裂的声响。她只是倾身掸掸衣角,笑意盈盈:“不要这么看着我曲夫人,我杀你夫、亡你子,你会心痛,你杀我母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旁人也会心痛?如果你化作厉鬼还有脸前来找我索命,我也奉陪。”

军士拖了魏氏下去,有将领靠近殷逐离,低声询问:“王妃,如何处置她呢?”

殷逐离揽着沈庭蛟的腰,转身向车中行去,留下淡淡的两个字:“放了。”

身边立时就有人恭维:“王妃果然是宅心仁厚,以德报怨,实是仁义之楷模……”

“仁义?”殷逐离哧笑,几日光景,她同这些军中将领已经混得熟络起来,“抱歉白副将,本王妃只是想多看看她居无片瓦,孤苦无依的模样。”

众人正尴尬间,张青大步行来:“母妃,父皇,曲天棘之子曲怀觞向西北方逃窜而去,目前不知所踪。”

殷逐离挥手:“丧家之犬,不足为惧。由他去吧。”

这次没人再夸她宅心仁厚、以德报怨了……

沈庭蛟无暇在陇西久呆,长安城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这次漂亮的平叛将载入大荥史册,也会奠定他在黎民百姓心中的地位,朝堂上那把黄金座椅,再无人能同他争抢。

此际他站在车驾之上对王师将领论功行赏,明黄|­色­的帷幄抚过深秋的长空,风沙扬起,为他单薄的身体平添了三分瑰丽磅礴的气势。

殷逐离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他,举手投足皆带了睥睨天下的尊贵桀骜。殷逐离甚至想,或许这场争斗中,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用不费吹灰的力气,窃取了大荥江山,不留丝毫贼名。

人们总是常常鄙薄赢家的手段,但是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以最小的努力换取最大的利益,本就是上谋之道。成王败寇,青史之上,胜败是不分努力几何、光彩与否的。

殷逐离与他同车,起行时突然回头遥望天水,秋­色­连天,那巍峨城阙在薄雾中朦胧一片。她拢了拢身上以金线绣孔雀开屏的披风,竟觉出几分薄寒。

第五十五章:杀­鸡­儆猴

十二月六日,沈庭蛟继王位,号嘉裕,改年号兴禾。帝号和年号都是殷逐离定的,是修养生息、富国裕民的意思。

登基大典设在承天阁,沈庭蛟将用度再三­精­简,好在有殷逐离­操­办,她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身边的郝大总管更是个抠门到家的人物,整个仪式虽然简朴,倒也不失肃穆庄严。

那一日,风日晴和,朝中文武分列台阶两侧,殷逐离站在九百五十级阶梯之下,看着他接受朝臣跪拜。气势磅礴的宫乐响起,台阶上的人皇袍加身,广袖垂冕,那一番凌绝天下的风采,令云开日出,大地春回。

殷逐离不由自主地眯了眼。

新帝登基,琐事繁多,但首要的还是太后和皇后的册封,沈庭蛟选了个皇道吉日,册封何太妃为太后,傅太后仍保有太后封号,但这宫中现实得紧,她除了这尊荣,实际上已经一无所有。

诸臣翘首以待,嘉裕帝迟迟未册立皇后,关于先皇后曲凌钰的册封更是只字未提。

能在这朝堂里占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明白人,暗里便有谣言四起。

御书房内,何太后第三次提及册后之事,话虽平和,却隐透威压之意:“皇儿,母后知道你对那殷逐离情深意重。可如今你是一国之君,而那殷家,本就是乱世刨食的社稷蛀虫,每次战争,战马、粮草、铁戟、棉麻衣物,你知道这些商贾从中可获利多少吗?莫非你竟然真想立那殷逐离为后?”

傅朝英对此也是赞成:“陛下,您既已接手这万里河山、千斤重担,便不能­妇­人之仁。曲天棘乃王妃生父,她尚处心积虑置他于死地,这样蛇蝎心肠的一个人,如何能留在陛□边呢?”

朝中旧相蔡昶也附和:“陛下三思,北昭旧朝虽然**,但若非殷氏一族也断不至于令圣祖爷半年之间平定天下。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

沈庭蛟把玩着书桌上清田黄石雕神兽白泽的镇纸,那雕工极是细腻,几年前殷逐离从长安八杂集随手淘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书桌上,他用惯了,搬到宫里时下人将这些小玩意儿一并收了进来。

此际御书房一共六位近臣,都是有些资历的老臣,现在见他但笑不语,也弄不清这位新君的心思,犹疑着不再开口。

待到再无人谏言,沈庭蛟浅啜了口茶,轻声道:“既然已无他事,都退了吧。”

朝中诸人也看穿了形势,渐渐地便有那些趋势之徒,开始上折子说道福禄王妃的不是。偏生这个家伙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若是混迹市井,纵然浪荡倒也无伤大雅,但若要母仪天下,那就颇令人玩味了。真要数落她不贞不淑的失仪之举,怕是满朝文武这一年都不用做其他事了。

沈庭蛟看着那二十几本大同小异的折子,啜着茶不说话,看完后跳过,却仍是搁在待处理的那摞折子上。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大荥正是用人之际。何简因是沈庭蛟授业恩师,以往也就是福禄王府里吃闲饭的先生,如今倒是一跃成了帝师,沈庭蛟拜其为相,朝中也无人敢多舌。

张青是天子义子,他一身武艺了得,如今封了御林军统领,顺带负责长安城防,也成了朝中新贵。沈庭蛟以往旧侍也多有封赏,殷逐离常笑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知这家伙口无遮拦,从不计较。

倒是早朝之后,诸臣难免拥着何简多说会子话,套套近乎。何简也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此人锋芒不显,却是谋略在胸的人物。当初九爷接近殷逐离便是他支的招数。

沈庭蛟与他情同父子,凡事也多会同他商量,这会儿便有臣子拿不准:“相爷,王上久不立后,后宫总不能一直空着。大伙儿上了折子,也不见动静,您说王上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何简闻言只是微笑:“简御史也上了折子?”

那开口的正是监察御史,闻言颇有些尴尬:“何相爷,这不也正是大伙的意思……”

何简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其实册不册后,册谁为后……”他抬手向天上指指,“那几位说了都不算。”

话落,他大步向外行去,几位大臣皆满面困惑——那谁说了算?

那几日殷逐离都呆在宫里,倒不是她识趣——张青的御林军不许她踏出宫门一步。她呆在昭华殿,形同软禁。

沈庭蛟这几日忙于国事,夜间也不见前来。她是个坐不住的,头两日还取些梅花初露,泡点茶什么的,后两日便有些光火。奈何张青派来“护卫”昭华殿的这拨子人身手极是了得,她也不愿伤人,一时只好­干­瞪眼。

沈庭蛟安置在昭华宫中的玩物甚多,甚至养了些孔雀、雉­鸡­、仙鹤,以供她解闷。此刻她正在书房用碳盆烤着一只雉­鸡­,沈庭蛟自外间行来,也不用人支会,径直入了昭华殿书房。

见房中油烟四起,那美丽骄傲的雉­鸡­脱了衣服,赤条条地在火盆上出了一身油汗,他不禁哧笑:“这可成了煮鹤焚琴之辈了。”

殷逐离吮了吮拇指上的油,自扯了一条­鸡­腿递过去:“佐料不够,将就吧。”

沈庭蛟不接,他细细打量殷逐离,那一双眸子,如同水洗的江南,满目烟翠:“天寒,这么吃东西,小心胃里着凉。”

殷逐离自啃了一口,不再多言。沈庭蛟知她心中不快,转身倒了杯热茶给她,语声轻柔:“晚间朕去探望皇兄,逐离要同往吗?”

他这般贴在耳边说话仍带了三分温柔宠溺,却全不似曾经的羸弱,殷逐离有些不习惯,那感觉就好像养了只猫,而经年之后,猫长成了虎,而她被反哺了。

沈庭蛟知她眼中异­色­,伸手揽了她的腰,眸子里一丝笑意,如三月初春,溪涧草­色­:“走吧。”

十二月的长安,第一场雪来得突然。滴水成冰的天气,往来摊贩俱都早早收摊归家,长街昏暗寂静,唯脚步踏碎残冰,其声喑哑。

沈庭遥本是被秘密关押在长安城内的一处别馆,而今行去的却是另一个方向。殷逐离知道此去不好——沈庭蛟如今大权在握,唯一的威胁,就是这个对外宣称已死于乱军之中的旧帝。傅朝英不忍杀他,沈庭蛟却断不能容他。

今日他带自己到此,莫非只是让自己看看政敌的下场,以作威慑么?

这样一想,她抬头望一眼沈庭蛟,积雪拨亮了夜,他察觉到她的目光,轻轻握了她的手,那笑容端丽脱俗,犹甚雪­色­。

车行半个时辰之后,到了一处小院,守卫不是宫里的人,但张青已先候在此处了,也不待沈庭蛟吩咐,自取钥匙开了门。沈庭蛟揽着殷逐离进入内院,张青再开门锁,进到里间殷逐离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寒冬腊月的天,沈庭遥被以手腕粗的铁链锁在墙上,铁索穿过琵琶骨,一身武艺算是废了。

见到二人进来,他冷笑了一声,径自别过脸去。

殷逐离却只是打量着他伤处的血­色­,沈庭蛟声音再度响起,柔和清亮却隐隐带了三分狠绝:“皇兄,别来无恙?”

沈庭遥狠狠呸了他一声,再不说话。他也不以为意,素手微扬,有下人抬了一方大鼎进来,也不用他吩咐,于鼎下架好柴薪,点了火。

青铜鼎不一会儿就通红,沈庭蛟将殷逐离揽进怀里,低头在她额上轻啄了一记,柔声道:“皇兄这般活着,同废人何异?早早投日往生,再度轮回才是正理。”

望着那蹲火红的青铜鼎,沈庭遥亦变了脸­色­:“沈庭蛟,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如何这般折磨于我!”

沈庭蛟轻笑,笑意微绽,如同春暖花开,可嗅苏合馨香:“皇兄,傅太后令我母妃十数年孤苦,臣弟还愿前来送你一程,你当感恩。”

立于两排的奴才上前,眼也不眨地将沈庭遥解下来,任他不断挣扎仍是将他架到火红的铜鼎上。那皮­肉­不过刚刚触到鼎沿,便升起一团浓烟,皮­肉­焦臭的味道散开,殷逐离也觉得足下一痛,不由往后一缩。

她是商人,虽然见识多广,然则这样的生煎活人的酷刑,着实是第一次见。沈庭蛟紧紧挽了她,任由她靠在自己胸口,语声温暖如四月晨曦:“逐离不怕。”

第五十六章:过河不拆桥

生煎活人,殷逐离倒是不怕,她只是觉得好歹相识一场,要杀要刮给个痛快也就罢了,何必施以这般酷刑。

而且现在立场转变,伴君如伴虎,她不免有些兔死狐悲:“慢!”

沈庭蛟含笑看她,他生得太美,展颜间更如澹澹月光:“怎么?”

殷逐离回他以微笑,扬声道:“九爷,逐离是个附庸风雅之徒,九爷更是要作圣贤明君的,如何能做这般残暴无趣之事呢?草民倒是有个好主意,先前这位王上不是盘算着兄死弟及么,现在宫中还有皇后曲凌钰,九爷莫若也来个兄死弟及,只怕比生煎了他有趣。”

那边沈庭遥已经怒视她,目若喷火:“殷逐离!朕当真看错了你,你这­奸­邪小人!”

殷逐离很谦逊地向他拱手:“过奖过奖。”

沈庭蛟松开揽在她腰际的手,语声温柔:“王妃开口,朕自然无有不应。既是如此,就待朕迎娶了曲凌钰再来请皇兄上路吧。”

殷逐离眼波微漾,忽然揽住沈庭蛟的脖子,印上他的红­唇­。这动作突如其来,周围都是群五大三粗的爷们,立时就别过了脸。沈庭蛟虽不解其意,但对她的示好,却是受用无比。

那一番­唇­齿纠缠,纵然是众目睽睽之下,沈庭蛟仍然有些心猿意马,揽在她腰间的手几次欲向上游离,终是顾忌着周围耳目,许久方低声道:“这里不方便,先回宫罢。”

殷逐离点头,他拥了殷逐离出去,身后骂声不绝,二人都是脸皮奇厚的主儿,丝毫不以为耻。

沈庭蛟将殷逐离送回昭华殿,仍是去了御书房。他每次过去殷逐离这里都带着内侍总管陈忠,陈忠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

这宫中的女人,全赖一个人的宠爱而活。这位新皇也是在宫中长大的,他比谁都明白在后宫不受宠的女人会是如何一个受尽欺凌的下场。是以纵然忙得焦头烂额,他却也经常过来这边看看。

也告诉宫中诸人知道,这女人虽然还没立后,却仍是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

看透了这层心思,他对昭华殿的事自然就万般上心,一应用度完全是按皇后的礼制安排。宫人得大总管吩咐,自然也就万般上心。殷逐离除了不能出这昭华殿,过得倒也还滋润。

然则殷逐离如果真是一个这般安分的人,他也就不必费心了。

昭华殿,清婉正在发脾气:“大当家,原先我还以为九爷是个好的,没想到他也是个白眼儿……”

殷逐离赶紧止住她的话:“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她哼了一声,声音放低了些:“他不会是打算把您就这么关一辈子吧?”

殷逐离食指轻扣着桌面,轻声道:“那倒不至于,他不立后,又将我软禁于此,大抵是要做一件我不愿意的事。现今殷家他不能动,那么必是要扶一方势力,与殷家平分秋­色­,互相制衡。如今大荥,符合这要求的也就是斐家了。”

清婉一听,更来气了:“可那斐家是个好东西吗?每逢灾年,他们拼命涨粮价,要不是殷家压着,早不知做出什么事来了!”

殷逐离哧笑,却是换了话题:“外面有几个人守着?”

清婉竖了指头:“六个,这宫里的侍卫还真是不一样,就算是檀越哥和廉康哥一起出手,怕也讨不了好去。”

殷逐离去苑里抓了只雉­鸡­,找了个小瓷瓶儿接了一瓶血贴身放好,又咬着那雉­鸡­的脖子狠狠含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喷出来,衣襟、地板全染了血。她将那死­鸡­往隐蔽处一扔,便向清婉示意:“愣着­干­什么,喊啊!”

“王妃!王妃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啊!”清婉那个嗓子一喊起来,能将半个长安城的人都吵醒。

殷逐离暗暗朝她竖了竖大拇指——好样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

外面六个侍卫十分警觉——先前张青已经交待过,这位王妃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留个心眼儿。可是饶是如此,几个人一看那满屋子血都吓了一大跳。这个人若出了事,大家的脑袋都保不住!

这般一想,一个请太医、一个报告王上、一个告诉张青,清婉还叮嘱另一个:“瞎站着­干­什么,我们王妃最服鬼医柯停风的药,还不快去殷家传柯大夫?”

这样一来,六个高手就剩了两个,殷逐离装昏,偷袭了一个,剩下一个就容易对付许多。她这个人身手若是在江湖上,勉强能算个名家子弟,若是在高手如云的大内,难免就逊­色­了些。不使点巧力,要出去还真不容易。

她将倒地侍卫的衣服剥了,也不搁耽,自取了狐裘带着那套从一品御前侍卫的衣服跳出了宫墙。

昭华殿碳火烧得旺,出来就难免冷。长街少行人,大雪积得更深。她租了匹马,一路飞奔至关押沈庭遥的别馆。看守的爷们因着先前她与沈庭蛟那一吻,对她印象极深,立时便有人恭敬询问,她笑得暧昧:“今儿个王上不是说了么,要先迎娶了皇后曲凌钰,但是纳妃什么的繁琐,王上的­性­子如何等着急。倒是洞房花烛便利……”

她下了马,拿着马鞭往里走,神­色­坦荡:“但是若要洞房花烛,无他在场,岂不扫兴?是以王上命我前来提他。”

她一人前来,侍卫觉得有点不对,刚一问,殷逐离一鞭子就抽了过去:“你当这事儿光彩?莫非王上还要派满朝文武来迎他么?”

那人平白无故挨了两鞭子,怎敢再问。余下的人也都惟惟喏喏地开了锁,殷逐离走将进去,也不多言,自提了沈庭遥,将就铁索缚了,不顾他大声喝骂,拖出去丢在马背上。

其他人还要多说,被殷逐离一眼给瞪了回去——她发火的时候甚是吓人,再想到她早先和沈庭蛟的亲密,谁还敢再问?

殷逐离一刻不停,往君戟江码头策马狂奔。沈庭遥见方向不对,方止了骂声,颇有些疑惑地看她。快到码头,她寻了一处废弃的旧窑,以腰间黄泉引断了沈庭遥身上的铁索,又取了守卫的服饰丢给他:“换!”

沈庭遥还等说话,她以指轻弹手中黄泉引:“少废话!”

沈庭遥急冲冲地在窑中换了衣服,殷逐离替他绾好发髻,以他替上的旧衣沾雪水替他拭了脸,复又道:“记住,你是大内从一品带兵侍卫萧二,老母病重,王上特准回家探亲。”

沈庭遥只是摇头:“没用的,他如何猜不到我是你放走的,我一失踪,他定会命漕运司的人严加搜查殷家过往船只。”

殷逐离不以为意:“不需担心。”

她唤了一个搬工去找殷家负责装船卸货的应老大。寒风侵体,沈庭遥有些咳嗽,殷逐离取了发间饰物、耳上明珠,外加身上的银票,一并递给他:“曲怀觞自天水郡往西逃离,我若是你,就去西边依附于他。”

沈庭遥不解:“你为何帮我?”

殷逐离看着他的脸,冷不防狠狠刮了他一个耳光:“这一耳光,为了这些年你对老子每次的毛手毛脚!”

沈庭遥被打得晕头转向,那边应老大却过来了。殷逐离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他连连点头。

不一会儿,他便上前领了一身侍卫服的沈庭遥去往码头。

半刻钟不到,码头上便闹将起来。原来是一回乡探亲的侍卫想搭乘殷家的商船,应老大嗓门极大,嚷得半个码头都听见了:“你一个侍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竟然就想免费搭我们殷家的船。我们大当家那是谁?福禄王妃!福禄王现在成了当今天子,她不日就是皇后,你这样的免仔子算个什么东西,竟然觉得我们殷家的商船也要巴结你!”

沈庭遥被吼了个面红耳赤,那边却出来个人:“啧,殷大当家还没登后位呢,你们这些奴才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众人凝目上望,可不正是斐家少东家,他对沈庭遥倒是恭敬,“大人别和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角­色­一般计较。斐家的商船和殷家的船航线都不离,人谁还没有个难处,大人上船吧。”

沈庭遥向他连道了几声谢,临上船前再回头,却见码头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殷逐离的影子?

第五十七章:过河拆桥

雪夜长街已是空无一人,殷逐离踏着冰雪哼着歌,行往西郊。长安城西有山,是几个大家族的陵园,唐家的祖陵,也在里面。

自唐隐迷殷碧梧迷得神魂颠倒之后,唐家和殷家就一直不对付。彼时士、农、工、商,商人最是没地位,读书人自视甚高,难免鄙夷。而唐隐为了一个女人误了终身,最后甚至惨遭横死,唐家跟殷家本就无往来的关系,又交恶了几分。

殷逐离不想再添不快,唐隐过逝后她从未前来拜祭过。她不愿意相信那个清如朗月的男子,真的已化身尘土。可是今夜,许是天气太寒了,连勇气都结了冰,她想要找个地方偷得半刻清静。

她是个好酒的,在一家酒馆里抱了坛女儿红方想起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沈庭遥,自己现在可算是身无分文了。尴尬之下用身上狐裘换了两坛陈年绍兴。

那掌柜虽不识皮货,却也摸得出来——不论如何,这裘衣绝计不是两坛酒能换到的,肥羊不是天天都有,他也就乐得同意了。

殷逐离抱酒上马,里面只穿了一件夹衣,料子仍是烟霞云锦,寒风一吹,她便缩了头。

这样风雪之夜,守陵人早早地便歇下了,世家陵园气派不凡,但究其根底,也不过只是个埋骨的地方。殷逐离翻入高高的围墙,雪地湿滑,她摔了一跤,好在酒坛无恙。

里间石墓数百座,夜间光线又差,她只得伸手触摸那碑文,一路摸了十数块碑,手已僵冷得辨不出字迹,倒是两坛酒被捂了个半温。

雪渐渐止了,鞋踏在冰上,吱嘎作响,墓与碑无言。她行走其间,终于不再伸手触摸碑文:“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那声音在寒风中散开,仿佛也凝成了冰霜,殷逐离知道自己找不到他了,她随意找了块墓碑,在碑前坐下,其声喃喃:“反正你们都差不多,我随便选一块也差不离。”

她靠在石碑上,寒意浸透夹衣,彻骨地寒,唯烈酒入腹方有几分暖意,她拍拍墓碑,语声亲昵:“你要不要也喝点?今天带得不多,你浅尝便好,不可贪杯。”

话落,她将酒倾在地上一些,祭了积雪。

也不知坐了多久,碑上落雪浸透了夹衣,她仗着腹中酒意,也不惧寒,微闭目昏昏欲睡状。突然有脚步声惊起栖鸟数只,殷逐离借石碑掩住身形,一手抱酒坛,一手握了黄泉引,以不变应万变。

积雪松软,残冰碎裂,那人似乎也在抚着碑上落雪,辨认着墓中主人。殷逐离觉得很搞笑——看来不孝之徒不止自己一个人。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近,殷逐离觉得头大。而更令她头大的是,后来者开始说话:“王上,马蹄、脚印都很新,需要臣派人进来搜么?”

“不必扰人祖先,都退下吧。”

这个声音合着冰雪,殷逐离再熟悉不过。沈庭蛟,来得倒快。她仍靠在石碑上,沈庭蛟一块一块抚着碑,如果说不再伪装,他比殷逐离耐心细致得多。他就这么一路辨认,到殷逐离这里时竟用了半个时辰。

殷逐离静静地看他,越来越近,他披了件紫貂裘,那貂还是她亲手所猎,制衣是云天衣的手笔。那时候他多乖巧可爱,抱在怀里的时候猫儿一样。如今他原形毕露,她倒也无所谓悲怒——大家都在演戏,各为了各的目的。

谁也不比谁高尚,谁也不比谁卑鄙。她怒他作甚?

她只是在触他底线,十余年,沈庭蛟对她了若指掌,而她对面具下的沈庭蛟一无所知。一个人能示弱不难,但能示弱十年,多少有些变态。

沈庭蛟抚碑而来,最终发现了靠在石碑下的她,他敛着眉,声音里明显不悦:“殷逐离!!”

殷逐离是打算装傻装到底了,当下便递了酒坛过去:“这么冷的天,陛下竟然也到了。来,喝一口。”

沈庭蛟不接那酒,问题太多,他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出口就成了:“这墓主人名唐宪,字牧之,你靠着他作甚!”

殷逐离顿时有几分沮丧:“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我师父。”

沈庭蛟蹲下-身去,这才发现她身上只着了一件烟霞云锦的夹衣,且已被融雪湿了大片。他怒急,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混蛋,穿这么点就敢出门!”

殷逐离仰头看他,积雪反­射­微光,如同雪地上的­精­魅。沈庭蛟解了貂裘披在她肩上,殷逐离摇头,酒不过半坛,她已经有些头晕:“天冷,你受不住的。”

沈庭蛟也不管她,仍是倾身去抚着那些石碑。

殷逐离不想起身,仍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他本就生得单薄,这会更是欲将乘风而去一般。她就这般懒懒地躺了一阵,无星无月的夜,寒风刺骨,她却出了一身汗。

不多时,沈庭蛟过来将她抱起来,往右行了一阵,面前现了一座石墓。他也不客气,就这么解了貂裘,与她拥在一起。二人躲在石碑下,暂避风雪。

殷逐离拇指的指腹缓缓划过碑前,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她不忍去想。她想到很多悲壮或凄哀的绝笔,甚至连“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样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诗句也忆了起来。她安慰自己反正每个人都会死,她告诉自己不难过。

她侧过头,脸颊贴在冰冷的石碑上,记忆中那个人笑如朗月:“别靠在这里,会着凉。”

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绝望,若­干­年后,她会模糊他的容颜,她再记不起他的眉眼,她会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轻触过自己脸颊的指尖。

她正出神,沈庭蛟的声音清冷地响在耳际:“好好伤心一阵罢,今日你放走沈庭遥,朕明日就只能生煎你了。”

风雪淡漠了恩怨,殷逐离有几分醉意,闻言只是伸手往他下面摸了一摸,她还嘀咕:“生­奸­好,总强过­奸­-尸。”

……

沈庭蛟将她扯起来,怒急攻心:“你当真以为朕动不了你!”

殷逐离见他真生了气,又不动声­色­地哄:“陛下已贵为九五之尊,这大荥都是您的,又有哪个是您动不得的?”

沈庭蛟冷哼,声音虽淡,话却是冰冷刺骨:“这是最后一次殷逐离,如有下次,”他凑近她耳边,语声不怒不喜,“朕便命人将他刨出来,让你看看他如今的模样。你能想象现在的唐隐吗,尸首分离,骨­肉­腐烂,尸水流淌,蛆虫漫棺……”

他语声平淡,却字字剜心,殷逐离手握了腰间短笛,十余年,她第一次对他动了杀机。右手几握几放,­唇­间一缕腥甜,她却仍笑着回他:“那又如何陛下?就算他化为沃土尘埃,我一样深爱他。”

沈庭蛟一怔,他心中也有些后悔,这次是逼她太甚了。她以前从不承认对唐隐的感情。他松了手,殷逐离却没打算同他和解:“我就是爱他错了吗?我想和他在一起错了吗?难道在你的一生中,从来就没有想要留住的记忆?难道你这一生中,就从来没有不忍放手的感情吗?”

沈庭蛟微怔,伸手去扯她:“回去了!”

殷逐离不领情,就不顺着他铺的台阶下:“我知道傅朝英他们不容我,我知道那么多事,他们怎么可能容我?你要先稳住他们又何必费这番功夫,直接砍了我的头送过去不就好了么?”

沈庭蛟仍将裘衣披在她身上,把她从碑下抱出来,地上滑,他揽着她走得很小心。张青随十几名侍卫守在陵外,沈庭蛟抱着她上了马车,车帘放了下来。他解着殷逐离夹衣的系带,将那湿衣脱下来,方沉声道:“朕对­奸­-尸没兴趣,你这头还是先寄存在脖子上罢。”

他方向将裘衣与她披了,这时候身上也是一片冰凉。殷逐离将马车内的暖炉都拨旺了,方才任他抱了。虎皮褥子很暖和,他压着寸缕不着的她,眸子映着悬珠柔和的辉光,身上的戾气也减了几分:“朕已命礼部准备册后大典,封号文煦。”

他必须将此事先说清楚,一番缠绵之后说不说得出口就不一定了。殷逐离冷笑:“然后呢?”

说这话时她胸前波涛汹涌,沈庭蛟喉头几动,开始解自己的衣服,皇帝纳妃,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心虚什么?

“朕要纳曲凌钰为惠妃。”

殷逐离仍是冷笑:“陛下这可算是给足了臣妾面子了。你只是继位,不是改朝换代,按理曲凌钰现在应是太后,就算你要兄死弟及,哪有长嫂为妾的道理?陛下何不顺了何太妃的意思,立她为后便是!”

沈庭蛟俯身去吻那风头浪尖,声音含糊:“你们殷家祖训,不是女子不为妾吗。”

殷逐离笑过之后,声音冷淡:“草民本就是商人,也没存攀高枝的心。你要顾及我们十多年的兄弟情义,给我一纸休书。日后见面,我也承你这个人情!”

沈庭蛟倏然出手,五指卡住她的脖子,身下却忍不得,仍是扶了那贼将进军,声音­阴­狠:“你休想!”

觉出她的­干­涩,沈庭蛟心中也有些恼怒——二人鱼水之欢本已日趋和谐,现今这样一闹……

可是帝王心,本就不能只顾及一人。这大荥已是满目疮痍,若是由着这个­奸­商闹下去,何日才能国富民强?

他反复攻城掠池,索­性­把话一并说完:“明日之后,商旅赋税加重一成。斐家诱敌有成,三年之内,免税两成。”

第五十八章:张良计·过墙梯

回到昭光殿,夜已经深了。清婉领着一众宫人侍伺她洗漱。不多时柯停风亦前来,原是先前殷逐离装病,侍卫当真将他请进了宫里。殷逐离有些倦,只命人将他安置在偏殿里,明日再行应酬。

清婉替她搓着背,不由也有些后怕:“大当家,你还真把二爷给放了?万一要是皇上再捉住他,可怎么办呐?”

殷逐离悻悻:“什么怎么办,就算他被捉住了,也是在斐家的商船上被捉住的,­干­我屁事!最好沈庭蛟一怒之下把斐家给抄了,哼。”

清婉拿了鹅胰皂替她打上:“大当家,你以前不是挺讨厌二爷的吗,这回怎么又冒着……”她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把给他放了?”

殷逐离泡在热水里,许久方道:“或许……就为了蓬莱仙岛,那一地黄花鸢尾吧。”

沈庭遥失踪,沈庭蛟不能明目张胆地找,只令心腹秘密搜捕。那两日,一小队禁卫军搜遍长安,漕运司的人遍寻殷家商船,没有一星半点沈庭遥的下落。

沈庭蛟几次逼问,殷逐离一脸不可思议:“陛下,您说臣妾放走了谁?先帝不是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吗?再说了,捉贼捉赃,您要真在我殷家任何地方找到他,就算被诛九族,逐离无话可说。”

几次下来,便是傅朝英也看出了端倪——她早就把退路给想好了。

三日后,嘉裕帝册封原福禄王妃为文煦皇后,仪式规格全然超过沈庭遥前一次册后,只是殷逐离不怎么领情。

相比之后册封曲凌钰为惠妃就显得低调很多,这不是多光彩的事,大家也都没有声张。

殷逐离再一次见到曲凌钰,是在曲凌钰册妃那天。按礼嫔妃在拜过太后之后,要到皇后宫中行礼拜见,聆听训导。

昭华殿内,殷逐离坐着,曲凌钰跪着,仇人见面,竟然是这般光景。她敬茶过来,殷逐离久久不接,不多时外面便有人高声道:“太后驾到!”

殷逐离知道何太后的来意,如今曲凌钰同她有杀父之仇,这个人何太后自然可以拉拢。何太后进得殿中还没开口,自然是摆足了太后的威风。

殷逐离朝她行了礼,她微微颔首,转头便去扶曲凌钰:“好孩子,你也起来吧。”

曲凌钰起身,一直不看殷逐离,殷逐离也不想多理会她,其实说起来二人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但如今已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小仇可解,若是血海深仇,再加一点半点也没什么。

何太后生怕她化解,殊不知她根本就没想要化解。

十数个人在座,昭华殿却频频冷场,起先何太后还训些宫规叨些家常,到最后她也说不下去。殷逐离方才淡然道:“惠妃今日刚刚册立,夜间陛下理应留宿栖凤宫,你今日也累了,就且回宫吧。”

言毕,突然想起栖凤宫乃是历代皇后寝宫,嗯,她总不能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吧?正思索着,何太后却已经起身:“正好哀家也乏了,惠妃送哀家回宫吧。”

曲凌钰仍温顺地点头,她一直没看殷逐离,面对血海深仇的大敌,从头到尾却也没有招惹。而曲天棘叛变,竟也没有牵连到她。殷逐离哪里猜不出其中关键?

她不是个好家伙,立时就出言打趣:“我看惠妃最近消瘦得厉害,莫若宣个御医给瞧瞧吧?”

曲凌钰虽未抬头,身子却是一滞,这短短一瞬已被殷逐离捕出端倪,偏生殷逐离也不说,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曲凌钰同何太后步出昭华殿。倒是何太妃训戒了一句:“如今你已是大荥的一国之母,就要注意言辞称谓,江湖商旅气,不可带入宫闱,失了皇家体面。”

殷逐离又岂是省油的灯,何况她手上握着她一条大尾巴,反正顺逆都是要被她咬的,何必受这等鸟气。她立时就噎她:“母后训戒得是,逐离本就长自市井,难免带了些民间习气,日后还得多向母后学些三从四德才是。”

何太后脸­色­当场便有些难看,沈庭蛟是个私生子,这事也就她、傅朝英、殷逐离和沈庭蛟自己知道。背主私通的人,杀害正统皇子,乱臣贼子,摆什么架子谈皇家体面?

何太后久居冷宫,也是个擅于察言观­色­的,再开口时语气又十分柔和:“你也是识大体的,行事作风倒比凌钰这丫头强出许多。只是宫中规矩繁琐,改个日子得了闲,母后和你好好聊聊。”

这算是给足了面子了,殷逐离自然见好就收:“是。儿臣恭送母后。”

那时候沈庭蛟在正德殿,张青知道他对殷逐离上心,生怕何太后给殷逐离脸­色­,急忙打发了个内侍来禀。沈庭蛟闻言却是哧笑:“她不给母后脸子看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与其安慰她,不如先去椒淑宫瞧瞧母后。”

他搁了折子,还没进到淑椒宫,已经听到喧杂之声,再入内一看,果然何太后将宫内的青花瓷花瓶砸碎了,残片溅落一地。他倒是带了三分笑:“母后这是为何?”

何太后摒退了宫人,这个殷逐离是绝不能留了:“吾儿,母后今日出了一趟昭华殿。”

沈庭蛟点点头,何太后一直便是个仪态万方的人物,除了殷逐离,别人要将她气成这样,不容易。

何太后倒也很快恢复了过来,将思路也理了个端正:“殷逐离今日当众影­射­你的身世。”

沈庭蛟微蹙眉,他那个九窍心思,如何不明白何太后对殷逐离的敌意。殷逐离手上掐着她的七寸。是以他即便知道这些话半真半假,仍要作在意状:“如何竟发生这般事?”

何太后神­色­郑重:“吾儿,今你立她为后,已是仁至义尽。这个人……再不可留。”

沈庭蛟五指微拢,面上笑意不减:“母后,她口无遮拦惯了,你日后少往昭华殿走动便是。朕担保她绝对也不会主动出现碍您的眼。”

何太后便有些不解:“皇儿,我们呣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守着如同冷宫的椒淑宫,看尽宫中诸人白眼,为的什么?此人不除,你我还有……皆是命悬一线。你如今身为大荥君主,要什么女子没有?如何就这般护着她?”

沈庭蛟笑得含蓄:“母后,世间女子有无数,而殷逐离只得一个。朕眷顾她,自是因为她有其他女子皆没有的本钱。”

“看见没有,这就是老子的本钱!”澡盆里,殷逐离拍拍胸,波涛汹涌间一片珠光艳­色­。身后清婉哧笑:“大当家,您还笑得出来。现在殷家车马行船、来往货物皆抽四成税,倒是那斐家只抽两成,这样一来,我们的成本什么的必须得涨。他们肯定会降价同我们竞争,等于是让我们填补斐家的赋税,郝总管怕都急死了!”

殷逐离以指节击打盆沿,节奏明快,眉头却紧皱:“是啊,柯大夫还在宫中么?明儿个让他出宫吧,顺便给郝剑带个话……”

两日后,果然斐记各货行开始降价,称皇恩浩荡,天子金口免斐家赋税两成,特让利销售。有便宜货自然有人趋之若鹜,然好景不长,不多时便有小道消息,说是西洋那边曾偷偷运了几十船“洋垃圾”。比如死人穿过的衣服、喝过重又晒­干­的茶叶渣、墓中陪葬的金银珠宝等等,黑心商以低价买进,平价买出,赚取黑心钱!

小道消息传得总是最快,而且还找不到来源。不多时整个长安城甚至半个大荥都开始传得沸沸扬扬。

百姓也不是笨蛋,他得空他就琢磨啊——你说富贵城的东西都慢慢在涨价,这斐家,好好的他­干­嘛降价呢?

难道……嗯?= =

当日,斐记的多处铺面被暴民烧砸,甚至还在斐家大宅发现了“女子倚树­干­而立”这般暗讽­奸­商的画及“­奸­商死全家”的题字。

第五十九章:祸起萧墙

斐记铺面被砸本是后话,且说曲凌钰册妃那夜,沈庭蛟没有去栖凤宫过夜。那时候殷逐离正躺在榻上看书,殿里碳火烧得旺,棱花窗半开,窗外寒梅几枝摇曳不定,在墙上留下生动的花影。

殷逐离本已料定他不会过来了,这时候正半躺在榻上看书。他也没让宫人通禀准备,倒像是以往福禄王府,夜间归家一般自在。

殷逐离便有些惊讶:“你……没走错地方?”

沈庭蛟微微一笑,烛下展颜,仍是艳­色­无双:“今日地方上献了些贡锻、丝绸什么的,明日我让陈忠送过来,你看喜欢什么,自己挑些。”

他估摸着殷逐离对这些东西不会太感兴趣,也不多说,自己脱靴上了榻。殷逐离对他的态度颇有些琢磨不透,要说他­性­情大变吧,也不见他虐待自己。

要说温顺如昔呢,又多了三分强硬,特别是在人前。可就目前看来,他虽然扶持斐家与殷家平分秋­色­,却也没有打算把殷逐离怎么样的意思。

他解了衣服持在木架上,夺了她手中的书卷随手搁榻边的矮几上。殷逐离自然知道他要­干­什么,她也不惧——来就来,谁怕谁啊?她也不羞涩,直接就解了自己的里衣,往榻上一躺:“来吧。”

沈庭蛟俯在她身上,撑起身鼻尖对着鼻尖地看她。他眯了眼睛,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殷逐离发毛,终于她开口:“­干­吗?”

沈庭蛟柔柔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柔弱模样,他附在她耳边,细声细气地道:“­干­。不过你来。”

毕竟十多年交情,这模样让殷逐离有了几分安全感,她将脸侧向一边,闭目睡觉:“草民不敢。”

沈庭蛟低笑:“来。”

殷逐离侧身压住他,又恢复了往日张狂:“真要我来?”

沈庭蛟眸子都亮了起来,喉头微动,略略点头。殷逐离略一翻滚将他压在身下,重新确认:“不许生气?”

沈庭蛟抬腿轻轻蹭她腰际:“不生气。”

殷逐离随手抽了根衣带,穿过雕龙画凤的床头,再将他两只手拉到头上,用绳两头­干­净利落地绑在一起,淡淡地讲解:“你上次侍卫那绑法是捆将要被净身的太监的,也不能手足并缚,那是捆猪的。要这样两手捆着,中途也可以换姿势。唔,腿不能绑,留着增添情趣。”

沈庭蛟哪管这许多,在殷逐离面前,他的反应总是非常强烈,当即已耐不住:“罗嗦,快些!”

殷逐离将他绑好,近近地望了他片刻,抿­唇­笑得古怪。他有些发寒:“你要­干­嘛?”

殷逐离扯了香帕覆住他双眼,声音温柔:“当然是­干­你啊!”

沈庭蛟觉出有些不妙,心中顿时后悔不迭——明知她最近心中有气,实不应这时候让她主动。殷逐离哪管他想什么,夫妻房中趣,客气就没有乐趣。

她随手自烛台上抽了根红蜡,这是睡后用的小蜡,不过手指粗细,她将其点燃,吹了吹烛芯。沈庭蛟已经觉出不妙,立时就端出了帝王的架子:“放开朕,否则朕诛你九族!”

他现在严肃起来颇有几分威严,可惜殷逐离不惧,仍是悠哉游哉地吹了吹那腊烛:“反正都要诛九族了,不如临死前先乐乐。”

沈庭蛟还要再言,突然那红腊如泪,滴落在胸前,他猝不及防,立时就痛哼了一声,声音于先前的冷静中加了三分急迫:“混蛋,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殷逐离看他肌肤红了一片,不由俯身轻轻舔啃:“你皮肤太过细­嫩­了,先前有点痛,但是陛下,苦尽方能甘来嘛。”

又是两滴红烛泪,沈庭蛟哼了一声,开始用脚踹她,但单凭双脚又如何是她的对手,倒是被她拿住了足踝,那烛泪如雨一般,轻缓地滴落胸前。

沈庭蛟双手开始拼命挣扎,但殷逐离缚得太紧,他怒急而嚷:“陈忠?!”

门外陈忠小心翼翼地应:“陛下?”

殷逐离也不惧,却是扯了他的裤头,将红烛往那贼将身上一滴,沈庭蛟呻吟了一声,陈忠听得这声音,哪里还敢入内。只得小心翼翼地候着。

倒是殷逐离喝了一声:“傻站着­干­什么,陛下叫你滚!”

那陈忠应了一声,忙不迭跑了。脚步声去远,沈庭蛟绝望了:“殷逐离,朕杀了你、杀了你!!”

殷逐离低笑,手中红烛仍是选了最敏感的地方滴落,点点娇红。

当肌肤习惯了高温,那异样的滋味就开始滋生。他的呻吟由最初的疼痛变得软而柔,殷逐离舔着他的耳垂,动作温柔,声音却恨恨:“沈庭遥都不敢加老子的税,你居然要加两成!!加两成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免斐老头子两成!老虎不发威,你还真敢当老子是波斯兔!”

沈庭蛟拱了腰身去蹭她,罗帕遮住了视线,那烛泪滴在肌肤上的感觉分外明显,他开始出汗,那呻吟声也渐渐变了味。殷逐离以手握了那贼将,以掌中温度略略暖了一阵,方执了红烛,当头点了一滴。沈庭蛟嘶喊了一声,香汗淋漓。

殷逐离语气清冷:“弄点补贴,把税收的事平了。”

沈庭蛟摇头,她又滴了一滴红蜡,沈庭蛟已分不清是痛还是其它,那贼将却越发昂扬。殷逐离又滴了几滴,他终于忍不住嘶声道:“好!我答应,我答应,你快来!”

殷逐离俯身吹凉了那贼将,以舌尖灵巧地去剥那凝蜡,沈庭蛟神魂俱荡,他很想伸手抱抱她,或者是揉揉她的长发,但他的手绑着。他抬了腿极尽亲昵讨好地磨蹭她,她主动的时候,二人鱼水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令他食髓知味,铭心刻骨。

殷逐离只肯用手,他有些不满:“你……不想?”

殷逐离单音节回答他:“嗯。”

他便有些发怒:“为何?”

殷逐离不动声­色­:“因为这事应该你的惠妃来做。”

她故意把话题引到曲凌钰身上,也是必须要弄明白——如果曲凌钰真的有孕,沈庭蛟知不知道?如果知道,那么这个孩子到底是他的还是沈庭遥的?

按理应该是沈庭遥的,因为曲天棘叛变,曲凌钰没有受到株连,定是因为怀有皇子。而那个时候,沈庭蛟一直同她在一起,应该没机会接近曲凌钰才是。不过她也有些拿不准——毕竟这事,一刻钟就够了。

听她提起曲凌钰,沈庭蛟的怒意却减了几分:“你吃醋?”

殷逐离冷哼,沈庭蛟便只当她默认,心情顿时大好:“逐离,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时候不是解释的时候,他声音沙哑,只想哄得殷逐离亲身上阵,“你先来,待会我同你讲。”

这一番欢好直到三更时分,沈庭蛟全身都痛,却洋溢着一种吃饱餍足的满足感。他闭目歇了一会儿,又去碰殷逐离,下巴往上抬,示意腕间的衣带:“解开。”

殷逐离重复:“两成补贴!”

他点头:“两成补贴。”

殷逐离始才将那绳子解了,见他方才挣扎得凶了,手上有的地方已经磨破了皮,又寻了药膏来替他涂抹。

他倒是没为这事不快:“逐离,我饿了。”

殷逐离正倒头欲睡,闻言极是不耐:“你快上朝了,忍忍,上朝前陈忠会准备的。”

他一脸委屈地睡在她身边:“可是朕现在饿了。”

殷逐离起身,房里有些糕饼果点,可是他娇惯,吃不了太甜腻的东西,何况这时候吃冷食,难免又积食难消。

殷逐离找了一阵,终于又不怀好意的想起了苑中的雉­鸡­,啧,那滋味是真的不错。

她果是又逮了一只雉­鸡­,用腰间黄泉引剖了,拨了碳盆,就这么烤。沈庭蛟翻了个身,以美人侧卧的姿势看她:“……这是买来观赏的,你以后别吃了。很贵的。”

殷逐离不屑:“浪费粮食。”

商人务实,沈庭蛟懒洋洋地不动怒:“记得小时候你第一次偷­鸡­来烤,忘了藏好­鸡­毛,还被人告到殷老夫人那里,很跪了几天祠堂。”

殷逐离往­鸡­身上洒点盐,冷哼:“那不也是因为你饿了么!”

沈庭蛟浅笑,浓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他坐起身,长发如墨似瀑,端丽妩媚:“我同凌钰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她如今一无所有了,且留她一个容身之所。逐离,你信我一次好吗?”笑意敛去,他神­色­认真,“完完全全地信我一次,好吗?我和曲天棘是不同的!”

殷逐离烤着那只­鸡­,静静地撒着盐,看来曲凌钰怀孕的事沈庭蛟不知道,那么这个孩子定然也不是他的。她心思几转,声音却不咸不淡:“陛下是天子,谁敢质疑?何况天子后宫,本就该三千粉黛,方衬得天家人丁兴旺嘛。他日让礼部再选些女孩儿入宫,话说我身边的清婉,也是个不错的,最近这昭华宫也无他事,莫若拨到陛□边伺候?”

沈庭蛟眸子里现了一丝失望,转瞬即逝,声音也带了些冷淡之意:“朕的事,不用你­操­心。”

殷逐离认真地烤着­鸡­——信你?当初我母亲若不是信了曲天棘,如何会有后来的收场?你和曲天棘是不同,你比他混帐得多!

五更三刻,陈忠已经在门外伺候着,沈庭蛟起身着衣时有些艰难,他身子不好,体力比不得殷逐离。殷逐离便有些心疼,也说不上爱不爱吧,反正这些年习惯了疼他:“就这样能早朝?”

沈庭蛟自系着衣带:“有什么办法,天还早,你再睡会。”

殷逐离以锦被蒙了头——有觉不睡,费尽心机去抢那把黄金椅,也不知道图什么。

沈庭蛟见她蒙得严实,也便唤了陈忠进来替自己着衣,陈忠轻手轻脚,他吃不准这位皇后的斤量,生怕吵着她。要说这帝王心也当真难测,说他不眷这位文煦皇后吧,也不见他亲近其他女人,甚至册立后妃的日子也歇在昭华殿里。

要说他眷着这皇后吧,刚一登基,立刻就狠抽殷家赋税,这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打压殷家了。

他瞟了一眼榻上,那纱帐捂得严,他只能隐约看到半枕青丝。

及至卯时末,正值退朝,殷逐离难得生了次好意,就命昭华殿的宫女天心端了盅甜汤给沈庭蛟送去,岂不料这一送,就送出了祸端。

第六十章:翻不尽的底牌

那时候殷逐离在昭华殿前园的树上攀折一枝梅花,远远就见张青风一样奔进宫中。殷逐离颇为意外——往日从不曾见他这般失措。

“母妃!”他老远也看见了梅树上的殷逐离,“快走!”

殷逐离从树上跳下来,拍去衣上落雪,还不忘用他的衣襟蹭去手上尘泥:“张统领,好久不见,何事如此慌张?”

张青也不顾得许多,扯了她便往后园走:“傅太傅带了人过来,母妃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殷逐离一头雾水:“傅朝英要造反?”

见她不慌不忙,张青急得跳脚:“母妃,今日天心往父皇御书房送了一盅甜汤,父皇饮后即昏迷不醒,整个御医苑的人都被惊动了。现今何太后已经赶了过去,傅太傅已经调集人前来拿你了!”

殷逐离以发间玉钗搔了搔头,神­色­淡然:“可是我这一跑,即使不被他抓到,也成钦犯了不是么?张青,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

张青顿足:“母妃,父皇一片苦心,你是真不懂么?”

殷逐离拍拍他的肩:“不急不急,天塌下来也是傅朝英先顶着,他比我们都高,哈哈。”

张青还欲再言,那边傅朝英果然带了几队御林军过来。虽然张青现在是御林军统领,但长安的兵马仍然在他手上,将带兵,没有一段时间,适应不了。

张青也不含糊,转身就拔了腰刀,平时守护昭华殿的几十个卫士俱都举枪戒备,殷逐离负手站在庭中,寒梅开了满园,落英蹁跹而落,风起人如仙。

“张青!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想造反?”傅朝英声音冰冷却威严,整个长安城的兵马都在他手里,他是有资格威严的。

倒是殷逐离声音含笑:“这是­干­什么?都收起来。”

张青声音低沉却坚决:“母妃,父皇有令,哪怕是我们全部牺牲,也必须保得你平安。”

殷逐离状似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摸得全场人满脸黑线,她声音倒是洪亮:“傅大人是当朝太傅,又总管长安兵马,现今天子莫名中毒,他来拿人审讯也是应该。”

张青急切:“母妃!倘若落在他们手上,你焉有命在?他们不会让你等到父皇醒来!”

殷逐离笑意不减:“我若逃走,大家一块没命。我若束手就擒,你们还能活着。”

周围十数人闻言都是一阵激动,张青神­色­坚决:“张青宁肯与他拼命,死在母妃前面,我也有脸面对父皇!”

殷逐离转头看他,不由赞叹:“好孩子,那你上吧。”

张青持刀,果是欲上前,冷不防身后殷逐离一个手刀过去,他应声而倒。周围人一阵慌乱,殷逐离神­色­严肃:“看看都成什么样子,把刀放下!”

失了头领,他们也不知该听谁,虽握着刀,却不再有方才拼死一战的锐利杀气。殷逐离缓步走近傅朝英,见远方何简同何太后一并行了过来,她神­色­寡淡:“傅大人,走吧。”

傅朝英以探究的目光打量她,她笑意渐深:“傅大人是否在想殷某为何有恃无恐?”

傅朝英咳嗽一声,转了转拇指上的班指,轻声道:“带走。”

殷逐离被投入大牢,依着何太后的意思,就是立刻处死。倒是何简道出疑虑:“太后娘娘,微臣浅见,文煦皇后并不是束手待毙的人,她必然留了后手。若是冒然杀害,只怕……”

何太后便有些心烦:“就是因为你们诸般犹豫,方才让她活到今日。这种人狡诈多智,必难安分。”

何简见她神­色­,不敢再言,傅朝英却颇为赞同何简的意见:“我先去大牢见见她,这个人不可小视。”

何简点头:“我与太傅同去。”

殷逐离在牢里还成,长安城各大小官吏谁没得过她的好处,危急关头虽然帮不上忙,但明里暗里总会顾着点,没良心的人毕竟是少数。

牢房是单间,靠墙放着恭桶,旁边铺着稻草,殷逐离在稻草上坐了一阵,她也不急,捡了个木碳在地上画九宫格。

狱卒都知道这位殷大当家——如今的文煦皇后,一生能见得几回?是以都拥在栏边瞧她,牢头将诸人都赶散了,却也是疑惑:“娘娘自己能跟自己玩九宫格?”

殷逐离语态玩味:“我没有自娱自乐的习惯,”她抬头朝那牢头浅笑,“不过我一向有运气,要不了多久,会有贵人来陪我玩九宫格的。”

牢头望了她数眼,富贵城的殷大当家,大荥国商,文煦皇后,他心中有些感慨,上头已经传下信来,这位皇后,命不久矣。

过不多时,果然有狱卒来报——何相同太傅前来探监。牢头赶紧打起­精­神出迎,殷逐离九宫格堪堪画好,牢门打开,她抬头望傅朝英,抬手相邀:“太傅,要来一局吗?”

傅朝英目光如炬,他也疑心殷逐离虚张声势,若是被空城计所骗,他脸无处搁。但是他见过殷逐离的手段,如果说这是一场叶子戏,她就有翻不尽的底牌。是以对她,傅朝英一直觉得这样直接的擒杀不妥。

他自然没有坐下来,他觉得这样俯视她才够声势:“命不过一刻,殷大当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傅某真是佩服。”

殷逐离最是擅长噎人的,立马就回嘴:“能得公公赏识,媳­妇­荣幸之至。”

傅朝英脸­色­一变,立时转首看四周,气势顷刻散尽:“哼!你今日说什么也无用。”他一挥手,牢头将狱卒皆带了出去,最后仍是回身,声音虽轻,殷逐离倒是听见了:“大人,狱中规矩,犯人临死得吃个饱饭,大人没得犯了忌讳,小的这就去准备。”

傅朝英心中有些焦虑,他站着,殷逐离坐着,但是气势上他未占得半点上风。最后还是何简低声道:“太傅,好歹相识一场,这断头饭不当省下。”

傅朝英略略犹豫,也冷笑:“无妨,反正没个两日两夜,王上醒不过来。”

那牢头倒是个灵俐的,立时就出去准备饭菜。殷逐离相邀何简:“枯等无趣,先生可愿陪逐离这一局?”

何简倒是坐了下来,目光流转,略透了担忧:“请。”

不过一刻钟,牢头便送了饭食进来,白米饭,一整只烧­鸡­,还有一小壶酒。殷逐离抬头看他,开口时语态随和:“你叫什么名字?”

那牢头却骇得面­色­一变:“大当家,这这这同小的却是……”他看了看傅朝英,不敢再开口。殷逐离用何简的衣角擦了擦手,就地吃­鸡­,傅朝英等得满脸黑线。

待她酒足饭饱,已是三刻之后,傅朝英略略挥手,那牢头端了两样东西上来,一瓶毒药、三尺白绫。殷逐离拿那毒药嗅了嗅,又摸了摸那白绫,很是满意:“想不到殷某居然还有如此体面的死法,傅大人,谢过。”

傅朝英冷着脸:“闲言少叙,你纵然拖沓,能拖过两日两夜么?”

何简欲出言相劝,殷逐离已经开口:“即使傅大人都准备了,殷某就先服毒,再上吊吧。也不辜负太傅好意。”

傅朝英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那你就快些!”

殷逐离拿了那毒药,仰头欲饮,见何简的表情好像是自己服毒一样,她又失笑:“我死之后,还请太傅赶紧披上战甲,此时若征集兵马前往涪城,或许还来得及。”

傅朝英心中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何事尚来得及?”

殷逐离一脸愕然:“太傅不知道么?啊,瞧殷某这记忆,这等大事,竟然忘了告诉太傅!”她凑近傅朝英,目光清冽柔和,“太傅应该知道逐离身边有两个人,武艺也是不错的。”

傅朝英狐疑:“廉康、檀越。”

殷逐离点头:“前一阵子,他们突发兴致,想要尝尝经商的乐趣,于是随着殷家的商船,出外游历了。”

傅朝英极为不耐:“那又如何?”

殷逐离笑意若水:“太傅,逐离一个不察,竟然让他们将大荥国库的数额,还有曲大将军已死的消息也……若是逐离身死,他们定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大月氏一向垂涎我大荥河山富饶,你猜若是他们知道曲大将军已死,新帝昏迷不醒,大荥国库空虚……太傅,逐离饮完这杯之后,您难道不应该整装赶赴边关么?”

第六十一章:云开日出

傅朝英匆忙离去,何简留了下来。殷逐离打算再扯他的衣角擦擦嘴——她的罗帕什么的都被搜走了。何简这次有了经验,先退后一步避开:“你真的派人去了大月氏?”

殷逐离一脸迷惑地看他:“大月氏同大荥正在交战,我此时派人过去,岂不是投敌?”

何简大惊失­色­,又望望附近无人,方凑近她低声道:“这种事你竟然也敢随口说谎!说来也奇怪,檀越和廉康确实也不见你带入宫来……”

殷逐离趁他靠近,忙用他的衣角擦了擦嘴,答得十分无奈:“那是因为九爷说后宫禁地,非阉人不许靠近。”

何简急得脸都白了:“若他查到这事……”

殷逐离顺便再借着那角衣袖擦擦手:“昭华殿我是真的派了清婉出宫,檀越和廉康这几日确实不在长安。”

见她胸有成竹,何简也略松了口气:“吓死老夫了!”

殷逐离语笑嫣然,又问及正事:“九爷真的中毒?”

何简点头:“不然他又岂会放着你不管?”

殷逐离不置可否,笑意浅淡。何简又有些生气:“殷大当家,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自你入宫之后,九爷将自己得力的心腹全都用来守卫昭华殿,他不是防你出去,最重要的是防着人进来!且你出去之后,难免就会被人无中生有地中伤。明面上他将你禁足昭华殿,可实际上,他将你放在心尖尖上。”

殷逐离重新坐再画九宫格,语调平静无波:“是吗?”

何简急切:“现在傅太傅手握重兵,他初立足朝堂,根基不稳,各个紧要位置上都是旁人的心腹,处处受制于人。大当家,您是个聪明人,何某只是希望,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但至少你同他一条心,好吗?”

殷逐离不解:“何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又岂会为难于他?”

何简摇头:“太后……权欲极重,殷大当家,女人到了那个份儿上,不会顾及多少骨­肉­亲情的。何某……只希望大当家,体谅九爷。”

殷逐离坐在稻草堆里,背靠着天牢大狱的木栅栏,略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我不曾想他势单力薄到这种地步,连送到御书房外的汤也能被人下毒。”

何简又略带了些希望:“那是因为他最信得过的人,都安Сhā在了昭华殿。”

殷逐离挥挥手:“我有些累了,何相请吧。”

何简郑重其事地向她拱手作礼,正要行出囚室,突然又心生好奇:“皇后娘娘怎么就肯对何某吐露真言呢?万一何某向太傅告密,娘娘岂非命在旦夕?”

殷逐离低笑,仍是闭着眼睛轻声道:“何相跟着九爷,能够位及人臣,跟着傅朝英能有什么?您毕竟是外人,行事又一向沉稳,自然是跟着同自己有十多年师徒之谊的九爷稳妥。另外……就算你告诉傅朝英我并没有派人去大月氏,他又为何要相信你呢?他会想我为何要将这等机要之事告诉你?莫非你想等大月氏真正起兵?大月氏一旦攻城,他誓必离开长安,九爷会领长安兵马,那时节,他如何再自重呢?这般一想,他就会认定你不是个好人。”

何简叹服:“攻人攻心,大当家,何某拜服。但是大当家,何某有一言相赠。”

殷逐离调整了个坐姿,也透了些好奇:“何相请讲。”

何简语重心长:“何某忠于九爷,并不是为了位及人臣,而是我同他十多年的师徒情份。向当初唐先生之于大当家。大当家看世情一向通透,但是周密计算之下未免失了人情。若大当家相信过唐先生,为什么大当家不肯试着相信一次九爷呢?”

殷逐离终于撩了撩眼皮,语态慵懒:“先生,您说有一言相赔,这已经四言了。何况您既是有言赠我,又以问句结尾,不是很不公平吗?”

何简拂袖就走。

不多时,狱卒又重新回到了牢里,那牢头见殷逐离活着,显然十分惊讶。殷逐离朝他笑笑:“你姓钟?”

那头儿很惊讶:“娘娘怎知在下姓氏?”

殷逐离笑得如沐春风:“我听他们叫你钟头儿。”

那牢头有些憨厚地扒了扒头发:“小的钟亭,大当家,您也别怪小的,小的也是家有妻儿老小的,必得受命行事。您还想吃点啥?”

殷逐离抬头望了一阵牢底,突然道:“花生米,再来两壶酒。”

那牢头一听,这好办。不一会儿他还真弄了一碟花生米、两壶酒,酒是掺了水的烧刀子,劣酒易上脸,殷逐离喝不多时,双颊已是绯红。

酒尚未尽,外头已来人,请她仍回昭华殿梳洗歇息。话未说完,被她一个花生米打在额头上,她语声浅淡:“吵什么,本宫睡醒了自然就回去了。”

来人讪讪地回去了,得知她又复位了,诸狱卒自然有一番奉承,她也不拒,笑吟吟地令钟亭去蓬莱居叫了一桌酒菜。有她的亲笔信,刘掌柜反倒是给了钟亭一些银两。

殷逐离又见无外人在,便邀他们同席,她交遍三教九流,没什么架子,桌上气氛竟然十分融洽。

狱卒这差使,清闲也寂寞,十几个爷们,很讲了些狱中秩事,殷逐离听得津津有味.临走时,她请钟亭代送信去殷家大宅,钟亭一想这也不算什么事,就应了下来。待得送过去时,那位郝大总管看完信,又请狱中几个狱卒吃了顿酒。

次日,长安附近有人出两万两捐了个万年县县令,八品小官,没什么人注意。

沈庭蛟醒来后看见殷逐离在身边,似不敢置信一般眨了几次眼,最后终于冲她笑了笑。殷逐离却在翻看案上的折子,那些折子里有不少是当初反对册她为后的,她将这些册子全部揪出来,陈忠有些为难——历朝章约,后宫不得­干­政,但他不敢出言提醒。

殷逐离倒是不避讳,将他唤了过来:“陈公公,这些折子,已经有些日子了吧?陛下怎的不处理呢?”

陈忠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朝臣毕竟是外人,如何能明白皇后娘娘的贤德。”

殷逐离很满意,不过她指的不是这个:“明儿个你遇到上折子的这拨儿人,就这么说……”

陈忠听得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二人在那里嘀咕,沈庭蛟声音绵软:“讲什么悄悄话呢?”

殷逐离搁了折子,又坐在他榻旁:“好些了么?”

他点点头,再次看向陈忠,陈忠附在他耳边偷偷地说了,他也露了丝笑意,将殷逐离揽进怀里:“对不起逐离。”他轻吻她的额头,这样道。

殷逐离靠在他胸口,陈忠见二人亲昵模样,自然不好再待,自退了出去。殷逐离抬头,­唇­碰到他的下巴:“艰难成这样了,怎么不告诉我?”

沈庭蛟一怔,低头看她,偏生平日里没个正形的她也收了笑意,一脸正­色­。四目相对,莫名地生出些缱绻情意来。沈庭蛟以食指卷着她的发梢,轻声道:“我需要一点时间逐离,最多三年,”他以下巴蹭蹭她的头顶,说不尽的浓情蜜意,“如今……我寄人篱下,本不该将你留在身边。可是……”

殷逐离有些不适应:“陛下,您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了,如此儿女情长,怎成大事?”她语态郑重,“你须知道,你是何太后的嫡亲血脉,至少人前你是圣祖爷的亲生骨­肉­,她日后少不得还得倚仗你。朝中老臣对皇家血统看得极重,即使傅朝英手握重兵,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敢妄动。他们如今最大的顾忌,就是我。我知道太多,且又有前科,他们怕重蹈曲天棘的覆辙。你若斩了我的头,他们也就安心了。”

沈庭蛟又有些发怒,他身子不好,又刚刚醒来,一怒之下难免就咳嗽。好在何太后下药很小心,只是令他昏睡了两日,她本想借此机会除掉殷逐离,倒真没想把沈庭蛟怎样。

殷逐离替他捶着背,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逐离,我同你十余载的感情,你真的就这么看我吗?”

殷逐离端了热茶替给他,不说话。

次日,堪堪下朝,礼部尚书岳怀本未走出宫门,就听小太监私下议论:“昨儿个王上身子不好,竟然将奏折带到寝宫里看,都不避着皇后娘娘呢。”

此话一出,他心里发紧,忙上前满脸堆笑地问:“敢问公公,娘娘也看奏折了么?”

那小太监一看有人问,立时强笑:“瞧大人您说的,后宫不­干­政,娘娘哪能看折子,哈哈哈哈。”

边笑边心虚地跑走了。

他心里有鬼,立刻就想到上书反对册殷逐离为后的折子。那时候风气盛,用语自然也就批得重。若是让殷逐离看见,这可把她得罪狠了。

陈公公收了十几两银子,这才露了点口风:“王上确实极宠娘娘,而且那堆折子,就放在王上的寝宫里,指不定什么时候被娘娘看了去,她的­性­子……嘿,岳大人,自求多福罢。”

夜间,陈忠收到一封两千两的银票,礼部尚书岳怀本请求偷出那折子。陈忠端着架子,很是义正辞严:“大人这是什么话,递上去了的折子,能偷偷拿回来么?那是诛九族的大罪!”说完他又叹,“唉,说来若真让娘娘看见了那本折子,娘娘又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大人一家只怕……唉。”

岳怀本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暗暗骂了句阉狗好大胃口,第二日却送来了一叠银票,陈忠一数,心肝就是一颤——足足一万两。

三日之间,陈忠以同样方法施行,二十六本奏折,总值银票二十四万两。殷逐离点着银票,还有点意犹未尽:“这算什么财,真要发财,抄了他们的家九爷可就真的发财了。”

第六十二章:今宵别梦寒

殷逐离安分地呆在昭华殿,沈庭蛟无事都会过来留宿,实在熬夜睡晚了,就在自己的寝宫歇下,曲凌钰那边他一次也没去过,另一处辰贵人——张青他娘的住处,就更别提了。

宫里人都知道他对文煦皇后看得十分金贵,昭华殿的人在别处都高一人等。但这毕竟只是后宫,朝堂之上的关系相对要复杂许多。帝王的后宫,从来都不是用来安置自己心爱的女人的。

更多时候,它只是一种朝中势力的平衡,这里的女子靠的不是美­色­或者才艺,更不是聪明才智,帝王看的应该是家世。朝中不少权贵都有爱女,也有不少都存了这份心思,何太后几番提议,都被沈庭蛟拒绝了,称江山不稳、百姓不安,再不纳妃。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私下里诸人都知道——宫里的那位厉害得很,据说就是纳了惠妃,这位皇后就敢对帝王下毒。而嘉裕帝竟然连这个也忍了。

狠毒到这份儿上的女人,谁还敢得罪?

圣宠,是不能独霸的。殷逐离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想起很久以前跟沈庭蛟开的那个玩笑——“湖里很冷,除了女人就是太监,连黄瓜都找不着一根……大家用了许多年手指,都很寂寞。”

帝王的后宫,应该是三千粉黛。可是这深深宫闱,就这么一个男人,需要那么多人来分。那东西本就不大,就算薄薄地切成片,一人能得几片啊?

她坐在案前翻看一卷《法华经》,在佛法禅经面前想着这样邪恶的内容,不由又叹自己实在是六根不净。

何太后已经数次示意殷逐离,沈庭蛟必须纳妃,且眼下已经有几位大臣家中有适龄且品貌均佳的女儿,其中一位更是封疆大吏。殷逐离仍是淡笑:“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可是画卷到了沈庭蛟那里,仍是毫无动静。何太后不由也着了急——人在不同的位置上,想法是不一样的。傅朝英诛杀曲天棘、拥沈庭蛟为帝,是因为当时形势所逼,一则沈庭蛟是他的骨血,二则曲天棘兵法老辣,胜之不易。

可如今他手握重兵,如果政局迟迟不定,他还会一心臣服于沈庭蛟吗?

画卷一副一副被退了回来,何太后已经不知道拿这个儿子怎么办。对殷逐离也就更加怨恨,苏妲己覆商,武则天谋唐,女子多智,本就是妖邪。

因新帝继位耽误了科考,沈庭蛟登基后便决定于十二月初六重开恩科,天子亲自为主考,也就是此科所有考生,都将是天子门生。此等荣耀,书生俱都不愿错过。

随着日子将近,他也忙得很晚,连昭华殿这边也经常见不着他的面了。何太后派人来邀殷逐离前去天兰阁赏梅,被清婉以“娘娘正在禁足,不能外出”为由,打发了回去。不想何太后竟然三番四次地送了东西过来示好,又屡屡派人前来嘘寒问暖。

整个昭华宫里的人都惊奇不已。而这日下午,何太后竟然亲自过来。

昭华殿中景­色­亦是不错,沈庭蛟格外偏爱此殿,也就将殷逐离安置在此处。宫中亭台错落,寒梅次第。浮水清澈,游鱼往来。曲折的白石小径蜿蜒其间,玉栏半人高,堪堪可见水中美景。

那白石小径之下竟然另有旋机,背面汉白玉上刻嫦娥奔月、敦湟飞天,后沈庭蛟登基又偷偷命工匠赶制了百鸟朝凰。

在此处看彼处倒影,水波横流,每一个纹路都经过独出心裁的牵引,直令画面栩栩如生。看不出奢华,胜在­精­巧。

何太后凭栏站了许久,见那画面也是赞不绝口:“王上对皇后,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殷逐离只是微微躬身,她对何太后面上虽恭敬,终究也透了些冷淡:“皇恩浩荡,逐离惶恐。”

何太后倒是极亲热地握了她的手:“别这么说,你殷家也是大荥的功臣。”

对她突来的转变,殷逐离很有些怀疑——像是当年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时候,那只­鸡­的心情。但何太后很快挑明了来意:“今日哀家不过就是过来看看皇后,这宫中皇后毕竟不熟,平日里也没个熟人可以说说话。这是哀家娘家的远房侄女儿,平日里倒也伶俐可爱。”

从她身后走出一个女孩儿,大家闺秀,像是被花匠­精­心培植的名花,举止得体、进退有度、美而不艳。但是大凡时常修剪的名花,总是太过刻意,中规中矩,美则美矣,终归失了那分自然野趣。

“小女子薜藏诗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福了一福,礼数周全、仪态大方。殷逐离恰到好处地伸手扶起了她,心中暗叹,特么的,怎么会有人生来就如此像皇后呢?

何太后仍是浅笑:“皇后,这丫头生来便是个可人的。”她挥手让这薜藏诗退下,殷逐离看着她步态娉婷、行若晚风扶柳,就深感老天不公。何太后几乎是带了些请求的意思,“逐离,她是安昌侯薜承义的独女,哀家向你保证,她绝对不会动摇你皇后的地位。不论将来如何,你永远都是我大荥王朝嘉裕帝的皇后。”

她神­色­真诚,语态恳切,是个人都能当真。殷逐离心中却冷笑——若­干­年后,你把老子刻牌位上,自然是千秋万载的皇后了。不过她面上仍是带笑:“这孩子瞅着是不错,家世也合适。臣妾没有意见。”

何太后闻言欣喜:“好孩子,母后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只是王上还小,固执得紧。你看能不能在他面前……”

殷逐离点头,毫不迟疑:“应该应该。”

何太后闻言仍是不放心:“明日本宫于天兰阁设宴,莫若你邀王上同席,我们一家几口也该找个日子聚一聚了。也正好让王上解了你的禁足之罚,你毕竟是这后宫之主,老是呆在宫里也不像话。”

殷逐离暗笑——这明显就是想让沈庭蛟见见那藏诗吧?她却仍点头:“一定一定。”

何太后也不劳她送,袅袅婷婷地离开了。殷逐离举一枚果子远远掷进水里,那副百鸟朝凰被模糊成一片水纹。

她倚着栏杆,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恰好天心送了何太后出去后返转,她上次送甜汤给沈庭蛟时出了事,生怕殷逐离以为她是何太后的人,一直不断地向殷逐离示好,做事也尽心尽力。此时见殷逐离神­色­沉郁,不由开口相询:“娘娘可是在为方才之事不悦?”

殷逐离一脸莫名其妙:“本宫为何不悦?”这话问出去,她自己也怔住了。沈庭蛟第一次纳妾的时候,她兴高采烈,恨不能立时Сhā上翅膀,飞回福禄王府看看这位佳人。沈庭蛟第二次纳妃,她不悲不喜,冷眼旁观还嗑点瓜子。沈庭蛟第三次纳妃刚刚冒了点苗头,她倚在栏杆上叹气。

她拢紧身上红缎金线绣百鸟朝凰的披风,突然觉得惊悸。

第六十三章:搬起石头砸脚背

夜间,沈庭蛟仍过昭华殿留宿,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积雪未融,新雪又落。他穿了白­色­的狐裘,纵有陈忠撑伞,肩头也落满了雪。

雪地里昭华殿的人跪了一地,殷逐离却已经酒醉不醒了。沈庭蛟将众人俱都一番薄责,却也知道那个家伙听不进去劝。进得房内,见她已然睡熟,凡中不免一宽。

彼时她离开富贵城已经有些时日,商铺里的事仍是殷氏在打理——她避客而居,消息来源不如以往,很多事也就不再作主了。

宫中清闲,外面的人要进来更是不易,她一个人在宫里,自己过来得晚,曲凌钰整日里躲着她,便是何太后远远瞄见她也是能避则避。便是上次傅朝英关押她时搜走了她的黄泉引,之后也怕她寻衅滋事,俱都还给了她。

她终日里无所事事,难免贪杯。

沈庭蛟在榻前站了一阵,不免就升了些怜惜之意,许久方自行脱靴上了榻。殷逐离睁开眼睛看了他一阵,终是醉得厉害,也不甚清醒。沈庭蛟回身抱了她睡下,她倒是顺势在他嘴上亲了口,似是认出他来,十分欢喜:“九爷!”

沈庭蛟轻柔地应了一声,心中也升起些甜蜜来。他也不说不上来对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十余年勾肩搭背的交情,最初也觉得她粗鲁、好勇斗狠、气量狭小,但后来渐渐就习惯了这些缺点,反倒觉得其他女子皆没有她的味道。

再后来,渐渐地懈怠,遇到棘手的事就往她面前一推,撒手不管。到如今,喜怒都牵着她,只要她给一分好脸­色­,自己就受宠若惊恨不能摇几下尾巴。

他低声叹气,想自己也是血­性­男儿,如何十余年光景,就被她养成了这般。殷逐离却不管这些,八爪鱼一般紧紧攀附着他。他在她额上轻啄了一记,这些天殷逐离倒是特别听话,没惹出什么乱子。

他担心她过不惯这宫闱中寂寞枯燥的日子,因此总格外宠爱她,凡有什么有趣的物什,也总是第一个想到她。每天夜里不管多累,总也要先将她喂饱,免得她又生什么事端。

他轻轻解着繁复的龙袍,一手摩娑着她衣料下光滑的肌肤。她在这宫中闲置了些日子,身子竟然又丰满了些许,他一路抚摸下来,十分满意。

今夜殷逐离十分热情,水蛇一样缠他。他有些怕,或者这家伙每次示好总是别有所图,又或者此时她心中所思的,不过是长安城郊那一捧枯骨?

他埋进软玉温香之中,平复自己的杂念。

待恩爱之后,沈庭蛟有些疲累,与殷逐离交颈相拥着睡去。殷逐离睁开眼,暗淡的烛火调和着夜­色­,光线粘稠。她眸中宝光流转,不见一丝迷醉之­色­。

梆子敲到四下,沈庭蛟醒来,见殷逐离转着幽黑的眸子怔怔地盯着他看,不由又笑:“夜夜同宿,还没看够?”

殷逐离蹭进他怀里,正好贴在他耳边说话:“明日我要去狩猎。”

沈庭蛟便有些犹豫:“前些日子因我继位,延迟了今年的科考,眼看就十二月底了,还有许多时间要准备,等此事一了,我陪你同去好么?”

殷逐离翻个身背对他,语带不悦:“你不必与我同去,我自带人前往。你要不放心,派张青跟着我也成。”

见她神­色­不耐,沈庭蛟心下沉吟,但皇后出宫狩猎,古来皆无先例。朝堂上那般家伙又要如何磨牙?思及此处,他不免又柔声劝:“逐离乖,现在大雪,马都跑不稳健,等天气暖了,我带你去,好不好?”

殷逐离难免现了些失望神­色­,沈庭蛟将她揽回自己怀里,又是一番抚慰。他如何不知她并不喜欢这深宫。他摸摸她的脸,突然又笑道:“朕逗你玩呢,好吧,明日我们去皇家猎场狩猎。”

殷逐离转头看他,他笑起来极美,如若雪过天霁。殷逐离微微叹气:“算了,你若前去,那班老家伙免不得又要唠叨你。”她支起身,吻在他­唇­际,天­色­未明,那­唇­­色­映着烛火鲜艳欲滴,“那你晚上陪我去天兰阁赏梅吧。”

沈庭蛟自然应下:“夜间我早些过来陪你。”

殷逐离点头,先提一个令他为难的要求,待他下定决心之时再退而求其次,他纵然临时有事,也会先记得此约。

门外陈忠已经在催起,殷逐离下得榻来,亲自替他穿衣。他站在榻前,看着那双系着他靴上系带的手。在那双手上,流动过整个大荥起码十年的总岁入,那双手曾经震动大荥朝堂,诛杀重臣、拥立新君,几乎改变了一个朝代。可是现在,那双手为他穿着靴,握刀只为修梅、握笔亦只是临帖。她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地方呢?

他心中一紧,而后又觉得每一任皇后都这样过来了,兴许慢慢地她也会习惯的吧?

殷逐离送他出门,他将她推回屋里:“外面冷,继续睡吧。晚上朕过来陪爱后赏梅。”陈忠仍是毕恭毕敬地行礼,殷逐离略略点头,­唇­角微挑,似笑非笑的模样。

及至酉时,沈庭蛟果然过来昭华殿接她,随即命人摆驾天兰阁。二人携手并肩而行,寒梅落雪纷扬,没有多余的宫人,陈忠远远跟着。

堪入了天兰阁,沈庭蛟便是一怔,那宫中相迎的赫然是椒淑宫的人。他微敛了眉,虽不愿让殷逐离与何太后照面,却终不愿扫了殷逐离的兴,仍牵着她往里间行去。

天兰阁,顾名思义,内置暖房,养各种花卉。圣祖帝沈晚宴尤好兰花,故天兰阁中诸花又以兰花最盛。

水晶的珠帘堪堪撩开,那花香已经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沁人肺腑。

何太后已备好酒水果点,见沈庭蛟过来,眼中也露了丝慈爱之­色­:“皇儿来了,坐。”

沈庭蛟握着殷逐离的手在主位上坐下来,宫人开始上菜。暖盆烧得太旺,薰暖了隆冬的风,倚着楼阁,但见繁花次第、争奇斗艳,丝毫不觉寒冷。

何太后的目光却在沈庭蛟身上停留,沈庭蛟依礼敬了酒,又叙了些闲话她方笑道:“有花有酒,怎可无歌舞呢?”她击掌三声,丝乐渐起,一群着白­色­纱衣的舞姬边跳着荷叶舞边入了殿中。因在太后凤驾前,着装、舞步都以优雅、端庄为主。沈庭蛟同殷逐离十余年间混迹市井,可算是看尽了人间艳­色­,哪会把这个放在眼里。

可他也不想扫了二人的兴,眼见得今日何太后不曾寻衅,殷逐离也算安分,席间气氛难得和睦,他握了殷逐离的手,轻轻地合着拍子。论歌舞音律,他比殷逐离擅长,殷逐离是样样都懂,跟谁都能侃到一块,但不一定­精­通。

就编钟拿手,还是学来唬人的。>_<

而沈庭蛟却是错看了殷逐离,她之所以安分,是笑眯眯地期待着美人登场呢。果然舞不多时,琴音渐低,只见一众舞姬之后现出一名着红­色­舞衣的美人来,不是昨日那藏诗是谁?

这一身红衣太过惹眼,她的舞技本也不错,甫一现身即压了全场。沈庭蛟又不傻,如果说这时候他还看不出何太后的用意,那可就是装傻了。他埋头吃酒,面有不悦之­色­,碍着何太后,不好发作。

于是整个席间,他眼观鼻、鼻观心,不论那藏诗如何卖力讨好,始终连眼皮也不撩一下。

及至出了天兰阁,沈庭蛟没个好脸­色­,殷逐离这个同谋也有些讪然。他大步往前走,殷逐离摸了摸鼻子,很自觉地尾随其后。沈庭蛟一直待她走进昭华殿方才大光其火:“你就那么希望把我推到其他女人的榻上?”

殷逐离寻思着这事打死也不能认,故而一脸坦然:“我怎么知道太后是来荐美人的,你怎么不想想,我好好的一个皇后不自在,便给自己弄个对头­干­嘛?!”

沈庭蛟想要寻东西过来揍她,左右找不到称手的物什,只得抽了花瓶里那枝梅花狠抽了她一记:“混蛋!我昨日方应下与你同游天兰阁,你不说出去,母后会准备得如此周全?”

殷逐离不吱声,他又抽了她一记,寒梅冷香微溢,落英四散:“反正你也不愿我过来,我日后不过来便是!”

他掷了那梅花枝条,一脸怒容地出了昭华殿。殷逐离又摸了摸鼻子,天心扯她袖子,压低了声音:“娘娘,您快劝劝王上啊!”

清婉也有些着急:“大当家!”

殷逐离闷闷地捡了那藤条,不出声。结果不到二更天便有太监过来通风报信——说是王上去了栖凤宫了。

一众宫人俱都是大惊失­色­,活像是遇到什么了不起的事,个个往殷逐离身边凑。到第十个宫女紫涵进来的时候,殷逐离已经不堪其扰,当时就掀了一张小几:“我说你们还有完没完了?他去睡曲凌钰了,本宫知道了知道了!!”

不料这一番烦躁很快就落进了旁人耳朵里,下面又开始纷纷谣传皇后娘娘掀翻桌椅、喝奴斥婢、打狗骂­鸡­……就差没扯三尺白绫吊脖子了。

殷逐离倒是不急——就算他到了曲凌钰那儿,他能­干­什么啊!

她独自摆了棋盘,如今朝中傅朝英手握重兵,沈庭蛟势单力薄,名为天子,实则内忧外患。可是若是引进安昌侯薜承义,他代曲天棘驻守边关,如今大月氏短期不敢相犯,若是沈庭蛟拉拢他,刚好可以与傅家互相制衡。

而拉拢安昌侯,娶薜藏诗,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安昌侯如何会甘心让他的爱女给一个商贾出身的皇后行跪拜之礼呢?若要示诚,便当示出十分,上上之策,就是立薜藏诗为后,安昌侯身为国丈,必然死心踏地地为沈庭蛟效力。殷家终归是商贾之家,扶不稳一个天子。

殷逐离落子紧气,暗想若自己坐在这黄金座椅上,如今会怎样抉择?

将原后打入冷宫,立新后,待根基稳固之后,迎出旧后,设立东西二宫,两位皇后共治。这算是比较有良心的。若是没有良心的,暗暗处死旧后,此时殷家有殷氏维系,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变故,而诛杀旧后,殷家顾及族人­性­命,必然也是敢怒不敢言。

自己再立新后,永远免除后顾之忧。两个月之内,可望皇权在握。虽然混蛋了一些,但是细细想来,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何况是千古帝王?

她拈了白子前思后想了好一阵,发现自己在研究怎么算计自己,不由用右手敲打了左手一下,将棋子扔回棋盒里。

第六十四章:拱手相让

次日,椒淑宫,何太后正在诵经,有宫人来报皇后娘娘前来请安,何太后便有些疑惑——殷逐离这个家伙,不令她坐立不安就已经谢天谢地,如何突发奇想,来向她请安了?

想是作此想,人却是要见的。她命宫女绣春将殷逐离请到殿中,自己整了衣裙也行将出去。殷逐离见她只是略略行礼,何太后也不同她计较,直接开门见山:“皇后一向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日来意,请直叙吧。”

殷逐离望了望左右,何太后会意,目前在自己宫中,她也不担心殷逐离玩甚花样,直接就摒退了周围诸人,殷逐离这才缓缓开口:“薜藏诗还在太后宫中么?”

何太后­干­咳了一声,对于这事她实在为难,先前将薜藏诗召入宫中的时候她已经向薜承义承诺了此事,奈何沈庭蛟丝毫不心动。若此番不成,难免得罪薜承义,这朝中政权,几时才能安稳?

殷逐离如何不明白她的处境,面上笑意不减:“其实母后也不必苦恼,当年陛下苦求曲凌钰不得,而后突然改意欲娶儿臣,母后可知其中有何缘故么?”

何太后目光微动:“皇后的意思……是生米作成熟饭?可是如此下来,如果王上仍不愿意,怕是会令老臣齿寒。”

殷逐离以手击节,神­色­寡淡:“母后就这么让薜藏诗灰溜溜地回去,朝中老臣就不齿寒了?”

何太后目光如炬:“你为何这么做?”

殷逐离浅笑:“母后,逐离即使嫁给了九爷,总也不希望他一直在刀刃上行走。何况我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并不比你少。”

何太后神­色­略缓,其实不论她信不信得过殷逐离,她只能按殷逐离的办子试上一试:“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沈庭蛟有四五日没过来昭华殿,殷逐离将那位薜藏诗接到殿中,她是个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同薜藏诗也能聊聊琴棋书画什么的,几日下来,倒也混了个熟识。薜承义的那点老底,殷逐离也就心中有数了。

这几日昭华殿的宫人俱都心中忐忑,倒是栖凤宫的人很涨了几分脸面,走在外面个个抬头挺胸,跟骄傲的公­鸡­似的。但下午时分,沈庭蛟终于还是过来了。

殷逐离这回很老实,没再惹他生气。他同殷逐离共进晚膳,还沉着脸一言不发。殷逐离讪讪地替他挟菜,良久,他终于开口:“你最好给我安分些,再有下次,朕……”

殷逐离赶忙接嘴:“陛下就抄臣妾全家。”

沈庭蛟将银筷重重一搁,冷哼了一声。殷逐离涎着脸将他揽到怀里,他怒意不消,仍是伸手将她拂开。殷逐离再接再厉,他气哼哼地依在她怀里,举箸挟了些荤菜到她碟子里,她喜­肉­食,餐餐无­肉­不欢。

用过膳,昭华宫中的人都非常有眼­色­,早早地收了杯盘。梳洗之后,沈庭蛟随殷逐离进到房中,殷逐离将所有的烛火都熄了,于黑暗中替沈庭蛟宽衣。沈庭蛟不是个难哄的,虽然心中仍有不悦,却也由着她宽衣解带了。

待上得榻来,沈庭蛟翻身压住她,示意今天晚上他要自己来。殷逐离也没意见,这时候还是不要触他之怒方好。

不着寸缕地相拥,他的肌肤光滑细腻,殷逐离对于这样的磨娑十分受用,低低哼了一声,由着他动作。他的指腹四处游离,她不若一般女子的绵软,肌肤结实,触之别有一番滋味。

那指尖勾过每一处轮廓,带起奇异的麻痒,似不适却又隐约期待。殷逐离蓦地握了他的手,猛然坐起身来。沈庭蛟声音已有些粗嘎:“躺好。”

前戏持续了很久,他始终不温不火,殷逐离开始还和他调笑,到后面便没有什么声音。沈庭蛟也不开口,他能感觉她今夜和往常不同。待水|­乳­胶融之时,殷逐离竟然也进入状态。沈庭蛟不满足,在她耳畔低声道:“叫我!”

殷逐离­干­净利落:“陛下!”

沈庭蛟拍她的头:“名字!”

殷逐离赶紧换称呼:“沈庭蛟。”

沈庭蛟便有些生气,不免又加重了动作:“不要连名带姓、声音放柔些!”

殷逐离恍然大悟:“陛下,您直接说叫-床不就行了么。”

言罢,她竟然真的叫起来,沈庭蛟面皮薄,此际已经满面绯­色­,盛似烟霞:“你这个无耻之徒!”

回应他的只是浅浅的吟哦。这一场欢爱持续了很久,两人汗出如浆,沈庭蛟心满意足,抱着她懒洋洋地不想动。殷逐离躺在他身边,满目夜­色­,不见五指。只有他身上淡淡的苏合香气,微涩回甘,清冽欲绝。

“庭蛟。”殷逐离出声唤,沈庭蛟很喜欢她直唤自己的名字,不由柔声应:“嗯?”

殷逐离侧身将他抱在怀里:“其实你和我想象得不同,将来……若有机会,你真有可能是大荥的一代明君。”

沈庭蛟贪恋她身上的温暖,她血热,冬天的体温也高于常人:“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殷逐离认真地苦想了一阵:“或许是纳一后宫的妃子,整日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近小人而远贤臣,嗯,耳根软,听不得枕边风。反正就是个金玉其外、败……”

她话未完,沈庭蛟已经一拳砸过去:“我如今的模样,你很失望?”

殷逐离又是一阵苦想:“倒也不是失望吧,就感觉牵了个小狗回家,长成了一匹大灰狼。虽然价值远比当初高,却总有看走了眼的悻然。”

沈庭蛟怒极反笑:“你当初就以为朕是条小狗?”

他冷不防欺身过来,殷逐离若要压他自然是轻而易举,但是她躺着不动,谈笑依旧:“哪里哪里,陛下您即使是条狗,那也是条狼狗……”

“殷、逐、离!”沈庭蛟埋身下去,以­唇­堵住了那张无遮无拦的嘴。他在她身上,总是­精­力旺盛。

次日晨,天­色­未亮,沈庭蛟已经起床。殷逐离躺在榻上,陈忠进来点了蜡烛,替沈庭蛟着衣。沈庭蛟着装完毕,回身见她似睡非睡的模样,又撩了纱帐亲吻了一记。陈忠只低着头不敢看,殷逐离却是揽了他的脖子,又一阵深吻方懒洋洋地问:“晚上过不过来?”

她近日睡眠充足,两颊红晕正盛,衬得眼波更为明艳。沈庭蛟心中一荡,语态仍有些赌气,却掩不住其中宠爱之意:“这后宫就这么一个地方,朕不过来还能去哪?”

答完,他放下了纱帐,殷逐离拥锦被独坐帐中,想想今晚,心中竟有几分不舍。就好像把自己的心爱之物拱手送人一样。但她这个人向来无恋物的习惯,行事更是只以目的定取舍。便是唐隐之死她都能隐忍,何况其它。

中午时分,她拿了两套一模一样的宫装,给了薜藏诗一套,自己一套。做这种无耻之事,她倒是坦然得很:“晚间他若过来,你躲在帐中,屋中不点灯,你我同样散发,又着同款衣衫,他极难发觉。”

薜藏诗毕竟是个大家闺秀,做这种事情,她没有殷逐离看得开:“皇后娘娘,这……这实在是于礼不合……”

殷逐离拍拍她的手,神­色­郑重:“薜小姐,此事之后,你必为后宫之主,殷某只有一事相求。”

薜藏诗受宠若惊:“皇后娘娘,藏诗不敢当,娘娘请讲。”

殷逐离目光深遂:“这昭华殿中的人,都是陛下亲信,此事兵行险着,陛下必然迁怒她们,只有你出言,能保得她们安全。她们受你救命大恩,日后必然鞍前马后,尽心服伺。”

薜藏诗不懂:“娘娘,恕藏诗直言,您如今圣宠在身,为何要这么做?”

殷逐离屈指轻弹衣上落梅,语声含笑:“因为我不爱他,不愿要这圣宠。”

夜间,沈庭蛟批完折子,仍然在昭华殿留宿。席间殷逐离十分殷勤,令他先前的不快消了个七七八八。进到房中时,依然没有盏灯。沈庭蛟握着殷逐离的手:“怎么又不盏灯?”

殷逐离随口糊弄他:“不喜欢房里的烟火气。”

沈庭蛟微敛眉,立时吩咐门外的陈忠:“明日记得去找内务府总管常志德,看看库里有没有什么成­色­好一些的悬珠,替娘娘换上。”

陈忠躬身答应,随便关了门。殷逐离揽着他的腰,在黑暗中静默地抱了他一阵,许久方道:“这样才更有情趣么。”

沈庭蛟自然不会扫她的兴,也抬手拥住她,许久,殷逐离摸索中从壶中倾了半盏热茶,自己先啜了一口,又喂给沈庭蛟。沈庭蛟不疑有它,自饮尽了残茶。两人坐在榻边,依偎着说了会话,他觉得暖盆烧得太旺,头脑有些昏沉,喉中微­干­,不由低声道:“逐离,天晚了,早些睡吧。”

殷逐离见药量太轻,不由又倒了半盏茶喂他。沈庭蛟身体不好,而烈药伤身,她下药自然便不敢马虎。这盏茶下去,沈庭蛟更是昏沉,他倾身去解殷逐离的衣裳,殷逐离借同他嘻笑玩耍的空档,往榻下一埋身,隐入了夜­色­。

沈庭蛟唤了她几声,不由就伸手去摸榻上。暖暖的女体入手,他不由低笑了一声:“混蛋,躲得倒快!”

那纱帐渐渐垂落,沈庭蛟的声音带着恍惚透过粘稠的黑暗低低传来:“朕知道你最近烦闷,等科考的事一了,朕带你去城郊打猎。”

屋外风雪肆掠,屋内春-­色­盎然。

殷逐离倾身跳窗,房外陈忠仍尽职地守候。她避开他,努力让自己不回头——不就打个猎么,事成之后,老子爱上哪打猎就上哪儿打猎,稀罕谁带呢!

第六十五章:­奸­妃

罗帷低垂,沈庭蛟头脑虽昏沉,但他知道不对——那女子身上很香,而殷逐离从不用香料,且她习武,肌­肉­结实,而榻上的女子入手绵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心下却是警醒,立时停了手。

头有些痛,他想唤门外的陈忠,喉中却­干­渴得厉害。那女子先前还只是缩在他怀里,不多时便开始解他衣裳,他握住那手腕,气得肺都燃烧了起来——殷逐离,殷逐离!!

那时候殷逐离正躺在一株梅树下,大雪停停复复,此时天边还漂着细碎的冰花。雪­色­调浅了夜­色­,她靠着梅树,心中倒是如释重负。她不怎么付出,不懂满腔热诚换得驴肝肺的悲愤。

酒气上涌,竟不觉天寒。她倚着梅树睡着了,落梅与冰花覆了大红­色­以金线绣百鸟朝凰的宫装。梦中草­色­如烟,马蹄溅碎新绿,林中疏影间,有人轻吟:“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她倏然而惊,睁眼时天­色­竟已大亮。眼前沈庭蛟静静地站立,不见喜怒,他着了明黄的帝服,长发梳得一丝不乱,­精­巧的五官因着一身明黄的映衬,褪却了往日的亲昵,现出些疏离的威严。

身后陈忠脸上惊惧之­色­未散,不断地向殷逐离施眼­色­。风雨欲来,山风满楼。殷逐离只有笑:“这个时辰了,陛下如何还未上朝?”

沈庭蛟没有笑,他的神­色­如一蹲石雕,不见任何一丝情绪:“将文煦皇后贬至水萍宫,”他缓缓侧过身,殷逐离才发现在他身后还站着一身素衣的薜藏诗。他握了薜藏诗的手,声音竟然带了些笑意,清澈若冰花,“传令礼部尚书岳怀本,择日册封薜藏诗为贤妃,暂待皇后统御后宫。”

殷逐离仍是摸摸鼻子,那薜藏诗似乎真的为昭华殿中的宫人求过情,沈庭蛟并未迁怒她们。殷逐离起身,她在树下睡了许久,衣裳俱浸了雪水,酒劲过了,方知冰寒刺骨。

水萍宫是个冷宫,殷逐离进宫许多时日,一直无缘得见。不多时张青便带了两个侍卫过来,殷逐离自然无话,就准备随二人前去。清婉欲一并前去,被沈庭蛟喝止:“水萍宫是个清静的地方,皇后一向喜斟酌进退得失,此际倒是可以好好想想。”他的声音里仍无怒­色­,只是高高在上的疏离,这就是帝王,一切的宠辱起落都只在他一句话里。

殷逐离再无他话,自跟着侍卫去了。沈庭蛟仍握着薜藏诗的手,声音压低,隐透了几分温柔:“爱妃想要住在哪里?朕寻思着永寿宫不错。”

薜藏诗低垂了眸,一番楚楚可怜的模样:“王上,臣妾……皇后因臣妾而被贬谪,臣妾何德何能可统御后宫?臣妾只想留在昭华宫的佛堂,为娘娘祈福。”

沈庭蛟一怔,他是个通透的人,如何不知道这薜藏诗的意思——她竟是想住在这昭华殿中么?

他­唇­角笑意徐徐绽放,灿若春花:“好,既然爱妃有这份心,以后就居住在昭华宫吧。”

此言一出,陈忠神­色­一变,张青也跪在地上:“父皇,母后后位未除,岂可……”

沈庭蛟浅笑着回眸,其声淡雅温柔:“你倒是心疼她。”

张青便不敢再言。

昭华殿一夜之间换了新主,这后宫却依然如旧。帝王之心最是难测,这深深宫闱中的人已然看透了太多起落,习惯了便不再大惊小怪了。

相比之下,朝堂上便热闹许多——群臣大抵都只有道贺,称颂嘉裕帝远­奸­妃、重女子贤德。

便是远在边关的薜承义也修书过来,一则自然是代女叩谢圣恩,二则也向沈庭蛟隐透了依附之意。第三么,自然是要向沈庭蛟施压的,文煦皇后虽被打入冷宫,后位却未除,随时有请出的可能。而且这个女人不可小视,薜承义心里也很清楚——不除去她,凭自己的女儿,休想坐稳这后宫之主的位置。

古贤者能士对君主的评价,大抵是不能容下一丝污垢,他们直觉地认为好­色­就定然是个昏君。一个宠爱­奸­妃的帝王,能英明得到哪里去?

深宫中的事,外人不知,却更容易惹人垢病。

当然,宫中新宠的热闹喜庆是传不到水萍宫的。殷逐离随着两个侍卫一路行来,见到这宫殿也不由地傻了眼——宫室破败,荒草横生。仿佛是两极交界,富丽堂皇的天家与这里没有半点关联。

侍卫将殷逐离赶进去,殷逐离瞪在眼睛在院子里发呆。大凡冷宫,大抵都住些前朝幸存的女眷、先帝未留下子嗣的嫔妃、以及老无所依的宫人。可是这里感觉不到半点生气,像是深秋时未落的秋叶,连挣扎也不曾,只待着归于尘土。

她缓缓踏进去,院墙塌了一半,残垣亦是摇摇欲坠的模样。地面未经铺砌,此时冬雪将融未融,踩下去满脚的泥泞。她突然理解为什么沈庭蛟想要护着曲凌钰,这种地方,长生不如夕死。

她被安排在西边的一处房间里,冰冷的宫室,床都生了蛀虫,暖盆是休想了,连被子都只有薄薄的一条——这宫中的人,有许多是过不了这个寒冬的。

殷逐离见人行远了,不由便想四处遛遛,这宫中也没住几个人,沈晚宴改朝换代之后,前北昭嫔妃、宫人一个未留,全部杀死。而大荥一直内忧外患,他也不曾耽于享乐,是以妻妾不多。这里几个嫔妃都是沈庭遥留下的。

殷逐离缓缓探视,这些女子到些时间不长,然而如今已是形容枯槁,只是依稀间仍可见初时的美貌。她们中有人识得她的,只恨不能将她凌迟碎刮。她自然也不会惧怕几个女人,待每间屋子都查看过,终于寻到了些书藉。

年头太久了,纸页都已泛黄。她也不客气,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找出一个也不知道装什么的罐子,就将书页俱都撕了——先把衣服烤­干­再说,冻死了都!

而到未时末,她饿得肚子咕咕叫,方才见到一个太监提着食盒姗姗来迟。宫中几个女人都拥了上去,殷逐离不好意思去挤,只得等到最后。她走上前,就见到一碗薄粥。说是粥真是抬举它了,这就是一碗汤里错撒了几粒米而且还已经凉透了。

本来有一小碟咸菜来着,但因她最后,咸菜也没有了。殷逐离拢着手,探头探脑望了几次,那小太监便不耐烦了:“看什么看,爱吃不吃!”

他转身欲走,殷逐离这个人适应环境还是挺快的,立时笑哈哈地上前拦住他:“公公莫气。”她将自己手上一个镯子递了过去,那太监见东西成­色­好,脸­色­微微缓和了些:“什么事?”

殷逐离仍是哈哈一笑:“不知公公尊姓大名?”

那太监冷哼:“不敢当,您虽被贬至水萍宫,可名义上仍是皇后,奴才叫周衔鹿。”

殷逐离点头:“好名字,周公公,我如今的境况您也知道,这宫中主子落了难,还不如宫人呢。”那周衔鹿本就是不平同人不同命的,见这些贵人落了难,难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如今见她态度诚恳,终也升了一丝怜悯之意:“有话快说,没事奴才可没闲功夫在这耽搁。”

殷逐离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拿另一个手镯在他跟前晃了一晃:“周公公,您替这皇家做事,无非也就是为了这些个黄白之物,可是若真论富有,您说这大荥,谁最富有呢?”

那周衔鹿突然记起——是了,这家伙虽然可能会被废除后位,但她可是富贵城的大当家。这样一想,他立时又变了态度:“娘娘,您可是有什么事差遣小的么?”

殷逐离将另一个镯子递给他,浅笑:“周公公,银子殷某身上可搜不出几两,不过万把两银子对于殷家来说,确实是九牛一毛。当然这事先不着紧,公公,在下一向是无­肉­不欢的,你看这一碗粥……”

那周衔鹿掂了掂手中俩镯子,殷逐离佩在腕上的东西,不便宜。他喜笑颜开,立时道:“奴才这就给娘娘弄得入得进嘴的东西。”

见他跑远,殷逐离缩了缩肩,往房里走。没走几步,就听断垣边有人唤她:“殷大当家!殷大当家!”

殷逐离转过头便看见一个男孩,不过十三四岁,长得十分清秀。她有些好奇,那孩子却趴在墙头,一个劲儿冲她挥手。她行将过去,那孩子吃力地伸长手臂,递过来两个油纸包:“大当家,给你。”

殷逐离接在手里,见一包是煮熟切碎的牛­肉­,另一包却是­干­果蜜饯。她疑心重,这些东西如何吃得?抬头却见那孩子笑容清澈:“您别想了,您不认识我。”

殷逐离开始有了些兴趣:“那你为何要送我这些?”

那孩子眼睛里映着隆冬积雪:“您记不记得前年,您和斐大掌柜在河南为粮价的事儿­干­架?我认得你!”

殷逐离苦想了一阵,终是笑着摇头——斐关山不是个东西,一遇天灾就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而殷家祖训,但凡灾年,菜肴珍馐可抬价,柴米油盐不得哄抬,若遇天寒,绫罗绸缎可抬价,棉麻柴碳绝不可哄抬。若遇疾病瘟疫,人参鹿茸可抬价,汤石医药须贱卖。笼统到一块,就是绝对欢迎赚富人的钱,但绝对不能玩穷人的命。

殷家祖宗说若做好了这两件事,便可纵横商场。

可是前年的事殷逐离是真记不清了,这些年就为这些个破事儿,殷家哪年不和斐家­干­几架?她哪里还记得。

那孩子的笑容太阳一般耀目:“娘说如果没有殷家,大荥好多人都要饿死。大当家,我娘说您不是­奸­妃。”

殷逐离拿着两包牛­肉­和蜜饯,一脸无所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一笑,露出白亮亮的门牙:“我叫朝喜。”

殷逐离朝他挥挥油纸包:“谢谢啦,朝喜。”

第六十六章:­奸­妃(2)

殷逐离被打入冷宫第二天,嘉裕帝册封薜藏诗为贤妃,居昭华殿,替帝后统御后宫。沈庭蛟一直没有来过水萍宫,看起来他是彻底对殷逐离寒了心。

倒是入夜时分,一个人匆匆地入到那座零落破败的宫殿。殷逐离正在油灯下发愁,桌上倒是放着一包牛­肉­,一包蜜饯。转头望见来人,她不禁喜笑颜开:“何相爷,哎呀呀,真是贵人临门啊。”

来人果是何简,他却作了身内侍的打扮,偷偷摸摸地混了进来。殷逐离用黄泉引将殿中已被虫蛀的桌椅劈了几张,切碎了升火,虽然烟大,但暖和。何简在屋中孤零零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言语中带了些焦急神­色­:“我的大当家,你还坐得住!这一回爷若不立薜藏诗为后,薜承义必不肯甘休!你真想就这么和爷赌一辈子气?你知道这回做了什么吗!”

殷逐离递了一片牛­肉­给他,语笑盈盈:“那就纳吧。我已让至这般田地,先生想让我如何?”

何简将牛­肉­囫轮吞咽下去,殷逐离又递过来一个蜜饯,他接将过来:“殷逐离,如果王上纳了薜藏诗为后,你将如何自处?你为何要这么做?十余年,你对王上当真没有一点感情吗?”

殷逐离不答,兀自带着­阴­惨惨地笑瞅他。何简被看得发毛,忍不住开口:“你在看什么?”

殷逐离答得老实:“昨儿个有个不认识的送了我这两包东西,我不知道能不能吃。现在端看先生安好与否。”

何简气得鼻子都歪了:“你、你!!”他恨恨地站起身,“我算是狗拿耗子闲­操­心了我!”

殷逐离叼了片牛­肉­,还直叹没有酒。何简不由顿住脚步:“殷逐离,你曾经毫无保留地相信过唐隐,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们?”

殷逐离叼了个蜜枣,语声似也沾了蜜:“因为如果今天来的人是唐隐,他首先会问我冷不冷、饿不饿,这些天过得好不好。”她转头去看何简,­唇­际笑意不敛,“他不会问我薜承义进入帝都之后,又当如何。”

何简语塞,这个人不管做什么,对或错,言语上总占着三分理。殷逐离舔了舔手上的糖,语态悠闲:“所以这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唐隐,唯一的一个。”

次日,贤妃薜藏诗领着宫人前来抚慰殷逐离,送了她好些被褥、棉衣。殷逐离有些意外的是她竟然也带了曲凌钰、张齐氏前来。那时候曲凌钰的身材已经开始显了,孩子不知道是四个月还是五个月。

看见殷逐离,她垂着头没有说话,手却紧紧握成拳。殷逐离甚至没有让她坐下,当然也没有让她行礼,在这一方冷宫之中,她第一次端着后宫之主的架子:“你即已怀有皇子,便当慎而重之。这样风雪天气,就不要出来了。”

曲凌钰点头,薜藏诗却只是笑:“听闻姐姐和凌钰妹妹有些过节,此时一看,姐姐倒是关心着妹妹嘛。”

殷逐离挥手:“薜藏诗,我不是你姐姐,你也不是我妹妹。惠妃与我有恩还是有怨,是我们个人的事。我这个皇后在这里,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我对宫里这套虚与委蛇最是厌烦,也没功夫和你玩什么争宠的心思,你日后不必过来了。”

薜藏诗满肚子话未说出口,她听薜承义提过殷逐离,言语中对这个女人极是忌惮。但她不屑,这后位她即将到手,这个女人连成为她的绊脚石都不配。她本是计划让殷逐离“不巧”撞翻曲凌钰,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掉这个皇子比较重要。可殷逐离不接招,她眸­色­几转,复又笑道:“姐姐果然快人快言,那臣妾先行告退了。”

殷逐离仍是冷哼,却对曲凌钰道:“要么你再陪我坐一阵?”

曲凌钰不蠢,她知道薜藏诗来意不善。这个孩子不是沈庭蛟的,可是薜藏诗不知道。当下她只是点头,薜藏诗看了她一眼,仪态万方地去了。

殷逐离往火堆里添了两根腐木,就这样静坐了半个时辰,方轻声道:“滚吧。”

曲凌钰双手几度握紧,又松开。殷逐离冷笑:“我若是你,先去找何太后保住你肚子里这根苗。不过何太后想重用薜承义压制傅朝英,你如今……只怕求她无用。”

曲凌钰红了双眼,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她­唇­际都咬出了血,半晌仍是转身出了水萍宫。殷逐离看着她也只是叹气——她如今再无可依,若寻着沈庭蛟,他或许能念旧情。但他是帝王,不可能整日护在她身边。而这后宫之中,各种势力无孔不入,他鞭长莫及。

帝王心,其实护不住任何一人。

果不其然,当日周衔鹿过来送饭,仍然同殷逐离闲聊,言及惠妃的孩子掉了。说是向薜藏诗请安的时候在雪地里跪了一下,竟然就染了风寒,当晚就流掉了。他前些日子得了殷逐离的两个镯子,但他好赌,有了钱赌得更是大,不多时就又两手空空了。这些日子正巴结着殷逐离。

殷逐离也不亏待他,以木碳写了个条子交给他:“去千顷富贵坊找勾钱,他会支给你银子,别赌了。讨个宫女,收个养子,好好过日子。”

周衔鹿搓着手,殷逐离好像是从穷人堆里长大的一样,同他没什么隔阂,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像是自己的兄长,在她面前倒是多了几分随­性­。

他拿了那条子,临走时又回身:“娘娘,奴才瞅着吧……”

殷逐离不耐烦地打断他:“去去去,奴才什么奴才,老子现在过得不如你呢!”

周衔鹿也收了那份拘泥:“我说啊,你可也得小心些。我瞅着那位贤妃娘娘……可不是个善茬。”

殷逐离斜睨他:“你不会在饭菜里下毒吧?”

周衔鹿赶紧摇头:“那哪成啊!”

殷逐离勾着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道:“她若让你下毒,什么都不必做,只须提前告诉我一声。”

周衔鹿只当她要抓住这位贤妃娘娘的短处,重回正宫,也赶紧点头:“那是自然,自然。”

下午朝喜又过来了一趟,给殷逐离送了些棉衣,虽然陈旧,倒也能御寒。他来过几次,也自在了些。一进门就赶着替殷逐离铺床,然后又搜了她的衣裳去洗。殷逐离拦他,他倒振振有词:“我娘说让我帮您的,她说您是贵人,­干­不了这些事。”

殷逐离不屑:“几件破衣服,我就不信我对付不了。”

朝喜一笑:“您从小到大,没洗过衣裳吧?富贵城生意那么大,肯定有许多人伺侯着您。”

殷逐离在他旁边蹲下,看他熟练地捣衣服:“你今年多大?读过书么?”

朝喜脸蛋冻得通红,眼睛却特别亮,他真的太年轻,笑起来满是蓬悖的朝气:“年底就十四了,我没钱读书,但是以前在墙外听过私塾先生教学。”

殷逐离点头:“家里孩子多吧?怎的就入宫了?”

朝喜将盆挪远些,免得水溅到她身上:“我们一共兄弟姐妹八个,娘说我入了宫就不用卖八弟了。”

殷逐离十分不理解,这个孩子非常阳光,可是他已经不能再算是个男孩儿:“你入宫当差每月多少钱?”

朝喜咧着嘴:“每月有一吊钱,我自己在宫里,花不了什么。我想再赚些,让八弟上学。”

殷逐离伸手去掳他额前的发丝,许久才叹气:“就为了一年十几两银子,不够广陵止息一片树叶……妈的,什么世道。”

朝喜倒不觉得,他年纪虽小,却已有些大人态:“您哪知道我们的难处啊。世道不太平,前些年刚打完了战,好不容易盼着好过些,又起内乱。其实这些人打来打去,最终受苦的也还是……嘿嘿,您不知道饿,说了您也不明白的。”

殷逐离站起身,懒懒地倚着已被蛀得千疮百孔的木柱,突然她开口:“回去告诉你娘,他们说我是­奸­妃……说不是也不是,说是……也是。反正,不算冤枉。”

曲凌钰小产之后,贤妃薜藏诗在殿前长跪请罪。沈庭蛟单手抚起她,仍是拥着她进了昭华殿,对此事再不追究。宫中人个个都是有眼­色­的,无不巴结她。只有一人不能,那自然是昭华殿中的清婉了。

她和殷逐离从小一起长大,岂会甘心呆在这个女人身边?殷逐离被贬水萍宫之后,她悄悄来过,殷逐离担心薜藏诗为难她,将她赶了出去,再不许她来了。

可是她平日里对薜藏诗仍是诸多不满,薜藏诗待她倒是极和气,这后宫一时竟也相安无事了。

沈庭蛟一直没有来过水萍宫,到这个时候,召薜承义回朝已是必然,而他专宠薜藏诗,也是希望能将众人的视线集中到一处,冷宫里的殷逐离,被人忘掉反而是好事。

他想将清婉调到御书房当值,可当日却发生了一件让他也震惊的事。

那时候殷逐离在水萍宫喝茶,顺便教朝喜读书习字。不多时却见那周公公慌里慌张地跑来:“大当家,不好了大当家。”他跑得气喘吁吁,“昭华宫……贤妃娘娘,将您以前的那个叫清婉的宫女的腿给打折了。”

殷逐离缓缓站起身,声音冰冷:“你说什么?”

此事一出,何太后自然第一时间赶去了昭华宫。薜藏诗还在发脾气,她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如何不知薜藏诗是向殷逐离示威。然而这一招终是过了,她开口命人将清婉抬下去,语声带了些委婉的劝说之意:“藏诗,你……你不该同一个下人计较的。”

薜藏诗在她面前还不敢太过放肆,当下又笑:“是藏诗处事不周,不当惊动母后的。”何太后叹气,她深知殷逐离的为人,此事断难善了。但此际正是用人之计,也不能得罪薜藏诗,终不好再言。

出了宫,她倒是给张青招呼了一声:“找个御医给那丫头看看,不能让人死在宫里。”

张青刚刚应下,又接到沈庭蛟的旨意。沈庭蛟派陈忠查看清婉的伤势,心中也知道殷逐离必不会同薜藏诗甘休,遂急调张青加强水萍宫的护卫,严防殷逐离潜出。

而张青领着人去往水萍宫时,殷逐离也在等他。见到殷逐离,他仍是下跪行礼:“母妃。”

那时候殷逐离在冷宫也呆了数日,却仍是飞扬跋扈的模样:“张统御,这一跪,殷某不敢当。”

张青一滞,仍是跪拜不起:“母妃,父王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您就不能……”

殷逐离不想听他多言:“张青,自你呣子二人入到福禄王府,殷某待你二人如何?”

张青再拜:“如同再造。”

殷逐离负手而立,神­色­严肃:“如同再造不敢当,不过起码殷某从未半点为难过你们呣子,你母亲的医药、穿戴,日常起居,殷某从未有半分苛刻,你承认否?”

张青点头:“母后恩德,张青谨记。”

殷逐离神­色­略微缓和:“那么如今殷某有一事相求。”她不待张青多言,一口气将话说完,“清婉与我情同姐妹,我希望她有一处安身之所。”

张青微皱了眉,他能听懂殷逐离的意思:“儿臣婚姻大事,本就该从父母之命。但凭母后定夺。”

殷逐离摇头:“我已无权定夺。但是你如今是王上身边的红人,求一个宫女不在话下,且发生了这种事,你若开口,陛下必允。我只希望,你能像我待你呣子二人那般待她,若她愿嫁你为妻,我无话可说。若她不愿,但凭她意。”

张青伏在地下,不敢抬头:“儿臣遵命。若她不愿,儿臣愿视她为同胞妹妹,永远看护。”

殷逐离点头:“退下吧。”

张青不解:“母后,你为何呆在这里?”

殷逐离浅笑:“我在等人。记住你应允我的事,退下吧。”

第六十七章:皇后的要事

一月初,天气更为寒冷。殷逐离呆在水萍宫已逾十日,待的人还没有来。这宫里连她最爱的白玉棋也没带来,她有些懊悔——这个教训教育后世皇后,入宫第一件要事,不是铲除异己,更不是邀宠于皇上、太后。

最要紧的事,是好好修葺冷宫,改善冷宫伙食……

她正感叹百密一疏,那边却有人进来。雪夜无月,长靴踩在冰面,吱嘎作响。她抬头看过去,只见那沈庭蛟踏雪行来,仍是冷若冰霜的模样。她放下手中拨火用的朽木条,面­色­含笑:“九爷越来越像个帝王了。”

沈庭蛟冷哼,自进得屋内,环顾四周,里面只有一张陋榻,一方座椅,他自在榻上坐下来,见殷逐离站着半天不动,忍不住出声:“茶!”

殷逐离摊开双手,摇头:“没有。”

沈庭蛟只坐在榻上,再不言语。嗅到他身上酒气,殷逐离始出外寻了­干­净的雪,以屋中陶罐盛好,架在火盆上。她坐在火盆旁边,见他足上靴子都沾湿了,不免又起身替他脱靴。

他不知道在外面晃了多久,质地绝佳的鹿皮靴子竟然都进了水,鲜­嫩­的脚趾俱都泡得发白。殷逐离将他的靴子放在火盆旁边烘烤,再回身替他捂脚,语带薄责:“大冷的天,你就别乱跑了。这回去又要生病!”

一双脚捂在她胸前,隔着两层衣料,仍渐渐地有了知觉。沈庭蛟看了她一阵,冷不防一脚将她仰面踹倒。殷逐离大骂一声,爬起来欲揍他,见他双目通红,不自觉地又收了拳头:“­干­嘛?你要哭啊?”她倒是乐了,在他身边坐下来,“那你哭个瞧瞧,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个皇帝哭鼻子呢!”

沈庭蛟再次狠狠地踹她,每一下都用尽全力:“你不过就是欺我爱你,十余年,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过就是为了让我爱上你!”

踹了十余脚,他犹不解恨。他赤着足,踹过去也不痛。殷逐离见他累了方握住他的足踝,话却不痛不痒:“地上凉,去被子里捂着,我烤­干­鞋子给你。”

那一瞬间,沈庭蛟想扑过去掐死她,但又觉得应该掐个半死,然后再炮烙、凌迟、生煎……怒火熊熊而起,最后却停在先前她说的那一句——生­奸­好,好过­奸­-尸。

接着便是瞬间的无力,他恨自己不争气,这种女人,就应该砍断手足、拔舌挖目,放在床上一辈子任由自己摆布。可是没有了手,殷逐离再也不会帮他暖脚,没有了足,殷逐离再也不能带他骑马,没有了舌,她再也不会说那些混帐话,没有了任何一样,殷逐离,都不再是殷逐离了。

这才是她最后的底牌,他想放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最终他只是垂首站在她面前,明明是居高临下,占尽了上风,却如同一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笑柄:“我恨你殷逐离,我恨你。”

那一晚他穿了一身淡金­色­的便装,袖口领角滚着长白山獭狐毛,雍容无匹。这么赤足一站,又多了三分风情,端丽绝世。殷逐离就这么仰望他,思路清晰、神­色­从容:“九爷,这天下很多人很多事,您都可以恨,但您不能恨我。若不是我,十三年前您已病死街头。若不是我,以何太后在宫中的艰难困苦,您根本无药可医。若不是我,您如何登上这九五至尊之位?就连这次册封薜藏诗,为您赢得薜承义这个最大助力的人,也是我。”

她倾身去翻弄那鹿皮靴,翻个面再继续烘烤:“陛下,逐离是个商人,一向只能计算得失。我依附于你,花费钱粮无数,不过就是为了报二十余年前的那场杀母之仇。这般算来,您无付出、无努力,如今若是连这点感情都觉得不值得,陛下,这场交易,您是不是将所获都看得太廉价了呢?”

沈庭蛟微怔,他恨,那些感情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变成了帐本上一笔笔清晰的数据,全部都是可计算的投入支出,爱或恨都可以忽略不计:“你说得对,我一直就是在托你的福、沾你的光。你要的不过就是依附于你而存在的傀儡玩偶!我真傻,你怎么会对一个玩偶付出感情!”

殷逐离细致地将两只鹿皮靴都换面烘烤,语仍带笑:“陛下,你我这般境地谈感情,不会太可笑了吗?先不提我对您,就单说您对我吧。您甫一登基,立曲凌钰为妃,削殷家扶斐家,宫中我同何太后不和,同曲凌钰有杀兄弑父之仇,傅朝英视我为绊脚石,朝中保皇党恨不能置我于死地,宫外斐家与我更是针锋相对。陛下,我已四面楚歌。”

她带着笑,仍以朽木拨着火,火光明灭不定,照得她脸颊绯红,字里行间仍洋溢着暖意:“您陷我于绝境,却说我不过是欺你爱我?”

沈庭蛟摇头:“这都只是暂时的,我需要让斐、殷两家相互平衡,减少旁人对你的忌惮!”

殷逐离仍然显得淡然,火盆上雪水沸滚,她以一方粗瓷杯盛了,递给沈庭蛟暖手,又缓缓道:“好吧,我信你,就算你信你,陛下,您能爱我多久呢?何太后和傅朝英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杀兄弑父恋师,这么一个悖伦背德的东西,不值得相信?”

沈庭蛟不回答,这话不止一人对他说过。殷逐离浅笑:“可是陛下您呢?谋朝篡位、欺兄霸嫂,陛下,您说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她笑出声,十分自嘲,“配谈感情吗?”

沈庭蛟觉得冷,那寒气从毛孔渗透全身,彻心彻肺地冷。他倾身抓紧殷逐离的衣襟,一身戾气,字字咬牙切齿:“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一辈子你都得呆在我身边,不管你玩什么花样,你休想离开我殷逐离,你休想!你若敢走,我必诛你九族,哪怕大荥国破家亡!”

这番话说得太认真,殷逐离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声音很轻,像一根鹅毛轻轻搔过耳际:“我在和你讲道理,你不能每次都说不过就耍赖。算了,地上冷,去榻上捂好。”

沈庭蛟捧着粗瓷杯坐在陋榻上,那被子是薜藏诗从昭华殿里拿过来的,她为了做足表面功夫,这被子倒是不错。他双足在地上站了一阵,本已冰凉,这会儿又回复了一丝暖意。

地上殷逐离翻来覆去地烘烤那两只鹿皮靴,背景是熊熊的火焰,这让他觉得殷逐离十分温暖,不由又出言唤她:“你过来。”

殷逐离将靴子略略放远一点,防止被火舌舔到,擦了手行到榻边方道:“怎么了?”

他将瓷杯搁了,双手放进她棉衣里层,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道:“我想了。”

殷逐离握着他的手揉搓了一阵,终于起身关好房门。

沈庭蛟像是饿了很久一样,有些迫不及待。殷逐离先前没什么兴致,便由得他胡为了。他去扯殷逐离的裤子,殷逐离将锦被拉过来替他盖好,见他解自己衣裳,又低声道:“时间不多,你捡用得着的一亩三分地脱罢。”

沈庭蛟冷哼了一声,将她脱了个­精­光,自己倒是只褪了长裤。他来得有些粗鲁,殷逐离低哼了一声,也由得他去了。

陋榻吱嘎作响,地上燃着火盆,木柴烧得正旺。他的双手在她胸前游离,先前有些凉,慢慢地开始火热。殷逐离竟然觉得很舒服,那贼将每一次进退仿佛都入到心里,她低低地呻吟,沈庭蛟攻势更凶狠了些,她低声唤:“庭蛟。”

开始沈庭蛟不应,后来却也渐渐忍不住,在耳边应和她:“嗯。”垂眸见她脸­色­如染烟霞,他心中一软,声音更柔,“逐离,我答应只要我在世一天,就护你一天,护殷家一天,后世子孙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呢?你乖乖的好不好?”

殷逐离攀在他肩头,眸若春水,只笑不语。□之事,她几度浅尝,但第一次这样酣畅淋漓。她躺在锦被里,久不欲动。沈庭蛟俯在她身上,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半晌她才拍拍沈庭蛟:“该回去了。”

沈庭蛟冷哼一声,又拥着她躺了一阵,始起身开始整衣。殷逐离披了外衣,伺侯他穿靴,他见她衣下风光,不免又生了心思。殷逐离却只是笑:“如此饥渴难耐,你的贤妃都不喂你的吗?”

沈庭蛟仍是冷哼不答,他不喜那女人行事狠毒,每每便称要多与其培养感情,虽在昭华殿留宿,却并不与她同榻。他吃准了那薜藏诗乃大家闺秀,这样的女人不可能主动向男人求欢,是以每每以表面的恩爱周旋。

那薜藏诗果是羞于提及,每日里若有若无的挑逗他也只作不知,册妃这么些日子,竟没能真正近身。

思及此处,他更觉得殷逐离没良心,自己没骨气,不由又怒由心生,自穿了靴,一脸怒容地离了水萍宫。

第六十八章:逃出升天

殷逐离整了装,次日便听周衔鹿透露,说是王上将清婉赐给了张青,她始才略微放心。

夜间,张青先给她送了些茶叶,她嘱了他去殷家请柯停风为清婉诊治。张青知道柯停风同殷家的渊源,自然点头应允。临走时殷逐离又叫住他:“张青,这宫里九爷的亲信不多,他身子又不好,平日里动不动就喜欢自己跟自己斗气,你没事多劝着他些。”

张青听她话里频生去意,不免有些心惊:“母妃,父皇如今虽为形势所迫,但他心里始终念着你。你切不可想不开!”

殷逐离笑着打了他的头一下:“呸呸,童言无忌。好了,滚吧。”

张青又殷殷劝慰了她一通,因着夜深,不便久留,终是出了水萍宫。

殷逐离仍然升了火,坐在火盆旁边一直等到三更天,她都睡着了,突然被惊醒,睁眼一看,她便是一笑:“你来了?”

火盆旁边一人站得笔直,看其面貌,竟是那怆惶逃走的清平帝沈庭遥。他看殷逐离的眼神也有几分怔忡:“你在等我?”

殷逐离指了指室内唯一一把椅子:“坐。”见他坐下,复又笑容满面,“我想着你也该来了。先前昭华殿张青的人看得严,你怕是进不来。”

她想得不错,这宫中历来便设有秘道,但知道其中秘密的肯定是帝王,先帝传位时总将皇宫之下的图纸也一并传承,以便于应急时潜逃或者躲藏。而一般的秘道为了隐蔽,定要设在极难发现的地方。冷宫无疑是其出入口之一。

沈庭遥也不回避,坦然直言:“这皇宫,我可以来去自如。”

殷逐离点头:“我猜着也是。曲怀觞也同你一并来了?”

沈庭遥长了些胡茬,有些日子没见,他清瘦了许多,但比之以前,也算是一种成长:“我令他先去看凌钰了,他若来此……只怕不会同你甘休。”

殷逐离朗笑:“那是自然,不过你如今却不能失我与他之间的任何一个。”

沈庭遥起身行至她身边,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火烧得久,地板已经十分温暖:“殷逐离,你到底要什么?若求钱财,你早已富可敌国。若求权势,你已母仪天下。若求情爱,你曾独宠于后宫,告诉我,你到底求什么?”

殷逐离伸伸懒腰,笑得如同一只吃饱餍足的猫:“二爷,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不过目前我倒真是可以跟你谈一笔交易。”

沈庭遥目光微凝:“你说。”

殷逐离以手轻点他拇指上的班指,沈庭遥立时会意:“藏宝图?”说完他又皱眉,“你用一副藏宝图坑了这么多人,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么?”

殷逐离毫不迟疑地点头:“你会。”

言罢,她轻轻解开外袍,里面竟然是一件大露背的抹胸。沈庭遥喉头微动,她却以一瓶带着酒气的药水反手揉搓那浅蜜­色­的肌肤。沈庭遥不解何意,片刻之后却微露讶­色­——那背上开始现出殷红­色­的刺青,隐隐可见山脉河流之状。

他心下几番犹豫,殷逐离却已穿上外袍:“二爷,你信么?”

沈庭遥沉默不语,殷逐离系好衣带,仍是在火盆旁边坐下来,悠然地添柴拨火,并不着急。沈庭遥终于沉不住气:“条件?”

殷逐离很痛快:“很简单,我同你寻到宝藏,宝藏到手之后,你送我离开大荥边境。宝藏在长白山附近,你很顺路。”

沈庭遥颇有些狐疑:“就这么简单?”

殷逐离点头:“这之前我已派檀越和廉康前往大月氏铺路,如今殷家的资产大半已转移到大月氏。长白山西面便是大月氏的疆域,我到那边后会有人接应。至于这笔宝藏,不过前人财富。如你所说,我已富可敌国,钱财与我而言,不过粪土。”

沈庭遥开始有些相信:“可是你若前往大月氏,沈庭蛟不会放过你殷家的人吧?”

殷逐离点头:“可是如果你同他内斗,他就无暇顾及我殷家这点小事了。”

沈庭遥脸­色­又有些­阴­沉:“上次,你是有意放走我,就是为了今日?”

殷逐离笑意消融隆冬风雪:“二爷,逐离是个商人,商人趋利避祸,走自己的路时也喜欢给别人一条路走。我不喜欢把事情做得太绝。你要知道目前的形势,你、我、沈庭蛟,三方暂时平衡局势,而现在势力最强的,无疑是沈庭蛟,其次是我,然后是你。如今你不能动沈庭蛟,因为一旦他死,你不够强大,傅朝英、薜承义必将拥兵自立,局面非你我所能控制。所以您只有先行壮大自身。三国时代吴蜀尚知联手抗曹,这个道理您不可能不懂。”

沈庭遥面­色­­阴­晴不定,殷逐离也不以为意:“得了这笔宝藏之后,您的实力会大大增强,再静待时机,联合朝中仍偏向你的重臣,最后鹿死谁手,尚难预料。而那时我已身在大月氏,此间胜负,与我再无瓜葛。”

“我需要考虑,你等我消息。”沈庭遥不敢再轻易相信殷逐离,这家伙太狡猾,你最迫切地渴望什么,她就和你交换什么。最后你会发现往往遂愿的都是她。

“您要尽快。”殷逐离语声不紧不慢,“须知时机转瞬即逝。另外如果二爷同意,那么必须从殷家接出我姆妈,与我同行。她年纪大了,我虽不孝,却也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殷家。”

沈庭遥心里却又放心了几分——殷氏不懂武功,且一直养尊处优,中途可作人质,更不怕她玩什么花样了。

这么一想,他开始趋向于这笔交易——他确实需要那笔宝藏。

殷逐离添足了柴火,终于行到榻边:“二爷请吧,殷某静候佳音。”

沈庭遥咬牙:“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去看凌钰。”

殷逐离声音冰冷:“曲凌钰刚刚小产,如今的体质,不利于远行。何况我同她你是知道的,若曲凌钰与曲怀觞一并,我拒绝这笔交易。”

她心中有数,若是中途有差,沈庭蛟还可以用曲凌钰交换她,也算是一条活路。如今绝对要扣住曲凌钰。

沈庭遥脚步微顿,片刻方答:“我只是先去探望,并没有说此时就要带她一并离开。”

殷逐离点头,自顾自上了榻,缩在被子里睡了。

第二日,沈庭遥果然前来,还带了曲怀觞。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曲怀觞恨恨地盯着殷逐离,殷逐离含笑看他,她还敢跟人打招呼:“曲二公子,别来无恙?”

曲怀觞牙都咬出了血,沈庭遥轻轻拍拍他的肩,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殷逐离。沈庭遥丢了一件黑衣给殷逐离,示意她换上。殷逐离还有些顾虑:“我姆妈接走了?”

沈庭遥点头:“已经离开了长安,你出城便可以看见她了。”

殷逐离放了心:“都转过身去,谁看谁长针眼!”沈庭遥和曲怀觞都背过身去,她在帐中换衣服,又想起个事儿来,“二爷,殷某觉着吧,你应该为你未出世的孩儿做点事才对。”

沈庭遥知道曲凌钰受了许多委屈,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也心痛,闻言不由冷哼:“何事?”

殷逐离声音悠然:“报仇。”

当天夜里,殷逐离约了朝喜,令他去昭华殿等她。

那夜去到昭华殿的,是曲怀觞和殷逐离。如今沈庭遥武功被废,不能用力,而殷逐离熟悉昭华殿,曲怀觞知道宫中秘道,二人潜去再合适不过。

彼时昭华殿已经只余几盏风灯,宫人大部分都歇下了。朝喜在外面草木隐蔽处等得冻成一团,见到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只露了两只眼睛的殷逐离,不由有些惊惧。殷逐离声音极低:“听到里面响动,你马上冲进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冲进去。王上在哪,你就往他身边蹭,记住,你进去是为了提醒王上有刺客。”

朝喜一头雾水,而片刻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他等在昭华殿外,小心躲避巡视的卫队,心中忐忑。

殷逐离对昭华殿再熟悉不过,她同曲怀觞从地道行进去,出口在昭华殿内的马厩里,她冒头的时候还差点被马踩到。曲怀觞倒是一直对她有杀意,但她有所防备,且曲怀觞的身手真要与她斗,胜负难料。是以二人一边戒备一边合作,倒也相安无事。

昭华殿的寝宫里,殷逐离打昏了守夜的宫女,里间凤榻上只有薜藏诗一人安睡。曲怀觞伸手将她拍起来,她睁开眼,半晌方一声尖叫:“有贼人!”

殷逐离浅笑,曲怀觞将她从榻上拽起来,一脚踹到地上。殷逐离将她拉起来,见她披头散发、惊怖欲绝的模样,不由好笑。她却也不多言,自将薜藏诗一条**搭在榻上,左腿一踏,用力踩下去。

骨骼断裂的脆响,令曲怀觞也是心中一惊。薜藏诗再度惨叫,这一声惨叫,开始引来侍卫。

殷逐离不慌不忙地放了她,声音隔着面纱,犹自带笑:“你违背了对我的承诺。我不相信因果循环,所以报仇这事,还是亲力亲为得好。”

曲怀觞沉声道:“有人来了。”

殷逐离与他跳到院中,沈庭蛟已经披衣而来,张青还未到,一队侍卫拔刀相向。朝喜却已经冲了进来,见着殷逐离,他不敢搁耽,直往沈庭蛟面前蹭。殷逐离转手取了曲怀觞背上的弓,这弓居然是曲天棘留给他的,同殷逐离也算是故人了。

侍卫见她拿箭,立时就上前欲阻拦。曲怀觞以为殷逐离想要­射­杀沈庭蛟,自是尽力相挡。而殷逐离挽弓上箭,瞄准沈庭蛟。

那朝喜本就是个善良的,哪里知道殷逐离竟然想­干­弑君的事,立刻条件反­射­般往沈庭蛟身前一扑,殷逐离暗喝了一声好,径自放手。那箭头不偏不倚自朝喜肩头­射­入,血还未流出,他已栽倒在地。宫中一片嘈杂,众人皆惊叫:“护驾、护驾!”

殷逐离作失手状,拉着曲怀觞跃上屋檐,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里。她没有回头,她知道这一箭已经足以令这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出人头地,一生富贵。

张青带着弓箭手赶到时,薜藏诗已被人抬到榻上,朝喜也有专人看护,御医匆忙诊治,二贼人已不知去向。

第六十九章:叛变的皇后

殷逐离同沈庭遥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秘道,她是个多疑的人,一路都要求曲怀觞和几个侍卫在前面带路,她同沈庭遥走在后面。算盘打得很­精­——曲怀觞敢暗地里捅刀子,她就拉沈庭遥陪葬。

皇宫之下的道路非常繁复,简直就是个迷宫,若无人带路,要想从这里出去,怕是足已走到地老天荒了。

待行出一阵,通道渐宽,竟然可供一人策马而行了,殷逐离细听,方知这里是排水的地方,料想是冬季水位下降,将这原本是水道的地方也露了出来。

前面沈庭遥竟然真的准备了快马,自将缰绳递给殷逐离,复又笑道:“你若是不放心,倒是可以同我共乘一骑。”

殷逐离­干­笑:“不好,跑不快。”

几人一路策马前行,一个时辰之后,殷逐离发现出口竟在护城河下方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如是其它季节,这个出口定在水中。她当先探出头,发现此处俨然已出了长安城,不由感叹这地道工程之浩大。

此时仍是夜间,没有沙漏,她估不准时辰。前方沈庭遥的人投下绳子,一行人全都攀了上去。又行了一阵,她终于在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里看见殷氏。她与殷氏许久不见,自然也有一番话说。

沈庭遥也不管她骑马还是坐车,指挥着一行人一路向西赶去。

而这时候,宫里已经翻了天。首先是昭华宫入了刺客,贤妃薜藏诗的腿被人打断了,她一口咬定是文煦皇后­干­的。沈庭蛟也有些疑心,那时候光线不好,他又站得远,不可能对两个蒙面黑衣人有印象。但是那个人挽弓搭箭的样子,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沉着脸,心里却也在琢磨,如今若承认刺客是殷逐离——虽然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个家伙,但一旦承认,薜承义如何肯与她甘休?

还有就是,与她一同出现的那个黑衣男子是谁?

他立刻派张青围住水萍宫,不多时张青来报:“父皇,儿臣搜遍了水萍宫,并不见母后踪迹。”

沈庭蛟将­唇­都咬出了血,她终于还是抛弃了他,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想了一千种方法,要捉住殷逐离啃其骨、饮其血、寝其皮。可他最后只是静静地站在昭华殿里。

这代表天家权势的宫闱仍然人声喧哗、灯火辉煌,他却有一种孤家寡人的错觉。他得到了万里江山,失去了那方拭泪的翠袖。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透过雪夜仿佛也沾染了彻骨的寒凉:“立刻派人围住殷家大宅,三日之后,屠尽殷家全族。调派三万军士向西连夜追赶,凡敢匿藏反军者,诛九族。画三人画像昭告天下,殷逐离首级悬赏十万两,沈庭遥首级悬赏八万两,曲怀觞六万两……黄金。”

张青悚然:“父皇!也许母后是被挟持的……”

沈庭蛟负手而立,姿容倾世:“速去。”

看见通辑令,殷逐离知道这次沈庭蛟是真的气狠了。便是沈庭遥也觉得二人反目成仇了:“如此,你殷家的族人可怎么办?”

殷逐离闻言亦是浅笑:“人各有命,我顾不得那么多。”

她坐在马车里,仍是自己和自己下棋,那时候是一月初,雨夹雪。城外的道路一直就没­干­过,马车辗过,发出粘粘的声音。

此时下这种通辑令,一则让沈庭遥觉得她二人确是反目成仇了,对她彻底放心,二则也让薜承义觉得王上给足了自己面子。沈庭蛟这个人,其实一直深藏不露。

第二天,有军队发现了沈庭遥一行的踪迹,沈庭蛟悖然大怒,准备御驾亲征,追击反军。傅朝英自是不能放任他独自前去,薜承义也需趁机表明忠心,二人一并伴驾,向西追来。

沈庭遥也知道事情不小——他如今势力单薄,这次带出来的人更是不多,如何能抵挡沈庭蛟十余万部众?

事情紧急,他令所有人弃车,以马代步,加速前进。但殷氏不会武功,且又一直养尊处优,如何经得住这样的劳顿?

沈庭遥不由暗暗叫苦,早先用以牵制殷逐离的筹码,如今反倒是牵制了自己。

一行人行至天水一带时,终被沈庭蛟捉住。沈庭遥却也有主意,他将刀横在殷逐离脖子上,权且以她作为人质。彼时是一月中旬,天水郡滴水成冰。那宽背阔叶刀擦过颈间,寒意森然。

沈庭蛟带着不下十万部众勒马于前,身边紧跟着薜承义和傅朝英。见此情景,薜承义自然是欣喜,曲天棘尚且死在这个女人手上,他实在不愿同她交锋。这般死了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朝英更不用说,这个女人留着终成祸害,若是这般死了,永绝后患。

唯有沈庭蛟沉吟。

二人于他耳畔献策,目的倒是一致——诛杀叛党。不错他是君主,这事最终还得靠他决定,但是他能如何决定?如今箭在弦上,他却不能违逆身边的两位老将。他望定殷逐离,殷逐离也在看他。对视许久,他终于开口:“殷逐离,朕以一片赤诚待你,你为何要投敌?”

殷逐离­干­咳:“陛下,良禽择木而栖,您那根木头上,蛀虫太多。”

此言一出,薜、傅二人俱都­色­变,傅朝英熟知殷逐离­性­格,知道这个人嘴上无德,抿着­唇­不开口。奈何薜承义受不得气,他是封疆大吏,知道曲天棘的事,却终未同殷逐离照过面。

是以他立时就板着脸开口:“殷逐离,你身为一国之母,伤害宫妃于前,辱没朝臣在后,,这般无德无能,如何母仪天下?”

殷逐离抬眸看他,那时候他高居马上,而她在屠刀之下。可是她依然盛气凌人:“薜承义对吧?你身为安昌侯,既知我乃大荥国母,见我不跪,是为不敬,意欲谋害,是为不忠,撺掇陛下杀妻,陷他于不仁不义,更是乱臣贼子。似你这等无耻匹夫,与蛀虫何异?”

……

这几句话她说得掷地有声,薜承义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指着她“你”了半天没你个出名堂。傅朝英想笑,终是低头轻转着拇指上的班指,抿着­唇­不吭声。

沈庭蛟垂眸骑在马上,他想笑,最终声音却充溢着悲哀:“死到临头了,你还逞口舌之快。”

殷逐离也有些无奈:“反正都死到临头了,图个嘴上舒坦又如何?”

沈庭蛟闭上眼睛,沈庭遥心下暗惊——他竟然是不欲再顾及殷逐离了。他手上一抖,锋刃划破了殷逐离的颈间,血顺着领子染红了衣襟。曲怀觞也有些愤然:“王上,既然如此,让臣先杀了这妖女,为吾父偿命!”

他一刀过来,却忘记了一件事。此时沈庭遥功力尽失,手上力道更是大减,如今一分神,如何挟得住殷逐离。殷逐离瞅准时机,右手扣住沈庭遥脉门,手腕一翻已将他擒住。曲怀觞那一刀正触及他胸膛,幸而收势很快,并未损他­性­命。

沈庭蛟一见情势有变,立令众人围上。曲怀觞一众人数本就不多,如何抵挡他十万部众,不多时已被擒住。

自然,殷逐离也被擒住了。她又不是赵子龙,再狠也斗不过千军万马。

曲怀觞被捆成一团,仍在叫骂。殷逐离没被捆上,薜承义方才被她一通痛骂,此时也不敢逾礼——她毕竟是皇后,这样捆上着实有失国体。

沈庭蛟被张青扶下马,缓缓行到她面前,他着了行军的战衣,更衬得身姿挺拔。殷逐离脖子上架着四把长戟,眸子里却映着三月春花:“陛下,臣妾有一言,望陛下听罢再杀我不迟。”

沈庭蛟顿住脚步,傅朝英已经开口:“陛下,恕臣直言。文煦皇后通敌,证据确凿,论罪当诛。此女狡诈,陛下还是当机立断,以免节外生枝。”

旁边薜承义也出言相劝:“陛下,下令吧。”

沈庭蛟双手拢于袖中,语声清澈:“朕与她毕竟十余年情分,且听她一言。”

薜、傅二人对望一眼,尽皆叹气。

殷逐离颈间血仍未住,殷氏已被军士控制,念她年老,又未得沈庭蛟命令,但是未曾为难于她。此刻她正大骂沈庭蛟忘恩负义,殷逐离眸中含笑:“陛下,曲怀觞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您可曾想过他为何要护送我往西潜逃?”

沈庭蛟不知道该不该接她的话,他心里清楚,若是接了,她必然有法子逃走,若是不接,他再护不住她。薜、傅二人,定会取她­性­命。他是君主,却也不能犯众怒。

他抿着­唇­,眸­色­明暗不定。他是爱着她,且恨不能剁去其手足,将其一辈子禁锢在自己身边。可是若她离去,她再不会想起他,她会寻一个舒适之地,天高海阔,自由自在。

或许会再遇到一个男人,像唐隐那样温润如玉的男人,琴瑟和谐,岁月静好。

他的指甲刺进了掌心里,瞬间心如刀绞,但他强忍着不流泪:“你说什么也没有用,我宁愿在此杀了你,即使化成灰,你也只能呆在我身边。就算今日你舌灿莲花,休想离开。”

薜、傅二人皆松了一口气,殷逐离开始叹气:“反正人之将死,你我好歹有十余年情义,这笔宝藏我赠予你,免除长安殷家的灭门之祸罢。”

沈庭蛟未应,薜、傅二人却先动了心——怪不得与她有杀父之仇的曲怀觞也能将她护送到此地,敢情是为了这批宝藏。殷家宝藏的事,自圣祖爷沈晚宴起兵之后,就一直有传说,但另一处始终没有人找到。

殷逐离轻轻将颈上几支长戟推远了些,语带谓叹:“横财虽好,却总也不能带进坟墓。九爷,我同你相识一场,虽各有目的,却自认从未负你。如今我只求殷家族人一条活路,万望陛下成全。”

沈庭蛟沉吟不语,薜承义已经开口:“陛下,如今大荥国库空虚,若得此宝藏,也可救万民于水火。且上天有好生之德,殷家族人本就是受殷逐离牵连,倒无大恶。不如陛下就成全了她吧?”

傅朝英始终放不下心:“还是先看到藏宝图比较要紧。”

这个殷逐离早有准备,她扔是自腰间掏了小瓷瓶,因着人多,她只在肩头的肌肤上涂抹、揉搓,不多时竟已现出鲜艳的图案,隐隐似山河轮廓。

薜、傅二人皆摒住了呼吸,她却停下动作:“抱歉,这图殷某只能单独告知陛下。”

二人无法,但见图刺在她身上,她毕竟是国母,即使处死,旁人也不能冒犯,是以也无话可说,只能应允。

军队已在后面扎营,薜承义和傅朝英担心她耍花样,将她以铁索绑在帐中一株高大的松树上。因考虑要拓图,只紧紧缚了双手。殷逐离对这个任人宰割的姿势十分无奈,沈庭蛟觉得不抽她几鞭子,实在是不能解恨。

第七十章:离愁渐远渐无穷

沈庭蛟握了皮鞭踱进帐里,殷逐离­干­咳:“还是先拓图吧,流血了不好拓。”

四下无人,沈庭蛟也不跟她罗嗦,抬手就抽了她一鞭。殷逐离缩了一下,见他眼眶红红,不由也略显黯然:“我说,是你在抽我,不是我在抽你,你就不能开心点吗?”

沈庭蛟不语,又狠狠抽了她几鞭,殷逐离大声痛呼。沈庭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扔了那皮鞭,垂着头坐在矮凳上。殷逐离见他神­色­颓唐,不由用脚尖踢了踢他:“好了好了,我逗你玩的,你这鞭子比我姆妈的差多了,一点都不痛。你起来再抽,满意了就早些拓图。”

沈庭蛟用力拍开她的脚尖,仍是一言不发。殷逐离仍伸了脚尖过去:“起来吧,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不能再闹小孩子脾气了。”

沈庭蛟突然起身,上前一步用力将她拥入怀里:“让你跟我在一起,真的就这么难吗?我们相识十三年,你对我,就没有一分真心吗?”

他紧紧贴在她身上,殷逐离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想伸手摸摸他,可是手绑着,于是只得笑着劝他:“九爷,你既然坐上了这把龙椅,就必须习惯一个人。你的嫔妃不是用来爱的,皇后更不是。总有一天,当你能稳稳地站在这权力巅峰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包括我殷逐离。”

天水郡前往长白山,耗时一个半月。一路上殷逐离姿态悠闲,颇有几分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味道。晚上扎营的时候,还和一众兵士比了比骑­射­。薜承义冷哼:“死到临头了,她还有此闲情逸致。”

沈庭蛟也在看她,闻言不以为意,这么多年,殷逐离只有一日失态,那日唐隐死了。

隆冬时节的长白山,冰雪盈尺。傅朝英皱了眉,他为将多年,疑心也重:“这种天气,即使探得宝藏,怕也难以挖掘。”

相比之下,薜承义便有些沉不住气,眼看就要到嘴的鸭子,岂要再等?他冷哼:“将军要是不敢上山,倒不如在山下护着王上,本侯带人上山,为王上取得宝藏。”

傅朝英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当下讽刺:“安昌侯上山,即使取得宝藏,只怕也不是为了王上吧?”

薜承义被说中心思,立时就翻了脸:“傅朝英,你说什么?”

眼见二人争执不休,沈庭蛟终于开口:“此处临近大月氏边境,多说无益,上山。”

殷逐离一直同殷氏同车,殷氏自小养尊处优,经不起这山间的苦寒。好在因是御驾亲征,军队装备充分,车内十分暖和。殷氏握着殷逐离的手,显示担忧:“逐离,你……到底有何打算?”

殷逐离将她靠在自己胸口,拍拍她的背:“姆妈放心。”

待上山之后,地势渐渐陡峭,车马难行。沈庭蛟命人弃车,徒步向上。殷逐离扶着殷氏,周围有兵士监视,一路虽行得慢,却终也爬到了天池。

彼时池面已经结冰,傅朝英和薜承义带着人四处查探,依图确定宝藏方位,殷氏同沈庭蛟在一起,兵士升了火,煮些­肉­­干­。殷逐离用黄泉引切开天池水面的凝冰,天气太寒,池里的鱼已经冻僵,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捞了几条上来,剖洗­干­净,自在火堆上烧烤。

不一会儿,傅朝英同薜承义一并行来,神­色­虽平静,眸子里却掩不住激动之­色­:“王上,发现宝藏入口,但历来藏宝之处,不乏机关陷井,只怕还要劳烦殷大当家和王上一并走一趟。”

沈庭蛟双手拢在狐裘里,垂眸不语。殷逐离神­色­微变:“我同各位前去自是无虞,但我姆妈年势已高,绝不能同诸位进去!”

薜、傅二人相互一望,几乎异口同声:“不行!殷老夫人也必须同行。”

他二人皆是一样的心思——殷逐离其人狡诈,她不许殷氏同行,则一定要带上殷氏才好。殷逐离拗不过他们,只得极不情愿地带上殷氏一并进入。

这处宝藏设在天池依着山崖的一方,若不是天池水位下降,平日里定没在水中,长白山本就人迹罕至,若无地图,即使刻意来寻,也断难发现。

傅朝英令殷逐离在前开路,这条道路极窄,壁间皆冻土,有的地方甚至堆放着许多已腐坏的木屑器皿,可见当年修建之仓促。

殷逐离举着火把前行,身后跟了百余人,皆是薜、傅二人的心腹。傅朝英也担心着了暗算,只隔开殷逐离,将沈庭蛟和殷氏隔在队末,他寻思着殷逐离对沈庭蛟不一般,即使是着了她的道儿,至少也还有人质。

且沈庭蛟毕竟也是他的骨­肉­,不到万不得已,不需要他去冒险。

薜承义则不大沉得住气,他跟紧殷逐离,自是怕殷逐离中途逃路。殷逐离却没有逃走的意思,她一边带路,一边令身后众人躲避陷井。

不一会儿,已经行入了一方斗室,室内堆着一大堆金沙。黄金闪花了人眼,兵士一阵惊呼,已有人上前抚摸这细沙,队伍顺序顿时被打乱。

傅朝英却非常警觉,见殷逐离想往沈庭蛟处靠拢,立刻拔剑拦住她:“这一堆金沙,虽然价值不菲,但称为宝藏,还有些牵强吧?”

殷逐离低笑,抬抬下巴,指向金沙之后。傅朝英和薜承义都将目光探向金沙,只有沈庭蛟眉峰微挑,片刻之后又垂下眼帘,仍一言不发。

傅朝英还在沉思,薜承义却已经赶了殷逐离:“你先去。”

这时候已没有半点对皇后的尊重,未知的宝藏已完全蒙了他的心。殷逐离将那堆金沙刨开,金沙背后本是一座冻土冰封的石墙,她以手在石墙上虚划,不多时,那墙发出一阵吱嘎声响,竟然显出一扇小门。殷逐离抬手拉开那小门,立时透出珠宝的辉光。

此时兵士已将那堆金沙全部抢装好,见此情景,均露了贪婪之­色­。傅朝英喉头微动,殷逐离立刻道:“我先进去。”

小门仅供一人先行,她刚要钻进去,薜承义已经开口:“且慢。”

他看了看四处,指派了自己的两个副将:“你们先进去。”

殷逐离自然知道这是找人监视自己,她也无所谓。两个兵士进去,立时一阵惊呼,里面齐齐整整,全是金条。

傅朝英冷眼看殷逐离,殷逐离很自觉,也钻进了那小门里。他与薜承义对视,薜承义一咬牙,也随后进到室内。

百余名兵士进来得差不多,立时全部奔向金条,薜承义大声喝止,但黄金面前,人人疯狂,哪还顾得上他的命令。无数人卷了那金砖金条,全数藏进怀里,最后连衣服也脱下来打成包袱。

薜承义拔刀威吓兵士,傅朝英却命人将沈庭蛟和殷氏也押了进来,他对殷逐离确实十分忌惮,生怕她玩花样。殷逐离静静地站在宝藏中央,看众人疯狂争抢,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不多时,突然有人叫了声痒,倒在地上拼命抓挠全身,他身上背的金沙最多,这样一挠,所有的金沙都散了开来,铺洒一地金黄。他这么一叫,所有人身上都开始发痒,那痒似乎从皮入了心,直搔得鲜血淋漓仍不能缓解。

沈庭蛟拉着殷氏退到殷逐离旁边,傅朝英和薜承义也已经痛痒难耐,他们仍握着刀,殷逐离含笑而望:“安昌侯、傅将军,逐离学艺不­精­,但这种情况之下强行应战,二位即使联手,也毫无胜算。”

傅朝英脸上已经挠了数道血痕:“是金沙,金沙有毒?”

殷逐离浅笑:“不止金沙,不过只是些痒痒草汁罢了,逐离以为你们会用银器试探,不敢下毒,实在是有负将军信任。早知道侯爷和将军虎胆,逐离肯定不惜重金,下点独门剧毒什么的。”

因为小门在金沙之后,所有进入室内的人都有接触,此刻大部分人已经倒在地上,满身血痕,十分可怖,薜承义还有些不信,身上奇痒钻心,他的话也断断续续:“不可能,王上和殷老、老夫人……也进来了。”

殷逐离行至沈庭蛟和殷氏身边,声音低柔:“陛下,谁守在外面?”

沈庭蛟不惊不乱:“张青。薜、傅二人认为他是朕的心腹,并未放他入内。”

殷逐离点头:“很好。”

她拉着沈庭蛟和殷氏退到墙边的小门里,见地上血迹森然,声音依旧含笑:“将军不必懊恼,古语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将军即便是死在这里,也是死得其所。”

傅朝英握了刀,咬牙冲上去。殷逐离朗声大笑,回身示意沈庭蛟和殷氏钻出了小门。薜、傅二人知道她要逃走,此时­性­命忧关,即使是奇痒,仍是起了身欲抢到门前。

殷逐离待二人快临近身畔,一个灵活的回身,猫腰钻出小门,回身在墙上一按,小门闭合,墙壁复合如初,里间的一切声音都被隔离开去。

她再按外间,突然一堵石墙轰然落下,尘土飞扬。

张青本就担心沈庭蛟,闻声后杀了几个守在洞口的卫兵,大步行来,沈庭蛟低声道:“你要走了?”

是问的殷逐离。

殷逐离被捉住后,因沈庭蛟并未下旨废除后位,她身上仍着大荥皇后的宫装,虽染了些土,但不敛疏狂,她没有回答沈庭蛟的话:“陛下,傅朝英虽可恶,但毕竟……罪不致死。薜承义这个人重利,但人重利也非十恶不赦的大罪。金砖之后藏有大批的­干­粮和饮水,这里本是北昭时殷家一个避难之处,也设有气孔,三个月之后,他们会粮尽。届时若陛下皇权已固,不妨再来这里。”

她十指在浮冰密布的墙上虚划一个八卦方位,语态怡然:“千古帝王,本已是孤家寡人,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吧。”

她扶过殷氏,见沈庭蛟双目隐隐含泪,不由又笑道:“陛下,您看殷某为您,虽不说呕心沥血,终究也算是尽心尽力,长安殷家剩余的族人,万望陛下垂怜。”

沈庭蛟双手紧握成拳,殷逐离自怀中抽了方丝帕,轻轻拭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水,又缓缓替他整衣,她的手擦过他的脸颊,依然温暖如火。

等整衣完毕,她用力拥抱他,尔后缓缓后退两步,那盈盈一拜,是庶民拜君上,而非帝后拜天子:“陛下,草民就此别过,愿吾皇福寿天齐,江山永固……不坠凌云志,不负盛世名。”

话毕,她解了大红绣金的披风披在殷氏身上,搓搓手将她背在背上,声音像鸟儿一样轻快:“姆妈,我们走了。”

顶间石笋的眼泪滴落,在沈庭蛟面上滑下长长的水迹,他咬着­唇­,那一点红往通道那边渐行渐远,余温散尽。他垂下眼睑,泪水漫过了脸颊。

殷逐离背着殷氏出了长白山,前方不远,廉康和檀越在等着接应。殷氏俯在她背上,语声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逐离,你不恨姆妈吗?”

殷逐离仍然笑:“从我一出生开始,就养在您身边,哪有女儿会恨自己的母亲呢?”

殷氏揽着她的脖子,许是风雪迷了眼,视线不清:“对不起,我很内疚逐离。”

殷逐离摇头:“也没啥,您想想我杀了您弟弟,也就不内疚了。”

一席话说得殷氏又笑了:“姆妈想好了,你不喜欢皇宫,我们就随便去哪。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嫁谁就嫁谁,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生活。”

殷逐离点头,前方苍松覆雪,下方檀越带了一队人,准备了马车。殷逐离将殷氏扶进马车里,临走时回望。

长白山已被风雪覆盖,满目雪域,不见长安。

她亲吻手中的黄泉引,那笛身通透如玉:“师父,我想您更愿意留在这片土地上陪伴吾母,异域漂泊,我就不带您一并前往了。”她半脆在地,将黄泉引短刃弹出,刺入雪地,然后轻轻一拍,那江湖排名第三的神兵利器已然埋入冻土,她语声很轻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一场瑰梦,“再见,师父。”

马车一路向前,殷逐离在车中换了素衣,殷氏递了手炉给她:“我们不去大月氏?”

商队模样的车队绕过了大月氏的城池,殷逐离点头:“我们去波斯,永远在一起,好好地生活。”

第七十一章:何处似樽前(1)

两年后,波斯。殷逐离前往北部收购皮毛,返回时听人说要猎熊,不免又凑个趣,耽搁了两日。

波斯是个美丽的地方,四季分明,气候宜人。大街上的女子面巾覆脸,只露出点了金粉的美目,满眼异域风情。

殷逐离初来乍到时便特别喜欢这边少女的服饰,那鲁带着她几乎遍逛了大街小巷。殷逐离语言不通,他给荐了几个靠得住的翻译,免不了又教她些波斯语。

一来二去,二人的关系日渐亲密,殷家奴仆对他就像对半个主子。

一月初,郝剑那边捎信,除了殷家在大荥的收入、开支明细以外,还有几幅殷逐离的肖象。那行云流水的落笔,出自谁手一目了然。他摸不清殷逐离的想法,只略微提了两句,称王上派密史前往大月氏,正秘密寻访她们二人。

回信的时候殷逐离亲自执笔在信纸末尾加了一句:郝剑,我看你是闲坏了,要不波斯这边的帐目你也帮我一并算了?

郝剑便不好再提宫中那位的事。

到三月中旬,那鲁过来殷逐离这边,竟然找了一队昆仑奴替她抬了一套编钟,共六十余件,重约两吨。音­色­不如中原的准,但这东西熔铸不易,殷逐离左右摸摸,颇有些受宠若惊。

那鲁命人将东西抬进去,殷逐离还一头雾水:“那鲁先生,您平白无故送如此大礼,殷某可是无以为报。”

那鲁­精­通汉语,当下却回了一句:“哪里哪里,殷大当家还可以以身相许嘛。”

他是个严谨的人,突然开这种玩笑,殷逐离一滞,复又笑道:“先生不可开此等玩笑。”

那鲁也知道语出唐突,忙转换了话题:“殷老夫人说今日是逐离生辰,那鲁特地前来道贺。生辰在波斯,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逐离准备了什么?”

殷逐离赶紧摇头:“先生,我从来不过生辰。不过得了先生如此贵重的礼物,肯定得请先生吃顿好的。”

那鲁哈哈大笑,握了她的手往里走:“那在下今天要见识大当家的厨艺了。”

殷逐离低头看被他握住的手,彼时两个人的关系其实已经很亲近,那鲁这个人也不讨厌。可是她必须很努力,才能忍住不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

那天夜里,她同那鲁一起烤全羊,自然仍是敲边钟助兴,小曲唱到“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时,她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某人说吃不惯羊­肉­的膻味,她掰了烤羊腿给他,淡淡地道:“所以我们今天吃牛­肉­。”

那人吃得津津有味,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牛腿这么小?”

她伸手拭去他­唇­际的油渍,答得毫不犹豫:“因为这是头小牛……”

那鲁陪她吃完饭便离开了,她照例去殷氏那儿请安,殷氏仍是念叨她的终身大事:“不可再拖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让姆妈抱孙子了。我瞅着那鲁人不错,待你也还实在……”

殷逐离被念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偷偷地溜了。

在榻上辗转半夜,想着这烂摊子,居然难以入眠。其实那鲁这个人也不错,只是为什么一想到同榻就一身寒毛倒竖呢?

次日,茶叶行的掌柜过来,说一个大主雇想见见殷逐离。殷逐离换了衣服,随他到货行。因为是卖的中原特产,茶行所在的铺面也是古­色­古香的中原建筑,殷逐离步入内堂,便见回廊处一人披了白­色­的锦裘倚栏而立,手上端着一方小茶壶,五指比瓷器细腻。

殷逐离有些尴尬,正思索进退时,那人轻声唤:“文煦。”

殷逐离硬着头皮上去,笑意清浅:“原来是九爷,瞧我这狗眼,居然差点不识得了。”

她以为那人会悖然大怒,亦或局促失态,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细细打量她,目光沉静如水:“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我不想和你捉迷藏了。”

殷逐离吃不准他的来意,按理,二人之间早已两清。她笑得很客气:“九爷不远千里而来,逐离自是应该好生招待。”她回头吩咐茶庄的掌柜,“去订桌酒席,为九爷接风洗尘。”

沈庭蛟缓缓行至她身边,殷逐离觉得他比以前稳了,比如目光,比如步伐,比如姿态。他在廊前的棋枰旁坐下来,语声不惊轻尘:“你走之后,先生同我讲过一番话。他说如果要养鱼,必须要准备一片水域;如果饲鹰,就必须要给它一片天空。”他起身,静静地递出一物,殷逐离低头,发现那竟是她埋在长白沙冻土里的黄泉引。他神­色­温暖,“我真以为你去了大月氏,我找了你很久,也想了很多。逐离,若我愿意给你这片天空,而你还在寻求可以庇护你及你家族的羽翼,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

殷逐离将黄泉引接过来,沉吟不语。沈庭蛟也不迫他,时隔两年,他已经拥有了一个帝王的气度:“你要守护的是一个家族,与我的所求并不冲突。逐离,若我拜你为相,你愿意同我回去么?”

殷逐离抬头看他,见他神­色­坚定,不由又笑道:“你当朝中那拨文武官员会答应么?他们不吵翻天才怪。”

沈庭蛟显然早有对策:“我可以将户部交给你,我希望你可以看到我的诚意。”

殷逐离眸中一凝,如果一个徒有虚名的宰辅,群臣肯定不会放在眼里。但是若手握户部,掌握实权,那就不一样了。

沈庭蛟捕捉着她眼中细微的神思变化,他必须沉稳,让她知道如今的他,可以依靠:“朝中局势已定,我已可以完全掌控。我对你的感情,你也应该知道。好吧,我承认我爱你,很爱很爱。若你依然要维护你的家族,不管你辗转何处,再不会有比我更适合的庇护者。至于皇后,愿不愿意……都但凭你吧。”

这已经是他作出的最大的让步,殷逐离心中有数。外面酒席已经备好,她轻笑:“先不说这些了,草民为九爷接风。”

席间气氛融洽,似乎她不是出逃的皇后,他也不是大荥的君主。二人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殷逐离时不时给他挟菜,介绍些波斯本土的菜­色­。他对波斯实在没有好感——殷逐离猫在这儿,他在大月氏找得快发疯了。

席至中途,一个破坏和谐的人出现了——那鲁寻到殷逐离,极亲热地揽了她的肩:“逐离,晚上我们族长生辰,我可以邀请你作我的女伴么?”

桌上沈庭蛟眯了眼睛,一直盯着他搭在殷逐离肩头的手臂。殷逐离­干­笑:“那鲁先生,今日怕是不行,今日逐离有客远道而来,实是不能失礼。”

那鲁这时方看向沈庭蛟,他二人在广陵止息是见过一面的,但他并不知道沈庭蛟的真实身份,当下却也皱了眉头:“这位是……”

殷逐离不好介绍,一则沈庭蛟现在是大荥君主,冒然出现在别国的领土,处境危险,不能泄露。二则,她还没想好下一步,也不想做什么表明意图的事。

倒是沈庭蛟往她身边蹭了蹭,顺势倚在她身上,像一匹狼敌视侵入自己领土的同类,他眯着眼睛­阴­森森地看那鲁。那鲁何等聪明的人,立时便知道二人关系不简单。他将搭在殷逐离肩头的手臂收了回来,­干­笑:“既然逐离今日无暇,在下明日再来拜访。”

殷逐离送他出了茶庄,笑语相送,沈庭蛟喝了半杯酒,出人意料地没提那鲁的事,仍接着方才之事:“你好生想想,我可以等。不过我来得仓促,到现在还没有落脚的地方。”

他边说话边看殷逐离,一副“你知道的”表情,殷逐离不待他再言,幽幽地道:“知道了,难道还能让九爷睡大街上吗……”

沈庭蛟在殷家住了下来,殷逐离没说考虑多少日子,他也不急,初来乍到,他有些水土不服,是以极少出去。有几次那鲁过来都碰见他,那鲁态度便不怎么好。他是个直白的人,心里边藏不住话:“你到底是何人,同逐离是什么关系?”

沈庭蛟蜷在铺着熊皮褥子的躺椅上,薄衣赤足,身上盖着雪白的狐裘,阳光倾洒满襟,那一番风情,男人见了也要动心。那鲁心中便有了些不怎么好的猜测:“你……你是她养的……”

沈庭蛟翻个身,懒洋洋是晒着太阳,闻言浅笑道:“差不多吧。”

那鲁知道中原人喜蓄养家妓,一些富家女私下里也会养些男宠面首。而殷逐离这个家伙本就好­色­,若说眼前这个人是她养的粉头,他绝对深信不疑。

于是殷逐离就被某人好一通教育:“逐离,我知道中原人习俗不同,但是你也不该蓄养粉头,逐离,这些习惯不好,改了吧。你若觉得寂寞,我……我可以抽更多的时间……”

殷逐离一头雾水,不待他说完便止住他的话头:“停、停!那鲁先生,我蓄养什么……”话一出口,她又想明白了,“院中那位说他是我养的粉头?”

那鲁点头,她笑得直不起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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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何处似樽前(2) ...

第七十二章:何处似樽前(2)

三天后,郝剑将大荥的情况一一传来,殷逐离看了大半夜,她是个商人,自然是衡量投资和风险同收益会不会成正比。

但就目前看来,大荥政权稳定,若沈庭蛟承诺当真,确实可行。女子为相,不说大荥,就历史上也没几个。她若掌握户部,就等于掌握了大荥整个国库,而世代为商的殷家,再不用仰人鼻息。

这个条件除却沈庭蛟,确实再没有哪国国主能够开得出来。她拿算盘左拨右算,嗯,每年打点官府,这笔开销可是很惊人的,如果能省下来……她托腮苦想。

沈庭蛟不急,殷逐离在书房盘算的时候他在院子里学击贾淡瓷鼓,他对乐器感兴趣,前几天还学人家吹笛御蛇呢。古语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确实­精­僻。殷逐离出去的时候见他玩得开心,不由也露了丝微笑:“你几时回去?”

沈庭蛟回头看她:“你几时随我回去?”

殷逐离蹙眉:“如果我不回去了呢?”

沈庭蛟伸伸懒腰,殷逐离觉得他如果是只猫的话,一定会在院子里打个滚儿、舔舔毛什么的。他的语气也惬意:“那我也不回去了。”

“……什么?!”殷逐离怀疑自己耳背。

沈庭蛟蜗在躺椅里,小炉上温着酒:“这里挺好的,没有无聊的奏折,没有罗嗦的大臣,却有忽雷、有草原、有阳光湖泊,还有……你。我决定不走了。”

他这话说得轻松,殷逐离便靠近了他:“不走你在这里……靠什么生活?”

沈庭蛟以夜光杯饮着葡萄酒,面­色­嫣红如霞:“那个那鲁说我是你养的,自然只有靠你啊。”

……

殷逐离是个节俭的家伙,大荥万里江山,就这么白白丢了,她觉得太浪费了。于是也动了回去的心思。但她迟迟不下决定,沈庭蛟知她甚深,明白她必是想抬高筹码。她是个商人,而且是个狡猾的商人,每次谈生意,务必要迫出对方底线。

他对于自己有这样的皇后十分无奈,但仍是作最后的让步,他从身上取了一份诏书,是一份立储君的诏书,而储君的名字,是待填写的空白。

殷逐离拿了那诏书,静默地看了片刻,终于开口表态:“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妥当。”

晚间,她请波斯的几个故人吃烤羊,顺带告别。那鲁闷闷不乐,临走时还反复问她:“逐离,你想清楚了真要跟着那样一个男人吗?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那张美人皮,他简直就是条米虫,他怎么配得上你?”

殷逐离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先生,殷某肤浅。”

那鲁望定她,突然握了她的手:“逐离,其实我……”

殷逐离抬手制止了他,她笑意明朗如月:“先生,很久以前有一个女人,有许多男人都喜欢她,其中一个,令我神魂颠倒了十余年,未曾眷我半分。曾经我一直困惑,为什么这个女人有这么多好男人不选,偏偏选了最危险,也是最不靠谱的那一个。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她轻拍那鲁肩头,以一个故交的方式告别,“因为不论毒药还是琼浆,那就是她想要的。她根本不介意别人笑她颠狂抑或愚蠢,她保全自己想要保全的,付出自己可以付出的,只是因为她愿意,没有什么配不配,或者值不值得。”

三月下旬,殷逐离随沈庭蛟回到大荥。她离开长安三年零三个月,长安却没有忘记她。她并不想回皇宫,沈庭蛟也没有勉强,三年的时间,他变得沉稳,包括对她的感情。

沈庭蛟拜她为相的事,果然惹得朝堂大哗,面对朝臣的阻力,沈庭蛟像个专断独行的暴君,他力排众议,将自己的皇后推到了当朝宰辅的位置。

既是协约,自然要约法三章,沈庭蛟语重心长:“你有半年时间,半年时间内,你是我大荥的一品宰辅,户部的事,全权交于你处理。半年之后如果行,你就是朕的肱股重臣,如果不行……你回后宫,是集朕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

殷逐离没什么意见,沈庭蛟还有事情叮嘱:“既然你领了这份官职,朝堂之上便要恪守君臣之道。朕虽不轻视民间习气,但满朝文武面前,皇家威仪总须顾及,你若犯错,朕不但会责,还必须重责,以释用人唯亲之嫌。”

殷逐离目不转睛地看他,盯到他狐疑不定方道:“好吧,那我不作了,我回波斯!”

沈庭蛟悖然大怒:“喂!”

殷逐离揽他在怀里,笑倒。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殷逐离上任却悄无声息。百官们如临大敌般盯了她半个月,见她无所作为,终于暗暗放了心——不过就是个商贾,又是个女流之辈,就算官场那套她都懂,能做什么呢?

殷逐离每日在户部也只是翻阅往年各个部门的银两支取情况。其实仔细看来也都是些常规开支,比如工部的河工水利工程,吏部的官员养老、抚恤,兵部的粮草军饷,礼部的祭祀等等。这些说正常也正常,说不正常么,也藏着些猫腻。比如工部的河工,全是按上等材料领的款子,结果仍是年年修年年溃。吏部呢,复活已故去的官员吃空饷,兵部就更不用说了,假报伤亡数——大家都猫在皇城,战场上杀敌多少、伤亡多少,谁知道啊。

但朝中人脉极其复杂,大多时候都是拉帮结派,一件看似很简单的事,在背后却牵连着一群人。殷逐离知道轻重。

沈庭蛟在朝堂上当众给殷逐离下达了任务:“你既任我大荥财政要员,便该做出些政绩。朕给爱卿半年时间,常规事务照办,但须较以往节省白银两百万两。”

那时候整个大荥岁入不过一千六百多万两白银,半年开支约四百到六百多万两白银。他要求半年节省两百万,倒也是考虑到殷逐离身家雄厚,她贴得起。殷逐离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她执掌殷家近十年,沈庭蛟的钱花在哪些地方,她比他清楚。

朝中诸臣多有不服者,女子为将者有之,但女子为相者……吏部尚书袁东城便进言:“王上,臣以为凭殷相的手段,两百万实在是太儿科了。”

朝臣有心看殷逐离笑话,多有附和,殷逐离笑眯眯地观望,沈庭蛟虽有不耐,仍是沉声问:“不知道袁尚书认为多少合适呢?”

袁东城未答,那秦师已然开口:“臣以为,三百万方能显殷相神威。”

沈庭蛟看向殷逐离,殷逐离无所谓:“不瞒陛下,其实两三百万确实不值一提。”她两只眼睛转了一圈,将朝堂上诸人都打量了一遍,“我记得殷家有本账薄,改天倒是可以……”

她话未落,朝堂上已经是哄乱一遍,诸人将袁东城一顿痛斥,袁东城很严肃:“陛下,近些年大荥百业待兴,处处都须用钱,户部也是处境艰难。臣觉得一应开销不能单从户部节省,此事还是从长计议方好。”

殷逐离弹弹指甲,语声软糯:“袁尚书不要勉强啊。”

袁东城一脸浩然正气:“臣一点都不勉强,请王上从长计议。”

沈庭蛟坐在龙座上,十分无奈——有没有人能告诉他,这群人到底贪了殷家多少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实体版改了很多,本来想网络上改过来的,但是实体版只有二十万字,所以网络版不改了,朕直接更新到网络版结局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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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何处似樽前(3) ...

第七十三章:何处似樽前(3)

殷逐离是个闲不住的家伙,户部的事务熟悉之后她便经常在外闲逛。户部尚书赵毓知道她后台硬,也不敢管她缺不缺勤,她便更乐得自在了。此事正值工部申请拨款六十八万两修葺皇家祖庙,她没事就过去转转,几次下来便被工地的头儿发觉。他是个警觉的人,见殷逐离经常同出入的工匠搭讪,也就留了几分心思。

殷逐离在工地周围转了半个月,每日里吃茶喝酒,瞧得人浑身不自在。这一日,她更是带着尚书赵毓、侍郎陈光天、巡官刘祈民、张继祖一并过来喝茶,见工人收工,便同一个砖瓦匠搭话。正闲聊间,外面突然冲进来一群人,将三人围在中央。不由分说,乒乒乓乓轰隆哗啦就是一通乱打。

殷逐离是没事,她的尚书、侍朗和巡官就有点惨。赵毓哪晓得竟有这种暴徒,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他立时就捂着流血的头大喝:“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哟!还朝廷命官!”暴徒中终于走出一人来,此人身形矮胖,满面油光,摇着描金折扇,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管你爷的闲事?”

他有恃无恐,赵毓和两个巡官皆一头雾水地看向殷逐离:“我们管了什么闲事?”

殷逐离摊手摇头:“我们不是来喝茶的吗?”

“少他娘的给爷装糊涂!”来人估计瞅着赵毓穿得最气派,像是主事的,立时就狠踹了他一脚,赵毓哇哇乱叫,那家伙冷笑,“你们在这里晃了几天了吧?都查到了些什么?”

赵毓还没开口,殷逐离迅速道:“我们什么也没查到啊大人,我们只知道修葺祖庙的砖只有外面是青砖,里面都是些砖橛子,金丝楠木的陈设其实就是用的金丝柚木,瓷瓦虽然是报的­鸡­血红瓦,但用的其实是黑无光,我们真的就知道这么多了大人!”

她一通话说完,赵毓和一个侍郎两个巡官就悔得肠子都青了,好好地和她出来喝什么茶啊——殷相,你真的不是想让我们被人灭口么?

果然那矮胖的家伙朝着赵毓又是飞起一脚:“看来你们是留不得了。”他蹲□去,冲哀嚎中的赵毓杀气腾腾地道,“敢到这里来捣乱,知道这活是谁接的吗?老子说出来吓死你!”

几个人又气又怒,他们都是户部大员,走到哪里人不给几分面子,哪里受过这等鸟气!倒是殷逐离颇感兴趣:“那你先说出来吓吓我们吧!”

那家伙立马又平白涨了几分威风:“哼,来人,先将这几个人抓回去。”

当一行五人被抓回去的时候,赵毓和侍郎陈光天就知道这事不能善了,那座府坻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郡王府。是郡王沈定阳的府坻。沈定阳是圣祖皇帝沈晚宴的堂兄,算起来还是沈庭蛟的堂叔。

胖子将他们从后门带进去,这才开始挨个审讯:“都给爷挨个靠墙蹲好!你!”他指指巡官刘祈民,“先说,你是何人,是谁指使你来的,有什么目的?!”

刘祈民非常无奈:“我和他,”他指指张继祖,“从四品户部巡官。”

胖子微怔:“户部的人?”他随即又反应过来,指指陈光天,“呵,那你呢?”

陈光天老实地蹲在墙角:“户部侍郎,陈光天。”

胖子半点不惧,又指指赵毓:“你打算给自己……编个什么官儿啊?”

赵毓大怒:“什么叫编,你爷爷我是户部尚书赵毓!”胖子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户部尚书?瞧你那怂样,哈哈,户部尚书,你是不是还想告诉你爷那婆娘就是右丞相殷逐离啊?”

赵毓看看殷逐离,又看看那笑得颠狂的胖子,终于凑近他咬牙切齿地道:“可是那个婆、娘……真他妈的就是当朝右丞相、文煦皇后殷逐离啊!”

胖子笑得差点断了气,一身肥­肉­乱颤了半天,始才大声喝:“你怎么不说她是皇太后啊!娘的,都给爷乖乖地呆这,晚点送你们上路!”

……

沈定阳已经在房里走了两刻钟,他在窗外看见里面的人时,差点没倒地昏厥。他的管事被他狠踹了好几脚:“废物!你抓人的时候怎么也不问问清楚!什么人你都敢往府里抓啊!”

那胖子也嚣张不起来了,但他还一脸委屈:“王爷,小的也没想到随便一抓竟然就真抓着了文煦皇后啊,不过爷,按说咱这工程,也不该户部的人管啊。”

沈定阳在等工部尚书陈敏,他冷哼:“少废话,立刻去备一份厚礼,速去!”

陈敏过来的时候,就接到了这块烫手山芋。他掌管工部多年,也是个成了­精­的人物,他知道这事如果真被捅出来,后果有多严重:“郡王,您不了解这个人的脾气,她是有意寻衅滋事,这个梁子是结定了,且你我之事一旦被挖出来,大家都跑不了。依我看,如果没别的人知道她的下落,不如……”他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朝里想她死的人多得是,只要我们做得­干­净利落,您是王上的堂叔,王上也奈何您不得。”

沈定阳擦了一把汗,还是不放心:“可是王上对这个女人,大伙都是有目共睹的,一旦她出了事,王上定然会详查。谋害国母,可是要诛九族的啊!本王计划送份厚礼……”

“郡王,您的身家不会比她更富有,”陈敏如何不知此事非同小可,但自己的命总是比旁人的命重要许多,“一旦工程的事儿曝露,我们都难逃一死!”

殷逐离和赵毓几人被一关就是一下午,赵毓有些不踏实了:“殷相,按理说郡王早该来请咱们了。下官同他总算还熟识,他耽搁到现在,只怕……”

殷逐离和他玩九宫格,见他心绪不宁,只提醒了一句:“认真些,你快输了!”

赵毓之前其实不会玩九宫格,还是跟郝剑学的,官场上伺侯上司是门学问,投其所好更是必须的。及至下午,沈定阳仍未至,倒是下人送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上来,而一桌饭菜刚送到房里,宫里的禁卫军就包围了郡王府。

殷逐离命人将一桌酒菜全部打包,令张青派人检查,果然查出菜里含有剧毒。张青以蓄意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控制了沈定阳和陈敏。

这件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诸大臣几乎空前联合。原来很简单,殷逐离知道太多,她手里更握着众人的大尾巴,如果冷眼看着她将郡王搬倒了,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大司徒诸葛重明和着一众大臣赶到了郡王府,语声冰冷:“殷逐离,你虽身为朝廷右丞相,但王上给你的权限,不过只是兼领户部,你不司田地、税赋,却来查工部的事,难道不是越权之举么?”

朝臣竞相附和,殷逐离冷笑:“诸葛大人,如果我是你,发话之前就应该调查清楚。首先,我并没有­干­涉工部的事情,您知道郡王是在哪儿莫名其妙地将我同我户部的官员抓回王府的么?当时我只是和部下在太白茶楼饮茶。”她弹弹指甲,不紧不慢地道,“王上是命我领户部事务,但王上有下旨不许殷某在太白茶楼饮茶?否则就要被郡王抓回王府,秘密毒死么?”

诸葛重明被噎得无话可说,众臣也终于明白——她不是不玩,她是要玩大的。

还是刑部尚书方岩试图打圆场:“殷相,或许这只是一场误会。郡王爷也是皇亲国戚,如何会做出这般事情呢?”

殷逐离寸步不让:“那么方大人的意思,就是殷某自己将自己的部下打了一顿,然后和将他们和自己一起关进了郡王府,又自己给自己做了一桌菜,然后自己给自己下的毒?”

方岩见她确实再无回旋余地,也不再说话。诸葛重明等人并不同意张青押走陈敏和沈定阳,这二人知道的也不少,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万一牵扯出来……场面十分肃杀,最后还是沈庭蛟亲自赶到郡王府,将人押回了刑部。

这是个烫手山芋,沈庭蛟甚至自己也清楚,朝廷诸人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殷逐离做了件他一直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只是如此一来,朝中诸人如何能够放过她?

殷逐离以这件案子牵出了祖庙修葺工程的事,沈庭蛟立刻派人前往祖庙,经实地重新估算,一笔拨款六十八万两白银的工程,实际耗资不足八万两。他终于开始知道他的钱都用到了什么地方。而即使是殷逐离亲自前往调查,他们也敢毒杀,这些人的胆子又肥到了何种地步。

证据确凿之下,沈定阳无可抵赖,沈庭蛟同诸臣商议了两日,原定将其财产充公,全家贬为庶民,陈敏判抄家流放。最后沈庭蛟看见二人家产数额,一怒之下以朱笔勾了斩立决。工部有四十余名官员受此案牵连,其涉案金额之巨,震动帝都。

沈庭蛟下令严查,何简向沈庭蛟进言:“陛下,此事不宜再详查下去了,微臣建议陛下立刻颁立新的法典,此前官员贪污受贿之事既往不咎。”

沈庭蛟仍在盛怒之中,拍案冷喝:“如何不咎?先生可看见那陈敏区区一个工部尚书,他的家产竟然……”

何简打断他的话,语态严肃:“陛下,您可知皇后娘娘先前为什么执意离开大荥?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如今陈敏、沈定阳被判立斩,其余官员焉能不惊?陛下,若您这朝堂受过贿赂的官员十有八九,您如何肃清?”

沈庭蛟怒意不减,神­色­坚决:“那朕就杀光这些蛀虫!”

何简轻声叹气,但他毕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立时便想到劝服沈庭蛟的办法:“王上,西汉有名臣晁错,景帝甚爱,可七国之乱时,他仍被腰斩于市。帝王更须进退有度,一旦因举措不当,激起兵变,情势就非人力可控制。而群臣不会怨您,他们只会怨恨文煦皇后。自古明枪易躲,暗剑难防,一旦将他们逼急了,皇后娘娘­性­命堪忧!”

沈庭蛟神­色­微变,眸中怒火渐渐熄灭。他是极憎恨贪得无厌之辈的,眼见山河凋零,百姓潦倒,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却个个中饱私囊,他恨不能将其屠尽斩绝!但何简所言却直指要害,殷逐离……

何简见他眉头紧蹙,也缓和了语态:“王上,您真以为娘娘从定阳王身上下手只是偶然吗?定阳王是您的堂叔,您从自家人身上动手,于内可威慑群臣,于外更可博一个亲疏同罪的贤主之名。陛下若因此大肆诛杀朝臣,岂不是有驳娘娘此举初衷吗?”

沈庭蛟靠在龙座上,足足思索了一柱香的时间方道:“朝喜,立刻宣长安三品以上大员入宫议事,朕要重定大荥法典。”

朝喜领命而去,沈庭蛟下了龙座,徐徐行至何简面前,冲着何简深深鞠躬,什么话也没说。

重修大荥法典之事一经提出,立刻得到了群臣拥护,尤其旧罪不究这一条令朝中诸人都放了心。于是沈定阳的事在朝臣中的影响也渐渐淡了下去。朝中诸臣热议着新的法典,殷逐离着一身紫­色­朝服安静地站在文臣前列,沈庭蛟不时看向她,她朝帝座上的他浅浅微笑,目光清澈如旧年月­色­。

沈庭蛟移开目光,那离群高设的帝座不再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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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四章:何处似樽前(网络版结局) ...

第七十四章:何处似樽前(终)

夜间,沈庭蛟于安庆宫设宫宴,宴请群臣。那一阵子殷逐离不宿在宫里,沈庭蛟有意放养她,也没过多纠缠,是以她很是自由了一段时日。

这次入宫正值五月底,蓬莱池水波晴柔,荷花再绽,馨香远扬。这一场离开回来,花开依旧,人事全改。她负手站在池边的老榕树下,宫道前经过的大臣不断同她寒暄。如今王上赦了前罪,他们对殷逐离的敌意也淡得了无痕迹。

殷逐离至少从表面来讲是个和气的人,如何会同他们过不去,最终仍是谦让着进了安庆宫。安庆宫临近御花园,有水榭一座,檐牙高啄,长桥卧波,景­色­怡人。

宫宴惯例,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皆列席殿中,三品以下官员的席位都在殿外。殷逐离举步入殿,按理她是右丞相,低何简一等,但她又兼着皇后,所以座次排在最前面。

沈庭蛟根本就没走上帝座,他直接在殷逐离的矮几旁边站定,先讲了重修法典的注意事项,将诸大臣都勉励嘉奖了一番,待开宴之后,直接就在殷逐离身边坐下来。他今日换了薰香,明黄的袍子领口绣龙纹,下摆是繁复的水浪山石,玉带系腰,容光隽雅,气度雍华。

殷逐离和一旁的孙虔聊着城墙力役的事,沈庭蛟等了半天便十分不悦——这个家伙,回长安一个多月了,居然一次也没入宫看过他!现在他主动示好,她居然也完全不放在眼里!可怒归怒,他的臣子们都在,他不好发作。

孙虔和殷逐离从力役谈到军马,他是前朝旧臣,沈晚宴进入长安就是他打开的城门,平日里为人也还正直,在朝中一直颇有威望。这种人一般脾气都硬,他一直自称廉颇,经常和年轻一辈比试骑­射­。殷逐离欣赏他那双相马的毒眼,有事没事便向他讨教,虽然经常碰一鼻子灰,却也不以为意。

孙虔说到马就有­精­神,当场唾沫横飞、天花乱坠,何简过来拉都拉不走。他足足说了一个时辰,直到宫宴结束。沈庭蛟坐到王座上,闷头喝酒,一声不吭。直到宫宴散席,他方冷哼一声道:“殷逐离藐视皇威,罚俸一月!”

殷逐离莫名其妙:“我哪里藐视你了?”

沈庭蛟不答,愤然拂袖而去。

次日,沈庭蛟再设宫宴,仍然宴请群臣。殷逐离无聊之下,和几个尚书玩了一个时辰­射­覆。第三天,沈庭蛟再设宴宫,群臣皆无比幽怨——各官署到皇宫距离不等,大伙儿早上入宫上朝,下午入宫赴宴,一场宴会一个时辰,再坐着官轿慢慢地颠回家,一天就什么事也不用做了!

沈庭蛟不管,第四天仍设宫宴,吃得群臣泪流满面。

直到第十五天,他再宴请群臣的时候,大伙儿受不了了,这是群聪明人,受不了就得思谋着自救!大家聚一起商量了半天,再结合第一次某人被罚俸的事儿一想,就琢磨出了点味道,莫非——王上欲求不满了?!对此大家都十分高兴——也该有个太子了。

何简将现在的形势分析再分析,得出结论——得帮王上一把。这个袁东城比较擅长:“何相,下官这里有一瓶滴露牡丹,一旦下到酒里,哼哼……王上保证满意!”

他这话一出,陈毓立刻就脸­色­发白:“王上是满意了,你就不怕殷相叉死你!”

袁东城一缩头,收了他的滴露牡丹。一行人商议了半天,还是何简出了个胆大包天的主意。

当日,殷逐离邀赵毓、陈光天等人一同入宫赴宴,几人俱称有事未完,让她先走。她行到宫里就觉得不对,往常这时候,总该有些人已经到了。果然,到开宴的时候,整个大殿里就她和沈庭蛟两个人。连陈忠和朝喜都见势不对,溜了。

殷逐离站在殿中,和沈庭蛟大眼瞪小眼。没了发光体,沈庭蛟终于将帝王的威仪弃置在地:“哼!”

殷逐离斜睨他:“是他们没来,你哼老子­干­嘛!”

沈庭蛟红了眼睛,公牛似地冲过去想将她扑倒在地,可殷逐离是那么容易扑倒的么?他被摁在矮几上,殷逐离极是不耐:“九爷,就算是作了皇帝也是要讲点道理的。今儿个明明是他们没来,最多你明天也罚他们一个月的薪俸好了!不,得罚两个月,老子昨夜才睡了一个时辰的都来了,他们居然敢不来!”

沈庭蛟左右挣扎不脱,终于踹了她一脚:“闭嘴啊!来!”

殷逐离低头,看见他双颊如染烟霞,她始回过味来:“我靠……不是吧,你连续设宴半个月,就是为了这个啊?”她惨嚎,“沈庭蛟你还能再幼稚点吗?想要你就说啊,你害得老子半个月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沈庭蛟不理她,这个时候还是做正事要紧。他憋了三年多,这会儿如何忍得住。可殷逐离十分无奈:“我昨夜真的只睡了一个时辰,而且我到现在还没吃晚饭。”

沈庭蛟翻身将她压在矮几上,伸手去剥她衣裳:“想吃什么?先吩咐下去,等我做完,你就可以吃了!”

殷逐离双手揽着他的脖子,笑得极坏:“陛下的速度那么快,您做完了御厨肯定还没做完啊。”沈庭蛟大为愤恨,俯身埋在她身上。

第十九章:

次日,嘉裕帝上朝迟到了。殷逐离见他睡得香,便没让朝喜吵他,和着群臣在殿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但大伙都眉开眼笑,一副男人之间互相理解的表情。嘉裕帝上朝的时候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意思,殷逐离回来了,好像他的脸皮也变厚了……

自那以后,殷逐离多在后宫留宿,早上和沈庭蛟一同上朝,下朝后去户部,下午巡视殷家产业或者应酬、闲晃,晚上再回宫里,这个作息时间一直很固定。

如果说在这之前,嘉裕帝对她的宠爱还算是有点原则的话,那么在两个月之后,这个皇帝就彻底地昏庸了!

那一段时间正值六月盛夏,殷逐离胃口不佳,平日里就喝冰镇酸梅汁,吃不了什么东西。好在六月水果多,沈庭蛟命人快马运了好些杨梅、荔枝、山竹,冰镇后她勉强能吃些。

六月中旬,她开始偷懒,每天不再按时去户部。沈庭蛟疼她,想着天气炎热,她不出门也好。便着赵毓每天往宫里给她送待处理的公文。赵毓知道这是王上的心头­肉­儿,对殷逐离自然是尽心尽力,每日里汇报得也还详尽。

就这般呆在宫里养膘,殷逐离到六月底时还是足足瘦了一圈。沈庭蛟急了,这才派人去请御医。太医局一听是替殷逐离问诊,也不敢大意,就有十数人拎着医箱前来。

太医令很谨慎——他让丘太医先行诊治。他心里有主意——这文煦皇后一向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突然出了状况,万一是小事还好说,要一个不好……谁诊治谁遭殃。

那丘太医也是如临大敌,心里求如来念观音,将满天神佛都求了一遍——这位祖宗可千万别有什么事!然后他一手搭上殷逐离的手腕,他就知道自己赚大发了:“恭喜王上,恭喜皇后娘娘,大喜,天大的喜事啊!娘娘这是有喜了!”

沈庭蛟伸手抚过殷逐离依然平坦的小腹,他面­色­非常平静,但他下一句话就连朝喜都知道他疯了:“丘仲发,赏黄金千斤,自今日起升任太医局院使!”

丘仲发喜得手足无措,他初升至御医,是十位大夫中资历最低的一个,是以这次就被太医令推出来当了炮灰,谁知竟是因祸得福。一旁太医令悔得肠子都青了……

殷逐离有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朝廷上下,诸位大臣都十分欣喜。殷逐离却犯了愁。她先前一直住在沈庭蛟的寝宫里,如今要安胎,自然就得另选宫室。沈庭蛟自然是万般由她,哪怕让他搬出去都没问题。殷逐离也是第一次怀孕,她以前也是个习惯于被人众星拱月的人物,但如今这样让一宫人都当琉璃盏似的捧在手心里,她就浑身不自在:“要不……我回殷家养几天?”

沈庭蛟闻言也蹙了眉:“哪有皇后去娘家养胎的?乖乖地呆在宫里,朕授殷老夫人任意出入之权,让她方便过来看你,好不好?”

殷逐离也不好再争,其实她到现在还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异常,这样就怀孕了?别是误诊了吧……

最后殷逐离仍选了昭华宫,何太后亲自给她布置了宫室,她生养过,在这方面有经验。何况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要盼来个皇孙了,自然事事亲力亲为。以往和殷逐离之间的那点互相看不顺眼,也就暂搁了。

殷逐离也不想和她斗,再怎么说她也是沈庭蛟的亲娘,她就是输得再惨,也仍然是好端端的一个太后。而殷逐离一旦输了,那可就是赔上身家­性­命的下场。所以对于她的示好,殷逐离倒也没有­鸡­蛋里面挑骨头。婆媳二人竟然也开始和平相处起来。

沈庭蛟下朝之后就陪着殷逐离,连批奏折也是搬到昭华宫里。就上朝两个时辰还怕她闲着闷着又生什么妖蛾子,于是把天心和清婉都接到了宫里陪她。

殷逐离在众人伺候下终于长得膘肥体壮,王上将伺候的宫人俱都重重打赏了一番。昭华宫里最低等的粗使宫女走在外面也是昂首挺胸,倍儿有面子。

何太后和殷老夫人日日吃斋念佛,嘉裕帝下令大赦天下,这个将要临世的皇子为大荥上下皆增添了喜气,皇宫里日日­鸡­飞狗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明天终会越来越好,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的网络版就到这里了亲爱的们,实体版和网络版差别挺大的,不过结局都是HE的.>_<

拖了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谢谢你们一直在包容任­性­的我.

我希望以后实体的出版都不会影响到这里你们的阅读,所以日后我会尽量连载到不损害故事完整­性­的地方.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好作者,但我一直在努力学习成为一个好作者.谢谢你们一直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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