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湘勇建立以来,第一次斩自家兄弟,而且这首次开刀的竟是一个营官!台下五千勇丁和各级将官们一时全都吓懵了。金松龄顿时脸色灰白,瘫倒下去,好一阵才醒悟过来。
他泪流满面,连连磕头:“曾大人饶命,念卑职是初犯,宽恕一次,卑职宁愿挨一百军棍。”
曾国藩漠然看着金松龄,一言不发,蜡黄的长面孔阴沉沉、冷冰冰的,让人看着都心慌。
罗泽南慌忙出队跑到台上,跪下,磕了一个头:“曾大人,金松龄罪虽该死,但卑职当初跟他商议时,他并不赞同卑职的主意,情尚可原,且又是初犯,目前正是用人之际,恳求大人饶他一死。”
罗泽南第一次在曾国藩面前叫他“大人”,自称“卑职”,平时可都是平辈论交,就凭着与罗泽南多年的深交而今日这样匍匐求情的面子,应该可以饶恕金松龄的死罪。
曾国藩脸上稍微露出犹豫的神色,但很快又变成死人脸。
“不行!今天可以饶恕金松龄,明天就可以饶恕别人。犯了罪的人,一经讲情便饶恕,今后军中还能杀人吗?军法还有威严吗?倘若军纪松弛,今后不能成事,辜负朝廷之罪,谁来饶恕?”
曾国藩严厉地对罗泽南说:“军中无戏言,既不同意,可以不答应;一经答应,岂可不践诺?”
罗泽南讪讪地退到一边。金松龄又叩头道:“曾大人,卑职一死不足惜,但上有八十风烛残年之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幼儿,望大人看在母老子幼的份上,网开一面,饶卑职一死,金氏先人定会衔环结草以报。”
曾国藩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左手捏得更紧,汗从手心里流出,他咬了咬牙关说:“母老子幼,本可饶你一死,但五千湘勇之军纪军风,不能因你一命而废弛,皇上之圣命,三湘父老之期望,不能容许我法外施恩。今日杀你,实出无奈。你从小读圣贤书,带勇以来,我又多次开导,应当明白一身与天下相比,孰重孰轻的道理。眼下长毛肆虐,生灵涂炭,我是要一支荡平巨寇的劲旅,还是要一盘松松垮垮的散沙?母老子幼,你不必担忧。”
曾国藩叫身边的亲兵拿来纸笔,写了几行字交给金松龄,说:“你看后交给一位信得过的人保存,放心上路吧!”
金松龄接过纸挥,只见上面写着:
原湘勇营官金松龄因犯军法处死,家中老母幼子无靠,每月由营务处寄银十两,直到老母去世,儿子成人时止。
咸丰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曾国藩于衡州演武坪
金松龄知已无望,把这张纸挥双手递给罗泽南,求他保管并督促营务处。罗泽南接过纸条,抱着金松龄的双肩,低头不语,心里万分内疚。金松龄不待曾国藩再说话,便自己走下台去。五千湘勇看着这个场面,莫不又惊又惧。
龄字营的勇丁们,更是个个脸变色,心发跳。
突然,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葆不顾一切地冲出队列奔上台来,“噗通”一声跪在大哥面前,喊道:“大哥!请你看在母亲大人的面上饶金松龄一死。”
曾国藩吃了一惊,一时间呆住了。
“大哥,八年前,母亲大人一天突发心绞痛,抬到镇上,已经晕死过去。亏得金大哥的父亲金老太爷,以祖传秘方竭力抢救,才回转过气来。金老太爷又将母亲留在家里,亲自煎药服侍,三日三夜不曾合眼,最后母亲终于转危为安。母亲很是感谢金老太爷的救命之恩,每年三节都叫我们兄弟亲自送礼,以表酬谢。大哥,倘若没有金老太爷的抢救,母亲那年便已故去了。恳请大哥看在金老太爷救母亲命的份上,宽恕金大哥这一次,给他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大哥,小弟求你了!”
说罢,头一个劲地在地上磕,满脸都是泪水。台上台下官勇见此情景,无不恻然。曾国藩平时最厌恶在公开场合以私情干扰公务,也最怕别人说自己徇私。前几个月,国葆回家招募了一千团丁,按理可当个营官。国葆自己也以为这个营官是当稳了,但曾国藩偏不给他当,他心里气不过。曾国藩把弟弟唤进内房,先是把正己才能正人、持身严才能军令严的道理说了一通,再又将这十个营官,一个个本来跟国葆比,国葆也自认为不如他们,最后又给国葆讲了触詟说赵太后的故事,告诉弟弟无功而处高位并非好事的道理,这才把国葆说得消了气。曾国葆一直期待着金松龄自己的辩护和罗泽南的说情,能使大哥回心转意。后来一切都已无效,此时再不出面,金松龄就没命了。
曾国藩听了弟弟的哭诉,半晌做不得声。眼睛盯着金松龄看了会儿,又盯着曾国葆看了会儿。
估计曾国藩在想,早知金松龄的父亲救过他母亲的命,他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对待金松龄。这件事,国葆以前没说过,金松龄自己也没说过,曾国藩不觉对金松龄生出敬意来。
但现在当着全体官勇的面,只因金松龄对自己有私恩便出尔反尔,饶他死罪,官勇将会怎样议论自己呢?威信怎能树立呢?军纪又何能整肃呢?不能收回成命!母亲已经死去,她老人家也不可能因此而责备自己了。为了湘勇今后的战斗力,为荡平洪杨的大业,松龄老弟,委屈你了,曾国藩是不得已才借你的头颅号令三军的。几十年后,到九泉之下,我再向你负荆请罪吧!
曾国藩恢复阴冷的表情,望着满弟,严厉训斥:“曾国葆,此地乃湘勇练兵场,非白杨坪黄金堂,只有上下尊卑之分,没有兄弟骨肉之谊;只有军纪军法之严酷,没有私恩旧德之温情。你口口声声叫我大哥,哭哭啼啼诉说旧事,你是想要我以私恩坏朝廷法典吗?还不给我下去!”
曾国葆被骂得不敢回言,只得低着头走下台。金松龄彻底绝望了,闭着眼,任行刑团丁推着往前走。
最后,曾国藩又宣布:“罗泽南身为营官,不能正确判断敌情,轻率冒进,致使兵败,本应严办。姑念其敢以五百初次出征勇丁进捣一万长毛之老营,其勇气可贵可嘉。现革去营官职务,带罪留营,以观后效。”
过了一会儿,金松龄用盘子装着递到了指挥台的长桌上,盘子里还不断的流出鲜血,滴到桌布上,把白色的桌布染得鲜红,刺眼的鲜红。
演武坪一片死寂。全体湘勇官丁,今天才真正领略到帮办团练大臣的威严和军法的凛然不可侵犯。
经过曾国葆这一闹,曾国藩也没有多少心情检阅湘勇,把军法严厉的再次重申后,就解散了。
回去的路上,湘勇的勇丁们,三三两两的一群,小声的议论着刚刚场上的情景,没有一个不感到害怕的。
后来听说这天下午,曾国藩在书房里没有出来,连晚饭放在房门口都没吃,不少营官幕僚去找曾国藩,曾国藩没见一个。估计是在为杀金松龄而感到深深地悔意。
当晚,曾国藩才走出书房,在赵家祠堂的大堂召见金松龄的堂弟金龟龄(这个名字只能说取得太有创意了),要他挑选二十名团丁,护送其兄金松龄的灵柩回湘乡,又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四百两银子来,要金龟龄代他送给金松龄的母亲,略表自己对金老太爷当年救母的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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